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要不理师尊 他明明已经意识到徒弟死……
苍溪行握着小哨子, 在并不大的一片土地上,掘地三尺地翻找。
找遍了所有乌景元可能藏身的地方,客栈, 农家,寺庙,酒馆瓦楼,连乞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聚集的破房子, 甚至是烟花柳巷, 他都进去找过了。
那青楼里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衣冠楚楚, 清俊动人的男人,瞬间就两眼放光,嬉笑着迎了上来, 对着苍溪行就是一通上下其手,还娇娇滴滴唤他小郎君~
扑鼻而来的胭脂水粉味, 熏得让人作呕。
苍溪行俊脸紧绷, 眉梢眼角满是寒气,侧身躲避,举止疏远。
虽然他并不认为, 景元会出现在此地,但往往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 就恰恰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他就这样, 小到每一间房, 大到每一个可以容纳一个少年的角落,都细致又耐心,逐一排查。
可是没有, 到处都没有。
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寻不到乌景元的踪迹。
他也问过了所有遇见的百姓,可是没有任何人见过乌景元,每一个人都神色匆匆,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大雪天中,步履艰难地离去。
寒风刺骨,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苍溪行站在雪地里,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形单影只。
他从白天找到了晚上,又从晚上找到了白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心里无时无刻不狠狠揪着,像是有一团火在剧烈燃烧,把他的五脏六腑炙烤得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连四肢百骸都钝痛起来,骨髓像是被人挖掉了一样,寒风迎面吹来,穿透了轻薄的白衣,顺着肌理渗透进去,彻骨寒意。
不知不觉中,苍溪行又走回了捡到小哨子的地方。
远远的,就看见茫茫雪夜中,上下跳跃的火苗。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头上绑着碎花布的妇人,此刻正蹲在角落里,面前摆放着一个火盆。
一边往火盆里填纸钱,一边低不可闻地念念有词:“小兄弟,看在那半葫芦米汤的份上,你行行好,一路好走,千万别阴魂不散啊……”
火舌卷起纸钱,很快就吞没了。升腾起的白烟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也很快就随风消散了。
苍溪行轻蹙眉头,不喜欢焚烧纸钱和香烛的气味。
闻听此言,心里蓦然一咯噔,鬼使神差就走了上前,恰好那妇人烧完了纸钱,正起身打算回去,冷不丁回眸瞥见一身白衣的青年,吓得面色一白,发出了一声惊叫“鬼呀”!
整个人往后倒去。
苍溪行并指施法,将人托住了,轻轻地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鬼。”
等发觉对方不是游魂野鬼,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火光照过去,还有人影呢,那妇人才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道:“快吓死我了,公子怎么走路没声儿啊?”
“呀,这大冷天的,公子穿得这样单薄,看着不像是本地人,莫不是从外地来的?”妇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在听见对方说,是来此寻人的,面色骤然变了变,支支吾吾道,“这,这样啊。”
然后弯腰飞快抓起地上的竹篮子,低着头神色匆匆地往回走。
苍溪行觉得她举止怪异,方才又隐隐听见她念叨什么“一路走好”,“阴魂不散”,下意识伸手阻拦,方说了句“这位夫人,且慢”,眼尾余光一瞥,竟在竹篮里发现了什么,立马伸手一抓,待看清楚这小物件的全貌时,瞳孔瞬间骤缩成了绿豆大小,急声问:“此物你是从何所得?”
“这,这是我儿的玩具,自己做的,不值钱!”妇人眼神躲闪,声线发颤,边说边低着头往回走,“公子若是喜欢,就,就送你了……”话到此处,她撒腿就跑。
就跟身后有鬼在追一样,边跑边大声喊人,慌乱之中连竹篮都抛出去了,下一刻,那抹白影就出现在了眼前,径直挡住了她的去路。
苍溪行攥紧小木雕,眼底隐隐泛起一丝猩红。
他不会看错的,这小木雕虽说做工不够精细,一看就知是小孩子雕刻的,可这分明和乌景元的小剑灵,外形如出一辙!
这世间可没有这般巧合的事!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他容貌毁损,却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还不会说话……”苍溪行面容阴鸷,声音如同冰雪一般刺骨,一字一顿地道,“你见过他么?”
妇人被吓懵了,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
夜色下,丧葬队伍停在了镇外二里的乱葬岗。
大雪纷飞,出来觅食的恶狼正藏在阴暗处,恶狠狠盯着不远处的活人。
今年春天来得格外迟,倒春寒一连倒了将近两个月,人间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也就是现在年景好了,百姓普遍不缺衣短食,要是换作头几年,只怕一场大雪,就能活活冻死饿死几百几千口人。
人还好,可怜的是山间的飞禽走兽。
这些恶狼都饿了一个冬天了,早就瘦得皮包骨头,就差违背天性,趴在地上啃草根了。
要不是眼前火把连成一片亮堂堂的,它们早就冲出来,逮住活人就直接咬断脖子,大口喝血,大口吃肉了。
它们不是活人的对手,就只好暂且忍耐。
望着那一具具棺椁,以及马车上草席裹着的尸体,饿狼们光是嗅到从尸体上散发的腐烂味道,就馋得龇牙咧嘴,涎液横流了……
“这鬼天气,真冷啊,到底还差多少坑没挖?”一个男人狠狠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挥舞着铁铲挖坟。
“快了,快了!”
“快你爹个头!你都说十来遍快了!”男人挖到了一块石头,震得虎头崩裂流血,气得甩开锄头,龇着牙花子,舔了舔.手上的血,嘴里骂骂咧咧,“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咱们干!他们倒是会躲清闲!这会儿拿了赏钱只怕都钻窑子里风流快活了!操!”
“快别骂了,早干完早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阴气森森的,怪吓人的!”另一个男人道,催促着赶紧挖坑,“挖好这个坟,剩下的咱们就糊弄糊弄得了!反正这儿是乱葬岗,寻常也没人来,直接把马车上的尸体往地上一抛,甭管是被狼啃了,还是被乌鸦叼走了,就同咱俩不相干了!”
