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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山锁春 木芊晴 31769 字 3个月前

“看来,她真的恨你入骨啊!”郗和啧了啧嘴,撕开季桓的外衫,再度查看伤口。

眼下他还是一阵又一阵地痉挛,痛得面色皱苦,右眼眼角处还流着血泪。

“怎么会只有一只眼流血水?”郗和拿起药匙沾了血,又掀起他的眼睑,望闻问切。

“会不会是塞外那边的毒?我学岐黄十年,也并未见过无色无味甚至前期根本无法觉察到的毒。”

郗和拧着眉头,良久,才断然到:

“已经晚了,他的右眼,应是瞎了。”

“这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一开始无色无味,没有任何症状。等过了一段时期,会慢慢七窍流血,渐渐死去。”

“还好发现的早,许是季行初他因祸得福,太过激动,反而让毒早早发了。”

“但,这种毒没有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发作,让他痛到浑身痉挛,周身无力。”

这回郗和终于肃了神情,摸着脉叹了口气,对季桓道:“你倒真是罪有应得。”

“若早些听我的劝,待她好些,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模样?”

“当年在清河,她满心满眼都是你,还为你挡箭为你泻火,是你一意孤行将她推得越来越远,让她恨你恨得生不如死,这你又怪得了谁呢?”

“那时我还劝你莫后悔,如今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

迷迷糊糊中,季桓半睁着眼眸,艰难喘息着。

“是我,错了。”

郗和还要开口,察觉到季泠暗暗拽了他的袖口,还是忍住了,摇着头叹了叹。

“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旁的事,等你好些了再思量。”

郗和唤人,将季桓挪到了榻上,他站在榻上愣愣看着季桓,眸光复杂。

季行初经历了幼时那场巨变后,心性都异于常人。

他到底有没有悔悟,他也不得而知。

只祈祷,辛宜以后再不要遇见他了。

他又抬眸看向一旁的季泠,心中有些闷闷的。良久,他还是将季泠拉了出来:

“泠阿姊,眼下你还是收拾收拾,回清河吧。你是季行初一母同胞的阿姊,清河那些人也不敢怎么着你。”

“季行初病成这般模样,我不知会有什么乱遭子还在后头。”

知晓他话里指的是吴郡陆氏的事,季泠苦笑着摇了摇头,眸光隐隐闪着泪,轻声道:

“我夫君和我儿都葬在此处,我哪也不去。”

“若他的家人真的来索我的命,我季泠甘愿受死。正好……我也活得够累了,若能下去再见琛郎,我死而无憾……”

“只是我不愿看着阿桓,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少时,分明是那样朝气蓬勃,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季泠抬袖擦了擦眼泪,心中酸涩,却又强忍着泪意看向郗和。

“我知晓你在担忧何事,我是季桓的阿姊,我比你更要了解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变成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去碰些壁,他是不会彻底死心的。”

郗和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话。等再过一段时日,他也要离开吴郡了。

……

丹阳郡。

自那次与季桓对射死里逃生后,辛宜借着夜色,摸着山壁,在天明时分终于彻底甩掉追兵。

压抑在心口数日的噩梦,终于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那夜,她浑身湿透,身上还滴着水,迎着寒风在山中拼命的跑,竟然未感觉到一丝寒冷。

周身透着股子轻盈劲儿,特别是她亲眼见季桓中了箭,在她面前直直摔下马去,心口的憋屈隐忍似乎在那一刻,尽数喷涌释放。

若非情况危机,她真想仰天大笑,她终于大仇得报,她终于替安郎报了仇!

可良久,那股汹涌澎湃的浪潮过后,心中莫名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年少时的梦,终于在那一刻,彻底结束。

她知晓,季桓射向她的那一箭许是故意射偏的,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又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她死了,季桓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中。

辛宜轻嗤着,可她却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鼻尖蓦地一酸,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季桓大抵是死了吧,她那一箭,径直冲着他的心口而去,决计不可能偏!

她使了生平最大的努力去射那一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这才是她辛宜。

十三年前,季桓在并州之乱上,一箭射杀了劫持她的匪贼,救了她的命。

十三年后,她被季桓追至绝路,她一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大仇得报。

可如今,彻底逃脱了季桓的魔爪,她却并未如想象般的那般痛快畅意。

她的梦,终究该醒了。

季桓死了,再无人会欺她辱她。

季桓死了,安郎的仇报了,再无人会拆散他们。

可,安郎却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濡湿眼眶,辛宜从梦中醒来,察觉怀中的阿澈朝自己拱了拱身子,她默默擦了眼泪,准备起身。

阿兄与阿澈他们先她一步到云浮山,后来她摆脱季桓的追兵,同他们会合,再同他的部曲一同到达了丹阳郡。

吴郡的事,恍如大梦一场。

如今已邻近年节,又是一年。可分明六月,她还在永安陪着安郎阿澈安居乐业,悠闲得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阿兄的病拖得久了,一路上高烧不退,匆匆赶到丹阳时,他身上的血几乎快流尽了。

岑滳将他们安置在阿兄在丹阳的别院,此处是一个二进的宅子。她和阿澈暂时在这居住,阿兄尚在杏林顾氏神医那养病。

今日岑滳送了一筐米面,还打了一条鱼和三斤牛肉,提着烧酒过来。

“辛夫人,快过年了,夫人先暂时在此小住一番,等再过几日,主上病好了就回来陪您和小姐过除夕。”

“阿兄他的伤如何了?”辛宜立在门口,眉眼里隐着淡淡忧愁,阿澈抱着她的腿躲在他身后,时而露出头偷偷看着岑滳。

“不是爹爹……”小丫头有些失望,躲在辛宜身后,无论如何唤她都不肯出来。

辛宜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继续招呼岑滳。

“多谢夫人。”岑滳放下东西,顺势拿起斧头,劈着院里的材。

“主上的伤拖得太久,目前虽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顾神医不让他动身,不然主上就亲自来了。”

“还是我过去看阿兄吧,我一直待在此处,也觉得闷得慌。”辛宜垂下眼眸,神色淡淡。

是啊,快过年了,经历了那些事,她哪里还有心思过年?阿兄冒死赶去吴县救她,再怎么说,她都得去看看。

她不想成为一个被人处处保护处处照看的无用之人。她想借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她与阿澈,她不想再继续拖累阿兄了。

过去在永安县,安郎在私塾教书,或者替人写信。她在家里学着织布,裁衣,做得虽不及成衣铺子好,但起码也能穿。

那时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她是乐意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此心安然,问心无愧。

看着桌案上的那些米面材油,辛宜咬着唇瓣,皱眉思忖着。若真讨一门生技的话,她可以去教人射箭。

但世道终究难容女子抛头露面,学射箭的大多是男子,不用问,阿兄第一个都会否决她。

若实在不行,她去替旁人浣衣也是成的,她实在不想继续拖累旁人了。

辛宜思索着,蓦地陷入了纠结。

劈完材,岑滳才想起一件要事,他擦去额角的汗水,对辛宜道;

“夫人,正好主上也担忧您的身子,他还托了顾神医给您诊脉。神医估计要过了晌午才来,若您想去看主上,不如等会和属下一起,正好也能让顾神医看看。”

辛宜觉得,岑滳的提议甚好,如此也省得顾神医大老远跑一趟了。

辛宜收拾完,抱着阿澈锁上了门。岑滳给辛宜雇了俩马车,他驾车着澈,往郊外而去。

……

与此同时,宋峥刚从郊外的一处村庄出来。

他面色沉沉,高耸的眉弓上匿着隐忍与不甘。

就在不久前,他刚与韦允安见过面。

“韦兄打算今后如何?”宋峥站在一旁,看向窗台前凝着孤烛愣神的男人,眉头紧缩。

不过短短数月,男人已满头华发,身形瘦弱,面容憔悴不堪。喉结滚动,无声叹了口气。

冰裂纹青瓷灯台上,白泪顺着瓷台蜿蜒流下,诉说着主人的凄苦。

“只要她安好,我就安好。”良久,他凝视着烛台,苦笑着,漆黑的眸子对上宋峥的视线。

“我知宋兄此举意在为了绾绾,我并无怨言。”

宋峥被他这纯粹又直白的目光看的心虚。

他进入吴县当晚,就从郗和那里接走了阿澈。那既是绾绾的女儿,自然也是他的女儿。

后来听郗和说,季桓那厮拿着韦允安的命威胁绾绾,令她不敢反抗不敢逃离。

起初,他确实犹豫了一瞬。但一想到季桓对韦允安下得狠手,他都忍不住倒吸凉气。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韦允安于他而言,自是无任何威胁。他救下了韦允安,季桓便在无掣肘绾绾之物。

只待时机成熟,绾绾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自然能脱身。

他提前几日蛰伏在吴县城南处,观察那处的守卫情况。终于有一日叫他抓住了机会。

待迷晕守卫,偷梁换柱,找了个刚死不久的太监,再关上人/皮面具,终于从季桓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他确实存了私心,告诉绾绾说韦允安死了。死在了季桓的手里。这样绾绾就会与他同心协力,杀了季桓。

就连他送绾绾的那把机关连弩,上面也被他萃了毒。若绾绾真用拿连弩射向季桓,无论射到何处,季桓都必死无疑。

他承认他的卑劣,可他真的不想再这般与绾绾错过!

所以他会对韦允安说,今后他会代替他,代替他照顾绾绾和阿澈。

只要他别再出现在绾绾和阿澈面前。

毕竟,世间女子,谁又能接受自己的夫君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自己的父亲是个去了势的阉人?

“韦兄放心,今后我会替你照顾好绾绾和阿澈。”他侧过脸去,有些不敢看韦允安。

“但韦兄你切要保重,此处无人认得你我,韦兄大可在此处重新生活,重新……重新安居乐业。若觉得孤寂,我会找人替……”

他自觉语塞,更不敢看韦允安。是啊,他一个阉人,又怎么能再成婚生子。

韦允安摇了摇头,垂着眼眸缓了缓情绪。忽地起身,朝宋峥郑重行礼。

“宋兄不必担忧,我不会辜负宋兄的一番心意寻了短见。”

“韦某知晓,若无宋兄,韦某仍旧不能脱困,不得自由。”

“韦某感激不尽。”

见他这样,宋峥更不好意思。他连忙扶他起身,客气道:

“我知韦兄有大才,不如韦兄今后到我帐下做个主簿?”

