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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山锁春 木芊晴 30328 字 3个月前

青炉鼎上空烟云淼淼,萦绕于庵堂的院子上空。院子中有两棵金黄的银杏树,树枝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绸和吊牌。

想来此处香火也是经年不断。辛宜跟着小沙弥下了台阶,小沙弥往前跑了几步,同那正在扫着庭前落叶的师父说了什么,那师父诧异地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交接的那一瞬,辛宜从她眸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恍然,以及些许怜悯……

季泠放下扫帚,缓缓朝她而来。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同辛宜行礼,“施主。”

“深慈师父。”辛宜由她引着走向左边的银杏树下的石墩处。

二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听着耳畔细微的风声,竟一时有些相对无言。

这是她与季泠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她们的共同联系是季桓。那时季泠失去记忆,仍旧挂念她的阿弟。而她,身为季桓的妻,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她的夫君季桓能平安

喜乐,万事顺遂。

如今,她们的联系仍是季桓。可冥冥中,辛宜从心底抽出一丝同季泠的共鸣来。

“是季桓又来了吗?”季泠蹙起眉,淡淡道。

前几日刚有人来过,要带她回冀州,甚至连夜间虏人的下流法子也用上了。

辛宜倒是没通她绕圈子,直接点了头。

“琛郎在这儿,还有我儿……我哪也不去。”她平静道,唇角掀起一丝苦笑。

辛宜仍旧静默,只坐在那听她说话。

“我记得五年前……”季泠猛然想起什么,瞳孔猛地震动。

“他终究还是没肯放过你!”不待她回答,季泠瞪大眼睛惊愕道。

她依稀记得,即使当初她失忆,但在禄苍庵见到这个弟妇,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那时曾祈祷过,但愿阿桓能待她好些,切莫辜负了她。

可谁想,最后就算她逃到吴郡,还是在旁人口中听说,季桓高升三州别驾,而他的夫人,却落得个曝身荒野,无人收尸的惨象。

从那以后,如同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季泠彻底知晓了,谁也不能扭转他季桓那冷心冷清的性子,谁也不能!

琛郎的死,她的孩子,过去直到现在,每每想起依旧会哭得伤心欲绝,沾湿枕巾。

可渐渐她发现,她竟然谁也怨不得。一边是她自幼爱护的阿弟,一边是她的丈夫。

她的阿弟亲手杀了她的丈夫。她恨啊,岂能不恨?可她恨不得死的是她自己。

恢复记忆的那一晚,已是她被季桓带回来的六年后。她想了很多,又哭又笑的。她终于明白,身为阿姊,她这一生也算对得起那狠心狠情的阿弟了。即使阿母尚在,她季泠也问心无愧。

但,她却对不起深爱她的琛郎,还有她那已满两月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裹着霜白大氅身形单薄的女子,季泠心底不由自主生起一丝怜惜和愧疚。

季桓终是狠心伤了又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即使那人是深爱着他的妻子。

听着季泠的话,辛宜难免情绪起伏,这么久来的压抑似乎真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一直都觉得我别有用心。”辛宜苦笑着接上季泠的话。

“他正是如此,当年,为了能在父亲和孙氏手下讨活,我曾每日对孙氏晨昏定省,讨得了孙氏的欢心。”季泠道。

“因而每次孙氏和父亲针对他时,我都能在前说上一句话,好让阿桓少吃些苦。”

“此番种种,在他看来,我这个阿姊惯会奴颜婢膝,苟且偷生。”

季泠神色黯然,想起当年禄苍庵一叙,默默拉上她的手。

“是我对不住你,若非我那时不告诉你那些事,没有把涧素予你,没有托你帮我传话……”

辛宜摇了摇头,那时本就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哪能怨得了旁人呢?何况,季泠同她一般,都是苦命之人。

唯有一件事情,她不能瞒着季泠,她自幼珍之爱之的胞弟,根本配不上她这个阿姊的一份真心。

“涧素……是赝品。”辛宜不忍地看向她,眉心紧促。

“什么?”季泠一瞬错愕,不可思议地泪眸疑惑地看着她。

辛宜只得将季桓那晚的承认简单说予季泠听。

“既是赝品,自我摔琴后,他便真正与我划清界限。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原来……自从他回来后,就没信过任何一个人!”季泠苦笑着。

“他那时才明明十四岁啊,可我的印象中,阿桓十二岁生辰那天,还会唤我阿姊,同洛阳城中那些对我不敬的纨绔子弟据理力争,大打出手。”

唇瓣轻颤,季泠仍不可置信。片刻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辛宜,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漾,霎时恸然:

“你不该来此的,是不是他强迫了你?”

季桓的手段,她一向是知晓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他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为他所不喜,所厌恶的,他是绝不会软下一点心肠。他抛弃了辛宜,可眼下辛宜如此憔悴,毫无生机的出现在这,相必是季桓又动了磋磨人的心思。

“我知晓了。”不待辛宜回答,季泠自言自语,眉眼浸雾。

“他!好一个铁石心肠!”季泠抬袖擦着泪水。

“阿母若还在人世,定然会被他活活气死。”她单薄的身影颤颤,眉心紧蹙,竟不敢直视辛宜的眼睛。

“是我,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啊!”

辛宜看着她百感交集,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情绪也正待崩溃的边缘,下一瞬她向前,抱住了季泠。

若真论起来,那时她是自愿的。自愿从季泠那里获取更多关于季桓的事,自愿开解季桓,陪着他共渡难关,白头偕老。

就连邺城的事,也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他掏心掏肺,甚至奉上她的命。

到底与季泠又有多大的干系呢?

“对不起。”她为了安郎,为了阿澈,为了她自己,还是用这等法子剥夺了季泠的自由。

辛宜忽地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来。

若是季泠回去,后半生又恐怕都会被季桓软禁于囚笼之中。

听着她的道歉,季泠摇了摇头,抬手将辛宜前额的乱发拨至耳后。

深邃的眼眸泪光闪闪,似哀求又似期盼,看向她。

“琛郎,还有我的孩子……已经没了,至今已有十一载。”

“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若我不是他阿娣,与他半分干系都没,或许琛郎和我儿就不会死。”

“人死了,什么盼头就都没了。”她疲倦地抬头看着头顶阴沉乌云的天际,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瘦削的脸庞坠落到石板上,坠得辛宜心底猛地一痛。

“辛宜,你不一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不会一直如此的。”季泠感怀道,忽地振作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辛宜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将你,再次变成第二个我……”

“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自责,更不必负担。”

“你夫君和女儿还在,他们还活着,你就更不能颓丧。打起精神来……”她忽地苦笑,看向,哀求道。

“就当是……就当是为我完成心愿罢。”

她的琛郎和孩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十一年了,早已骨枯黄土,魂入轮回,此生再难相见……

一个时辰后,辛宜红肿着眼睛从长生庵出来,并未理会等在干枯槐树下身形高大气势凌人的男人,越过他下山了。

两个女人的痛苦,两个小家的破碎,皆由他亲手造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对他一母同胞的亲阿姊,几乎都是狠心到了骨子里。

他的过去确实不易,可这并不能成为他反复伤害他人的缘由。

“辛宜!”看着那决绝的身影,本就气闷的男人愈发恼恨,不过几步,旋即从后抓住她的腕子,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跑什么?就算不成,也不必哭成这般,实在不雅,有辱斯文,你的规矩都学到何处了,平日里就是这般侍奉?还是说,你辛宜忘了白字黑字的契约?”

他指是方才被漠视的事。

“我没忘,我怎么敢忘了呢?”

“只觉得庵堂中的烟云烧得呛人,我……连想出去喘口气,大

人都不许吗?”

他这才抬眼打量起她,发觉她额角碎发已被汗水浸湿,面色也是苍白的吓人,心中虽不悦,可到底也没有发作。

他记得清清楚楚,沣鸣寺的香火比起此处荒山野岭的地方,倒更为旺盛。

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又不由自主浮现在他眼前。

季桓没有说话,先她一步走在前面,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

季泠答应同她回去,至少她同季桓似乎都隐秘地守着“此生永不相见”的约定。故而,回程路上,辛宜并未看见季泠的身影。

小舟在震泽上轻轻摇晃,二人又如来时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只那人依旧眸色沉沉,似乎不愿同她说话。辛宜蹙眉,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按捺不住,想让他兑现当初的承诺。

季桓自然能察觉她不动声色的打量。这样欲言又止的目光令他格外不舒坦。方才在长生庵外,看着他的眼神中,可是满含怨气。如今有所求了,又不得主动破冰。

眸光微沉,他垂眸状若无意地轻抚着腰间的环珮,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辛宜气闷地揪着衣襟,也知方才自己或许深陷仇恨中,恐是怠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开口。

“季桓,你要我见的人也见了,该做的事也做了,现下该换我提条件了。”她盯着季桓,小心翼翼又警觉道。

记得这般清,男人自然听到她说了何,忍俊不禁地挑眉,沉沉的看着她,等着她说后文。

“七日,最迟七日内,你的手段你我心底都清楚,拿回官印对你季桓而言自不算难事,还望你莫要再食言。”

男人垂下眼眸,长睫在白皙的面容一步投下一道阴影,薄唇扯出一丝渗着凉意的笑,不明所以道:

“真得清楚吗?”

憋着满腹委屈与隐忍,辛宜怒视着他,眼圈发酸,声音都在发颤:

“你……这是何意思?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于我,这次又是在利用我?”

