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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山锁春 木芊晴 32188 字 3天前

第61章 第61章:强取豪夺“只要你去死,我……

“绾、绾绾~”见她真这么走了,季桓眸光骤惊,硬生生从地上爬起,迈着艰难的步伐,跟上辛宜。

出了齐府时,他特意找人假扮山匪,使得驾车的两匹枣红马受惊。

他暂且还没想到如何面对辛宜,他太怕了,怕她醒来质问他韦允安的事,怕她恨意上头又想杀了他。

是以,他才会出此下策,找人假扮山匪袭击他们的马车。他知晓辛宜不会武功,而他就算如今身上负伤,可对付几个山贼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毕竟此地是丹阳和吴郡的交界之地,届时他直接将锅甩给齐琼之那厮即可。

而他在绾绾心中,又会荣获美名。于危难之中,同甘共苦,也叫绾绾软化些许待他的态度。

辛宜可没管

身后的声音,有季桓在身侧,她总觉得晦气得紧。

可她此时又不能贸然杀了季桓。

二人就这般顺着崖壁缓坡,一步步下山。辛宜理了理纷乱的鬓发,她如今却有些渴,极力寻找着附近的水源。

“绾绾,莫动,眼下此地山匪横行,我们不能分开行动。你去哪,我陪着你一同前去。”

见辛宜不理会自己,季桓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却仍旧跟在她身后两丈开外的地方,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辛宜俯身查看脚下的泥土,辨别干湿,以便寻找水源。

很快,穿过密林,一汪清泉就在眼前。

辛宜不想再等,匆匆走过去俯身掬起一汪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季桓站在一旁,在她喝完水之际迅速递上一张雪白的帕子。

辛宜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忽地拧起眉,指尖沾染湿意,就这般紧紧陷进手心里,留下一排排月牙。

她并未理会季桓的无事献殷勤,抬眸只盯着远处的高山与涓涓流淌的河水,心道,若是叫季桓死在此处,山南水北风水绝佳,倒真是便宜了他!

要埋,合该走一个山头上,再将他推下去,他如今身负重伤,还断了指,此时动手确确实实是绝佳的良机。

毕竟,连季桓都说了此处有山匪,若是季桓死在山匪手里,眼下她的麻烦便彻底解了,齐琼之那,她自然也不算违约。

余光瞥见身后的一抹白影,辛宜不动声色,喝完水后特意放慢了步伐,引着他走向一处光秃秃的山坡。

脑海中不知想到什么,辛宜陡然一惊,自安郎出事来,她每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张口闭口都是安郎唤她绾绾。

可安郎去了那么久,她竟然连自己夫君的衣冠冢都不知在何处?

“季桓,我且问你,你将我夫君葬在了何处?”

“……”

连眉心都晕染着浓浓的恨意,季桓听罢心里蓦地一凉,她又开始向他问韦允安了!

这话不由得将季桓带回了事发山的那一晚,他去时,韦允安已死了将近有半日。

眼不见心不烦,他下令速速将人葬了,可眼下的辛宜,想听得明显不是这个。

季桓目光灼灼,盯着她良久未言语。

“回答我,季桓!”

辛宜忽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面容急切,某地燃着熊熊烈火,想要将他焚毁殆尽一般。

即使辛宜的身量才到他的肩膀,却依旧气势不减半分。

“你说啊!”心口的裂隙倏地扯破,数以万计地洪流顺势涌泄,辛宜抓着他衣襟的手忽地下移,压到心口的伤处。

旋即,季桓闷哼一声,唇角又有血丝渗出。

若辛宜冷静下来,定然能发现季桓自马车到现在以来的怪异。换作旁时,高高在上的季令君就算受伤,又怎会站在那如同绵羊般任人宰割?

“绾绾,你先冷静。”

“他……他被我葬在了……兮山。”

季桓盯着她的眼睛对视,揣测道。果然见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厌恶地同他拉开距离,动作的瞬间季桓手上的白帕也被风掀飞,迅速落进湍急的河里,随流水继续漂流。

季桓愣了半顺,再次盯着辛宜,沉稳的声音里首次带了慌乱道:

“绾绾,他是自戕而亡——”

季桓还未说话,凌厉的掌风迅速划过耳畔,辛宜恨恨瞪着他,怒道:

“还不是你?若非你季桓心狠手辣,安郎又岂能想不开?”

“若非你这个罪魁祸首,安郎又怎会弃我而去?”

“他自幼孤苦,求学艰难,就算那般,他又未曾放弃生命?季桓,我恨死你了!是你……是你害死了安郎!”

见她情绪太过纷乱,季桓忍着身上的痛,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想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季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是你毁了安郎的一生!”

被他禁锢在怀中,辛宜拼命地挣扎锤打他。越是如此,季桓却将她抱得更紧。

好似在他怀中就像一只虽然可以飞走的鸟,若不是他紧拥着,那鸟儿必然会拼了命得逃离他。

“绾绾,是我不——”

刹那间,辛宜感觉自己被人揽着转了一圈,她霎时止了哭闹,听见头顶上传来艰难的一声闷哼。

她迅速回过神来,发觉男人与她早已换了位置。

身后中了一箭,季桓擦去唇角的血丝,冰冷地眸光盯着四周朝他涌来的人。

眼前是一片谷底,溪流的一侧是陡转的山丘,另一侧则是错落的阶地。而那群山匪,正从山丘上下来,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绾绾,小心!”破空声骤然钻入耳畔,季桓旋即拉着过辛宜,朝着河流那侧跑去。

他并未理会身后还插着的箭矢。当然,辛宜更不会理会。

被他带着往下跑,辛宜虽然厌恶得想甩开他,但真到此等性命攸关的时候,却也想不了那么多。

右眼瞎了,且身量又高,他的视野到底会受阻,譬如季桓正好没看到他的右前方不远处有块石块。

辛宜却是看见了,他急忙甩开季桓的手,嫌弃又恼恨地瞪了他一眼。后知后觉,这才想起郗和说过,他有只眼睛看不见。

他们跑得时候,后面的山匪也在射箭,辛宜见身侧又支箭矢,待避开射击后,迅速拔了那支箭矢握在手中。

若非季桓夺了她的短匕和簪子,她又岂会冒这等险?

见季桓果然被石块绊倒,辛宜握紧手里的箭矢,装作过去扶他的模样,举起胳膊上对准他后脊就是一扎。

可怪的是,她当要扎下去的箭矢,却被后面山匪的箭矢一箭射偏。

辛宜诧异地看着那飞远的箭矢,再想动手劈晕季桓时,他已经起身了,一把拽起她的腕子就要带她一起走。

山林某处,钟栎手握长弓,想起刚刚射出的那一箭,长长舒了口气。

“放手!”辛宜有些怒了,此刻说白了她也不在乎生死了,人匆匆一世,早晚都是要死的。

她方才本可以抛下季桓独自逃走,可又怕季桓诡计多端,那些山匪若是有利可图,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是以,她亲自动手解决了季桓,就算赔上她这条命,能为安郎报仇,也不枉此生。

“绾绾,快走!”季桓喘息着,垂眸一看,他的左手指节上的鲜血早已变得褐红结痂。

“你放开我!”辛宜继续挣扎着,季桓却未有停下的意思。

既然戏已经做了,合该要做到最真。对于那群人,他一开始就下令,不必手下留情。

他从一早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打算。既然并州的那次相遇,能让绾绾记了十几年……她心肠又软,连崔节那等无理取闹的妇人都能放过,那为何不能原谅他这个结发夫君呢?

纵然眼前有河,季桓也未犹豫,拉着辛宜就跳了下去。好在此处的河流只是山间清溪,水才堪堪到季桓腰身,他们这般,只要能躲避得了身后的箭矢就行。

辛宜本就会水,一遇见河流,更想挣脱他的束缚。可此时身后的山匪也追了上来,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底下刺眼得紧。

“季桓,拿命来!”

眼看着长刃就要向他砍来,季桓一个侧身旋踢,迅速避了过去。

辛宜瞅准时机,从他手中挣脱,身子轻盈地向游鱼一般迅速投入水中,顷刻就不见了。

那些山匪见季桓眸底的阴鸷,吓得连刀都握不紧,季桓迅速夺过刀,一脚将人踢到,这才堪堪摆脱。

再转眼时,那抹鲜红的衣衫已经远去,季桓咬着牙,冷眼扫过此时变得唯唯诺诺的一群山匪,低声怒骂:

“蠢货!”

说罢,也顾不得那群人,握着手中的刀,投进水中沿着下游去追那早跑远了的身影。

钟栎看着这一幕,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仅仅是看见辛夫人弃他远去,主上的脸色就已阴沉得难看。若是叫他知晓方才辛夫人要杀他……

不过,此番他心底终是有些窃喜。主上为了让辛夫人回心转意,不惜设了这一场局,足以可见他有多么在乎辛夫人。

既然如此,有辛夫人在,那翠翠的事自然也不会再变得棘手。

见季桓走了,钟栎当即出现,象征性得“解决”了那些残留的山匪,沿着河岸向着季桓和辛宜二人的方向而去。

……

山间的冬夜仍旧冷得紧,待耳畔只有哗啦的水流和呼呼的风声后,辛宜彻底脱力,趴在河岸上重重喘息着。

夜风肆虐横行,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辛宜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她再也顾不得,撑着身子趴上岸边,劫后余生地躺在地上。

轮皓月当空,夜空透亮又清明,数以万计地星子点缀其上,闪闪发光。

辛宜呛了一口水,愣愣得看着眼前的天空,急促得呼着气。

“父亲,为何……这般苦?”

她的一生,还真是命途多舛。辛宜呆愣看向夜空,眼睛一眨不眨。

那些往事,美好的,难堪的,惊恐的,难过的,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涌向她的脑海,逼着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辛宜忽地笑了,她终于想出了一切苦与难的源头。

季桓!

