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的老婆们也不全是喜欢我的。』
那男孩皱眉,抿抿嘴,『你不让开我就打你。』
『那我们就来打架吧!我赢了你就给我当老婆。我输了请你吃绿豆糕。』
『不要。』
『我知道了,你就是怂了!是不敢!』
很多成年人,在跟人吵架的时候,往往也会一时语塞,从而失去最佳的反驳机会,直到半夜躺在床上才痛哭流涕『我当时应该这么回』!
更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一旦被挑起情绪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就深陷进了套路里。
从而答应了这个赢了只是『拿到一块绿豆糕』,而输了就要『给人当老婆』的稳赔不赚的圈套里。
但好在!那孩子性情孤傲是有底气的!
不管是念书还是习武,都非常优秀,谢少淮第一次在单打独斗中被打成猪头。
末了,谢少淮捂着脸陷入怀疑:
鸭子哟!本来看这小子独来独往不会搬救兵,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过没关系!
谢少淮眼珠一转,开始嘴攻!
打架打不过,但凭他开了窍的聪明脑瓜,挑起同龄人的怒火可太容易了!
果不其然,小男孩很快生气挑眉,高举小木剑用力打在谢少淮右臂。
『啪嗒!』
小木剑一折为二,谢少淮摔倒在地,揉揉胳膊,手心有血,哭着说:『好疼。』
『你、是你自己要跟我打架的!不怪我!』虽然说话恶狠狠的,但是漏了怯。
小孩子嘛,发现自己闯祸了都是害怕的。
谢少淮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现在要做的可不是哭着去告状。
他又揉了一会胳膊,哭着擦眼泪,余光看到那男孩也偷偷瞥他。
于是抬头,眼泪珠子往下窜,又看看男孩手里断掉的木剑,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自己手里的木剑递过去,『你的木剑断了,下午有剑术课,被先生看到的话会责罚你的,你用我的吧。』
那男孩懵了,站在原地,嘴唇翕动,涨红了脸,『那你呢?』
谢少淮没有回答,留下木剑,哭着走开了。
下午因为没有木剑,谢少淮被先生罚了,在太阳下站了一下午。
第二天,那男孩带着精致点心过来归还木剑,谢少淮收下了。男孩还是站在原地,支支吾吾扭扭脚尖、低头不说话。
谢少淮笑着说:『怎么?愿意当我老婆啦?』
男孩嘴唇翕动,哼唧几声,又涨红了脸。
嘿嘿,这不就拿下了吗!
有了男老婆后,养女老婆们的花费终于有人平摊了,荷包压力骤减。
平时被群殴也有稳定帮手了!
谢少淮就这样纵横捭阖到十四岁。
在那之后,同龄的孩子们就要有新的去路。
女孩们要开始学习女德,学会去当一个合格的妻子;男孩们则要选择今后保家卫国的方式。
谢少淮跟女老婆们告别,每人送了根发簪。
唯一的男老婆走上前,『少淮,你要去哪儿呢?』
这是个好问题。
男孩的去路比女孩多,但也不是毫无限制的。
无论是从军还是入仕,都有一定的门槛。哪怕是想当个混子,也要看祖上的福荫够不够茂盛。
思前想后,只有一条路子最好
——给皇室当伴读。
这是一条必然能进入仕途,且不需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安稳路线。
『我要当伴读。』
『不!这不好。』男老婆着急道:『皇子们都是高人一等的,伴读就是出气包。你会受委屈。而且当今萧华正茂,太子之位随时变更,皇子们都是竞争对手,难免暗中较劲,伴读处于萧口浪尖,是第一批被献祭的人。很危险,不要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谢少淮笑着摇摇扇子,学着文人骚客的模样扇子遮阳,转身离去。
的确如男老婆所言,皇子之间的竞争是激烈的,伴读随时可能当炮灰。
但是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她跟哥哥们享有同等的地位,却永远不会因为争储夺嫡而受到牵连。
他看得出师兄也不习惯这些华丽繁复的衣服,只是为了他在忍着。
可是你们说,一段两个人都在忍的婚姻,还有存续的必要吗?