“成。”他忽地抬手,一把掐过辛宜纤细的腰肢,将人揽抱在怀里来,自上而下极富玩味的目光深深看着她。

身后贴着灼热的坚硬,辛宜想被迫靠在他怀中,挣脱却被身上横亘的有力臂膀桎梏得更紧。

“你这回倒是帮了本官大忙,又岂能不如你所愿?”

漆黑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莹莹的光亮在他的笑意中却显得几分诡异。

“你……放开我!”不好的预感浸没全身,辛宜有些慌乱。

“本官现在就要你。”灼热的气息喷洒耳后,辛宜急忙缩着脖颈,被他这无耻的要求惊得目瞪口呆。

“你疯啦?光天化日,还是在外面……”辛宜下意识看向船外,微微晃动的小船似乎将她的尊严一寸寸撕裂。

外面尚且还有船夫在摇桨,季桓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就这么……对她?

眼见着长指不由分说地没入,辛宜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泪眼涟涟近乎哀求。

“别,我求求你,别在此处,别在此处可好?”

她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只有他能听到。季桓面上的冷意堪堪缓和了几分,掀起眼帘看向船外,薄唇几乎要擦上她的脸庞。

“放心,他不会说出去。”

“别在这儿……”她用力抵着抓着他灵活的手,死死不放,泪流满面的凝视着他,“我求求你,季桓!不能在这!”

“等上岸,上岸再……求你……”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了,他果然是一个索求无度的疯子。

话里话外嫌弃她举止粗俗,难登台面。可他自己做得什么禽兽事,自诩清高,却当着旁人的面行这档子事,他还不是同样的虚伪自私?

察觉那用力下探的指节终于停下,恐慌过后,全身松软,辛宜此刻瘫成一团,无力地靠在男人怀中。

杏眸含泪,双颊泛红,又是无力地依靠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旋即又激起来了男人刚才才搁浅的欲望。

裙裾翻飞间,身子忽地悬空被抱坐在男人怀中。只这次,深处的痛感确是实实在在的刺激着她。

没有丝毫犹豫,就这般深陷贯通。

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呜咽被她迅速捂过来的手堵在口中。

他在她耳畔深嗅,灼热的忽地肆意喷来,将她层层包裹。

“这是本官予你的好处,你得接下。”

怀中身子紧绷,一时颤得厉害。季桓抬起广袖,虚虚掩着她,随意睨了船舱外的船夫一眼。

若非船舱外还有轻纱,那船家……男人冷声一声,眸中冷了一瞬。

“他听不到。放心罢,就这般就好。”说罢,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更紧,紧得他不由得开始慢慢捻磨。

此刻,二人身上的衣衫尽数完整,霜白裙裾压着玄黑大氅,贴得密密麻麻,严丝合缝。

男人果真如他而言,并未做旁的,只默默抱着她。

若是没有那作乱的捻磨……

辛宜似乎彻底恼了他,既然挣脱不掉,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去反抗。

可她一点也不想叫他好受。心中越想越气,即使那物什仍在捻磨着,似那些软缎上的永远抚不平的褶皱。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开始在他怀中乱动,双手也胡乱的向后摸索。

“唔~”男人发出一声并不明显的闷哼。

“别动,等上了岸,好生满足夫人。”

“……”

许是怕人再乱动,他一手锢着她,一手摁着她的肩,将人桎梏的动弹不得,这才放心。

“官印丢失,至今尚无头绪……七日太强人所难。”他的唇瓣几乎要贴上了辛宜的耳珠,忽地含住。

激得辛宜周身一颤,春潮来得愈发急切。

回程的路上风雨交加,就连震泽上也起了浪,一阵高过一阵。将那湖中的孤独的舟儿抛起,又坠下。

回到郡守府时,辛宜沉沉的睡了过去。

面色潮红,绣眉紧蹙,唇瓣微张,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来。霜白衣襟下红霞遍布,男人静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想着她此刻再也没气力同自己谈条件,一路的郁结堪堪消散了几分。

方出宣院,侍卫看着他,小心翼翼道:

“主上,钟大人今日辰时已从冀州归来。”

季桓若有所思的顿了瞬,余光瞥像身后房门,旋即向前院而去。

“人可带来了?”季桓一进来,看向候在一旁的钟栎道。

“是。”钟栎看向主子,眸色复杂,似愧疚又似无奈,旋即解释道:

“五年前……她被拔了舌,未曾好生安置,身子跨得差不多了。如今被带过来,许是不适应扬州的水土……大夫……正吊着她一口气。”

“莫将辛氏的事透漏于她,等她能执笔了,再来汇报于我。”

“喏。”

“前朝征和年间,辛氏可曾得过时疫?”想起当初郗和的话,还有拿不稳剑的纤细皓腕,季桓道。

“属下此次先去了晋县,听说那是辛……辛夫人的本家旧宅。”

方到嘴边的辛氏将要脱口而出,却见主上刀锋一般的目光射来,钟栎当即改了口。

瞧着,主上似乎对辛氏有了几分他说不上来的感觉,自然是与以往不同的,他自不能再轻视。

“征和二年,蹋然那边的疫病通过河流传到了并州的边境,夫人当年随着宋峥去月牙泊附近狩猎,后来遇到蹋然偷袭,夫人失足落水便染了病。”

“属下从晋县那边探得消息,似乎自夫人病后便再未见过她骑马射箭。”看着季桓的脸色,钟栎的声音越来越沉。

“宋雍听闻此事,便做主将夫人接到邺城静养。”

钟栎没有继续,再后来的事他们都知晓。一年后,宋雍设计主上,将义女嫁与主上。

“那时夫人的性情并不像现在这般,晋县中人,大都认识她,对夫人的描述也尽数是‘落落大方,灿若明霞’。”

“他们也都以为,辛夫人和宋峥会……”

周围的气息愈发沉重,钟栎瞥向主上,识相地没有说完。当年辛氏嫁到清河时,宋峥一路送嫁,直逼清河城下。

不知晓的,还以为那黑压压的大军是来抢亲的。

季桓当然不会忘记那日的场景,宋峥名义上是送义妹出嫁,实则是宋雍派来试探他的。更何况,什么所谓的义兄义妹,青梅竹马,宋峥与辛宜之间,根本算不得清白。

娶了一个算不得清白的女人,一个没落庶族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堂堂冀州别驾的颜面,季氏的尊荣自那日便被践踏的一滴不剩。

其实当时在仲闻阁做出那个决定时,他也曾思忖过,倘若辛氏不是完璧之身,待他肃清宋雍余孽后自不会留她性命。

“大人,当年辛夫人从邺城假死逃脱,是宋峥从中周旋。我们在并州的暗桩,有一部分被人动过。探子说,那人眉弓突出,双目深邃,鹰鼻剑眉……”

季桓并不觉意外,当年他不过给宋雍来了招釜底抽薪,辛违这种老弱病残都能逃生,更不必谈宋峥。

“他先将夫人送来辛违这里,而后便隐去了踪迹。在并州的这次,还是他主动现身,似乎有意引起我们的注意。”

“他与本官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本官料他也不会安心。”

“主上,属下以为,我们可趁洛阳那边未动手前,斩草除根。”钟栎迷起锐利的眼眸,释放出一阵寒意。

“郭晟不会招他,也不能招他。”季桓道。

“莫忘了,郭晟的皇位名义上是赵津(小皇帝)禅让来的。而宋峥之父宋雍,杀害前冀州刺史陶应,自封刺史。又肆意攻伐并州,蚕食河北,洛阳老臣对他早有不满。”

“至于他的儿子,掺着胡人血脉的杂种,反贼的后代,名不正言不顺,郭晟不会蠢到给自己找不快。”

不知想到什么,季桓捻起长指,悠然地摩挲指腹,似在感受拿缕萦绕于指尖的残温。

五年前,宋雍的部曲在那场战争中几乎全军覆没。他和郭晟迅速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建立如今的周朝。

在此等节骨眼上,宋峥想无声无息地发展壮大,单独靠他一人,根本不可能!

辛违老迈昏聩,耳目闭塞,也不大可能再替他出谋划策。

除非……季桓眯起狭长的眼眸,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带着些许腥味的海风,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宜一同前往。”

第47章 第47章:强取豪夺“夫人这是在关心……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氏一同前往。”

在钟栎震惊又怪异中目光中,男人继续道:

“对外只称,当年殁于冀州的女子并非辛氏,她过去一直在清河季氏的庵堂养病,而今才随本官一同前往吴郡。”

“主上是想借夫人之名引出宋峥?可,万一这法子不行呢?”钟栎道。

男人眼帘微垂,遮去眼底的一丝别样的情绪,沉声道: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朝夕相伴……费了诸多功夫救出的人,眼下又到了本官手中……本官便赌他这份情——”

“能有多重。”他径自说着,苍白的指节上青筋暴起,眼底的阴鸷浓郁漫散。

“城南那边近来如何?”

“那人可安分?”

男人有些烦躁的转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指尖研磨着玉面上的一道道回字纹。

“除了郗和先生偶尔过去替他看诊,倒无旁的事。”钟栎道。

“将人盯紧了,郗和同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要报予本官。你亲自去,告诉他,若他还敢肖想本官的女人,下回就该轮到那个孽种了!”