似乎自遇见季桓开始,她的苦难噩梦就开始了,不知死活地痴迷他将近十年……死里逃生后原本她的生活本可以重回正轨,和安郎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

“安郎,我会替你报仇……”辛宜又呛了一口水。

恍惚间,耳畔传来水声,辛宜蹙眉,侧过脸去看向另一侧的河畔。

苍白的指骨在月辉下青筋外露,沾染着一层层水珠,只那中指指尖处,恰恰少了一节,

意识到那是何物,辛宜陡然惊起,旋即从地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抬起脚就往那瘦骨嶙峋的指节上踩去。

“唔~”水下传来一阵闷哼,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脚踝,死死抵住她的发力。

辛宜当然不堪示弱,那人越用地桎梏她,她越是用力,仿佛就是死,她今天都不会挪脚。

季桓却也不敢真的用力太狠,若他真反击,下一刻辛宜定然会被她甩到河里。

可真甩到河里,她指不定又要离他远去。

若是她想不开,躲在河里不出来,出了事又如何作好?

“绾绾!”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良久,得不到回应,他另一只脚抬起,勾到岸沿,后腰发力将岸上的女人扑倒,二人一同摔到岸上,这场闹剧才算作罢。

游了这么久,费了诸多心神,季桓都没死成,辛宜实在是累得紧,她也不挣脱了,面无表情地躺在岸上换着气。

季桓闭上眼眸,他已然感受不到左手的知觉。同辛宜一般躺在岸上喘息。

脑海中反思着今日的计策,季桓抚上心口,涩然地叹了口气。他的苦苦算计,终究还是落空了。

就算他为她挡箭,同她一起死里逃生又如何,她还是要他死。

心底苦笑,季桓看着头顶地月亮,忽地发觉,真是事事无常。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辛宜也为他挡过一刀。

那时他为了试探她,明知背后的杀手未彻底死透……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他才是那个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人。

“绾绾,是我对不住你……”

肃冷的夜风终是将那一管干涩中透着悔意的声音送入辛宜的耳畔。

霎时,她紧闭的双眸陡然一惊,旋即袖中双拳紧紧攥起。

躺下片刻,她脑海中迅速回忆着今日季桓的怪异之处。

怪不得,怪不得季桓会这般,抱着她跳下陡坡,替她挡箭,带她逃生……

若是过往,就算他再需要她去平复他的梦魇,他也断然不会舍起他自己而去救她!

季桓自始自终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傲慢狂妄之人罢了。

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做小伏低,放低姿态去讨好一个人。

辛宜眸底的光迅速暗淡,她隐匿了许久的自尊,仿佛被人从外狠狠撕开,将她的疤痕撕到一处不剩,露出里面渗着鲜血的骨头,血肉模糊。

夜空中忽地传来女人的悲啼声,辛宜一身湿衣,单薄得紧,她的后背随着悲鸣一阵阵颤动。

见状,季桓当前撑起身子,上前抱住那哭得声嘶力竭地女人。

“绾绾,对不起。”

顾不得手上的酸麻剧痛,他用力抱紧辛宜,将她揽在怀中,试图用他身上仅有的温热,去捂热她那颗凉透了的心。

“绾绾,绾绾……”他神情怔然,丝毫未曾发觉自己身上不正常的烫热。

身上的伤本就未好透,段时间内又经历了这一遭,季桓的身子,不过强弩之末,在他下河之际就发起了热。

“绾绾,我错了。”男人下颌贴着她的肩颈,似乎要将她融入血液,干涩的声音在夜风中却透着一丝祈求的黏腻。

“当年是我误会了你……我不该……不该将你一人——”

话还未说完,辛宜当即挣脱他,抬手又是一掌。

她眉眼凝着恨意,目光决绝,即使此刻的她还被他揽于怀中。

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季桓怔然地看着她,骤然失神。

“绾绾,我想补偿你……”

良久,他喉咙滚动,漆黑的眸子紧盯着辛宜,认真道。

“我知晓过去我错得离谱……”

辛宜这次倒未打断他,反而警戒地盯了他半瞬,她确实从未见过季桓认真对待过什么。

但是,过往的伤痛若真能烟消云散,那她辛宜此生就真枉为人!

既往不咎,对季桓而言,他根本就不配!

“好啊,你季令君季大人想补偿,那你……便去死!”

辛宜始终面容沉冷,盯着他恨恨道。

这句话,让季桓的心如跨了山一般,跌宕起伏,最后终入尘埃。

他垂下眼眸,错开了与她的视线,似乎真在思量。

辛宜更为恼怒,愤然从他身上挣脱,“你既舍不得死,又谈何补偿?季桓,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贪生怕死之辈,当年你为了一己私利,引胡人入邺城。就算我辛宜不杀你,也自有旁人杀你!”

“你既无颜面对天下苍生,无言面对我与安郎,那你为何不去死?”

见季桓似乎在思量他的话,辛宜唇角罕见的完起一丝弧度,她慢慢靠近季桓,周身因泡了水,面色苍白,唇角冻红,宛如夜间的山魈。

若这一刻真被她索了命,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走,季桓想。

只见那山魈真靠近他身侧,冰冷地呼吸几乎触及他的下颌,魅惑凄异的声音忽地传入耳畔。

“只要你去死,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好……”迷蒙中,他似乎真听到自己的声音,头脑却沉地如同灌了铅一般。

夜风割过脸颊,吹得后背和指节上的伤口灼灼烧痛,季桓登时回过神来,当即道:

“不,我暂且不能死。”

怕她误会自己,季桓一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明,耐心同她解释道:

“扬州有要事尚未解决,我不能死,我若死,冀州无主,扬州的那些人手握……”他顿了顿,察觉辛宜神色愈发不耐,旋即道“我若死,天下大乱,中土又将回到混乱之境。”

哪知,他的那些耐心解释,在辛宜看来全是狗屁,辛宜看着他冷笑嘲讽道。

“是啊,谁不想活着呢?”

“谁又想死呢?”

“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舍弃整个冀州的冀州别驾大人,竟然会在乎庶民的死活?”

“为了你的私利,你杀了素听素问,对安郎施了酷刑,毫不手软的杀了崔苓……旁人在你眼里,不过卑贱蝼蚁,苟且偷生。”

“你这样的人,去谈天下苍生,不觉得十分可笑吗?天下乱不乱,百姓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关?我说得对吗?”

因为指节用力,断指处的伤口又汨汨流着血,疼痛到底使他又清醒了几分。

“是,你说的不错!”

他凤眸微眯,静静看着辛宜,沉声道:“雍朝末年,胡人入侵大雍,踏平洛阳,彼时黎民涂炭,确实别无他法。”就连他与阿母,包括辛宜,都成了那些祸乱中受害者。

“待皇权式微,朝中刺史州牧便偏安一方,揽大权于己身,于这乱世中伺机而动。”

“有人以仁慈宽松拉拢士人武将,谋求人心,博得天下盛誉。可越是这样的人,便越不简单。”

“绾绾以为,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人,又凭何能坐上那个位置,若凭仁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你所看到的表象,只是你看到的罢了。”

“我季桓此生偏偏最厌恶那等表里不一虚伪做作之人。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尤其是那些寒门庶族出身,从来就没有白壁无瑕。”

“我季桓若想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自然要将这烂到根

上的旧世自巢底颠覆,绝不能只局限于眼前利益而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至于旁的,我从不在乎。绾绾要知晓,所谓史书刀笔,向来都是胜者书写,这般看来,对与错,恩与怨,是与非,又算得了什么?”

辛宜被他这一通歪理惊得哑口无言,父亲从来不是这般教她的,古来圣贤,文王周公,依靠贤德,不战而胜者比比皆是,依靠品行仁德治理天下也不在少数,怎地在他季桓口中,竟成了这副模样!

“季桓,你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往今来,只有你季桓一人这般罢了。”

“你如此心狠手辣,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登上那个位置?”辛宜气得有些发抖,却依然坚毅地看着他。

“你既说没有贤良仁君,那旁人若是装了一辈子仁义,待盖棺定论,仍是明君,而你,不过是躲在暗地里嫉妒他们的过街鼠而已!”

“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季桓倒并未生气,摇了摇头,反而笑了。笑辛违那般精明之人,竟然将女儿养得如此天真。也笑他自己,白白辜负了过去她的一番真心。

“从来旧朝颠覆,哪一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若照绾绾之言,无论他们用何手段,都能一洗而空,仁义之士仅仅用那张嘴就能收腹失地,平复叛乱?不杀生,才是真的仁德?以杀止杀,便是恶贯满盈?”

肺腔中一阵痒意,季桓止不住地咳嗽,良久,他才道:“绾绾,我知晓我是该死,只等我办完扬州的事……你可知扬州水患?”

“吴郡陆氏的人为了中饱私囊,竟敢在河堤上动手脚……”

“我奉陛下之命来此,我若死在此地,扬州那些人为了平复盛怒,定然会拿你出来顶罪……”

季桓捂着心口,面色凝重,忍着灌了铅一般的脑袋向她靠近:

“绾绾,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弥补你……只待在处理完这些事,回到清河……我自会以死谢罪……”

对上她狐疑又恼恨的眸子,季桓叹了一口气,“若你不信,届时随我回清河……我死后,自会有人送你离去。”

“够了,季桓!”辛宜忽地厉声道,“你以为,你这些伎俩会信吗?不过权宜之计罢了,你季桓也是一贪生怕死之辈!”

若是没有过去那些伤痛,旁人头一回见他这般,用尽弱者的口吻,说着令人揪心的悲悯之言,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再同他回清河,然后死得连渣得都不剩。

季桓的前科实在太多,譬如安郎的事,譬如那契约……他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第62章 第62章:强取豪夺结发夫妻,原配夫……

“绾绾……”季桓目露难色,仿佛再纠缠就是她不明事理胡搅蛮缠一般。

“季桓,你如今还是如此刚愎自负,傲慢狂妄!”辛宜冷冷道。

“你以为,若你不是季选之子,你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

“还是你以为,天下能人志士全死绝了,没了你季桓,天就塌了!”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而今,就算赔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走,让你下去同那些受你盘剥祸害之人赔罪!”