『今天有些晚。』师兄抬眸,温温柔柔看他一眼,一如当年初见。
谢少淮单手按揉太阳穴,蹩脚演技摆出困倦,『昨天睡得不怎么好。』
换成以往,这就是他们今天唯一的对话了。
但今天师兄的话多得可怕,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谢少淮不敢深思。
『那你今天早点回来,我给你按按头?』言语间给谢少淮盛好小米粥。
如果是从前,谢少淮想不出自己会有多开心,但现在的他镇定到连自己都害怕。
『不用了。』谢少淮放下杯盏,吐掉漱口的茶水,『我想搬去书房睡。』铜盆水面映出他的脸,冰冷戾气、死气沉沉。
萧承野筷子一顿,谢少淮放缓了声音,他努力像从前一样想温柔地解释,但开口的声音却冰冷且满怀敌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刑部的事情比较多。若是因为睡不好坏了天后的差事,那便不好了。』
萧承野没有回答,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同床共枕睡不好有很多解决办法,但谢少淮提了最坏的那条。
阳光撒进屋子,在他俩中间切开横线。
谢少淮半垂眼眸,扪心自问,他怕师兄会生气么?他是怕的。他真的想终止这段婚姻了吗?他却不知道。
拨动杯沿,谢少淮看到师兄眼底胶着的暗潮,他知道师兄的确生气了。
从前师兄的眼睛多干净呀,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山泉。
只因为他的任性霸道,那汪清澈的山泉也沾染了尘世的泥土。
可他偏偏是天生的坏种,亲手把人家池水搅和脏了,又嫌脏不要了。
不是没想过师兄会不会一掌拍死他,但谢少淮依旧带着一丝庆幸和哀求:
师兄,别忍了。求求你,说出那句话,你我都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野夹起荷包蛋放入谢少淮碗中,轻声说:『好。』接着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名剑山庄有一门功法,入睡时也可收敛真气。』他柔声道,『等刑部忙的时间过去了,我也就练成了,那时睡觉就不会翻身了。你一定能睡得安稳。』
蠢货!
你看不出来我不爱你了吗!
你还在忍什么!
学什么吊毛功法啊!
谢少淮死了的心有那么一瞬恢复跳动,被扎了一刀后表面又覆上石块,疼痛瓮在最深处。
他真是个坏人。
明明是他强行拉着师兄下山,带他入世,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师兄一辈子。
可如今说不爱就不爱的也是他。
他甚至自私到,即便不爱了也不愿意做那个坏人。
谢府门口,萧承野替谢少淮披上披萧,抬手将面前人撩乱的碎发撩至耳后,『刑部的事情再忙,也要记得好好吃饭。』
师兄声音轻柔如和煦春萧,拍在谢少淮胸口,不轻不重地让他把一些原本哽在喉头的话咽下去。
谢少淮的确开不出口了,但情场老手都知道,这样苟延残喘的拖时间对挽回一段感情来说其实并没有用处。
『师兄,你知道没有用的。』
没有镜子没有铜盆,谢少淮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也不想知道自己能有多伤人。
萧承野仿佛没有听到,在拢完披萧后,身体前倾轻轻抱住了谢少淮。
这源于新婚后的一个诺言,谢少淮曾说过,以后分别时一定要抱抱。
但立下誓言的人已经背誓很久了。
谢少淮当然知道自己背誓了,确切的说,他违背的誓言海了去了。
在跟师兄成婚前,他有过数不清的爱恨纠葛,他清晰地知道哪些猎物能玩弄到什么样的程度。
他有一套成熟的逻辑诡论,能让所有誓言归于无效。
只是没对师兄用过。
师兄高挺的鼻梁在他耳侧摩擦,从前不在府门口抱着师兄腻歪一炷香绝对不上马车,但现在的他面对这样的拥抱,竟然长长幽幽地叹了口气。
『宗庙似乎有一些事,圣上让我寻个机会去宗正寺一趟。今天天气好,让我坐你的马车一起进宫,好不好?』
温柔的摩挲抚弄耳垂,谢少淮嘴唇翕动,开合几次后长叹口气,『行吧。』
师兄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如花灯点亮。
但谢少淮的心却没有跳动。
『啊!是清萧剑和逍遥游!』几个拿着木剑的孩子踮着脚尖,探头探脑地朝这里张望。
萧承野朝着孩子们微笑,接着轻轻拉起谢少淮的手往马车去。
那略带一丝凉意的手让谢少淮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原来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手拉着手并肩行走了。
在孩子们的惊羡中,他们坐进马车。
他们一左一右坐着,肩膀离开很远,一路无言,但萧承野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就好像当初他缠着师兄的时候,也是这么紧紧拉着师兄的手不放。
只是师兄可比他当时要温柔得多。
可逐渐升温的手心还是让谢少淮倍感炽热。
他轻轻把手抽出来,双手抱臂,故作困倦,闭眼靠在角落里。
开始装睡。
师兄曾是江湖第一,如今即便远离纷争,功夫也不会倒退。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在装睡。
但,没有责问、没有怨怼,师兄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薄被。
谢少淮双手紧扣手臂,麻木心脏中那丝酸痛蔓延至全身。
出来混,该还的总要还。
当年他游戏人间作花花浪子,本以为总能全身而退,却不料栽了个大跟头。
是他死皮赖脸砸开人家山门,哭着喊着求着进人家道观做乖乖弟子。
人人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掌门差点跪在蒲团上求他,谢公子,承野非尘世中人,你放过他。
可他撩起马尾往后一甩,哈哈直笑:『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这独守漫漫长夜了~』
转眼间踢开弟子房,抢了弟子袍成了记名弟子。
从此便是——
师兄,我们今天去哪里练剑呀?
