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章:强取豪夺从今往后,你走得……
“是啊,主上,夫人午时一刻才醒来,醒来就嚷嚷着头痛欲裂,夫人知晓深慈师父精通岐黄之术。”
云霁看了一眼一旁的季泠,又冷冷地瞅向季桓怀中的女人。目光哀求地望着季桓,以求怜悯。
“将人带下去。”季桓冷声道,并未看她一眼。
“主上!”云霁这回彻底慌了,赶忙拽着季泠的衣衫,哭求道:
“大小姐,求您救救奴婢,奴婢自幼跟在您和主上还有大夫人身边,求您看在大夫人面子上,救救婢女,婢女真不想死。”
“夫人,夫人您说句话啊!这,分明不关奴婢的事!”
五十板子下去,再硬茬的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大小姐最是心善,云霁知晓,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季桓,云霁自幼与你我一同长大……啊!”
季泠还未说话,惊愕地捂上唇,看着季桓面色猛变。
辛宜沉沉地盯着手中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睁大眼眸,怔怔地笑了。
抱着她的臂膀已抖得颤栗,季桓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落在女人霜白的衣衫上,似飘落的一朵朵红山茶。
季桓抿着唇看着怀中得女人,恨得咬牙切齿。
待仔细看去,才发现扎进心口的一把利刃,碎在了里面,疼得钻心彻骨。
见他快要支撑不住,辛宜稍稍使力一挣,从他怀中脱身,光脚踩在石板上,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你这个疯子,季桓,云霁跟了你十数载,你竟然也要随意打之杀之,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个疯子!”
“我告诉你,季桓,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咒术,更没有什么可笑的解药!”
“深陷梦魇五载,你为何不思量思量,是不是你作恶多端,引得上天不满?”
“还有邺城那些无辜的百姓,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人跑了,留下自己的阿姊和自己的夫人独守邺城,你还想夜夜安眠?”
辛宜恨恨地盯着他,余光看见自己衣衫上染上血,拧着眉心,抬手将那沾了血的裙角撕了去,继续道:
“那日我在邺城城上时,看到远处狼烟燹火,尸骨堆得有山那么高,地上的土都成了深褐色。”
“季桓,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每天都像上天祈祷,祈祷你怎么不去死!”
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袖擦去唇角的血,狠狠盯着辛宜,漆黑得眸光中竟然散着几丝兴奋。
纵然心口的剧痛,也没法阻止他的逼近。
“说得好,辛宜!”
“说完可觉得舒服了?”
“可你别忘了,我说过,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季桓,你的伤。”季泠忽地上前,想靠近,却被季桓眸中寒光吓退。
“辛宜,乖乖听话,待在我身边,旁的事,我可既往不咎。”
“疯子,疯子!!!”辛宜属实被他烦得无语,不停后退,“我问你,你把我阿兄怎么了!”
男人仍在靠近,唇角扯着阴森的笑,混着血迹,活像一只从地下爬出的恶鬼。
“你阿兄?呵,你以为,他真的只是你阿兄?”
“他既然来了吴郡,本官当然不能怠慢,至于怎么做,那就看——”
季桓话还未说话,忽地睁大眼眸,闷哼一声。
男人倒地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季泠,眼睛翻白,终是没了知觉。
方才季泠在身后,抬手一针,扎向季桓脖颈处的穴位上。
“将人放下,不然,他……。”季泠从后扶住季桓,紧锁着眉,冷冷看着托着云霁的两个侍卫,伸手摸了摸季桓的脖颈。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目露难色,又见那女人同大人模样相近,终是放了手。
她沉下脸都时候,眉眼冷肃,薄唇轻抿,不怒自威。除了眼角眉梢的细纹,倒真与季桓相差无几。
“大小姐,你挟持了主上,他会不会……”云霁还未从方才接二连三的惊悚中反应过来,看着季泠,惴惴不安。
季泠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一旁的辛宜,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辛宜,阿姊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方才他从季桓身后施针时,竟意外容易。
她那阿弟,竟然一点警觉都未有,原来,他并未对她设防。
可他做出的事,覆水难收。
辛宜委实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一番结果,困扰她许久的牢笼,竟然这般轻易,被季泠破解了。
“那你怎么办?”辛宜正要走,忽地不忍地看向季泠。
“你先回屋梳洗一番,将鞋穿着,别着凉了。”季泠抬眸看着季桓睡去的面容,笑道:“我自有脱身之计,不过不是现在。”
“云霁你也走吧,去寻你的亲人,别留在此处了。”
辛宜一时唇瓣轻颤,情绪上涌得泪眼莹莹,附身同季泠行了大礼,随后匆匆进了屋内。
……
从郡守府出来时,辛宜掀过幕篱,抬头看着蔚蓝的苍天,眸中含泪。
眼下不过未时,她要再去一趟归月楼碰碰运气。阿兄那般聪明,他怎么可能落入季桓之手?
辛宜笼了笼幕篱,抿着唇瓣,目露忧色。她如今孤身一人,在季桓只手遮天的吴郡寸步难行,她必须先跟阿兄会合,再做近一步打算。
她不能白白浪费季泠阿姊冒着生命危险替她求来的自由。
归月楼在吴县城东,与城西的郡守府相差甚远,辛宜赶到时,已将近申时。
看见归月楼的招牌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围在外面的一团官兵惊住。
这些人似乎与郡守府的那两个看守云霁的侍卫衣衫相同。想来这定是季桓的人。
辛宜咬着唇瓣,深深缓了口气,那些人只围归月楼,而不四处抓人,想来这是季桓的私兵,他并不想让事情闹大。
他要抓的,大概率是阿兄。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辛宜换了齐安口音,坐在茶摊上,一边喝着茶,同旁边的老妇人搭话。
“阿婆,这发生了何事,怎么来这么多兵爷?”
“谁知道呢?据说有人告到郡守府,说太守大人在归月楼喝茶时候,遭遇了刺客。”大娘端着碗喝了一大口茶,啧啧嘴继续道:
“我道那归月楼有什么好呢?我家那老不死的整天都念叨攒了银子去归月楼喝口茶。”
“那太守大人也是闲的,想咱们地道人,坐这摊门楼喝上它一大碗,哪里会遇到刺客?”
“是这般理儿……”
辛宜喝罢茶,看着归月楼里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兵,黛眉紧拧,焦急却又无奈。
他们这群人仍在这里守着,那就说明,阿兄还未落入季桓之手,他可能被困在这归月楼。
辛宜正思忖着,谁料一抬眼,竟然看见钟栎火急火燎地往西走。他走时,带去了大多数人。
只留了一小部分继续守着归月楼,仍不叫人进出。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钟栎回去做何。他那好主子被人掣肘,他怎能袖手旁观,置之事外。
腊月里,天黑得快,渐渐暮色四合,归月楼的灯笼也挂了上来,渲染着夜幕的黑沉。
辛宜等候时也并未袖手旁观,她去附近的打铁铺子买了一把匕首,以及一张长弓并一篓箭。
躬身倾斜被白布紧紧包裹,再由幕篱挡着,谁也看不清里面是何。
另一旁,归月楼前。
女人扭着曼妙的身影,晃着胸口处雪白的肌肤,一摇一扭地走上去,扶着鬓边的金簪,甩着帕子扔向那官兵。
“军爷,您都守了快一天啦,咱们生意,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啊?”
“归月楼每天好歹也是宾客满席,您这样堵着不叫进出,可着实危难妾了。”
见那些人不为所动,怜姜忽地抬手大胆地摸向那官兵的胸膛,见他们僵着身子不动弹,下意识地摁了摁,发觉有弹性有力量后,笑得合不拢嘴。
“军爷,您看起来身体真好,不知有意中人否?”
“军爷这般稚嫩,一看就是没有~”怜姜自问自答,摸向那官兵的腹部,又揉又掐又捏。
那男人方欲抽出刀,却被她这句话噎得拔不出来。
“已经要落霜了,军爷若不嫌弃,到楼里吃杯热酒也成,妾派人在街口看着,若有大人来,妾在告知您一声不
成?”
怜姜一边大方地笑着上下其手,一边明晃晃地挑弄着,守在此处的几个官兵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里受过这般诱惑?
何况,吴郡的冬夜是真的冷,又湿又冷,他们的脚,都冻成了冰碴子。
怜姜前脚刚走,仅过了一会,一袭黑影匿在夜色中,匆匆向外,似乎一刻等不急。
也就在此时,归月楼内忽地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声,女人的尖呼,兵刃的相接,男人的怒吼尽数交织,让本就不安稳的归月楼愈发混乱。
“宋峥跑了,快,捉住他!”
那黑影速度虽快,到底是不利落,很快就要被身后的官兵追上。
辛宜从茶摊前迅速起身,躲进身旁的巷子里,取下长弓,握在手心处。
时至今日,她的手腕仍在颤抖,她用力拉扯躬身,想拉到她原来能做的最大幅度显然已不可能。
“阿兄,我可以吗?”辛宜在心底默念着,凝着前方。
她从前指导安郎射箭时,有人在一旁拉扯弓绳,只需她稳住准头,适时松紧即可,并不用多大气力。
何况,那时候,安郎本就会射术,只是为了哄她开心才装作不识的。
尽管手仍在颤抖,辛宜闭上眼睛,渐渐撑开弓,从巷口处露出头,正对准追着那黑影的官兵,喘息之间,随着远处的哀嚎声,旋即倒地。
还不待辛宜激动,那群官兵见被偷袭,从追逐宋峥的人中又分出一部分,朝着辛宜这边就来。
辛宜又一连射了三箭,看着那官兵快逼近时,执着弓箭迅速退出巷口。
与归月楼的明烛高悬张灯结彩不同,夹道小巷昏暗得紧,只借着月光,情急中多转了几个巷子,辛宜当即匿在阴影中。
“你说能不能请钟大人下令,围堵东城柳河坊?贼人还有同伙,指不定就在柳河坊。”
粗犷的声音隔着层层砖墙钻进耳畔,辛宜屏着呼吸,暗暗握紧匕首。
“呆货,你懂什么?没看见刚倒下去的几个兄弟?”另一个声音斥责。
“我不懂~,我和你说,若是捉到了贼人,你我皆能升官发财,还愁没有媳妇吗?到时候娶他么十几房都养得起!”