韦允安,这三个字仿佛就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隔得他极不舒坦。

只要一想到,那团独独属于他的芳香柔软,春潮泛滥之地曾被旁人染指了整整五年,心中的那股躁动与阴翳就汹涌起伏,掀起一股能毁天灭地,不留余地的涛天巨浪。

……

从兮山回来的第二日,吴郡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洁白晶莹的雪粒如吹散的粉末,被呼呼的烈风卷挟着四处飞舞,轻而易举地覆上院中的干枯的海棠树。

很快,院外的石板上也铺上了一层微薄的雪毯。入目所及处皆是一篇柔白,颇有种返璞归真之美。

若是没有那串连续的靴印,兴许更叫人赏心悦目。辛宜一手抚在支摘窗沿上,眉心微皱,透过半开的窗扇与披着玄黑狐裘的男人对上视线。

辛宜就静静地看着他,高大伟岸的身形推门而入,大喇喇地坐在挂屏旁的玫瑰椅上,腰身微微后倚,对着她凤眸渐眯。

辛宜本不打算同他说话,直到目光触及到他手上巴掌大的核桃木匣子上,眸光忽亮,这才快步上前。

想了想,她从床底的匣子中翻出收纳的契书,这才到他身旁。

“画押吧。”

她走到近旁,拿墨玉镇纸将纸页抚平,垂眸对上他的视线。

季桓也未说话,顺着她的意思那处匣子里的印信,沾了印泥。

可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仅仅只有小半指的距离,却生生顿住。

辛宜本就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又被忽地揪起,不解又恼恨的看着他,质问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男人的话生生堵住。

“记得当初立契时承诺过本官何事?”

“眼下你真的做到了吗?”似笑非笑地眸子盯着他,辛宜呼之欲出的怒意霎时又被狠狠闷回去。

“我未曾忘。”

“只是我如今,还未想好。”袖中的指节攥紧又松开,她是没想到,季桓竟然使了回旋镖刺她。

“不急,你之前既帮了本官一次,这次本官倒少不得通融一二。你说对吗,夫人?”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若是不知附加于身上的厄运不幸都是季桓带来的,那辛宜当真要哭爹喊娘谢天谢地。

他看似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过是借以敲打她罢了。

“季桓,你近来发觉……睡眠如何?”辛宜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小心问道。

“睡眠如何,你这个枕边人不知晓?”修长的指节摁下官印,男人掀起眼帘瞅向她,唇角擒住一丝玩味的笑。

“不如,用旁的物什替代一下?”辛宜看着他的眼眸思量道。

“这法子不管用。”他当即否定,他记得清楚,过去就算将她的贴身衣服留在身旁,他依旧会难以入眠,依旧噩梦缠身。

辛宜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没把握治好一个装病的人。他这哪里是梦魇,季桓他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与他过去流亡的经历牵扯上,哪里又能轻而易举的解决?他如今这模样,不正是深受荼毒吗?

还是她太过大意。

幽叹的同时,她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盖有官印的契书上。好在她还有这一道筹码,就算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这张盖有官印的契书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怎么,这便没辙了?”男人捕捉到她眉眼间的愁绪,淡淡地看向她。

“可否让我见一见郗和,我有事要问他,关于梦魇方面的。”

沉冷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怕他起疑,辛宜又补充道:

“你不是在吴郡有要事待做,若是被旁的大夫透漏了风声,岂不太好?”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他忽地笑道,一改往日的压迫阴翳,晦暗的黑眸中水波潋滟,白皙的面庞也温润如玉,倒叫辛宜忍不住蹙眉。

原来,她过去偏听偏信,皆被他这副温柔假象的面容迷惑。

浑身是血的安郎,临别时阿澈的泪水,邺城的人间炼狱,父亲的郁郁而终,阿兄的血海深仇,还有季泠的夫亡子落……

偏偏是这温柔至极又令人的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后,藏着重重危机与无尽杀机。

如梦惊醒,她敛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再次平静地抬眸看着他,正视着他,认真道:

“季桓,我定会治好你。”但愿那之后,她能离他要多远有多

远,此生老死不相往来!

果然,男人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复自如,只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本官、便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扬袖而起,二人这短暂的交谈不欢而散,皆近掩埋于窗外的漱漱落雪下。

正当辛宜打算将那契书这好收拢起来时,男人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冰冷刺骨。

“莫要再耍旁伎俩,本官只会允许你二人再见这一次。”

什么走漏风声?他大可拘了一绝世医者进府,来给他把脉施针,也并非郗和一人不可。

伴随着砰的关门声,窗外呼呼怒号的寒风声钻入耳畔,冻得她一个激灵。

胸腔中一阵苦笑,纤细的指节死死抓着桌角。她如今的情况,跟个被人豢养的雀儿有何区别?

无非是将拘她的地界,从此处的宣苑,便成了整个郡守府他触目所及之处。

他不允许她再见安郎和阿澈,甚至过了这回以后也不允她和郗和见面。她连出郡守府,都是奢望。

分明,安郎和阿澈,或许就在吴县,或许几步路就到了。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是远在天涯。

……

郗和是踏雪前来的,他披着一件靛青狐绒大氅,下车时动得还忍不住搓了搓手。

但一想到能见她,就连被人冒然拽上马车的怒火也消了几分。

季桓走后,云霁过来禀报说郗大夫不久就会来。

直到拎着药箱,靛青大氅上还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的郗和出现在她面前,辛宜的错愕才缓了稍许。

她怔怔地起身,拿了一条棉布给他。郗和也没推脱,径直接过棉布擦着身上的水珠。

云霁深深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不动声色的推门退去。

察觉人走了,辛宜才松了一口气,面上的不适少了几分。

“我先替你把脉吧。”郗和脱下大氅,将之折叠平整放在近旁的椅子上,看着她道。

辛宜对上他的眼眸,向他伸出腕子,盯着他的神情,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郗和摇头后,她心中的巨石才终是落下。

从兮山回来的那段时日,季桓几乎每夜都要与她行事。每每都要弄到深处,她清洗时难免会有些不到位之处。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容忍自己怀上一个与季桓血脉相连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注定了不被期许,便不该诞生。

“安……他……城南——”辛宜想开口,忽地发觉喉头哽咽,一时动容竟说不出完成的话。目光越过郗和谨慎地看向门外,发觉门窗旁没有可疑的影子后,才继续道:

“你见过他了吗?他身子恢复得可好?”

“尚好。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你。”方才被强行请来时,季桓的人曾说,这是他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他去城南替韦允安诊脉的时,季桓不会不知道。季桓也定然料想到,他会将那些事告与辛宜,是以方才连季桓身边的那个大丫头都退下了。

季桓无非是要借他之口,叫辛宜知晓韦允安尚且活着的消息。

郗和想明白后,便在不再有所顾忌。

“入冬了,因之前风寒未愈,他夜里时常咳喘。前几天我才替他看过,想来喝过我开的药后应当不会再有事。”

“今日下了雪,他可有御寒的衣物。若没有,不若我做了几件——”眼眶里泪光涟涟,察觉郗和紧拧的眉心,她才忽地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你放心,衣食用度方面,城南那处季桓并未短过。”

郗和心情有些复杂。

“我该对他感恩戴德吗?”辛宜忽地笑道,绷着下颌,抬手擦去面颊上泪光,眼底的气恼迅速积聚,夹杂着浓浓的恨意。

“我心里恨不得他死上千次万次,每次与他同床共枕,都令我厌恶至极,恨不得在他入眠时掐死他。”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讨好他,不得不救他。”

“这……发生了何事?”见她哭得眼圈红肿,一字一句的痛斥季桓,却又自相矛盾的心理,郗和有些担忧。

辛宜将近日来的契约之事说于了郗和。

哪知,他听完后,也是拧着眉心一顿思量。

“可是他的病太艰难?我原打算,向你请教其中的一些诀窍……”

“不。”郗和神情微妙,当即道。

“既知晓了病因,也不是难事,只稍稍复杂些。过去我替他诊脉时,对他的心病只是猜测,并不知该如何具体去做。”

“如今你在他身边,他又是因着你身上的气息才如此……”郗和旋即顿住,复杂地看了她几瞬。

“我珍藏的古籍中似乎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我记不大清了。”

“那我……”辛宜欲言又止。

“古籍残破,它的卷册残留在各地,若想完全的解决,还需修补古籍……”

辛宜终于听出一丝不对劲来,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辛宜心底已有些猜想了,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玫瑰椅的扶手。

“或许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七年十年,玉绾你能等得起吗,韦兄还有那个孩子,等得起吗?”

“就算倒是你能治好他的梦魇,玉绾觉得,他会放你走?”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郗和不忍地看向她,神情悲悯。

“他会的,他以他阿母卢夫人之名,在我面前,在天地面前发了毒誓,他还与我立下盖有官印的契书,他……”

辛宜也未意识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现在竟然有些无力,无力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郗和。

“玉绾,季桓他是否与你说过,他从不信神佛?”郗和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可知,他为何会将卢夫人的墓迁回清河季氏,甚至与已故的季老别驾合葬?”

“他与他父,向来不合,甚至到了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地步,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辛宜点了点头,他说得这些,也曾是她当年亲身经历过的。季桓对卢夫人有多看重,她自是知晓。

“卢夫人生前陷入乱军,备受凌辱,最终香消玉殒。季桓将卢夫人的陵墓迁回季氏陵园,是为了镇压已故的季老别驾,好叫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以此,来发泄他心中的恨,来替他阿母报仇。”

犹如一记惊雷,在辛宜脑海中炸开,她惊愕又气恼道:

“他……他怎么这般待他阿母?季选抛妻弃子,卢夫人生前未必不会恨他,怎么可能死后愿同他合葬呢?”

