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见状,以为她不喜参汤,又试图为她盛粥。
辛宜没喝两口便放下了碗,拿帕子使劲擦了两下手,冷声嫌弃道:“你放下吧,到底是多有不便。”
季桓眸底地笑忽地消散,刚握着汤勺的指节顿时紧了紧。眼前的景象似乎逐渐缩小,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指节,就算那义指装得在再真,到底也是没有感觉的死物!
何况,他的眼也瞎了,真真是多有不便,是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寻了旁人来取代他!
“绾绾。”他的笑忽地僵硬起来,神色变幻莫测,到底是阴鸷的紧,“若绾绾喜欢他,不如就将人请到郡守府来,为绾绾解闷如何?”
“只是,当下绾绾身子不爽利,待你彻底养好了身子……”
他忽地说不下去了。费了那么一大通劲儿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怎么舍得与旁人共享。
将那些人先送进府里,再寻个由头发卖了亦或是杀了就是。
“虚伪!”辛宜当即抄来一盏凉茶,尽数泼在他脸上。
若真如此,按照季桓的性子,林观的下场,不会比安郎好过。
“你以为谁都像你,虚伪恶劣。除了我夫君,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虽被迎面泼了一盏茶水,季桓倒并未动怒。罕见的,他颇为平静地擦着面上的绿茶叶,唇角微不可查地扯笑。
“绾绾既这般说,我便安心。”
仿佛踢到铁板上,辛宜又气又恼,但着实不想与他继续掰扯,沉下脸来,自顾自扒拉着米饭,不吃菜也不理他。
“这些饭菜是府中庖厨所做,不会有问题。”他先行动筷,辛宜这才松开口气,开始真正用饭。
……
对于朱泮的嘴硬,季桓倒也没有像以往那般,真给他施以拔舌,车裂那般的酷刑。
将近三天了,朱轻依旧没有动作。但他并不认为,朱轻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整个扬州,曾经唯一令他忌惮几分的,不过是乔茂。
而今的乔茂,早已苍老。和蔡钧一般,老迈昏聩。本也是不足为惧。
拿到传国玉玺后,便是他和扬州世家彻底撕破脸皮之时。届时郭晟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季桓,自然也不会白白放过扬州这块肥肉。
毕竟,之前的冀州崔氏可不是清白无辜去会稽认祖寻亲。
他只须静待,待朱轻彻底坐不住了,他才能将阳羡朱氏拉下水。
接着再是扬州的那些世家们。
不过,此案倒真是叫他意外,没想到一个区区的陈绿香案,竟解决了他的要事。
季桓垂下眸子,扫过辛宜的身影,继续默不作声的听着朱泮被杖刑后的悲号。
午后的春日总是犯着淡淡的困倦,辛宜强撑着眼皮,苦苦支着身子。
“季郡守,我朝向来有规定,为避免冤屈错案,无论何等犯人,皆要为之寻讼师辩护,问明缘由冤屈再行审理。”
官署外忽地来了一行人,带着人马,气势汹汹,直逼大堂而来。
一灰衫文士率先进来,对上季桓的眼眸,不卑不亢,提高声线道:
“季郡守如今这般,既无讼师,也无证人,是要屈打成招?”
与之同而来的,还有他身后的几位文士。他既这般说了,那文士里也许是朱轻请来的讼师。
季桓只是淡淡看些文士一眼,并无反应。迎上他的目光,季桓忽道:
“堂下何人,见官不跪?尔等这番藐视官府,大言不馋诬陷朝廷命官,莫非不知我朝不敬审官,私闯公堂之罪?”
灰衫文士面色冷峻,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继续道:
“在下杨晞,以及在下身后之人,皆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至于私闯公堂,在下特意向刺史大人秉明情况,前来观案听审。”
“何况,听说大人审了一个杀夫夺妻的案子,审得甚好。只是下官亦有一惑,大人当真判得清明吗?”
听到此话,辛宜周身的困倦顿时消散,她抬眸眯着眼睛看向杨晞。那人身形瘦削,须发发白,但周身的气息清冷却又分外平静。
辛宜摇了摇头,却又不死心,盯着杨晞及其身后之人看了一瞬,捕捉到季桓似有似无的目光,迅速垂下眼眸。
“这人是谁啊,怎这番惹人生厌。咱们吴郡遭了多少难,几近百年才出了季令君这样的救星。”
“若非季令君大人开仓放粮,禁卖水米,水患过后我们早没命了。”
“就连朱泮那种黑心肠的,竟然还有人为他写状词申冤,我呸,简直是一丘之貉,我看那人也不是何好东西。”
公堂外观审的民众愈发某些不满,开始对着杨晞指指点点。
男人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着,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不会与虎谋皮,朱泮所作所为,自然该死。但季桓,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杨晞”再抬眸时,忽地发现一旁有视线紧紧定在他身上。
待他看去,侧旁的那人当即垂下眼眸,隐匿好情绪后,才面不改色地再抬眸看他。
季桓不经意地向后靠去,唇角扯出一丝笑,盯着杨晞开口道:
“你觉得本官判得不对,饶是你说,该如何审,如何判?”
“审人须先审己,修身须先修心。季郡守觉得,以你的品行,审理此案,不该当避让?”
杨晞抬头,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季桓,二人对上视线,季桓玩味地曲指轻磕着桌案,危险地打量着他。
“依你之言,本官不配审理此案?”
“正是!”
“……”
忽地,堂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不少百姓甚至拿起菜篮的青叶鸡蛋,不由分说地朝着杨晞砸去。
对此,杨晞视而不见,也不躲闪,更不避让。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的季桓。
季桓倒未像以往那般拍抚尺呵斥。依旧淡淡地看着杨晞,沉沉地打量着他,似乎透过他的眸子,在寻另一种可能。
他亲眼见到了韦允安的死状,是他亲自吩咐手下埋的。韦允安的尸骨早已深埋兮山。他的魂魄亦被他请人超度,灰飞烟灭。
今生,来世,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莫妄想再接近辛宜,与她做成夫妻。
季桓抬眼看向辛宜,见她面色如常,眼眸惺忪,甚至到了昏昏欲睡的程度,这才堪堪放下心来。
须发白了大半的灰衫文士依旧立在那,如同悬崖上的孤松。
青叶拂面而过,鸡蛋也砸在他的身上,蛋清混着碎壳,洇湿了他身上整洁的灰衫。
下颌冷峻,纵然有胡须在身,也不减他的丰资,反倒多了几分沧桑之感,破碎又珍贵。
“是与不是,大人有没有资格,今日当着吴郡百姓之面,只需回答下官所言之虚实即可。”
不待他点头,杨晞上前一步,质问着他:
“其一,还请大人回答下官,天兴二年,吴郡,大人为何谋害下属韦允安,强夺韦家妻女?”
“其二,前朝征和五年,大人身为冀州别驾,为何弃城而逃,大人不仅抛弃了邺城的百姓,甚至还抛弃了您的夫人,眼睁睁看着她被胡人吊挂城墙曝尸三日!”
“其三,下官去清河时,曾听闻大人曾弑父杀母,囚姊杀妹!”
“此番种种,大人可否给下官一个解释,不然,任凭大人这番残暴不仁,屈打成招的性子,不仅下官难以信服,天下百姓,陛下!更是难以信服。”
“且我朝更是以孝治天下,大人弑父杀母,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又岂能担此大任?”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防陛下叫人蒙蔽,混淆圣听,下官自该向大人求证一番,求大人一个,问心无愧!”
在他问出第一个问题时,辛宜便再无法平静。怕被季桓看出端倪,她拼命地压抑住眸中的清泪,垂下眼眸,强忍着思念与悲恸,紧攥指节,月牙深深陷入掌心。
公堂上,男人忽地发出一阵冷笑。季桓冷冷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你可知,本官来扬州是奉命查案,处理扬州震泽决堤一事。”
“本官身为尚书令,且又领了钦差一职南下,这些,都是陛下的命令。”
“若依你所言,本官既如此十恶不赦,陛下却依旧重用本官,岂非是陛下的不是?”