韦允安忽地笑了,若他真去做了主簿,该就是他宋峥笑不出来了。

他感念宋峥对绾绾阿澈的照看,感念宋峥对他的大恩。

有时候他也在想,人生来果然渺小,如沧海一粟,被处处裹挟着不得脱身。

譬如他的妻,辛氏玉绾,早年间经历了那些祸乱,死里逃生本就不易。在扬州的那几年,他亲眼目睹绾绾如何从死灰枯木般活了下来。

可后来,世事无常,偏她又遇见了季桓。

那人开始不依不饶,折磨他的绾绾。奈何那人位高权重,旁人在其面前便如同蝼蚁。

他被裹挟进入,落得如今的下场。

绾绾定然比他还痛,可他,正如宋峥说的,护不住绾绾,也护不住阿澈。

他能做的,唯有在一旁看着,默默为妻女祈福,看着她们安好,他此生也无怨无悔了。

“宋兄放心,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她们安好,除此,再别无他求。”

“若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劝你什么了。”宋峥道。

“韦兄保重,等阿澈长大成人,我会带她常过来看你。”

闻言,韦允安登时顿住,瞬间红了眼眶,他忍住眼角的酸涩,强掩着笑。

“不用了,多谢宋兄好意。”

诚如世间所言,没人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是一个……

韦允安抬眸看向梁柱,神色怔然,眼眸中蕴着一汪清泪。

离开那处茅屋,宋峥面色依旧难看得紧。

他本意是想救出韦允安,免得绾绾四处被季桓那厮掣肘威胁。可救出韦允安后,他后悔了,他不想再让绾绾见到那个废人。

原本他想杀了韦允安,以绝后患,再将此事嫁祸到季桓身上,令绾绾彻底恨死季桓。那时绾绾无依无靠,天地之大,她只能依靠她青梅竹马的阿兄。

可刚刚对上韦允安清澈又毅然的眸子,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他也害怕,若将来有朝一日,绾绾得知是他亲手杀了韦允安……

不用想,绾绾定然会与他决裂。

他不敢赌,上次道明心意后,绾绾却说他永远是她的阿兄。

现在他只祈求,韦允安那厮好好活着,生了病就去治,可别等哪天突然人没了,回头绾绾发现,认为是他下了狠手。

越想越气,宋峥一拳打在树上。

下一瞬,他忽地痛得眼泪直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打得竟然是一颗老槐树,上面生得都是粗刺……

“天杀的!真是个烫手山芋,老子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气得怒骂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暗卫过来禀报,辛宜来了,他才消停。

……

许是怕颠簸,马车出了县城,行得极慢。辛宜看着怀中的阿澈,有些愣神。

阿澈的眉眼同安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圆润,乌黑发亮,眉毛和头发也旺盛茂密。

倘若安郎还在,会是什么样呢?

他只比她长了一岁,话里话外却像个比她年长几十岁的老古板。回回他在忙旁的事,她从后突然抱住他时,他会板着脸让她别闹。

可哪一回他都没有真的推开她。

“娘亲~”阿澈见她愣神,旋即举起手,在她眼前晃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娘亲,你哭了?”阿澈摸着手上的水珠,想去替辛宜拭擦眼泪。”

没有,娘亲没有哭,外面有风沙进了娘亲的眼睛里。阿澈快闭上眼睛睡觉吧,等会被风沙眯了眼就不好了。”

辛宜急擦去眼泪,同时慢慢拍着阿澈的后背。

忽地,周身涌上一股无力,季桓死了又有什么用?她报完了仇,可安郎却回不了来了。

他会温柔的唤她“绾绾”,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唤她“绾绾”。那次见他的最后一次,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死别。

“绾绾,别哭,你要好好活着。”

“绾绾,忘了我吧。”

“绾绾,照顾好自己。”

“绾绾,别闹。”

“绾绾——”

头脑中回忆交织,耳畔仿佛真的有人在唤她绾绾,痛意和眼泪齐至,辛宜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阿澈,对岑滳道:

“停车,岑滳,快停车!”

“夫人,发生了何事?”岑滳当即勒马,赶忙察看车厢的情况。

“快停车。”

辛宜想也不想,抱着阿澈匆匆忙忙下了马车。

阿澈如今已快三岁,她抱得很是吃力,若有安郎在,他定然会先板着脸让她去做旁的,再从她怀中抱过阿澈。

可她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在唤她绾绾,她不知晓,是不是安郎魂兮归来,过来寻她。

“安郎,是你吗?”辛宜绕过身前的野草,渐渐行至了一颗瓷盆粗的大槐树旁。

无人应答。

辛宜不甘心,冥冥之中她真的听见有人在唤她。

“安郎,你回来了吗?”

绕过刺槐,前面只有一户围了竹篱的茅屋小院。房门紧闭,院子里还有一处菜园,种着包了心的大白菜。

辛宜想敲门,可还是犹豫了。

“安郎?”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若不是安郎,她将里面的主人吵醒,却又不好。

“韦允安!”

“是不是你,韦允安……”

泪珠一颗颗滴落到脚边,辛宜酸了鼻尖阵阵抽泣。想离开,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槐树后,男人瘦弱的身影被槐树尽数挡进。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死死抓着带刺的树干,殷红的鲜血顺着树干一滴滴下落。

韦允安忍着泪意,闭上眼眸,泪水还是顺着他的瘦削的脸庞漱漱流下。混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枯叶之上。

“绾绾~”他默声呢喃。

数月未见,绾绾消瘦得紧,衣衫下尽灌着风。他想同绾绾道:冬日里衣衫臃肿些没什么,切不可能为了纤瘦而少穿棉衣。

他想去接过阿澈,阿澈快三岁了,让爹爹抱着她,娘亲也好受些累。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与绾绾,合该像宋峥说的,天人永隔,绾绾才会彻底断了与他的念想。

辛宜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毕竟来都来了。她于此地听到安郎的呼唤,或许是与此处有缘。

刚要敲门,岑滳匆匆过来道:

“夫人,当下天色瞧着不大好,恐怕要落雨,届时道路泥泞,恐不好走。”

“要下雨了吗?”辛宜擦了擦泪珠,紧紧抱着阿澈,愣愣看着那门扉。

“是啊,夫人,顾神医逍遥自在,不喜市井凡俗,他常年住在郊外山林,若落了雨,山上说不定还会泄洪流,届时道路更加难行。”

见她仍在犹豫,岑滳替自己捏了把汗,干脆道:

“属下走时派人和主上说了,夫人约莫再两个时辰就到了。若待会落了雨,晚了时辰,主上见夫人还未至,不知会何等忧心……”

辛宜叹了口气,准备应了他转身离开。

“阿娘,不进去看看吗?”阿澈抱着她的脖颈,好奇得盯着那棵槐树。

辛宜摇了摇头,摸了摸阿澈的额头,跟着岑滳离开了。

直到那日思夜寐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清,韦允安的身子坠落在地,靠着刺槐,双手撑着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浸润。

“绾绾,安好。”

……

半路上,果然如岑滳所言,落了场雨。寒风裹挟着冷雨,吹打在人的脸庞上,如同刀割。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夜幕前在半山腰的一处茅舍旁停了下来。

辛宜抬起袖子,帮阿澈遮着雨水,她匆匆抬眼,见顾神医的居所竟然是一处茅舍小院,正房三间并着左右两厢房,竹篱前还簇未谢尽的菊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药童说顾神医外出还未归来,阿兄现在正在西厢房休息。

辛宜进去时候,宋峥正靠在引枕上,手里端着药。见她过来,阿兄眸底闪过笑意,“绾绾怎么来了?”

辛宜知晓他能自己干的事必定亲力亲为,但他重伤在身,身边也每个服侍的人。

辛宜将阿澈放下,顺手接过他喝过的碗,又倒了碗水,让他润润喉。

“阿兄无碍了就好,我想来看看你。”

宋峥被她这般看着,心底像似有火苗在燃烧。他醒来后听岑滳说了,辛宜用那把弩箭射向了季桓的心口,那弩箭被他下了乌孙的凤凰泪,季桓就算没被射中,那也离死期不远了。

再也没有谁能过来阻挡他与绾绾了。

“在丹阳住得还习惯吗?”宋峥看着她,轻声问道。

辛宜点了点头,旋即又同他道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照看你,本就是我应做的。父亲去了,辛先生也走了,天地之大,只有你我二人能相依为命啊,绾绾。”

话虽然这么说,可辛宜蓦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现在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了,还有阿澈,我们才是世上最亲的亲人。”见阿澈趴在她的腿上,辛宜爱怜得抚上她的额头。

“……”宋峥看着眼前这一幕,隐在被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他故意未自称阿兄,就是想再试试,他不想只当她的阿兄。

他想成为她的男人。

他终究又是失败了,绾绾还是唤他阿兄,明里暗里地纠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宋峥叹了口气,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在绾绾那里,韦允安没死几天,她重情重义,或许等个一两年就看开了。

是他太心急了,他该给绾绾一些时间。

“绾绾今后打算如何呢?吴县的那个人,应是死透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有阿兄在,绾绾你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辛宜温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未想好,再等等吧,等我想好了,会与阿兄说的。”

“那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岑滳进来道:

“主上,顾神医同他的弟子回来了。”

“绾绾,你来的正好,让顾神医替你把把脉。”

闻言,辛宜唇角的笑着顿时僵在了嘴上。

她好像记起来了,后来那一段时间,那个疯子每日都往死里折腾她,似乎弄进去了好多……

第58章 第58章:强取豪夺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想到那种可能,恐惧与厌恶在她心口迅速蔓延,没有来得一阵恶心,辛宜强忍着不适,点了点头。

“我明白。”

“阿兄你的手怎么了?”辛宜看见他手上缠着的一圈纱布,似乎上一次她见阿兄时,他的手并未受伤。

“哦……昏迷期间,军中那些大老粗毛手毛脚,他们抬我时候,手擦到了刺槐上。莫担心了,不过是小事,顾神医已经为我上过了药。”

辛宜没有再追问,宋峥撑着身子起身,想同她一起去见顾神医。

不料岑滳赶忙过来

扶他,他气得顿时僵在那,瞪了岑滳几眼,那厮仍看不懂眼色。

此时辛宜已经抱着阿澈先一步出了门。

辛宜抱着阿澈进了正房,宋峥也随后而到。只是看见那白发老者身旁的青年男子时,辛宜旋即愣在那里,满眼不可置信。

“郗大夫?原来……原来你是顾神医的徒弟?”

