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要看夫人如何做了。”
她既然敢勾引他,想必那伤处自然也无大碍,因而季桓也便不再多问。
清润的声音如同珠玉般落下,本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舒畅,却都是令辛宜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依旧端坐在床榻旁,似笑非笑目露探究地打量她,从眉眼到唇瓣,再顺势往下……
随着他的靠近,辛宜隐约嗅到一丝酒气。她的目光落在他漫不经心的面庞上,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关着她是季桓对她的惩戒。可眼下只有先出了这方寸天地,她才能有机会出府去看看安郎和阿澈。
辛宜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干脆破罐子破摔,削葱般细长的指节握住季桓的右手,沿着霜白里衣向上,逐渐弯出一道明显的轮廓。
温滑绵软入掌之时,男人先是诧异了一瞬,而后也未制止她的动作。
掌下温玉有多滑软绵嫩,早在五年前季桓就切身丈量过,只至于如今再故地重游,除了生僻些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眼前女子乌发披散,低眉敛目的安静坐在那儿已然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过去在邺城,他因中了沉春散不得不与辛氏圆房。因少时的那些遭遇,一度使他极度厌恶此事。
随着年岁渐长,身体的变化与躁动却不是等闲能平静的。过去五年,没了辛宜,尽管他本性厌恶这些,却不得不自行疏解。
上回又是盛怒一下同她强行行事,她不舒坦,他自然也不好受。怒火的叫嚣下,他满身满脑对女人的征服和惩戒,最后不想险些出了大事。
而今,靠近辛氏,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嗅到她身上淡然的清荷香与皂豆的清香。
掌下棉柔依旧,季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灯火跳动间,男人的眼眸晦暗了几分。
旋即,玄黑的身影欺身而上,铺天盖地的吻沿着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下。
辛宜闭上眼眸,尽力去忽略身上的不适与厌恶。
玉钩交响,苍青帐内一时风急浪高。从外面,只隐隐可见,垂在帐的一截纤细腕子,水葱般的指节紧紧攥起。
脑海中一丝潜在的意思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激怒季桓。
安郎浑身是血的模样深深刻在她的脑海。硬碰硬,受伤的终是他们一家人罢了。
眼下她只有忍,也只能忍,忍着与季桓逢场作戏,忍着这令人作呕的不适与交/欢。
待风停雨歇,辛宜已然累的没了知觉,依在男人宽敞温热的怀中,沉沉睡去。
指间绕着一缕
乌黑的发丝,男人细细打量怀中软成一滩水的女人,微红的眼眸闪过一道带着魇足的喜悦。
若细细算来,辛氏“死”后,他未再续弦。加之宋雍给他下了沉春散,他待那些所谓的情事本就不大热切。
不同于二人上回的痛苦交缠,此时竟然格外美妙,恍惚间令他有飘飘欲仙,置身云巅之感。
许是太过闷热,沉睡中的辛宜忽地翻了个身,瘦削单薄的后背旋即暴露在男人眼前。
看着那一对明显的蝴蝶骨,男人垂下眼眸,抬手细细摩挲抚弄。
待抹到一处坑洼不平的伤疤时,青筋分明的指节忽地顿住。
凤眸微眯,男人似在思索,她何时受过得伤。那处疤痕约摸梅子大小,中心处的肤肉带着轻粉,显然是新生出的,可到底不及周遭的完好。
刀伤……
男人沉沉看着那伤处,心下早已有了定论。
似乎于五年前,辛氏曾在天梧山为他挡了一刀。当时他并未过多在意,只当是辛氏为了掩藏身份,才不得不险中求胜。
可那伤处至今仍坑洼不明,周遭皮肤即使愈合,也依旧薄红得可怜,他抚上去是能明显感到怀中的女人忍不住发颤。
既然这般疼,她当初又为何不知死活地替他挡下那一刀?就算没有她,他也会肃清那些人。
季桓忽地意识到,他似乎想了很久很久,都不解其中道理。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辛氏为掩饰她奸细的身份罢了。
从一开始接近他都带着目的的女人,他又怎会相信她的言行举止?
如今,宋雍和辛违早已骨枯黄土,辛氏往后再无立场与依靠。
而他要的,只不过是要辛氏向他低头,要她向他服软。
待折去了她的翅膀,磨去她的一身反骨,她便再不敢怀有异心。
那时她自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季府后宅,替他料理家事,生儿育女……
……
初秋的早晨夹着丝丝凉意,昨夜支摘窗似乎未关严实,冷风灌进来,冻得床榻上的女子一个激灵。
睡梦中的女子黛眉微微蹙起,忽地打了一个喷嚏,辛宜瞬间清醒。
如今天气骤然转凉,不知安郎的身子恢复的如何了。他向来体热,若无她的敦促,天凉了他也不愿添衣加被。
还有他们的女儿阿澈,自上回一别,似乎已有两月了。
阿澈是从她身下掉下的一块肉,是她和安郎相爱的结晶,又怎么如那个疯子所言,能轻易割舍得下?
想到这些,心下猛然一痛,纤细又苍白的指节不由得死死攥住被褥。
季桓没有心,也没有情。此等无情无义之人,却妄想将她也变得无情无义……看着身上那斑驳的痕迹,恶寒与厌恶之感顿时猛冲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怀疑,当年在并州救她的人真的是季桓吗?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自私自利,枉顾他人生死,哪里会大发慈悲的去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之人?
正当辛宜愣神间,忽地听到窗外响起若有若无的孩童嬉闹声。
阿澈!
瞳孔骤然紧缩,辛宜顾不得脑海中烦乱的思绪,径自下床朝门外跑去。
阿澈,阿澈!
辛宜在心底念叨着,她不知道季桓那疯子是否真将阿澈带来了。
如今安郎已然出了事,阿澈不能再有事了,不然她真的不知道往后该怎么活下去。
心中的牵挂与担忧胜过一切,辛宜本做出了要用力推门的打算,却不想门竟从外被打开了。
青玉和一种侍女端着梳洗用具过来,忽地撞见辛宜,若非她躲避及时,那一盆温水径直都洒到辛宜身上。
心惊肉跳间,青玉仓惶看向辛宜担忧道:
“夫人您还好吗?怎生这般急促?”
“方才可有孩童在外?”辛宜的视线直愣愣地看向外面,问道。
“孩童……?夫人说笑了,大人未有孩子,哪来的孩童?”青玉道。
辛宜这才看向青玉,默默看了她一瞬儿,又转过脸,努力探向垂花门处。
“阿澈!”孩童的嬉闹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辛宜再也顾不得青玉他们,提着裙摆走下抱厦,直奔垂花门而去。
“夫人,您还未梳洗,这般形容缭乱衣衫不整跑出去,实在不合规矩?”
眼前人影一晃而过,青玉急忙放下银盆,朝着辛宜追去。
大人今早心情尚佳时曾吩咐过,若夫人想要出来,她们必须寸步不离。且夫人的一举一动,事后都要报与大人。
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她们也怕辛宜又跑出去做傻事。大人说过,若夫人出事,她们这些贴身侍女也会被乱棍打死。
“夫人!”
她们只见一身霜白身影如风一般匆匆而过,想追却追不上。
辛宜一口气跑出了垂花门,寻着声音跑进了一条长道,远远见两个孩童蹲在夹道的竹丛旁嬉闹。
“阿澈!”那个梳着垂髫髻的粉色小身影像极了她的阿澈,辛宜鼻尖泛酸,激动之下身影忍不住颤抖。
她愣愣地看着那抹浅粉身影,步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
两月未见,不知阿澈有没有生她这个阿娘的气。她没有将她阿爹找回来,也没有保护好他们,如今他们所受的苦,也全然是因为她……
辛宜看着那背影心如刀绞。
“辛宜!”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地将她惊醒,辛宜怔怔看着不远处一紫衫妇人将她心心念念的粉色身影抱起。
崔节锐眸将她上下打量一道,抱着孩子不动声色的后退,语气中的惊讶似乎在思量她是人是鬼。
辛氏已死去五年。
眼前这女子一身白衣,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影单薄的似乎能被风吹走。
“你……你别过来!”