季桓淡然地轻扣桌案,唇角扯出微不可查地笑意来,余光却仍在继续留意着辛宜的变化。
辛宜也察觉了他的打量,抿着唇瓣,纵然心中再如何翻江倒海,依旧不动声色。
“大人慎言!”灰衫文士上前一步,怒视着季桓,“是以,下官今日所问,正是忠君之忧,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事事通达!”
见他情绪激动,步伐上前,辛宜坐在一旁,紧紧捏着一把汗,目光忧切。
“好,你以为,单凭你一张嘴,便可随意污蔑朝廷命官?今日若有差错,耽误了朝廷办差,纵然你有官职在身见官不跪,本官亦可按大周律处决了你。”季桓坐直腰身,目光沉沉地打量他。
“自是如此,还望大人莫要多费口舌,直接回答下官所问既是!”
见他这般咄咄逼人,气势汹汹,堂下的众人也被那灰衫文士给唬住了,不敢说话。
但他们也不愿离去,妇人提着菜篮,货郎放了担架,齐齐聚在那儿,甚至还有孩童踮起脚尖向里张望。
他们也曾听说季令君的夫人被胡人吊挂城墙整整三日。
但后来又听说,季令君的夫人没死,反而一直隐居庵堂。
“其三,你方才也言,仅道听途说,便来此质问本官,污蔑本官弑父杀母,囚姊杀妹?”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地盯着他。
“那你可知,本官十五岁时便经冀州推举孝廉入仕。若之后真如你所言,那你以为,本官还能安生地坐在此处?”
“本官之父,病逝于冀州,至于那所谓的母亲和幼妹,被冀州的瘟疫夺去了性命。此事,冀州方志皆有记载,你自可去查。”
“至于本官的阿姊,她如今人就在吴郡。”
季桓说罢,堂下的百姓当即开始叽叽喳喳,甚至还有人愤然继续朝着杨晞身上仍了菜叶。
“其二,本官弃城而逃,舍弃冀州百姓和本官的夫人,更是无稽之谈。当初胡人入冀州,本官的先行撤离了百姓,留下空城引诱胡人,最后再将其一网打尽,自此平定河北三州。”
“本官的夫人,早年间在佛庵修行,前不久才随本官来到吴郡。”
视线扫过辛宜,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季桓眸底渐沉,阴鸷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灰衫文士身上。
若非他,辛宜又怎会想起那些不快?既然他敢明目张胆地撕开绾绾的伤口,那他季桓决计不会放过他。
杨晞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怒火,屏息凝神,继续道:
“还请大人回答下官最后一问,大人既然强抢下属之妻女,做杀夫夺妻这等丑事,又凭何配坐在这高台之上,公正审理此案!”
季桓凤眸微眯,玩味地盯着他,心底似乎有了计量。
“好,既然你认为本官杀夫夺妻,那你说,本官夺得是谁的妻?那妻姓甚名谁?本官为何夺她!”
那灰衫文士呼吸渐重,袖中指骨咯咯作响。拧着眉心,沉沉盯着季桓。
韦允安忽地意识到,他又陷入了绝境之中。季桓竟然谎称绾绾在佛庵修行五年,他知晓季桓这是在遮掩绾绾的名声。
可他在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妻,辛氏玉绾,当下就坐在一旁。
他此行本就是来寻绾绾和阿澈,想带他们脱离苦海。之所以那般质问季桓,不过想看他身败名裂。
可若要以毁了绾绾为代价,他宁肯不要。他宁愿死的是他,也不愿让绾绾置身水火之中。
辛宜不动声色的盯着“杨晞”看,深怕他被季桓看出端倪。
眼下,知晓安郎活着的人,只有她和阿澈。只要季桓相信安郎去了,便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可若他这次说不出个一二,定然会叫季桓怀疑。辛
宜急得拧眉,迅速思索着如何在季桓眼皮子底下提醒他。
哪知,此刻不知谁仍了一枚鸡蛋,力道稍远,薄卵撞地,溅起一阵阵清夜。
季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锁着眉心偏过脸去。
辛宜和“杨晞”仿佛心有灵犀,恰在此刻第一次对上视线。
转瞬间,韦允安看清了她的口型,又迅速收回神色。
“八月前,永安曾有一人来吴郡任职,协助处理吴郡水患之事。那人便是从事韦允安。”
“其妻辛绾,端庄素雅,秀外慧中。大人便如朱泮一般,生了歹意。”
韦允安的视线落在那碎了满地的鸡蛋上,抬眸隐去了眼底纷涌的恨,平静道:
“若下官记得不错,那日韦允安妻女的马车,正巧坏在了吴郡官署前,大人不还邀其妻女,进官署喝茶?”
季桓盯着那灰衫文士,目光阴鸷深沉。此人须发发白,面色泛黄,仅看外貌确实是耳顺老翁。
若非他亲自埋了韦允安的尸身,他简直就要怀疑,此人是否是韦允安假扮。
方才他也确实如此作想,但见他连辛宜都不在乎,更排除了韦允安依旧活着的可能。
这个人,留不得了。
当时的事传得甚广,也自是那日,吴郡的百姓及其拥护季桓季令君性情随和,爱民如子。
“自那日后,韦允安便再未归家,反而被季太守派往齐安,从此之后,再无音讯。”
“而韦允安妻女,时至今日,仍在大人府中。大人如何解释?”
“大人明知齐安县有何,却依旧如此,借机杀了韦允安,夺其妻女。是以,大人怎配审理此案?”
忽地,台上久坐的男人起身,慢慢逼近那灰衫文士。二人身量本就相差无几,此刻近距离交锋,季桓颇感有几分意思。
他倒要试图看看,这副皮囊里,究竟藏着什么?
若他没记错,韦允安在城南米花巷时,也是白丝尽白,尽显沧桑。
余光又下意识看向辛宜,见她面色不佳地垂首,乌黑的眼睫尽数掩去情绪,似乎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季桓掀起眼帘不悦地睨着他,逐渐没了耐心。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官,本官暂且不与你计较。只是此事,你须得给出证据?”
“如今,皇天后土在上,吴郡百姓在上,你空口无凭,若人人皆如你一般,天下岂非要乱套?”
见他一时哑然,季桓当即怒道:“吴郡官署中,至今仍有记载,韦允安亲自来得吴郡,他立功心切,向本官秉明要去齐安。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葬身于青泽山匪手中。”
“至于那韦允安妻女,韦允安之妻辛氏,寻夫心切,一早携女去望齐安,至今下落不明。”
“若尔等不信,可差使当时韦允安的邻里,询问俱全。”
韦允安闭上眼眸,袖中的指节隐隐发颤。他气恼自己无能,一身白衣,无权无势,如今愤然登堂,不仅在绾绾伤口上撒盐,更是成了绾绾的累赘。
“好一个下落不明,下官听闻,大人府中有一幼女,如今刚满三岁。为何,之前不曾听闻?”
“亦或是,大人可唤来韦允安曾经的邻里,来辨认这个孩子是否是韦允安之女?”
季桓盯着他,没有说话。朱轻竟然找了此人来给自己使绊子。
简直如同疯狗一般,步步紧逼。
“大人不言,可是心虚?”韦允安看着他,冷声道。
“本官问心无愧,何来心虚一说。”季桓重新坐回台上,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手上的义指。
只不过,当下比季桓更焦心的是辛宜。
阿澈早慧又灵敏,万一季桓真将阿澈带来,她于人群中认出韦允安,这又该如何是好?
“来人,去府中将小姐请过来,再将韦允安当初的邻里也尽数请来。”
辛宜的手心早已出汗,七上八下地心跳个不停。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阿澈不要认出韦允安来。
很快,两个生面孔的妇人上前,看着素问抱来的孩子,纷纷摇了摇头。
看到那孩子陌生的脸,辛宜总算松开一口气。韦允安似乎听见了她惊险的叹息,想起那日在闹市,阿澈认出他的事,后知后觉也惊出一身冷汗。
“如何,可有你说得韦允安之女?”季桓眉眼凌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语气不善。
韦允安想起自己方才的失误,垂眸抿唇不语。他不得不佩服,季桓阴险狡诈,颠倒黑白的能力。
怪不得,绾绾和师父,包括宋峥,都栽在了季桓手上。
“都说令君大人公正无私,光明磊落,怎生得这般晦气,被人污蔑至此?”