意外重逢,辛宜看着他眉眼弯弯,唇角露出欢快的笑。

宋峥在一旁,兀自拧了眉心,为何会是郗和?

而且绾绾好像,看见郗和很开心。

郗和也是满脸惊喜,赶忙给师父顾道生介绍起辛宜。

“师父,她就是徒儿在信中向您说过的那位……”

“哈哈,丫头,看来这就是缘分啊。你兄长的岳父同老朽是故交,你又是老朽徒弟的……的故人。”顾道生缕着胡须笑道。

“阿兄的岳父?”辛宜愣了片刻,她自小就认识阿兄,阿兄有没有岳父她能不知道?

“咳咳,老先生,我妹妹就是辛先生的女儿。”宋峥见瞒不下去,索性摊了牌。

顾道生与辛违才是故友,他当时是借着辛违女婿的名义,顾老先生才爽快地当即答应为他救伤。

哪知,顾道生非但没有被骗后的生气,反而笑呵呵地,眸光在郗和,辛宜,宋峥三人身上来回打转。

郗和被师父这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得难受,当即茬开了话题:

“师父,容我先替玉绾把把脉。”

顾道生也没有上前,心下了然地看着徒弟。心中不禁啧啧感慨:

这孩子真是哪哪都好,就是少了些手段,有时候心思太过纯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譬如当下,那小姑娘身边的另一个男子,目光直白的盯着她,在他小徒弟的手快要碰到她腕子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非要男女避嫌。

啧啧啧,年轻人的事真是的,若郗和学到他的一半精髓,哪会到现在还成不了亲。

“丫头,来,爷爷带你去喝羊奶……”

他实在看不下去,顺手牵走了那姑娘身边的小丫头。

辛违的外孙女,瞧着就是个聪明伶俐的,真像他那个鬼灵精的外祖一般。

郗和静静地诊着脉,宋峥和辛宜看着他的面色,暗暗握紧了双拳,心中提着一口气。

他们都知道,她当下决计不能有那个疯子的孽种。

“怎么样?”宋峥按捺不住心急,越过辛宜,直接问郗和。

郗和摇了摇头,眼下他也松了一口气,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身子,比起上一次我替你看病时,似乎好了些许。”郗和道。

“许是之前闷得太久了。”面色终于恢复平静,辛宜活动了下手腕,“我之前被他困在那房内,如同笼中雀鸟一般,哪也去不得。”

“后来出来了,感觉整个人都向活过来一般。”

郗和点了点头,赞同道:

“是了,心若抒怀,自然无病无忧,不然气结肺腑,要不了多久身子就跨了。”

他抬眸看向宋峥,又向看辛宜,想起那些事,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试图开了这个话题。

“我才从吴县过来,玉绾不好奇,他的事吗?”

辛宜只是垂着眼眸未说话,那人是死是活又如何。都是因为他,安郎才会永远的离开她与阿澈,若非他,阿兄也不会险些丧命。

没等辛宜开口,宋峥急忙问道;

“怎么样,季桓他死了吗?”

郗和抬眸看了宋峥一眼目露诧异,而后叹了口气。

“他本该死了,却也没有死。”

“那他到底死了没死?”宋峥眉眼压低,棕黄的眸中恨意汹涌。

郗和没有再理会宋峥,反而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向辛宜。

“玉绾你可曾记得,腊月十五那日,你离开前用碎镜捅向了他的心口?”

“我记得,我当时趁他未注意,就是往那处捅的,我恨他,我不会手下留情。”辛宜抿着唇,尽力压下面上的薄怒。

“是了,你可知,正是你捅进去的那一片碎镜,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郗和道。

“怎么可能?季桓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中了毒,不可能还活着!”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宋峥目眦欲裂,一时恼羞成怒。

他费了这么多心思,甚至不惜利用了绾绾,都不能将季桓彻底杀死!为何季桓就是不死!

辛宜没有说话,若非为了郗和,她根本不想再听关于季桓的任何事情。他中不中毒都与她无关,他中毒死了才是最好。

郗和心下已经有了把握,季桓的毒,不是辛宜下的。凤凰泪来自西域乌孙,宋峥的面目又同胡人有些类似……

“那次他被你一箭又射中了心口,正是当初那片碎镜尚未取出,成功挡住了箭矢的攻击,不然他心脉寸断。”

“但那箭矢上有毒,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

“他已经瞎了只眼,目前那毒仍在腐蚀他的身子,我此次来丹阳寻师父,就是为了向师父请教凤凰泪的解毒之法。”

郗和看向辛宜,心中又叹了口气,“绾绾,我不能不救他。”

“少时若非他,我早已死在了胡人的混乱之中,他那时不过十三岁,提着一把刀将围堵我的流民都砍了个干干净净……”

闻言,辛宜的肩膀都在发颤,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郗和:

“郗大夫,你不用同我解释这些。你救他,你与他之间的恩怨如何,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郗大夫待玉绾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你都是玉绾的恩人,是我都朋友。”

“我与他之间,恩是恩,怨是怨,不会迁怒到旁人身上。”

“我只想杀了他,杀了他替我的安郎报仇雪恨。他既没死,我便再杀一次,直到我身死陨灭,我才会放过他……”

刹那间,郗和倏地红了耳畔,是啊,他为何专门要向辛宜解释一番呢,是怕她事后知晓了,会埋怨他?

“绾绾,你在丹阳待着别出来,这些事情,都交给阿兄来吧,你的仇,还有……韦兄的仇,阿兄都会替你报回来,季桓就算这次没死,阿兄也会找机会杀了他。”宋峥在辛宜身后道。

“是啊,绾绾,你就在丹阳吧,阿澈侄女还小,离不得母亲,报仇之类的事,都交给宋兄吧。”郗和在一旁建议道。

季桓如今正在吴县养病,他每日神色怏怏,似乎自那日吐血以后,他再未提过辛宜。

可越是平静便越令人毛骨悚然。毕竟,一个人的性格已定,再怎么悔悟再怎么痛彻心扉,本色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他对季桓是否真的后悔了没有半分把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玉绾留在丹阳,永远别去吴县,不然,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

灯火噼啪一声爆出声响,季桓裹着黑色大氅靠坐在圈椅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手中的信愣愣出神。

他的右眼彻底瞎了。

不仅一箭穿心,箭矢上还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是真的,恨死了她,她宁肯去死,也不愿同她回去。

季桓闭上双眼,静静思量。

如今已覆水难受,他设计除掉了宋雍辛违,将她弃于邺城战乱中,迫使她母女分离,就连那碍眼的没了根的韦允安,也因他而死。

眼下他确实已经能安然入睡,再没有曾经那血腥恐怖的梦魇了。可他一闭上眼,那夜辛宜面容冷酷毅然决然拿出弩箭射向他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弩箭变成了数不清的箭雨,成千上万支厉箭,争先恐后地射进他的心,再穿身而过。

每每想到这,心口的痛意就会骤然袭来,一阵阵绞着他,疼得他瑟缩着身子,夜不能寐。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想见她,他知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杀了很多人。

可一想到那箭上淬得毒,季桓惊惧地笑了,她怎么可能还肯见他,下次见,或许就不是弩箭淬毒这般简单的了。

可是他真得想见她,同她好好说说话,他真的,再也不会欺她辱她了。他会用尽余生,好好补偿她。

若她愿意,他会将整个邺城的令牌交给辛宜,让辛宜把他吊在邺城城墙上示众,烈日曝晒,风吹雨打,他会让她亲手执着千机弓,对准了他射,他也绝无怨言。

若她还不满意,他亲手奉上一把刀,让她亲手……亲手为他去势……

只要,只要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只要她还肯,继续爱他……

季桓正在思量,钟栎这时进来道:

“主上,听闻主

上受伤,扬州刺史齐琼之递了拜贴过来,求见主上。”

“齐琼之?”季桓打开檀木匣子,捏揉着一对三寸长的箭矢,指腹在箭身的山茶金丝纹路上来回碾过,眸光中隐隐闪着光芒。

“本官受伤之事尚未泄露,齐琼之远在丹阳,竟能耳目聪慧,做得这般滴水不漏。看来,还是本官小瞧了他。”

“主上,齐琼之眼下正在中堂等候,不知主上是否……”钟栎道。

“丹阳。他既然从丹阳过来,又岂不知本官想要何。”

指腹向下用力捻磨,搓起一层红晕,季桓沉沉看向上面的山茶花纹路,叹了口气。

“告诉他,若他想要本官手中要回这两支箭矢,就拿吴县水患一案来换。”

“喏。”

钟栎正要回去复命,谁知还未出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悲叹。

“可我怎么舍得把你的东西随意与了旁人?”

……

中堂内,紫衫男人端着腰身,坐在左下首处的官帽椅上慢悠悠品着茶。

良久,他掀起眼帘,放下盖碗,看向渐渐出现在视野内的钟栎,缕着胡须笑道:

“看来,季令君这次是病得不轻。”特意加重那个“病”字,他眉眼含笑,可处处透着一种长期处于高位者的威压。

齐琼之知道,季桓不是傻子。他大老远从丹阳过来暗中拜访,可不是为了所谓得“看望”。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季桓现身,反而只派了一个小小的侍卫过来糊弄他。

齐琼之心底轻呵,昏黄的眸底闪过杀意。

不过两支箭矢,季桓小儿竟如此倨傲不恭?真以为只有两支箭矢的把柄,郭晟就敢随意拿捏他?最坏的结果不过鱼死网破。他此时来,算是先礼,若是季桓不受拉拢,他就别想活着出扬州。

毕竟,清河季氏,自季选以后就树敌众多,想杀季桓的人,多不胜数。

“牢齐刺史记挂,令君大人确实伤得重,他为了吴郡水患一事,宵衣旰食,前段时间竟然还被盗了吴郡太守的执印,自是忧心不已。”钟栎看着齐琼之,不卑不亢。

“前不久,令君大人前往吴郡汀城察看,不想却被贼人用弩箭偷袭,这等弩箭,只有前朝灵安年间,定昌太子在扬州清剿匪贼时所用,当时都图纸是军中机密,存于扬州刺史府邸,敢问齐刺史,您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齐琼之缕了一把胡须,眼中流出轻蔑,“定昌太子于扬州剿匪一事,已过去二十载,扬州单是刺史官吏就换了五次,你凭何说是老夫泄露朝廷机密,再者,雍朝灭亡后乱世——”齐琼之察觉所言不妥,警惕地收回椅背上的手,隐在袖中。

雍朝征和年间的乱世,没了朝廷束缚,地方刺史这等封疆大吏,自然而然不会放权。乱世中,谁不想拥兵自重,逐鹿九州?