崔节见她目光涣散无神,却一个劲儿靠近她的女儿,不由得急了。
辛宜没有理会崔节的恐惧与不安,目光仍愣愣盯着那女童。
“阿澈,娘亲在这儿!”
她满心满眼盯着那孩子,朝着那处轻唤道。
与此同时,崔节身旁的蓝衣女子忽地闪到她面前,迅速朝着辛宜撒了一团白色粉末,辛宜急忙抬袖挡住挡住眼睛口鼻。
硝粉的气味刺鼻难奈,呛得辛宜直咳嗽,但余光依旧紧紧打量着崔节怀中抱着的孩子。
直到那女童转过脸来,辛宜急切又希冀的心才彻底跌入谷底。
“不是阿澈……”她怔怔念道,不知是不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又哭又笑的,当即决定转身就走。
但那蓝衣女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跟着辛宜,又朝她周身撒了一些硝粉,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长眉紧蹙。
“阿姊莫怕,这硝石散能驱邪,再撒一些,便是再厉害的鬼魂也会魂飞魄散。”崔苓附耳小声道。
她过去在季府的那几年也曾见过辛氏,怎么大白天的忽地见鬼了呢?
看把她阿姊吓成什么样了。
还有芊儿,撞到不干净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丢了魂该如何。
自天下平定后,冀州崔氏族中有一部分子弟南下前往会稽郡,与会稽的山阴崔氏汇合,共同祭拜安葬在会稽的崔氏先祖。
她父亲去了会稽后便不打算返回冀州。崔节无奈,每年只能与夫君季珺大老远南下会稽去拜见父母。
返程时,她的族妹崔苓非要跟着她北上,说要去洛阳看看。
听闻季桓在会稽北部的吴郡,季珺当即决定去吴郡拜谒兄长季桓。
昨夜他们一家子刚至季桓的府邸上,哪曾想一大早就见鬼了呢。
崔节看着那黑发白衣的身影,心底复杂,将孩子交给嬷嬷,慌慌忙忙也随着崔苓撒着白粉。
“辛宜,你早去早超生,从前我有些对不住你,今后我会给你多烧纸钱。”
“你且安心去吧。”
“阿弥陀佛,你
可千万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跟在辛宜身后,一路洒着白粉,似乎想将她“送走”。
哪知此时,那道白衣身影忽地顿住,崔节和崔苓猛地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好几步。
灼痛感烧上皮肤,辛宜抬起手,凑近闻着身上刺鼻气味,一时眉头紧蹙。
“洒够了吗?”只听得凉凉的声音蹿入耳畔,崔节和崔苓登时吓得毛骨悚然。
情急间更慌乱了,不停冲辛宜洒着硝粉。
辛宜漠然看着二人,扬手的刹那间,霜白广袖在空中划过一道迅速的弧度。
崔节顿时被这力道带得撤过脸去,不可置信得捂着脸看着辛宜,泛着泪光的眼眸中惊怒与惧怕急剧交加。
“你……你敢打我?”
这力道太过真实,叫崔节好生一痛,实打实的肉痛感,哪里是鬼魂该有的力道?
辛宜抬手的同时,领口忽地敞开,崔节眼尖得扫过那瓷白肌肤上的一片红痕……
“辛宜……辛宜还活着……”崔节脸色蓦地煞白,眼睛一翻,顿时昏死过去。
“阿姊!”一旁的崔苓急忙扶住崔节,古怪地看向辛宜,眼底含着隐隐的怒气。
辛宜并未在意,穿过回廊,转身正准备往前走,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青玉的等人。
“夫人,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靠近闻到她身上浓郁的硝粉味,连着乌黑的发丝上也浮上一层层白色粉末,青玉急得都快哭了,赶忙道:
“夫人,硝粉会腐烂皮肤,您怎么这般想不开!”
“若您出了事,奴婢们会被乱棍打死的。”
“夫人赶快回去沐浴吧,女儿家哪有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的!”
辛宜什么也没说,闻着身上刺鼻的气味,只觉得手上的酸麻感愈发明显。
从前她在清河受尽冷眼,没有季桓的宠爱,季府的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
崔节又是笑面虎,处处排挤针对她。那时她只得忍气吞声,装作什么都为发生的模样同她妯娌和睦。
可如今不同了,她恨季桓,自然没必要再为了季桓会如何看待她而去忍受崔节。
今日她本不想与崔节交缠,可那硝粉一股脑都扑她身上,甚至她最后要走,崔节与那蓝衣女子仍不肯罢休。
季桓是说过要她忘掉过去,斩断与安郎和阿澈的联系,要她全心全意侍奉他这位所谓的夫主。
可又未说旁人?
崔节步步紧逼,她亦不会再处处忍让,令自己心堵。
……
季桓回到府邸,听罢云霁禀报的事,忍不住挑眉细思,只是不知想到何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冷声问道:
“她追到外院是为了看季芊?”
季芊是他族弟季珺的女儿,算算年纪,如今也有三岁了,倒是与那日在官署中见到的眉眼酷似辛氏的女童年岁相似……
眉心迅速聚拢一丝郁气,季桓眯了眯凤眸。方撤了她的禁令,转头就惹出一堆幺蛾子。
最重要的是,辛氏得寸进尺,竟然还想着那个孽种。
看来,他还是需要再敲打她一番。
“二夫人自今早昏死过去,便一直未醒,二公子寸步不离……”
“莫管她。”
只见男人不耐烦地掸了掸手,示意她退下。云霁便也再未说什么。
……
辛宜沐浴后,草草挽了发髻,端坐在窗前看着桌案上放置的书册。
见是一些话本,辛宜试图翻看一二。
可越看下去,她的眉心拢得越紧。
这些话本讲得无非是妻子琵琶别抱,丈夫处死奸夫后依旧肯接纳妻子的故事。
全文歌颂了丈夫多么多么心胸宽广,就算妻子失节也能容得下,这是何等的气魄与雅量!
心中郁闷得紧,辛宜撇了撇嘴,一怒之下将那话本扔了出去。
随着哐当一声话本落地的动作,男人乌黑的皂靴忽地顿住。
第38章 第38章:强取豪夺他想辛氏死,却又……
“怎么,这些话本不合夫人心意,还是——”他俯下腰身拾起那些话本,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见他不动声色的进来,倒令辛有些诧异。季桓白日里是不会来正房的,他今日过来,大概是为了早上崔节的事,是要同她问责?
辛宜有些心累,视线落在男人手中握着的话本上,郑重道:
“妾只是觉得,这话本自相矛盾。”
“哦?何以见得?”男人饶有兴趣地询问。
“既然歌颂这男子心胸宽广,那又何必容不下那……奸夫……”
“只单单从女人身上寻找宽宏大度的雅量,并不足以见得他真的宽松豁达。”
“其实妾身觉得,他大可以放那男人一条生路,这般雅量才真是叫那妻……汗颜羞愧自叹弗如。而不是像这话本这般,夫妻二人继续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他既杀了妻子所爱之人,又怎么能确保那妻待他仍一心一意?以人之常情来看,此话本太过虚伪。”
听他这般说来,男人随之冷笑一声。
“从前倒不知,你竟这般巧舌如簧。”
“那你倒是说说,若你是那丈夫,待如何做才最合情理?”
“杀了那妻。”
“……”
听到这,男人不由得拧眉抬眸正眼打量了她一眼。
只见他的妻正侧身坐与窗下,面无表情地说着这骇人听闻的话。
阳光投在她苍白的面庞上,一时间显得极不真切,仿佛死了许久的孤魂,怪不得能将崔节吓昏死过去。
在男人短暂的诧异中,辛宜知晓自己说得太过,缓和语气道:
“妾身觉得,他的妻之所以……琵琶别抱,定然是那夫君待她不好……”
“这个世道,女子出嫁后,丈夫便是她依靠。正常情况下,她又怎么会随意放下她的依靠而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呢?”