“你不去我去,我刚看见了,朝我们射箭的是个女人!”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辛宜蹲在墙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匕首开鞘,冷刃在她苍白的面上闪过一道光影。
地上的阴影慢慢将她笼罩,辛宜深深吸气,还未完全转身,于逆光中紧眯眼眸,匕首已朝着那处狠狠捅去!
第52章 第52章:强取豪夺放过辛宜,放她一……
“绾绾,是我!”
宋峥颤颤巍巍的走过来,眼看着一把利刃朝他而来,若非躲得迅速,真能被那一刀捅穿。
他骨相深邃,鼻梁高挺,周身仍保留四五分胡人的特征,怕被人认出,宋峥出归月楼前特意用黑巾覆着半张脸。
纵然如此,借着月辉,辛宜反应过来时,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阿兄?”辛宜转过身来收回匕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依旧恍如昨日。
“绾绾,我回来了。”
阴影下,苍白的面容在溶溶月色下忽明忽暗,察觉她脸上的几丝血线,宋峥的心尖狠狠抽了一下,剑眉紧锁着。
不过他来不及叙旧,听着耳畔的动静,高耸的眉骨凝着忧切,眉眼低压。他想也未想,先行将辛宜护在身后,接过她手中的弓箭,对准前方。
顷刻间,三支箭矢齐头并进,朝着巷子里的那些官兵而去。
踩着身后的哀嚎声,宋峥紧紧握着辛宜的手,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光影交叠,一阵明一阵灭。行至一处夹道时,宋峥眼疾手快地拉着辛宜躲了进去。
不过一人宽窄,两端是石墙,错落的房顶挡住了月光,里面一片昏暗。
“阿兄,这里……”黑暗中,辛宜进乎用了气音,呆呆地看着他。
“莫说话。”宋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微附着身喘着气,同时侧耳紧紧觉察着附近的动静。
待哒哒的脚步声过去之后,宋峥这才放松下来,身子受不住地下坠。
“阿兄,你受伤了?”辛宜用力拖住他沉重的身子,吃劲儿地向上。
“是不是他伤了你?”
“他看到了杭夫人给我传的密信。杭夫人许是受他胁迫,将信的时间改成了腊月二十!”
“绾绾,如今你出来了,这些先等着,我们先走,今夜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巷里四处是墙,回音一道接着一道,宋峥拧着眉,面容痛苦,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他捂着抽痛的腹部,忍着痛同辛宜道:
“怜姜为我早早备了一辆马车,我本是来接你的,不想中了季桓那厮的算计。现在那辆马车还在城东,我们快走,离了吴县一切都好说了。”
宋峥暂时也未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眼下他已经安然见到了绾绾,只有将绾绾带离吴县,旁得事都不重要。
方才他见有人射箭,就猜到了那人可能是绾绾。只是他没想到,绾绾竟然可以再次拿弓!
他的绾绾,自小聪敏灵巧,秀外慧中,特别是在射箭一事上,并州再无女子能比得上。
甚至他本人,论起射箭,都不一定能胜过绾绾。
“你别担心,旁的事我都已为你打点好,我们先出城。”见她迟疑半瞬,宋峥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悦,终是叹了口气,好叫她安心。
“好,阿兄,我们先出城。”
宋峥想了想,从怀中从摸索出什么。
黑暗中辛宜察觉自己的腕上忽地一阵温凉,吓得她急忙抽回手来。
“绾绾莫动。”宋峥重重喘着气,将袖箭戴到她的手腕上。冰凉的铁擦过她温热的皮肤,陡然激起一阵颤栗。
不过几息之间,宋峥便抽回了手。辛宜抬手,接着月光看清戴在自己左腕上的东西。
约莫三寸长短,弩身轻巧,上面雕刻着山茶浮雕,藏在袖下倒不易察觉。
鼻尖忽地有些酸涩,数年前,阿兄说了要她能重新拿起弓箭。阿兄只她手腕无力,竟然真的为她打造了一把袖弩!
宋峥微眯着困乏的眼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将那伙士兵引开后,辛宜和宋峥搀扶着,很快就出了小巷,找到了宋峥说得那辆马车。
想起归月楼前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以及士兵进去后发生的纷乱,辛宜攥进手心,担忧道:
“阿兄,我们这般走了,归月楼那处怎么办?”
听见这话,哪知宋峥一反常态地皱眉抿唇,颇感晦气得瞥了瞥唇角,“不管她,那女人精明得像狐狸一样,她若是能被捉住,也算她的造化。”
“……”
今夜吴郡竟然意外地平静,就连马车驶过城门时,都没经历严加盘问。
宋峥眯着眼眸,颇感诡异,他不信,季桓那厮肯如此善罢甘休。
辛宜未说话,抱着膝靠在一旁枯坐着,眸色无光。乌发用绸带系着,胡乱盘在身后,周身不过一袭素白衣袍,单薄得叫人心疼。
放松下来后,宋峥这才有精力细细打量她。想起她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线,不由得抬手抚上。
辛宜知晓他没有恶意,然而待他靠近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过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宋峥愣了一下,悻悻地收回了手,暗暗咬牙切齿。
季桓真是该死!
“绾绾莫怕,日后,我定杀了他向你赔罪。”
“只是我未想到,他竟然还敢掳你!可惜当时我并不在扬州……绾绾,你受苦了。”
辛宜叹了口气,将今日她和季泠如何挟持季桓出府的事告知了宋峥。
“竟是如此!”宋峥睁大眼眸,一时浑身血脉偾张,双手握上辛宜的肩膀,“怎能错过了此等良机?绾绾,你不知晓,此时便是杀他的良机!”
“我先前以为季桓他坐守吴县,这才火急火燎地带着你出城。”
“没想到,他竟然被人暗算。吴县如今没了他,便不足为惧。此时杀了他,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不行。”辛宜想也未想便径直摇头,“不能杀他,季泠阿姊冒死替我求出这一线自由,我们若杀了季桓,季泠阿姊她——”
从兮山的事来看,季桓对他阿姊季泠,还是有几分余地。不然,为何季泠阿姊可以如此轻易得暗算了他,他从未对季泠阿姊设防啊!
更何况,吴郡陆氏因为当年陆琛的事,同季氏势同水火。若叫他们知晓了季泠阿姊还在吴郡,他们是不会放过季泠阿姊的。
季泠阿姊是个好人,她本就已足够苦命,她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再将她推向火坑。
想杀季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绾绾!”见她一直呆愣着不说话,似乎在犹豫中,宋峥忽地气不打一处来,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怒道:“不杀他?你难道忘了是谁设计杀了你义父?是谁害得绾绾你家破人亡,夫离子散?”
“若你担忧人手不够,我们没有胜算,我可去问怜姜借人马,扬州刺史府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们以季桓的命同他们做赌,这是何等的良机?难道你要为了季氏那浅薄的恩情,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绾绾,莫忘了,阿兄与他,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阿兄,你!”被宋峥捏紧肩膀摇摇晃晃了一路,辛宜本有些头昏脑胀,却因他这一句话,陡然清醒过来。
夺妻之恨?
她隐约记得,七年前,她去清河成婚时,阿兄送了她一路。久到后面他看不见了阿兄,却总觉得他在身旁。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他都……
被人窥探到心意,宋峥顿时松开桎梏这她的手,垂下眼眸侧过脸,挡住她的视线。
待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才对车夫道:
“掉头,现在返回吴县。”
“不,阿兄,不能掉头。我们既然走了,就别回去了。”辛宜哀道。
“杀季桓,以后还有机会。”
宋峥忽地被气笑了,他沉沉地看着辛宜,抬手抚过她脸颊上血线,面色上流露出苦涩与无奈:
“绾绾,你知道吗?阿澈早已被我带出了城,我去城南的时候……”
听到城南,辛宜顿时慌了,扑跪在地上,忍着眼眶的酸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峥,“安郎,阿兄是不是将安郎也带了出去?他身子不好,又吃了那么多苦……”
“绾绾!季桓那厮就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底的疯子?你以为,他会放过允安?他敢明目张胆地困着你,那便不会再容忍你琵琶别抱。”
“现在外头流言四起,说季桓要携夫人辛氏,一同出席明日扬州刺史寿宴。他既然厚颜无耻,敢给你找个幌子重现人前,你以为,他会给旁人一个白白戳脊梁骨的机会?”
“他们那些世族,最是虚伪恶劣,表里不一,季桓既然这般做了,便会彻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他怎能如此!季桓他怎么敢,那是我夫君啊!”辛宜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泪珠一滴滴得落下去,落在宋峥的手臂上,滚烫又涩苦。
“城南那处,我去时根本没有见允安的身影。起初我以为是季桓的障眼法,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前几日,那边抬出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身,听说是自戕。”
听罢,辛宜跪在马车上,垂手捂着面容痛哭。
“允安心有沟壑,他那清风明月一般的人,若无意外,将来或许能大有造化,辛先生最喜的就是他……”
“玉绾,难道你就不恨吗?”宋峥面色凝重,将辛宜的身子扶正,咬牙切齿。
“我恨,我恨死他了,我要他给安郎偿命,我定要他给安郎偿命!他欺我瞒我辱我,阿兄,我和安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没有对不起他季桓了,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玉绾,你看,我们与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夜如此良机,不单我们,还有扬州那边,单是一个小小的吴郡,想要他季桓性命的,不在少数。”
“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尚书令,就敢来吴郡淌这趟水,那边的陆氏,可是与季桓有杀子之仇,你说,我们若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多少人会盯着伺机而上?”