“他这般,正是做给季氏看的,这就是他对季氏的报复。卢夫人生前不能瞑目,死后能在季氏报仇雪恨……”

“他若是信神佛,又怎会如此?”

郗和留给她一个复杂又悲悯的眼神。

是啊,他若是信神佛,便不会这般一己私欲左右他阿母的事。他这般倒是将已故卢夫人当成利用的工具,去威慑那些季氏族人。

他若是信神佛,该是对天地对已故的亡魂怀敬畏之心,又哪里如同着魔般肆意妄为,任他的喜好厌恶左右这期间的一切因果?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无力地扯出一丝笑来,有些自责有无奈。

“是啊,我不该信他的。他甚至连自己的亲阿姊都未曾手下留情。”

“季泠的事……唉,当年他做的确实太过了。那时季老别驾刚去没几年,府中再无人能阻止他……”郗和感叹道。

“那你……既这般了解他,为何过去还愿与他交好?”

想来,她第一次见到郗和。还是在清河季府的仲闻阁前,那时他正从季桓的书房中出来。

“他过去救过我,若没有他,我或许就活不成了。”郗和错开视线,面色复杂,抿了抿嘴,又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辛宜没想到,郗和与季桓的缘分竟然同她与季桓间的缘分这般相似。

但,她更在意的是,季桓如今嗜杀成性,可过去为何又会救下旁得与他不相干的人?

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次相遇,她也不会默默喜欢季桓那般久。

“他为何会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季桓,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辛宜道。

“许是同病相怜吧。”

郗和

随意道,简略与辛宜说了二人过去的流亡经历。

“他也会有恻隐之心?”回想起进来他与季桓的对峙,她忽地冷笑一声,而后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如,双眼无神,怔怔看向郗和。

“他有恻隐之心啊!”

她没有忘记那个骑在马上神情肃然,眉眼冷峻的白衣少年,怪不得他周身总是营造这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

但,那个少年早就死了,死在了邺城大火的那一日,葬着她过去少女怀春的情思,一起死在了邺城。

郗和走后,辛宜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暮色四合,男人又如往常一般来此宣苑。

察觉辛宜的视线从进门开始一直落在他身上,季桓忍不住挑眉,取下鹤氅慢慢走向她。

“在看什么?”

“在看大人何时能让我出去?”辛宜淡漠道,盯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幽怨。

“想出去?但你要知晓,并非所有人都能平白无故从本官的拿走什么。”玩味的目光看过来,他特意严重平白无故四字,倒令辛宜有些不适。

“你想要什么?”辛宜懒得同他敷衍,直接开门见山。

话未说完,下颌已被人擒起,男人居高临下渐渐俯身想她靠近。

微热的气息铺面而来,漆黑的长睫不断颤抖,辛宜旋即侧过脸,却又被男人猛地松开。

“安寝吧。”淡然的语气有几分恼怒。

他想要什么?季桓一时竟也无法确认,他想要什么。辛宜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再无旁人可觊觎。

垂眸看着她空洞无措的眼睛,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想出去,她想逃离这困宥之地,她想与安郎和阿澈回到过去那般。

辛宜暂且压下心中的恼怒,强扯出一丝笑意,走到他身边,开始如往常般替他宽衣解带。

纤细的指节还未触及男人腰间的玉带扣,一条有力的臂膀从后忽地地揽过她的腰肢,迅猛地带着她往前一挣……

眼前蓦地一黑,温凉贴上时,辛宜脑海中的画面猛然一滞,短暂地失去了思忖的能力。

季桓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前靠,同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放肆又略带疯狂地开始攻伐。

直到唇舌间渐渐蔓延出一股血腥味,辛宜登时意识回笼,伸出双臂抵在男人宽阔的胸前。

“唔……”

良久,季桓才离开了方才的那抹娇艳。定定地注视着面前欲哭无泪却怒不敢言的女人,若有所思。

往常,他对此等风月之事向来无感。认为这般交吻唇舌相接口津交渗之事太过恶心令人不适。

可那饱满圆润的唇瓣上水光莹润,娇艳欲滴,尤其是在女人的轻颤下还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糜艳之态。

若是此处含得是……

季桓盯着那张合的唇瓣,目光渐沉,危险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狠色与戾气。

“会吹箫吗?”

“吹得好了,本官便允了你所提之事。”

季桓晦暗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似乎灼透衣衫的烈火,炽热而又放肆。

辛宜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不由得猛跳。过去,就算与季桓同房,她也从未被迫做出此事。在季桓看来,定是旁人教会得她……她有预料,若是她回答一个是字,指不定会被如何磋磨。

拼命压抑着羞恼,她迟疑的时间越长,男人的脸色便越黑。

“我……只会射箭。”她自幼在并州长大,于读书乐理方面一向不太精通。

射箭,她到底当是什么?男人的脸色才堪堪缓和几分。

余光瞥见他面上似有悦意,辛宜紧紧咬着牙,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就要再次同他撕破脸。

可当下惹怒他绝非一个好主意。若她能出去,再想想旁的办法,她才不会一直甘愿被他禁锢。

“若您愿意教,我也可以学。”辛宜敛去眸中的厌恶之色,木然地看着他。

“成,今夜吹得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第48章 第48章:强取豪夺不安分,一点都不……

虽然知晓吹箫不是真得吹箫,但真到践行时,她才知这其中的苦处。

纤细的身子如同深海中一叶孤舟,摇晃得不知归处。

云消雨歇过后,季桓将早已软成一滩水的女人揽在怀中。温热的大掌抚着她微隆的小腹若有所思地温存着。

疏解过后,晦暗的眸子恢复清明,余光再次看见她背上那道微红的剑痕时,竟意外有了些许纷乱。

她在清河深居两年,若他一直不回来,她是否永远就那般等下去呢?

凤眸微眯,他抬手摩挲着那道疤痕,忽地又意识到有几分可笑来。

两年算什么,旁人的冷眼算什么,他的冷淡又算什么?这刀伤又算什么?

她分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不惜拿着自己的婚事作赌,甚至拿着自己的命去赌,替她那所谓的义父卖命。

这般看,她与他还真是一类人。

下意识将人揽得更紧,季桓拥着她,清荷香扑了满鼻,随后餍足的睡去。

……

天色还微亮,辛宜被身上的胀意惊醒。明显得感受到异样的轮廓,她猛地清醒,推了推身旁的男人,怒道:

“季桓!你出去——”

她一时羞恼至极,眸中含怒地推着他,分身却在此刻又有了变化。眼尾染着欲色,季桓睁开眼眸,魇足下目光竟诡异温和了几分。

“不是想出去?同本官说说,你想去哪?而后本官再出去也不迟。”

“你……”

辛宜欲哭无泪,他何时面皮变得这般厚。

微微向上顶了下,辛宜当即惊恐地抓着他,眼神微滞。

他们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的神仙眷侣,似乎只有季桓一人沉溺于这虚假的欢好中。

越深究她便越来越遏制不住心底的厌恶。

“虽是契约,但你总不能……像豢养鸟雀般,连府邸都不让我……唔……出去!”

“成,等本官得空,便带你出去,你想去何处都可。”

他在她心口慢捻,看着她,笑意忽地不达眼底,“除了那几处。”

辛宜顿感心凉,原来她昨日放下尊严做小伏低……甚至吹了箫,弹了琵琶,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季桓在,她还能做何谋划?

他到底是不肯放过她了。

“你每日公务堆积,莫不是诓骗于我!”泪珠莹莹,季桓诡异地开口道:

“那就让云霁随你一起,若你不喜云霁,将后院另几个丫鬟带着就是。”

辛宜松了一口气,帐然地看着松绿帐顶,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过几天,本官带你出去。”

男人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一时听不出情绪。

“唔……大人带妾去哪?”

“莫急,届时去了便知晓。”

罢了,一切随他吧,辛宜再也经不住,放任自己那渐渐漫散的思绪,再次坠入汪洋。

又过了两日,她将养好了身子,再次见到了杭夫人。

她约摸记得,半月前杭夫人回会稽省亲,同季桓告了许久的假。

“杭夫人。”她警惕地看着许久未见的杭夫人,有些抵抗。

季桓既然从未打算放她离开,那她还学何规矩?学好了更好地伺候他吗?