“若他待自己的妻子真的那般宽容爱护,那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既然一早开始,妻子便不再信他,这般强求终会不尽人意。”
“也不是善举,反而是多加苦果。”
可辛宜没发现的是,她越说下去,男人脸上的阴翳越发严重,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冷漠。
“依你的意思,本官过去待你不好?”
不待辛宜回答,他又继续道:
“本官确实不喜你,待你冷淡,但你要知道,这恶果皆由你辛宜而起。”
“本官并未短过你的用度所需,何曾如你现在这般,若山野村妇,蓬头垢面,一贫如洗?”
刹那间,心累达到了顶峰,辛宜默默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绕来绕去,又将她和季桓的事扯回了原点。
“你待我真的好吗?”
直到现在,他依旧高高在上的叫她“辛氏”,甚至在他那里,她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辛宜叹了一口气,默默垂下眼眸,苦笑着:
“寻常人家,哪有事后次次令正妻喝避子羹。”
“那药非是一般的寒凉,回回喝过后,月事便紊乱不准,身子愈发虚弱。”
“后来就连我能成功生下孩子……也实在是艰辛。”
察觉男人投来的一记锋利眼刀,辛宜干脆破罐子破摔。
她今日出门是为寻阿澈,季桓也迟早会知道。
何况她还打了崔节,这两件事以季桓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揭过。与其等着他来质问,不如她主动提起。
“大人合该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子之情,如何能轻易割舍得下?若我真淡然处之,如大人所说,彻底斩断与过去的联系,那我还算是人吗?”
“就连畜生尚且还能舐犊情深。”
“大人不也是吗?”
“就算过了多年,大人不也依旧放不下卢夫人?”
“辛氏,你想死?本官偏不成全你!”
随着哐当一声,话本尽数砸在地上,男人猛然逼近,虎口捏紧辛宜的下颌。对上她平静漆黑的眼眸后,又猛地甩开,眼底的冷意如同腊月的冰凌射出的寒光。
她这般做无非就是为了激怒他,试探他待她的底线罢了。
“你以
为,若不是你尚有用处,本官还会留着你,同你耐心的相对而坐,容你冒犯至此?”
辛宜苦笑着,正过脸来看向他:“故而,妾身才说那丈夫虚伪至极,他本该杀了那妻!”
“我本以为,此生再不会遇见你,那样才是上天待我的恩赐。”她忽地感慨道。
“季桓,事到如今你还掩饰什么?你待我如何,你心里自有答案。”
“你同我之间的床笫之欢也不过是因你中药,迫不得已。”
“就连那次在天梧山,以你的能力,不至于躲不过那一刀,可我那时偏偏傻到极致替你挡下。”
“之后你对我嘘寒问暖,伺机利用我取得义父和父亲的信任。”
“就连我伤势未好时,你依旧为了一己私欲与我同房……”
时至今日,辛宜不知自己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过去的事,仿佛就像在简单叙述旁人的事一般。
“就连你提前撤离邺城,也从不肯与我多说一句。”
“除了嫁你之事,或有算计,旁的我辛宜扪心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只是我不甘心,为何我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她的视线从男人身后的床榻再度落回到男人身上,昨夜榻上的余温还未消散,她身上的痕迹还历历在目。
可一旦伤疤被揭开,刻意粉饰的太平将会被彻底击碎。
“呵。”男人平静地听完她说的话,只冷哼一声,眯起凤眸。
事到如今,她与辛氏之间的恩恩怨怨,究其根本,她还是未看到个中缘由。
反而将她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说完了?”
辛宜抬眼看向他,没再言语。
“那本官倒是想问你,既然你清清白白,那当初又为何要嫁与本官?”
若无利益关系,世庶之间本不会有瓜葛。世族与世族联姻,继续巩固世族的统治与利益。
若无意外,他会娶世家大族之女为正妻。
这就是为何当初河东薛氏女过世,他尚且会按世族礼制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守孝一载以示尊重。
宋雍辛违等人,不过是并州来的身份低微的庶族,却妄想同他联姻,不斥于异想天开。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辛宜。
她怔了半瞬,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与悔色。
那件事,她确实是有私心所在。
喜欢季桓这么多年,能嫁给他无疑是年少时她最大的愿望。
但此刻她却对过去的那些爱意厌恶至极,避如蛇蝎。若非她痴迷至此,又怎么会间接害了义父和父亲丢了性命。
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说出半个字来,季桓再没了耐心,面容异常冷峻:
“那本官来替你说,对于一颗棋子而言,便该做好棋子的本分!”
“而本官,恰恰要利用这颗棋子,令布局之人深受反噬,自食其果!”
原来过去她在他眼中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颗被用来用去的棋子罢了。
辛宜在心中苦笑一声不觉竟眼眶酸涩。
说不开了,一切都说不开了,她与季桓的误会,永远都不可能理得清。
无尽的绝望如同汾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本官再问你,那日你为何不走?”男人看着她冷声道。
辛宜知道,他指得那日是城破那日,她确实有机会可以走。
“你要涧素琴做何?”那日辛氏的婢女行刺他时,曾说出辛宜回去拿涧素琴。
后来他审问杜嬷嬷,口供也大差不差。
只是他好奇,区区一把赝品,于辛氏而言能有何用?
“是啊,我为何要回去拿那把琴呢?”想起那琴,真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我本可以离开邺城的,我为何会去拿那张琴!”辛宜忽地情绪崩溃,泪水翻涌,死死盯着季桓。
这种目光令他心中发毛,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迫使他想知道答案,于是便暂且放纵辛宜那般看他。
良久,辛宜找道答案,渐平静下来,盯着他苦笑着:
“我为何回去找那张琴?”
“季桓,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何会被梦魇困住整整五年?我便为何要不顾性命回去找那把琴。”
他的心虚与亏欠造成了他的梦魇,只是他一直嘴硬,绝计不敢也不会承认罢了。
而她,绝不再会承认她爱过他。
那份爱,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般,便由他猜去吧,互相折磨,也不过如此。
犹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郁气滞阻在心口,男人暗黑的眼底忽地闪过一丝不曾有过的慌乱。
“放肆!”
他忽地猛然拂袖,桌案上的话本梅瓶尽数滚落在地,夹杂着碎瓷擦地的尖锐刻划声。
男人凤眸微眯,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阴鸷的盯着辛宜。
她漆黑的眸底一如既往平静,正如上回辛氏也是如此平静将他激怒,才有了后来的事。
可辛氏凭何能这般平静,这般淡然,她如此置身事外的态度倒衬托得他的怒火愈发可笑,愈发癫狂!
“一派胡言!”
男人恼羞成怒,剑眉紧拧,黑眸中闪着火光。盛怒之下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几乎是摔门而去。
辛宜看着地上的碎瓷与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猛然酸了眼眶,而后唇角牵出一阵讽笑。
她年少时,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
出了正房,男人的脸色阴沉的近乎可怕,一身黑衣更衬得他气质冷肃,给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
风雨连廊中,男人的步伐越来越快,玄黑的衣袂在风中摇曳。
随着刺耳的冷刃摩擦声,男人忽地拔出凝钧剑。几息之间,一棵樱桃树拦腰折断。
他冷冷看着那满树的绿叶,薄唇紧抿,又接连使出几道剑锋,将那樱桃树的残枝尽数砍断。
这么多年来,他季桓何曾在一个女人面前这般失态!
邺城撤离那晚,他本已决定放过辛宜,任她自生自灭。宋雍与辛违大势已去,她一个女人也翻不出来什么浪花来。
何况,依照她的性子,合该早早逃命去了。
就连街头巷尾的流民小贩都知道逃命,辛宜这般精明,又岂能蠢笨等死。
她不该如此的,不过一把区区破琴,还有何值得她图谋算计的?