“说的也是!”
男人从腰间抓起酒囊,自己灌了几口,又交给同伴。
头顶数十只乌鸦盘旋,叫声刺耳难听,时不时有胆大的乌鸦,停落在尸体上,漆黑的鸟嘴,哒哒哒地隔着草席啄腐肉吃。
两人把坟都挖好了,互相拉扯着,从坑里爬了上来。
见乌鸦把马车里的尸体啄得血淋淋的,一个男人直接抓起土块就砸,啐道:“遭瘟的畜生,连死人|肉都吃!”
“算了,跟畜生计较什么?咱们先把马车里的尸体抬下来罢。”
两人说干就干,捋起衣袖,一人翻上马车,一人站在车下,把草席裹着的尸体,一具具抬下来,随手往坟堆里一丢。
等抬到第五具的时候,男人明显感觉尸体很轻,盯着从草席里掉出来的细长手臂,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呦,这还有个娘们呢!”
“什么娘们?你他娘的,鬼迷日眼了,还是想女人想疯了?这些都是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干得都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勾当,哪里来的女人?”
另一个男人啐道,可是很快,他也发觉尸体轻得不同寻常。
再加上草席很薄,方才又被其他尸体压在底下,此刻已经有些松散了,隐约能透过草席,看见裹着的尸体身段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把尸体抬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其中一人胆子大,直接掀开了草席,瞬间被迎面的一张面目全非的丑脸吓了一跳,骂道:“这是什么个鬼东西?!”
“脸丑是丑了点,但瞧着身段还不错。”另一个男人镇定些,贼溜溜的眼睛,在尸体上下游走,嘿嘿淫.笑,“我说老三,你别装,我可是听说过你干的好事,不久前出来埋尸,看见具女尸模样不错,你不就……嘿嘿。”
老三被揭了短,并不生气,反而红赤着脸,恶声恶气地骂:“那男的女的能一样?你小子是真饿了!”
冷眼瞥着面前的男尸,老三本来说什么都不愿意,直到看见同伴把尸体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的肩胛竟比霜雪还白!
身形虽然消瘦,但也算得上是骨肉匀称,尤其腰臀曲线流畅,双腿更是笔直修长。
哪怕已经咽气多时了,因为天气寒冷,也没生出多少尸斑,老三鬼使神差凑近一嗅,还隐隐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清香。顿时也起了色.心,再加上同伴游说,说什么把脸蒙住了都一样,还说什么走惯了水路,偶儿走条旱道尝尝鲜,满嘴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老三破口大骂:“别他娘的废话!一起还是怎么着?”
“你看你急的,哈哈哈,你先你先,我去那边放个水,顺道给你望望风!”男人起身,边往前走,边解腰带。
蓦然,眼前一晃,一道儿白影从眼前掠过。
与此同时,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寒风,就听噗嗤噗嗤,连续十几声响,扎在坟边的火把簌簌熄灭,吓得男人瞬间汗毛直竖,调头就要往老三的方向跑。
可才转过身来,耳边就传来“呲啦”一声。
眼前一道剑光划破长空,鲜血喷涌,老三的尸首瞬间分离!
“啊……”男人惊恐万状,才发出一声短促又尖锐的惨叫声。
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向他袭来,锵的一声,他就看见自己方才站的地方,凭空多了具无头尸,身上的衣着同自己一模一样。
最终啪嗒一声,飞出去的脑袋正好掉落在恶狼们的面前,浓郁的血腥气,瞬间激发了野狼的天性。
十几头狼咆哮着冲了出去,对着脑袋和尸体一顿争抢。
不出片刻,两具尸体就被恶狼分食殆尽了。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雪亮的剑身,蜿蜒流下。
头顶乌云恰在此刻散开,苍溪行持剑僵立在乱葬岗中,身影摇晃。
他的瞳孔布满了猩红的血点,此刻正死死盯着野草雪地中,静卧的少年。
“景元……?”
他轻轻唤了一声,手里的剑同时脱手,扎在地面,剑身摇晃。
“醒醒,景元……”
苍溪行走上前去,半蹲下来,轻轻将地上的少年搂在了怀里,如同抱着什么绝世珍宝,连声音都放得特别轻。
似乎语气稍微重一些,都怕惊到了对方一样。
“景元,是师尊,师尊来了……景元……”
苍溪行眼底涌出了更多的血点,密密麻麻的,几乎占据了眼眸,难以看出一丝眼白了。
声线又低又颤,他紧张万分,也恐惧万分,抱着乌景元肩胛的手臂,不由自主收紧了。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可能意识不到的。
因为乌景元的唇上,脸上,还有下巴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把衣服糊得都分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他也不可能不明白,乌景元其实已经……因为,当他轻轻托起乌景元的那一刻起,乌景元的头和身体,就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分离感。
就好像是硬生生把脖子拉长了一样。呈现扭曲又可怕的状态。
断裂的骨头,甚至因为头颅下垂的缘故,骨茬儿刺穿了脖颈处的皮肉,血沫湿湿嗒嗒地挂在森白的骨头上。
苍溪行的心脏,止不住地下沉,下沉,再下沉,持续下沉。
他一手搂着乌景元的肩背,让景元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空出的一只手虚虚掩在乌景元的眼前。
雪花飘落至了苍溪行的手背,冰冰凉凉的,竟没有融化。
“景元,你醒醒……不要不理师尊,好不好?”苍溪行的喉咙,剧烈滚动起来,声音慢慢变得沙哑难听,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景元最乖了,景元不会,不会不理师尊的……景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慢慢探上了乌景元的鼻息,瞬间跟被电打了一样,狼狈又惊悚万分地撤开了手。
很久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呜咽。
第52章 景元,我们到家了 “景元,你又淘气了……
玄梧山上。
顾澜夜攥着一把折扇, 在房里焦急地转圈。
他已经转了有千百回了,脚底踩的长靴靴底都磨薄了一层。
一面啪啪用折扇往掌心敲,一面长吁短叹, 还满脸的苦大仇深。
“啧,唉……!”他又叹了口大的,惆怅得牙花子都有点疼。
“师尊,您别转了, 您转得我头晕。”
宁书从床上慢慢歪了起来, 厚实的被褥滑落,露出了雪白清瘦的肩胛,他没有穿上衣, 腰部处缠绕着一层白布。
青到发黑的药膏,润透了白布,满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
“你怎么没睡?”顾澜夜攥着折扇, 大步走了过去,非常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宁书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 是不是伤处又疼了?你想换药,还是想让我给你冰敷一下?”