辛宜想,她大概是疯了,自安郎死得那一刻,她就彻底疯了,此生不弄死季桓,她就枉为人/妻枉为人/母!

眸底的慌乱从夜色中涌入,季桓袖中的指节发颤,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结成了冰,想必辛宜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夫妻二人,结发夫妻,原配夫妻,少年夫妻……竟然闹成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局面……

一股莫大的恐惧彻底将他笼罩,季桓唇瓣都在发颤。纵观眼前单薄瘦削的女人,季桓叹了口气,终究是他的错……

可他不想辛宜死,他想她好好活着,他更想此生与她一同,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绾绾,真……真就没有转还的余地了吗?”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又不死心。

“季桓,换位思考,若有人对你季桓做了那些事,你可做到既往不咎?”辛宜抿着唇,冷睨着他,凉声道。

确实不能……

他和阿母在流亡中被流民匪贼活活欺辱,阿母更是……

只恨他那时过于年弱,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他坐到冀州别驾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加强冀州边境的管控,若胆敢有流民闯入冀州,皆格杀勿论!

面对辛宜的质问,季桓更说不出话来。都说覆水难收,覆水难收,若是辛宜能回心转意,一直待在他身旁就好了。

日子久了,待生下他与她的骨血,看着他们的孩儿慢慢长大,恨自然也会消下。

脑海中迅速飞过这个念头时,季桓猛然惊醒。

恰在此时,一声声狼嚎蓦地钻入耳畔。季桓竖起耳朵,旋即回神,面色倏地沉下来。

“绾绾,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走。”

“我知晓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我自然会死,但我哪里舍得让你也跟着我下去呢?”他面色闪过一丝疲惫。

“你若狠心去了,那个孩子,你和韦允安珍之爱之的孩子,难道你真得舍得下?”

“她那般小,幼年失怙,难道还要失母,成为孤儿吗?旁人就算待她再好,没了亲缘,绾绾你真能放心?”

见辛宜有些踟蹰,季桓也未多想,顺势拉过她的手,借着月色,向着上游而去。

钟栎就在上游,只要他往回走,不出多时,就能碰见钟栎。只是狼嚎声越来越近,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辛宜确实认真思量的季桓的话,他说得是不错,他确实舍不得阿澈。只是这话从季桓口中说出,倒令人万分不适。

颇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荒谬感。

毕竟,逼着她与阿澈分离,硬生生拆散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正是季桓那个疯子!

现在却来苦口婆心,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却来劝她,真就成了她胡搅蛮缠?

照这么说,阿澈还得感谢季桓不成?

实在荒谬!

月亮这般亮,星星也闪得晃眼,辛宜忽地发觉头脑彻底清明了,她没疯,疯了得是季桓那个反复无常的阴暗小人。

若是季桓给野狼吃掉,也算他死得其所,辛宜如是想。

旋即,一把撤掉他的手。

黑夜中,季桓的视线还不如她。

辛宜眼睁睁看着他又磕到了一块巨石上,额头上都是鲜血,顺着他的脸,直直往下流。

“你怎么还有脸提我的阿澈?”辛宜绕在他身边,幽幽道。

见他被绊倒,反而一脚踩在他后背上,附身下压,摁着他冷冷道:

“你知晓我的阿澈来的有多么艰难吗?我的身子并不差……是你,是你逼着我吃了太多避子羹……”

辛宜看着他面色上的痛意,心,脚下的力道更甚,“也是你,若非你,我又怎么会与她骨肉分离?”

察觉脚踩的地方是何处,辛宜忽地心情愉悦,那支箭虽然被拔了,但伤口依旧,她脚下力道每加重一分,季桓的脸色就难堪一分。

“你觉得,你做了那么多事,就凭着三言两语,就妄想揭过去?”辛宜顿了顿,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辛宜!”

狼嚎声越来越近,近到辛宜都看见了近处的一双双惨绿的眼睛。

心底蓦地一凉,辛宜不动声色地松开季桓,慢慢向河边靠近。

她一动,那些狼自然也向她扑来。好在她动作够快,那些狼向她扑来时,辛宜想也未想,直接跳进了河水里。

身上发热,还有流着血的伤口,这些气息自然更吸引野兽的垂涎。

季桓倒未在乎那些绿着眼睛的狼群,一双眸子充着血,死死盯着那又弃他而去,只顾自己逃生的女人,长指猛然陷入石缝里。

“辛宜啊辛宜,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季桓苦笑着,最后终于抬眸,冷冷地看着那几头正准备扑来的狼,拂去了身上的灰尘,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狼群可不顾及这些,嗅到腥味,发疯似的扑向季桓。

哪知,狼还没扑来,那一簇簇冷箭率先而来,将最先靠近的狼几乎都射成了筛子。

季桓走路都险些站不稳,钟栎旋即过来扶,却被季桓抬手挥退。

即使狼都死了,他还是忍不住,慢慢走向方才辛宜跳河东岸边,苦笑着。

一滴凉意落在他的左手上,微咸的冰凉渗进血肉,他这才发现,原来手指早没了。

她又一次弃他而去,宁愿让狼吃掉他!

心口的伤痛得他直冒冷汗,痛得他面色苍白,唇角连一丝血色都无。

身子本就为彻底好透,这一天又是奔波劳累,跳河中箭断指的,他的身子早已撑不住,旋即一头栽进了河里。

……

一想到季桓可能被野狼吃掉,心中终于拨云见雾,辛宜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彻底听不见狼嚎时,辛宜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游到了岸边。

心下忽地感念,辛宜无奈笑着,眼角浸出泪来。关键时刻,仍是安郎救了她,一次次保佑她死里逃生。若非安郎教会他凫水,她哪里有这么多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季桓手底下逃脱?

幸好今夜星空明亮,费了好一番气力,辛宜看清了天上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冬季北斗勺柄指向偏北,丹阳又在吴郡北,只要她一路向南,就能到达吴郡。

只要她能死里逃生,她便不可能不管阿澈。

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爹娘会不爱自己的骨肉?阿澈是安郎留给她的唯一血脉。

季桓死在深山,被野狼吃了,齐琼之难不成还找野狼的麻烦?

不过幸好齐琼之未为难阿澈,念在父亲的薄面上,她亲眼看着郗和将阿澈接走之后,才应了齐琼之的要求。

季桓死了,她彻底替安郎报仇雪耻。今后,她会带着阿澈回并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没有旁的勾心斗角,她会带着阿澈在那里长大。

天明时分,辛宜到了汀城。接着坐船赶往了吴县。郗和如今就在沣鸣寺,她得去一趟。

若有机会,还可同季泠告别,再怎么说,季泠有恩于她。季泠也是苦命人,她与季桓,自是不同。

与此同时,扬州刺史府中堂却像是炸开了锅般,齐琼之黑着脸色,并不言语。

探子传来消息,季桓的马车还未入吴郡汀城,竟然遭遇山匪埋伏,而季桓身负重伤。

这件事一旦叫洛阳那边知晓,郭晟可不会善罢甘休,郭晟本就忌惮他在扬州的郡兵……

“大人,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陆净急忙道。

“他季桓在我扬州,安稳度日整整七月,我们都未曾动他,郭……那位若真是信了,我们就不必等了。”提起季桓,陆净双眸中血丝遍布,一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若真想死,不若我们直接动手,送他上路。”言毕,陆净手中的酒盏顿时碎了一地。

乔茂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齐琼之右手边上一位身着牙白色挑线襦裙的女子默默开了口:

“陆先生这么急,是生怕郭晟不知,我们想做何?”

她一说话,陆净恨恨地抿了抿嘴,暗地里朝她翻了白眼。

若是一般的妇人,他早不留情面地骂回去了,可此人又不仅仅只是齐琼之长子的夫人……

陆净眯起眼眸,朝着那妇人和齐琼之上下打量。哪知那夫人只淡淡笑着,她眼底的神色同那人一模一样,陆净深深吸了口气。

“夫人言重了,依某之见,说不定是季桓一手谋划的。”

“哦?是吗,听说季桓是来要辛违之女的?”谋士朱轻道。

“辛违之女?”陆净冷哼了一声,轻蔑道:“辛违就是个笑话,瞧瞧他那架子,自命清高,最后不仅自己折在季桓手上,就连他那女儿,听说胡人入冀州时……”

他正欲继续下去,却见那妇人冷眸一扫,眼睛像是剜了他似的,陆净旋即错开话题:

“季桓就算要点脸,也不该接回辛违之女。除非,辛违之女那里,有辛违和宋雍留下的东西,若是这般,大人绝不能手下留情!”

“不该放了辛违之女!更不能放过季桓!”