冷剑执在手中,男人面色阴翳一步一步得继续往前走着。
假山亭台在他身后匆匆掠过,直到看清一抹蓝色身影,男人才顿住脚步,冷眸看去。
“行初阿兄!”崔苓看见男季桓,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提着裙摆缓缓靠近,完全没注意到季桓手中的凝钧剑。
“行初阿兄你不认识了我了吗?幼时我常去阿姊的怡安院,想来行初阿兄也是见过我的。”
眼前女子一幅自来熟的模样,令季桓眉心紧皱。
随着她的靠近,若有若无的硝粉味便愈发明显。
见季桓似乎没想起来,崔苓急忙补充道:
“行初阿兄,阿姊今早被吓得太狠,现在还在恍惚,您看如何作好?”
“是你撒了硝粉。”男人语气凉薄,面色实在难看至极。
没有等来回复,反而被莫名其妙的质问她是否洒了硝粉,崔苓又靠近一步,委屈的撇了撇嘴。
“这……阿苓这是迫不得已。谁曾想过阿兄你的府上竟然大白天的见了鬼。”
“阿苓自幼身子弱,家中怕阿苓遭遇鬼邪,这才让阿苓平日里将硝粉带身上——”
崔苓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心口猛然一痛,垂眸间惊讶地发现心冰冷的白刃就那么穿过了她……
“行初阿兄——”崔苓几乎用上了气音,指节覆上心口,顿时染上了大片鲜血。
男人旋即收回剑,面不改色的越过她。
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滴落到青石地板上,蜿蜒出一条诡异的痕迹。
可他恨不能这般杀了辛氏。他想辛氏死,却又害怕她死。她若真死了,那他又会被迫梦魇,永远陷入辛氏的诅咒之中。
硝粉能腐蚀皮肤,若是吸入过多还会有性命之忧。是以官府大都不允私人擅用硝粉。
今日他听说辛氏沾了一身硝粉,还险些以为辛氏又要寻死觅活。
不曾想,竟是这崔氏女做的。
敢在他府上用禁药,还妄想伤他的人。那她便没有理由继续活着。
纵然他再
恨辛氏,辛氏也是他的人,辛氏对他还说还有大用,暂且还不能让辛氏死。
季桓在心中默默宽慰自己。
杀了一个崔氏旁支女,崔氏也不敢对他过多置喙,反而还会同他一起,斥责这崔氏女有辱门楣。
……
吴县城南米花巷。
萧瑟的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经过铰链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
若细细辨别,还能发觉呼呼寒风与咯吱的木头声中,尚加夹杂着男人阵阵的咳喘声。
韦允安坐在窗前,也不去理会灌进颈下的冷风。缭乱的发丝飘荡在脸庞处,苍白的指节紧紧提着毫笔,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黑墨顺着毫尖坠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浸染出大片斑驳。
门忽地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隐隐的期望与高度的警惕使他旋即回神,抬眸定定地看向门外。
他被关此处已有三月。
上月十七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绾绾……
此后,除了三餐送饭,惯例诊脉的大夫,便再也没有什么人会过来。
希望落空似的,他淡淡收回视线,看向被墨渲然的宣纸,一股郁气直抵心头,终是沉重地闭上眼眸。
他再也写不出他所向往的文章了……
他再也见不到阿澈和绾绾了……
如今他就是一个没用的废人,被囚于这方寸之间,给不了绾绾和阿澈安宁和平静,也护不住她们。
脚步声渐进,门终于从门外被人打开。
郗和看到双目空洞无神呆坐在窗前的男人,不由得心下猛然一抽。
不过短短几月不见,韦允安几乎生了一半的白发!他身形瘦得近乎可怕,一身灰袍好似被骨头撑起来的。再看他面容,脸侧凹陷,胡渣青黑,发丝凌乱……
俨然一副毫无生机的模样,恰恰同不久前的辛宜如出一辙。
想起上一次在沣鸣寺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尚且幸福美满,其乐融融,到了现在,只剩的满目凄凉,令人唏嘘。
想到这一切都是季桓带给他们的苦难,郗和就觉得心下生出一丝隐隐的愧疚之感。
季桓虽未禁止他来这儿,到底一言一行都是在人的监视一下。为了不给辛宜和韦允安带来额外的麻烦,他还是得谨慎行之。
“郗大夫?”男主诧异的看向他,转瞬苦笑了一声。
此处皆有侍卫看守,没有那位令君大人的准许,其他人是进不得的。
“绾绾与郗大夫是旧识?”这些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历经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每回被钻心刺骨的痛疼醒时,他都会想起绾绾。去想绾绾那段时日来的彷徨不安与心绪不宁。
直到他想起,那日在沣鸣寺,绾绾哭得很伤心,问他能否离开吴县,而那时郗和就在绾绾身旁。
郗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颔首。并示意他伸出右手,替他把脉。
“那郗大夫可知,绾绾……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之前曾隐隐猜到绾绾与季桓的关系,只是他不知绾绾到底经历了何等非人的磨难,才使得他初见绾绾时,她总是双目空洞,生无可恋的模样。
郗和长叹了一口气,终是将个中缘由道与他。
男人听罢,骨节明显的双手紧紧攥起,良久,却又无力的松开,漆黑的眸底渐渐浮上一层愤懑。
“若非当初我执意要来吴郡,或许绾绾也就不会经历这一切。”
他长叹一声,眼眸微闭,苍白的面上划过悲痛与悔恨。
“世事无常,皆由天定,这一切也怨不得你。”郗和宽慰他道。
“绾绾……她……还好吗?”韦允安吸了一口,试图努力抑制呼之欲出的思念,嗓音嘶哑道。
郗和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时语塞。这夫妻二人如今都陷入了同样的死局,他能做的,也就是劝他们好好活下去。
“自然……不好。”
“你这般磋磨自己的身子,叫她知道,会心痛的。”
心痛与惊喜交织闪过漆黑的眼底,韦允安旋即无奈地苦笑着:
“绾绾……”
“我已是这般废人……甚至如今连男人也算不上……”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救不了绾绾和阿澈,我不知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郗和眉心猛然一跳,急忙道:
“莫说这种话!韦兄,你活着,就是她能活下去的意义。”
“还有,难道你忘了小阿澈吗?绾绾托我照顾她。”
“我每隔几日便去看她,你知道总问我什么吗?她说,‘阿爹和阿娘何时才能接她?’‘她不想一直待在学堂里,学堂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韦兄还有幼女,你忍心抛弃她吗?”
说罢,只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与痛意。
是啊,阿澈才不过两岁,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了。
郗和说罢,忽地执起毫笔,在那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了几行字。
韦允安看后,苍白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血气,昏暗的眸底重新闪了光亮。
在他的诧异中,郗和不动声色的将纸浸去茶水之中。漆黑的墨渍遇水旋即浸染开来,很快,茶汤浑浊黑暗。
……
崔苓横死府中,更是给尚在病中的崔节猛然一击。
刚清醒没几天,旋即又昏死过去。不仅如此,崔节竟然还生了风寒,连带着她的女儿季芊,最近也不知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
惊得她更确信了这吴郡太守府闹鬼的说法。
辛宜得知这一切时,惊得浑身渗出冷汗。
崔苓竟然死了,还是被一剑穿心。瞬间,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那日愤愤离去的场景。
那时,他身上似乎就配有剑。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过来与她同寝。
就算上次,她拿簪子伤了他,翌日晚间,他只沉着脸,面无表情地于她身旁躺下安寝。
想来也是那次她将他激怒的太狠,但辛宜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杀了崔苓。
虽然她反感崔苓,但她还是接受不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季桓的怒火而被无辜迁怒进而丧命。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过去在邺城,他独独抛下了她。难道他不知道胡人有多凶恶?
难道他不知邺城被攻破后全城来不及撤散的百姓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知道,但是他依旧那般做了。
他虚伪阴鸷,心肠够硬够狠,若是真疯急了更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那日他愤愤离去时,不是曾说,若非她还有用,她早死上几百回了。
他不懂爱,也不会爱一个人。更没有廉耻与愧疚之感。所以,同他谈过去不斥于对牛弹琴,多费口舌。
那安郎呢?上回他将安郎折磨成那样。这次她彻底激怒了他,那个疯子发作起来,安郎极大可能遭殃,还有她的阿澈。
辛宜再也坐不住,眼下季桓已经彻底不可信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她必须再见安郎一面!