“就是就是,若空口白牙就诬陷人,那以后还有谁敢像季令君这般,为我们百姓做事?”
“大人,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歹人!”
百姓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峰,又开始一轮接着一轮得朝那灰衫文士,包括他周围的文士扔着鸡蛋菜叶。
“老鼠屎!”
“搅屎棍!”
“……”
纷扰的声音在耳畔逡巡,韦允安有些无力,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逐渐涣散。
“以愚黔首……”他忽地冷笑着,默默呢喃着这几个字。
他当真理解了岳父当年所言,乱世中上位者如何治下治民的手段。
看着他眸底的光愈发暗淡,辛宜心疼不已。又怕季桓真应了初时之言,对他起了杀心。
旋即,辛宜心底一横,闭着眼睛“昏”死过去。
韦允安和季桓几乎同时发现,但碍于身份,韦允安急在心底,却不能前往,甚至,但凡他再敢往前迈出一步,便是多给绾绾带来一份烦忧。
季桓当即令医者带走了辛宜,经过灰衫文士时,不善的目光沉沉盯着他,转瞬即逝。
今日的审讯恰到此为止。暮色渐渐四合,吞噬着灰蓝的天际。
下衙后,季桓当即抱着辛宜去了厢房。知晓她今日受了不少刺激,季桓看在眼里,愈发心疼。
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也不顾医者的阻拦,抬手摸着她的脸颊。
短短的一下午,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唇角的血色的渐渐消散。
眸底闪现惊恐,季桓抬手攥着她的腕子,声辛都有些发颤。
“绾绾~”
“绾绾~”
此刻,她约莫像一束虚无的光,随时都有可能从他手心里消散。
“如何了?”季桓面色凝重地看着大夫,目露疯狂与威压。
把脉的大夫摸着那急剧跳动的脉搏,兀自愣神,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无用的废物!”季桓眸底寒光乍现,咬牙切齿怒视着那大夫。
哪知,床榻上的女人忽地睁开清明的双目,眸光黑沉,抿着唇,使出过身解数抬手朝着季桓面上就是一掌!
第78章 第78章:强取豪夺檀奴年轻气盛,耐……
这一掌的力道过后,足以带着辛宜坐起身。
见她无事,季桓仿佛忘记了方才脸上的痛麻。目露癫狂与诡异地兴奋,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绾绾,绾绾没事就好。”
辛宜正在气头上,这番被他不论三七二十一地摁在怀中,发丝凌乱,面色也被闷得泛红。
医者见状,也不敢再多逗留,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疯子,滚开!你放开我!”
辛宜恼怒地捶打着他,但架不住他的力道之大,这回无论如何她都挣不开。
想起安郎,辛宜眸底的恨恼更盛。仿佛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被铁链死死锁住脚的雀儿。
分明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安郎回来了,她终于能破开牢笼,准备飞向她所向往的自由。
却被脚上的锁链死死栓住,扯得皮开肉绽,哪也去不了。
“绾绾,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今日之事,他仍心有余悸。怕绾绾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又兀自伤心。
他当真该杀了那老不死的杨晞,再将他的口缝住,好叫他一句话都说不上。
他试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让绾绾忘记那些事,同他开始重新生活,重新开始。
却不想,所有的一切都被杨晞那个老东西毁了。他编织的梦境,再一次破裂了。
“绾绾,今后我会好好待你,我们重新开始。”
季桓依旧紧紧抱着他,挣扎中,绵软压在身上,仿佛像一把柔软的手,轻轻抚慰着他的心,即使脸庞依旧滚烫的紧,泛着红痕。
“无耻之徒,卑鄙虚伪!”辛宜挣扎无效,干脆也不再挣扎,虚力地被他强摁在怀,面如死灰。
“季桓,你不觉得很可笑吗?颠倒黑白,肆意诬陷。到了如今,你依旧不敢直面你
做过的那些事。”
“你没有悔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悔悟呢?你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你所作所为,皆是标榜正义,哪里来得这般规矩,真叫人恶心透彻!”
“季桓,你令我觉得厌恶!”
“绾绾,过去的事,是我季桓对不住你。”他垂下眼眸,依旧不舍得松开她。眷恋得嗅着她周身混着清荷与降真香的气息。
“但今日过来救朱泮的人,蓄意惹事生非,待那些人,本就不必怀柔。”
“他们既敢惹你不悦,我今晚便令人解决了他们,来为绾绾出这口恶气。”
“季桓!”辛宜实在不理解他的思维,当即拽住他的衣衫,泪目倔强地盯着他:
“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我们之间的事,永远都过不去。”
“今日只不过一个开始,你也听见了,那些听审的百姓,官吏,皆听到了。”
“我告诉你季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还是你觉得,若天下都提了这件事,你要杀尽天下人?”
她怎么能叫季桓真过去呢?之所以装晕,正是为了安郎。安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又过来找她和阿澈。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若安郎再次因为她而失了性命,她还怎么活?
“绾绾别哭。”见她双眸泛红,泪流面满,季桓的心田当即软了下来。又重新坐在床榻,替她擦着眼泪。
“我们才是夫妻,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季桓又将她重新抱在怀中。
“若有人敢对你不利,我必杀之。”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冷冰冰的话。
被摁在怀里,辛宜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仅凭听着,也知晓他仍不死心,他还是要对安郎下死手。
“绾绾且先安睡,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季桓!”
见他仿佛吃了秤砣一般,辛宜当即掀被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前去赶他。
然而,还未出去,门忽地从外开了,钟栎立在一旁,鬼使神差地,视线竟然落在了季桓身后几步远的女人身上,艳红的地毯配上雪一样白的脚趾……顶端略带着红晕……
察觉那视线,辛宜蹙眉,提起裙摆遮住了自己裸漏在外的脚。
钟栎愣神片刻,若翠翠如此——
还不待他想着,腹中一痛,整个人身前的力道带到了柱子上。
“放肆!”
季桓走近,提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又偏执。
“若再敢有下次……”
“属下知错!就在不久前,厢房起火,朱轻的那几个谋士被人带走了,属下无用,未曾捉到他们。”
辛宜轻掀眼睑,朝外打量着,听到她想要的结果,终于送了一口气。
好在,安郎已经安然无恙的离开了。
今日倒真是有惊无险,季桓那疯子太过阴晴不定。她得尽早带着阿澈,和安郎一起离开。
季桓闻言,倒也并没有多么惊奇。没有再理会钟栎,反而转身,看见辛宜依旧愣愣站在那处等她。
她仍旧在他身后等他,仿佛他一回头,她就会在那一般。
若她仍如同从前一般,如从前一般,待他好,从里到外身心上下只有他一个人。
见他靠近,辛宜警惕地盯着他,也慢慢后退,最后被他逼回到床榻上坐着。
季桓没有说话,只默默蹲下起去。温凉得手握上她同样温凉的脚。
她的脚纤细小巧,一掌便可攥下。尤觉得掌心太冷,季桓侧眸,微微扯开领口,将她的一对双脚至于心口,大掌也攥住她的脚踝。
辛宜有些不适应他这莫名其妙。脚掌下的隔着一层里衣,依旧能听见他极速的心跳声。
她试图挣了挣,依旧无果。这种不适令她心底愈发烦躁,“放开!”
无论怎么踢,他都不放。双手像钳子一般,死死抓着她。
待最后,察觉她冰冷的脚掌终于变得温热,季桓才放开她。丈量似的握着她的脚,给她穿着鞋袜。
“别以为你做这些小事,我就会原谅你。”辛宜用力踢向他胸口,藕荷的绣鞋上坠有珠花流苏。
鞋尖的珠花恰巧扎在他心口处的旧伤处,季桓旋即面色微变。
“绾绾。”最后他实在疼得厉害,抬手握着了她穿着绣花鞋的脚。上面都珠花隐隐约约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我们是夫妻,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正如我们以前一样,莫怕。纵然我视物不如以往……我依旧会救你,哪怕堵上我的命,正如当年在并州一番。”
气息微弱,季桓仍未起身,手心里依旧攥着她的鞋尖。用近乎恳求的目光仰望着她,“只求,绾绾能否像以前那般爱我……”
听他说了半天还以为是何要紧事,不想确是此事,辛宜冷冷侧过脸,抬腿正欲踢他。
男人旋即侧身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坐回到她身侧。
“绾绾,忘了他,我们才是夫妻。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当然,他不会告诉辛宜。
嫉妒早已使他面目全非。年少时便大权在握的季令君,倒还真是从未如此嫉妒过旁人。
长指轻抚上心口,季桓眸色沉沉地打量着她淡漠的侧颜。
漆黑的长睫颤颤,琼鼻小巧,樱唇春润,乌黑的长发为他挽起……
他们本可以不必如今日这般,隔着一个死人,闹得形同陌路。
“绾绾,当年你为何不肯与我言明?”