说来说去,陆净又绕到了杀季桓上,乔茂和朱轻对视,轻蔑一笑。

“说得倒是轻松,若非你陆氏惹下的祸,季桓怎么可能会来丹阳?”周琰慵懒地转了转手上的红玛瑙镯子,颇有些漫不经心。

若仔细看,整个中堂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就连齐琼之的继室乔夫人,都未有这样的机遇。

乔茂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对上齐琼之的视线,笑道:

“无论今夜季桓如何,想必大人心下早当有了判决。”

“辛违之女,又怎么可能放过季桓,我们不杀他,自会有人。”

这话说得正中齐琼之心砍,只是他身旁的周琰却愣了一瞬。

“哼,辛违那个老东西都折进去了,又何况是他那个蠢女儿?”陆净有些不满。

“够了。”齐琼之有些不悦,扫了堂下的谋士,“先想想,若郭晟问起,我等怎么交待。”

乔茂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大人不必交待,此事本就与我等无关。这是季桓在邺城惹下的乱子,他的业障,由他自己还。”

“我们不出手,届时自有天下悠悠众口,堵住季桓。”

旋即,乔茂放下茶盏,眸中闪过冷厉,“若是他识相的话。”

见齐琼之和周琰都点头应是,陆净浑浊的双眸紧紧眯起。

……

周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落了满地红。街道上时不时还有小儿成群结伴地捡着爆竹。

辛宜穿过街巷,到了沣鸣寺门前时,才意识到今日已是除夕。

沣鸣寺今日闭寺,无论街头巷尾多么热闹,古刹前都是清寂无人。

分明是她答应的郗和,要请他去吃顿年夜饭。不成想,如今只剩她孤单一人。

“夫人,原是您回来啦!”栢瑞看见他,激动得将手中的两袋果子提起来,双眸都似在放光。

辛宜愣了一瞬,抬眸看向眼前的古刹,才渐渐想起来这少年正是当初她和安郎头回来沣鸣寺遇见的少年,郗和的徒弟。

见辛宜面色憔悴又迷惘,不待她说话,栢瑞就引着她往侧门走,一遍道:

“先生每隔两个时辰就吩咐我来此,看看夫人有没有过来。”

“眼下他带着小阿……小姐出去买糖葫芦了,约莫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回来。”

栢瑞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的同她笑。

“夫人,先进屋暖会炉子吧,先生早已为夫人准备好了厢房和衣服。”

辛宜眸底闪过一丝诧异,良久那抹诧异化作绵绵泉水,涌入深潭。

她不动声色地擦去泪水,默默跟着栢瑞去了厢房。她实在太累了,从昨夜与季桓纠缠,到眼下,她从没消停过一刻。

沾到床的那一刻,辛宜贪恋地坠入梦乡。

直到听见一阵阵呼唤声,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一人影默默坐在她床榻,那身影熟悉又温热,仿如是她日思夜想之人。

“安郎……”

她只有安郎了。

虽然自邺城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少女情思,再没有对旁人,像对季桓一般满怀期许,羞涩又冲动。

但她与安郎,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安郎让她知晓,原来被人喜欢,被人珍视原是这般美好……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肆无忌惮依赖撒欢之人。

和他在一起,她是愉悦放松的,再没有在季桓面前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何况,他们早就骨血相融,夫妻一体,他们还有了阿澈。

被他善待了四年,她的生命里怎么能突然没有了安郎呢?

脑子里一团乱麻,辛宜摇了摇头,她好想见他,好想同他说说话,想他在她身边……

“安郎……”辛宜当即坐起身来,直接拥上男人的脖颈,紧紧抱着他,生怕下一瞬他就要离她远去。

“我好想你。”

环过脖颈的手臂虽然纤细,可郗和仍被这力道带得有些喘不过气。

“别走,别丢下我。”辛宜迷迷糊糊,泪水晕了满面,渐渐浸透他的衣衫。

郗和顿时僵在那里,双手似起似落,不敢去抱她,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绾绾~”他喉咙滚动,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

郗和记得,这还是她头一回肯离她这么近,近到二人紧密相拥……

“不要丢下我。”她又朝他怀中压了压,直到那滚烫的脸颊处理到他脖颈的皮肤,郗和这才反应过来。

“绾绾,你发热了?”他当即将人拉开,抬手去触碰辛宜的额头,断然道。

“安郎,别走……”辛宜仍不依不饶,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郗和愣了半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这是把他当成了韦允安。

“我不会走。”他试图松开辛宜的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睡下。

“绾绾,我永远不会走。”

第63章 第63章:强取豪夺精于算计,不择手……

见她彻底睡下了,郗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怪他没有将韦允安找回来,看到辛宜难过执着,困宥于仇恨,他心中一刻也无法安宁。

回来时候,他就替她把了脉,这才发现她又受了寒。

怜惜的同时,又莫名生出一丝气恼。他是医者,深知得病容易去病难,她竟然为了杀季桓,宁肯与之同归于尽,宁肯毁了她自己的身子,他最是看不惯这等事。

可,这一切都源于他没有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与阿澈相处了这么久,知晓这姑娘慧根开得早,且又从不说慌。

再者,季行初也不是不知晓韦允安于辛宜而言有多么重要。

对于他去城南看韦允安的事,季桓也不过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季桓又哪里会舍得处死韦允安呢?

她只是不喜言语罢了,韦允安于她受难时伴她三年,爱她三年。而他,也恰恰迟了这三年。

若当年留在扬州的人是他,那或许如今绾绾同他才是白首不相离的夫妻。

郗和略带遗憾地看着她,将她面上的碎发轻轻拨了回去。

“若你回头,能看一看我……也是极好。”

辛宜再次醒来时候,已是深夜。喝过郗和煎的药,终于没了头重脚轻跟灌了铅似的沉重感觉。

眼前只有一方桌案,上面摆着茶杯器具,绣墩旁还有一尊燃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房内没有人。

倒是透过隔窗,外面隐隐有暖黄的火光。辛宜揉了揉额角,垂眸时发现软枕旁叠放着的藕荷兔绒棉衫氅衣。

辛宜自己都未发现,在触碰到氅衣时,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抹弧度。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还是冷得像刀子割脸似的,辛宜拢了拢氅衣,站在抱厦前。

而郗和同阿澈正在蹲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一大一小聚在一起,言语嬉笑。辛宜就靠在柱子旁,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不知他做了什么,忽地抱起阿澈一个箭步就像后退去。

下一瞬,一朵朵金黄的火花爆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争先恐后地从那小盒子里窜出来。足足冲了有一丈高。飞洒的星点不断向外扩散,逐渐汇聚成线,活脱脱像一棵生了火花的树。

“阿娘!”阿澈看见她,眼眸中倒映着金黄的火光,急忙要从郗和怀中撤出。

“慢些慢些。”郗和才将她放下,小丫头就跑着跳着拥了上来。

辛宜刚要俯身去抱她,却被郗和拦下,他又先行一步抱住阿澈,走向辛宜身旁。

阿澈虽有些不高兴,见郗和抱着她也是离娘亲越来越近,她伸出一双小手,虚虚揽向辛宜。

“阿娘身子不舒坦,还是叔父来抱阿澈吧。”二人的衣袂紧紧相贴,这般阿澈就能被他抱着去靠近辛宜。

辛宜顺着这姿势摸向阿澈,同她额头抵着额头,一时没有说话。

安郎也是这般,见阿澈逐渐长了个子,总是怕她抱不动……

“阿娘?”小丫头也意思到不对劲,赶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封,塞进辛宜怀中,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腼腆道:

“阿娘拿着阿澈的压岁钱,买巷口爷爷的糖葫芦吃。”

辛宜原本情绪低落,却被阿澈这话逗得笑了,若是安郎在,定然又一板一眼地教导她,“阿澈不可给爹爹和娘亲发压岁钱,这般只会乱了辈分。”

辛宜本想逗逗她,试图将那红封接了,没想到小丫头迅速又收回去了。

她一时忍俊不禁地看向抱着阿澈的郗和,二人对上视线,只见郗和抿着唇笑而不语。

这下,辛宜愈发好奇了。

“阿澈不是说要把压岁钱给阿娘吗?”

“郗和叔父说了,夜晚不能吃糖葫芦,牙牙会坏。阿澈不想阿娘的牙牙也坏。”

“阿娘先答应阿澈,夜晚不吃,阿澈就把钱钱给阿娘。”

“好好,阿娘答应你。”辛宜对上阿澈水灵灵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

“叔父一直抱着你也不舒服,先下来吧,坐阿娘身旁……阿娘好想你。”

辛宜当即坐在抱厦旁的抄手游廊的长凳上,她将阿澈从郗和那接过,将她放在自己身旁。

见状,郗和也顺势坐下,紧挨着阿澈。

月光穿进檐廊,落在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耳畔是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听着他们母女说着话,郗和半倚在连廊的柱子上,唇角微微上扬。

若季行初能真的放下,此生就由他长伴在她的身旁,也是不错。

想到那一种可能,郗和在心底摇了摇头。比起她失魂落魄地待在他的身边,他还是想尽一把力,将韦允安找回来。

“绾绾,书房里我温了桂花甜酿药膳,你许久未进食了,先去喝点吧,不然药太苦。”郗和道。

无论是让栢瑞在门外候着她,还是提前为她备了厢房衣服,再到后来厨房还温着药膳……

辛宜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体贴周到。可她,实在欠了他太多,包括这次,她抱着赴死的决心,去了刺史府,还将阿澈托给他。

“我……”辛宜想同他道歉,但喉咙沙哑,梗在那处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她能体会到郗和的心意,可她心中到底没法再住进一个人。

“哎呀,这有什么!”

郗和明白她的窘迫,当即打断道:“不过就是一碗甜酿,我替你把了脉,不咳嗽,甜食还是能用的。”

“叔父,阿澈也要。”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郗和。

“好,也给阿澈。”

后半夜,爆竹声渐渐止息,守岁的人也进入了梦乡。

辛宜倒是睡不着,她白日里睡了太久。此时,她正在脑海里思量,季桓同她说的,安郎埋在兮山的事。

见房内灯火通明,郗和还是不放心,敲响了门。

“我过来替你把把脉。”

辛宜不疑,披着兔绒大氅开了门。

现下阿澈已经睡了,白日里那些话,困在他的心头上,郗和仍是不能平静。

他面色肃然,没了往日里的随和畅意,倒令辛宜有些诧异,她顺势接过茶壶,想替他倒杯热茶。

郗和倒也没拒绝,只是当着她的面叹了口气。

“绾绾,你可曾记得,当初在沣鸣寺答应的我什么?”郗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辛宜垂下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无措又无奈。

“对不起,郗和。”良久,她缓缓抬眸,泪意盈满了眼眶。

看见她眼圈泛红,郗和心尖蓦地一痛,她本就如此命途多舛,他却又这般逼迫于她。

可是,他不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人只有活着,才能去追逐那些心之所向的物什。相通了这点,郗和顿时豁然开朗,他看向辛宜的眼眸,定定道:

“绾绾,你没有错。”

“错得是季行初,我知晓,若没有他,你与韦兄仍会在永安县继续安然地生活。”

“你们会看着阿澈长大,过去那些痛得苦得就永远成了过去。我知晓你的不易。”

“是啊,若没有他,我和安郎又怎么会如此。”辛宜垂下眼眸,微微侧脸,试图将着面上的悲伤隐匿。

“好在,他现在彻底死了,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我终于为安郎报仇雪恨。”

“可我不明白,我分明已经报了仇,却依旧高兴不起来。”

“季桓他是死了,可安郎却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阿澈永远没有了父亲。而我,也是一无所有!”