“齐刺史也说了,前后上任五位刺史,为何偏偏以前不见连**泄露,反而在齐刺史您的任期上泄露?”钟栎反驳道。

“此事大人本不想上告朝廷……”他继续道。

“他想要什么?”齐琼之不耐道。

当下郭晟气焰正盛,他不好贸然行动,否则两年前他见郭晟一统北方大势已定,也不会同荆州蔡钧商议暂时向新朝投诚。

“吴郡水患之事,是时候该结案了。”钟栎道。

齐琼之眯着眼眸,静静打量着钟栎。季桓的走狗,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嗷嗷狂吠,实在可恶。

吴郡水患一事,牵连扬州的众多世家,尤其是那吴郡陆氏。

若水患一事被查出,以郭晟那个披着文人皮的伪劣性子,诛其九族都是轻的。

可季桓的事了了,郭晟的名声好了,他齐琼之的名声可彻底要在扬州臭了。

扬州世家盘根错节,若他大张旗鼓的动了吴郡陆氏这等旺族,今后扬州那些养不熟的狗可都会向他扑来,至于他的大业……

他的数十万郡兵,全然靠扬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养活,他的续弦出身丹阳乔氏,他坐下谋士,九成都出身扬州世族……

郭晟的怒火,扬州世族的支持,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季桓此举,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齐琼之咬咬牙,袖中指节紧握成拳,眼眸中压抑着滔滔怒气。

“区区两支箭矢,季桓真的以为本官会怕?若他真想解决吴郡水患之事,就亲自出来见本官。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龟缩不出,派尔等前来糊弄。”

“莫要以为本官不知,射伤他那女子,正是他季行初已死多年的妻,若季桓再不出来见本官,末要怪本官不顾同僚情谊。”

“毕竟,想杀他的,可不知吴郡陆氏!”

“齐刺史想白白从本官手中,直接拿走险些要了本官命的箭矢?”

齐琼之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穿黑袍,披着黑裘大氅,头束高长冠的男人一脸云淡风轻,面色自若地进了中堂,随意掀起下大氅,坐在上首,哪里还有身负重任的模样?

想起宋峥信中之言,齐琼之眯起眼眸,将他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他的眼眸之上,那双眼漆黑如墨,凤眸微眯,端地清风自若,怎么看也不像中毒至深,更不像瞎了眼。

“季令君。”齐琼之谨慎地盯着他,“闻季令君身负重伤,看来传言也并不为实。”

“齐刺史也说了是传言,不是吗?”季桓眉眼轻挑,有意无意的把玩着拇指上带的南阳玉。

齐琼之此人老谋深算,若真叫他白白拿了那两支机关连弩的箭矢,反倒叫他看轻。

若真想同此人合作,仍需费些手段,软硬兼施,才叫他彻彻底底不敢再动歪心思,诚心诚意的做事。

“方才齐刺史也说了,这两支箭是本官的妻,亲自赠予本官的。既然是爱妻所赠之物,焉能随意予人。”

闻言,齐琼之唇角抽笑,有些人还真是不要脸,那箭矢分明是辛违之女为了杀他,才用的机关连弩。

宋峥这番真是给他惹了大麻烦。

“宋令君严重了,不过两支箭,身外之物罢了。本官会将夫人全然送回郡守府,届时,还差那两支箭矢吗?”

“大人想要什么,既然有夫人在,想来千百只箭矢也尽数管够。”

季桓唇角的笑意淡了,但他并未反对。吴县水患终究出在齐琼之治下的扬州,而水患背后的吴郡陆氏,就是他的翘板,借此事,便可试探得出齐琼之的底细。

比起吴县之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宋峥那厮,不过一丧家之犬嗷嗷狂吠罢了,连他自己都要靠向齐琼之投诚才能活得下去,又哪里能真的顾得上她呢?

想来也可笑,宋雍曾经好歹也是一堂堂刺史,他的儿子竟然成了旁人的走狗,处处替齐琼之那老东西卖命。

天下已定,齐琼之这般迫不及待,竟然敢冒着激怒郭晟的风险向他动手,那他这局是赌对了。

定昌世子或者定昌宫变中丢失的玉玺,就在齐琼之手中。

“宋刺史想得倒是周到,既然刺史这般盛情,亲自身临郡守府,季桓作为晚辈,自然该去刺史府亲走一趟。”

“……”齐琼之警惕地握紧指节,脸上的平和早已被阴鸷取代。

季桓好好得待在吴郡不好吗?莫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来丹阳打探消息?

“季令君盛情,本官自是欣喜,然大周有律令,地方官员不得随意离开任地。”齐琼之道。

“宋刺史是记得不错,但刺史既唤本官‘令君’(尚书令),想来也只能欣然

接纳。”

齐琼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向是要将季桓盯出一个窟窿来。

他就不信,宋峥的凤凰泪都见了鬼去,季桓分明受了重伤,再怎么淡然不过都是强弩之末。

他既然要来丹阳,他自是不会让季桓好过。

“是这般不错,正好明日本官的孙儿满月,季令君也能来喝杯喜酒,讨一个儿孙满堂!”

说罢,齐琼之面色不虞,愤愤甩袖离去。

独留季桓捻着手中的箭矢,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指尖流淌。

“儿孙满堂?”他垂下眼眸,用仅有的左眼余光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唇角上蜿蜒下一刚血线。

是啊,当年在邺城时,若非他一意孤行,疑心作怪,强行逼着她喝了许多避子羹,他季桓,也会儿孙满堂。

她就不会惨死邺城,也不会在扬州遇见韦允安,不会生下那个女儿,更不会如今这般恨他杀他!

眼下,就算她恨他,要他死也罢,他都不会将她留在丹阳。留在他的身边,始终是最安全的。

“唔。”没有任何症兆,又是一口血从喉头涌出,只是这次的血颜色偏黑,心口那处也是骤然疼得厉害。

“钟栎,拿酒来!”季桓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虚弱地喘息着。

钟栎看了季桓一眼,想起他进来的状况,犹豫了一瞬,还是取来了酒。

……

在茅屋青庐住得那几天,辛宜感觉身心都是愉快的。

有顾神医和药童帮她带着阿澈,她自是轻松很好。

不过她却发现,阿澈似乎变得不爱说话了。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会每晚缠着她叫她娘亲。

可她看到郗和时,会从她怀中挣脱出身,迈着小短腿染向郗和,唤他“叔父。”

“阿澈,不能唤叔父,你要唤‘伯父’。”辛宜蹲下身,耐心同阿澈讲道。

论起年龄,郗和要长她和安郎几岁。

“这有什么,澈澈唤我叔父,倒叫我平白年轻了几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郗和俯身揉了揉阿澈的脑袋,眼睛里满是怜爱。

当初他虽是说,若辛宜在齐安县有去无返,他不管阿澈之类的话。

可当初虽是那般说,见到阿澈那白白净净,香香软软又乖巧懂事嘴甜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往常他阿母和阿父也常念叨,要他回清河成婚,与他同年岁的胶东杨竟,不过而立,都抱上孙儿了。

那又如何,他早就与阿父阿母说过,如今天下承平,他还未游历大好河山,哪里会轻易回家?

有兄长在,他们想成为大父大母,简直轻而易举。

“郗和叔父,你知道我爹爹在哪吗?”趁辛宜不注意,阿澈扑向郗和,要他抱自己。

就像爹爹每次抱她时候,她只要一扑过去抱着爹爹的腿,爹爹就算不高兴,也会过去抱着她。

那样她就会站得高高的,看很远很远的风景。

“这……”郗和有些难言,他抱着把澈的腿,将她半拖起来,举在肩膀上,好叫她能看清眼前的竹林。

“你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等澈澈,澈澈长大了就能看到了……”郗和犹豫着,他这般也不算骗小孩子。

是人都会经历生死这一茬,渐渐的,阿澈自然能见到韦允安,或许也能在下面见到他,都说不准……

“叔父你骗我,阿娘也骗我。”阿澈忽地嘟起嘴巴,眼睛里拥着一汪清泪。

“我昨日分明看见了爹爹,他就在树后面!”

第59章 第59章:强取豪夺“这个世上,只有……

“阿澈在说什么?”辛宜刚才在帮药童收拾药材,听见阿澈的声音里含着委屈,急忙过来询问情况。

“没……没什么。”郗和稳住心中的惊愕,在阿澈再次开口时候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阿澈,不要闹腾郗和叔父了,娘亲再有一会儿就过去。”辛宜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急忙道。

“唔……叔……”阿澈有些不满,更委屈了,抓着郗和的衣衫,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嘘!”郗和回头看了一眼辛宜,又将阿澈抱着走得远了些。

“阿澈,你在哪看到的爹爹?”他不确定这话是不是阿澈想韦允安而胡乱说的,或者是梦中所见。

人死不能复生,若辛宜听见阿澈说了这话,再想起那些伤心事,还怎生得了?

