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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16351 字 3个月前

第24章 上元(二合一) 花灯在江河里逐流,人……

冬雪渐大, 已近春节。

这半年,我又分别收到了贺栎山和景杉的一封书信。

景杉说,他从来没寄过信, 更别说这么远的信, 害怕苦心纠结一番写来, 最后不知去了天涯哪处犄角旮旯。遂等贺栎山先寄, 等我的回信去了, 确信能寄到了,才敢给我写。

又说, 贺栎山把我的回信藏起来了,不给他看。只给了他看了我画的两幅小人画, 知道我在四处游历作乐,很是羡慕。

信的第二页, 都是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先是写了他最近受了什么苦楚,在国子监起早贪黑有多疲惫, 他母妃是如何逼他骂他, 徐司业是如何教训他。再写贺栎山是如何的潇洒,如何的挥金如土,感叹为何我三人中只他最凄凉心酸。最后说很是想念有我在宫里的时候,问我何时能归, 归来时能否给他带些好玩的物件慰问一番……

贺栎山的信则简单了很多, 算是对我上一封的回复。

他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苦心向学了几日,效果却很不理想。

说是“虽文思如泉涌, 然写来皆狗屁。遂弃卷搁笔,惟恐污人耳目,亦使食欲不佳”。

最后又写, 这封信虽然是秋末所写,但不知道到我这是什么时间,若是秋天,那么就去看信纸的第二页,若已经到了冬天,那么就去看信纸的第三页。

我翻开第二页,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秋风多厉,为国珍摄”。

翻开第三页,上面也写了八个大字:“渐入严冬,厚自珍爱”。

……

第四页上写着,“拳拳在念,亦贴见寸心。翘企示复。”

……

我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复,便将信全收了起来。

***

上完最后一天课,书院开始放春假,一连要放上二十天,书院里的学生都开始整理被褥,收拾行李。

祁桁背着包袱,与我一同往山下走去。

山峦裹着素白寒光,天是清透的湛蓝,飞雪片片犹如玉屑琼花,飘飘洒洒,坠入天地的苍茫澄净。极目所望天地太大,我又转头去看祁桁。

山风将他鼻尖吹得有些发红,哈一口热气,蒸腾至半空,转眼便消散了。

“你看着我作甚?”

这一望望得太久,叫他也有所察觉。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

只是还没分别,心里却生了不舍而已。

***

放春节的时候,将军府很是忙活。

又是扫洒、又是贴春联、又是买各式各样的糕点、春酒、腊肉,甚至还买了一些炮仗堆在后院。

除了这些,还得安排军营的采买,酒肉最多,来回地叫人去搬。

府上人忙里忙外,我待在书房没什么事做,将上回景杉和贺栎山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准备给他俩回信。

只是我这半年都待在书院中,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一些在书院里发生的叫我看来有趣的事,话起来太长,他们听了也不一定觉得有趣,便一句都没有写。只讲了吴州的民风民俗,还有春节的时候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又问他们在宫里如何,春节过得怎么样。

写完之后,分别画了两张画,都是府上人在各处忙活的情景,年味十足。

慵懒久了,我有时也会去院中练剑。

风是肃肃,雪也簌簌,劈挑点刺一套剑招耍完,周身落满了飞雪,稍大的雪花降至睫毛,目中所视也变得雪白的模糊,令我想起了记忆里一袭白衣……

我立在原处,忽听得一阵拍手鼓掌声,方才从沉思中醒来。

转头,见我外公从回廊朝我走来,朗声笑着道:“好,好,舞得好。比当年我去皇宫看你那阵,舞得好了不知哪去。”

我收起剑道:“都是外公教导得好。”

我外公背着手轻微一声叹,“当年你娘舞得也好,后来才去跟他比武,不打不相识,相识不如不识……”

“您说的是……”

“罢了,往事不必再提。”我外公将右手按在我肩上,眼皮稍有些耷拉,神情却是矍铄,“能守着你长大成人,外公已经很知足了。当年——”顿了顿,又说“等你再长大些……”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我向来讨厌人说话只讲半截,追着他问了几句,他脚步一顿,叹道:“人生太短,苦却很长。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早,不必去自找苦尝。”

***

春节过去,又到上元。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千铺相连,百市齐开,人们纷纷走上街头,看杂耍、听戏曲,吃各类的美食,其乐融融。

用完午膳,我正在院子里练剑,将墙外的喧闹之声听了个全。心中一动,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正走到前院,被我外公看见了,过来问我要去哪里。

“上街逛逛。”我答。

他眉头揪成一个“川”字,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会,我寻个人跟你一起。”

我站在那候着,终于候来一位小将,年纪比我稍大,古铜色的皮肤,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拱手抱拳向我道:“末将严胜,见过三殿下。”

又看向我外公,道:“请将军放心,末将定当保护好三殿下。”

也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怎么还要人保护了?

念及此行的目的,我推脱一番,却并没能让我外公改主意,说是今天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他不放心。

左右没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他在不放心什么。更何况,带个穿甲胄的人去,不是反而招摇吗?但他这样要求,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严胜换了身平常的衣裳,与我一同出了门。

“三殿……少爷,您这是要去哪?”走了有五条街,严胜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我询道。

我道:“买书。”

严胜往后一望,犹犹豫豫问:“可刚才不是过去好几个书局吗?”