“近来乏得很,怕是今日不能同夫人学习了。”辛宜体面道。

“家主吩咐过,夫人近来须勤加学习,不可将往日的功课落下。这些规矩初学时费心,到底是越往后越轻巧。”杭夫人垂眸,凝了几分神。

辛宜几乎要气笑了,他看不上她,却还强行拘着她在他身边,逼着她与他日夜颠倒地行苟且之事。

身形微微一晃,她一手撑着桌案,若非杭夫人及时扶住她,恐怕她就跌了下去。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杭夫人一边板正地说着话,同时指节触碰到辛宜宽大的袖口。

辛宜瞠目结舌地看着隐在袖口里的东西,一时未反应过来。

“今日夫人将前几日学的规矩再同老身示范一次,老身也好再次纠正。”

看来她有心掩去方才的事,虽未说明,但辛宜知晓她并非敌人。

也就歇了方才要为难她的心思,循规蹈矩地将之前若学做与她看。

二人丝毫未提那事,一个重复着动作,另一个不停地纠正,云霁

中途过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杭夫人走后,辛宜连忙从广袖中抽出折叠地只有小指大小的信件查看。

只匆匆扫了几眼,眼底霎时泪意翻涌,甚至是喜极而泣。

“阿——”意识到此处是何地,急忙将后话吞进肚子,又速速将那信纸放在烛火上燃了。

她大约有一年未收到阿兄的信了。她知晓他忙于旁的事,在永安是她也只有年节时才会写封信托人送与他。

阿兄得知她目前的处境后担忧不已,同时对季桓的行径怒不可遏。

因此,急忙抛下手头的事,回来解决此事。

最令辛宜兴奋的是,阿兄已将阿澈接走,再等几日,便想办法带安郎同她一起离开吴县。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一个终于能脱离牢笼,逃脱季桓那疯子的桎梏的希望。

泪意在眼底翻涌,辛宜当即捂住嘴激动地哭出声来。泪珠一滴滴落在碧色裙衫上,留下一处处暗渍。

情潮褪去,辛宜顿时冷静下来。阿兄同她说的是,本月十六,扬州刺史寿辰之时,趁着季桓忙着赴宴,到时候阿兄再派人去城南把安郎救出。

阿兄与她约定地方是归月楼,那是一处专门消息买卖的铺子。

这也好办,到时她领着婢女出去时,再找由头将他们支开就是。

庭前积雪融了又落,覆了一层又一层。眼见着快到要腊月十六,季桓却还未说带她去何处,辛宜愈发地惴惴不安。

只要季桓别在十六那日带她出去,一切都会按着阿兄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趁着云霁过来换茶的空当,她默默打量着云霁,试探道:

“大人说带我出去,怎么一连几日,竟没了消息?他人在何处?”

她主动与自己说话,倒是叫云霁愣了瞬,余光瞥见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戴的红玛瑙镯子,云霁险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人今日寻友人赴宴了……一时怕回不来。”

当初在清河,她还曾对辛宜摆谱,拐弯抹角地要去了辛宜的红玛瑙镯子,也因此被主上打了三十板子,罚了一年俸禄。

过去的记忆涌出脑海,云霁心头跳得厉害,再不敢小觑辛宜,对她也多了几分畏惧。

以如今她的地位来看,主上待她是彻底与往常不同了。纵使她再嫁生子,主上还是将人抢来了,夜夜宿在她屋里。

“原是这样。”辛宜抿着热茶,“季桓他说过,若他公务繁忙,便叫你云霁陪同我出去逛逛。”

那日不过季桓的床笫之言,是以云霁并未接到季桓的命令。辛宜陡然这样一提,令云霁惶恐起来。

“夫人恕罪,奴婢并未……并未收到主上的吩咐。”她面色为难,却丝毫不妥协。比起辛宜,显然她更惧怕季桓。

“若夫人想出去逛逛,不如待雪停了,奴婢随您一起去府中的芮园。”

“怎么,季桓他分明与我说过,要带我出去,你们这是要违抗他的命令?”辛宜有些气闷,看着云霁又加重了语气,“……你们自然该知晓他的手段。”

“奴婢自是知晓……主上说了腊月十六日会带您出去,今日才腊月十二,奴婢真得不敢擅作主张,还求夫人莫要再为难奴婢。”她暗暗打量辛宜的神情变化,腰身朝着辛宜行礼,面容无奈却又坚决。

她的话音刚落,辛宜面上不显,握着温热杯身的指节暗暗又紧了几分。

竟是腊月十六?

他这是要带自己赴扬州刺史的宴会?

惊怒过后,心头蓦地一凉,无奈又悲哀。

且不提腊月十六那天她不可能会同他一道去,就算她真去了,又以何等身份露面?

刹那间,她忽地明白过来,她死后整整五年,季桓都未替她收尸,也未将她的牌位放在季氏祠堂。

如今,他若是借着此事,同外人言明她未死,而是去外地养病。他深居高位,旁人背后怎么咋舌且不提,明面上也会敬他几分。

她的死,在他那里竟然是可以被随时拿来利用的物什。

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她面色微凝,深深敛着眸子,未再言语。这诡异的沉默令云霁惶惶不安。偏偏辛宜又垂着眼,叫她打量不清楚内里的情绪。

“你下去吧。”辛宜不想再应付她,将云霁打发走后,当即写了一封信,打算趁着下午杭夫人来宣苑时托她传给阿兄。

她等不到腊月十六了,但愿阿兄能提前行动,她再也不想与季桓那疯子周旋。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内,本该外出的男人,庸散倚坐在太师椅上,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故作镇定的杭夫人身上。

云霁进来后,看到这冷肃的场面,暗自提着一口气。

“主上,夫人得知您腊月十六日要带她出门后,便未说话了。”她顿了顿,打量着季桓的神色,继续道:

“只是,瞧着并不大高兴。”

她每说一句话,杭夫人的呼吸便会滞阻一分。

她本以为这一切进行的天衣无缝,知道季桓的人过来寻她时,她尚未在意。

可季桓忽地将她十日前,去过丹阳的事甩了出来,这不得不令她开始戒备起来。

“倒是本官看走了眼,你杭氏一族,曾也是会稽名门望族,若无今日之事,本官原想会稽郡长史一职的空缺……”

长指提着茶盖,缓缓刮着青瓷盖碗中的浮沫,季桓漫不经心地呷着茶,刻意顿了瞬。

照着以往,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的斩杀。只是想到他要做的事,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或许事情会变得愈发有意思,故而也多了几分同杭氏多说的耐心。

话说完,他敏锐得察觉到杭氏常年不变的严肃面容上出现一丝裂隙。

“杭太傅生前贤名远扬,前朝的宣帝就算病重还曾派人来杭太傅身旁听学……想来,也不过四十载的光阴。”

杭夫人唇角微抿,极力压制面上的泪意。

她如今年过半百,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亲眼见着杭家大厦将倾,由盛转衰,到了如今的彻底落寞,穷困潦倒地只能靠给闺阁女子教习礼仪为生。

祖父在时,会稽甚至一度成了文坛学子心中圣地。他们无不渴望前往会稽,听一听曾经的帝师,精通儒释道三学的老太傅讲一回学,怕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她,也是自幼跟在祖父身边长大,同族学中的男儿一样,学书明礼。

可这一切,在她祖父去后,父亲不知受了何刺激出家为道,家族的男儿见不得这纷乱的世道,干脆避世不出,正日里坐吃山空……祖父向来又勤俭,入殓时也不过一口薄棺……

杭氏的衰败,她看在眼里,却又因女子之身,做不了任何改变,日复一日,亲眼看着杭氏彻底没落,尘归尘,土归土。

杭夫人恍惚了一阵,这才抬眸看向季桓,这位年轻的尚书令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你以为,宋峥那个莽夫,真得知晓你侄儿的下落?”

果然,杭夫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煞白,方才所有的隐忍与抵抗在一刻都前功尽弃。

杭氏的衰败逐日递增,偏偏她唯一的侄儿杭榆不屈不挠,弃文从军,一腔热血地打算从根源上解决国家的外患。

杭榆认为,只有彻底击退胡人,大雍才能重新休养生息,世族百姓才不会整日里消极怠世,无所事事。

杭夫人知晓,她这个侄儿志向远大,存了复兴杭氏的大志。故而当时他要投身军营时她也未曾阻止。

哪想,这一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了无音讯,仿佛如人间蒸发……

“大人这是何意?”杭夫人的唇瓣不由发颤。

“夫人是聪明人,自是知晓谁该信,谁不该信。”

自来季府见到那位夫人的第一面起,她便愣了一瞬。那位夫人同她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后来与那位夫人相处多了,且她又姓辛。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辛违的女儿。

辛违少时也在祖父堂前听学,若非天下局面太乱,他也不可能与阿榆一般离开会稽,只身北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受过那人的恩惠,若非被他救上岸,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又偏偏一走了之,令自己的一片相思无处诉说,无处安放。

脑海中天人交战,杭夫人咬咬牙,挣扎过后,彻底放弃了抵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辛宜递信给杭夫人时,她明显愣了一瞬。

“劳烦夫人……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辛宜泪眼汪汪,顺着几乎要起身同她跪下。

杭夫人当即制止了她的动作,默不吭声地将信塞入怀中,眸色微暗,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松了一口气,但愿阿兄看见她的提示,能避开腊月十六这日。

晚间,季桓似乎心绪不佳,从进来到安寝的整个过程,未曾与她说一句话。

她本是提心吊胆,担忧事情会败露,暗自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更为小心。

全程,他仿佛吃错了药般,回回贯穿到底,不给她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季桓凝视着她,面容冷厉。

不安分,一点都不安分!

到了如今,竟然还想着那宋峥和韦允安那阉人。屡次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听云霁说你今日想出去?”

“唔……嗯。”意识虽有些模糊,辛宜还是应了声。

“待忙过这几日,本官带你你出去就是。”

随着动作的越发迅猛,就连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辛宜这回是彻底无法开口了。

那力道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般,茫然中,她忽地尖叫了一声,而后是长长的一阵粗喘,缓解着方才的痛欢。

视线落在微隆的小腹上,男人下意识伸手抚摸,滑腻如暖玉的触感下,季桓的思绪忽地晃动了一分。

既然她那般在意那个孽种,倘若有天这里有了新的孩子,她会不会就彻底安分下来,在府中相夫教子?