她身子不来就不好,那些话太沉重太沉重,他不忍看她再受伤害。

但他得弄清这一切,等他弄清了前因后果,再告诉她,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阿澈先和叔父做个约定,我们拉勾好不好?”在阿澈想要开口之前,郗和抱着她,温声哄道。

“就是,阿澈就把这当成和叔父之间的秘密,只能和叔父一个人说。”

“那阿澈和叔父说了,叔父会帮阿澈把爹爹找回来吗?”阿澈抹着眼泪,湿漉漉地眼睫在他身上蹭着,灰蓝布衫上留下一行暗痕。

“叔父会的。”郗和也没料到,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件事。

心尖蓦地颤了一下,郗和侧眸,抬眼望向辛宜,心中的浪潮向前冲破山口,再穿山而过,百转千回,最后岿然平静,潺潺而悠长。

是了,他从不会否认自己的心。他爱慕辛宜,爱慕她那般温柔娴静且坚韧不拔的女子。

她的眉眼神态,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质朴纯良,她的天生丽质……都是他意中人的模样。

他爱慕她,希望她安然无恙,希望她心愿成真,希望她幸福美满。

他只希望她安好。

无论如何,他会拼尽全力,去换她的一世安好。

就算她心里只有韦允安又如何?

既然能得她独怜得她喜爱得她共赴白头,那也是极好的男子。他在城南米花巷时与韦允安的接触,就能感受到。

他会尽她所能,去护她一生平安,所念皆成。

“叔父,叔父!直到阿澈伸出小手,摸向郗和的脸,他这才收回神来,换了个胳膊重新再抱阿澈。

介于与郗和之间的秘密,阿澈极为重视,神神秘秘地附到郗和耳旁,小声地说了什么。

听到他意料之中的那句话,郗和旋即眼眸一亮,视线再次转向那正在忙碌的纤细身影。

孩子的话最是童言无忌,他要亲自去那茅屋走一趟。

若真是如此,那辛宜,韦允安,季行初三人之间,也不是非死不可的结局。

“叔父,今后爹爹回来了,阿澈让爹爹给你做荷花酥……”

看着怀中孩子,郗和唇角露出一丝弧度。他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又看向辛宜,心中怅然。

再有两日便是年节了。

良久,他抱着阿澈快步走向辛宜,鼓起勇气询问道:

“绾绾,今年除夕我……”

他喉咙微动,看着辛宜话说了一般忽地耳热。

辛宜起身拢了拢裙子,放下手中的半夏,看着他怔怔思量了一瞬。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郗和似乎一直都是独身一人,记得那次她和安郎在沣鸣寺见他,他身边只有一个蓝衣少年,似乎是他的书童。

“不如今年郗先生还有顾神医一起,去镇上和我们一起过除夕吧。阿兄那日也会回来……镇上总归是热闹些,也容易买到新鲜食材。”

“……”郗和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重重点了点头。

原以为只有他与她的……

“我也会做药膳,届时你等着看我的拿手好菜吧。”郗和唇角带着笑意,漆黑的眸中星光点点。

“那我可就等着了……奉安!”辛宜看向他,回之一笑,接着又蹲下身去,埋头收拾着半夏。

“叔父,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阿?”阿澈伸手摸向郗和的耳朵,果然一阵温热。

“没什么,叔父是高兴。”他愣愣盯着辛宜忙碌的身影,声音都有些轻快。

她竟然,头一回叫她他的字,不是郗和,不是郗大夫,而是奉安。

她终于肯叫他

奉安了,诚如他一开始唤她玉绾,后来会试图唤她绾绾,期待与她更近一步。

他今日就要去那竹篱茅舍去看看,他要替玉绾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想要一直都看到的是她的巧笑嫣然,顾盼神飞。

她生来就该如此绚丽!

郗和吃完午饭就匆匆离去,也未说要做何,只跟她道是去办要事。

顾神医近来又收了一批药材,他又外出不知去了何处,那批药材无人规整,辛宜就在此处小住了一段时日,顺便帮些忙。

阿澈正在午睡,她闲来无事,坐在榻边烤着火。

辛宜发现,只有忙碌才能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要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去想安郎,去想过往那些与他的点点滴滴。

安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清隽庄重,温柔细心,纯正质朴,待谁都没有过坏心。

他好不容易从泥沼中挣脱出身,头悬梁锥刺股地埋头苦读做学问,抱负还未实现,竟然就突然没了。

若没有阿澈,他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真就成了匆匆过客,什么也没留下。

辛宜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倒映着熊熊烈火,恨意由然而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她的安郎无故惨死,而季桓那个罪魁祸首竟然还苟活于世!

为何上天如此无眼?心性纯良,一生正直之人不得好死,而丧尽天良恶贯满盈之人竟然还好生生的活着。

不杀季桓,她始终觉得于心有愧,愧对安郎。

“娘亲~”

听着身后的呼唤声,辛宜迅速转身,见阿澈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没有醒,只是被子踢到了脚边。

上前把阿澈的被褥盖好,辛宜心疼得摸了摸阿澈的脸颊,小心翼翼亲了她一下。

她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今日她虽一直在忙活,可她看的清楚,阿澈十分喜欢郗和。她才两岁,对爹爹的记忆也才停留在两岁以内……

等她长大了,或许就记不得自己的爹爹是谁。

正愣神间,门外的脚步声忽轻忽重,季宜登时警惕起来,从枕下抽出匕首,藏身在格门之后。

阿兄若是回来,他有钥匙,哪里会这般急促。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有些麻木,握着匕首的手隐隐发颤。辛宜紧紧盯着门外的黑影,抬手手臂将匕首高高举起。

“唔。”

辛宜忽地闷哼一声,抬眸间竟然见自己的腕子被人紧紧攥起,手中的匕首早已被人夺下。

“绾绾。”

借着炉火的光,彻底看清是宋峥后,辛宜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兄怎么晚才回来。”依旧心有余悸,辛宜重重喘着粗气,周身有些无力。

见宋峥拧着眉头没有说话,辛宜更是纳闷,直到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酒气,这才骤然惊醒:

“阿兄,你喝酒了!”

宋峥没有说话,棕黄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辛宜,极薄的唇瓣微颤,喉头滚动。

“我先去给阿兄煮碗醒酒汤吧。”

辛宜想出去,可宋峥人高马大地站在那,堵住了门,她想出去却无处可去。

“阿兄!”辛宜察觉到不对劲,她打起精神,慢慢向后退,宋峥也跟着一步步向后,直到腰身抵上桌案,辛宜眼疾手快地拿起上面的茶壶,将壶中凉茶一股脑泼向宋峥的面门。

“唔。”迎面被泼了一壶,宋峥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的茶叶,一个劲儿地冲出房内。

辛宜迅速关上门,背倚着门有些脱力得靠在上面,身子下坠,心扑通扑通直跳,秀眉紧拧,她埋下头去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得水声,扑腾不停,还有男人隐约的压抑怒吼声,隔着格门透过支摘窗钻进耳朵。

过了好一瞬,听见水声终于平静了,辛宜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看着那黑影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阿兄。”她蹙着眉,并没有开门,背对着门,“可是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绾绾,对不起。”宋峥站在那,隔着窗纸,仍能看见他身上的水如同小溪一般蜿蜒流下,辛宜终是硬不下心肠,从房中拿过一床毯子,开了门。

她忽地觉得过去的自己有些可笑,季桓救了她一命,令她心心念念了将近十年。

阿兄与自己一同长大,若不是阿兄冒死前往邺城,她哪里还有命活得着?后来,他又是不顾生死,跑到吴县去救她……

这等大恩,难道还比不了季桓当年对她的恩惠?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阿兄。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她的阿兄,她不会弃他不管。

“绾绾。”宋峥拧眉,周身衣衫湿透,厚厚的棉衣灌了水,若冬夜再寒冷一些,恐怕要在他身上直接结成寒冰。

见她靠近,宋峥袖中紧攥的手忽地无力地松下,垂在身旁。这次却轮到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究竟发生了什么?”辛宜抱着薄毯继续朝他靠近,拧着眉心。

“我知晓,当年邺城被攻破后,义父和父亲兵败……阿兄你想登山再起,不得不借力……”

“可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你不能将报仇之事尽数扛在自己身上。”

“我每日待在此处,都觉得度日如年,我不愿时时刻刻活在阿兄的羽翼之下。”

他面上的水珠渐渐消失,眸中隐忍更盛,良久,他叹了口气。

“绾绾,你回去吧。”

“阿兄!你忘了,我会射箭,我都手腕现下好了,我可以与你一同骑马射箭,你能报仇,我也能!”辛宜有些急,连忙将毯子放在抱厦的台阶上,上前对上他的视线。

“何况那人现下没死,为了安郎,我终归是要杀他!”

“我知他大权在握,但我不信上天时时刻刻都在眷顾他。”

门前的灯笼忽地灭了,只有浅浅的月辉,将立于抱厦处那抹单薄的身影勾勒地愈发清晰明显。

身上的热意尽数消散,冷风拂面,他的酒醒了。

“绾绾,你真的想好了吗?”对上她坚毅又决绝的眼眸,宋峥抿着唇角,神色有些孤凄。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将韦允安偷偷藏起,将他们彻底拆散,好叫她对季桓生出恨意,永永远远断了对季桓的执念。

只要季桓彻彻底底死了,他们的仇就都报了。

若那时,若那时绾绾依旧没爱上他,依旧不能放下他是阿兄的念头,他在把韦允安放回到她身边……

“我确实是借了扬州的力,投靠齐琼之,替他卖命,这才换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前朝征和末年,趁着郭晟和季桓统一北方之时,齐琼之正暗地里培养势力,东伐荆益,南攻交州,暗暗扩大他治下的土地。”

“荆州蔡钧阴险狡诈,齐琼之招揽了我……后来天下大定,齐琼之暂降,明面上他不能做的那些事,便由我来做……”

辛宜叹了口气,虽然心中复杂,但她能理解阿兄。

“所以,这次他们是要拉拢季桓……又令阿兄来找我……”辛宜忽地苦笑,“看来,我与他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闹得天下都知晓了。”

“不是这般。”宋峥慌忙否认,“难道绾绾还不相信阿兄的为人?”

“这个世上,只有阿兄不会害你。”

宋峥在心中狠狠地唾弃自己,齐琼之那老狐狸为了拉拢季桓,竟然要将绾绾还与季桓。

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齐琼之分明知晓绾绾与季桓的那些恩怨纠葛,却仍做了此等打算。他那等老狐狸,会想不到绾绾若铁了心要杀季桓?