“届时不必我们出手,季桓的狗头,都会被吊在吴郡城上泄愤。再将当年邺城之祸的实情抖出来,纵然是郭晟,也说不了什么。”宋峥道。
察觉她身上仍在发抖,宋峥顺势将辛宜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玉绾,季桓死不足惜。”
漆黑的眸中恨意纷涌,宋峥暗自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我们今夜,就杀了他。”
辛宜被他桎梏地有些喘不过气,刚要挣脱,却发现自己衣衫前湿了一片。
月光顺着车窗漏进来时,辛宜才看清,浸润在她身前的,分明是一滩暗红的鲜血。
正如她第一次去城南小巷里,安郎身旁的那一滩血!
那一滩毁了安郎所有气节,折辱得他生不如死的血。
辛宜当下回过神来,抬手擦去眼泪,旋即从宋峥怀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阿兄,今夜不能去。”
“我已经失去安郎了,我只有你一个阿兄了,你身上有伤,就算再恨季桓,日后我一定会杀了他。今晚,阿兄不能再冒险回去了。”
“就算他死了,他身边那个钟栎也一样可恨,阿兄你不能再冒险去赌这一把!”
“我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澈还在等我,阿澈已经没了爹爹了,她不能再失去你这个舅舅了。”
不知为何,辛宜刚说去这话,宋峥顿时感觉腹下的抽痛一阵接着一阵。
他今早被季桓设计的“假辛宜”捅了一刀,在归月楼草草包扎了一番,出归月楼后同季桓的那些人周旋,是以,伤口又裂了。
宋峥忍着痛,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行了一夜,马车仍未掉头返回吴县。约莫五更时分,吴县北部的汀城正好开了城门。
宋峥起了高热,辛宜去接阿澈时,带着宋峥去汀城看了大夫。
他身上刀伤深得险些穿腹,足以可见下手之人多么得心狠手辣。宋峥之前覆得草药根本无多大用,还得医馆里的大夫用上等的金疮药,再缝了伤处才可。
但眼下,吴县那处始终是一个变数,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上次在吴县匆匆一别,辛宜已经有将近六个月没有见阿澈。她将宋峥安顿在医馆后,跟着宋峥的人去了一处宅子。
安顿好阿兄后,天际朦朦亮,才翻了一抹泛着壳青的白,辛宜急匆匆推门而入。刚进来里间,掀开帘子,看见心心念念的睡颜,鼻尖猛得一酸,捂着唇心底一阵一阵得抽痛。
一别六月,小丫头抽了个子,脸上原来的肉肉也均匀了许多,脸型愈发像安郎。
软软的乌发被扎成小揪揪,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脸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可见郗和虽嘴硬,却实打实得将她的阿澈照顾得很好。
辛宜几乎一夜没睡,她想脱鞋上榻,陪着阿澈睡一会儿,这样她一起来就能看见阿娘。
想到这茬,眼眶酸得实在难受,泪珠子又是一颗颗滚落下来。往常,她和安郎会把阿澈搂在中间,这样任凭如何侧身,都能看见爹爹和娘亲。
短短一瞬,她思量了各种场景,阿澈醒来后,第一件事会不会问她爹爹哪去了了?
阿澈到底才两岁多,甚至还未三岁,这叫她如何开口告诉阿澈,爹爹已经不在了。
“阿澈。”
“阿娘只有你了。”
她就这般坐在床榻,定定地看着阿澈,用心描绘她脸上的每一处。
天知道,被困在郡守府的那些日子,她有多期待着这一天。
季桓不叫她见阿澈和安郎,害得她夫离子散,剥夺她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与职责。
阿澈久未见她,也不知是否
忘了她这个阿娘,是否还记得她的模样。
似乎心有所感,床上得小丫头踢了踢被子,辛宜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被褥掖好。
恰在此刻,小丫头醒了。
乌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同安郎的眼睛一模一样。盯着她怔神片刻: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阿澈没有在做梦,是娘亲,是娘亲回来了。”
辛宜再难压抑自己的情绪,俯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女儿。
哪知,小丫头只抱着她抱了一会,旋即开始手脚并用地挣脱,哭声在身下忽地响起。
“娘亲坏,娘亲坏,娘亲都不要阿澈了。娘亲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阿澈,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娘亲没有不要你,真的没有不要你。”辛宜抱起女儿,哭得涕泗横流。
“真嘟?”
“我们拉勾勾,娘亲怎么会骗你呢?”辛宜抹去了眼泪,笑道。
“好,阿澈相信娘亲~”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小丫头继续道。
“爹爹,爹爹去外面做事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辛宜一时语塞,心里揪痛着,强忍住即将喷涌的眼泪。
“娘亲,很久是多久啊?”
“很久,就是等阿澈长得和娘亲一样高的时候……”
……
另一旁,吴郡太守府。
自季泠放走辛宜堪堪两个时辰,钟栎就带着人回来了。
由于季泠拿捏着季桓的命脉,钟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昨夜城中归月楼那处究竟如何乱,他也无心去管。
辛宜跑了便跑了,主上清醒后自有他的打算。
此时季泠一身僧袍,手里转着佛珠,站在季桓床前念着经文。
季桓早醒了,只是身上扎了针,动弹不得。他就这般,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季泠,恨得咬牙切齿。
可惜,连牙都不动了。
“阿桓,你做了太多错事,暂且莫要说话了。”季泠顿了顿,又补了句,“想来阿母也不愿让你再多说话。”
季泠转过身,对着榻上那双漆黑如墨氤氲着怒火羞恼与恨意的眸子,叹了口气。
“我放走了辛宜。”
果然,听见她说这话,季桓面色倏地大变,他努力怒睁眼眸,身子不停地颤抖,面容愈发得狰狞。
“你不是说,辛宜死后,你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吗?你可知为何?”
“阿姊今日就告诉你吧。”
“征和五年(五年前)三月,你借着将阿母的坟茔迁回祁陵的幌子,在天梧山做法事。我在禄苍庵第一次见到辛宜,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弟妇。”
“若论起这个,你又会嘲讽阿姊,说阿姊奴颜屈膝,说阿姊背叛季氏。可你哪里知道,当年孙氏和一手遮天,我们姐弟在府中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
“孙氏接二连三的有孕,又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产,她怎能不恨你我姐弟?阿桓你那时是认死理,宁死也要与父亲抗衡,与孙氏作对。”
“但阿母已经……我们姐弟二人能活着,能立身,才是最要紧的。永嘉十年(13年前),并州赤山之乱爆发,我听见孙氏夜里抚着肚子,对父亲说要你去历练。”
“我求了孙氏整整一月,每天跪着替她揉肩捏腿,亲手替她那刚满周岁的女儿浣洗衣物,这才求得看她一次松口,不想你一意孤行,先一步去了。”
“你实在太叫阿姊伤心。”
“……”
“琛郎的事,也是。”
季泠说着,忽地苦涩一笑走近季桓身旁,无奈地笑着:“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可你终归未对我设防不是?”
“我并未告诉辛宜,邺城之乱爆发时,云霁过来告知过我,你看,你也并未想着阿姊去死?”
“就连你找到兮山,也是担忧阿姊被陆氏的人找到,担忧他们报复我。”
“阿桓啊阿桓,纵然你对阿姊做错了很多事,可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看在阿母的面子上,我身为阿姊,又怎么能真的恨你入骨呢?”
季泠闭着眼睛,流下两行苦涩的清泪。
“可辛宜不一样。”
“当年在禄苍庵,阿姊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看得清楚,她分明是非常爱你。”
“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迅速捕捉到季桓眸底的一抹不耐与憎恶,甚至还有隐隐的逃避。季泠心下又有了几分了然,她继续道:
“我当时心生凄苦,无人申诉,辛宜那时年少,听我说着旧事,纵然你待她冷淡,她也你满是怜爱。”
“阿桓,你知我为何会答应她,同她跟你回去。又为何宁愿与你作对,也要帮她逃离吗?”
季桓躺在榻上,目露寒光,面色凝重,恨不得当场杀了季泠。
“当年,她落得那般下场,若真论起来,其实都是我的过错。”
“原本我想托她,替我向阿桓你解释涧素琴背后的事。她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会不计后果,冒着惹怒你的风险,也要犯你的忌讳,将那张琴带至你身旁。”
“也正是我告诉她,那张涧素琴是阿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她那时才会不计生死,明明她已被嬷嬷带走了,却还要回去拿那张琴……”
“她为此,被胡人捉住,因为她是你季桓的夫人,胡人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就这样被吊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你怀疑她是宋雍的奸细,可我问你,阿桓,宋雍都死了,她为何还去拿那把涧素?”
“若不是为了你,她何至于此?你也知道,邺城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得逃命,辛宜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不知道逃命呢?”
“是你愧对于她。”
“正如当年,季选抛弃你和阿母一般。”
“阿母惨死,你也从此性情大变,自此恨透了季选。”
“可辛宜她是无辜的,是你季桓,让辛宜活生生得成了另一个阿母!”
“而阿桓你,也成了自己此生最厌弃痛恨鄙夷之人!”
季泠叹了口气,抬手摸向季桓的头,“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辛宜啊!她那般好的一个姑娘。”
“阿桓,你现在知晓自己为何会深陷梦魇整整五年了吗?”
“放过辛宜吧,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再像阿姊一样,她已经够可怜了。”
说罢,季泠抬手摸向季桓脖颈的银针,轻轻一抽,令他能开口说话。
“阿桓,阿姊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就算是阿母,她若活着,也不会喜你这般疯魔。”
察觉唇舌能动弹后,季桓死死盯着季泠,舌尖舔过牙槽,目光凌厉的如同腊月寒冰。
“季泠,你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杀了阿姊,自是容易不过。但,阿姊不能看着你继续祸害辛宜。”
“阿桓,听阿姊一句劝吧,正视你的心,放过辛宜,也放过你自己。”季泠捻着手中的银针,垂眸轻声道。
“哈哈哈哈。”谁知听完她的话,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忽地一声冷笑,凤眸微眯,呼吸有些急促,恍似颇为急不可耐。
“要我放了她?做、梦!”