“咳,那些书局的货不全。”抬头见到“文瀚书局”的牌子,我心中一喜,脚步放缓,指给他看,“这家的全。”

严胜立定打量了几圈,回头道:“可末将看这个书局也不大呀。”

我正色道:“书局大,货不一定全,一些滥竽充数的书堆在那,读了毫无寸进,能叫货全吗?反而是这种小的书局,常贩些精品。”

“三少爷懂得真多。”严胜用敬仰的目光将我看着,“三少爷不愧是有学问的人。”

进了书局,仍是那个年轻的小掌柜。是祁桁的表弟,名字叫纪远。

“戍哥,你怎么来了?”纪远放下算盘,笑着来迎我,离我很近了,又恍然道,“哦,你是找我表哥的吧?”

“不,只是来买书罢了。”

纪远指着身后书架热情地道:“你要买哪本书,我去帮你找。”

“呃,也没特定想要哪本……”我余光瞥到严胜,又补充道,“魏史吧,嗯,魏史。”纪远给我指了指放那一类书的书架,我便走了过去,随便挑起一本来看,看了一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道:“对了,你表哥呢,今天去哪了?”

纪远正打着算盘霹雳啪吧记账,闻言抬起头,道:“他一大早就陪惜梦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摇着头继续提笔记账,“恐是要玩上一天。”

我手里看着的书霎时变得没有滋味,但也不能现在放下,盯着那一页入了神。

初次见祁桁,就是跟他表妹一起。他表妹性子活泼,每次见了我们,都不太拘谨,他却少有斥责。

今天上元节,他们两个还一同上街去游玩……

那一页看了许久,合上书,我愣愣走出书局。

“三少爷,您不买了吗?”严胜跟在我后头问。

“不买了。”

严胜低头揣摩一阵,猜测道:“是没瞧见精品吗?”

“嗯。”我抬头看天,道,“许是被人买走了吧。”

一路走回去,又要穿许多街巷,我已不像来时那般着急,缓缓地踱着步子,看看杂耍,看看吴州特色的吃食。

有踩着高跷游街的,两边是围观的看客,一面惊叹一面跟着走。

有舞狮子的。两人扮狮,一人扮狮头,另一人扮狮身和后脚,旁边有人在敲锣鼓。狮子一静一动皆由锣鼓声相引,一会翻滚,一会摇尾巴,一会扑,一会跌,演出喜、怒、醒、卧、嬉等各种形态,每变换一次形态,围着的人都会拍掌叫好。

再过一条街,锣声、笑声、高呼声都不见了,却仍有一群人将一处地方围住,人头攒动肩踵相接。

我生了几分好奇,凑近几步,只见围成的大圆中站着几个壮汉,一人躺着,另几人正合抬着一块上百斤的大石板压在躺着的人身上,那人鼓着胸口,牙齿相合,面色却很从容。人群中有不信的,一个个上去抬石头,没一个能抬得动,只得回去接着看,看大锤落下,石头崩裂,底下压着的人毫发无损的站起来拍拍衣裳,四处走动收取赏钱。

我投完一块碎银,稀奇问严胜:“依你看,那石头是真是假?”

听贺栎山说,有许多街头耍杂耍的,都会给钱给人扮演观众,一是制造热闹,将人群吸引而来,二是给一些要表演的把戏当托。

“是真的。”严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过这石头越重,砸下来蹦得越快,人反而没什么事。外行人没练过,看不出门道。但这把戏最关键的不是底下躺着那人,是拎锤子的人,角度、力度都不能差。我小时候跟我哥上街演这个,就不小心……”

我正期待着他的下文,严胜却住了嘴,不由得追问道:“不小心什么?”

“不小心……将锤子砸歪了,人都哄散光了不说,回去还……还被我哥追着打。” 严胜支支吾吾道完,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家里穷,只能跟人学这些……讨口饭吃,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从来没说给别人听过,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三少爷笑话了。不过您可千万别跟营里的人,尤其是将……老爷讲啊。”

看他这体量,这一身的腱子肉,完全想不到小时候被追着打是什么模样。

我点头算作答应,顺嘴一问:“你哥常打你吗?”

严胜点了头,忽然,又摇了摇头。

“他比我大几岁,打我我只能躲,一躲就打得更凶,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怕我娘打我,就怕他打我,不过大了就没打过了。”

我见他神情失落,打趣道:“你现在这样,他估计也打不过你。”

我抬脚离开人群。严胜跟在我身后,边走边道:“他现在要是能打我,我一定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这话说得奇怪,我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他。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吧,闹饥荒,许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没人上街看什么杂耍了,大伙都饿着……我哥出去讨饭,几天才讨回一个馒头,贴身藏着,遮遮掩掩地回了家——他虽然是我哥,但那时年纪也不大,要是回村被人发现带了吃的,肯定抢不过他们……”

严胜声音缓下来。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馒头的味道,干巴巴的,甜味,汗馊味……那会不懂事,听我哥说他在外头吃过了,一口气就,就把整个馒头都吞了。后来……”

“后来就只活下了我一个。”

人潮百戏,幻出一张热闹欢喜的皮,揭开一瞧,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苦。

饥荒、洪涝这样的事我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笔,几年灾情,死了多少人,流民多少,总觉得很远,如今听他一说,心里便有一些别样的滋味——突然之间我便又想起了祁桁,他想要做官,是因为见了许多这样的事吗?