宁书摇摇头,望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天色, 问:“师伯还没回来么?”
“唉!”一提到苍溪行,顾澜夜又长长叹了口气, 抓起床里的衣服, 边往徒儿身上穿, 连郁闷愁苦地道,“别提了,从我这逼问出景元的下落后, 就一溜烟地下了山去,这都两天了,还没回来!早知道我就不在给景元的符咒里,偷偷夹一张追踪符了,这下好了,他到底还是没跑掉!”
“对不起师尊,都是弟子不好。”宁书抿了抿苍白的唇,仰头道,“倘若不是我当场显出了原形,还被师伯掐在了手里,师尊也不会把乌师弟的下落交代出来。”
“我的傻书书,你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又没错。”顾澜夜顺手摸了摸徒儿的头,回想起此前的事,还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师兄没掐到你的七寸,要不然这会儿啊,你的尸体都该凉透了。”
蛇的七寸,也就是蛇的命脉。
饶是没掐到宁书的七寸,他也因此差点被暴怒的苍溪行,生生掐断了腰肢。
眼下还不能下床,起个身都费劲。
“也不知道景元怎么样了。”
顾澜夜担忧不已,生怕景元脾气一上来,再跟他师尊犯倔。
到时候“宁死不屈”,死都不愿意回来,只怕要惹得他师尊动怒了。
更怕他师尊一时急火攻心,再跟掐小蛇一样,死死掐住乌景元。
现如今的乌景元可不比小蛇耐掐,分明就像个瓷娃娃,稍微磕一磕,碰一碰,就要碎掉了。
顾澜夜愁得睡不着觉,宁书也因为很担心乌景元,没有什么困意。索性就变回了小蛇,藏进了顾澜夜的衣袖里,踏着雪夜下了峰。
大殿里灯火通明,好多弟子都聚集在殿里。
孔鸿明正在安慰沈渡江,只是安慰的话听起来,像是长满了倒刺一样,阴阳怪气的。
“我说大师兄,你能不能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就跟死了半截似的!这天底下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乌景元现在丑成那个样,能配给你,那是上下八百辈子的福气!居然还敢逃婚,简直就是不知好歹嘛。”
“大师兄,你别背对着我啊,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说说你,要脸蛋有身段,要身段有修为,要修为有身份,要身份有皮相的,图他什么啊?图他长得丑?图他哑巴了?还是图他会骑在你身上扭?”
这话实在太难听了,沈渡江瞬间就面露不悦,刚要开口训斥,一旁的张子隐就抢先一步,拍桌而起,愤然道:“孔鸿明!你说话给我小心点!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再砸断你的牙根!”
“呦,张少主这是生气了?”孔鸿明一点都不带怕的,甚至还双臂环胸,继续冷嘲热讽,“你有什么资格发火?你是乌景元的什么人啊?在场所有人,不是乌景元的师兄弟,就是乌景元有婚约在身的道侣,有你什么事?在这上蹦下蹿地讨人嫌!滚回天道府去,这里不欢迎你!”
张子隐气得面色铁青,狠狠攥紧了拳头心里忿忿不平,却又明白孔鸿明说得不错。
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
又有什么资格替乌景元出头?
他不是乌景元的同门师兄弟,也不是乌景元的道侣,甚至连朋友都不是了……他早就在那天夜里的悬崖边,跟乌景元“一刀两断”了。
如今留在这里,不过就是平白惹人笑话!
他甚至都没有身份吃醋,也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乌景元的“不知廉耻”,只能像个身外人,旁观者一样,没名没分地杵在这里,任凭孔鸿明的羞辱。
“你可真贱呢,放着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要,非要捡破鞋,怎么着,水性杨花的残花败柳,是对你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么?你怎么就跟狗一样,死死跟在乌景的屁股后面转?哦,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就是你跟乌景元罢?”
此话一出,张子隐再也忍不住了,立马暴怒地冲了过去。
身后的张家门生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一叠声地劝:“少主别冲动!”
“少主冷静点!”
“少主!”
孔鸿明得意地高高昂起了下巴,可是下一瞬,一记响亮的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自己脸上。
啪的一声,将他从桌面,一巴掌直接干翻在地,腰胯嘭的撞到了桌沿,骨头传来的钝疼,瞬间传递到了大脑皮层,他连人带桌子翻倒在地,桌上摆放的茶具,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身,很快就碎了满地。
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谁打他,也没来得及起身,两股热流就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孔鸿明伸手一抹,居然是血!
“孔鸿明,你给我住口!乌景元是你同门二师兄,你岂能如此公然羞辱于他?!”沈渡江霍然起身,罕见地疾言厉色斥责道,一点颜面都没给他留。
孔鸿明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从小到大不管他再怎么任性,再怎么犯浑,师尊都不舍得动他一根指头,就连大师兄也对他疼宠有加!
可却因为乌景元他不仅被师尊关上门来鞭打,如今还被大师兄当众狠狠甩了一耳光,让他如何能忍?
瞬间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猛地蹿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往沈渡江身上扑。
沈渡江眸色一冷,抬手就要再打。
下一瞬,从殿外飞掠来一道灵光,顾澜夜直接把他打回了原形,还施法将他捆了起来,不悦道:“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熊孩子!来人,去找个笼子,把他关进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放他出来!”