清冷的声音于耳侧响起,辛宜蹙眉,漆黑的眸子不解又烦躁地看向他。
知晓他指得是当年并州的事。他确实救了她一命,若非他,她早已死在匪贼的杀戮之下。
曾经她也确确实实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想奉上自己最好的一切,甚至将命奉上,她也甘愿。
“季桓,你觉得纵然提起此事,我还会感激你?”
“邺城之乱,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不再欠你了。但你害了我夫君,拿我女儿威胁我,你与朱泮,本就没什么两样。”
“你欺瞒得了天下人,可总会有人记得。”
不想男人仍旧不依不饶,定定看着她的眼眸,眸中似乎起了涟漪:
“或许当年你同我言明实情,你我夫妇二人……也不必如此——”
话还未说完,季桓间旁又是一阵滚烫,这一掌直接带得他侧过脸去。
“季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我说了实情,可你信过我吗?”
“你刚愎自负,从来只信你自己!”
季桓没再看她,默默垂下眼眸,视线又落在自己的断指之上,眸色渐深,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天色已晚,好生休息。”
良久,他忽地起身,也不再看辛宜,孤寂的身影颤颤巍巍地离去。
……
本以为季桓脸上有伤,朱泮案会先行搁置。不想第二日,公堂照常开审。
辛宜抬眼望去,却见男人面容冷肃又苍白,丝毫不见昨日的红痕,她也不想去深究。
不过,今日堂审,阳羡朱氏家主朱轻亲自登门。因昨日之事同季桓赔了不是,此刻正坐在季桓左首侧眯着眼眸,看着堂下的朱泮。
她将堂前的每一处角落都扫进,却不见昨日那“杨晞”。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日那同她说鲈鱼的林观,辛
宜抿着唇,紧紧掐着手心。
纵然与朱轻逢场作戏,季桓的视线仍旧锁在辛宜身上。
从昨日到今,她的情绪都很不大对劲。本以为昨日留她好好休息一阵,她会想得通。
下了职,季桓派人送走朱轻,旋即去寻她。
阳春三月,吴郡的清溪石畔前的白山茶开得正盛。他正可借此机会带她过去散心。
昨日的事,回去他反复思量许久。既没有旁的法子,那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不会再回首往昔,兀自埋怨。
只要辛宜在他身边,时间会冲淡所有的不快。
时日久了,她只能依靠他,信任他,他是她唯一的夫君,唯一的男人。
辛宜刚踏步出门,还未行至膳房,就已有人认出她来。
一声声“夫人”刺耳至极,辛宜忍着不悦,上前询问道:
“林观今日可还在此?”
大人的夫人向他们询问另一个人男人的下落,那些官吏纷纷面面相觑,却又怕惹火上身,不敢回答。
“林观昨日上茅厕时失足摔断了腿,昨夜就抬回去了。”
不知何处窜出一道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那是谁的手笔。她有些急切,或许林观知晓安郎的下落呢?
“那……那你们可知,他家在何处?”
“林观那小子,整日里吃酒赌钱,家产全败光了,谁知道抬哪去了?夫人是不知道,昨日那气味儿,整个官署都……”
还不待他说完,辛宜早没了身影。
怕季桓的人报信,她先行一步出了官府。待看见身后无人时,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她不必担忧季桓拘着她的自由。将阿澈留在郡守府,便如同栓住她的锁链。
她想同安郎一起离去,到时候还需提前找个借口,将阿澈送走。
初春的街巷人潮涌动,不乏有出来寻春踏青的姑娘儿郎们。
余光扫向身后,辛宜不动声色朝着人最多的街巷挤去。
越往前挤,人潮越多。走到里面,辛宜看着当中舞狮撒钱的人,这才发觉,为何此处人这么多。
她只想避开季桓派来暗中跟着她的人。
又是一阵汾涌,当中的狮童端着铜盘,一把又一把地撒着铜钱。周围聚集的人群欢快的捡着,嬉笑哄闹。
辛宜被挤到了旁侧,此刻她有些后悔挤进来了,可为时已晚。行人摩拳接踵,若是一个不小心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唔……”她被挤得有些站不住。险些一头栽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与恐惧并未靠近,手臂忽地被人攥住,吸引着她,朝外奔走。
辛宜被拉进了一家茶楼,急忙跟着人上了二楼雅间。
看着那人的背影,辛宜忽地一阵无措,思念与担忧疯狂拍击着心岸,焦灼疼痛。
“安……”
她尚未开口,那人却忽地转过身来。辛宜瞧见了,是林观的脸。
“夫人,又见面了。”他轻笑着,眼尾轻扬,露出一抹笑意。
他这模样,如何也不像摔进茅厕的狼狈不堪。
“你……他如何了?”虽不认识他,但他既能带给她安郎的消息,辛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他尚且安好,只是昨日受了点小伤……”林观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呷着。
“他怎么了!伤到了何处?如今可还好?”辛宜急忙上前,吓得林观差点被水呛住。
“夫人莫要激动。”林观只是笑着,右眼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先前她不曾见过。
“有我们阳羡朱氏在,他自然不会有事。”
“阳羡世家?安郎怎么会和……”眸底闪过诧异,辛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多了几分警惕。
“这些都不重要,今日我来此,只是为了——”话音戛然而止,林观的视线扫过房门,眸光忽冷。
“绾绾,你可在此处?”
房外忽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辛宜骤然惊醒。
林观也不再耽误,长指沾了茶水,迅速在桌案上写下什么。待辛宜看完,他忽地拂袖,将那茶盏推到,汨汨流水涓涓淌着,轻而易举地覆盖上了那些痕迹。
砰地一声碰撞,房门外的男人仿佛没了耐心。
辛宜眼睁睁看着林观拔了两人的发簪,抱着她向桌案后倚,腰身抵着桌沿。
房门骤然被外力破开,映入眼帘的是半边身子倚躺在桌案上的男人,衣衫凌乱支撑于上的女人。
看见他,辛宜迅速起身,抬袖擦去了下颌上的茶水。
“这位是……”季桓目光死死盯着已经坐起身的男子的侧脸,唇角扯出一丝危险的笑意。
那人满头乌发垂在身侧,露出白皙的侧颜,鼻梁高挺,下颌分明,就连眼角那一颗小痣,都分外惹人怜爱。
季桓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唇角得体的假笑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
见他未认出林观,辛宜松了口气。脚步挪动,挡住他看向林观的视线。
下颌微抬,似倔强又似厌恶嫌弃的看着他,冷声道:“他是谁,与你何干?”
最后一丝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季桓眸色阴鸷,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心头忽地生出一丝嘲讽。对上他的视线,辛宜抿着唇,眸光平静。
“檀奴,他方才及冠,你莫吓着他。”
辛宜早早便已察觉到周身的肃冷。她当与林观在房内说完要事,也不知他是否听到。
林观既是阳羡世家的人,或许并不惧怕季桓。
眼下若叫他相信,唯有这个方法最为合理。毕竟,他年岁确实大了,又瞎眼断指,实非良人。
“方才及冠……”季桓垂下眼眸,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再抬眼时,视线仿佛能穿透辛宜,将林观灼烧殆尽。
“绾绾冒着危险,也要挤过人群,便是要和他相会?”他目光沉沉,视线依旧落在辛宜身上。
“是!他生得貌美。”辛宜说罢,顺势抚着林观的乌发,颇为疼惜。
“且又正直华年,细致贴心,哄我开心。我凭何不喜欢?”