他思来想去,便唯有一点,齐琼之此番是计,究竟是拉拢季桓还是变着法子要杀季桓,不得而知。

他设出此计谋唯一一处关键,那就是绾绾。

若绾绾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她。

他心底清楚,绾绾分明愿意的紧。

只要绾绾同意了此事,无论是绾绾,还是齐琼之和他,都是皆大欢喜。

可杀了季桓之后呢?

此番不同于汀城的野

山上,季桓暗地里出行,无人知晓,他就算是死了,齐琼之也能找上千百个借口。

毕竟,荒无人烟的野山上,洪水猛兽山贼盗匪可不少。

但若是在郡守府还是刺史府,季桓真死在了哪,首当其冲的就是绾绾。

郭晟根本不会放过她。

若他猜得不错,季桓与郭晟之间,保不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否则季桓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将河北三州拱手让人,而不是自己荣登大业?

见宋峥转身就要离去,辛宜急忙揽住他的去路,“阿兄,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这撞院子,你莫忘了,我们还置身丹阳。”

“阿兄,若真如玉绾所猜的那般,我们便没得选!”

宋峥有些怔然,骤然的寒意险些将他冻僵。

“不会的,我今夜就送你出丹阳。我们一起死里逃生那么多次,这次定然也能——”

话还未说完,周身突然响起了咣咣当当的响声,明黄的火光穿透黑夜,正越过墙角往这边来,霎时,宋峥剑眉紧拧,看向火光,一把将辛宜揽在身后。

第60章 第60章:强取豪夺从今以后,我们再……

两队侍卫整齐有序的从转角出现,板板正正地立在前边,辛宜浅浅扫了一眼,眉心蹙起。

接着,一身着朱红衣裙的女子踏着莲步,腰肢轻扭,乌黑的发丝留了一缕垂在肩侧,其余盘起。云鬓旁的步摇却并不因她的动作四处飞恍。

纵然离得极远,辛宜还是认出了她。这女子是归月楼的那个怜姜。

“辛夫人,今日宋元赐的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夫人了。”说罢,她轻轻挑着眼尾看向宋峥,妩媚之下夹杂些许得意。

“怜姜,你敢!”宋峥看见侍卫进来时,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得双手紧紧攥起,恨恨地盯着怜姜。

“哎呀,辛夫人怕是不知道。”怜姜忽地捻起帕子,豆大的莹莹泪珠就从她脸上滚轮,“奴家肚子里早已有了宋元……宋将君的骨肉,想必夫人也不愿看他成了遗腹子吧。”

“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扯烂你的嘴!”宋峥霎时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辛宜,直直冲上去要收拾怜姜。

怜姜迅转了转眼眸,并未让侍卫拦下他,反而几步飞快跑到辛宜身后。

凑近她耳朵轻声道:“夫人既然想杀季桓,明日刺史府宴席,恰是良机。”

“来呀,抓奴家啊!”同辛宜说完话,她又轻快地向宋峥做着鬼脸,还不忘挑衅他。

“玉绾,她就是一个贱人,你莫要信她说得任何鬼话。”宋峥霎时气得口不择言。

不过是一同在齐琼之手下做事罢了,谁知这女人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来就粘上了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答应你们,但我女儿与此事无关。”辛宜没有再看宋峥,直接同怜姜道。

“夫人真是爽快人。该如何,不该如何,刺史大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全然要看夫人了。”

眼睁睁看着怜姜令侍卫将宋峥带走,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从吴县死里逃生,安然到达丹阳,都是在齐琼之刻意的默许之下。

不然,阿兄哪里来得部曲?

她早该料到的。

今日之事分明是齐琼之在给阿兄机会,让他作出选择。

阿兄心中纠结,这才醉酒而归。他一直未曾告诉她明日之事,不肯让她再卷进来,早已惹得齐琼之不满,这才引来了怜姜。

她的阿兄,始终都是在为她着想。

辛宜没再犹豫,最后再看了阿澈一眼,拿起桌案上的匕首出了门。

……

翌日,扬州刺史府。

齐府后宅内,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妆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有侍女陆陆续续来为她上妆,胭脂,螺黛,口脂,珠钗,一样都未曾少。

胭脂晕染,远山黛眉,玲珑的玉鼻小巧精致,唇瓣朱红,云鬓高绾,两边皆插着对称弧形金簪。

隔着一扇屏风,身后的声音陡然响起,辛宜微微侧眸。

“辛违原是我昔日同窗,论辈分,你原该唤我一声世伯。”齐琼之忆起往事,目露沧桑。

“但此次,元赐给我惹了大祸,机关连弩尚未送至洛阳,却先一步现世,而那箭矢,恰恰射在了季桓身上。”

齐琼之并未点破,辛宜垂着眼眸,心下顿时了然。

怪不得阿兄那日送她的弩箭,她从未见过,原是这般来的。

她朝季桓射了两箭,箭无虚发。

齐琼之的把柄,是他们亲手交由季桓的。

“辛宜知晓刺史大人的难处,是辛宜和阿兄闯了祸……只求刺史大人放了阿兄。”

“侄女这话就严重了,元赐也是本官看着他长大的,只是他从前桀骜惯了,锋芒毕露……但到底今非昔比,此时正好能磨一磨他的锐气。”齐琼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是,大人说得不错。”辛宜抿着唇,终于抬眸,透过屏风看向齐琼之。

“回到季桓身边吧,你杀不杀他,本官不管,但你要记得,切莫叫他死在丹阳。”

“辛宜知晓。”梳妆完毕,辛宜起身,绕过屏风与他行礼。

齐琼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得缕着胡须,点了点头。见她面色凝重,齐琼之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目光深沉递给辛宜道:

“此毒明为穿心。无色无味,只需少量,便可叫人七窍流血而亡。本官同辛违好歹也有些情谊所在,这瓶子,你拿着。”

辛宜听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屏着一口气,强行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她知晓齐琼之的意思,若她想杀季桓,这毒无疑是最快的。

但齐琼之不会让季桓死在丹阳。若季桓死了,她知晓自己定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这瓶毒,也是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谢大人。”

齐琼之见她如此乖顺,眸中愈发轻蔑。辛违精明成那样,他的女儿竟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及,白白叫他失望。

他用宋峥做筹码,也不愁辛宜不会同意。

他知晓辛宜铁了心要杀季桓,这件事于辛宜而言,她根本就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当然,他仅用区区一个辛宜,就换回了那两支箭矢。此番既解了季桓要查吴郡水患之事,又能在季桓身边埋下一个祸患。

就算季桓因此而死,郭晟那厮也找不到他齐琼之头上。季桓当初设计杀了宋雍辛违,抛弃了辛违之女,有这等血海深仇在,辛违之女杀他,天下人都只会拍手称快。

血债血偿,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至于辛宜会有什么下场,那便不是他的事了。

齐琼之走后,辛宜静静看着手心的瓷瓶,心绪微动。

她临走前,托了怜姜将阿澈送到郗和那里。她知晓,阿澈喜欢郗和,郗和定然也会照顾好阿澈。

她又欠了郗和莫大的人情,那顿年夜饭,她终究要爽约了。

“安郎,若你还在,定然会理解我吧。我想为你报仇,我不想阿兄因我失了性命……”

“季桓他本就该死,只要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能下去见你……不,我……我还有何脸面见你呢?”

鼻尖泛酸,一阵泪意直逼眼眶,可她此时却又不能哭,脸庞处还有刚上的胭脂红妆。

……

齐琼之刚过了六十大寿,府上的红绸彩布还未撤,仅仅过了半个月,就又要为孙儿办满月席。

可明眼人都知道,齐琼之不过借着这场由头,拉拢季桓罢了。毕竟,半月前的那场筵席,季桓季令君可没有来。

所谓的满月席,没有妇人,没有婴孩,反而满堂的丝竹管弦,升平歌舞。

“齐琼之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一旁的白衫文士陆净道,他眸光阴沉,袖中直接攥得发红,“真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竟然敢吃里扒外。”

“且等等看吧,齐琼之是聪明人,他自有分寸。”乔茂道。

“该不是,季桓查到了吴郡的事,要同齐琼之联手……”朱轻惊恐道。

“不尽然,季桓再位高权重,他到底也是孤身而来。纵

然冀州世家如何翻云覆雨,他们都手也伸不到吴郡。“乔茂道。

“不如,在他发现之前,我们……”陆净抬手横在脖颈,目露狠厉。

“蠢货,莫忘了,是你们陆氏与季桓有仇。你如此行径,只会连累我们整个扬州。”乔茂不悦道。

他的妹妹嫁给了齐琼之为妻,他与齐琼之自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难道就放纵他季桓在扬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陆净愤然,他的长子陆琛,当年就是死在了季桓箭下,他与季桓,包括季氏一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文钦兄,你当知,物极必反,且看吧,季桓不会一直得意的。若他在扬州安分守己,我们自不会动他。想如何,等出了扬州,你随意动手。”

“但他若敢将手伸向我们,那他就莫想活着离开扬州。纵然与郭晟彻底撕破脸,我们有那人在手,自然也是不怕。”

“郭晟的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在那人面前,他始终是乱臣贼子,祸乱天下,他与季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看陆净实在恨得厉害,乔茂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品着茶淡然道:

“季桓目前是动不得,那郡守府后院还藏着一个女人,那人在兮山藏了将近五年。”

闻言,陆净摁着桌案的手青筋外露,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他复杂地看向云淡风轻的乔茂,恨恨地咬牙。

“既然你早知晓,为何不同老夫说?”

“你不问,我自然也不会管这些闲事。”乔茂淡淡道,陆净在吴郡闯了大祸,早已引得他们不满。

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竟然放任手下人毁坏震泽的堤坝。淹了震泽,他们扬州世家却又不能从中得利,反而还得广施粥棚,散财博名,供那些流民百姓过活。

殊不知,唯有细水才能长流。

世家寄生于庶民百姓,若他们活不下去了,谁还来供养世家?