他是因为这天下谋生不易,才想要看那些技艺之书,旁门左道的行当,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平日里独做这些能不能果腹吗?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天已经快要黑了。时辰不算晚,只是冬日的下午总是短暂。

我的心沉着,脚步也沉着、拖沓着。转过一个街角,闻到一阵烤鸭的香气,正预备去吃个晚饭,走了两步,忽然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成片的花灯之下,正跟卖花灯的老板说着什么。

我这颗沉着、拖沓着的心,霎时如枯木逢春一般,又生机勃勃了。

刚准备打个招呼,没想祁桁抬头一眼看见了我,惊讶中竟比我还欣喜,连忙跟我招手。我飘飘然走了两步过去,听得他道:

“竟然在这遇见了你,快,帮我一起把这些花灯抱回书局。”

***

“你竟然把整个铺子的花灯都包了?”

我惊愣地帮他收拾着铺子上的花灯,有兔子灯、六角灯、葫芦灯、花球灯、荷花灯、天灯……

那卖花灯的妇人做了这么大笔生意,数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幸而他买空的那家铺子不算大,我、祁桁连同严胜三个人一起,搬了大约两三个来回,终于把花灯都抱回了书局。

我气喘吁吁坐在书局的台阶上,问他:“你买这么多花灯干嘛?”

祁桁随意地道:“给弟弟妹妹们玩。”

我愕然指了指那堆了满满一屋子的花灯:“你家这么多弟弟妹妹啊?你们家的人都是葡萄藤上长出来的吗?”

祁桁闷笑一声没说话,过一会儿又看着严胜问:“方才多谢这位兄台帮忙了,不知……”

我赶紧地道:“他是我表哥,叫严胜,你叫他严大哥就行。”

严胜先是一愣,接着看过一眼,马上从善如流道:“没错。”

祁桁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严大哥了。先前只着急搬东西,忘了问你们上街做什么,是不是将你们打扰了?”

“没打扰,只是出来闲逛,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凑个热闹。”我顿了顿,接着道,“先前去你家书局买书,听纪远说你跟惜梦出去玩了,怎么没看见她?”

“是出来陪她去寺庙礼佛,”祁桁摇着头道,“今日人可是真多,庙外排了好长的队,折腾了大半天,一路又走了好远,她一回来就歇着了。”

“她去礼佛,怎么要挑你陪着?”

“是我不放心她,”祁桁叹了口气,嘴角带着无奈的苦笑,“寺在郊外地界,她一个女孩子,性子是大大咧咧的,真遇上什么土匪强盗,哪里招架得住?可她竟还不大想让我跟着,我更是觉着古怪,一路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闻声寺是有名的求姻缘的地方……”

真要遇上土匪强盗,你和她加一起也招架不住呀。

我腹诽一番,思忖一阵,道:“她是害羞了吧?”

祁桁点了点头。

“后来就只让我在庙外候着,不让我跟她一块。出来的时候,我瞧她手里拿着一张签文,脸上挂着笑,问她在笑什么,她就说那签文解的是她跟她的意中人命里有些羁绊。”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命里有羁绊?这签文解得真是有水平,也不说是好是坏,就说是有羁绊,都意中人了,如何能说没有羁绊?她还信这个?”

祁桁无奈地道:“信啊,高兴得回来路上还差点崴了脚。”

他嘶了一声,皱起来眉头,“平日里也没见她跟什么男子接触过啊,怎么就有意中人了呢?”

“可能是偶然间碰着的,没跟你说。”我又奇道,“她连这都跟你说,不怕你说她?”

“我向来管不住她,"祁桁又是无奈摇头,看着我,叹一口气,“也向来管不动你。”

***

休息了一会,我又问祁桁等下有什么事没,没有的话要么跟我们一起上街去玩。祁桁点头应下,又道:“不过你们得等我一会。”

他转身钻入了另一条巷子,一会的功夫,带着纪远回了书局。

书局天黑就不营业了,纪远赶来的时候嘴唇冒着油光,嘴角还沾着饭粒,像是刚刚才下了饭桌,进了书局,见满满一屋子花灯,“哇”地惊愕出了声。

祁桁站在一旁,吩咐他等下带着族里的弟弟妹妹过来领花灯。

纪远点点头,忍不住又道:“可这么多花灯,总不能一人领五六个吧?”

祁桁沉吟片刻,将荷花灯和叠成一摞的长明灯都挑了出来,指着剩下的说:“再多的,就挂在书局吧,喜庆。”

与纪远分别,我三人一路从书局行至河边桥头。

夜色已深,人潮汹涌,灯海辉煌。

我轻轻将荷花灯放置在河面上,侧头问祁桁:“这样就行了吗?”

祁桁点点头。

我又忍不住问:“不用许愿什么的吗?”

我目光飘向对岸双手合十对着花灯念叨的男男女女。

祁桁顺着我目光看去,忍笑摇头。

“只有互相属意的男女才会同放一盏荷花灯,许愿长长久久。”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原来这样。”

清润温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花灯在江河里逐流,人在江湖中沉浮,两人合放一盏,比喻携手枯荣,共济沉浮,花灯飘得越远,就意味姻缘走得越长久……”

“那我这个意味什么?”我愣愣指着才放下去就翻身栽进河里的那盏荷花灯道,“命中没有姻缘吗?”