第53章 第53章:强取豪夺若要他放手,只能……
“她是我的妻,生只能是我的人,就算是死,她也只能是我季桓的鬼!”他神情狰狞,因话说得急切,面色闷得有些红。
见他这样,季泠紧皱着眉,沉沉地盯着他,静默良久。
久到一旁桌案上的灯烛都爆出噼啪声响,季泠仍旧愣愣地看着他,静静思忖。
“季泠,放、了、本、官,不然……”
季桓阴鸷的视线落在她
身上,薄唇张合,凝神思量的季泠并未听到他说什么。
“季泠!!!”
“放了本官!否则待本官出去,定然要撅了陆琛的坟——”
尚未待他说完,季泠抄起手边的佛经堵上了季桓的嘴,令他有口难言。
季泠捏着经书,稍稍使了些气力堵着他的口,拧起长眉深深地对上他满是怒意的眸子,缓缓道:
“阿桓,你喜欢辛宜,是不是?”
短短一瞬,男人暗沉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转瞬即逝。接着,怒火似从中喷生,眸底的熔岩几乎要将季泠活活吞噬。
但她如一樽坚韧肃冷的古像矗立在那儿,任凭熔岩焰火如何喷涌,都纹丝不动。
“你苦苦纠缠,逼迫她夫离子散,将她困于此地整整数月,夜夜同榻而眠,真的只是为了缓和你那所谓的梦魇吗?”
“季桓,难道你不知晓,你的别驾夫人早就死在了征和二年邺城之乱里,自那时起,你与她的夫妻之义,早已断绝。”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吴县小吏之妻,你堂堂尚书令竟然夺下属之妻?你不觉得,分外讽刺分外可笑吗?”
“我听闻,你向外放出消息,你的夫人并未死在邺城……甚至什么劳什子在佛堂清修五载,你觉得,世人都是傻子?”
“就连辛宜,她都不愿信,不是吗?”
“这回,就让阿姊再替你做一回主。你今后就在此好生养伤,莫要再去打扰辛宜了。”
“季……泠……”男人的身子浑然都在颤栗,一阵接着一阵得痉挛,心口的纱布被他挣得脱落,又涌一大片血。
一块碎镜捅的,本没有多深,但镜身薄脆,辛宜当初用力捅进季桓的心口时,镜身在里面碎得四分五裂。她还是好不容易,拿着镊子一点一点的从他心口拔出碎镜。
这等剜心之痛,他都不在乎,纵然躺在榻上动不得身,也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她这个阿弟,当真是对谁都狠。
季泠望着那滩浸润出衣衫的血水,眉心轻锁,抿唇思量着,看来季桓就算是挣尽全力,宁肯头破血流也要同她抗衡。
她叹了口气,拿下了覆在他下半张脸上的经书,侧身替他查看伤口。
“阿桓,爱一个人不是疯魔一般地将她囚在身边。辛宜她是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你豢养的鸟雀。”
“你为何从不思量一番,为何她拼了命也要离开你?为何她那般爱她后来的那个夫君?”
“若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也便不会再深陷梦魇,夙夜难眠。”
“巧、言、令、色。”他有些虚力得躺在榻上,眸光无力却又恼怒不甘,一字一句同季泠道。
“阿姊记得,你幼时养过一只狸奴,然那狸奴的胡须被二弟剪了去,它整日里闷闷不乐。”
“那时你担忧狸奴,白天黑夜都拿着鸡毛掸子逗弄它,还亲自捉了小雀与它,生怕它受一丝委屈……”
“你想想,你那时是如何对狸奴的?你也知你喜欢狸奴,便一个劲儿的宠它,哪也不去,整天都让狸奴睡你榻上。”
“阿桓,你待狸奴尚且如此,你现在又是如何待辛宜的?”
“阿弥陀佛……若非那件事,阿母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既然心悦辛宜,便不该如此折磨她。你这样,只能会让她愈发厌恶你,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一派胡言!”心中怒意支使着直接不停颤动,季桓双目猩红,然失血过多,唇色却白得紧。
他怔怔看着面前不远处,漆黑的眸子里光影交转,他不可能喜欢辛宜,他分明,他分明已是恨她入骨!
季泠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与辛宜的婚事,始于算计,又如何能得善终?
他不信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阿母与季选年少相识,明媒正娶门当户对,到头来不也落得惨死野外污名加身的下场?
他不信辛宜那浅薄的喜欢,不过皮囊之爱,又如何长长久久?他不信没有利益纠葛,会平白生出的任何情爱,辛宜对他,到底是别有用心!
是辛宜与宋雍合伙算计他,逼迫他娶了她。他们并州的那伙人,趋利避害,为了蚕食他的冀州,竟然将手伸到了他的身上。
而辛宜又实在可恨,在他身旁仍旧不安分,他不信,那几年她未同宋雍辛违等人传过消息。
邺城那次,他都已决定放过她了,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走,又怨得了谁?
一把赝品而已,她非要回去拿那张琴,就算她真的死了,又怨得了谁?
“唔~”
季泠低头正替他处理心口的伤处,忽地察觉面上一阵温热。一抬眼,恰见榻上人情急中喷出一口热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身上。
“阿桓?你怎么了阿桓?”
季泠当真怕他出事,赶忙将他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来,放在帕子上。
而后起身又去拿湿棉布,想把他面上的血拭擦干净。
怎料,刚背过身去,一阵掌风对着她的右后肩快准狠稳得落下。
季泠被这力道劈得当场倒下,身后的男人披头散发,衣衫早已被血渍染红,血滴顺着下颌,一滴滴地滚落。
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钻心刺痛,抬袖胡乱擦过唇角,摇摇欲坠地推门离去。
抱厦外候着的钟栎,见自己主上这么副样子出来,险些惊掉了下巴,急忙道:
“主上,要不要请府医?”
闻言,男人旋即抬手制止,下颌微抬,见头顶高悬着的一轮明月,深邃的眸子里蓦地覆上一层层阴翳。
“归月楼的人,可抓住了?”男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悬明月,干涩的声音冷得吓人。
“今夜属下听闻府上生乱,特意带着半数人马回来查看,另留了一部分围守归月楼。”
“但还是被宋峥那厮跑了。”
钟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发觉季桓眉尖闪过的杀意,钟栎急忙补充道:
“不过,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宋峥的同伙中有一覆面的白衫女子,射术高超,正是她助宋峥全身而退……”
“射术高超的白衣女子?”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尽管心口处的狰狞伤处仍露在外,被腊月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割磨着。
除了她,还能有谁?
刚死了一个韦允安,现在又马上来了一个宋峥,还有那个郗和……
他们都想将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可,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辛宜只能是他的,他会与她不死不休。
若要他放手,只能等他死,不然,谁都别想!
“传令,郡守府婢女偷盗财物连夜私逃,现下封锁吴郡全城,只进不出。”他眯起眼眸,思量片刻,又觉心中不畅,咬牙继续道:
“严查郡中来往的女人,无论任何年龄。”
发丝随风吹拂,在耳畔不听纷卷,季桓暗暗握紧了指节。
她如今就与宋峥在一处,他们从前就不清不楚,宋峥对她存了什么心思,她又岂会不知?
果然是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他才不信,她会待他真心。
一点都不信!
“吴郡北境的永安,汀城,齐安,要严加看守,尤其是……汀城。”
既是宋峥带她离开的,少不得北上前往丹阳郡,而汀城恰是吴县通往丹阳的必经之路,过往船只繁复,辛宜指不定就在哪条船上。
“备马,即刻启程,前往汀城。”季桓负手而立,眉心紧锁着。
看他这么一副模样,全然不像负伤在身。钟栎想请他先去看大夫,但察觉他周身的肃冷,还是将话又憋了回去。
“喏。”
……
另一边,辛宜刚安抚好阿澈,汀城的郎中就急匆匆找来了。
他们说宋峥腰腹处的伤口实在太深,若直接缝线,恐怕人会当场疼死。他们不敢冒然给自己的名搞臭,只用了上等的金疮药,止血化脓。
“夫人带着郎君前往丹阳吧,刺史府邸在那处,丹阳的杏林世家祖传千年,走河道不过一日就到。”年迈的医者收拾着药箱,真诚建议。
“老朽是不成了,一来没有止痛的药物,二来也着实不敢动针……还请夫人见谅。”
宋峥的面色愈发泛白,到了今早,已然没了血色。辛宜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站在榻边忧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峥,陷入了沉思。
她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几时。汀城离吴县实在太近,她怕季桓回头发疯,又将她掳走一回。
“无事,正好我也要去丹阳。”
辛宜送走那医者后,同宋峥的部下岑滳一起,当即租了
两船径直北上。
阿澈年幼,此次确实头一回坐船,在甲板上时就吐了一地。辛宜见孩子难受得紧,将她抱在怀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喂她。
“娘亲,苦~阿澈难受。”小丫头缩在她怀中,
“阿澈乖,再忍一忍,等到了丹阳就好了。”辛宜将阿澈紧紧抱在怀里,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心跳得巨快。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怀中的小丫头刚喝了一口药,就吐了满地。
清晨的暖阳落在她悻悻的面容上,乌黑的眼睫低垂着,挡住光影,小丫头眉头紧皱,另只手揪着辛宜的衣衫,她想阿爹了。
“快了,阿澈把药喝完阿爹就回来了……”
随着船行,河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阿澈入睡后,辛宜蜷缩蹲坐在甲板上,时而看向滚滚流水,时而垂眸望着左腕上的袖箭发愣。
她又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
清风吹起她耳畔的碎发,辛宜枯坐在那,也不理会。
想来也可笑,她竟然连安郎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是季桓那个疯子杀了他!正如当年邺城之祸,她死了整整五年,他都不曾为她收尸,为她立碑筑墓。
辛宜卷起袖口,看着弩箭上雕刻的山茶浮雕。抿着唇凝神转着弩箭的机窍,调动关锁。
阿兄担忧她再无力持弓,遂而未她打造了一把机关连弩。但昨夜她曾试了,除了力道较弱,她的准头尚可。
她仍能持剑挽弓射杀贼人。
安郎死了。
此番,她定要季桓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第54章 第54章:强取豪夺围堵她。
辛宜正凝神之际,岑滳忽地从船舱里走开,急道:
“夫人,主上醒了,他不啃喝药,急着要见夫人。”
“我这就过去。”将长袖放下,辛宜直接跟着岑滳进去了。
“绾绾,绾绾!”宋峥仍在发热,人早已烧得迷迷糊糊。
“阿兄,我在这儿。”想起那夜宋峥的口不择言,辛宜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兄始终是她的阿兄。
邺城那次,若没有阿兄,她早便没命了。是阿兄冒死将她从乱坟丘中背出来的,是阿兄陪着她渡过了那最难的几个月。
就连现在,阿兄若不是为了救她,又怎会被那个疯子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自身背负着血海深仇,每日游走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忘为她打造一把精巧的袖弩防身。
他永远都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是把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的阿兄。
听见熟悉的声音,宋峥虽不省人事,却还是下意识紧紧握住辛宜的手,像是虔诚的信徒般将脸庞埋在她的手心里,去攫取那一丝丝渗着清风的凉意。
“绾绾,别走,别走。”宋峥沉沉呼了口气,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愣愣地看向她。
“绾……咳咳……绾绾。”
“我在,阿兄我在!”辛宜急忙蹲下身,看着他这般难受,心中似有钝刀在剜肉。
“阿兄,船马上就到丹阳了,阿兄你再忍忍,再忍忍就过了,阿兄!”