“绾绾竟然喜欢这等模样的?”他忽地自嘲笑着,阴翳慢慢充斥眼底,继续道:
“绾绾,随我回去,倌妓千骑万压,算不得干净。”
他的话说得平静,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当即替她做主。辛宜气得指节紧攥。
“那又如何?檀奴年轻气盛,耐力极佳,甚合我心。”
“……”
林观不动神色地抬眸瞥向辛宜,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
季桓眸底罕见地染上几分慌乱,旋即消散而去,进了门,朝着辛宜一步步走来。
“绾绾莫忘了,我们才是夫妻。但……”
视线落在依旧侧眸,紧紧盯着辛宜却不把他当回事的林观身上,忽地叹了口气。
“若绾绾实在喜欢,不如带去太守府?”
“倒底是烟柳之地出来的,不妨留待府中先生嬷嬷教导一番,再出去伺候夫人?”
不想那天走了一个林观,今日又来了这个狐狸精。顿时季桓黑眸凌厉似剑,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将此人千刀万剐。
但到底是在辛宜面前,他再不能毫无顾虑地像解决韦允安那般对他。
季桓垂眸,余光淡淡打量着现在还在他眼前暗送秋波的人,心中愈发气闷。
“绾绾,我不过是担心你。”
“听闻近来清溪石畔的山茶开得正盛。绾绾不想去看看吗?”
辛宜正愁恼着怎么让林
观全身而退,眼下季桓既然邀他去旁初,正好林观也能接机脱身。
“那就去罢。檀奴,你可愿随我一同踏青赏花?”
辛宜当做没看见男人的黑如锅底的脸,微微俯身询问林听。
“夫人,檀奴明日依旧在此等你。”林观装模作样的捏着嗓子回答。
好在他今日特意略施胭脂薄粉,且披头散发,侧着脸庞,季桓没能认出他来。
“我知晓了,檀奴。”
跟在辛宜身后,见他和那檀奴告别完,男人侧眸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若非今日辛宜在此,无论是檀奴云奴还是旁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任何觊觎她,想将她从他身边抢走的人,都该死!
第79章 第79章:强取豪夺本官又怎会与一妓……
茶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已被驱散。缘分热闹繁华的街巷,此刻已变得清清冷冷。
余光瞥见身后一丈远处的男人,辛宜一步三回头,仍是不放心。
为了将这场戏做得真,她还得确保林观的安危。
察觉辛宜顿住脚步不走了,季桓诧异道:“可是夫人有何处不满?”
“季桓,是不是今日只要我一离去,你就要杀了檀奴?”辛宜认真地盯着他,冷冷道。
“夫人竟这般想我?”季桓回应她的审视,眸光带笑,却笑得没有半分真情,全是意味不明的情绪。
“檀奴伺候得极好,遇见这样可心的人不易。明日若不能见到檀奴……我唯你是问。”
季桓垂下眼眸,隐匿去了眸底的晦暗不明。何为伺候得极好?何为年纪尚轻?何为可心的人?
绾绾到底是嫌弃了他,不中用,年纪大,且又瞎眼断指。
不但不如韦允安那早死的阉人,甚至连那个男倌都比不上!
如今他合该是庆幸绾绾终于忘了那个已死的阉人,还是该嫉妒那个肮脏下贱的男妓。
是她一开始说着爱慕他,要嫁予他为妻,生老病死,孤寡残缺,不该从一而终?
“不过一个妓子,夫人喜欢,玩玩而已也无伤大雅。”季桓盯着她的眼睛笑得深沉。
“韦允安好歹也是岳父的弟子,再不济,不过寒门也算良藉……且本官又怎会与一妓子拈酸计较?”
“你最好如此。”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凭借林观的本事,一日应该足够他脱身了。
“只是,夫人向来久居府内,何时竟认识了他?”季桓又问道。
“烟花柳巷虽繁华迷人眼,但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夫人还是少去为好。”
辛宜最厌恶他这等说教的语气,顿时被激了一身反骨。
“可我若执意想去呢?”
“那我陪着夫人一同前往。他们会的,我也不是不可学……”
倏地,辛宜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又落回他的指节,摇了摇头,“不一样。他们有的,你却没有。”
“……”
话音落下,季桓强颜欢笑扯唇上了马车。只是上车前,他回首看了眼茶楼,同钟栎吩咐了什么。
坐上马车,辛宜超开森闭目沉思,回忆着今日所获。
林观告知他,安郎近来每日晌午前都会在十二里外的书肆等她,他确实是来寻她的,寻她与阿澈。
难得的二人独处没有旁人对时光。季桓见她自上了马车便不再说一句话,径自闭目沉思,到底有些不舒坦。
旧人不似新人,曾今她最珍爱之人,如今正坐在她身边,近在咫尺,她却再不抬头看他一眼。
气闷郁结的同时,他忽地想起那张蛊惑妖冶白皙过分的侧脸,顿时咬牙切齿。
绾绾若今后有了新人,那韦允安于她再不是什么大事。此番,就算他曾经杀了韦允安,在辛宜那里也非什么要紧事。
韦允安在她心底的分量越小,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就会越大。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檀奴,一样得死。是不过这次,他倒不会再直接动手。
除了他,不是还有人觊觎着她,铁了心也要夺走她吗,
“绾绾,你不想知晓,今日朱轻会亲自来公堂听审?”
辛宜淡淡瞥了他一眼,未吭声。
“朱轻为昨日的事,与本官赔罪。另外,若本官能放朱泮,他愿拿三成家产,与本官化解干戈。”
“但,不过一个谋士,何至于连朱轻也要放下架子,前来善后?”他眸色漆黑又幽深,意有所指。
话音一起一落,听得辛宜也紧紧揪起了心。一来担忧安郎被季桓识破身份,二来担忧安郎究竟与阳羡朱氏做了什么交易?
“若说为救朱泮,前几日朱轻放任本官对他审讯逼供,也未曾出手。”
“不过一个族中堂弟,朱轻的举动未免太过蹊跷。”
“那……你想做何?不是说,要秉公处理陈绿香案和吴郡水患案?”辛宜面色凝重问道。
“是,我既承诺与你,便不会反悔。”
“若本官一直刨根问底地查,扬州乔氏都要身败名裂,区区朱氏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想相安无事,但已经晚了,因为……”季桓看着他,脸庞隐在暗地里,没由来得激起她一身寒意。
“……因为什么?”
“朱泮死了。”
“……”
辛宜还未反应过来,良久,才倒吸一口凉气,抓着散乱的衣衫,有些瑟瑟发抖。
林观是出身阳羡世家,朱泮也出出身阳羡朱氏?不知安郎与阳羡世家做了何等交易,他昨日分明是来为朱泮写状词的……
现下朱泮死了,安郎会不会因此遭了世家的迁怒……
“何时的事?”
“朱轻走后,朱泮大言不惭,说了不该说的话。本官一刀了结了他。”
正如方面的陶雎一般,手起刀落,陶雎当即尸首分离。
“你……你疯了吗?朱泮死了,明日你审讯还怎么审?朱泮一死,吴郡水患的证据就彻底断了。”
“你杀了朱泮,朱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辛宜唇瓣都在颤抖,透过他,她放过看见安郎又被困于囹圄,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情况。
“夫人这是在担忧我的安危?”季桓眯起眼眸,唇角带着笑着,看向她道。
辛宜本就不欲理会他,此刻更是不想理会他。抱膝而允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但不足为惧。朱轻看中的,不过是那个杨晞身后的东西。至于朱泮死不死,他们扬州世家,都不会可能再坐以待毙。”
那个杨晞?辛宜再次提心吊胆,难不成他已看出安郎假扮了杨晞?