小孔雀被拖下去时,还嗷嗷乱叫。
“小师叔。”
沈渡江脸上的怒意渐消,又恢复成了麻木惊慌的模样,他低下头,痛苦地喃喃自语,“景元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恨死我了?他宁愿逃婚都不愿意跟我结为道侣,一定是很讨厌很讨厌我……”
顾澜夜安抚道:“你别多心,景元爱憎分明,如果他真的恨死你了,早就亲手把你杀了。至于逃婚……唉,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岂料张子隐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还耳朵尖地偷听到了。
顿时脸上浮现出了震惊之色,眼底的喜悦似乎要化作实质翻涌出来了,可是很快,他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巴巴地瘫坐在椅子上,两手抱头,十指狠狠穿进头发里,眼泪哗啦地往外流。
“怪我,都怪我!怪我没有早点认清彼此的心意,怪我来晚了,都怪我……”
顾澜夜啧了一声,惊讶又同情地回眸瞥了张子隐一眼,啧吧啧吧嘴,到底也没说什么。
恰在此刻,殿外传来了嗡的一声剑鸣。
顾澜夜听出是师兄的本命剑,瞬间面色一喜,人也精神了,起身就往外迎,嘴里高兴又担忧地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渡江和张子隐惊闻动静,也立马站了起来,下意识往外冲去,其余人也齐刷刷站了起来,纷纷往外望去。
“师兄,你总算回来了,哎,景元呢?哦,你抱着呢,景元你……”顾澜夜第一个冲到了殿门口,可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整个人跟石化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沈张二人慢了一步,沈渡江还没来得及看清二人,就把捂了两天的肺腑之言,急不可耐地往外吐,可他仅仅是才唤了一声“师尊”,其余的话就再也吐不出来了。
张子隐在看见乌景元的那一刹那,原本就哭得通红的双眸,瞬间就跟玻璃杯打碎了一样,眼仁溃散得像个死人,还发出了一声惊慌失措,万般恐惧,又千般难以置信的“啊”。
与他们的反应相比,苍溪行看起来异常地镇定。
他脱下了自己的白袍子,把乌景元包在里面,仿佛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可在场没有一个瞎子,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乌景元满头满脸都是血,头发散开了,不知是被血水还是雪水浸透了,此刻被冻成了一缕一缕了,上面还黏着几片枯草,和头发冻结在一起,根本拿不下来。
脖子呈现一种诡异的弯曲感,哪怕蜷缩在苍溪行怀里,也能隐约看见刺穿了脖颈的森白骨茬儿,以及流尽了血后,苍白外翻的皮肉。更别说是他垂下来的手臂了,不知是被折断的,还是压断的,藏在衣袖间空空荡荡的。
伴随着苍溪行从殿外走进来的动作,晃了两晃,像是冻僵的冰柱子,发出了细微的咯噔声。
总而言之,乌景元已经没个人样了。
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他已经死掉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生出了青紫可怖的尸斑。
离得近了,还隐隐能嗅到尸体腐烂的臭味。
可是苍溪行似乎一点都不嫌弃,也不在乎,甚至像是不知道乌景元已经死了,还低低说了声:“景元,我们到家了。”
就在很多年前,一身白衣的仙尊,手里牵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跟老鼠一样瘦弱的小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
——景元,我们到家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尊,这里就是你的家。
有年纪小的女修,当场就被吓哭了。
苍溪行听见哭声,蹙了蹙眉,微微撅起嘴,做出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动作:“嘘。”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蔓延而出,将那哭泣的女修嘴巴直接封住,哭声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师弟,劳烦你进来帮个忙,我需要借助大殿中的八卦太极镜,现在的我,一个人怕是无法施展,你进来帮我。”
“渡江,你先带弟子们出去,然后再端一盆热水来,不要太烫,三分温热就足够了。”太烫的话,恐怕会把早就冻僵冻死的皮肉,直接搓下来。
苍溪行抱着乌景元,边往殿里走,边耐心又温和的吩咐。
与几乎快要站不稳,一头猝死在地上的张子隐擦肩而过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又道,“至于张少主,天寒地冻的,山中就不留你了,渡江送客。”
话到此处时,那早就折断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了,竟然卡擦一声断裂开来,从空荡荡的衣袖中掉了出来。
正好落在了苍溪行的脚边。
所有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惊悚和慌张。
除了苍溪行。
苍溪行垂眸看着掉下来的手臂,眼底猩红的血点,几乎快要淌出来了。
可他只是施法将手臂从地上抓了起来,往怀里小心翼翼,又紧紧地一抱,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景元,你又淘气了……别再这么吓师尊。”
第53章 景元只是睡着了 “这样看起来有精神多……
“苍溪行!你对景元做了什么?!快把景元还给我!”
张子隐暴怒出声, 抡起沙包一样的拳头,狠狠朝苍溪行砸了过去。
可还没触碰到分毫,就被一股无形的结界狠狠弹飞出去。
嘭的一声, 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殿里直接飞到了殿外,还从殿外的台阶上,轱辘轱辘滚了下去, 好不容易终于停稳了, 还没来得及起身,就面色一白,捂着喉咙吐出血来。
“少主!”
“少主你怎么样了?”
“少主没事吧?”
“少主快些起来!”
一群张家门生如梦初醒一般, 迅速从殿里往外奔去,可他们的叫嚷声毫无疑问,太大声了。
苍溪行蹙紧眉头, 素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俊脸上,竟流露出了一丝不耐烦, 冷冷睨了众人一眼, 突然一挥衣袖,那些张家门生很快就踏上了他们少主的后尘,一个个姿态各异地从殿里被狠狠掀飞出去。
发出一连串的嘭, 啪,噗的响声。
却唯独没有惊慌失措的尖叫, 以及滚落在地时, 撞得骨头架子, 甚至是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惨叫声。
苍溪行直接封住了那些人的口。
把那些可能会惊扰乌景元的声音,通通阻断掉。
他侧眸冰冷无情的,也嘲讽意味十足的, 冲着张子隐吐了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张子隐狠狠一擦唇瓣上沾染的血迹,再开口时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暴怒之下再度爬起来往殿里冲,可这一回,苍溪行更加不讲情面,直接施法将张家众人通通丢下了仙山,一个个狼狈不堪地倒在雪地里,半晌儿都爬不起来。
“渡江,不必送客了,去取针线来。”苍溪行面无表情的吩咐,抱着一具尸体,缓步走进了里殿,“线要结实一些的,就取鱼线好了。”
“……”
沈渡江跟石化一样立在原地,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凝气,生怕发出任何动静,就会被当场打飞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顾澜夜才缓过神来,连忙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刚要大着胆子跟进去瞧一瞧,沈渡江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小师叔,景元他,他……”
是不是死了?