第39章 第39章:强取豪夺被她连扇三掌。……
不愿再被动的等着季桓,辛宜心下一横干脆直接去了前院的官署寻他。
秋日的冷风刮得脸颊一阵刺痛,她拢了拢霜白外衫,忽地见到门外的青玉,毅然决然道:
“我要见季桓!”
“夫人怎可直称大人名讳,若是被云霁姐姐知晓……”青玉眸光微缩,赶忙提醒道。
辛宜没管这么多,只是蹙起眉又问道:“他在何处,我要见他。”
“大人在……前院的书房……不若奴婢先去通禀云霁姐姐,由她引夫人去见大人。”
她等不了那么久了。三天足够有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带我去前院。”看青玉面色仓惶无措,似又为难,辛宜补充道:
“你们不必担忧,届时他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即可,不干尔等之事。”
服侍辛宜这一段时间以来,青玉素来知晓她是外冷内热,最易心软。不然大人也不会拿那他们的命去要挟夫人就范。
“夫人这边来。”青玉和红玺带她出了垂花门,向东转过两条巷道,这才去了前院。
一路上,辛宜都紧紧提着一口气。今日,她所有的信念与底气都在此了,若季桓真对安郎下了死手,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察觉辛宜面色算不上好,一如既往的清冷。她不笑时,清冷又
端庄,任何肆意的行为都像对她的冒犯。
到了院外,青玉顿住步伐,犹豫得给辛宜指路:
“夫人,就在此处了。”
莫了,她不放心,还是忍不住劝慰辛宜道:
“夫人!”
“夫人,大人向来重视规矩,严明法度,威严……气盛……”
“您切莫要像往常一意孤行的激怒大人……”
辛宜眸中闪过不耐,但归根到底,青玉也是一番好心。
“多谢!”
她不待一刻踌躇,抬脚踏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向着书房而去。
碧绿的发带随风飘起,她只随便绑了一个发辫,垂在身前,最后用发带固定。
霜白的衣袂随着她的步伐绚丽翻飞。辛宜抿了抿唇,看向那紧闭的房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碍于前几次的事,季桓对她的防备更胜。她周身上下,连根簪子都没有。进了这道门,她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相比之下,胜算并不大。
辛宜垂眸看向自己都发带,若有所思。
犹豫了一晃,辛宜最终推开了房门。
室内未曾点灯,几乎是一片昏暗。门外的光亮稀稀疏疏的散落进来,渐渐驱散了房内的暗影。
这间书房很大,画卷书册整齐摆放,占据了西侧的偏房。而正堂兴许是会客之地,山水座屏前有一张檀木长案,两侧是黄花梨绛漆圈椅。
视线扫过之处,皆不见男人的身影,辛宜渐渐蹙眉,试图去东侧的寝房里看看。
她亦步亦趋的向东侧走去,同时视线迅速打量四周,万一发生危急情况,是否有她可借助自保之物。
只到她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把弓箭上,跳动的心不由得猛烈起来。
她许久没用过弓箭了。上回在永安时候,父亲对他说他有个学生想学射术,叫她在一旁指点一二。
起初,那学生见她头一面,连眼都不敢抬。她也不说话,看在父亲的份上,女偶尔也会默默纠正他如何拿弓,射几分力道。
她的身量才堪堪直到那人肩膀,每次上前,都要微微颠起脚尖,扶过他的手,放在正确的位置。
“怎么又偏了。”
“为何?这次可没有风啊。”
男人一身蓝衫,氤氲着皂荚的清香,辛宜垂下眼眸,不动神色的退了一步。
“不曾想,这射箭比读书还难。”
“……”
见他射了二十支,也依旧没中,辛宜在一旁看得火急火燎,恨不得当场将他撵下去。
她再次上前,拧着长眉,握着韦允安的手拉近再用力送来了,矢尖直接正中靶心!
“绾绾,你终于能挽弓射箭了!”
“你……”辛宜这才意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睁大眼睛发愣。
她知道,就算有她带着,像安郎从未修习过射术,又怎么可能正中靶心?
那时他分明是同父亲一起,帮她重树信心。
正待辛宜盯着那弓箭失神之际,中堂的桌案上忽地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大手,随着男人缓缓起身的动作,苍白的指骨几欲顶破血肉。
随着窸窸窣窣的动作,辛宜猛然回头,这才发现男人一袭白衣披头散发,那双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
嗅到他身上稍稍有些刺鼻的气味,辛宜皱眉诧异道:
“你服用了五石散?”
男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向他走来,死死盯着她。
他已经三日未曾合眼,盛怒之下,他便试图服用五石散消解。
他知晓五石散能麻痹人的意识,令人只会记得那些愉悦兴奋之事,达到一种飘飘欲仙,登及云巅之感。
他偏不信,离了辛宜,他依旧会被梦魇所扰。
事实确是,服用过五石散后,他竟无一刻的欢愉,反而被辛宜激怒的火气愈发猖獗,反烧及周身。
他恨极了辛宜。
更不可能再与她同床共枕。
“骗子!”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辛违之女,满口胡诌,自是诡计多端,本官决计不会信你所言!”
这几日,辛宜的话如同魔咒般,禁锢着他的脑海,令他一想起同辛宜数次对质的过程都头痛欲裂。
混混沌沌中他曾记起,五年前辛宜的婢女刺杀他时,曾恼羞成怒的指责他不该那么对辛宜。
还说什么辛宜喜欢他那么久!
荒唐,可笑!这么多年他季桓从未听说如此荒唐可笑的话。
故而,他一怒之下令人拔了那婢女的舌头,将之关进大牢。
辛宜不是来同他争讨这个的,见他不断靠近,辛宜的视线顺着那弓箭处缓慢地不动声色的移去。
“你杀了崔苓?”辛宜只觉得心又突突跳了起来,望着他的视线愈发复杂。
“那又如何?”男人锐眸冷睨着他,不屑道。
“你这般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我又凭什么要不可置否的相信你呢?”
“季桓,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辛宜声嘶力竭,同他道。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安郎身下的血有多殷红刺眼……
“我要见安郎一面,确保他的安危。”袖中指节紧握,辛宜决绝地望着他。
“休想!”
见他依旧步步紧逼,月白的衣袍因为动作散开了大片领口,露出白皙泛红的胸口。
“季桓!”辛宜彻底怒了,反驳道:
“你将我囚在府中也就罢了,我辛宜可以任你摆布。”
“但你只手遮天,你囚着我,无论你在外对安郎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我凭什么还要再信你!”
随即,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一声冷笑。俊美的容颜隐在披散的黑发中,更显的他阴鸷狠厉,冷漠无情。
“辛氏,本官说了,你没得选!”男人忽地扯唇怒道:
“就算我将韦允安五马分尸,剁成肉酱,你又能奈我何?”
“不过一个不能人道的废物,本官杀他都嫌脏了手。”
“卑贱蝼蚁,竟还妄想染指本官的东西,自是该死!”
听到他口中的“东西”二字,辛宜顿时呼吸一滞。纵然知道他对她所做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她是他的“东西”,窒息感便扑面而来,掐得她喘不过气。
也是,他从没平等的看待过她,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你之前答应我时不是这般说的!”辛宜忽地急了,含泪的杏眸怒瞪着她。
“那又如何?”
见辛宜眼底积蓄的重重怒火,男人忽地起了兴致;
“若你真想见他,也不是不成。”
“明日本官就将他召进府中,伺候你的一切用度。也叫你天天都能见到他。”
“到了夜间,也叫他听听,你于本官身下婉转承欢的喘息。”
“你无耻!”辛宜忽地再也忍受不住,抬袖一巴掌重重打向了男人本就苍白无色的面上。
男人旋即惊怒起来,目眦欲裂的瞪着辛宜,似乎才反应过来辛宜竟然敢打他。
“放肆!”他怒道,顿时一把猛擒住辛宜的下颌,冷厉着脸庞转身向门外道。
“来人,将那韦允安带进太守府!”