祁桁道:“意味着你浪费了我五文钱。”

“……”我干巴巴笑。

幸好他买了一堆荷花灯,我跟着他学了几次,终于能看着荷花灯远远地飘去目不能及的地方了。

放完最后一盏荷花灯,我总结道:“所以下去的时候要马上松手,不然捏得紧了,歪了一点,叫水灌进一侧,飘两下就沉下去了。意味着人要学会放手,强求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祁桁点点头笑着道:“嗯,倒有几分歪理。”

放完荷花灯,我早已是饥肠辘辘,知道祁桁也还没吃饭,便拉着他一起去找浮元子吃,也算应个景。

整座城都置身于一片灯火花海之中,小吃摊被巷中连片的花灯照得更加亮堂了,一路穿过去,有馄饨、芝麻糖、马蹄糕、糖蒸栗酥、烧鸽、柿霜饼、烤红薯、辣油拌面……香味扑鼻,色泽也在灯照之下越发诱人。

我买了一袋糖蒸栗酥,递给祁桁,他却不要,还振振有词地说:“走食,食屑满地,兼损仪容,非君子所为。”

坐在吃浮元子的店里,祁桁叹口气,没柰何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嘴。”

我熟练接过,擦完嘴边的细碎饼渣,将帕子放回了袖中。

“下次洗完还你。”

我三人端坐在桌前等浮元子煮好,一时没人说话,我想起这一路走来严胜过于地沉默寡言了,不像是表哥,也不像成心出来玩的样子,害怕祁桁看出什么端倪,我又道:“表哥,你不是最喜欢吃浮元子了吗,怎么就要了一碗?”

严胜突然被我这么一问,一下有些愣住,见我和祁桁都将他看着,赶紧道,“因为……因为晚上不可多吃,容易积食。”

“大哥说得有理。”我转头对祁桁道,“我表哥就是这样,讲究。”

我跟祁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我也问严胜的意见,聊的都是过节时候的一些见闻,不干涉其他,终于等到那浮元子端上来,心中一松,一时之间懈怠,勺子一舀就吞了一整个进嘴,牙齿咬破,滚烫地芝麻花生馅就落到了舌头上。

“好烫……好烫……”

祁桁边用勺子搅动着浮元子,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摇头。

他吃了没多久,目光突然一凝,站起身往外头指了指,对我道:“我吃饱了,到那头街角等你。”

言罢,慌忙从后门走掉了。

一同用膳,提前离席,不像是他的什么君子作风啊?而且从后门走,不是还得绕路吗?我愣了一瞬,转头往他刚才看着的方向瞧去,见到一妇人正往店里走来,仔细一瞧,正是刚才卖他花灯的那个老板。

正疑惑着,多看了几眼,发现那老板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走在前头点,后头还有一青年、一孩童,也走在她身后,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正跟她说着什么。那孩童,正是上次捏着蝴蝶哭的那个,那青年……

杜英睿?!

三两口吃完,我和严胜一起在街角找到了祁桁。

我问祁桁:“你……你买那么多灯,其实不是你弟弟妹妹想要,而是为了让那位老板娘赚钱吧?”

祁桁走在前头,背对着我,不说话。

“她……是杜英睿的娘亲吗?你编蝴蝶送的那小孩,就是他弟弟吗?”我又问。

祁桁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杜英睿不知道是不是?你害怕叫他瞧出来,为什么?”

祁桁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倘若知道是我,他恐不会收那些钱。”

他又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可杜英睿一直那样误会你,你做完这些,不去解释,他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祁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望向远处烟火。

我望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失神,也忘记要说什么。

良久,我方听见他说:“走罢,放灯去。”

第25章 舞弊 叶儿枯完,就该成灰了,风一吹,……

围猎之前, 朝中又发生了件大事。

礼部尚书柳文崖,半夜喝完酒回家,失足跌进湖里淹死了。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这种事通俗的讲就叫点儿背。但巧就巧在他失足的昨日, 受到了江起闻, 也就是之前负责过林承之案子的大理寺左少卿的弹劾。

说是有人揭发他几年前任会试的主考官时参与舞弊, 正预备提审他了,他却就这么突然死了。所以也有人说他是做贼心虚, 提前知道了风声,趁着提审的公文还在办, 赶紧自行了断了,免得牵累家人。

这是一个说法。另一个说法是江起闻从前与他有些龌龊, 此番只是借题发挥,他这么做是为了以死明志, 以证清白。

总之, 人死了,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找不到问了。柳府的人对外讲,一律都是失足淹死的。只后来柳文崖的小儿子柳飞瀚去江起闻家里闹过,说是他逼死了柳文崖。

此事众说纷纭没个结果, 大理寺又派人去查, 查着了件更为悬乎的事。

——柳文崖失足的那晚,是在安王府喝的酒。

“柳府的家丁跟大理寺的人说,柳文崖出门前神情就不太寻常。大理寺的人觉得, 如果是为了寻死,那么夜里出门就可以去投湖了,何必到我这喝完酒再去自尽?所以觉得跟我也有些关系。”