第49章 第49章:强取豪夺兄妹情深的戏码……

窗外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情事过后,男人怀拥佳人,本欲餍足地睡去。听见门外的三声节律分明的敲门声后,凤眸猝然睁开,安顿好怀中的柔若无骨的女人后,这才披衣离开。

刚开门的瞬间,凉风旋即转进烘暖的寝屋,吹的帘子翻飞作响。

雪似鹅毛般卷起,漱漱翻飞。钟栎立在抱厦旁,神情凝重。

“主上……”

季桓抬头看着迎面的飞雪,将门阖好,视线落在钟栎身上,冷静道:

“有事且去前院再说。”

钟栎眸光复杂,欲言又止了一瞬,跟着季桓去了前院的书房。

“主上,属下适才收到消息,韦允安……死了。”

正在垂眸捻玩白玉扳指的男人眉心一拧,旋即反问道:“死了?”

“确信吗?”

“你又怎知,不是旁人的障眼法?”

自若的面容终于裂开一起缝隙,季桓一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同时上身前倾靠近钟栎。

“你既去邺城查了五年前有关辛氏的事,就同本官说说,当年辛宜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仍不相信,不过刚将宋峥这条鱼儿引来吴县,韦允安那厮竟然死了。

若说这背后没有旁得勾当,他是万分不信,垂眸思忖片刻,他忽道。

“再去查查,那个孽种可还在?”

“喏。”

钟栎回想他在邺城发现的蛛丝马迹,同季桓道:

“夫人被掳后,陶雎向胡人提议,把别驾夫人悬于城墙示众三日,断绝水米,以儆效尤。”

“第一日过后,夫人许是没气了。接连过了第二日第三日……属下打探过,夫人在那之后再未动弹过一次……当初就连陶雎也探过夫人的鼻息,便认为夫人已死。”

“那时暑气燥热,胡人信奉生灵自然,他们忌讳尸身腐烂。就把夫人给……带到了乱葬岗。”

听罢,季桓眸光微滞,若有所思,袖中的指节忍不住蜷缩又松开。不过他也未曾纠结于这些微弱变化,又问道:

“且再查查,并州特别是凉州还有西域那边,有没有掩饰隐蔽气息的药物。”

“喏。”

“备车,本官今夜亲自前往城南。”

车辙压过适才落下的新雪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宽敞的马车里,男人反复咀嚼其中的信息可能,白皙的面庞上神情莫测。

若是辛宜得知了此事又待如何?

她还曾大言不惭地说他比不过韦允安那厮。明里暗里都是厌恶他,维护那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他兀自思量着,忽地眸色一惊,蓦地后怕起来。若之后辛宜真要一心求死,他似乎再也找不到拿捏她的筹码。

至于那个孩子,她的存在都叫他厌恶得紧,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辛宜和韦允安的过往点滴,每一刻都叫他恨得发慌又厌恶。

目前他还无法分辨,到底是韦允安在她心下重要,还是那个孽种在她心下更为重要。

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会将那孽种拿出来折了自己的颜面。

韦允安,这个凭空出现横插在辛宜和他之间的障碍,若真就此死了也好。

此后不叫辛宜再见他,大抵可将此事遮掩了去,若辛宜再闹,他就……将那个孽种一并提出来。

马车行过城南小巷时,内里一篇灯火通明。钟栎早一步请了大夫前去,另不放心,还私下找来了仵作。

还未进门,乌黑的皂靴旋即顿住,看着脚下的一层染着血渍的殷红,季桓眯了眯凤眸,眉心微皱。

“怎么回事?”

“大人,属下该死,是属下的疏忽,一时未查,叫他找到了瓷片,割了颈……”

一腔怒气汇聚在心头,下不去也上不来。

“好,真是极好!”

男人冷了脸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他此时不知究竟该喜还是该怒。

这个碍眼的东西真死了。

和他后院那榻上的女人一样的有种,就连死,也都用瓷片割颈割腕。

酸意咕咕冒着泡,他早该令人在此处留下一把匕首,好叫那阉人随时想死就死,也不必碍他的眼。

他一向警觉,饶是心底不舒坦,还是越过了那摊血渍,朝着里屋走去。

钟栎跟着他一并进内,只是看向那仍跪在雪地上的侍卫,目光中隐隐不忍。

“大人。”

里间的人看见季桓,纷纷诧异不已,赶忙上前行礼。

季桓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阴鸷的目光如同长了勾子似的,直直落在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的人。

他缓缓逼近,上前正欲掀开白布,却被大夫仓惶拦下。

“大人不可!他死状太过寒碜,大人乃金贵之躯,若见了阴晦事物,恐于大人不利。”

季桓并未因此话而停下,只深深看了眼那大夫,吓得人赶忙缩了回去。

他兀自掀开白布,入目的确实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脖颈处的伤处皮肉翻卷,早已干涸的血渍凝在上头,像是结了痂。

浓郁的血腥气转入口鼻,季桓不顾脏污,隔着血肉翻卷的伤处试图去探他的气息。

冰冷的指节将要触碰之时,仿佛被刺了一般,季桓猛地收回手,厌恶地拿些帕子拭擦。

“再去请两位大夫过来。”他顿了顿,朝钟栎道:

“你亲自带人去,务必时刻盯着。”

眼下虽有仵作和这白发耄耋的大夫,但并非他亲眼

盯着,难保其中不会被旁人做过手脚。

与此同时,之前派出的另一波侍卫也寻了过来,同季桓道:

“主上,属下去看过,那个孩子仍在廉江巷。”

此时,季桓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若说一开始他有七分疑虑,那见到韦允安的尸身和知晓那孩子仍在廉江巷,七分的疑虑也就变成了三分。

眼下,只要再等其他两位大夫过来,他便能完成打消疑惑。

又有两位医者冒雪被请来,反复查看韦允安的伤口,又经把脉后,几乎都是毫不意外的摇头。

“你们可曾听过,令人暂时隐蔽气息的药物,其状若死,隔一段时间却又会重新醒来?”

两位医者捻着长须,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激动道:

“前朝的太真贵妃似乎就用了这种物什,躲过马嵬坡的祸乱,东渡瀛洲……”

“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老朽并未见过这等要命的药。”

另一旁的仵作也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季桓。

他们的回答显然不能令季桓满意,毕竟他身边不就有一位现成的“起死回生”的例子吗?

“这种药中原或许没有,那西域呢?身毒呢?”

“回大人,天下之大,或许真无奇不有。恕老朽学艺不精,未曾见过……”

问不出什么,季桓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钟栎小心翼翼地靠近,询问道:“主上,这尸身该如何处理?”

季桓侧身又看了一眼,漆黑的眸子盯了一会儿,沉思道:

“三日后,捡口薄棺,将人埋了。”若真有暂时掩蔽气息的药,只要熬过三日,不会醒来,那便是死头了,他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喏。”

折腾了大半夜,大雪不仅微停,反落得更紧。层层铺在地上,盖住了深深的车辙与脚印。

……

翌日。

辛宜起身时,摸到身旁的床榻早已凉了许久,知晓季桓不在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庭前积雪已深至足踝,婆子们一大早就执着铁锹铲雪,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彻底将青石板上的积雪铲净。

立在窗旁,看着那堆叠在青石板两旁足有半人高的积雪,辛宜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自阿澈出生以来,似乎并未下过这样大的雪。去岁时,她还不会走路,安郎抱着孩子匆匆从外面赶来,不想阿澈并不畏冷,反而睁大眼眸,伸出一双小手,去抓那漱漱下落的雪花。

逗得她当即捏着那软嘟嘟的小脸疼爱不已。

“怎么这么不畏寒呢?”

“难不成随了阿娘?”辛宜捏着女儿的脸蛋,虽然对孩子说,但眼眸一直看向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拧着眉头的男人。

“还说不畏寒,快随我进屋去。”被韦允安抓着手腕,旋即拉进了房内。

辛宜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她的手冰凉得紧,只得任着他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在温热的掌心捂着。

她原来也是不畏寒的,可惜过去落水得了时疫,身子愈发的差,再加上喝过得许许多多寒凉的避子羹,在冀州城破后受得那些磋磨,她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

导致如今,吹一点风都头昏脑涨,完全离不得地龙。

约摸此刻,杭夫人也如期而至。

辛宜不经意地眉尾轻扬,她不知阿兄到底是如何决择的。

抬手合上了窗户,她这才期待地看向杭氏。

被她炙热的目光看的有几分不适,心中的内疚隐隐越作,杭夫人面上不显,不假辞色仍向往前一般,寻个不经意的瞬间,将信塞进辛宜袖中。

“夫人,今日过后妾身便不会再继续教授夫人礼仪了,夫人兀自珍重。”

她能为辛宜做的,也只有此了,再同季桓周旋时特意隐去了她夫女的情况。

只是不知,能遮掩多久……

辛宜正练习端坐时,杭夫人忽地起身同她行礼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但想到杭夫人可能家中有事,便也未多问,只是有些不忍,阿兄好不容易找了人同她联系,如今人又没了,不知阿兄还得费何等功夫。

“我知晓了,只是夫人为何走得这般仓促?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还是不大安心,杭夫人如今是她去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若是连杭夫人都走了……辛宜不敢想象那种情况,只能尽力拉拢杭夫人。