“你不是想见他?今日之后,本官就叫你天天都见得到他。”
面上印着一迹红痕,男人心情阴郁,恶趣味的冷笑着,像条毒蛇一般,阴鸷地盯着她看。
“不,你不能这般折辱他!”辛宜疯了似的捶打他,在他的禁锢中不停挣扎。
“他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你我之间的事,是你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无关?”男人扯唇冷笑,捏着她的下颌,阴测测笑道:
“是,本该是与他无关。谁叫夫人非要琵琶别抱,与他苟合珠胎暗结?”
“莫要了,本官与你,未曾和离!”
“当初是你算计本官,要嫁予本官,如今是
你想结束就能结束得了的?”
若真叫她事事如意,他清河季氏的颜面,可真定点也无。
“辛氏!本官要你亲眼看着,本官到底能不能容得容下那‘奸夫’。”
“你无耻,季桓,你为何要这般待我们!”辛宜此刻已经濒临崩溃,哭喊道:
“你为何要这般待我们!”
辛宜用尽最大的力气挣脱他的桎梏,崩溃道:
“你若执意这般折辱他,你信不信,他来的那一日,留在这的,便只能是一具尸体!!”
“你敢!”
“若你死了,韦允安和那个孽障,本官也一并送他们上路!”
“至于辛违,就算他死了,本官也有得是法子治他。你若敢死,本官定然去永安县开棺鞭尸,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你信不信,还有后院服侍过你的那些人,也都将一并为你陪葬!”
男人眼角猩红,咬牙切齿道。
辛宜没忍住,撑着身子,使出浑身力气又狠狠抡了他一巴掌!
“禽兽!”她眼眶泛红,语气绝坚决至极。
男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梅开二度,还敢打他!
尊严和权威在此刻被彻底践踏到泥里去。他季桓堂堂尚书令,不到二十岁就做到冀州别驾的位置,统领整个冀州世家。
从来只有人对他惊叹艳羡,仰慕膜拜,哪里会被一个妇人这般侮辱践踏。
他沉沉打量了她一眼,面色阴沉得可怕。却未说一句话,顶着满脸的巴掌印,忽地转身。
辛宜手心痛麻的厉害,她尚陷入季桓的恐吓中未出来,怔怔愣在那,绝望又茫然。
哪知,周遭忽地传来一阵动静。辛宜猛然回神,却见男人提着凝钧剑,他周身隐在黑暗中,如地域的修罗,双手沾满鲜血,所经之地,无处不是燹火残骸。
紧接着,沉稳又迅速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冲着她走来。
心下狂跳着,辛宜愈发不安,逆光中她仿佛还看到那把剑上残留的血渍痕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男人持剑狠厉迅猛地朝她劈来。
刹那间,辛宜闭上了眼睛……
随着周身发出的强烈巨响,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反而听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辛宜唇瓣微张,努力喘息,极力去缓和方才那剑指命门的惊恐。
季桓的这一剑终是偏了,最后狠狠落在她身后的山水座屏上。
顷刻间,那山水座屏从题诗处裂成两半,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少碎屑崩到了辛宜的身上,由于惊吓过度,她竟也发觉不到疼痛。
反应过来以后,辛宜发现自己的肩膀竟然还在止不住的发颤。
她忽地自嘲的冷笑一声,含泪的杏眸闪过悲戚,周身忽地失力似的跌坐到地上。
又是这般!
每回与他争论,辛宜都觉得疲倦心累。如同对牛弹琴,疯子又怎会同她讲理?
尽管他没有杀她,尽管她死里逃生。可此刻的窒息感与绝望交织,辛宜恨不得,他方才真一剑落过来,这样就不用同他继续纠缠。
察觉到有炙热盛怒的视线刺向她身后,辛宜也不去抬眸,只愣愣盯着那垂在他前,仍残余着干涸血渍的凝钧剑。
只要她真的死了,一切就都能彻底结束了吧?
一瞬间,辛宜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她平生最亏欠的,恐怕只有安郎,阿澈,郗和,还有素听和素问。
但愿,来生能好好报答他们!
察觉辛宜要做什么,刹那间,季桓瞳孔猛然一缩,在辛宜冲过来之前急忙将手中的凝钧剑向外扔了几丈远。
随着“哐当”的落地声,男人目眦欲裂,眼角布瞒血丝,俯身掐住方才将要寻死的女人纤细又脆弱的脖颈。
“想死?”
“本官未准你死前,你休想寻死!”
起先,辛宜被他掐着脖颈,愈发喘不上气,只能含泪愤然的瞪着他,瞪进他的眸底。
季桓眯起凤眸,迎上她那倔强又坚韧的目光,脑海中忽地想起方才女人拼命寻死的场面,沉下的面色急忙掩去眸底若有若无的慌乱。
就是为了那个阉人,便又想寻死觅活?
“若再有下次,我必杀了那个阉人!”
他俯身贴近她的面庞,沉沉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冷声警告道。
“他不是阉人!他是我夫君!”
辛宜顿时怒了,盛满怒意的泪水划过脸颊,尽管被男人掐着脖颈,但仍抬起胳膊狠狠甩向他一巴掌!
一掌落下,男人旋即偏过脸去。这一巴掌的力道较之前,半点不算轻,鲜红的痕迹顿时覆在上次的指痕之上,男人一张白皙清隽的面容上很快泛起滚烫的红。
“我告诉你……就算他变成如今这模样又如何,我依旧要他!他永远是我夫君!我的安郎依旧比你好千倍万倍!”
“你这个疯子,卑鄙小人!”
辛宜忽地挣脱男人擒着她脖颈的虎口,尽管眼泪直流,但面色依旧愤然愠怒。
“好!”男人也不在乎面上的红痕与灼痛,发丝垂在身前,他正过脸来唇角扬起一起讽笑,莫名同她颔首。
“但愿过会儿,你仍能如此硬气地在本官面前这般说话。”
察觉危险将至,辛宜警惕的瞪着他,见他一言不发地正欲像她逼近,辛宜也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后退。
余光瞥见身后的墙面,辛宜心下猛然一惊。想起她刚进来时,墙上挂得弓箭,辛宜倚着墙壁,警惕地盯着他。
“主上!”门外忽地钟栎的声音,季桓侧眸而去。
趁着这功夫,辛宜当即跑上前去,握着挂在墙上的那把骨制弓箭,抽下两支箭矢,转过身来对准季桓。
“主上,属下——”
“滚!”
季桓倒并未在意钟栎,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宜,话确实对钟栎说的。
“季桓,放了安郎,不然……”辛宜握着弓箭,手腕依旧有些瑟瑟发抖,小心谨慎地盯着季桓。
季桓混不在意,披头散发,唇角似笑非笑,朝她走来。
“别过来!”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辛宜眸底忍着怒火,看着他面上的鲜红,有些虚力。
“夫人这是还想杀本官?为了那个奸夫,一次又一次地想置本官于死地?”季桓笑道。
“夫人大可试试,若今日本官死在此处,那……奸夫,包括那个孽障。会不会为本官陪葬?”
纵然此刻辛宜已箭在弦上,对准他的眉心,季桓依旧面不改色。
这番不动如山的镇定,却令人愈发焦灼。
“季桓,你以为我不敢?你毁了我的一切,就算我不杀你,你依旧会要安郎死。”辛宜忍着眼泪,怒火中烧地看着他。
话音刚落,崩在弓上的箭矢破空而出。
男人眼疾手快,不过短短挥袖间,再抬手时已将箭矢握在手上。
凌厉的黑眸中满是不屑,宁静的房内忽地传来一阵哂笑。
接着,那笑意变成了威压,直冲头顶而下。
“辛宜,把箭放下。”
先前射出的那支箭被他握在手中,辛宜迅速遮掩住眸底的不安。
她倒是忘了,当年在并州,他的射箭之术已是百步穿杨。不过那又如何?今日她们之间,本就是死局,无解。
辛宜再次握紧弓箭,对准他的心口。同时慢慢后退。
“辛宜!”男人彻底失了耐心,眼见着就要上前去夺她握着的千机弓。
辛宜抿着唇,抬脚踢倒了身旁的圈椅,阻挡他的方向。
同时,毫不犹豫地射出下一箭。
男人迅速躲过箭矢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被圈椅绊倒。
辛宜见状,将弓箭砸到他身上就要夺门而出。
哪知,方转过身要跑时,不知被何物绊倒。整个身子猛然跌倒在地上。
见他仍在身后紧逼,辛宜心惊肉跳地赶忙爬起身,好离他远远的。
直到脚踝处传来一股惊悚的凉意,辛宜回头才发现,男人半跪于地,抓着她的脚踝,将她往后拽。
“放开我!”