陆氏的行径令他们如何不满,但这都是他们扬州世家内部自己的事。

且陆氏身为扬州的二等世家,他们这些世族,互相经商联姻,打断骨头仍连着筋。若齐琼之敢拿陆氏杀鸡儆猴,讨好郭晟和季桓,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

齐琼之邀约在急,季桓次日就动身去了丹阳郡。

他心口的箭伤虽有些结痂,但深处仍未愈合。凤凰泪的折磨,不仅仅是让他看不见,那些慢性毒会渐渐腐蚀他的身体,纵然郗和送来了顾道生的方子,每隔一段时间,他还是会痛得全身痉挛,如同发了癔症一般。

凤凰泪如此很辣,郗和说,若不是他心绪扰动过于强烈,凤凰泪会慢慢摧残他,直到他七窍流血而亡。

一颗心颤颤巍巍,跳得不上不下。她射中了他的心口,怕他死不成,竟然还在箭尖上淬凤凰泪。

她已然是恨他入骨了。

季桓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手凝神,他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过去他是气恼辛宜,不管不顾地折磨这她,拆散他们,强行将人抢了回来。

可他从没想过杀了韦允安!

一开始,他气恼辛宜,竟然敢背着他与旁人苟和,还胆敢生下孽种。

他疯狂地嫉妒韦允安,辛宜分明已是他的夫人了,又岂能在于旁的男人身下承欢。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韦允安去势,叫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碰他的女人。

再到后来,他发现一旦提起韦允安,辛宜必要同他寻死觅活。他虽对韦允安那厮厌恶得紧,但留着他的命,也能彻底将辛宜留在他身边。

只要韦允安在他手上,辛宜便绝不可能离开他。

他一边气恼,气恼韦允安在辛宜心底的分量,一边却又忍不住沾沾自喜,幸好韦允安还在他手上……

韦允安作为当下他可拿捏辛宜的筹码之一,他又怎么可能会杀韦允安,都怪韦允安太不中用,不过此等小事,竟叫他这般颓废。

他本可用韦允安与辛宜保持一个良好的平衡,哪知韦允安忽地撑不住死了……辛宜因此都用了淬着剧毒的箭……

得知他未死,辛宜许会很失望?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简单的握指动作都引得心口一阵抽痛。原来,五年前他只要稍稍软化一下态度……她那般喜欢自己……为了一把阿母留下的琴,竟然肯搭上自己的命……

他凝神良久,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着两支雕刻有山茶花纹的箭矢。

从他心口拔出的厉箭……

快准狠稳。

想起今日来丹阳的目的,季桓握紧那两支箭矢,贴向心口,那箭矢上,仿佛还留有她指间的余温。

“辛宜。”他握着箭矢轻轻呢喃,“辛宜,如今只有我们了……”

马车驶进扬州刺史府时,季桓此刻正满心满眼都是辛宜,对于齐琼之那所谓的筵席借口托词毫不在意。

齐琼之想要那两支箭矢,又不想他彻查吴郡水患一事,当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辛宜交给他。

这回,无论辛宜恨他也好,怨他也罢,绾绾始终都是要留在他的身边,他会用余生去弥补绾绾……

而今韦允安死了,宋峥不过是齐琼之的一条走狗雇佣军罢了,如何能忽地护得了她,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深邃的眼眸里隐约燃着兴奋,就快要见到她了。

就算她恨他恨到入骨,可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他后来也恨季选恨到入骨,但曾几何时,季选也是他心心念念敬之爱之的阿父。

只要此行将她带在身旁,他不像过去那般待她就好了,长长久久地与他相伴,还怕生不出情吗?届时他在好生弥补她,她自会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想通了这点,季桓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韦允安死了,他今后自会代替好他,做一个良善和蔼的阿父,照顾好辛宜,以及他并不是多喜欢的孩子。

但为了辛宜,他自会爱乌及乌,善待那个女儿,将她视为己出。

或许未来他们也会有孩儿,若是那般,他自是乐意,百姓怜爱幼儿,辛宜许会更怜爱后来的孩子,进而也对他爱屋及乌……

仅隔着一扇格门,辛宜自是做梦也想不到门外之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坐在榻上,手心里掐得尽是月牙,袖中的匕首都被她的肌肤温得发烫。

此时尚是白日,天亮堂得紧,按理说齐琼之府中尚在设宴待客,季桓那厮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格门外的阴影却将她的一颗心紧紧提起,凭何都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厚颜无耻的过来寻她?

辛宜死死盯着那驻足停留的身影,恨得牙痒痒。联想起那日在云浮山对射的一幕,季桓的箭术分明那般准,落后却落到了她的脚旁。

死里逃生后,她心里为安郎的事心痛不已,也为阿兄的伤彻夜担忧,也就没思量季桓为何没有要了她的命。

今日季桓特意从吴郡赶来,同齐琼之要人。思及此,心中旋即一阵冷笑,他被梦魇困住了整整五年,为了治疗他那可笑的梦魇,高高在上的季令君竟然强取豪夺他一直都看不上也瞧不起的亡妻。

是啊,他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他心狠手辣,歹毒成性,永远知道拿着她的命脉去威胁她。

可如今她再没什么好怕的了,安郎走了,阿澈在郗和那里,季桓再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筹码了。

只待出了丹阳,她势必要手刃仇人,为安郎,也为她辛宜自己,还有死去的义父父亲,报仇雪恨。

眼瞧着那格门将被打开,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压抑心底的恨意与厌恶。仗着季桓暂且不会杀她,当即心一横,闭上双眼假寐。

季桓推门而入,再转过屏风的那一刻,正好看见女人一身红衣,神色安然的睡在榻上。

本以为再次见面,她必然要好一顿闹腾,用淬了剧毒的刀子箭矢什么的捅他。

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既满意齐琼之的妥协周到,却也隐隐有些失落,没能看见她鲜活的容颜,看见她水润漆黑,盯着他含情脉脉的眸子。

季桓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等以后,这些都会有的。眼下亟待他慢慢舒缓她的心结,不能为了一个韦允安就寻死觅活,他得趁早将那个孩子接来郡守府了。

日思夜梦的人就在眼前,季桓顺势坐在榻旁,漆黑又隐忍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榻上的女人。

早前他病得那几日,心中如一团乱麻,疯狂交织缠绕,险些将他绞得喘不过气。

他后悔自己知晓得太晚了,可当下已酿成大祸。辛宜同他定然也是不死不休。

回回想起那淬了剧毒的箭矢,他的心口就是好一阵疼。

他知晓,眼下

辛宜定然也不肯再相信他,更听不进去他的忏悔之言。他身上唯一能给她的,也就他的命了。

命倒也不是不能给,若辛宜想要,他随时可以奉上。但当下却是万万不能的,他必须拖着已被凤凰泪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解决扬州的那些糟心事。

若他最后实在不能换回她的原谅,他会将刀亲自送到她的手里,她想如何,他自不会有一句怨言。

至于孩儿,季桓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目光盯着辛宜的小腹,想抬手轻抚,但察觉睡梦中女人眉头紧锁,又赶忙收回了手。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来齐琼之府上,季桓也懒得过去同那些人赴宴。他与齐琼之皆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才是聪明人。

季桓微微附身,小心翼翼地揽过榻上女人的纤腰,忍着身上的剧痛也要一个提力将榻上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身子被骤然抱起,辛宜吓得一愣,险些睁开了双眼。

若辛宜此时睁眼,必然能看见男人复杂却又含情深邃的黑眸。

“辛宜。”他忽地垂头,在辛宜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耳畔传来灼热的气息,若说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温谅令辛宜骤然一惊,那如今钻入耳畔的话语便愈发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知晓,季桓这又是发得哪门子疯。碍于与齐琼之的约定,辛宜在他怀中是万万不敢挣扎乱动的。

袖口的指节紧紧握着匕首,辛宜抿着唇,直觉心底一阵阵恨意翻涌。

原来又是因为季桓,若非他,齐琼之又怎会利用阿兄过来要挟她?

定然是他向齐琼之要人,齐琼之不得不绑了阿兄。季桓当真无耻至极。

浓郁的绛真香将她团团围住,辛宜厌恶得紧。想起云浮山死里逃生那日,她分明射中了他的心口,这才不过十几日,哪里又能好得那般快?

辛宜气不过,忽地抬手,手肘正捅在季桓心口的那伤处。

男人登时顿住了步子,身子僵在那,不得不强行忍受着心口的剧痛。

他垂眸看向怀中安然沉睡的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季桓当然会怀疑辛宜装睡,怀疑她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但眼下弥补她心疼她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过分苛责?

当真映衬了那句俗语:厌恶他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厌恶得紧。喜欢他时,正巧又是相反的道理。

因着房内或许昏暗,季桓当下又只有左眼能看见,明亮的光线穿进来,实在刺眼得紧。

季桓在这一刻蓦地感到了心慌,凤凰泪是何?辛宜不可能不知晓。那他的右眼,还有他的余伤,她多半也一清二楚。

少时在洛阳打马游街,旁人都道季家大公子容止昳丽不凡,若蒹葭玉树,兰芝琼玉。

辛宜那时喜欢他,定然也喜爱他这一身皮囊吧。不然,那区区一箭,竟然能叫她芳心暗许将近十年。

可如今他彻底残缺了,他问过郗和还有无数神医,他们都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思量了一瞬,不知为何忽地深深看着怀中女子,点漆似的眸子里隐约有炙热的光芒闪动。

“辛宜,我没得选了。”

季桓来去匆匆,丝毫未在丹阳逗留片刻。

正在会客的齐琼之见仆从撑着什么上来,当即心下了然。

只打开帕子,看见帕子里包裹的一两支完全不同的箭矢,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

季桓那厮,竟然敢诓骗于他!宋峥说的分明是刻有山茶的短弩箭矢,而今季桓给他的,只有一支带着纹路,另一只不知从何处掰断的长弓的箭矢。

视线扫过堂下,恰与左下首的乔茂对上视线。只见乔茂望着他,笑而不语,朝着盛怒之下的齐琼之摇了摇头。

有辛违的女儿在他身畔。季桓,得意不了多久。

……

那日郗和听到阿澈的话,旋即赶到了丹阳郡城西侧的郊野。若是他没记错,辛宜出城,去往他师父那里,必然会途径当中的一处山村。

他顺着阿澈的话,找到了那生有槐树,篱笆菜园里种着白菜的小院。

不想,当他敲门而入,出来开门的竟是一老妪并着她的幼孙。

纵然他不甘心,终是进了那茅草屋舍,也未看到他想看的人。

“老人家,此处真的没有见一身形瘦弱,头发将近白了一般的年轻男子吗?”