“我既领命来了此地,便注定和扬州世家,不可能相安无事。”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无意再多言语。
耳边只声马蹄哒哒的韵律声,辛宜感觉自己的脑海有些凌乱。
若她能见到安郎,势必要将此事提前告知他,叫他先远离阳羡世家。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停在了清溪石泮前。
下了马车,哗哗啦啦的溪水声探入耳畔,欢快地流淌。
河泮两侧都是白山茶,其间夹杂着些许浅粉桃花。清风吹拂的瞬间,花瓣漱漱,落英缤纷,随流水远逝。
“过去,秋白院似乎有两株白山茶,你喜欢得紧。”
男人先行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辛宜未吭声,显然,她并不想与他叙旧。
“等扬州事了,我们便回洛阳,届时在府邸也种上白山茶,你喜欢多少就种多少。”季桓道。
“我不喜欢了。”她只浅浅抬头看了两眼树枝上碗口大的花,淡然道。
“白山茶太过晦气。”她穿过山茶花林,走到了河畔。
“我只喜欢粉荷。”
男人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与粉荷有关的记忆,没有出现那晦气的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清楚得记得,时至今日,她身上的清荷香依旧能使他平静下来,衣衫留香。
“眼下尚未应季,若绾绾实在想看,我派人从百越交州快马加鞭,替你运些回来商晚。”
不见辛宜回应,季桓当她同意。他抬手折起一枝花枝,跟着辛宜的脚步,也走向河泮,半蹲着。
长指从花枝上取下两朵花,再将之放到河面上,借助湍急地流水,让他们随水流而去。
整个过程,全然不见辛宜看他一眼,季桓心底闷着一口气,旋即起身上前。
“绾绾,再有几日便是清明。”
“我想为阿梧和阿萱,办一场法事,好送他们远去,早日转世重生。”
说完,他依旧盯着那漂远了点白山茶,眸色痛苦,仿佛真在怀念他的孩子们。
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孩子,他不过在此随便感怀几下,掉几滴眼泪,做做样子就能换取原谅?
“你从来不信鬼神。”辛宜盯着他的眼眸,笃定道,过去也是在宣苑,他为了蒙骗她而发的毒誓。如今看来,全都是狗屁。
“传言,婴灵魂魄长久聚集在父母身侧,不愿离去,到底不好。”
何况,若他的孩子们见辛宜对另一个孩子千恩万宠,可他们只能在地下孤寂悲凉眼巴巴的看着,内心该会如何悲怨?
从前他倒不信,还以为只要阿梧和阿萱能长久回来看她,他就心满意足。
若婴灵生怨,祸及父母,到底是不好。他阿母死前,也也曾怀有身孕……
就连季泠,未曾管过那个孩子……接下来的数十年,都被困在过去,画地为牢,自拘自禁。
“荒唐之言,你也知晓报应!”辛宜冷笑着,本就没有孩子,他这番做作姿态只会愈发令
人厌恶。
“此事与我无关。孩子是如何没的,你季桓心里一清二楚。就算他们心生怨恨,也只会怨恨到你季桓身上。”
“我如今有我的孩子,就足够了。”
说罢,辛宜不想理会他,也全然没了踏春赏景的心情,转身就走。
独留男人孤立在江畔,眸色戚然,久不离去。
……
一晃眼,与安郎约定的日子愈来愈近。
今日郗和来了,还给阿澈带来了她喜欢的冰糖葫芦。
心中惴惴不安许久,且之前郗和帮了她那么多,辛宜觉得,此事得与他说。
看着阿澈被素问带走,察觉四下无人后,辛宜关上了房门。
“奉安,我总是觉得,此事……他向来冰清玉洁,不大可能会与世族同流合污。”
“若非为了我,他也不会……”
当初只是推测出韦允安被宋峥带走,没想到眼下已经脱身。
郗和叹了口气,当即道:“想来韦兄他自有分寸。只是,切莫让季行初知晓此事。”
辛宜点了点头,继续道:“在世家眼里,我们不过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世家为何会助他,而今朱泮已死,我怕朱轻迁怒于他。”
“朱泮死了?”郗和诧异道,昨日陈绿香还在他和季泠那里挖草药,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修身拜佛,希望朱泮不得好死。
“你不知晓?”辛宜也惊了,“是他亲口与我说的。”
郗和略微思量了一瞬,抿了抿唇。“朱泮若死了,阳羡朱氏不会善罢甘休。抑或是,季桓展示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大抵是江湖之术掩人耳目。”
“吴郡水患需要替死鬼,季桓若想把扬州世家卷进去,朱氏首当其冲。许是现在他还在筹备旁的什么,不然,朱泮的死讯传出,也是他与朱轻彻底撕破脸之时。”
“季桓与我说,朱轻用朱氏三成家产,换朱泮的命。”
“三成少了。季行初看不上,或许他更感兴趣旁的事。”
“那个谋士!季桓说朱轻来此赔罪是因为那日庭审时质问他的谋士。”
“他……他就是我……”辛宜紧张得看向门处,眸光不安。
安郎是顶着杨晞的身份来此,季桓要查,许是会查杨晞。
“等我明日出府,好生询问他一番。”
郗和从怀中拿出一包纸封,递给她道:“此物是蒙汗药和泻药,或许能但是用得上。”
“绾绾记住,最要紧的永远是你自己。”
郗和走后,辛宜看着手中的药,不动声色塞进了袖中。
……
翌日,辛宜起的很早,心中压着事情,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她换上了最素净的浅碧色襦裙,乌发挽在身后,仅用一支不起眼的玉簪固定。周身不施粉黛,仅氤氲着淡雅的清荷香。
刚推开们,辛宜刚要踏过门槛,就见男人一动不动,矗立在她门前,如一尊石像。
见她出来,季桓诧异地抬眸,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打量。
“你为何在此?”辛宜有些不悦,一大早上就碰到他,也足够令人晦气。
季桓没有回答,这么久以来,他每日都是寅时醒来。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萱院。
数月前,他们在此处夜夜同床共枕,水乳交融。有时他也在想,即便她恨他也好,没有爱,那,哪来得恨呢?
这样他一直在她心中,令她永远也忘不掉。
每日他都在此处,不进去。纵然她还没醒,但知晓她还在此处,还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今日起得这般早,绾绾可是有要事?”点漆般的眸子盯着她,似乎还掺带些许诡异的期待。
辛宜不禁提心吊胆,心中狐疑,莫非他真发现了什么,特意在此处等着她?
辛宜没说话,仍像往常一般倔强又警惕地看着他,想趁他不察,一股脑将蒙汗药全下给他。
“今日是清明,我请了海宁寺的师父来此替阿萱和阿梧超度。”
“……”辛宜用一种诧异又惊悚的眼光看着他,欲言又止。
该说的该骂得她上回早已同他说尽了,他怎么还不死心,一直揪着那两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不放。
不信鬼神,执意一条路走到黑地是他。现在他又来做什么法事,又有何用?
“你自便就是。”辛宜实在无语,说不出什么旁的气话。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她要去十二里街的书肆寻安郎。
本以为她会同他一起,问问她法事什么时候开始,要不要给两个孩子准备些香烛衣物。
季桓确实没想到,她转头就走。阿梧和阿萱是他们的骨肉……
“绾绾不随我一同去吗?”擦身而过时,季桓忽地攥上她的腕子,语气稍重。
“大师曾言,超度时分,阿父和阿母都须在场用血抄写佛经,这样孩子们才能去往极乐,脱离苦海。”
辛宜不耐地挣着腕子,发现挣不掉后,实在想大骂他从哪里找的妖僧,惯会胡言乱语!
“我、不、去!”辛宜盯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是谁害得他们成了婴灵?季桓,若非你,我怎会一次又一次失去他们!”
霎时,辛宜挤出几滴眼泪,抿着唇眸底满是愠怒。
季桓垂下眼眸,试图遮去眸中的情绪,保留仅剩的体面。
大掌禁锢着她纤细的腕子,见她仍执意要挣脱他,季桓抬眸,眼眸湿润,似有泪光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阴鸷又压迫。
“绾绾,难道你不想看他们脱离往生,转世轮回?”
“你是他们的阿母,我是他们的阿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矣。”
“还是说,有了韦澈,你就忘了阿梧和阿萱,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
“疯子!你放开我!”辛宜彻底没了耐心,却又不敢洒蒙汗药,他紧紧桎梏着她,若洒空惹他怀疑不说,她也遭殃。
“我今日,就算是死,也不会去!”
“若真有婴灵,那就来好了,你自己种下的恶,全全都报应到你自己身上!”
最后一下,辛宜终于挣开了他的桎梏。也不和他说去哪,只提着裙子,迈着平生最快的步伐,迅速跑走了。
季桓依旧立在原地,努力平复着波荡起伏的心,深深吸了口气,眸光渐冷,对一旁的钟栎道:
“你亲自跟上,看她去了何处!”