辛宜
愤然的抬脚踢他,却被他箍得更紧,拽得更重。
随着肩背一凉,一缕缕发丝落在身后,辛宜脑海中防线彻底炸了,她挣扎着转身惊怒道:
“无耻……唔!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可男人并未说话,眯起眼眸,袖中的粉末散出,辛宜渐渐没了知觉。
他抬手轻轻捂着辛宜的布满潮红的脸庞,盯着她宁静的睡颜,思绪不由自主的又飞回到五年前。
过去也未见辛氏有所抵抗,甚至他少有的几次去疏沉院时安寝时,辛氏总会提前留一盏昏黄的小灯候着他。
待他进来,辛氏面容柔和贞静,主动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这等风景当然也只能独属于他来看他来赏。
可辛氏终究不是个听话的。
未成婚前就与宋峥不清不楚,放眼整个大雍,哪里有义兄一路送嫁到夫家门口?
此等行径无疑是在打他季桓的脸。
这便罢了,她还敢假死背着他与人苟合,珠胎暗结生下孽种。
这般,更是将他这个夫主的尊严贱踏到泥里去!
至于那郗和,不过才与她见了几面,竟将人勾得丢了魂。
他停下动作,忽地抬起辛宜的下巴,凤眸微眯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即使昏迷不醒,那双细长的远山眉依旧微微蹙起。
“安郎!”
听见辛宜昏迷中的一句呢喃,男人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方才她的哭诉怒骂也如同魔咒一般,一遍遍逡巡于他的脑海。
她要韦允安,韦允安才是她的夫君,韦允安比他好千倍万倍!
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季桓忽地冷笑出声,一时间面色竟狰狞得可怕。
她在清河和邺城时,明面上也算安分守己,温柔娴静,将他伺候的还算妥帖。
那时,怕不是她要从他这得到旁的什么东西。
当年,她的一个婢女不是潜入他的书房,动了那封信件?
而今辛违宋雍已死,她也不再需要做一个探子,自然也不再需要从他这得到什么。
冷冷瞥向她,季桓忽地想到,若非他以韦允安的命要挟她,她仍会像之前一般,装疯卖傻,自以为是的与他形同陌路。
果真是个心机深沉,无比势力的女人!
还妄想诓骗于他?
男人愈发恼怒,心底似乎能掀起滔天巨浪。可愤怒的同时,又有什么隐隐从心底泻出,不留痕迹的跑了出去,令他有一阵的心慌。
脖颈处骤然的疼痛使梦中的辛宜都忍不住痛地叫出了声。
睁开沉重的眼皮的一刹那,瞥见男人盛满杀意的危险视线,辛宜迅速侧过脸去,红唇张合重重喘息。
“莫动!”。
辛宜难受地蹙眉,陷入了虚浮的痛苦之中。
男人忽地抬手摸向她的下颌,汗泪混白交织,辛宜厌恶的皱眉瞪着他。
“夫人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何等模样?”他忽地逼近,一本正经的模样说着肮脏下流的话。
“今后那个阉人如何能满足得了夫人?”
“你无……耻!”辛宜咬牙切齿费力得说出这两个字,而后彻底闭上眼眸不打算理会他。
“看着我!”男人忽地擒过她的下颌,厉声呵斥道。
辛宜实在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他停顿的功夫,哑着嗓音冷声道:
“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第40章 第40章:强取豪夺“季桓,我受够了……
翌日,待辛宜醒来,发现一只有力的大掌正横在她的腰上,将她紧紧桎梏住。
知晓那是谁,她忍着不适,厌恶地推了推,发现那手臂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的黑发交织在一起,散乱的铺在枕上,缠绵悱恻。
被人紧紧箍在怀里,令她愈发心烦意乱。直到视线落在高脚架前,那冷白的光闪进辛宜眸中,她才堪堪精神了几分。
凝钧剑!
“先放开,我……内急。”她撑着手肘抵了抵身后的人。
似乎昨夜的事不曾发生,她们仍是恩爱美满清晨交拥的夫妇。
果然,桎梏开了。
几乎一瞬间,辛宜急忙挣脱男人的怀抱,顾不得笈鞋,直奔高脚架而去。
反常的动作惊醒了榻边的男人,季桓忽地睁眸,刹那间,男人就意识到她要做何,连忙掀被起身跟上她。
昨夜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情事,辛宜步履阑珊,以迥异的姿势迈着步伐,当然不可能如男人那般快。
但眼看身后的男人逼近,辛宜顾不得什么,急忙推倒高脚架,双手迅速提起了凝钧剑,指向男人。
高脚架上的冰裂纹梅瓶碎了一地,横在二人之间。正如同他们的过去,所谓的夫妻名义,也早如这摊碎瓷,可笑又悲凉。
“剑都拿不稳,还想杀人?”
看着随眼前人费力抬起纤细手腕举着的不停颤栗的剑尖,季桓抬眸扫了她一眼,皱了眉头。
经过他的提醒,辛宜才意识到她的手腕抖得有多厉害,甚至指向男人的剑尖,也是摇摇晃晃,随时都在偏离。
她过去也曾舞刀弄剑,只是自那次落水大病一场,她的手腕便再使不出多大的力道。
再者,凝钧剑本就沉重,久久提起剑对着男人,令辛宜确实倍感吃力。
“别过来!”见他踩着碎瓷,目光中流露出轻蔑,依旧步步向她紧逼,辛宜渐渐急了,眼圈越来越红。
“放下剑,我可既往不咎。”男人眉心微蹙,揉了揉昏疼的额角,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心中如同憋了一团火气,堵得不上不下。若是他方才不曾醒来,那如今剑尖或许早就横向了他的脖颈。
也是,辛氏这般恨他。过去他就曾下令,不准在正房里放簪钗和瓷器,一方面为了防止辛氏自尽,另一方面便是避免辛氏的刺杀。
昨夜终究是他疏忽了,云消雨歇后他竟直接将人抱至榻上。这才有了二人相拥至天明的景象。
“我不会再信你说得任何鬼话。”辛宜哭着使劲儿摇头,满头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掠过脸庞,更衬得女子面容白皙,苍白无力。
“我要见安郎,让我见——”旋即,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声音戛然而止,她当即愣在那里,就连手中的凝钧剑也跟着倏地一晃。
察觉她的异样,很快,男人锐眸扫过,绫罗软纱遮掩的小腿上,白腻的蜿蜒顺流而下。
此等景象落在方才起身的男人眼底,倒叫季桓也滞了一瞬,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痕迹。
转瞬,二人的视线猛地于空中交汇。
察觉男人的视线不偏不离放肆的落在她身上,羞恼与屈辱似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此刻某处流着他的东西,却又要叫嚷着见安郎……辛宜竟发现她从未如现在这般厌恶自己!
她真的,再也无颜再面见安郎了。
来不及多想,举在身前的剑忽地瞬间横上了脖颈,辛宜红着眼,泪水如珠子似的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滚落。
“你也不过如此,卑鄙小人,衣冠禽兽,虚伪至极。你除了会用我夫君威胁我,拿我女儿要挟我,从我这幅身子上寻找征服,你还会做何?”
“你无情无义,又自欺欺人,将那可笑的梦魇扣在我身上,顶着荒唐至极的理由对我予取予夺,对我肆意践踏侮辱!”