怎么死的?是被师尊杀死了么?
他问不出口,这个死字就仿佛是卡在嗓子眼里的鱼刺,他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刺得喉咙里汩汩涌出了血泡来。
唇瓣蠕动,鲜血就从齿缝间溢了出来,滴答滴答,顺着光洁如玉的下巴,滴落在地。
紧跟着掉出来的,是滚-烫的眼泪。
沈渡江不敢提这个死字,似乎只要一提,景元就真的死了。
“你别急,你是山中的大师兄,如果你乱了,其他弟子也会乱!”顾澜夜回身按住沈渡江的肩膀,飞快地安抚道,“我先进去看看情况,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小,小师叔…”
“你听我说!”顾澜夜见他眼神都直了,既急切又怜悯地抬手拍了拍顾澜夜苍白冰凉的脸,又道,“现在,立马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声张此事!也别让你师祖知道!然后按照你师尊的吩咐,你去打盆热水顺道把针线拿来,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沈渡江稍微镇定了些,用力点点头,然后迅速下去办了。
站在柱子后面,顾澜夜深呼了好几口气,在飞快做了几个心理建设之后,还捏了捏袖口里藏着的小蛇,见小蛇没个动静儿,只怕又睡着了。
这才大着胆子,缓慢地往里殿里挪。
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你来得正好,我现在没办法一个人做所有事,你帮我先看守着太极八卦镜,让镜子一直照着景元。不管待会儿镜子中出现了什么画面,你都不必惊慌,只管施法稳住便是。”
苍溪行一边耐心又细致地吩咐,一边已经把乌景元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调整成盘腿打坐的姿势。
可乌景元早就死得透透的,死后血都流尽了,眼下已经呈现出了尸僵,又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太久。
如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一根巨大的冰棱。
任凭苍溪行如何小心调整,始终无比摆出应有的姿势,反而因为太过急切了,手抖得实在厉害,卡擦一声,不小心掰断了乌景元的脚踝。
他握着那只突然断掉的脚踝,瞳孔突然红得几乎往外渗血了。
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光影里,肩上的积雪融化,头发湿漉漉的,连浓密漆黑的长睫上,也挂满了水珠。
看起来既阴森,又可怖,呈现出一种可怕又可怜的非人感。
明明死的是乌景元,可他却像是比乌景元死得更加透彻。
从内而外都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像是热带雨林里,浸泡在雨水里久了的,发烂发臭的脏污树根的腐烂气息。
苍溪行几乎快要落下来泪,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苍白的嘴唇不停哆嗦,低不可闻地念着:“师尊不是故意的,师尊不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才调整好姿势,几乎掰断了乌景元半身的骨头。
骨头断裂的啪嗒啪嗒声,像是打鼓一样,狠狠敲击在顾澜夜的心尖,他几乎被师兄这种几近癫狂却又无比平静的模样,吓到夺门而逃。
可他的脚下跟生了的根一样,根本就动弹不得。
苍溪行也不准许他逃。
当着他的面,先是捧起乌景元几乎垂到了胸口的头颅,拔下了发冠上的长簪,稍微比划了一番,就从乌景元的头顶,慢慢扎了进去,足有成年人小臂长,小拇指细的金色长簪,很容易就刺穿了头骨,慢慢从脑子里穿了过去,一直钉在了脖颈里。
顾澜夜瞳孔发颤,明明不想看,也不想听,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长簪渐渐没入了乌景元的头顶,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明明很快,却又无比缓慢地深深烙印在顾澜夜眼前,他不受控制的,微微张了张嘴,才发出一声惊悚的“啊”。下一瞬,喉咙钝疼,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打进了他的喉咙。
短暂的让他失去了语言能力。
“嘘,别吵醒他。”苍溪行轻轻地说,手指沾了点血迹,他就顺手涂抹在了乌景元惨白的嘴唇上,看着变得鲜艳的唇,还轻轻笑了笑,“这样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他咬破了手指,捧着乌景元的脸,耐心地一笔一划画上了繁杂又诡异的符咒。
顾澜夜认得这符咒,就是因为认得,所以他才瞬间就惊悚地从后扑了过去,发出“唔啊”的怪叫。
可根本无法触碰到苍溪行的身体。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乌景元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描绘出会夺走他性命的符咒。
当年,在玉瑶死时,他们师兄弟二人千里迢迢把玉瑶的尸体,带回了师门。
师兄当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在玉瑶的灵堂里,生生熬过了头七,就在头七还魂夜时,就曾画过一次“还阳符,”但只画了一半,他要将半条命让给玉瑶,如此,就能救活玉瑶。
只不过代价就是,往后苍溪行就成了个活死人,明明是活的,可会跟死人一样慢慢腐烂,直到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骨骸,不生不死地苟延残喘。
当时并未成功。
原因有二,一是,缺少引导亡魂重回肉身的媒介。
二是,玉瑶的神魂碎得太厉害了,无法重聚。
而眼下,苍溪行吩咐他看守太极八卦镜,为的就是以此为媒介,来引导乌景元的亡魂回归。
顾澜夜看得清清楚楚,师兄这一回把还阳符画全了,意思也就是说,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定要救活乌景元!