第80章 第80章:强取豪夺像极了被男人狠狠……
跑出郡守府的那一瞬间,无人拦她,也不再有人敢拦她。
这么久以来,辛宜从未觉得如此舒畅,好似憋闷许久的郁气,终于尽数散去。出了郡守府的那扇门,连空气都分外清新。
若是能将阿澈也带出来,那再好不过。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再也不会回来!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虽有种畅脱顺意,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上次她不过借着人群,躲避了暗卫的眼线。可季桓还不是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找到她的藏身之地。
这次事关安郎,她仍不敢大意。且季桓今日不太对劲儿,将那两个本不曾存在的孩子当成了执念,愈发疯魔。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了上回的茶楼。鬼使神差地,辛宜提着裙子,依旧上了楼,依旧去了上次的那间厢房。
今日是她与安郎约定的日子,若上回林观能安然脱身的话,今日按理说他也会在此。
雅间的门打开了,里外巡视了一圈,却不见林观的身影。辛宜有些焦灼,正欲下楼,然楼梯才走到一半,扶上栏杆。
林观向上抬眸,对上她从下俯视的目光。
男人唇角带笑,依旧是上回胭脂薄粉的模样。
“奴家想念夫人数日,夫人怎么今日才来?莫不是又有了新欢?”林观乌发半披,另一半用木簪束起,一身月白锦袍在阳光下暗纹熠熠生辉,他摇着扇子,眉眼含笑地看着辛宜。
辛宜倒没接话,直接道:“既然来了,那就别废话,快过来。”
“夫人这般着急?可是家里那位不行?”林观笑着打趣。
辛宜没管他,先林观一步进了之前的雅间。
余光留意着角落里的黑影,林观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房门方才阖上,辛宜坐在案旁,屏住呼吸看着他皱眉,“为何今日洒这么多香粉?”
“过会夫人就知晓了。”他没有方才在楼下的妖冶轻浮模样,收起面容一本正经道。
“上回他可有为难你?”辛宜蹙眉询问,但视线却依旧盯着隔窗外。透过纸窗,她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试图靠近。
林观抬眼扫去,似乎早有预料,拉着辛宜一步步走向另一侧墙边的支摘窗前。
辛宜虽不解,但也没有打断他。时间紧急,她不能再这里耽误太多事。
“夫人的郎君似乎不太喜欢檀奴。”他将辛宜抵在窗户旁,看着她眸光清明,却黏腻暧昧。
辛宜蹙眉,怎么看,林观也与那日在官署树下,问她吃不吃鲈鱼的少年相差巨大。
怪不得连季桓和钟栎都会认不出来。
此时此刻,两人的影子正交叠在支摘窗上,逐渐合二为一。
胳膊上忽地传来一阵掐痛,辛宜轻呼了声。
听到一声娇颤,窗外的影子明显愣了片刻。
“快,正是此时!”
辛宜反应过来,拿出怀中的蒙汗药粉,顺着支摘窗的缝隙里,尽数撒出。
见那影子似乎歪斜了,辛宜才算松了口气。方才被他掐着的地方依旧痛得紧,辛宜来不及处理,紧张得看向林观道:
“他怎么办?”
“你尽管去,最多一个时辰。门外那人我自会处理了。”察觉她的停顿,林观淡然道,“放心,留着他的命,回去季桓便不会怀疑你。”
“若那人死了,以季桓的性子,必然刨根问底,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多谢你。”临走前,辛宜同他道。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不待多留,辛宜当即出了茶楼,前往十二里街巷的书肆。
辛宜走后,林观慢悠悠地推开们,站在外面看着倒在窗外的暗卫,目露嘲讽。
所谓的季行初,也不过如此,刚愎自负,狂妄傲慢。
长江后浪推前浪,季桓再怎么样,到底也不复少年。
他自以为玩弄得了人心,却会被心爱之人捅了一刀又一刀。
林观派人将钟栎抬到了茶楼的暗处,将他锁在一处柴房中。
蒙汗药的药效也就一个时辰。届时以他的能力,逃出柴房也算不得难事。
他要的,就是让此人全身而退。
林观唇角牵扯一丝冷笑。
匆匆出来茶楼,很快,辛宜就找到了那间书肆。
出门时她特意从林观那里拿来了幕篱,轻盈的白纱将她纤弱的身子都笼在里面。
还未进书肆,萱纸的清雅混着徽墨的浓醇旋即迎入鼻腔。隔着幕篱,隐约能看见书肆的布局摆放。
约摸两层楼高的厅堂,中间放着三行一丈多高的书架。周围有梯子方便寻书。
靠着窗的墙畔,修有迂回的楼梯,沿着大厅饶了一周。
辛宜本就不是来看书的,她凝着眉,轻掀眼睑,朝着楼上的旋阶处望去。
视线蓦地停留在书架前的一处灰衫衣摆处。被旋梯挡着,也只能看见一抹灰衫衣角。
泪珠在眼眶中盈盈打转,心尖鼻尖顿时一酸,辛宜咬着唇瓣,无声地默念着他的名字,提着裙摆踩着阶梯匆匆上楼。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在看书的男子身躯蓦地一僵。
虽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厅堂见过,但那时到底带着伪装,在人群中他们夫妻二人终不能相认。
那时他依旧是朱轻派来的谋士杨晞,并非她的丈夫,也并非阿澈的生父。
他,到底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辛宜本想从后抱住他苍瘦的背影,不想他忽地起身,躲过了她的触碰,
对上她惊异不解的眸子,背对着她的男人默默叹了口气,轻声道:
“绾绾,随我去里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内。辛宜跟在他身后,抬眼打量了此处的逼仄。似乎仍如南成巷那处,依旧是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旁的家具物什再无。
心口处一阵阵灼痛,旋即取代了方才被他躲过的伤心。
辛宜走过来,摘了幕篱,坐在床榻上,这才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发丝凌乱,黑白交织,原本乌黑浓密的眉眼,早已染尽风霜憔悴,两侧的脸庞略微凹陷,着实瘦得脱相。
同时,韦允安站在一旁,也在打量着她,素衣白衫,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绾绾似乎比去岁时,瘦得的多。
“安郎,你的伤如何了?”一时百感交织,惦念着林观的话,辛宜强忍着眼泪,眸光水润,几乎闪烁出泪花。
“伤?”他忽地顿了一下,视线不准痕迹地从自己身下扫过,眸底慌了一瞬,才意识到她说得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逃脱时受得伤。
摇了摇头,韦允安看着她道,“无碍了。朱轻的人将我们带走时,我不慎摔倒……”
他看着辛宜,微微侧过脸去,似乎不忍在她面色暴露他的狼狈不堪。
他被门槛绊倒,正巧又遇见季桓的侍卫,肩膀处受了一刀。
若非他太过软弱无能,又怎会护不住她和阿澈,叫她受尽屈辱。
他和老师发过誓,此生要好好待绾绾,不会叫她一直流泪,会护她一生一世。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又怎舍得见她受到丁点委屈?
察觉她眸中的切切担忧,韦允安轻咳两声,安抚道:“绾绾,我已无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颗颗泪珠从脸庞滚落,韦允安盯着她苍白的容颜凝神怔愣,良久,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她身侧坐下,从怀中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你总是这般,不叫人省心。”话音依旧板正,却叫人听着心头蓦地一紧,辛宜也顾不得旁的,无处安放的思念缠绵许久,绕着她的心田,终于在此刻绚烂开放。
“安郎!”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辛宜紧紧抱住了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荷香。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可他们都告诉我,你……你不在了,我夫君不在了……”
仿佛她此刻像个被人欺负了孩子,压抑许久的委屈与惊怕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辛宜埋在他怀中,感受到了他的颤动与灼灼心跳,旋即起身,警敏地扯开他的领口,韦允安心中霎时一惊。
“绾绾?!”他想将衣衫拉回,但为时已晚。肩胛处的伤处依旧泛着绛红,皮肉模糊。
“又是他做的?”辛宜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声音都带着明显的厌恶。
韦允安没有回应。
他的沉默在辛宜看来就是应了。
“我不会放过他的……可安郎,你总说我不叫人省心……你……你才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辛宜哽咽道:
“你又在作贱自己,为何不寻大夫看一看,好不容易让我见到
你,若你……若你再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和阿澈怎么活?”