不知听见了什么,宋峥忽地睁大眼眸,握着她掌心的力道倏地紧了几分,他有些喘不上气:
“不能坐船,不能坐船!”
“——为何?”辛宜有些无措,行船是最快的,阿兄如今的身子,已经禁不起来回的颠簸。
“呼……封锁渡口……,快,快下船,岑滳!岑滳!!!”宋峥急得面色憋红。
“我的部曲今在何处?”
“主上,我们的人从归月楼离开后,都往汀城去了。主上您伤得重,最快的法子只有先乘船带您去丹阳。”
“届时乔装打扮,混入商队,便可脱离吴郡。”岑滳道。
“放出消息,季氏女如今在吴县郡守府。不必我们出手,自有陆氏的人过去讨说法,届时……届时可拖延时间,为我们逃离吴郡提供良机!”
“不可,阿兄,不可,季泠阿姊与季桓不同,她待我有恩,若非季泠阿姊,我根本无法逃离季桓的魔掌!”急切的眸光中满是激动,辛宜当即拒绝。
季泠阿姊是无辜之人,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逃生,而将季泠阿姊推向火坑中?
若是那般,她与季桓那个禽兽,又有何区别?
“绾绾,现在不是你怜惜别人之时,季氏之人,没有一个值得你我怜惜!”宋峥不争气地看着她,失望又心疼。
“绾绾莫忘了,季氏与你我,还有着血海深仇!”
“他日,我要屠季氏满门!”想起季桓,宋峥气得咬牙切齿,连身子都在发颤。
“阿兄,季氏的仇我不会忘,但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人,是季桓那个疯子!”辛宜俯身,几乎跪到了他的床边,紧紧握着宋峥的手。
“我一定会杀了季桓,阿兄,玉绾从不曾骗过阿兄。”
“放了季泠吧,她同玉绾一般,夫死子散,皆是苦命之人。”
温热的泪珠顺着那苍白的脸庞滚轮,滴在他脸上,冰冷又涩苦。
宋峥心口蓦地一痛,他不想再让绾绾流泪了。
宋峥闭着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绾绾,你和阿澈同岑溪一起,下船乘车,去汀城北部的云浮山,同我的旧部会合。”
“那你呢阿兄?”辛宜不同意他的决定,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宋峥想起另被他安置在旁处的人,心中苦笑。
他永远都舍不得绾绾受苦,她值得更好的郎君。
“我生来命大,当年在战场上同北方的塌然交战,比这更重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我们不能一同离开,季桓他定然也想得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和一个伤者,行不了多远。”
宋峥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有些坚持不休,“绾绾,你先走,行至下个码头前,我同岑滳也下船换行。”
“可是阿兄,你把部曲都给了我,我怎能将你一人至于危险境地?”辛宜擦去眼泪,死死握着他的手。
宋峥愣愣地看着辛宜,想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又没有气力。
这次,绾绾终于满心满眼只有他了,同他们儿时一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可自从,赤山之乱爆发,绾绾变了。
从那过后,绾绾同他虽然亲密,却又不那么亲密。
十三岁那年,绾绾一个人偷偷在纸上画着小像,他凑近想看,绾绾却急急忙忙地塞进匣子中,眼眸中隐隐还有别样的情愫。他离近才发现,绾绾的耳朵红了。
后来他实在好奇的紧,趁绾绾不在,悄悄打开了匣子。
小像上那个骑着马的少年,明显不是他……
再到后来,他经常随父亲外出征战,同绾绾更是聚少离多。每每回来,想同她亲昵亲昵,却被绾绾不着痕迹的躲开。
那时他想,绾绾少女心事,许是他不在时,有旁得儿郎讨了她的欢心,她年纪小,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
再者,辛先生定然不会把绾绾嫁给旁人,他们两家知根知底,他与绾绾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且他征战沙场多年,战功无数,在父亲身旁还领了要职。
只要他去提亲,辛先生没理由会拒绝。
她这般信任自己,心疼自己。宋峥蓦地涌上一股愧意,他昨日被仇恨蒙蔽双目,未对她言明实情。
他早早从季桓手底下救出韦允安,命人将之送往丹阳。
只是韦允安已被去了势,他已经那般,又如何与绾绾相配?绾绾跟了他,今后等着守活寡不成?
可笑得是,绾绾彻彻底底将他当成了兄长。昨夜他情急之下,骤然说出了压抑在心头数十年的话。
他发现了她的惊讶,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惧怕与畏缩。
他知晓,绾绾是怕拒绝他后,二人再也走不回当初了。她怕他会心寒,怕他们自此陌路。
他也怕,怕绾绾知晓以后,会拒绝他,会离他更远更远。怕她不再唤他阿兄。
当年父亲死后,他以为绾绾经历了邺城的祸事,便
不再想成婚生子。留在扬州陪着辛先生安度晚年,也是极好。
而他那时,被仇恨蒙蔽双眼,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杀父之仇。他想着,绾绾在扬州,扬州就是他的家,他回来了,绾绾就在那,等着他,唤他阿兄。
哪知,他又错过了一回。
绾绾和韦允安结为夫妻,婚后两年还生下了阿澈。
只要韦允安对绾绾好,他自是无话可说,就算心上跟针扎得一般,他也会笑着祝福绾绾,同韦允安称兄道弟,逢年过节替阿澈包上一份红包。
思绪慢慢回笼,宋峥看着辛宜,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擦去她的泪珠。
“不会有事的。”宋峥撑着身子起来,面容冷肃,看向一旁的岑溪:
“岑溪,先停船,送夫人和小姐下船乘车。”
“不,阿兄,不要!”
反应过来他想做和,辛宜忽地挣扎起来,广袖翻飞,同宋峥道:
“不可,阿兄,要走我们一起走。”
二人正争执间,门外的岑河忽地进来禀报道:
“主上,汀城前的云溪渡口处有官兵围堵,据说是吴郡刺史府的侍婢偷窃财物,现在正在全郡搜查。”
“快下船!”宋峥急切的声音兄带着斥责,但辛宜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面色多了一丝厌恶:
“他真是个疯子!”
季桓竟然以如此拙劣的借口对她全城通缉,说明季泠阿姊那里的防线早已溃败。
“阿兄,我们一起走。”辛宜附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半拖着他的身子将他扶起。
柔软的手覆在身上,焦灼的痛感恍惚不在。宋峥愣了片刻,这回,他鬼死神差地没有拒绝斥责。
靠近云溪码头前,小舟迅速停泊。辛宜一路上都扶着宋峥,岑溪抱着睡着的阿澈,带着随行的十几人匆匆下了船,随便租了辆马车和几匹马改从官道出发。
与此同时,云溪码头旁得画舫上,男人依旧穿着昨日渗着血的白袍,心口的伤处早已结痂成一大块暗红的血渍。乌黑的发垂在身旁,苍白的面容上无甚血色,除了因久久未眠而干涩猩红的双眸。
他知晓宋峥受得伤不算轻,他培育多年的暗卫,下手就是为了取宋峥性命。辛宜昨夜同宋峥匆匆逃离,定然不敢在吴县城内停留。
他知晓他们往北,好去最近的汀城替宋峥治伤,定然要耽误些时间。
是以他不眠不休一整夜,径直从吴县乘船北上,就是为了堵住辛宜想离开吴郡的路。
他决计不会让辛宜离开吴郡,她跑不掉!
“主上,那边的探子说,渡口五里前有一户商船停泊靠岸,那船上有一女子和一重病的男人。还带着许多看见护院。”钟栎尽量说得很小声,但凡涉及到辛宜的内容,都要慎之再慎。
毕竟,他从未见过主上这副不修边幅,无所畏惧的模样。
主上自幼好整洁,哪里容许自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出来见人?