“劳烦你了,师弟。”
苍溪行回身轻轻拍了拍顾澜夜的肩胛,他就跟提线木偶一样,在苍溪行的操控之下,取来了大殿正上方高悬的太极八卦镜,然后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对着镜子施法。
原本光滑透亮的镜面,很快就如泥潭一般,往里旋转着深陷,形成了一条光芒流窜的小型隧道。隐隐的,还能听见从里面传来风声。
苍溪行将八卦镜对准了乌景元的脸,还轻柔地抚摸着徒儿冷冰冰的濡湿头发。
不会特别久的,只需要短短七七四十九天,他的徒儿就能起死回生了,虽然和先前的计划有所差别,但最终的结局,依旧是他一命换一命。
他会把自己的命,换给景元。把自己毕生的修为,也尽数渡到景元身上,连自己的法器,也留给景元,就全然当个念想了。
既然景元那么不想修无情道,那也罢了,不修就不修,随便他好了。
不管景元将来跟谁在一起,也都随便他,只要他开心就好。
师尊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总该有一天要放手的,苍溪行没有奢望乌景元复生后,还能像从前一样尊敬他,爱慕他,只要景元偶尔的,每隔几天……不,每隔几月,哪怕一年想起师尊一次也好。
那样苍溪行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沈渡江送了热水和针线来,识相地没有多嘴多舌。
可他不想那么早就退下,大着胆子留了下来,看着师尊把手巾蘸湿,轻轻擦拭乌师弟脸上的血污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感。
景元生前没能得到的温柔和关注,死后倒是全得到了。
直到看见师尊穿针引线,缝合乌景元断掉的手臂和脚踝时,沈渡江才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了震惊又沉痛的质问:“师尊!乌师弟已经死了,您又何必……”
话音未落,他就被重重打飞出去。
苍溪行浑身散发着猩红的怒火,冷冰冰地道:“他只是睡着了,任何人都不许再提那个字!”
第54章 魔尊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爹好想你 失……
太极八卦镜作为媒介, 连通的是乌景元生前最难以释怀的记忆,而这些记忆会形成一帧帧真实又虚幻的画面,层层铺盖在镜中形成的漩涡隧道中。
像是捕获猎物的天然大网, 只要乌景元还对这些记忆,有一丝不舍眷念,就会被其吸引,掉进漩涡隧道中, 由此重新回到早已死去的肉身中。
而苍溪行所要做的, 就是在徒儿神魂归位的那一刻,将自己的生命以及毕生的修为,尽数献祭。
他一点都不担心徒儿不肯回来。
在他看来乌景元还是个小孩子, 跟小时候一样好哄,只要师尊给他一块糖,或者摸摸他的头, 他就会立马高兴起来,冲着师尊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就算徒儿对他这个师尊失望了, 可除了师尊之外, 乌景元的生命里,还有别的难以释怀的东西,像是他一直念念不忘, 耿耿于怀的亲生父母,被他视为亲生骨肉的团团, 还有什么张家少主, 甚至是新婚当日, 被他抛弃的同门大师兄……这些东西足够吸引乌景元回头了。
苍溪行就这么安慰自己,满怀信心和期待,静静等着七七四十九天之后, 徒儿就能复生了。
他不耐其烦的,一遍遍擦拭徒儿生出尸斑的脸,一遍遍用自己的灵力,维持着徒儿的尸体不要腐烂,什么法器灵宝,仙丹妙药,更是不遗余力地往乌景元身上用。
再多再好再珍贵的东西,只要能救活,或者能让乌景元变得“好过”一点,苍溪行都不会吝啬的。
在此期间,顾澜夜万般忐忑不安,被禁锢在殿中,除了施法看守镜子外,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甚至连动动手指都费劲。
他袖口里藏着的小蛇,早早就被苍溪行随手捏了出来,在掌心中把玩,很快就揉成了一团小肉球,跟掸灰一样,屈指轻轻一弹,啪叽一声,小蛇就飞出了殿外。
顾澜夜看得眉宇间的青筋一直乱跳,敢怒却不能言。
就这样,他被迫和一人一尸关上殿门相处了整整四十九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身上的灵力几乎都快被太极八卦镜吸干了。
心里同样怀有希冀,希望老天爷肯垂怜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给乌景元留有一线生机。
可是让两人无比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是,四十九天之后,一切都风平浪静。
乌景元还维持着死前的样子,面部已经完全凹了下去,一点肉都没有了,只有一层皮包裹着骨骼,看起来既瘦弱又古怪。
苍溪行抱着他,抱了整整四十九个日夜,千般祈求,万般期望,最终还是化作了飞灰。他心里的那层无形的防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轰隆轰隆地崩塌了。
眼底慢慢冒出了猩红的血点,那血点慢慢凝聚,最终将他的瞳孔完全覆盖住了。
漆黑的煞气在他眉宇间流窜,把他原本清俊的面容,绞得崎岖可怖,从嗓子底发出了“嗬”的一声,像极了受伤的小兽。
苍溪行语无伦次地低念:“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景元没有活过来?”
“是不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我画错了符咒,还是媒介选择的不对?”
他捧着乌景元的脸,跟梦魇了似的,着急又小心地检查。
可是符咒没问题,用的法器也没问题,每一个步骤都是精心计算过的,通通都没有问题!
唯一出问题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乌景元而已!
苍溪行突然意识到,徒儿实则早就魂飞魄散,再也没有还阳的可能性,就跟当年的玉瑶一样,死得匆匆忙忙,死得不明不白,也死得干干脆脆,他心底的那片高地,突然就坍塌了。
埋首在乌景元的颈间,温热的气息和泪水,同时在那片皮肉上弥漫。
可乌景元似乎连死后,都不愿意再跟师尊有什么亲密牵扯,被长簪固定住的头颅,突然发出嘎巴一声,从中间断掉,苍溪行猝不及防,就捧住了乌景元的头颅。
在这一刻,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住了,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绝望,一股死气从天灵盖中溢了出来,绝望之下,苍溪行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而他逃避的方式就是自毁修为,跟乌景元一起死!
“师兄!快停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顾澜夜终于摆脱了无形的束缚,立马伸手阻拦,厉声道,“景元已经死了!他跟小师妹一样,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再复生了!师兄你清醒一点,你可是咱们问仙宗的宗主,肩担重任,若是连你也死了,那,那问仙宗怎么办?魔尊会放过问仙宗,会放过我们吗?到时候会有数不清的,像景元一样大的孩子,丧命在魔尊手里!”