贺栎山捏着眉心, 一脸无奈。

“要么是巧呢,你请谁喝酒不好,非要请他。”我站在安王府的池子边撒着鱼食,忽然之间想起来个事,“之前办林承之的案子的时候,我就听说江起闻在忙一个大案,林承之的案子也就这样往后延了几日,原来他是在查科举舞弊?口风真是严实。”

贺栎山先答我:“不是单独请他,那么多人都在场呢。”

接着又道:“此时事关重大,大理寺的口风一贯很紧。”

我道:“幸好是那么多人在场,否则你现在就该在大理寺受审了。”

按理说,这最后一个见面的人,怎么都很惹人怀疑。

贺栎山眉头微蹙:“如若柳文崖真牵扯进了舞弊之事,他的死,也未必真是失足……”

我道:“难道还有人敢杀当朝二品大员不成?”

贺栎山兀地安静了。

我自觉失言,准备打个哈哈过去。贺栎山摇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那晚柳文崖喝酒喝到一半,说要去小解,我怕他找不着路,特意找了个下人陪着他去……”他看着湖面,恍然道,“幸好是有人陪着,不然他要是在安王府‘失足’了,我找谁说理去?”

“这……应当也不至于罢……什么仇什么怨,专门到你府上死?”

“谁知道呢,失足,自尽,都有可能。或许他就是喝完酒,想不开了,就想跳湖。”贺栎山一把把鱼食全撒向了湖面,鱼儿争相涌来,他转头不再看了,兴致缺缺,“喂完了,走罢,吃饭去。”

***

吃完饭,我和贺栎山正准备出门听个戏,江起闻却在这时候上门了。

“见过二位王爷。”江起闻从前门走来,不紧不慢行了个礼,盯着贺栎山道,“安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这话说得牛气。

不打声招呼上门,见着有客人了,还要把主人家拉走。

贺栎山叹了口气,邀他坐下,又令人奉茶上来。

“江大人,本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柳尚书跟本王不熟,是头一回到本王府上喝酒。能交待的本王都交待了,你再问,本王也说不出什么了。”

江起闻又是不紧不慢地捧起茶喝,“安王此言差矣。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安王觉得不重要,可能就忘记了。但往往,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事情又恰恰是破案的关键。所以下官多问几句,只是怕有什么遗漏。”

贺栎山颇有些为难:“这……可是,江大人,你来得实在是不是时候。本王今日跟晋王约了看戏,这戏过不多时就要开唱了,你要我此刻撇下晋王,与你去探讨案情,实在是叫本王难做。”

“听闻柳尚书失足落湖,本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本王虽然是个闲散人士,但其实平日很是仰慕如柳尚书这样的国之栋梁,朝廷肱骨。所以本王这几日总是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本王差人送他回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喝了口茶,他又唏嘘扼腕道,“更或者,本王不邀他来喝酒,他就不会路过那条湖,也不会跌入湖中淹死……”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江起闻道:“王爷莫要自责。柳大人若真是失足而亡,只能说天意如此,命数罢了。若是投湖自尽,说明是心存死志,旁人拦得了一回拦不了二回。如今,柳大人虽然死了,但科举舞弊一案还没了结。下官并不是刁难王爷,只是觉得,柳大人之死若是与科举一案有关,那么临死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都对此案进展有所帮助。”

贺栎山捧起茶杯半遮住脸,用眼神示意我说点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抬眼见江起闻的目光意味不明地从贺栎山身上挪到了我身上,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摄住的感觉,于是立马公正地道:

“听戏是小,查案是大,既然干系重大,安王只管去与江大人梳理案情,不必顾及本王。咳,依本王对安王的了解,他确实记东西不在行,从前背书的时候总是跳着背,别人不提,他自己也不觉得背错了,是应当多问两句。”

贺栎山和江起闻一同进了书房,我捧着本闲书在园子里晒太阳,等了半天,竟没有等到先前叫的茶点,抓了个丫鬟问,她只道:“王爷说了,今日厨房不许给晋王殿下准备任何东西,也不准叫任何人伺候您。咦,这怎么还斟上了茶?”说着将石桌上的茶壶杯子一并给收走了。

可真是生气了。

我原先以为,贺栎山跟这事没什么大的干系,审问案情,一炷香的时间怎么也该够了。再者,之前他已经找过贺栎山几次,这次再问,应该也就几句话的事。没想到,一直等到太阳西下,本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才见江起闻慢悠悠从贺栎山书房里出来。

目送江起闻出了府,我对贺栎山道:“这位江大人真是厉害,下午演的三场新戏,竟然一出也没赶上。”

贺栎山一脸疲累:“不是跟你说了吗,此人尤其难缠。”

因着柳文崖坠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多少也就听说了参他的那位大理寺左少卿的事迹。说是办案很厉害,年纪不算小了,却一直没娶妻,旁人要帮他说媒,都以公务繁忙回绝了。