“好!果然还是和宋峥逃到这来了。”季桓眸底生出一丝诡异的兴奋,熬了一夜的身子险些没稳住,整个人摇摇欲坠,令人忧心。
“去,将我的千机弓取来。”凤眸微眯,季桓盯着不远处林林总总的行船若有所思,唇角扯出一丝讽笑。
久不拿箭的人,为了宋峥不惜冒死同他作对。辛宜真是好大得胆子。
她不是重新挽弓救宋峥吗?那他就用这张千机弓杀了宋峥,好叫她瞧瞧,何为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张千机弓已伴他十四载,是他十五岁时,去并州边境用塞外野牛的长角和筋骨制成。
十六岁时,季选派了他去并州晋县一带清剿赤山之乱孽。他带着千机弓,射杀了不少叛贼。
他那时领冀州郡兵将并州的胡人和贼寇杀得片甲不留。赤山贼他一个都未放过,千机弓所到之处,羽箭林立,横尸遍地。
可任凭他杀了再多贼人,光阴再如何流转,也无法将他送回三年前的永嘉之乱。
他亲眼见自己的阿母被匪贼一个个玷污至惨死,彼时他却无能为力。
季桓闭上干涩的眼眸,压抑着即将呼之欲出的悔恨与崩溃,面目被情绪冲得狰狞可怖,良久,他才缓缓道:
“带着一千人马,去围堵他们。”
“记得,别让宋峥死了。本官这回要亲自动手!”
第55章 第55章:强取豪夺“好,辛宜,好得……
换了官道,方才的紧迫已然有了缓和。辛宜同宋峥还有阿澈坐在马车中,岑溪岑滳等人则骑马护在一旁。
“这此去了丹阳,绾绾接下来打算如何?”宋峥靠着引枕,尽量让自己处在一个舒适的位置。
辛宜摇了摇头,面色呆讷,良久,她决然道:
“我如今只有阿澈了,我会好好抚养阿澈长大成人。等阿澈长大……若有时机,我会替安郎报仇。”
“绾绾,阿兄会替你报仇的,你。”宋峥说过话,闭上眼眸,没再言语。
阿澈趴在辛宜的腿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愣愣看着二人。
马车一路往云浮山而去,不知不觉,夕阳已染红天际。马车踏着尘埃,碌碌赶着,仍不敢有停歇。
一天的颠簸下来,宋峥的身子已到了熬不住的境界。辛宜急在心里,可眼下不到部曲,她不敢停留,只有让马车行得越快越好,这样阿兄就能少受些罪。
腊月的天冷得紧,夕阳散去,暮色渐渐浓郁,枯黄的野草上凝出细霜,远处的山脉,也朦朦胧胧覆上一层薄雾。
渐渐,马车慢了下来,辛宜察觉不对,掀起车帘闻道:
“发生了何事?”
“夫人,前方有大片火光。”岑溪道。
“火光?”辛宜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离部曲还有三十里路,还得翻过云浮山的那头,现在怎么可能看见火光?
“目测有多少人马?”辛宜暗暗攥紧手心,脑海中迅速评估了胜算。
“绵延了一趟山路,瞧着大概有千人左右,正在向我们这处赶来。”岑溪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百八十人,他们几个拼一把,或许还能带主上和辛夫人闯出去。但眼下千人,胜率几乎是零。
袖中的指节紧攥住,掐得手心生疼。辛宜将阿澈裹在披风里,另派了一对人马,灭了火光,于黑暗中护送宋峥和阿澈沿山间小路先行。
旋即,她骑上马,带着仅有的八人,顺着官道折返回去。
黑暗中,她凭着火光猜测那数千人马大概是季桓那疯子,若她不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定会与那疯子撞面。
同样,冬日山间枯寂,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之物,对面那群人也定然是依火光追寻他们的踪迹。
哒哒得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辛宜换了方向,引着后面的人跑得飞快,就连枯枝划过她的脸颊她也未曾觉察。
昨夜碎镜留下的痕迹仍在脸上,纵然已经生痂,可灼痛仍隐隐约约。
“驾!”辛宜咬牙,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缰绳,用力踩着马蹬,拼了命也要向前奔逃。
马疾蹄得越快,辛宜心底的憋屈越重。明明昨夜她才逃出的郡守府,怎么连一日都不到,那疯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
他仿佛能洞察她的一切行经,她带着阿兄去汀城看病,整个汀城竟然无一人可为阿兄施药缝针!
她随阿兄做船欲行水路直接北上,那人却偏偏先她一步堵在渡口。
她换了水路改乘官道,不过短短半日,那疯子就追了上来。
此刻的辛宜无比后悔,她昨日怎么没有一刀捅死他,也好过他现在如同恶鬼般,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驾!”双腿用力加紧马腹,辛宜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耳畔的风声开始呼号叫嚣,两侧的枯林迅速变为虚影。
“驾!!!”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奔涌浩荡,似要将她吞没,辛宜彻底慌了。
“夫人,他们追上来了,夫人先走,属下在后掩护夫人。”岑溪匆忙道。
“切记要当心!”混乱中,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烦意乱,恨意上头。
穿林而过,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借着月色,辛宜看清了眼前的波光粼粼。
那是一条约莫十丈宽的大河,穿山而来,不知深浅。
“辛宜!”男人的声音彻底划破山夜的寂静荒凉,直冲辛宜的面门而来,激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她不敢回头,不想去看那张令她厌恶至极的脸。可眼下无论缰绳如何使力,马儿见了
滚滚河流僵着走不动路。
她心底急得发慌,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她调转马头,于夜幕中对视他凄厉又阴鸷的黑眸。
男人一袭带血的白衣,披头散发坐在马上,直勾勾盯着她,眼眸里似有危险的火光隐隐跳动,唇角的血痕依旧,诡异地扯出一丝弧度来。
“辛宜,跟我回去。”纵然他说得再如何温和,喑哑的嗓音还是千分万分令人不适。
恍若一条毒蛇,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冲她笑。
辛宜没有说话,盯着他,目光满是警戒与厌恶。
“辛宜,我说了,跟我回去。”
火把爆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他意外地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辛宜抿着唇,板着脸倔强地瞪着他,恨不得剜他心割他肉。
这段时间,他像豢养鸟雀一般对她予取予夺。她经受不住,妥协了肯同他签契约,可到头来他是怎么做的?
分明答应了不动安郎,放安郎和阿澈一条生路,若他真做到如此,她可以咬咬牙,一辈子不见安郎。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她的安郎!
安郎做错了什么?季桓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还在不满什么?
“辛宜!!!”被人一次次的无视,男人的耐心早已耗尽,厉声到面目狰狞。
“滚!”辛宜再也受不住,抬起左手伸出袖箭。
顷刻间,袖中尖弩破空而出,在男人没有防备中,直直穿进他的左肩。
“唔~”黑夜中,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再抬眸时,他双眸通红,垂首发出一声冷笑。
“好!好啊,辛宜,你真叫本官,刮目相待。”
说罢,他抬手,身后的士兵速速向前。
“全都,杀了吧。”
辛宜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昏暗中,她接过岑溪递来的一把长弓,一边沿着河边后退,一边挽弓射箭。
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男人捻磨着手中的千机弓,盯着那骑在马上挽弓的女人目光沉沉。
眼下敌众我寡,辛宜无法,只能带着岑溪等人向着河流下游的山地跑去。
上游陡转,若向上游走极有可能被山墙堵死。反观下游,地势较为平坦一些,他们顺坡向下,更为省力。
“夫人,他们人越来越多,若是硬碰硬,我们……”岑溪面露难色。
“跳河!”辛宜当机立断,“弃马跳河才有一线生机。”
辛宜是这般想的,趁着后面几个侍卫掩护之际,他和岑溪等人先行跳了河。
后面的人见状,也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跳下水去。
岸上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动声。他骑在白马上,手握着千机弓,另只手拉着缰绳,漫不经心,好似在看戏。
山墙林立,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跑又能跑到哪去?
叫她知晓自己逃不掉,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去。
季桓不甚在意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只看到辛宜跳下水去时,面色突变,剑眉忍不住拧紧。
一晃而过,握着千机弓的指节紧紧发紧,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跳了水。
辛宜长在并州,幼时还落水染过时疫,按理说她该怕水。可眼下,她不顾寒冬腊月天,宁肯跳河淹死冻死也要跑。
季桓唇角抽动,有些人就是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辛宜敢这般挑衅于他,定然是在扬州时,那阉人教会的她凫水。
霜白的身影很快就到了岸边,摸到岸边的枯草,辛宜重重地喘着粗气。
“岑溪?”她回头想叫岑溪等人,却不想,身后只有来回滚动的河水,河浪拍打着泥岸,溅起滔滔水浪。
“岑溪!!!”
辛宜喘息着,睁大眼眸,正看着对面的男人骑在马上,诡异又兴奋的望着她笑。
辛宜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就在刚刚,他杀了岑溪等人。他分明也能像杀岑溪一般轻易就杀了她。
可是他非要如现在这般,高高在上坐在马上,活生生看她的笑话,肆意逗弄着她。
“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我好恨你,我好恨你!!!” 辛宜趴在岸边,歇斯底里地怒骂着。
“辛宜,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纵然左肩上的还穿着箭,疼得钻心刺痛,生不如死,加上昨日心口的伤。季桓知晓,强撑了这般久,若他下马,估计连站都站不住。
可他怎么能在辛宜面前示弱?论起哪一样,他都不可能比那韦允安差。更何况,那碍眼的东西现在已经死了。
“不可能!”辛宜浑身湿漉漉得,乌发浸了冰冷的河水,湿漉漉得贴在脸上。
浑身一阵颤栗,她急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费力挺直腰身,怒骂道:
“我告诉你,就算我辛宜死在外面,我也绝不可能跟你这个禽兽回去!”