听见辛宜说季桓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郗和不禁拧眉,眸中不乏有些担忧。

季桓那般精于算计,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会被野狼吃掉?他季行初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毕竟,连辛违这等谋士都栽到了季桓手下,若传言季行初死在野狼腹中,那天下岂不要贻笑大方?

且季桓不能死,若季桓死在扬州,郭晟又岂能善摆干休?到时候被拉出来顶罪之人……

郗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试图安慰辛宜道:

“绾绾,阿澈怎么会没有父亲呢?你莫忘了,叔父伯父,怎么说也带着一个‘父’,若你不介意,从今往后我可做阿澈的父亲……”

这话刚一说话,郗和旋即红了耳畔,急忙喝了口茶,却又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解释道:

“绾绾,我不是哪个意思,怎么说我也照看了阿澈那么久,他同我,也是有些缘分的。”

感觉直接越描越黑,郗和干脆一直咳嗽不出声了。他头一次直面这等事情,方才他的话,辛宜会不会……

在她看来,韦兄刚死,他那般是不是太过心急?但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在她难得时候搭把手,告诉她,她还是有可以依靠之人!

“我知道奉安的意思。”辛宜叹了口气,“奉安对我和阿澈,还有安郎的大恩,辛宜此生难忘。”

说罢,她急忙屈膝行礼,无论郗和怎么阻拦,她像是铁了心似的,非要完成那一拜。

这事既然被她不动声色的揭了去,郗和也没作他想。看着辛宜,眉心紧拧,黑眸中满是忧虑之色,试探问道:

“绾绾,若是……我是说若是,这次季桓未死,你会如何?”

“他死透了,不可能再活着!”

“那一群群野狼冲他而去,他身上都是血……他季桓必死无疑!”辛宜面容难堪,执着道。

“绾绾!”郗和有些无奈,他知晓她这又是在自欺欺人,其实她也知晓,季桓难杀得很,她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

“你冷静下,若季桓没死,你还要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郗和定定地看着她道。

“他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若他没死,我就杀到他去死,他若不死,我有何颜面下去见安郎?季桓那等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就算死,他也只能下阿鼻地狱!”辛宜气恼地面色憋红,有些声嘶力竭道。

“那之后呢?”尽管仍听见他意想之中回答,但郗和不知为何,心下憋着一股子气,他也渐渐沉了面色,认真道。

“杀了他,我会带着阿澈回到并州……”

“辛宜,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只要季行初没死,你就会永远这般做下去?即使赔上你的命,即使阿澈永远失去父亲母亲,成为孤儿?你也依旧如此?”郗和目光沉沉,话语都带着几分郁结之气。

见她没有说话,郗和的怒火更盛。他沿着桌案来回走动,在焦急中不断徘徊。

“绾绾,既然你一心要杀季,那先听我说完这其中的利弊关系。”

“当下季桓是与郭晟做了某种交易,若季桓不明不白死在扬州,郭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若你为报仇杀了季桓,齐琼之和扬州的那些人,就会以此为借口,将你推出做挡箭牌,反而将他们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绾绾或许也发现,季桓待你有些许怪异……他应不会向往常那般待你了,若你实在想杀他,不如等从扬州离开后,在他回京之路上再动手……”

“可我等不了这么久!若季桓一直不回邺城,我岂非要在扬州等他十年八年?他可配?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辛宜崩溃哭道。

“若他不死,我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安郎?”

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郗和默默叹了口气,恼怒却又无奈。

他方才不过试探辛宜,是否继续要杀季桓,不想她倒是真得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

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连昨晚的事也是这般,冬日里水冷的透骨,她仍一意孤行,为了杀季桓竟然跳到冰水中,这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纵然季桓该死,可她唯独不能自己的命在去堵这一把。他实在不忍心见她被仇恨冲昏头脑,一条路走到黑。

何况,韦允安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若她真杀了季桓,最后只能两败俱伤,她和阿澈都会丢了性命。

“好,那我再问你一次,绾绾你若是出了事,那阿澈怎么办,他还未满三岁,你为了报仇连你和韦兄的骨血都要舍弃吗?”

辛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旋即却旁侧错开眼。不料郗和却始终直直盯着她与她对视,绝不让她有一分一毫的退缩。

“绾绾你以为,你杀了季桓一切都完了吗?朝廷官府会通缉你,会将阿澈没入贱籍,好一点的就是与人为奴为婢,差一点,便是没入教坊司为妓!”

“绾绾,若真如此,你当是好狠的心!”

“不,我不会放弃阿澈的!她是我和安郎的孩子,我不会让此事发生的,事发以后我会带着阿澈离开,实在不行,我便离开大周,去往百越之地!”

“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辛宜面色决绝,袖中指节死死掐着血肉,连肩膀都在发表颤。

“绾绾,莫要在自欺自人了!”郗和苦口婆心劝道。

“此地是扬州,我说了,季桓若死在扬州,齐琼之为了平息郭晟怒火,首当其冲的就是你!”

“那我能怎么办呢?杀不了他,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每日逍遥快活?他根本就不会放过我!我与他之间,只能是不死不休!”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他本就该死,他本就该死!只要我辛宜活着,我就不会放过他,我要为安郎报仇雪恨!”

“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绾绾绾,你还有我,还有阿澈,还有……还有你阿兄!还有槐安巷的薛娘子。你可知,她前段时日还同我问过你。她担忧你的病,还要托我将那一篮新下的蛋带给你补身子。”

“还有素问,当年的事她没有死,季桓虽下令施加酷刑,但好在她没事,我之前见她,她还同我说了话。”

“素问!”听见素问的名字,脑海中的回忆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素问与她挥泪别离。

“她没事就好,她没事就好。”辛宜本想稍稍松下一口气,可一想到素问在何处,她猛然惊醒,“素问在吴郡,那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放过素问!”

“他会放过素问的。”郗和看着她,笃定道。

“你可知,季行初的行径与以往大有不同?他能知晓当年的事,便是通过素问……”

“所以,他若能想开,只会想法设法的弥补你……你们之间,也不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话这句话的时候,郗和有些心虚。他也没有几分把握,季行初会做到什么地步。

他不想绾绾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们之间,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呢?

“不,奉安,我不信他,我不可能信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种人,刚愎自用,傲慢狂妄,他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郗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无论他如何劝她,辛宜始终都不改口。现下就算季桓彻底悔悟,但覆水终将难受,却是到了辛宜与他这般势同水火。

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季桓的女子,如今到一门心思果决刚毅的势必要杀季桓。

真是讽刺,可

这一切都是季桓自己种下的因。

“绾绾,人不能只为了仇恨而活。”郗和思量许久,终是开口到。

“人生不过短短数载,你还能做很多事,还能抚养阿澈长大,还能……还能将辛先生的书稿都整理一番,还能……”

“或许,就当是为了我和阿澈活下来吧……”他喉咙哽咽,还是说出来藏匿于心中许久的话。

为了他活下来……

郗和觉得,自己今晚真的是要疯了。

他眸光微动,有些落荒而逃之态,急忙道:

“总之绾绾,你好好思量一番我今日说的话,你并非只是为了仇恨而活?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你并未亲眼见过韦兄的尸身。”

“若连你也去了,倘若有朝一日韦兄活着回来,看不见你,他会如何绝望?”

听到这句话时,辛宜已经泪眼莹莹,捂着唇哽咽起来。郗和说得对,她从阿兄那里得知安郎的死讯,可她毕竟没有亲眼所见。

待明日她要去一趟兮山,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再去见安郎最后一面!

第64章 第64章:强取豪夺他们注定了就该绑……

翌日,辛宜起了大早。正欲同郗和告别。

因着她生病,阿澈也未像往常那样同她睡在一处。辛宜先去看了看阿澈,将她踢下的被子重新掖了掖,盯着阿澈的睡颜,愣神了一瞬。

“娘亲最是对不起你和爹爹。”她心中默念着,长眉都拢蹙在了一起,分外忧伤惆怅。

若是可以,谁不想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生活着?

她得去探究一下情况,安郎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去顾神医住所时,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安郎在呼唤她。

就算最后有一丝希望,她也决不能放弃。

“娘亲今后会振作起来……”

俯身亲了阿澈的脸颊,辛宜旋即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去。

然而还未出了厢房的大门,就正好遇见郗和站在那棵系满红绳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昨日你刚刚退热,风寒还未好全,其实……不必这般急……”

辛宜摇了摇头,眸光中平静悠远,竟无一丝涟漪,这倒叫郗和意外。

“我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辛宜抬眸,看向她,眉眼却柔和了几分。

“谢谢你,奉安,我得留着这条命,你说得对,若是安郎还在,他回来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郗和默默叹了口气,原本这是他也无打算之事,只不过借此机会激励她活下去。

没想到她如今却这般固执,非要一探到底。若是事后真叫她知晓了,满怀希望的期许与绝望的悲痛相互交织……他不忍心见她那般难受。

“我同你一起吧,我在吴郡待了三四载,再怎么说也比你熟悉一些。”

“我会随身带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再者,你一个人茫然上山,我怎么放心得下?”

看出她的诧异与震惊,以及眸光中的欣悦,郗和继续道:

“阿澈你放心吧,我们走后栢瑞会照顾好他。”

辛宜有些难为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得麻烦郗和。第一回去齐安县寻找安郎,她将阿澈托付给他,一带就是将近六月。上回因为阿兄和齐琼之的事,临时又将阿澈托付与他。

“奉安,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都这般好,辛宜实在感激不尽……”

“绾绾,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心中畅然乐意。若每一次,你都要谢我,那你可真欠了我太多人情,将来不怕我一并讨回来?”