但是,大理寺那么多人,比江起闻官大的官小的,都没说自己忙得顾不上娶妻,所以坊间传闻,他是那个地方有什么隐疾。

不过照今日来看,他说的未必也不是实话。

戏没看,不能白来,我就留在贺栎山府上吃饭,喝他藏的好酒。

喝着喝着,又说起来之前景杉要他带酒进宫的事,当年在国子监发生的狼狈之事。

酒喝空一壶,很快又有婢女过来送酒,等到人离开,贺栎山方笑着给我斟酒,再开口道:“那会在国子监,我,康王,还有你,总是被徐司业罚,每日进宫,我心里都有些难受,觉得折磨。现在想来,却有些怀念。”

那位徐司业,官职虽然不高,但主管教务,许多年没变过,比国子监的祭酒还有威望。我离京的第二年,贺栎山来信说徐司业中风不治,就这么去了。因着朝中许多官员子弟都曾作过他的学生,丧事办得十分浩大,国子监也停学了一天,好让学生为他送行。

“我离开临安的时候,看徐司业精神还很好,讲话也中气十足,觉着以他的身子骨怎么也能再折腾个二三十年,没成想……”

贺栎山擎着杯子,酒到嘴边,放了下来,目光投向远处,神情有些恍惚。

“小时候,觉得死这个东西太遥远。稍大些了,又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情,规矩多……现在来看,死有时就是这么随便。譬如徐司业,譬如柳文崖,身前身后再怎么精彩,人死了,就是一场空。好比这树上的叶儿,绿的时候好看,枯的时候,黄澄澄的也好看,但成全的都是看客……叶儿枯完,就该成灰了,风一吹,什么也不剩。”

以我对贺栎山的了解,他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也不爱讲些惋叹的话。我放下酒杯去看,发现他目光所向是右边一处漆黑的院落,院前挂着两个灯笼,光是微弱,仅仅是将院外的地方照亮了。再看别处,虽然没有什么人走动,但回廊、院内各处都亮着灯。

似乎只这小院没有人住。

我突然便想起来了。这院子是他娘从前住的地方。

小时候有一回,老安王过寿,我和景杉都来了安王府玩,他娘就是在这院子里,招呼我们喝茶,请我们吃她亲手做的点心。红色的酥皮,里边不知包的什么馅,酸甜的口,捏成六角的花形,仿的是冀州才有的茄弯花的形状。

他娘那时说,“茄弯花糕,里头应当放茄弯花捣成的馅,只是临安没有这种花,我就去外头买了几种花馅,调出来个相似的口味。霖儿很喜欢,不知道对不对你们口味。”

霖儿,就是贺栎山的小名。

景杉尤其爱吃点心一类,囫囵吃完,连盘子上的渣都添得干净,他娘却好像有些误会,觉得是宫里惯得太严,叫皇子们连个吃零嘴的机会都没有,十分怜爱的看着景杉。

“早就听霖儿说宫里规矩多……”她转头用更加怜爱的眼神将我打量一番,“这也太瘦了些……放心罢,今日你们只管玩,想吃什么,我就让厨房去备着,偷偷送过来,不叫旁人晓得。”

临走的时候,景杉念念不舍地站在安王府的门口,天真地跟我道:“要是安王妃是我娘就好了。”

过了这些年,他娘的样貌我已在我脑中模糊了,就记得她脸上总挂着笑,讲话温声细气的,跟宫里的娘娘们不大一样。

仔细算算,他娘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孟夏。前几日来找他,府上人说他去祭拜了,我便以为他是去给柳文崖烧纸,现在再想,柳文崖投湖是上半月的事,他出门那会,头七都已经过完了。那天贺栎山,或许是去祭拜他的娘亲。

他娘走的那日,贺栎山还正在国子监上着课,安王府的人进宫来把他叫走了,第二天,我和景杉才知道是他娘亲去了,听宫里的人说,是痨病。

宸妃跟景杉讲,他娘这病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但一直将贺栎山瞒着,只说是普通的风寒,御医去王府诊过好几拨,都说熬不过仲夏。老安王,以及王府上下,已预计着有这么一天了,只他一人不知道。

景杉跟我说,宸妃讲到这些,一直在抹眼泪,说是为娘的都是这么心疼孩子,走之前或许有许多要交代的,但怕他伤心,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去了。

我那阵子却想,所有人都知道,只瞒着他一个,待他知道的时候,不会更加伤心吗?

等丧事办完,贺栎山才回了国子监上课。一开始,我和景杉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了话。处了些日子,发现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活泼,便觉得他已经好了,不再拘谨着什么。

只有一日,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景杉吃着贺栎山从宫外捎来的糕点,顺口说了句“还是茄弯花糕好吃。”我也跟着道,“是,我也喜欢酸甜的口。太甜的齁得慌。”

一直到景杉将那包糕点吃完,贺栎山也没说一句话,我无意间一瞥,发现他眼眶已经通红。

旁人观贺栎山,都觉得他潇洒快活得紧。

他这些年,听景杉讲,挥金如土,不学无术,活脱脱是个没有心肺的败家子弟。可或许是认识他太早,他浪荡的这几年也只通过书信,便觉得他虽然跟着人学了些纨绔习气,但其实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内里是个很天真柔软的人。

记得有一回,正是上元。

一堆王公大臣们吃完饭,在宫里放起了天灯。

其实从前,宫里边是不放天灯的。只是我父皇觉得,过春节的时候,宫里都会燃烟花,到了上元,却要等着看宫外的灯火,不能彰显皇家气派。于是便定下个规矩,辰时一到,宫里的天灯先升起,辰时一刻之后,宫外才允许放灯。