昨日季桓召见她时,说得便是此事,信送到了,她这颗棋子的用处已经完成。季桓向来不会再用任何背叛过他的人。

杭夫人当然不会如实说明个中缘由,只轻描淡写遮掩了过。

“阿……他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辛宜仍不死心,水润的杏眸里含着疑惑,坚持道。

“夫人说得是何妾身不大明白,妾身的夫君病重,妾身实在耽搁不起……望夫人恕罪。”

杭夫人弯身,极为规整的行了一礼。

辛宜知晓不能强人所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和阿兄的来往经太守府的人传信,终是不妥。

出了太守府的那一刻,杭夫人紧紧绞着帕子,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无奈地走了。

杭夫人一走,辛宜旋即抽出信,快速过目。

阿兄与她约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旁得事且叫她不必担忧。他自会周全到底。

辛宜捏着信,茫然的目光盯着那一列用行书书写的“腊月二十”几个字。

为何是腊月二十呢?今日才腊月十四,她原以为阿兄会与她约在明日。

纵然如此,沉寂已久的心却又按捺不住地荡漾起来。很快,她就能见到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还有阿兄。

她实在是受不了此处生不如死的折磨。

……

腊月十五。

雪落了又化,一连几天甚至出行都困难。平日里摆卖蔬果的商贩碍于天气,大都没有出摊。

饶是这等天气,街头巷尾的角落处背着背篓卖木炭得但是多了些。

宋峥带着斗笠,将脸遮去了大半。他警惕得打量着周围,抬眸见到了归月楼三个大字牌坊时,匆匆而入。

过去他与父亲一直辗转北方,未打仗时还经常有胡商往来。是以大家不时看到胡人,到也见怪不怪。

南方到底不同,此处的百姓对胡人的印象,全然来自当年的永嘉之乱。他的样貌较为硬朗粗犷了些,眉弓鼻梁高挺,眸色浅淡,难免不会引人注目。

归月楼名义上城东的一家酒肆,实则却是另一个人的产业。

临行前,他犹记得被风吹开的幕篱下的鲜艳红唇张合着,笑得肆意轻快。

“你此番且瞧着,归月楼是不是好去处。”

“到时可莫忘了,将你妹妹带过来给我好好瞧瞧。”

轻浮的声音在脑海逡巡,宋峥厌恶地拧了眉心。

虽然如此,他到底未将斗笠摘下,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大门处。

大雪尚未消停,门外朔风凛凛,刮得人心尖纷乱。

宋峥握紧腰间的剑柄,隐忍又担忧地闭上了眼眸。

“救命,阿兄救我!!!”

“绾绾!”

耳畔猛然间钻进一阵尖锐的呼喊声,宋峥当即惊醒,寻着声音冲了过去。

风雪都被他甩在身后,锐眸直直看向巷口处那被一群侍卫围堵的女子。

隔着纷扬风雪,只见她一身霜白衣裙,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她在怕,就连幕篱的轻纱都被带得颤抖。

“阿兄,唔!救我!”

“绾绾莫怕,阿兄带你走!”

宋峥紧紧握着拳头,他犹记得当初把绾绾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担忧惧怕与不安。

宋峥二话

不说,抬起手腕对准那围在她身旁的侍卫,弩箭露出了一刻,对面的几人瞳孔猛地。

趁着机会,宋峥拔剑冲向那几人,目露狠厉,同时射出机关连弩。

刹那间,数支弩箭接连射出,朝着劫持那些侍卫的面门而去,登时就听到一连窜痛不欲生的哀嚎声。

不远处,男人慵散地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呷着热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主上,宋峥怎么会有这种机关连弩。属下记得当初这种齐发连弩是有扬州刺史府设计出的图纸打造而成,听说尚在研制中,至今还未给送去洛阳……”

钟栎的目光一直盯着宋峥腕间的连弩,面色沉重。

“他非要在本官眼皮子底子用这连弩,便怪不得旁人了。”季桓淡然道。

“待本官生擒了宋峥,直接带去刺史府去,齐琼之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便会生咽下此事,反倒白送本官一个人情。”

“再者,不是齐琼之,那也和刺史府的人脱不了干系。宋峥,刺史府,青泽山,倒还真叫本官刮目相看。”

自冀州的事了结后,他心下也猜到宋峥或许生还的可能。不过那时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宋雍已死,其部曲也早在和胡人与幽州兵的交战中折损殆尽。宋峥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苟且偷生而已。

至于为何会选在扬州,季桓眯起眼眸,若有所思的目光沉沉落在宋峥身上。

此次他来扬州吴郡,以钦差之名来料理吴郡的这些事只是其次,郭晟另留了一件要事与他。

郭晟过去同他谋划,虽从小皇帝那里禅让来了皇位,可却并没有拿到传国玉玺。

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心底门清。郭晟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坐稳那个位置,必然要拿到传国玉玺,彻底令天下人臣服。

至于这传国玉玺,也非是小皇帝不愿交出,实则他自己在位数年来,都未见过传国玉玺。

郭晟和季桓几经推敲,最后认为传国玉玺极有可能在前朝的定昌宫变中遗失。

小皇帝赵津的父亲——永嘉帝,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最开始曾被灵安帝封为胶东王。

当年钦天监曾算出太子克父,晚年的灵安帝因为对定昌太子猜忌不已,几次三番动了废太子而立胶东王的念头。

定昌太子被逼得发动宫变夺权,然事情败露,灵安帝一怒之下赐了太子府众人以死谢罪。

然而灵安帝后来才彻底查清定昌太子宫变的缘由经过,竟是他听信谗言,被那钦天监等人蒙骗,冤枉了太子。

但定昌太子阖府覆灭,就算灵安帝死前为其平反,也挽回不了这场死局。

自那次宫变之后,灵安帝,永嘉帝,再到后来的小皇帝,凡所下发的政令公文,皆改用私印。

碍于皇帝尚在,且都是大雍血脉正统的帝王,文武百官才未对此事上疏纠正。

郭晟私下里派人撅过定昌太子的坟茔,里里外外全翻遍了,仍是不见玉玺的下落。

唯一叫他们查出了破绽便是,墓里定昌世子的趾骨竟足足有九寸长!

定昌世子死时不过十一二岁,身量还未长出,却有这样的大的脚。

季桓幼时也曾做过定昌世子的伴读,他自是知晓这位世子的情况。定昌世子身量本就不高,身形又单薄羸弱,十一二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凭空生出一双大脚。

郭晟旋即怀疑定昌世子假死逃生的可能。放下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

永嘉帝此人平庸无才,又荒淫残暴。登基后,大肆宠信宦官,曾多次默许宦官干政,同朝臣分庭抗礼。

包括当年的永嘉之乱,也是永嘉帝听信谗言诛杀了戍边大将魏平,这才使得胡人攻入洛阳,永嘉帝仓惶之下逃离长安。将大雍的万千黎民置于胡人的铁骑之下。

政事越来越颓废腐败,各地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开始不满永嘉帝的行为,纷纷拥兵自重。

到了小皇帝登基,大雍的天下已名存实亡。

他郭晟在这场乱局中脱颖而出,重新平定天下,建立新朝。可坏就坏在,他过去曾是大雍的臣子。

当年的定昌太子仁义忠善,还曾亲自出兵于扬州一带平定海寇作乱,在民间破得百姓爱戴。

如今并州、幽州、冀州、兖州、豫州、司州都是他们彻彻底底打下来的。而扬州、荆州却是见势不对主动归降。

天下初定,新朝尚且根基不稳,定昌世子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他一统天下,收拾乱局后现身,很难不令郭晟起疑。

且扬州又曾有定昌太子的旧部。若定昌世子想要起事,必不会越过扬州这个“故地”。

这件事始终是郭晟心底的一根刺,为此他特意嘱咐季桓,在扬州要特意留意定昌世子的动向。

茶面上当萦绕的热气渐渐消散,季桓收回思绪,想到底下那处“兄妹情深”的戏码约摸该到了精彩处,唇角不由扯出一丝讽笑来。

另一厢,宋峥同那几个侍卫厮杀完,想也未想,直接攥上辛宜的腕子,头也不回地扯着她跑:

“想必此处还有旁的帮手,绾绾快随我——”

话还未说完,身后忽地一凉,一把匕首从他腹部径直穿过!

第50章 第50章:强取豪夺你我之间,永远不……

意识到什么。宋峥当即挑起长剑,一把掀翻了“辛宜”的幕篱,入目的竟然是另一张生疏的面孔。

怒火在心底烈烈灼烧,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霎时腕骨一转,长剑划破“辛宜”的喉咙,抬脚将人踹了几步远。

转身时察觉危险,当即隔着窗与楼上的那双轻蔑又讽笑的眸子对上。

“季桓,狗东西!”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宋峥想也未想,目眦欲裂抬手对着那扇窗射出一连串弩箭。

他此刻真想不管不顾得冲上去,直接去了季桓的狗命,用他的血去祭奠父亲。

余光瞥见地上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仅有的一丝理智还是将他彻底的拉了回来。

假的死了,那真的绾绾还在季桓手上,他还得留着这条命,将绾绾救回来。

眼看着周围的官兵越来越多,宋峥拧眉从怀中洒出一袋石灰粉,恨恨地趁乱朝着归月楼隐去。

“主上,人似乎朝着归月楼去了,是否派人将归月楼堵死,他受了伤,许是跑不了?”钟栎眯着眼眸,探向对面的四层高的归月楼。

“不必再追,他既敢往归月楼跑,定然也能猜到我们会封楼,既然如此,你说他肯寻死吗?”