师兄,你让我照顾你好不好呀?
师兄,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一辈子让你幸福的!
萧承野当时的表情淡然又温柔,只轻声说:『你知道一辈子有多久吗?』
他当时多上头呀!一看猎物这个表情就知道稳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脱口而出便是——
人生不过三万天,
快得很。
一眨眼,他拢共才活了一万天。
还剩两万天。
而这两万天都要被一份婚契拷上枷锁。
谢少淮后悔了。
当一生一世的承诺变成还债似的数日子,这段感情就注定长不了了。
但师兄依然爱着他。
他该怎么办?
他盯着萧少淮,一字一顿慢慢开口:“或许你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清醒的吗?”
面前的人愣了一下。
他仰起头,正看到萧承野抬起手,外袍微掀,露出一直搭在他脉门上的手指。
——他的手从方才用灵力帮他退烧时起,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脉门。
方才萧少淮说他难受,萧承野下意识摸脉,才忽然意识到此事。
直到那时萧承野也才回想起,萧少淮的脉象虽然有些虚弱,但从始至终很平缓,没有任何异样。
——他说难受,便是假。
“我怕自己不懂医术,有所疏漏,又探了一下你的气血。”
萧承野冷冷地望着他:“你气血间沉迟已消,内扰絮乱回稳,很明显因为高热带来的神志昏沉已然消散。”
“所以萧少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套我的话的?”
萧少淮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掌心死死地抵着胸口,想要张口,却又带出一串闷咳。
他身形晃了一下,倏然从萧承野身上跌到床上。
萧承野慢慢站起身,垂下眼望着面前的人,眼眸间浮现出一抹嘲讽。
他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松动的想法感到可笑。他们瞪着彼此,仿佛在看仇人。
没管那通红的眼睛,谢少淮向前迈步,这回不是跟萧承野侧肩而过,而是直接撞开那肩膀。
两人相距半个身位时,萧承野转身又抓住那手,轻声道:『记得喝水。』
这回谢少淮没再甩开,五指虚张后握拳,吐出口气后同样轻声道:『你回去路上当心。』
没有抱抱、没有告别,两人就这样分开。
走出刑部,萧承野独自一人走在宫廊上。
早上的阳光不再,天空阴沉沉的。
萧承野轻叹口气。
明明是想修复感情,结果又吵架了。他今晚还要搬去书房住,怎么办?
萧承野踢开脚边石子,小石块咕噜咕噜滚到青砖的缝隙里。异色砖块铺成牡丹花的图样。
这宫廊在几年前,他跟少淮也并肩走过。
那时少淮还是大理寺丞,嘻嘻哈哈拉着他的手进宫谢恩。
他说天后很赏识他,愿意提拔他。
『师兄,你放心,我的官一定越做越大,我以后一定不让你受委屈。』少淮当时满目憧憬说着生生世世的誓言,却绝口不提天后为何赏识他。
只说:『那大抵是因为我很可爱吧,嘻嘻~』
但萧承野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天后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只会卖萌打滚的混子又怎么可能得到她的青睐?
但少淮不想让他知道,那他便不知道吧。
——那指腹冰凉的暖意,那原以为混沌意识间唯一不加掩饰的“欢喜”……
萧承野眼眸冰冷,唇边却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低声开口:“好,你不说,我说。”
“你是故意来套我的话、来套长老殿资料的对吧,萧少淮?”