天灯,是作祈福许愿之用,所以放灯之前,要先将愿望写在灯纸之上。宫人们准备了纸笔,王公大臣们一人领一只天灯,挨个将愿望写上去。

我偷摸瞄了几眼,见写的都是什么“八方宁靖”,“愿我朝福运绵延”,“风调雨顺”,“天佑大燕”之类格局很高的东西,便捏着灯等了一会,待我大哥写完,又去看他的,发现写的是“愿政通人和,百代不衰”。

都写到百代了,恐怕已经没有比他更高的格局了。

于是糊弄地写了个“五谷丰登”之类的祈语,没有超出我大哥的远见,但也不失皇家子弟的忧民之心。

辰时到,天灯缓缓升上夜空。众人仰头望着,我也望着我点的那盏天灯,见它飘到一半,被一棵大树的树枝给刮破了,风一吹,烛芯也灭了,霎时令我郁结了。

在这成片的灯火中,这一盏灯实在是不起眼,众人好像都没人发现,只有站在我身旁的贺栎山道:“不就是一盏灯吗,瞧你这伤心样。走,我带你再去放一盏。”

第26章 围猎 寻个借口不参加

每人只能放一盏灯, 他哪里能有多出来的?

我这么问贺栎山,他悄声跟我讲,本来以为这天灯是自己带来放, 没想到是宫里头发, 带了十几只进宫, 一只也没用上。我于是便跟他到了人少的地方, 拿火折子将他带来藏起的天灯点了。

点完第一盏, 我忽地反应过来,忘了将愿望写上去了。正要拎着回去写, 贺栎山却将我拦住,道, “不写也是一样的,愿望不写出来更灵。”

贺栎山闭着眼, 双手合十对着正在升空的天灯许愿。

许完第一个愿,贺栎山又说要将剩下的灯全点了。

我就问, “你有这么多愿望要许的吗?”

贺栎山道, “因为天上的神仙太忙了,没可能个个都看,宫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放,神仙们都是随便拾几个实现。你放得越多, 抽到你的概率就越大。”

这个说法我是头一回听说, 问贺栎山是听谁说的。

他便说从前上元节,在宫里聚完回府,他爹都要点许多的天灯。因为他娘在天上做神仙, 说不准就能看见他爹放的灯。只是这一天点灯的人太多了,所以想让神仙看见你的,就要多点一些。

我忍不住道:“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贺栎山仰头望向漆黑夜色中的满幕天灯, 目光中也映出了灼灼灯辉。

“当然,不然你有见过飞上去的天灯掉下来吗?”

这我倒是真没见过。

“都是被神仙给拾走了。”

我疑惑了:“可你不是说神仙只是抽几个看吗?”

“是啊,可是神仙慈悲,即使没抽空实现凡人许的愿望,也不会将天灯扔下去惹人伤心。”

他讲话做事,也是向来顾及旁人的心情。逢人三分笑,跟他在一处,少有伤心的时刻,即便心里郁结着,跟他聊上几句,也会不自觉开心起来。

我想,贺栎山虽然纨绔放荡,其实性子跟他娘一样,温和柔软,很会体谅人,跟其他欺行霸市的世家子弟相比,他已然算是十分纯良的那类。

但后来我才明白,有时跟一个人认识得太久,看事情反而会显得偏颇。就好比做母亲的看自己孩子,再怎么凶恶,记着他牙牙学语时的憨态,便觉得犯的恶事都是外头的人污蔑他,误会他。

这一点,连贺栎山自己都跟我提过。他说我对景杉,有时已到了毫无原则的心软妥协,可我自己却浑然不觉。我这么个温吞,不爱设防的性子,在皇子里面是个异类。

江起闻据说后头又找过贺栎山一回,问来问去,却没听说找到什么对案子有价值的线索。

我反倒觉得稀奇,若是觉得柳文崖的死有蹊跷,不该查查他跟朝中那些人有利害关系吗?若是查科举舞弊,那日在场的人众多,只贺栎山一人的回忆,不会有些单薄吗?

但这案子我也了解得不多,大理寺的人查了很久,慢慢有朝中的官员知道,有一些捕风捉影的议论,真假不好判断,唯一可以肯定就是这件事进展缓慢。柳府的人知道柳文崖可能牵扯进了科举舞弊案,不太配合,加之先前那个说柳文崖出门前神情不大对劲的家丁也不再在柳府做事了,这件事便这么一直扑朔迷离着。

又过阵子,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众王公武将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北行数日,抵达了位于裕达的行宫。

到的当晚,便要各自去选马。先前驾的马,由马圉牵下去休息了。选好马,第二日一早再到围场集合。

来的一路上,景杉都在向我抱怨。

他从前很喜欢这项活动,总是掰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才到出京围猎。现在看来他不是喜欢围猎,只是不喜欢在国子监里头闷着。如今他在京城逍遥自在着,被迫跟着来这地吹风晒太阳,心里不痛快极了。