韦允安知晓,她指得是他的“死”。
“抱歉,绾绾。今后不会了。”他依旧默默替她擦着眼泪,她哭得紧,他便默默擦着。
他并未透露宋峥的事。无论如何,是宋峥救下了绾绾,宋峥是为了绾绾作想。不管怎样,宋峥都不可能害她。
“安郎,从城南巷逃出后,你去了何处?是如何躲过那疯子的眼线?”辛宜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下来,林观说过,只有一个时辰。
“就连我也以为,你……那疯子说将你的埋在了兮山,我去兮山寻你……总归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闻言,韦允安袖中的手猛地一顿,怔怔地看着她,又是一阵心疼。
“绾绾,此事说来话长……”
辛宜侧眸看了眼漏滴,知晓时间紧张,她叹了口气,俯身靠近,双手握着韦允安的手,目光坚定但却又不安:
“安郎,你如实同我说,你和那些人做了什么交易……会不会危及你的命?”
“那日你出现在官署,质问季桓,殊不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可知我在一旁坐立难安,生怕被那疯子看出端倪,又迫害你!”
“安郎……”
目光已近似哀求,辛宜抓着他的手渐渐用力,“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顿时,韦允安眸光忽动,唇瓣轻颤,漆黑的眸子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烁。
“绾绾,对不住,是我令你担忧了。”他声音哽咽,漆黑的眼眸落下一滴清泪。
“我用老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换扬州世家,杀季桓,助你和阿澈脱身。”
“我……确实无用,叫你和阿澈平白受了那么多苦……”
“不!”辛宜旋即捂住他的唇。温热的唇擦过掌心,随着一起颤动的,还有他的心。
“安郎,你莫这么说,再难我们都挺过来了……”
“只要你安好,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是欢喜的,只要你在,你在我身侧,我们一家人,回永安,或者去并州……”
“安郎,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辛宜紧紧攥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温缩与平和,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短暂得都像他们偷来的。
“我会想办法,我们肯定能离开此处。”
“绾绾,这件事交由我来做。”韦允安看着她,薄唇紧抿。
“扬州的局势愈发不安,那些世家们,不会放过季桓。”韦允安淡淡道。
“我知晓,如今朱泮死在了吴郡官署。季桓已经发觉朱轻的反常。若届时朱泮狗急跳墙迁怒……我怕季桓顺藤摸瓜找到了你!”
韦允安摇了摇头,多了几分淡定,抚慰着她的不安。
“绾绾,上回到事,我确实做的欠妥。但朱轻为了那东西,还不会同意撕破脸。扬州世家,更不会。”
辛宜终于放下了一口气,握紧他的手,指腹摩擦着他的长指,蹙眉道。
“阿澈还在郡守府,我们若要提前离开扬州,还需得把阿澈带出来。”
“确是如此,只是,我目前多有不便,若是阿澈在我这儿,扬州世家的那群人发现了,难保不会利用阿澈来威胁我,逼迫我交出舆图。”韦允安道。
“他们本就同毁坏决堤的陆氏无什两样。绾绾放心,我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亦不会将图给他们。”
“这是老师的东西,也是绾绾的东西,我怎好擅自决定呢?”
“我知晓,安郎这般如琢君子,不染纤尘。”辛宜顺势依偎在她怀中,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清荷香。
“我会先想法子把阿澈送走。季桓如今到底不敢把我逼上绝路,到时我会想方设法脱身……”
韦允安闭上眼眸,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辛宜匆匆忙忙戴上幕篱,风风火火地赶会回了那茶楼。
刚推开门,林观依旧还在。只不过他仰躺在床,一只腿屈起,披头散发。听见动静,侧眸朝她看来,眼角的小痣十分蛊惑。
“回来了,可见到人了?”林观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见此场景,辛宜蓦地想起熟悉的一幕来,试探道:
“你吸食了五石散?”
“一个时辰太久了,奴家又不能出去,为何不能找些乐子?”
“不知夫人可愿一同?”说罢,苍白的手腕从袍袖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指节攥着一个小瓶子。
辛宜摇了摇头,拒绝道:“此刻没有旁人,你不必再装模装样。”
“今日一个时辰,韦允安与家兄的约定是他们的,季桓上回,可是找了三十弓箭手在外围堵我。”
“你猜,今日过后,他会找多少人?是否会将我凌迟处死?”林观笑道,拿起白玉壶,对着壶口仰头饮着,有不少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喉结,滑进被褥里,湿了一片。
“他竟敢还打你的主意!”辛宜有心惊怒。当着她面,季桓答应得头头是道,结果转头背着她就要杀她看中的人。
即使她与林观本没有什么。
从前,他正是这般对待安郎。
“不如,夫人陪我,将这假戏做成了真的,好歹我也能真风流一回?”
“我今日,亲自送你回去。”辛宜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的不适,有些无措道。
不想,又过了一会儿,床榻上的男人忽地起身,将那酒壶随意仍在床榻上,玉色的浆液顺着瓶身壶口,蔓延道朱红的鸳鸯被褥上,留下一片糜艳。
辛宜侧过眼眸不看他,但见他下榻靠近,不准痕迹得后退,却被他步步紧逼:“你……你要做何?”
“如何?”他忽地哈哈大笑,反过来看她,眸光里多了一丝不怀好意。
“你说,方才那一个时辰我们该做了何事?”
“……”
被他这么一提醒,辛宜倏地反应过来。在此处见林观本就是给钟栎设置的障眼法。将季桓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林观身上,那安郎才会安全。
想通后,辛宜旋即反应过来,迅速拔了发簪,满头青丝漆黑如瀑。她默默坐到状台上,扯乱了衣领,露出一节瘦削白皙的锁骨来。
尤觉得不够,她又沾了茶水,浸润在额角鬓边,当成一场大汗淋漓的模样。
“夫人倒真是聪明,但还不够。”
林观拍了拍手,随即有人送了衣衫过来。那衣衫是她未曾穿过的雪青和章丹色。
犹豫了一瞬,辛宜干脆依他所言,在此处沐浴洗发,待发丝干了七八分,林观将她的乌发梳笼在一起,用一根红绸系着,来回折笼了两下,垂在身后。
就连她漆黑的眸子,都被水气氤氲得娇弱可怜,虚缓无力,惹人遐想。
“夫人莫忘了,你先前同我说过的话。”
辛宜抿着唇角未做回应。
……
与此同时,季桓正在堂前为阿梧和阿萱做着法事。
头一次,他如此虔诚,盯着那两盏灯烛,跪在蒲团之上,双掌合十,默念经文。
接着,俯身用毫笔沾着鲜血,正欲抄写经文。超度婴灵,用生身父母的鲜血最好,是以,他今早特意割腕取血,便是为了等这一刻。
余光看向旁侧的侍卫,季桓眸光渐冷。快到午时,法事即将结束。辛宜却仍未回来。
“施主,还不开始吗?”一旁的僧人询问道。
“再等等。”眉间凝怒,男人沉沉盯着玉碗中的殷红,旋即咬牙切齿,似下定决心般。
“将人绑回来。”
还不待季桓发作,钟栎却先行一步回来了。
季桓见到他,迅速起身,避开了香烟氤氲的厅堂与供案上的两盏明灯。
“香粉的气息?”季桓目光沉沉打量他,脸色不善。
“主上……属下……”
“说!”
“夫人,径直去了那日的茶楼,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鲜血从袖中汨汨流动,顺着月白广袖,映出一朵朵红花。鲜红刺眼,夺目绚烂。
腕上的伤口崩裂,一阵阵专心刺痛。男人却并不管,原本阴沉得脸色此刻却平静的耐人寻味,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一个时辰。”他忽地冷笑。
话音刚落,一道明丽的身影悠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雪青上襦处露出纤细白颈,金丹渐朱的襦裙束起盈盈纤腰。湿润的乌发胡乱系在身后,涟涟眸光依旧泛着水,像极了被男人狠狠疼爱后的模样……
恍惚中,似有玉碎的声音,落在石板上,叮叮咚咚。
钟栎小心翼翼地看去,只见季桓的左手处,碎玉混着鲜血,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