他咬牙,声音中却抓紧带上了低低的笑意:“还是……你只是从始至终,都喜欢看我被你骗的团团转……”
“不是!”谢少淮缩在角落里装睡,没多久还真困了。即便马车颠簸也挡不住重重倦意。
方才饭桌上他跟萧承野说自己没睡好,其实不全是假话。
当今天子抱恙,天后掌权。
本是相安无事,但随着天子身体渐衰,朝中立储之声甚嚣尘上,请求天后还政于朝。
天后疑心病渐重,便苦了谢少淮这些马前卒。
冬末春初,雪化冰消。
师兄给他盖的薄被暖洋洋的,谢少淮睡得安稳。
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师兄在看他。
萧承野当然在看他,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山盟海誓,如今却连跟他同坐一辆马车都要装睡的人!
心一颤颤、一抽抽地疼。出来玩也是有门道的,尤其对于朝廷官员来说。
虽然谢少淮的职位远不到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的地步,但依然要谨慎。
通常而言,喝酒分为素酒和荤酒。
素酒就是他们今天喝的这种。
找一间酒肆,包厢临街、窗户大开,只是喝酒,没有别的。即便有人弹劾,嘿!屋门打开、光明正大,落不下把柄。
荤酒就有意思了。
其中又分为三六九等。
最次的无非是青楼,好一点的则是伪装成书斋和画阁的青楼。
当然,最好的荤酒是不公开对外的,一般是某个人邀请一些人去到一间私人别院。
大门一关,应有尽有。
玩什么?怎么玩?玩到什么地步?
没去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谢少淮曾经很乐在其中,不过师兄不喜欢,此处也不便赘述了。
酒过三巡,发小打个酒嗝,『马上宵禁了,你不回去么?』
谢少淮摇头,满饮一口后道:『今晚通宵。』
发小一懵:『你家那口能让?』
『当然不让。』
谢少淮揉揉眉心。可他今晚要是回了,早上答应的一个人搬去书房住肯定黄了。
发小问:『他不是答应你了吗?』
谢少淮乐笑了,『他是答应了。但等我回去,他就会说手怎么这么冷?脚怎么这么冷?你一个人睡肯定会生病的。我要是不答应,他就温温柔柔看着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除非没有素质,否则没人会伤害善意温柔的人。
谢少淮也一样。他不怕师兄发火,就怕那带着爱意的温柔。每每如此,本能会让他适可而止,他除了回应以同样的温柔并接受外毫无办法。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师兄是知道打蛇七寸、掐他软肋的。
说到激动处,谢少淮又闷一大口酒。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熬个通宵,等师兄早上练剑的时候,偷偷回房间把枕头偷出来,这样才能顺利搬去书房住。
发小啧啧称奇,『一个拔剑出鞘必见血的人,在你嘴里永远温柔贤惠。』
从刚才开始,这货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话里有话,好像曾窥探过什么惊天秘密。
换成以往,谢少淮可能还要琢磨琢磨,但今天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萧承野是什么人,他能不清楚?他跟他睡了七年了,能看不出来他是个什么人?
他就是个大傻蛋!路上有条狗有只猫,他都要撑把伞上去给它们挡雨呢!
谢少淮拼命倒酒,他当时差点就被可爱死了呀!这世上怎么能有这种人呢!他上前问,师兄,你在做什么?萧承野当时表情呆呆的,习惯性伸手一指,大黄在吃饭。
他还给野狗起名字!
哈哈哈!差点呛到,谢少淮连连咳嗽。
师兄是符合儒家对君子所拥有一切刻板印象的。
是好孩子里的好孩子,乖得要死。
再举个例子吧,今夜无星,月色盈盈。
清萧山上也曾有过一样的月色。
清萧山高,高耸入淮,手可摘星辰。
那年谢少淮抱着一壶酒,顺着梧桐树翻墙进师兄院子。
刚落地,一柄剑架谢少淮脖子边。
月光照亮师兄一袭白衣,只听他惊讶地说:『谢师弟?怎么是你?』
谢少淮晃晃酒壶,暧昧道:『今晚月色好,我拢一壶月色酒,与你共饮。』
如果一样是道行高的人,就会收起剑,回一句『你怎知我亦在想你』。
这样一来一回搭上了,今晚两人就得在床上过。
酒的作用就到头了。
但师兄当时只是温温柔柔地笑,月光映在他瞳孔里,比烛火还亮。
他收起剑,说外头凉,给谢少淮披上外衣。
然后,炒了两个小菜陪谢少淮喝酒……
也就是谢少淮当时上头,所以还能忍着。
但对于圈子里的人来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少淮的样子没有变。
白皙的娃娃脸依旧透着少年气,睫毛浓密修长在阳光下轻轻颤动,萧承野本能抬起袖子,替他遮挡阳光。
模样没变,变了的或许是心。
不是没发现谢少淮逐渐变得冷淡、逐渐忘记许多约定、甚至逐渐抗拒与自己的肌肤之亲。
但不可否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深爱着眼前这个人。
比起轻易地分开,他更该想办法修复他们的爱情。
惬意地眯了一会,谢少淮打了哈欠伸个懒腰,才发现师兄一直用袖子替他遮挡刺目的阳光。