闻言,季桓唇角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他气得面容扭曲,抬手执起千机弓,毫不留情地对准河对岸的那抹纤弱。
几乎是在他挽弓的同时,辛宜将左手横挡在身前,袖箭也紧紧对准他的心口!。
“好,辛宜,好得很!”男人紧紧盯着对岸,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刚想射出,脑海中蓦地一阵眩晕,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贼人怀中挣扎哭叫。
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直逼脑海,痛得他几乎不能思索不能平静。
“救我!”
“别杀我!!”
“救救我!!!”
季桓大喊一声,手中弓弦松下,“噌”得一声,厉箭终于朝着河对岸那女人……的脚边飞过。
垂眸再看时,自己的心口上已直直插着一只尖弩,覆盖住昨日的捅伤,鲜血如同泉涌。
惊怒中满是诧异,身子在也坐不住,男人陡然摔下马去。
恍惚中,他恍惚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隐入夜色之中……
第56章 第56章:强取豪夺“错了,一切都错……
“阿桓,阿桓!”
意识深处似有轻柔温暖的声音在不停唤他,季桓想睁眼,奈何眼皮实在沉重。
他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觉,他的身子轻盈地紧。
眉头紧锁,他垂眸看向床榻,上面躺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周遭是急匆匆的仆人侍卫,端着热水,剪刀,纱布,鱼贯而出。
郗和坐在榻上,拿着镊子捅向他的心口。他刚想发怒,却见郗和身旁站着一位纤瘦的身影,看着榻上的人哭得身躯都在颤抖。
怀揣在一股期待和欣喜,他就知晓,她还是肯同他回来的。无论如何,她见他重伤在身,都会替她流泪。
她才不会傻傻跟着那韦允安,她会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
季桓想开口同她说话,但手刚要触及那女子,却向摸到虚影一般,生生穿过。
季桓不甘心,还想再试,哪曾想那女子这时候半侧过脸,露出一张同他三分相近的面容。
季泠满脸都是泪,同郗和在那不知说着什么。
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他站在床榻旁,四处逡巡,都不见她的身影。
“辛宜?辛宜,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周遭却如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他。
“辛宜!!!”
正当他恼羞成怒,眼前的景象忽地崩碎。
不知何时,头顶上一阵灰蒙蒙的乌云,四周都是马蹄声,砍杀声,还有女人孩童的哭啼声。
他拨开原野上的枯草,看见不远处一个粗胖男子,持着大刀,横在他另一手提着的小丫头脖颈上。
那孩子受惊哭得一阵一阵,却害怕脖颈上的刀刃,声音一抽一抽,惧怕得脸色煞白。
季桓抿着唇,径直转身,踏草而去。像此等场景,他见得多了,这处有贼人砍杀孩子,另一处便是被断成碎骨的人。
乱世之中,人各有定数,是生是死,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不会去管这等小事,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蝼蚁,不过俗世中的一粒尘埃。命数已定,不可更改。
“救我!”
“别杀我,救救我!!”
耳边聒噪的声音令他愈发心烦意乱,季桓想走,可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忽地定在那,动弹不得。
他惊诧于莫名的恐惧,眼前那个被匪贼劫持的小丫头满脸泪痕,他细细打量,竟诡异地在她面容上找出了几分辛宜的影子。
不待他吃惊,不远处激起一阵嘈杂,骑着马的白衣少年郎踏尘而来,神情肃冷面不改色,当即拿起弓箭对准那匪贼……
刹那间,箭矢穿喉而过!
季桓无甚兴趣,却在看见那少年手中的千机弓时,愣住了。
匪贼瞬间倒下,当即死不瞑目。那面容酷似她的小丫头余惊未消,呆愣愣地看着那骑着马的白衣少年,渐渐远去……
心中仍一团疑惑,为何那少年会拿着他的千机弓,那把弓是他取塞外野牛骨角而制,从未借与他人。
为何那女童面容与辛宜如此相像,为何,为何他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
头脑中如有乱麻交织,剪不断,理还乱,绞得他头痛欲裂,却又动弹不得。
季桓双手抱着额头,挣扎着,头痛得使他目眦欲裂。
“季桓作丧家之犬匆匆逃离之时,怎么把你这个俊俏水灵的女人落下?”
耳边突然响起一团团嘈杂刺耳的声音。季桓再睁开眼时,忽地看看阴暗大牢的墙角处,瑟缩着一抹浑身是血的苍白身影。
那女人形容枯槁,抱着一把破碎的琴,紧紧蜷缩在墙角。她漆黑的眼眸空洞无光,脸上混着灰尘和血痂,周身的衣裳破成一缕一缕的,若不是那把琴,几乎什么都挡不住……
“不愧是别驾夫人,滋味自是不一般。”
“嘿嘿,季桓也真是大方,这等妙事,竟也与你我共享……”
黑暗中,季桓双眸猩红,面上的平和再也挂不住,执起腰间的凝钧剑,疯了似的砍向那群畜牲。
“去死吧!”他双手执剑,目露狠色,不留情面地劈向胡人。未曾想,凝钧剑所过之处,如同镜花水月,虚影旋即消散。
耳畔只残留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和男人猥琐得意的狞笑……
“辛宜!”榻上的男人一睁开眼睛,旋即引来了郗和与季泠的注视。
季桓重重喘息着,面上一阵凉意。直到那抹苦涩干咸的味道从唇角漫进舌苔,心口处的刺痛依旧,他这才发觉,原来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阿桓,你终于醒了。”季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图去摸向他的额角,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可还未触及他,季桓偏过脸去,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凉气。
“别动了,你睡了整整五天,还是躺着吧。”郗和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掀起眼皮,凉凉道。
“哎,我真替她惋惜,还差一点,你就死成了。”他唇角带着一丝讽笑,看着季桓,慢悠悠道:
“你不知道,你左肩上的箭矢我已经取下来了,倒是心口的那处,碎镜先前扎进去了,许是取得不及时,还有一片未取出。”
“不然,那一箭必定插上你的心脉,好送你去见阎王。”
闻言,季桓垂下眼眸,面色罕见的静默,密密麻麻的黑睫在眼睑上留下一层阴影。
郗和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不过不用猜,他也知晓季桓现在,定然是不好受。
且不说,那一箭捅向心口,令他今后半年都别妄想用力费劲。单是他目前这模样,卧床一月都是轻的。
谁叫他不知死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非要跑去山里捉人,给辛宜添堵。
此刻,他真是由衷地替辛宜感到愉悦。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没想到你季桓也有今日?”郗和这才算彻彻底底的出了口恶气。
“阿和”季泠唤了他一声,抬眼示意他少说些,这时季桓刚从鬼门关走了一朝,不能再激他了。
“阿桓,你先好生养病,若有什么不适,你就唤阿姊吧,阿和近来都会住在郡守府……”
说吧,她拉着郗和的袖子,硬是将人带了出去。
季桓闭上眼眸,长长地舒了口气。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旋即触发一阵钻心彻骨的疼。季桓咬着牙,重重的喘息着,他知晓,心口那处被层层纱布缠绕着,一圈又一圈。
正如她一次又一次地捅向这里。
最后那一箭,他不知为何,回回百步穿杨的他竟然射偏了,而且是射得很偏很偏,偏到连她的裙角都未够着……
为何会这样?
他要弄清楚。
他只是想把辛宜带回来,在郡守府的日子难道不好吗,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他都决定带着她重现人前,好让她光明正大的做回他的妻。
他并没有打算杀了韦允安,是那个阉人自己挨不过去,又怨得了谁呢?
扪心自问,他听说韦允安的死讯后,心中是三分欣喜七分惧怕。他知晓,韦允安就是她的命根子,若那韦允安死了,辛宜是真的会当着他的面自尽。
可她为何会下这么重的手,一箭穿心,一箭穿心!
钻心的刺痛虽疯狂绞磨着他,心底的伤确是在渐渐放大,流脓溃烂。
她真的狠下心来,令他败得一塌涂地。
“钟栎,钟栎!”辛季捂着心口,颤着身子向门口喊去:
“钟栎!”
“主上,属下在。”钟栎推开们,当即跪在榻前听候命令。
“去……去将她的那个婢女带来,我有话要问她。”
罕见的,钟栎皱了眉头,犹豫了一瞬,当即过去复命。
……
厢房内,钟栎站在窗前,看向里面的青衫女子,眸光复杂。
“待会到了主上面前,无论他问你什么,你切莫激动地说出话来。”
坐在榻上的女子眸间凝聚着恨意,瑟缩着身子,点头应是。
钟栎垂眸,抬手抚上她的额发,平静的心还是高悬了起来。
五年前,素问行刺主上未果,反倒惹怒主上,被主上下令割了舌头。
当时是他将素问拖出去行刑,一番拉扯挣扎间,他看见了素问脖颈下的一块鱼形胎记。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激动,后怕,恐惧交织着,令他险些不能呼吸。
那本不是鱼形胎记,而是翠翠后娘用火钳烫的。
胡人未祸乱并州前,他们一家在并州也算殷实的田户,翠翠是他们家的邻居,跟他和弟弟自幼一起长大。
后来翠翠的亲娘死了,她爹新娶了后娘,经常将翠翠打得躲在外面。他娘实在看不下去,每次翠翠哭得狠了,他娘都把翠翠拉进来,还要收翠翠当女儿。
可胡人的铁骑还是踏破了并州,爹娘都死在了乱世,翠翠也不知所踪。
当年辛夫人身边的素听杀了他的弟弟,若非那块鱼形疤痕,他真就割了素问的舌头。
但她不是素问,她不是谁的奴婢,她只是他的翠翠。
她爱憎分明,热心喜俏,仍和幼时一般。在辛夫人身边看见她时,他就早该认出翠翠的……
是以,那夜他心中天人交战,头一次违背了主上的命令,救下了素问。
不割舌头,也可以不用说话,只要主上不真的看到,他又怎知翠翠能不能说话?