那老妪却看着郗和,一直摇着头,她身旁的孩子则是怯怯得看着郗和,也不敢开头。

见那老妪呜咽着比划半天,郗和蓦地发现,这个老妪本就不会说话,他身旁的孙儿许是随了他祖母。

郗和有些急切,他好歹亲自照顾了阿澈将近半载,那孩子伶俐早慧,心思通明,从未同他说过假话。

单是在吴郡,就有人只手遮天,平白拆散她一家。郗和丝毫不怀疑,韦允安又落回到了季行初手上。

他可不会平白相信季行初知道真相就会醒悟。一个疯魔偏执了数十年的人,仅仅会因为知晓曾经有个女人爱他如命,便会骤然醒悟?

郗和不相信,或许季桓只会在那痛彻心灵的一瞬间醒悟。他想要什么都太过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时间久了,人更会生出习惯来。

临走时还有些不放心,郗和从怀中拿出了一些碎银,悄悄放在了水井的石台上。

眼下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再回到吴郡,万一季行初又做了什么发疯的事,有他在身边,绾绾的处境总会好一些。

辛宜是被马车的颠簸晃醒的,她没想到,自己在季桓怀中竟真的睡着了。

越想越是后怕,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口,发觉匕首还在其中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那人心有余悸,辛宜发觉她的青丝散发,尽数披在身后,发髻上更是连一根簪子也无!

更有甚者,头皮隐约发麻,好似有人在用指节在她的发上缓缓穿过。

额头实在困得发懵,辛宜睁开沉重的眼皮,意料之中地对上那双令她恨之入骨眸子。

察觉她醒了,季桓旋即将枕在他腿上睡觉的妇人抱得更紧,长指捂着她的唇瓣,生怕她一上来就要至他于死地。

“唔!” 辛宜被桎梏着身子,捂着唇瓣,眼眸中顿时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他。

“莫动,绾绾。”他附身凑近,漆黑的眸中似有什么在翻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方才路上有山匪追击,我们的马受惊了,我身上有伤……钟栎在外面驾马,你莫呼喊,不然那匹枣红马定然又要受到惊吓。”

辛宜睁大眼眸,死死盯着他,同时脑海中迅速思量着方才她睡过去的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余光瞥向马车座下的已经灭了的香炉,季桓尚未尽力感受掌下温软的唇瓣。下一瞬,灼灼刺痛自指腹骤然传来。

气恼被他捂着唇,箍着腰身,辛宜当即张口死死咬住季桓的中指。她本就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这下骤然发力,季桓也忍不住

皱着眉心。

近来他伤得实在太重,本就没有好彻底,当即殷红的血线自他苍白的指节突突下流,季桓的唇角登时就没了血色。

可若观察季桓,便会发现此时此刻,他眼眸中非但没有痛意,反而是一股释怀的怅然和诡异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与得意。

“绾绾。”他唤着她,眼眸蓦地亮了起来,并没有阻止她死死咬着他的手,反而因疼痛还生了些许舒坦与畅快来。

比起这般,他更怕她拿那淬了毒的箭捅他,更怕她一声不吭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

“绾绾,今后再也没人能令你不快,我带你回吴郡。齐琼之那厮,竟然敢动你,我定然叫他不得好死。”

“等回了邺……清河,我们一同住在秋白院,在那里种满一树白山茶。”

指腹上的力道忽地更重,发现她眸底的憎恶与不解,季桓继续道:

“绾绾莫怕,清河的那些狗东西,你若看不惯,我一并收拾了。”良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忽地笑了。

“想来绾绾还未去过洛阳和长安呢,长安虽破旧了些,但胜在辉煌壮丽,有许多秦时的楼阁宫阙。”

“洛阳倒是妙处,逢春时满园牡丹,国色天香。若绾绾喜欢,皇后那里还种了两棵景玉,若——”

季桓话还未说完,倏地见辛宜唇瓣上沾着殷红的鲜血,接着,她厌恶的从口中吐出,一节断指……

她随意地往地上一吐,那节指骨也就随意地落在了他的脚旁。

季桓看着左手上血淋淋的残缺之处,愣神片刻。

正常人莫说断了指,就是磕磕碰碰摔折了都会掉个眼泪疼得哭爹喊娘。

辛宜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将他的左手中指的一处指节咬了下来,看着他怔神片刻,也不言语不鬼哭狼嚎,反而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不紧不慢地将手包好,再解了腰带系在左臂上……

这下完全轮到辛宜毛骨悚然了,趁着他包扎的功夫,辛宜匆忙挣脱他的怀抱,犯恶心似的将口中残留的血吐出。

胃中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眼前有人递了杯盏过来,辛宜想也未想,就这那杯盏,连连漱口。

“唔……”

一杯不够,那贴心的杯盏又再一次出现,辛宜连连漱了三杯茶水,这才将口中的血腥味彻底撵走。

“好些了吗?”低沉隐忍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辛宜吓出了一身冷汗,死死握紧手中的刀,弹起身缩在离他最远的车壁墙角。

“疯子!”辛宜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惊愕厌恶得眼神直白得紧,他向来耳聪目慧,抬眼就能看到。

他真是疯了,辛宜想,不仅他疯了,更是病得不轻。不然怎么会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断了指还无任何反应,更可况,他若没疯没病,怎么会唤她的小名。

“方才我已同绾绾说过,外面的马受了惊。”若连一区区断指之痛都忍受不了,他季桓也枉活近三十载。

马受了惊?辛宜愈发警惕地瞪着他,回忆自己方才醒来的场景。她就是被马车的颠簸给晃醒的。

她不确信,握着刀防备季桓的同时迅速掀开帘子察看窗外。

一丛丛枯枝倏地掠过,在眼前留下虚影。马车行得地方也是着实蹊跷,一侧紧贴着山壁,另一侧也是能看见缭绕云雾的悬崖……

“绾绾。”季桓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辛宜登时警戒得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方才还未说完,若绾绾喜欢薛皇后宫里的景玉牡丹,我去向皇后求个恩典,将两盆都要来——”

“够了,季桓,你不用再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我不知你究竟想做何,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在你的马车上!”

“我只恨,当初为何没有将你一箭射死!”

辛宜情绪有些崩溃,她虚力得靠在车壁上,侧过脸去不看季桓。

此处不知是不是丹阳郡的辖地,她与齐琼之的约定关乎阿兄的命。

但想到季桓说此处有山匪出没,齐琼之就算再想季桓死,也不会在他的丹阳郡动手,那么此处的山匪要么已是齐琼之派去吴郡专门用来除掉季桓的,要么此处就是丹阳郡内,山匪只是巧合。

缕顺之后,辛宜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中间正襟危坐的男人,正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匕首。

“绾绾莫要找了,匕首已经被我拿走了,你袖中的,只不过一只空剑鞘。”

“……”

“卑鄙无耻!”辛宜气的攥紧手心,视线落在他那绢布都渗透血的指节上,忍不住期盼,他的手一直流血,流尽才好,死了更了!省了她许多事。

一想到安郎伤在那处,而季桓不过断了根指节。辛宜真后悔当初没有咬紧些,最好将他的手指全咬下来,彻底杜绝了他入仕的念头。

“若能得绾绾侧目,做回卑鄙小人又如何?”

断指之痛可不是闹着玩的,指尖的剧痛一阵又一阵,连着心口,若非他耐力强,此番怕是真要鬼哭狼号,痛不欲生。

季桓依旧面不改色,只除了额角有些虚汗而已。

他依旧目光如灼地盯着辛宜,想同她说话,想同她向过往的事道歉。但心口和手指的接连疼痛,让他彻底了萎靡了精力。

他也能预料到,现在的辛宜如同炸了毛的猫,一点就炸,恨不得他死得远远的。

当下她正是恨自己入骨的时候,这时候同她道歉,无异于在打她的脸,将她的尊严狠狠捻磨殆尽。

正如当年阿母的祸事未发生时,季选在他眼中是严父恩师,他敬之爱之,可到头来在永嘉之乱,总算叫他看清季选是个什么人模狗样的东西。

后来他死里逃生回到清河,季桓却口口声声说此举为锻炼他的心性韧性,美名其曰这是他作为季氏下一任家主合该经受的考验。

“若是连此小劫小难都能将你困住,那我季选便再没你这个儿子。”

“冀州清河季氏的家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废物!”

季桓闭上眼眸,神情有些疲倦。

后来他也确确实实活成了季选想要的模样。

当然,他也成功杀了季选。

“疯子!”辛宜气闷,她心下焦急马车的状况,是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向窗外。

“主上,不好了,山匪追上来了!”钟栎看着前方被滑坡的石块堵死的山路,一边拽着缰绳,一边提醒道。

季桓不动声色地捡回那小截断指,一边留意这辛宜的动作。

“绾绾,等会我先带着你下车吧。马受了惊,我们一同人目标太大。”

辛宜并未理会他,她巴不得自己跳车,然后那些山匪好继续追上季桓,砍死他才好。

然而下一瞬,不待辛宜反应过来,腰间骤然禁锢,季桓撑着身子揽着她,从车后骤然跳了下去。

因这后方还有追兵,季桓毫不犹豫,带着辛宜顺着山体另一侧的悬崖下坡,跳了下去。

饶是他会轻功,此番跳下去时却忍不住想,若是今日他和辛宜死在一块也不算太差。

至少圆了他生同衾,死同穴的美梦。

被人带着跳下坡的瞬间,辛宜神情凛然,想挣扎却被男人死死箍住。从悬崖边下坡滚落得那一瞬间,季桓紧紧抱着她,紧得她喘不过息。

在碎石遍布的地上滚落几圈,季桓闷哼一声,抱着辛宜死不撒手。直到二人撞上一棵树干,这才停下来。

辛宜痛得在地上缓了一刻,她想起身,才发现身下有一团不算太硬的物什缓着。

再抬眼时候,发现那是季桓,她倏地起身,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唇瓣。

愤懑地扫了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男人一眼,辛宜恨恨地攥紧双拳,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季桓死在这荒山野岭,又与她何干?他死了对她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