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辛宜便知晓他又在打趣她,便回道:

“好。”

“……”

郗和没想到她真会答应,这下突然把他弄的面红耳赤了,好似他做这些,都是要求回报似的。

可他的心中却总忍不住往那处想,若真的可以……

郗和旋即恢复了冷静,看向辛宜,转移了话题。

“绾绾,今日丹阳那边传来消息,齐琼之已经放了你阿兄,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卧床修养一段时间就可。”

“是我害了阿兄,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被齐琼之要挟,受此磨难。”辛宜有些失落。

“绾绾,今后莫要说这些话了,不必总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也莫要说那些垂头丧气的话。”郗和劝导道。

“我知晓了。”辛宜道。

“总是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呢?”他抬眸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神情有些茫然。

在郗和的视线下,临走前辛宜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两碗汤药。之后,郗和租了一辆马车,载着辛宜去了兮山。

与上次来兮山的方向大致相同,都是先坐马车绕一段远路,路过震泽时换成小舟,最后才到兮山上。

季桓说过,他把安郎葬在了此处。可偌大一个兮山,安郎又葬在哪呢?

心中燃起的火苗腾地一下被浇灭,辛宜有些后悔,后悔那日质问季桓时候,没有问清楚。

“绾绾莫担忧,知晓了兮山,我们一点点找,总会有结果的。”郗和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正好兮山大,能困住她一时片刻,等她想清楚了,自然能破解那场死局。

现在只要她肯好好活着,他便别无所求了。

……

吴郡,太守府。

清晨的微光稀稀疏疏的落进窗内,在山水屏风上投下一层光影,正好散乱地洒在依靠在床榻上的男人脸庞上。

他双眸泛红,血丝爬了满眼,猩红地实在骇人。

而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左手上的那节断了的中指上。

世族重仪容举止,形神俊美。而他如今却瞎眼断指……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日发生的事像魔咒一般,啃食着他的脑海心灵。

她不是心地善良?连崔节,崔苓那些欺她辱她的败类都能获得她的恻隐之心吗?

怎么到了他这儿,全都败地一塌涂地?

他以为有了那些山匪,她仍能像少年时那般,为他乱了心扉,动了心弦……

危难之际,他不顾死生救她,将之前的那些事一笔勾销,她放下那些事,不是顺其自然?这番她就能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妻……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想过了,他今后会好好补偿她,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待她。

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他再也不会拘着她。若她要将那个孩子带过来,他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为何,为何这一切都不起效用?为何他替她挡箭,带她逃生,她不仅不领情,还要他葬身野狼之腹?

莫不是他如今有了残缺,辛宜看不上他了?

也是,就算韦允安死了,还有宋峥郗和那些人,再不济还有听竹苑的那些倌儿……再如何,都比他这个残缺之人强!

可她怎么能真弃他而去呢?

他们注定了就该绑在一起,这辈子,下一辈,下下辈子,都绑在一起!

“来人!”季桓忽地抬眸,目光冷冷地看向窗外,这时候钟栎正匆匆进来。

“直接将顾道生请来,本官要他,做一物。”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那节断了一截的中指上,眸光阴鸷的可怕,而后道。

“暗中去请,若有漏了消息,本官唯你是问。”

“喏。”

身上阴冷沉重的目光如芒在背,钟栎暗暗吸了一口气。想看季桓却又不敢抬头。

“无事了,你下去吧。”

季桓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却见钟栎仍杵在那没有动弹,烦躁地抬眸道:

“还有何事?”

“主上……

大小姐不见了。“钟栎禀报过后,直接屏住呼吸吹垂下首去。

“何时的事?”季桓拧着眉心,面上愈发不耐。

“主上前往丹阳那日……属下,属下也是今日才知晓。见主上重伤昏迷未醒,这才……”

“兮山找了吗?”凤眸中寒光似起,男人左右翻掌,又开始看向自己的左手。

“找了,只是兮山太大,属下也去了长生庵,依旧没有消息。”

“兮山,兮山……兮——”季桓忽地抬眸,那夜分别时决绝的容颜似乎就在眼前。

她为了区区韦允安,来质问他,还要杀他!

她知晓韦允安埋在了兮山上……而季泠很可能也在兮山上。兮山,长生庵,陆琛……季桓眯起眼眸,当即道:

“本官要前往兮山,即刻启程。带上一半的骑兵、弓箭手,还有,时刻留意陆净的动向,若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喏!”

为了齐琼之的那些事,还有传国玉玺,他本不欲同陆氏撕破脸,可若这回陆净敢动他的人,他不得不斩草除根!

他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辈。陆净若惹了他,便不是齐琼之一句简单交待的事了,到时看齐琼之和扬州世家要如何选择,鱼和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

……

月上枝头,夜鸦在林中枝头呜呼哀嚎着,叫得人发颤,莫名悲伤。

辛宜和郗和约莫是巳时而来,下午顺着枯树山林绕了一圈,都不见坟茔。

见她累的满头是汗,面容憔悴,郗和一边拿出水囊,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附身迅速将她额角的袭汗抹去。

虽然夜晚,可月色格外通透明亮,辛宜看清他的动作,正好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一时惊愕地忘了说话。

“绾绾莫要难过,兮山大着呢,光是山头就有一二十座。今日先找到这吧,山上夜晚风厉害着呢……”

他眸光复杂,下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唇,其实找不到韦允安的墓于他而言才是最好不过。

这样,绾绾就能安顿下来,不去想那些刺杀之类的。至少能保住命。

可他又不忍心看绾绾难受……

辛宜也累得虚脱了,答应了郗和的话。

“我们随意捡些枯枝,也能取取暖。”郗和道。

辛宜点了点头,借着月色,只要往地上随意扒拉几下,柴火也就够了。

哪知,她刚想绕过前面的古杉想捡着枯枝落叶,却看看古杉对面隐隐约约有飞荡的火星,似乎还有女人悲伤的私语。

当即,辛宜躲在树后,心有余悸地舒着气。耳畔的夜鸦的悲号更衬得夜色骇人。

“奉安。”她小声默念着。

郗和不知去向何处,没有回音。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仍在继续,辛宜捂着心口,拧着眉心,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奉安,你为何会在此!”哭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诧异地询问。

“季泠阿姊,你怎么……?”郗和复杂又悲悯地看着季泠,刚想出的话顿时又梗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听见不是她想得那些怪力乱神,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走到郗和身侧才看清跪坐在地上一身僧袍的女子是季泠。

“季泠阿姊!”辛宜蹲下身,感怀地看着她。

“你……”看着她跪坐在一块墓碑前,心中说不错愕那是假的。

只是那墓碑虽然祭祀所用,上面却没有任何字,而墓碑周围连坟冢都有。

知道辛宜想问什么,季泠抬手用僧袍擦去眼泪,“小兮走的时候不过几个月,我并未给他刻墓铭……”

听见这话,郗和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琛是吴郡陆氏宗子,他死后定然要被迁往族陵。而当年季泠腹中的孩子,只能作孤坟野鬼,无处可去。

“十一载了,我正是在此处把小兮弄丢的。”

见季泠怜爱地抚着墓碑,神情怔然,郗和不禁拧了眉心。

若他未记错,季泠阿姊和陆氏子私奔逃至兮山,陆氏和季氏的人都追至此地截堵……她许是那时颠簸劳累,没了孩子。

那时季桓奉命随讨虏将军袁旬清剿扬州青泽山匪寇,他得知消息,先一步带走了他阿姊,并一箭射杀了陆氏子。

陆氏迄今为止都没有善罢甘休,可当年并没有亲眼看见季桓射杀了陆琛,是以陆净虽恼怒,却没有证据,就奈何不了季氏。

那时候陆氏刚被外放,官场失意,齐琼之更不会管这等俗事。

“季泠阿姊,此地恐怕多有不便,你……”虽厌恶季桓,但辛宜也知晓事情厉害关系。季泠一旦现身,陆氏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是琛郎的忌日,小兮也是……我今日就想一直陪着他们。”季泠垂眸,有些固执。但看见辛宜,仍不忘关切道:

“你和阿和怎么在此?”

“我……”眼睛蓦地一酸,辛宜忽地想起上回在长生庵与季泠的对话,季泠说,不愿看见她再变成另一个自己。

“我来找我夫君。季桓说过,他就在这山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如何,我都要找到他,将他带回家……带去永安……”

泪意氤氲,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和阿澈还在等他……”

闻言,季泠面色煞白,皱干的唇角止不住地发颤,扶着辛宜的肩膀流下两行热泪。

“对不起,是我们季氏对不住你。辛宜,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真下了这等狠手……”

“你若想杀他,我不会阻拦……”季泠吸了一口气,心底快速有了计量,“只我想说的是,莫要将自己折了进去,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有阿澈,她还那样小……”

“阿桓做了太多的事,他下场如何,自有天收……就算阿母还在,也不会纵容他这般不择手段。”

辛宜蹙着眉,面色痛苦凝重,袖中指节紧紧攥起,深陷进骨肉之中。

“趁着还有机会,你离开吴县吧,离开扬州,再也别回来……阿桓疯魔至此,他不会善罢甘休。”季泠苦苦劝道,就算是她,也不敢肯定,季桓真能知错就改。

“我不会走,兮山于阿姊而言有多重要,便于我而言就有多重要。若安郎还在一线生机,我找到了他,自会远走他乡,再也不会来。”

“若他……若他真……,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季桓。”

这已是她最后的忍让了,她必须先弄清楚安郎的事。这是支撑她最后过下去的希望了。

有郗和在,阿澈就不会有事……她想最后再无赖一回。

季泠摇了摇头,垂眸凝视着火盆里的衣物,苦笑着。是啊,她一直都在痛苦的活着,她与自己的至亲阿弟间隔着杀夫之恨!

耳畔仿佛听见什么动静,郗和当急提醒道:“快灭火!”

不待季泠反应过来,郗和当即将水囊里的衣物尽数浇灭。季泠险些尖呼出声,却被郗和从后捂住了嘴。

“别出声。”郗和抬眼看向辛宜,轻声道。

“家主说了,那个女人就在兮山上,可兮山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找?”脚步声此起彼伏,离他们藏身的矮坡越来越近。

“谁知道呢?家主特意吩咐要搜山,实在不行,就直接放火!”