主上坐拥三州后常年留守邺城,邺城的大牢里,关着的犯人数不胜数。
大牢阴暗潮湿,蛇鼠遍布,他实在忍不住让翠翠受苦。便找了和翠翠身形相近脸型相似的犯人……
本以为就这般安安稳稳过了五年,主上不会再记得当年的事。没想到,辛夫人活着回来了。
他更没想到,主上对辛夫人竟这般疯魔!
疯魔到要他大老远去邺城大牢里将翠翠带出来,带到扬州吴郡听候审训。
他又骗
了主上,骗主上说素问不堪疲劳,水土不服,病得奄奄一息。
躲了这么久,翠翠的平静日子真的就是他一点点偷来的。终究还是要过主上那关。
按照主上对辛夫人这般上心,若他将来想讨辛夫人的欢心,当是不会再伤害翠翠的。
钟栎深深吸了口气,他必须赌上这一把。
钟栎带着素问,来到了宣苑。
纵然知晓小姐没死,可看到那罪魁祸首安然坐在她对面气定神闲的喝茶时,素问蓦地红了眼眶。
跪在地上,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宣纸。
季桓披着月白鹤氅,面色苍白,垂着眸神情悻悻地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栎立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幕,背后生了层冷汗。
主上最厌恶背叛之人。自那日辛夫人逃跑之后,他再没有在府上看见云霁。
云霁是季氏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范阳卢夫人的陪房。这等关系,主上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之处置。
那他……
“她……咳咳……辛宜……为何能在清河忍受两年?”季桓坐在圈椅上,胳膊放在椅背上,身子向后微倾,缓解着身上的疼痛。
素问垂眸,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想起辛宜在清河所受的冷眼和排挤,多少个独守空房,祈祷夫君回来的日日夜夜,竟都是白白葬送年华,辜负光阴。
眼泪止不住得大颗大颗落下,素问愤愤地抬眸瞪向他,拿起手中的宣纸给他看。
“我会写字,这是小姐教我的。”
“征和元年春,小姐并未算计你,是宋大人想要与你联姻,这才算计了小姐,当时小姐并不知情。”(7年前)
“小姐之所以会同意,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看着不明不白的话,男人修长枯瘦的指节死死抓着圈椅扶手,周身血液沸腾得身子前倾,嗓音喑哑低沉,眉眼间氤氲着一层怒意:
“谁?是、谁?”
下意识想起宋峥和韦允安,长指将扶手抓得更紧骨节凸起,青筋外露。
不料挤压到伤处,纱布上顿时浸出血来,疼得他有些虚力,但又不肯放弃去维持他的体面。
素问被他这模样吓到,下意识想看向钟栎,但又怕被季桓发现端倪,只能死死垂着头,继续含泪写道:
“小姐同我提过,永嘉十年,并州赤山之乱时,有一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持弓箭射杀了劫持她的赤山贼……”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点点殷红溅落在纸上,混着黑色未干的墨,流下一片濡湿,混乱又荒谬。
“主上!”钟栎想上前,却被季桓抬手制止。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虚浮,重重地喘息着,仍有不少血顺着他的下颌蜿蜒流下。
“继续、写!”
素问咬着唇瓣,看着他这是也不是的模样,心底没有来涌上滔滔恨意,此刻她真想起身将手中的纸糊他一脸,然后破口大骂他。
“起初我并不知这其间有何联系,直到从那以后,小姐开始每日学练骑射。”
“旁人苦练弓箭数十年,也不一定能百步穿杨,而小姐不过练了短短五年,就能箭无虚发,回回正中……”
“小姐说,若有朝一日,遇见那少年,她定要欣然上前,同他比试一番。”
刚写完,却听见自上首发出一阵疯疯癫癫似愉悦又似悲凄的笑声,混着血腥之气,素问忍不住蹙眉。
她着实厌烦得紧,遂低头继续写。
“后来小姐嫁到清河,对你满怀期许,无论你们清河季氏如何冷落排挤小姐,她都不甚在意……直到后来她冒死也要回去取那把琴,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季桓就是当初那个救了小姐的少年。
可他又亲手将小姐推向死路……
“当年,小姐那般爱你,你不该抛下她。”
恨意在心尖滋生,素问壮着胆子,写下了这句话。
钟栎看到这句话时,心突突直跳,眸光在素问和季桓间来回跳,生怕主上又会发疯。
看到这句话时,季桓面上虚假的体面尊严再在维持不住,心口实在疼得厉害,他拧着眉,张着薄唇,不安又痛苦的喘息着,身子颤得更是厉害。
“错了,一切都错了!!!”
“哈哈哈哈,错了!”
怪不得他拿着千机弓再次对准辛宜时候,恍惚中看到梦中的那一幕。
怪不得他射偏了,阿姊说得没错,他根本下不去手,他早就下不去手了。
原来,当年在并州,是他救了辛宜!
那年他十六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惨死,亲眼见自己父亲娶了新人,生了孩子。
而他阿母,竟然连祠堂都进不得,还被外人污了名声,说她失了名节,死得好!
他恨季氏,恨季选,恨那些从来都虚情假意的季氏族人。
当年他执意去并州剿匪,他竟意外地发现,战场上肆无忌惮地杀戮竟然叫他觉得兴奋,他杀了那些胡人匪贼,仿佛就能告慰阿母在天之灵。
他亲眼看见赤山贼将女童带走,刀横在脖颈上时,他都未曾犹豫,并不打算出手。
阿母和她遭遇厄运时,又有谁来救过他们?
谁料那女童忽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拼死挣扎地,向他呼喊求救。
眸光中闪过一抹恨意,穿越时空,眼前的女童竟然变成了年少时的他,鬼使神差地,他举起了千机弓……
他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竟然是辛宜,是他未来的妻。
“哈哈哈哈!”安静的内室中蓦地又传来一阵诡异又空灵的笑声。
发觉手心里冰冰凉凉,季桓垂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滴有些泛红的水珠,抬手摸向脸庞,白皙的指腹染上一层血色。
“辛宜,错了!哈哈哈!”
男人面上已经分不清是哭是笑,他面容扭曲,泪混着血水,凝成一片,落在月白大氅上,浸润湿衣。
辛宜死在了最爱他的那一年。
怪不得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整整五年,辛宜和阿母的面容在她梦中不断交织重叠,他疯魔执念了整整五年啊!
辛宜和阿姊说得都是对的,是他对不住辛宜,是他对不住她!
邺城之乱,他属实没想到辛宜会回去拿那把涧素琴,任何种可能他都想到了,却唯独算漏了,辛宜爱他。
自成亲以来,他将辛宜待她的所有温存,都看成是她别有用心。
他冷落了她整整两年,甚至中药回了邺城,仲闻阁那晚的圆房,他都在发狠疯魔地欺她辱她。
他不曾待她温柔一刻,中药后予取予夺,肆意侮辱利用,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她别有用心!
他们立场不同,辛违宋雍与他,只能是鱼死网破的结果。他只能将计就计,除掉宋雍和辛违。
可她明明知晓,自己的义父和父亲死在了幽州,明明知晓邺城城破,却还肯回去找他的涧素琴。
是阿姊对她说,涧素是他阿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她才那般不顾性命,也要去拿?
他机关算尽,为何不能早早想明白?若她真是宋雍辛违派来的奸细,城破之后,她合该早早逃命去了。
原来终究是他季桓,对不住辛宜。
让她落得和阿母一般被死惨死的后果。
他季桓,还是变成了他最厌恶之人。是他亲手将辛宜送上了死路。
那些所谓的梦魇,如今看来都是笑话,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怪不得后来他一靠近辛宜,闻到她身上的清荷香便觉舒适,能迅速安定下来。原来冥冥之中,是阿母提醒他,好让他看清他的心。
可他比季选更可恨,是他一步步将辛宜逼疯,将她逼上绝路。
邺城过后,辛宜许是恨透了他,再见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安居乐业。
可他,他又一次错了。
他不该像疯子一样折磨辛宜,可也怕她离开,怕她和韦允安继续行房,怕她和那个后来生的孩子太过亲近……忘了他。
忘了他们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他因梦魇执念将辛宜强行留在身边,舒
缓他的梦魇,对她用强,对她发又一次发狠折磨。
直到韦允安死了,他是真的害怕了。
见到韦允安第一眼,他就恨得牙痒,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永远消失!
原来这就是嫉妒的感觉。
阿姊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喜欢辛宜。
季桓坐在圈椅上,身子颤都到痉挛,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
钟栎以眼神示意让素问急忙退下,他赶忙出去寻找郗和过来。
随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灯烛噼啪一声爆开,郗和与季泠冒着大雨匆匆赶来。
见他满脸是血,身子痉挛着,唇角扯着诡异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郗和心底猛抽一下,急忙前年,拿起针扎向他腹部穴位止血。
“季行初,你疯了不是?”
“我不是说了不能情绪激动大喜大悲,一旦伤口崩裂,你就等着见阎王去吧。”
“伤口……”他撑着意识喃喃道,想起那夜她毫不犹豫的射向他,快准狠稳地一箭穿心。
正恰恰印证了,她年少时的一句玩笑话,与那个少年比试箭术。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心口蓦地抽痛,又涌出一大股血,季桓唇色发白,早已没了血色。
季泠看得揪心,趁着他意识昏沉,默默拿起帕子擦去他脸庞上的血迹。
哪知,手腕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吓得季泠险些惊呼出声。
一滴血泪顺着他苍白的面容流下,滑落在白衣上。季桓半挣着沉重的眼皮,紧紧握着季桓的手腕,苦笑。
“阿姊,错了。”
不想,郗和拔出针来,面色凝重得紧,皱眉看向季泠。
“遭了,箭上有毒。”
第57章 第57章:强取豪夺“绾绾,安好。”……
“箭上有毒?”季泠看着郗和诧异道,“怎么会呢?”
若箭上有毒,前几日他们将季桓带回来时,就应该发现的。
“我也不太确定,但他这般模样,若非旁的,为何整整五天了,伤口处还是轻易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