“师兄!”顾澜夜痛心疾首地抱住了苍溪行的手臂,语气猛然拔高了三分,“我不相信师兄会那般冷血无情,对景元下此毒手,那么,到底是谁杀了景元?”
这个问题如平地一声雷,猛然炸响在了苍溪行耳边。
是啊,到底是谁杀了景元?
他不信他家景元会那么笨,好好地走路就能平地摔断脖子,血尽而亡!
定是有人杀了他的徒儿!
“是不是魔尊?”顾澜夜咬牙切齿,“是不是他干的?师兄,咱们不能让景元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一定得为景元讨回公道才行!”
也就是这句话,瞬间将苍溪行绝望之下赴死的心,拉了回来。
他抱紧怀里的尸体,毫不避讳也毫不嫌弃的,将乌景元的头颅捧在胸口,再开口时,满嘴都是血的气味:“景元不怕,师尊稍晚一些就去陪你……你放心,师尊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沈渡江守在殿外同样不眠不休,熬得眼窝深陷精神萎靡。
见到殿门从里打开的一瞬,脸上还有一丝紧张的希冀,可在看清乌师弟依旧死气沉沉的脸时,巨大的失望像乌云一样,瞬间将他笼罩住。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师尊就抱着乌师弟飞回了峰。
沈渡江一阵怅然若失,呆愣在了原地,直到小师叔走出来了,才喃喃自语道:“我和小师弟之间,到底算什么?”
乌景元身死道消的消息如同插翅一般,火速传遍了修真界。
问仙宗下达了追杀令,势必要诛杀魔尊,不死不休!
连天道府也参与其中,要联手铲除魔尊。
消息传到魔尊的耳中时,他正藏身在魔界之中休养,听说乌景元死了,也没什么反应,在他看来乌景元都丑成了那样,不死也没什么用。
只是让魔尊有点膈应的是,现在人人都说是他为了寻苍溪行报仇,就杀了乌景元。
魔尊实则并不在意什么脏水黑锅,生平也没干过几件好事,甚至还有些“以恶为荣”,旁人越是痛斥他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穷凶极恶,他越是打心底觉得舒畅。
生而为魔他行恶怎么了?
如果没有他这样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存在,又怎么能体现出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高风亮节?
真正让魔尊感到不爽的,实际上是乌景元的死法!
居然只是简单地被掐断了脖子,然后丢在大雪地里,死得太简单,太普通,也太没有新意了,把这样草率的杀人罪名抛到魔尊身上,会让他有一种“受辱没”了的错觉。
他龇着森白的牙齿,盘在漆黑的石柱上,苦思冥想了很久,在想要用什么方式来火上浇油,才能彰显出他与旁的坏人不同,他行事更狠更恶,简直令人闻风丧胆,还能更好地让苍溪行痛不欲生。
最终,魔尊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找人做了一个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巨大花圈,上面写着“英年早逝,早登极乐”八个血淋淋的大字,亲自前往仙山悼念,还当众大放厥词:“不错,乌景元就是本座杀的,碾死他比碾死一只小蚂蚁还容易!”
“苍溪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本座既然尝得,那你也尝得!”
与苍溪行痛痛快快打了三天三夜,魔尊公然现身挑衅,狠狠耍了一通威风之后,还撂下了一句狠话:“苍溪行,你当年害死了本座的儿子,本座要让你千倍万倍地偿还!”
由此正式拉开了与问仙宗长达多年的厮杀。
双方隔三差五进行一场火拼,各有伤亡,从最先的问仙宗,天道府,波及到了其他宗门,范围越来越大,参与围剿的宗门越来越多,战火纷飞,很快就蔓延至了整个修真界。
这场因为魔尊死儿子,仙尊死徒弟的战役,一直持续了整整十三年。
双方都想把对方活活踩死在脚下,以祭自家小辈的在天之灵。
十三年后的每一个普通的早上。
魔尊像往常一样,来到了藏匿儿子蛋壳的雪洞里,打开棺椁,伏身往光团包围着的金色蛋壳上,轻轻落下一吻。
柔情又宠溺地说一遍每天都会说的话:“乖儿子,爹爹今天也很爱你。”
这蛋壳在儿子破蛋后,就一直被魔尊当成“脐带”一样宝贝的东西,精心保存了下来。
蛋壳是金色的,当年魔尊孵化时,一直以为儿子会是条小金龙,或者是小白龙,一定漂漂亮亮的,可没成想孵化出的,却是一条黑黝黝的小龙。
刚开始魔尊还有点嫌弃儿子的丑陋,可伴随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魔尊想开了,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再加上儿子的人形很清俊秀美,就越发满意了。
后来儿子魂飞魄碎,魔尊就将细细长长的小黑龙,再度放回了蛋壳里。
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从苍溪行手里夺回儿子的灵核,助儿子起死回生。
魔尊当然知道,区区一颗没了气息的龙蛋,不可能回应自己。
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一天三次跟吃饭一样准时,给儿子早安吻,午安吻,晚安吻,再说上一遍他从前嫌弃肉麻,怎么都不肯说,却在儿子死后,不厌其烦说上千万遍的,“爹爹很想你”。
可就在魔尊转身离开之际,那沉睡了足有两百多年的龙蛋,突然有了动静。
魔尊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就见一束束光芒从四面八方向冰封中的龙蛋上聚拢,形成一道道金色的符文。
最终卡擦一声,龙蛋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就如同很多年前,他的儿子破蛋时一样,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终跟蜘蛛网一样碎掉了。
一条小小的,身体呈淡金色的小龙,慢慢从蛋壳里咕涌出来,龙角小小的,还泛起点粉红。
巨大的喜悦瞬间就冲满了魔尊全身,他连呼吸都压得极低极低,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他期盼了二百多年的美梦。
第55章 老恶龙跪下给他当马骑 这就是他如假包……
魔尊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历经且不限于,掐自己掌心,咬自己的手腕, 龙角往墙面上哐哐撞,淋过冷水,泡过岩浆,还生嚼了二十斤小米辣之后, 才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他的儿子真的从龙蛋里爬了出来!