“放火?天干物燥的,放火万一止不住呢?”

“管他呢,反正咱们又不是吴郡人!”

一时间,缓坡后的三人纷纷面色惊愕,目瞪口呆。

“阿姊,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必须得走!”郗和面色肃冷,断然道。

“你们走吧,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找我。”季泠神色悲悯,淡然道。

“兮山绵延百里,若陆氏真为了寻我放火焚山,我便是吴郡的罪人。”

“若琛郎知晓,会怪我的。”

“他怎么会怪你呢?”辛宜当即蹙眉,抬眸惊讶地看着她。

“阿姊,若他真心爱你,必然不愿看见你命丧火海。”辛宜脑海中忽地有些纷乱,她不太明白季泠和陆琛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她是与人私奔逃到兮山的,陆琛身为陆氏宗子,若真执意要娶,陆氏一族又能有何办法?

安郎当初来吴郡任职,为的就是整理吴郡水患的卷宗。陆氏毁坏震泽堤坝,趁机抬高粮价谋取利益,更有甚者,还向湖水中投毒彻底将百姓逼上绝路。

如今为了寻季泠却又要放火焚山,这样的一个家族,又能出来什么样的家主?

联想到季桓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辛宜顿时对陆琛没了半分好感。

“不好,来不及了。”郗和抬眸见,却见下面的山麓上已经陆陆续续起了火。

“阿姊,眼下我们没有退路了,若一直待在此地不走,我们三人都会葬身于此。”郗和劝道。

见她仍在犹豫,辛宜也道:

“阿姊,奉安说得对。趁着火势还未变大,我们现在下山。”

不待季泠反应,郗和与辛宜一左一右,带着她匆匆忙忙开始下山。

冬日里天干物燥,草黄叶干,火势顺着山林一窝蜂地向四周蔓延,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熏得人眼睛干涩。

辛宜一边走,一边却在不时留意脚下,看看四周有无坟茔。若山火焚烧过后,留下一地灰烬,或许那时她连安郎在哪就更分辨不出来了。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她,她可能比季泠阿姊更执着。

眼下她只祈求那是一座空坟,祈求她的安郎仍然好生生得活着。

借着月色和冲天的火光,三人越走越快,不一会就到半山腰的茅屋上。

“咳咳。”季泠身子本就不大好,呛入了浓烟,咳得面色憋红。

辛宜想也不想,从身上扯下三片棉布,放进木桶里打水浸湿,递给郗和与季泠各执一份捂住口鼻。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季泠眼眶湿润,那帕子捂着口鼻的同时眸光微动。

“现在莫说这些了,我们先下山才是最要紧的,兮山大着呢,陆氏想放火焚山,也得好一会。”郗和道。

“不知山下有没有人围堵……如今这吴郡陆氏也实在猖狂,竟然敢私自焚山。”

方才回那茅屋的同时,辛宜进屋将房里的弓箭匕首等物也带了出来。

郗和倒没有拿,他虽不擅长舞刀弄枪,但他终归是医者,有他自己的那些防身之物。

“兮山背靠震泽,我们只要速速下了山就好。”辛宜紧紧握住弓身,估算道。

“季……”郗和抬眸看了辛宜一眼,终是将话憋进了腹中。

陆氏的动静这么大,季行初也不是吃白饭的,今日还有一场大戏在后头等着。

只是他不知辛宜再看见季行初的话,会不会……

山路陡缓转折,三人本继续顺着坡度下山,迎面却碰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第65章 第65章:强取豪夺人怎么可以无耻到……

那些人并未穿着兵甲,反而一身统一的布衫,手握长刀朝着这边而来,神情戒备。

不一会儿,他们迅速往两侧错开,在并不宽敞的山路前留下中间的一条狭窄的过道。

“恭迎家主!”

一位身着红黑相间衣衫,蓄着山羊胡的老者迈着相当快的步伐,精神镬烁,匆匆而来。

“老夫恰恰只留了这一处出口,就是等着给你翁中捉鳖!”

陆净死死盯着那张面容酷似季桓的脸,目露狠色。

“贱人,当初若非是你,我儿又岂会离家出走!你们季氏,到底是一丘之貉,无论男女,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上他的眼眸,季泠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愁绪。袖中的指节不断蜷紧又放开。

“我知我有罪,只是阿翁,我死之前,能否让我去祭拜一下琛郎?”她忽地抬眸,目光坚毅,不屈不挠地看向陆净。

“呸,痴心妄想,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唤我阿翁?呵,若叫你季选知晓,他的女儿敢唤我阿翁,不待他出手,任凭我,也要替他清理门户。”

陆净说罢,这才抬眼打量季泠身边的两人。郗和他自然认识,吴郡水患时正是他那沣鸣寺的人四处给他捣乱。

至于另一个女人……既然与季泠一起,定然也与季氏脱不了干系。

更或许,这个女人就是他要找的辛违之女!

想到今夜收获颇丰,陆净的心情旋即好上了几分。

“我找了你整整十一载,季桓那小儿倒将你藏得极好,可你终归要知晓,是你害得我儿!”

“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莫要负隅顽抗,不然老夫身后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乖乖跟着老夫回去,还能留得一丝体面。”陆净虽顺着这话,眼神却时不时向辛宜和郗和那边望去,警告道:

“怎么,你们是要同老夫作对?按理说,应是冤有头,债有主,可黄泉路上,多找几个人给我儿陪葬也是极好!”

“阿翁,不关他们的事,我知晓你恨我,我跟着你回去,与他们无关。”

陆净早已失去了同她掰扯的耐心,当即挥手道:

“快!将人拿下!”

辛宜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目光警惕,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攥紧季泠的手腕,默默替她安着心。

季泠回过神来,歉疚又感动地看向辛宜,目光含泪。

“陆大人,你看看这方圆十里的光,你可知按新朝律令,你这私自放火焚山是何罪?”郗和上前一步,挡住了陆净看向季泠和辛宜的灼灼目光。

“哼,休得拿那些东西胡乱掰扯!莫要以为老夫不知晓,那个贱人在山上焚烧衣衫,若齐刺史问则,那贱人休想脱得了干系。”陆净吹着胡子,面色黑沉得难看。

“哦?陆大人当真看清楚了?那陆大人今日带着这么多人浩浩汤汤上山,真当洛阳那位是傻子?”郗和上前一步,讽刺笑道。

“要我说,找借口也总得找的说得过去,陆大人你看看你走得太急,令牌都掉我这了呢。”郗和说着,真从袖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

经他这提醒,陆净也后怕不已,摸向腰侧发觉少了什么后,当即想上前去看看那令牌是不是自己的。

哪知,郗和广袖一甩,满天的白粉旋即飘起。他迅速捂住口鼻,往后撤去。

中了药的侍卫顿时一个个浑身筋软无力,跌倒在地。陆净看着朝着山上跑去的几人和周围中了药的士兵,气都怒目圆睁。

“废物,真是一群饭桶,后面的给我上!抓住他们,今日若能抓住他们,重赏三百金!”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士兵也顾不得危险,迅速朝着郗和辛宜他们那边追去。

山上浓烟滚滚,连天际都染成了黑红深橙,郗和带着二人朝着山坡上的一处山林跑去。

“唔~”季泠没看清脚下的石头,重重跌了一跤。辛宜当即上前去搀扶她,哪知季泠情急之中拒绝了。

“阿和,你带着玉绾先走吧,阿翁要找的是我,只要我留下,你们都会平安无事。”季泠神色忧虑,月色下她的面容愈发憔悴,压了一道又一道泪痕。

郗和皱眉,眼疾手快快点了她的哑穴,不让她再说话。接着,直接背起了季泠,将袖中的药粉塞到了辛宜怀中。

“我们先继续下山。”郗和当即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登时反应过来郗和的意思。陆净只留了一处出口,可山林这般大,总有他们的出路,即使穿越山火横行的道路!

“好,奉安你先带着季泠阿姊在前面走,我断后。”辛宜握紧了长弓,跟在郗和身后,若有追兵,离得远她可直接用弓箭,离得紧了她便用软筋散。

“杀啊!”不一会儿,身后的士兵迎着陆净飞快朝他们这边而来。

辛宜当机立断,费力拉满长弓,半眯起眼眸,打算对准陆净直接射去。

然而陆净躲在那些士兵身后,他们又都在不停追赶。辛宜的第一箭只看看射中了陆净身前的士兵。

黑夜中,那些人浑像恶鬼似的,朝着他们涌来。冷白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耀着此起彼伏的白光。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撒白粉,可哪些人有了警觉,提防得紧就是不靠近。

最后她无法,直接三箭齐发。

对面三人齐刷刷倒去,然而她刚放下长弓,其余的人迅速赶来,围堵得她分身乏术。

辛宜渐渐有些吃力,迅速撒出了软筋散,转身就要离去。

那些人到底是有了经验,预感到她动手的瞬间,旋即捂住口鼻,执着长刀就往她这边冲。

愤怒与不甘泫然而至,辛宜紧紧握着长弓,怒视着他们。她还未弄清楚安郎的事,若就这番死在了这……她真是对不住郗和的大恩……

“辛违之女?”陆净走了过来,盯着她的面容试图寻找故人的痕迹。

“可惜只是个蠢货。”他凉凉道,看着手下将辛宜羁押过来。

“为那些贱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辛违就是这般教你的?”显然,他口中的那些“贱人”不包括季泠一个人。

“你与老夫无仇无怨,老夫本也不想为难故人之女,只可惜,你偏偏是季桓的女人!你说,老夫怎么可能会放了你?”

辛宜瞪着他,眸底怒意横生,可转念一想,他是齐琼之的手下,眸底的汹涌旋即淡了几分,旋即轻声道:

“我恨不得杀了季桓!”

“大人定然也恨透了季桓吧,杀了令郎的分明是季桓,大人可否放季泠一条生路?”

陆净闻言,浑浊的眸瞬间亮了几分,颇有兴趣道:

“你觉得,你有资格同本官讨价还价?”