“辛宜还在本官手上,他可舍不得死。”男人眉目舒展,畅快地笑出声来,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眸底的阴翳越来越浓……

季桓这么一点,钟栎当即反应过来。就连平民百家里都有地窖,世家大族家里有暗室,至于这归月楼的暗室……

“暗中去查这归月楼背后都有哪些人?这般未雨绸谋,竟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私下开挖暗道。”

“大人,城南那处今日已经下葬了。”钟栎想起什么,禀报道。

闻言,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兀自转着手里的茶盅,漆黑的长睫掩去了眸底的阴鸷。

“吩咐下去,谁要敢把此事传到她耳朵里,本官定要那人生不如死。”

“喏。”

……

陡然从梦中惊醒,辛宜赶忙坐起身,死死抓着被褥,重重喘着粗气。

“不要!”

她方才梦见阿兄来寻他。

阿兄骑着他那匹枣红长髭大马,还背着她常用的玉骨长弓,身后的马车里,是抱着孩子的安郎。

阿兄眉弓凸起,眼眸忧郁,似在气她久未与他去信。安郎依旧是呆讷又儒雅地望着她笑,阿澈瑟缩在安郎怀中,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征征看着她,嘟着小嘴不说话。

车马行得越来越快,辛宜眼睁睁得看着那马车跃过她,向前奔去。她拼命挣扎,可腰间却死死横着一把大掌,桎梏着她生生错过那车马。

而后她亲眼见马腹上千疮百孔,她所珍视在乎的人,都已陷入深渊……

“夫人这是又做噩梦了吗?”听见辛宜的声音,云霁匆匆赶来。

“现在是何时了,季……大人他呢?”辛宜扶着额头,面露焦烦。

“回夫人,现在是午时一刻。大人……大人一早就出去了……”云霁想说,主上其实一整夜都未回来。

且不久前,又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但主上吩咐过,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能扰到辛宜。

“十五……”辛宜默声呢喃着,她不相信,她还是不相信阿兄会拖到二十。

阿澈既然已经被带走,阿兄那边再多拖一日,难保不会露馅。何况明日是腊月十六。

扬州刺史的寿宴,她若真出去露了面,再想走,不是难上加难?

今日外面,季桓那厮定然有事瞒着她……且极有可能,是她的阿兄!

还有她的阿澈,她的安郎!

“我今日头有些疼。可否请郗大夫过来一趟?”辛宜无力道。

“夫人忘了,大人说过,不让郗大夫……”云霁有些无奈,现在的辛宜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若她稍微有一点不悦,给主上吹了枕边风,可有她云霁好日子过。

她犯过不少错,主上都未对她动真格,皆因她娘是卢夫人的陪嫁丫鬟,主上少时,她就在身旁伺候了。

眼下辛宜可不一样,主上千方百计才把人困在府上,夜夜宠幸……

“那让深慈师父过来,听闻她略通岐黄之术。”辛宜道。

“夫人,深慈师父身份非同常人,若将她请来,回来和主上遇见了,是犯了大忌的。”

“不如奴婢去请张府医。”

“我身上也疼,难道还要那个老头子过来瞧我的身子?”

辛宜拧着眉,眼眸中凝着憋屈与恼恨,“怎么,季桓他不让我出去,还要把我锁死在里头?”

“与其如此,不如我一头撞死了,碍不着你们的眼。”

“夫人!”云霁这下彻底急了,眼下季桓根本不在府内,一时找人通秉指不定要何时。

“夫人莫做傻事,奴婢……奴婢这就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云霁走后,辛宜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怔怔地看向帐顶。

上天真要将她的所有逃生之路尽数赌死吗?

她再也不想这般,被人摆布命运,如笼中雀般叫人圈养,予取予夺。

若明日腊月十六,她真出现在众人眼前,做实了别驾夫人未死之事,她就真得回不去了。

“安郎。”

“阿澈。”

“阿兄。”

辛宜不甘心地坐起身,目光扫过苍青纱帐的上挂着的香囊,玉钩,再到拔步床上嵌着的鹅卵形西洋镜。

她迅速下了床,光着脚匆匆行至妆台前,拿起一支长形紫檀木匣,再踩上榻,举着木匣拼尽全力砸向那西洋镜。

“辛宜,你做何?”

男人刚踏进门,就看见屋中女人披头散发,白衫飞扬,疯了似的冲上榻砸什么东西。

光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就令辛宜吓得够呛,趁着季桓还未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捏起一片碎镜,藏进了袖中。

季桓行至里间时,正看见女人站在榻上,神色怔怔地望着自己。而脚边,却是明晃晃的一摊碎瓷。

镜子崩碎时候,尖碎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了一道道血线。与她苍白的面容相互映衬,愈发凄丽诡异。

季桓登时眼皮猛跳,集中精力打量着她,竭力探究着她眼底的情绪。

莫非,她已知晓?

“辛宜,你先……下来。”他紧紧盯着她,小步靠近,用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润语气。

他一反常态,倒令辛宜愈发狐疑,她知晓,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若是有,也全然是装出来的,指不定又在酝酿着什么阴私,好叫她不好过。

辛宜未理会他,绕着他靠近的方向往相反处跑。

脑海中同时在思忖着,为何杭夫人会匆匆辞行,为何日子忽地变成了腊月二十。阿兄从不会选择二十,她今早才记起来,当初赤山之乱开始时候,正是三月二十。

阿兄的母亲,正是死在了赤山之乱中。

杭夫人可能早已暴露了,所谓地腊月二十,那分明是季桓再一次骗她的障眼法。

是以,季桓极有可能知晓,阿兄是腊月十五过来寻她。前几日,季桓可都在一旁盯着她,今日难得不在身旁。

眼看着季桓逐渐逼近,辛宜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拾起一旁的檀木匣子,毫不留情地朝季桓砸去。

旋即,光着脚跳下了榻,顾不得踩上碎瓷,辛宜一个劲地往前跑,如同后面有疯狗在追她。

“辛宜!”

木匣子愣愣实实地砸向季桓的心口,引起一阵悸痛。饶是如此,季桓也并不理会,疼得手臂颤抖,他也要挡在身前,迅速将那正欲逃离得女人拦下。

掐着她的腰身,将她紧紧锁在怀中,哪也去不了。

他不会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死也不会放她走!

韦允安都死了,辛宜只能是她的,就算再有旁的韦允安,他杀了就是。

有一个,杀一个,有十个,杀十个。

对,还有那个孽种,韦允安死了,辛宜定然放不下那个孽种。

那就,一并杀了。

季桓眼眸猩红,手下力道愈发紧锁,垂眸望着怀中的女人。

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不该想着旁的男人。

“放手,我叫你放手,疯子,疯子!”

瘦弱地腰身被他桎梏住,辛宜根本无处可逃,在他怀中挣扎着,怒骂着。

无论如何被她咒骂,季桓始终面不改色,直接揽着腰身将她打横抱起。

义父已死在了季桓的算计中,阿兄是义父唯一的血脉,若非他,阿兄又怎会落到季桓手上。辛宜又怒又恼,在他怀中挣扎着,双目氤氲着恨意。

“疯子,季桓,你若敢动他,季桓,你若敢动他,我就——”

“呵,杀了我?”男人忽地冷笑出声,死死盯了她半瞬,终是阴测测道:

“辛宜,我告诉你!你我之间,永远不死不休!但辛宜你记住,本官未准你死前,你休想。”

说罢,季桓瞥了一眼满是碎瓷的拔步床,眸中射出寒星,腰间力道收紧,抱着怀中挣扎的身躯抬步朝着门外而去。

恰此时,云霁带着季泠过了垂花门。

“季桓!”

数十年未见,季泠看见他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眸光复杂。

眼前之人一身僧袍,眉眼间沾染着风霜流转的痕迹。立在云霁身旁,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悲悯复杂,恼恨幽怨,以及……一丝丝可怜?

季桓抱着人顿住脚步,压着眉眼眸光阴鸷,周身的压迫一层层逼近,吓得云霁急忙垂下了头不说话。

“季桓,玉绾她晨起头痛,身子有些不适,我带了针灸,你先将她放下,我看看吧。”季泠颤着唇瓣,极力压抑着心中的苦恨。

“下去,领五十板子,今后再不准进宣苑。”

“季桓。”季泠不由得上前一步,想打断他,但季桓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

虽冷冷看着季泠,但季桓并不同她说话,反而先行令侍卫上前处欲将云霁拖走。

“主上,求主上饶命,是夫人,她午时一刻醒来说身上痛,这才要奴婢去请深慈师父。”云霁挣脱着,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身子抖成了筛糠,她不是故意要坏了主上的规矩!

“郡守府离主上的官署不近,去请府医恐夫人不便,奴婢看夫人实在疼得难受,这才随着夫人的意思,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求主上饶命,求主上饶命。”

“午时一刻才醒来?”季桓登时把握住重点,冷厉得瞅着怀中幽怨怒视着他的女人,一把无名大火蓦地烧了起来。

眼下不过午时二刻,短短一刻中,知晓那件事的人本就不多,辛宜又能从何处知晓?

既然如此,那方才她又做那种要死要活的疯颠模样,是为了宋峥?她以为,他捉了宋峥,会对宋峥下狠手?

好啊,才死了一个韦允安,就又来了一个宋峥,还是早就和她不清不楚的那个宋峥。

那他就更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