虽然龙鳞的颜色变了, 性格也从活泼跳脱转变成了沉默寡言,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变了,以前儿子爱生吃小长虫, 大蟒蛇,现在把切好的血淋淋肉块,送到他面前, 他居然一口都不动,哪怕在肉块上淋满了儿子最喜欢的草莓果酱和磨得碎碎的山楂, 再放两颗圆滚滚的, 雕成兔子的大葡萄,儿子也提不起一丝兴致。
但魔尊确定,认定, 万分肯定,这就是他亲生的儿子, 一点错都不会有!
他们拥有同样漂亮又排列紧密的龙鳞——虽然颜色不一样。
都拥有修长有力的龙爪——虽然儿子的龙爪小小的, 有点像煮熟后的小鸡爪。
还都拥有棱角分明的龙角, 以及又粗又长的大龙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还都是从龙蛋里破壳出来的!
怎么可能不是他亲生的骨肉?
魔尊抑制不住激动的心, 颤抖的手,小心翼翼伸出苍白修长的大手,作势要轻轻抚摸儿子流畅的脊背,可他的儿子却如临大敌,不仅瞳孔瞬间变成了警惕的竖瞳,还弓起腰背,盘起尾巴,做出一副进攻的姿势,更是毫不留情哇呜一口狠狠咬上了魔尊伸出去的手指上。
瞬间在玉石般精致漂亮的手指上,留下了两颗血红的小洞,还沾了点晶莹剔透的涎液。嫣红湿滑的小龙舌,在小金龙的嘴里上下乱颤,隐隐都能听见湿湿嗒嗒的口水声。
这,这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魔尊万分惊喜,千般欣慰,望着手指上的咬痕和口水印,激动得几乎快要老泪纵痕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不错,不错,这就是他的宝贝儿子!
就是他家的小染!
小染还在蛋壳里时,就没了娘。
魔尊从儿子破蛋的那一天开始,就既当爹,又当娘,喂奶,换尿片,拍奶嗝,修剪指甲……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是他亲力亲为,生怕手底下的那些侍女们下手没个轻重,伺候不好他的宝贝儿子!
儿子小时候换牙时期,牙齿总是不舒服,就是这么一口一口往魔尊的手指上咬的,这哪里是牙印?分明就是儿子的成长轨迹!
魔尊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慢慢湿润了,竟恍惚间有一种儿子从未离开过自己,儿子还是当年那个牙牙学语,什么都不懂,一心一意只跟爹爹亲近的小奶龙……
对了,儿子醒来后,还没有叫过他一声爹爹呢。
魔尊趴在足能容纳七、八个成年男人并排躺的巨大白玉床上,左手拿着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的阿贝贝——一只被咬烂了千百回,又被魔尊缝补了千百回的垂耳大白兔,只不过现在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了,上面还残留着儿子的口水,以及各种脏污。右手则是端着一碗加了两罐子蜂蜜的羊奶小甜羹。
魔尊满脸都是春天般慈父的微笑,声音也一改往日的冷肃嚣张,变得让人听了就浑身汗毛直竖,恨不得把昨夜饭都呕出来的夹子音,笑呵呵地哄着面前蜷缩在角落里,睁大一双乌黑明亮大眼睛,面无表情瞪着他的小金龙。
“小染,我是爹爹啊,你不认得爹爹了?”
“也是,你都睡了二百来年了,睡懵了也正常,来,你叫声爹爹,爹爹喂你吃你喜欢的羊奶甜羹,好不好?”
可是小金龙不理他,也不喊他。
龇起的小尖牙白得跟贝壳一样,晃动的小龙角粉嫩嫩的,魔尊看了心尖一软一软又一软,直到化作了绵绵不绝的春水,恨不得直接把小金龙揉成一团,然后当糖块一样在嘴巴里含着。
“小染,你怎么不喊爹了呢?”魔尊温声细语的,又往小金龙的身边凑了凑,笑容越发灿烂,像极了裹着糖衣炮弹哄骗小孩子的人贩子,摇了摇左手的兔子,兔子耳朵上下乱跳,“小染,你看,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你还给这兔子起了个名字,叫烛烛,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烛离,你还说爹爹不在的时候,就让烛烛陪着你,这些你都忘了吗?”
见儿子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更警惕地往角落里躲,魔尊纵然再不愿意承认,也意识到儿子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
急急忙忙传唤了魔界的医师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几名看着小龙长大的老部下,以及曾经和小龙从小一起玩的小魔。
可那些小魔一个个都畏畏缩缩,不敢往前凑。
医师战战兢兢地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一番望闻问切,最终得出了个结论,小魔君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
魔尊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儿子只要没问题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时间。
“魔尊,小魔君的龙鳞竟与从前不一样了。”一名部下神情凝重,还耸着鼻子吸了几口,当即拧着眉头说,“气息似乎也与从前有些不同。”
魔人天生就是依靠气息来分辨同伴的,更何况这名部下的原型还是一条鬣狗,对气味自然更加敏|感。
魔尊道:“是有些不同,变得更漂亮了,气息也比从前更加清新。”带着一丝丝雪下松木的气味,少了几分从前的阴湿气。
“不仅如此,眼神似乎也变了。”另一名部下也道,“魔尊,小魔君死……不,沉睡了二百多年,一直没有动静,如今骤然苏醒,只怕……”
其余的话没说完,魔尊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懂什么?他的眼神随了本座,凌厉又敏锐!”
见部下们还要开口说什么,魔尊懒得听,直接将一群人都赶了出去。
这些废物懂什么?他们又没死过儿子,当然不知道儿子死而复生,对一名父亲来说,是怎样的惊喜!
这种喜悦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一个没法生育的老太监,在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之后的暮年时,骤然得知自己还有个儿子活在人世!
魔尊才不信那些人的鬼话,等所有人都走后,他看了眼躲藏在角落里的小龙。
在空旷的,铺满了毛茸茸虎皮地毯的大殿里,转来转去,足足转了得有二十来圈,突然心一横,牙一咬,他对小金龙说:“儿子!你叫声爹,爹爹给你当马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