这里的日头大,风大,温度却更低,夜里湿着衣裳开窗睡了一觉,果不其然便感冒了。

按照黎垣的说法,今天一早马圉便会将药下在我的马里,届时我驾马去了围场,再跟我二哥换马。

裕达围场里养的好马都有名字,说是选马,其实一些好马没人敢挑,譬如我大哥的惊风,我二哥的踏沙,还有我的那匹云棋,驾了一次之后,以后就基本不再换了,别的人知道哪些马由什么人骑过,也不会主动上前去挑。

所以即使是王孙,也不能回回都换着马骑,不然叫别人都没得挑了。平辈平级间,换马骑个新鲜就是常有的事。

要是昨日就换了马,那么早上我骑的那匹仍会被下药,所以要等到了围场再换,有我父皇在场,我二哥应当会很大度地答应。

要是不答应,我便再寻个借口不参加围猎便是。

分好箭矢,众人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了,我上前一步,刚开口了“父皇”二字,感觉到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以我二哥那道最为炙热灼灼。

我咳了两声,疲累地道:“儿臣昨晚不幸染了风寒,今早出发的时候,本想忍着不坏了父皇兴致,现在却头疼得很,眼睛雾蒙蒙看不清东西。”

我父皇派御医上前来看,御医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猛地将手抽了回去,“晋王殿下烧得厉害!”

其实我眼睛尚看得清楚,早晨自己摸了摸,只算低烧,于是就往夸张了说,免得被怪罪,御医觉得我烧得厉害,或许是因为方才策马奔了一路的缘故。

我父皇摇着头,目光复杂地对我叹了口气,大手一挥让我回帐中歇着了。

回帐之前,我又瞄了我二哥一眼。

瞧见他满脸的失望。

第27章 承王 马儿跑远了,寻回来便是

一些常见的伤病药, 围猎时都会有人备着,我在帐中躺了一会,有太医署的人将煎好的药送来, 喝完药, 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日头还正盛着, 听见帐外有些吵闹, 于是叫服侍的那位年轻医官掀开帐子,看看外头是怎么回事。

他出去了好一阵, 回来惊讶地对着我道:“是承王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承王殿下,那就是我二哥。

我想了想, 又问:“摔得如何了?”

年轻医官道:“好像是摔伤了腿,但没什么大碍。”

“二哥骑术精湛, 竟也会摔着。”

“说是马儿突然发了疯,狂奔着勒不住, 将承王殿下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还是六殿下看见承王殿下的马自个儿在跑, 回去寻承王殿下,将承王殿下接了回来。”

兄弟几人中,我六弟景钰跟我二哥的关系最近,可能是他年岁尚小的缘故, 他对我二哥, 与我跟景杉之间的关系不同,带着些别样的敬仰,甚至到了惟命是从的地步。

那医官又接着道, 刘太医方才在帐外为我二哥包扎,我六弟放心不下,说要留下来照顾, 我二哥觉得没什么大事,让他回去接着狩猎,景钰不肯,就在帐外吵嚷了几句。

我道:“那他留下了吗?”

医官道:“没呢,承王殿下将六殿下劝走了。”

我对着医官又道:“承王摔伤了腿,本王染了风寒,围猎是参和不上了,一个人躺着总是寂寞,你去请一下承王,问他要不要进来跟我一起躺着说说话,排遣排遣。”

我二哥便由人扶着跟我一起在帐中躺着了。

躺了片刻,他对着屋内其余人挥了挥手:“都退下吧。”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必在帐外候着了。”待帐帘拉上,帐中只余我二人了,转头看我,关心地道:“裕达风大,夜里凉,三弟要多穿点。”

我裹了裹被子,道:“二哥说得是。多谢二哥关心。二哥这腿又是怎么回事?”

段景昭又将那位医官先前跟我讲过的话八九不离十说了一遍,只多嘴了一句:“就是可惜了这马。”

我道:“马儿跑远了,寻回来便是,又不是活不长了,如何算得上可惜?”

段景昭面色一伫,道:“围场这么大,地貌又复杂多变,马独自走远了,寻回来就难了。”

我点头称是,又道:“不论如何,马都没有二哥你金贵,幸好二哥你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聊了几句,我有些口渴,慢吞吞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刚要送到嘴边,又察觉到了我二哥的目光,于是将茶杯往下放了放,问他:“二哥可要饮茶?”

段景昭点点头,道:“正有些口渴。”我便把茶杯往他那里递去,他伤着的是膝盖,暂时也起不了身,只伸了手来接。

“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头滑落了,正好落到了我脚边。我还没看太清楚,就见他倏地起身,似是扯着了腿伤,“嘶”了一声,眉头狠狠皱在了一团,却仍很着急要去捡起来。

我放下茶杯,顺手就将那东西捡了起来。递到他手中:“二哥莫急,在这儿呢。”

段景昭看着那根带血的钢针,脸色骤然变了,抬眼看我,也不说什么“多谢”的话。

“二哥喝茶。”我将茶杯重新拿起来,多走了两步,送到他跟前。

“二哥是拿针扎了马屁股,才叫马儿突然‘发疯’的吗?”

段景昭刚吞下一口茶,就这么被呛了喉咙,咳了好几声没有讲话。

“先我就一直在想,若是我不换马,二皇兄要怎样从马背上脱身,又怎样将这马处理掉,现在总算明白了,二皇兄布局还是一贯的周密。”

段景昭慌慌张张看着我,道:“三弟……”

我道:“二皇兄莫要担心,黎垣的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哥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