辛宜垂眸,漆黑的长睫遮住视线,叫人看不出情绪。

“那是自然不敢,难道大人不知,季泠阿姊当年在兮山时,已有了五月身孕?今日她烧得,正是令孙的衣物。”

果然,辛宜说完,陆净的面色迅速变了一瞬,当即又恢复阴鸷肃冷,恨恨道:

“哼,那又如何?已经死了十一年,未曾生出的东西,算哪门子的陆家人!季氏之人,不配生出我陆氏的血脉!”

辛宜瞥着唇暗暗白了他一眼,袖中指节紧攥着。脑海中飞速思量着如何为季泠郗和他们争取时间,以及自己如何脱困的事。

陆净没工夫理会她,抬手挑起她的下巴,诡异地笑出了声。

“你说,若是老夫抓住了季泠,你和季泠相比,季桓会选谁?”

“是选你这个结发夫妻,还是选他那个好阿姊呢?”

眼眸滴留转了一瞬,陆净笑道:“若你交出扬州地下古地宫图……辛违是杭太傅的得意门生,他不会不知晓……”

陆净直勾勾地打量着辛宜,另一手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着。前朝定昌太子清剿匪患时,找到了传说中的地宫。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消息渐渐湮没了。

若他陆净得到了那张图,地下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便都是他一人所有。

毕竟,辛违随宋雍从军多年,纵然有辛违的三寸不烂之舌,宋雍的屯田之策,那也不可能一口气直接从陶应手中夺下冀州,甚至还背刺冀州世家一刀。

他们定然用了地宫的金银,这才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用作军饷。

闻言,辛宜只是愣了瞬。父亲外出做何的消息,她一般都是从阿兄哪里得知。父亲有没有那图,她还真不知晓。

“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一张图,不过时日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这下换做陆净犹豫了一瞬,看着她欲言又止,似在等她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季泠。”辛宜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与触碰。

“……成。”陆净咬了咬牙,届时等他拿到宝物,季泠包括这辛违之女,他一个都不留!

“若是这般,我与大人并不是敌人,反道是朋友,大人这待客之道……”辛宜冷冷地盯着他,面色不悦。

陆净抬手,那些人旋即送了桎梏。

“大人要杀季桓,我也要杀季桓,不如我与大人合作,待杀了季桓,大人也算大仇得报!”

陆净的眼眸眯得越来越深,颇有兴趣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放了我!我会亲自将他引入大人的包围。我比大人,更恨不得他去死。”

瞧见辛宜面色决然,黑眸中怒意横生,陆净拍手笑道:“好,好,不枉老夫高看你一眼。这才是辛违的女儿!”

……

从陆净那离开之后,辛宜厌恶地擦着下颌,死死握着长弓。原来,真如郗和所言,季桓并没有死!

她费了那么多气力去杀他,他都没有死。而他想要别人的命,却如捏起一颗蝼蚁那般简单。

越往前走,眼前的光越亮,火势汹涌澎湃,气焰逼人。刚才与陆净的周旋,不过她的临时脱身之计,她也未曾想到,陆净会这般蠢。

或许因为陆净要找的根本不是她,反而她还能带给陆净其他利益。对陆净而言,求之不得。

由于方才的耽搁,她与郗和终究是走散了,周围只是蔓延的山火,耳畔不时还会传来夜枭的悲号。

她现下要急忙赶下山去,不然待烧火蔓延而来,愈发难以逃出生天。

“咳咳。”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辛宜捂着口鼻,俯身穿过山林。

奔波劳累了这么久,她实在有些体虚。昨日才刚刚退热,她的身子实在不能继续消耗下去了。

辛宜俯身弯腰,扶着树桩呕吐了一阵。想来她受了凉,又呛了烟,胃中实在难受得紧。

直到胃中什么都吐不出来,辛宜回过神,这才看清她手里扶着着的是何物什。

经历风吹日晒,那木桩上的墨虽早已淡了颜色,到坑坑洼洼的刻槽分明就是韦允安的名字。

“安郎!”借着火光的照映,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木牌痛哭流涕。

“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想你竟然在此。”她闭上眼眸,将脸颊贴在木桩上,试图攫取那曾经日思夜寐的温柔。

远处的山林发出一声巨响,似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蓦地将地上的女人惊醒。

山火越烧越旺,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满是灰烬苍夷。辛宜忍着悲恸,开始去寻找她心中的答案。

“安郎,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今日定要一探究竟。”

“你怎么可弃我和阿澈而去!”

“你说过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开始用身上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挖着木桩后的坟土。

当日埋葬的土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压得平整厚实。岂能是一把匕首能瞬间挖通的?

但此刻的辛宜仿佛陷入了魔怔,胡乱卷起袖口就开始挖。安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身为他的妻,知晓安郎的身量体征,只要让她开棺看看,哪怕最后一眼……

若等山火焚烧过后,木桩没了,整个兮山她又该去何处寻找安郎的踪迹?

泪珠子不听使唤地落下来,似有千斤重似的,砸在土堆上,混着泥土溅落在她霜白的裙衫之上。

肃冷的夜风裹挟着热浪,整个山林开始变得惨红灼热。辛宜挖着挖着,忽绝胃中又是一阵翻涌,直接将胃中的东西尽数吐出。

“唔~”她容颜憔悴,面色苍白。其实,她现在渐渐有些理解了季泠,她与季泠,真是一类人。

命途多舛,同病相怜,还都同那一人有联系。

浓烟滚滚,火势窜等更猛,天上的明月早已看不见。

眼看着棺材就要挖出来了,辛宜的眸子忽地亮了起来,决心将那些覆盖的土尽数挖掉。

周遭稀稀疏疏的火星飞过,溅落在她的衣衫之上,辛宜都未曾察觉。

耳畔又是一阵巨响,但想到再有一点,再有一点棺材就能全露出来了,辛宜彻底陷入了疯魔之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一片狼藉。

一身黑衣的男人俯身喘息着,肩膀和手臂上的灼伤泛着绛红,目光沉沉地看向地上的刨坟的女人。

“辛宜,你不要命了吗?”男人说话时,袖中的那截断指隐隐发颤。漆黑的眸光将辛宜视线引至二人身侧的一枝着了大火的树干上。

那树干约莫碗口般粗,许是林上着了火的枯枝。正好顺着辛宜的头顶往下坠。

当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提剑将之挡了回去,那枝干若是真砸了下去……季桓不敢想那种噩梦一般的结果。

看见季桓,怒火腾地一下窜上心头。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便只深深瞪了他一眼,辛宜赶忙继续刨土。

“辛宜!”见她不为所动,季桓心中的怒火也涌上来了,旋即上前摁住她的肩膀,隐忍道:

“辛宜,别闹了,先随我离去!我知晓你恨我,但你实在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山火就要烧过来了!”

他带着人马上山时,正好遇见郗和与季泠。得知辛宜还在山上时,他的心就跟热锅上焦灼的蚂蚁似的,纷乱又焦急。

怕她出事,怕她落入陆净之手,怕他再也看不见她。

“滚!”辛宜实在懒得同他搭话,尽力挣脱他的桎梏。眼下土层已经全部刨开,只要开棺,只要

她开了棺就能彻底知晓安郎在不在。

季桓也注意到了那棺材,他眸底闪过一丝恐惧。那夜他深刻记得韦允安惨死的模样。血肉模糊,皮肉溃烂。是以他才赶忙将人草草安葬。

今夜绾绾竟然要刨坟开棺,若叫她见到那韦允安的惨死模样,那还得了?想必她也知晓,待烧火焚烧过后,兮山上的一切都将变成焦土。

“绾绾,跟我走!”在辛宜将要费力推开棺才时,季桓当即将人揽腰抱起,向后猛退。

霎时,树上的着火枯枝坠在棺材上,发出“砰”的一声。带着生了柏油的棺材一同烧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辛宜当即愣在哪里,连哭都没了声音。

“安郎!不要!不要!!!”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安郎!”

“快停下,停下!”

“呜呜呜,不要!”

伴随着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周遭的火势大片绵延,愈发迅猛。季桓叹了一口气,抱着人开始四处躲火。

“放开我,放我下来,我要去见安郎!”虽被他强行抱走,可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着了大火的棺材,在他怀中哭得歇斯底里。

“安郎!安郎!!!”

怀中的女人挣扎撕扯着,疯魔似的捶打着他的心口。季桓剑眉紧拧,霎时将人抱得更紧,紧到要将她揉进血肉之中。

他带人进来时,漫山遍野都是燎人的山火,热浪纷涌,浓烟四起,轰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都这般危急了,可她仍像不知道一样,依旧在那苦苦刨着韦允安的坟茔。也不知韦允安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

贫贱出身,无权无势一贫如洗的白衣,哪里就这般叫她迷恋?莫非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

季桓拧着眉,深深看向他怀中依旧在挣扎的女人。好在他方才抱起她时将那断刃丢在了地上,不然她定又要冲动地捅向他。

“绾绾,你清醒清醒,他早就死了!”季桓望着她,目光沉沉,不知不觉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季桓!”这句话蓦地提醒了辛宜,她也瞬间回神,反应过来后怒吼着抬手甩了季桓一个耳光!

辛宜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恨的咬牙切齿痛恨。除了季桓那个疯子,天下谁都可以说这句话提醒他!

他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仿佛安郎的死与他毫无关系!辛宜不知晓,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等程度。

掌风掠过的瞬间,他的步伐果然顿住,纵然有火光照映,他也仅仅只能看见左侧的场景,视野到底是受阻的。

季桓侧过脸去,生生挨下了那一耳光。可抱着辛宜的力道却丝毫不曾松懈。

“放开,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配!是你害死了安郎,我要你血债血偿!”辛宜气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襟,去掐他的脖颈。

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凌厉。他抬眼看向四周的山火,似乎在辨别方向。

还未动身,垂眸时忽地察觉怀中的女人过去那双常氤氲着湿意的杏眸,此刻正烧着怒火死死瞪着他……

心口登时传来一阵悸痛,宛如一把钝刀,插在心里,来回深剜浅割。

“绾绾,我知晓你恨我。但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他语气温和,好似多么深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