“可我辛氏玉绾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季桓,我受够了!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与你周旋的每一瞬,都令我觉得窒息,觉得恶心!”
被人这么劈头盖脸一顿斥骂,男人的面色犹如暴雨前的浓厚黑云,蓄积的怒火,随时都可能降下雷霆之怒。
袖中的指节猛然攥紧,季桓被气得唇角抽颤,此刻脸上的掌印似乎又在火辣辣的灼痛,提醒着他昨日发生的一切。
锋利的剑刃沿着昨日留下的咬痕,直接划破女人的纤细的脖颈。很快,一道鲜红的血珠便开始蜿蜒漫流。
男人心底猛地一抽,只得狠命地压抑住即将喷发的怒火,盛满盛怒的目光凝着她,忽反问道:
“窒息,恶心?”
“既然本官令你辛宜这般厌恶,当初又何必嫁入季府。”他忽地自嘲地发出一阵渗着凉意的笑。
“未曾做过对不起我之事。”
“辛宜,如此漏洞百出之言,你觉得,我会信吗?”
说罢,他看着辛宜,终是一声长叹,垂下眼眸似有悲
伤。
“你以为我情愿与你在此纠缠不休?”
接着,冰冷的锐眸猛地抬似,男人盯着她的眼睛,想透过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眸看进她的心里。
委屈,心酸,痛苦……恨不得杀了他?
他盯着她乌黑的双眸,从中读着辛宜的情绪,凉薄道。
“辛宜啊,辛宜,你说本官卑鄙虚伪……这点倒是不假。”
“但你辛宜又能清高得了哪去?”他忽地冷笑一声。
“我季桓不信神佛,不信报应,不信旁人,我只信因果。”
“你要知道,如今的一切恶果,皆由你辛宜而起!”
“别忘了,当初是你——辛宜,非要嫁过来。”
“我刻意冷落你两载之久,即便你知晓后果,也仍要嫁进来。”
“至于你不顾一切嫁给季府,为了什么,想必你心中清楚,也不必我说。”
“而今,本官于你而言,再无旁的利用价值,你自然不用再继续隐忍伪装,不必刻意讨好。”
“辛宜,你看看你自己有多虚伪多卑鄙!”
他说话的时候,辛宜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泛滥如潮。
今日之前,她只以为季桓不喜她,从没真心待过她,甚至还把她当随时可以利用抛弃的棋子。
原来,无论过去她多么努力,在他眼底都是别有居心,她年少时的爱意,成婚后的期待,在此刻都成卑鄙虚伪,甚至,她在季桓眼中就是个笑话!
见她目光动容,有所恍惚,男人当机立断,抬掌忽地击向她的手腕,也正是这瞬间,凝钧剑猛然落到地上,震得她心头一滞。
她失力地跌坐在地,也感受不到地上的碎瓷,和手腕上的剧痛,只形同一棵死木,呆滞无神。
是啊,一开始都是错的,这一定都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才让她经历了这荒唐的一切。
“这是最后一次。”头顶传来男人警告的声音,辛宜木然的抬眸看他,恍惚道:
“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嫁……”
而后,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精气般,昏死过去。
晕过去的同时,脖颈上渗出的一条血痕顺着霜白寝衣下坠。男人伸手扶住她的身子,抚长指过她的脖颈,沾了一滴鲜红的血珠,一时间眉头紧锁。
……
被人拽进季府的同时,郗和的眼皮便突突直跳,想起那人被困在后院苍白病弱的女子,他忽地心乱如麻。
每次季桓找他都准没好事,特别是关乎到辛宜的事。季行初的残暴狠辣全是在这方面体现十足。
“你是禽兽吗!”还没进门,郗和直接愤怒骂道。
待看到房内男人白皙面庞上的一串串指痕,愤怒的心情旋即舒适了起来,若是有酒有菜,他还能当场喝个几杯,以示欢庆!
“不该问的不要过问。”季桓忽地冷声提醒他,一句话彻底堵住了郗和的好奇。
郗和没来之前,看着女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痕迹,季桓早给她换上了一件月白立领襦裙,从脖颈一路严丝合缝地遮到脚下。
甚至连那纤细手腕上,都提前放了一方丝帕。
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女人,郗和心下颇不是滋味。
他不再理会季桓,急忙去替人把脉。摸到一方丝帕,他忽地挑眉,目光若不经意瞥向一旁神色淡然的男子,旋即唇角扯出一丝讽笑。
他想,或许他当年在净云寺说得一句玩笑话,要应验了。
待摸上脉搏,郗和已收回神绪,细细去感受指尖的温热跳动。
“你又刺激她?”
郗和拧着眉头转身地看着季桓,不悦道。
“她如今脉象虚弱得紧,因是心脉虚缓所致。她上回就大病一场,元气未恢复过来。若你再这般刺激她,就等着办后事吧。”
察觉他面色不善,沉沉盯着他不说话,郗和心虚得捏紧了手指:
“我骗你做何,我又不是你,你我相交数十载,我可曾骗过你?”
“你最好是。”
季桓走近,视线落在昏迷女子苍白的面容上,见她黛眉紧蹙,似乎连睡梦也不得安生,最后不耐道:
“可否有安神的方子?”
郗和知道他要做何,点了点头,准备给他开药。
眼下他还救不了辛宜,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季桓对她好一些,这样她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她的手怎么了?”郗和说罢,不顾男人那想要剜人的目光直接掀了那方丝帕,捧着那指尖粉红的玉白柔夷。
季桓当然也能看到,她的手腕仍在轻颤。不由得皱了眉心,同郗和解释了不久前他一掌打中她腕子的事。
郗和听罢暗自咬紧了牙,不动声色地寻了她的另一个手查看情况,发现仍在抖动。
“你确定是右手?”郗和将她的一双白皙皓腕紧握手中,不悦地质问男人。
男人颔首回应,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决绝。
“这就怪了。”郗和又反复打量了她颤动的手腕,仔细观察着,并未找到可能出现的伤痕。
“既看完了,就将手拿开。”男人站在一旁,目光如同淬毒的剑,死死盯着他握着的那些细腕。
呵!郗和在心底与他翻了个白眼,终是将辛宜的手腕放在榻上。
“她过去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或者生了很重的病?”郗和问道,转念一想,若不是他被梦魇所扰,又哪里会在乎她是生是死。
好歹夫妻两年,她“死”后的那几年,季氏竟然没有一人出面替她收尸。
那时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底,甚至稍稍替她立了一座无名碑。
郗和忽地叹了一口气。
季桓立在她身旁,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庞上,忽地生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潮。
他想说,或许与当初她被悬吊与邺城城墙外曝晒三日有关。
可话滚到嘴边,他竟发现自己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当即有些烦怒。
好在,郗和忽地打断他:
“我想起来了,她是并州人。”
“前朝征和二年的十月(8年前),并州起了一种疫症,当初我随着叔父去了一趟。之后就算他们痊愈,周身还是使不上多大力气。有的农户甚至连锄头都举不起来。”
“我叔父当时想了许多法子,终究是治不了那些症状。那些人见捡回一条命已多有不易,便未在强求。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他们的症状可否得到缓解。”
不待他说完,眼前的黑衣男子霎时神情剧变,步履匆匆,如同一阵旋风,眨眼间消失不见。
独留郗和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果真是疯子。”他看向辛宜,忽地冷笑一声。
良久,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点漆般的瞳孔中蕴满忧虑与隐隐的心痛。
……
季桓径直从后院夺门而出,一路快步行至前院书房。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执着,甚至面上一如既往的冷峻也险些挂不住,仿佛书房中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可事实并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脑海深处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疼痛。他忽地一甩广袖,桌案上的物什全部应声而碎。
钟栎听到动静,紧忙从抱厦外赶来,看见主上撑着桌子,垂着头,双目血红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不待他收回目光,反而迎面装进季桓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波涛汹涌。
“去查,辛氏当年在并州的一切过往。”
“还有她那个被拔了舌头的婢女,将人带到吴县来,我亲自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