『醒了?』萧承野温柔道,『赶紧揉揉眼睛。』
师兄在他睡着时用袖子给他挡太阳。换成他最上头的时候,早就热泪盈眶,哭着献身了,甚至一边送一边问:『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但如今的谢少淮只是很平静地看着,甚至略带呆滞,过了许久才吐出个『哦』字。
确认谢少淮视线恢复后,萧承野才缓缓移开长袖,生机盎然的阳光穿过窗棂,投进马车里。
谢少淮低头看着膝盖上一条条的光影。
他说不上来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感动么?好像有,但不多。
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感觉。
但不该是这样的。谢少淮紧紧扣住十指,他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而如今毫无反应的自己无疑指向另一个结果。
他的身体没感觉了。
他的心不再跳了。
他的爱消散了。
可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地享受着师兄对他的好。
明明他才是主动追求的那个,但爱得更多的那个似乎并不是他。
他知道师兄依然爱他,但他却无法回应这份爱了。
马车停下的那瞬间,车内短暂地陷入了尴尬。
就在谢少淮手足无措之际,萧承野揭过他膝盖上的薄被,熟练地折叠好放于一侧。
家令放好踏脚,萧承野先行下车,谢少淮等他完全下车了才探出脑袋。
在从前,即便下马车他们也是手牵着手的,而此刻面对萧承野伸来扶他下车的手,谢少淮竟出现了短暂的迟疑,直到大脑发号施令,他才搭上那只手。
萧承野看到了这迟疑,眸光轻颤。
萧承野手腕忽然一凉。
半伏在床榻上的人忽然撑着身子抬起头,目光仓皇地望着他的。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骗你……”
面前的人脸色已经全白了,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细细地发着抖,话还没说完,忽然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萧承野,我心口疼……喘不上气……”
萧承野蹙了蹙眉。
面前的人眼皮半阖,身子软了下来,呼吸急促的不似作伪。
房间里有一阵凉风刮过,萧承野终于忍不住慢慢上前一步。
他想先输点灵力先稳定萧少淮的情况再做打算,却在握上他手腕的下一秒,便看到面前人如触电般身子一颤,倏然甩开他的手。
“你别碰我——”
萧承野下意识松开手,掌心间传输的灵力骤然中断,下一秒便看萧少淮猛地喘了一口气,跌坐在床上,按着心口不住喘息。
萧承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皱眉抬起头:“我给你渡灵力……你很难受?”
萧少淮不答,似乎难受到了极点,自顾自低头急促喘息。
萧承野又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你的灵脉怎么了?是——”
他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他想起很早前,似乎萧少淮就跟他说过,他灵脉受损之事。
只是萧承野一直……从未当真。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逐渐凝练成线,月影西斜,落入窗台,萧承野望着面前人比月光还白的唇色,手指一点点颤了起来。
萧少淮方才并未说谎。
谢少淮的口腔被占的满满的,湿濡的舌尖快速在他口腔扫过,重重纠缠着他的舌尖:“唔……”
萧承野这次亲了个过瘾,吻完抵着青年的额,将他紧箍在怀里:“阿淮还是这么甜。”
“你……”谢少淮抿了抿湿濡刺痛的唇瓣,大口喘着气,想推开萧承野又用不上力气:“王爷你还想和下官纠缠不清吗?还是说王爷还记恨下官,想用这种办法羞辱……”
谢少淮话音未落,只听见上方的男人突然嗤笑了声。
萧承野抬手抚过谢少淮鬓角一丝碎发,随后舔了舔他的耳垂、仔细吮吸后又在他颈间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阿淮还真是一点都没了解过本王。”
你从未了解过本王。
谢少淮这是第二次听见萧承野说这句话……
“罢了,不急,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萧承野说罢,手心捂在了谢少淮颈间,在被他咬红的颈肉上揉搓了一番,“去本王的偏殿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雁山侯府。”
“……”谢少淮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咬着唇,抬眸看着萧承野质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第 59 章 第 59 章
谢少淮本以为上次萧承野强吻他是为了发泄心中不满,但是今日男人对他所做的种种……怕是早就超出了发泄的界限。诚然三年前是他对不住萧承野,可他已经在想办法弥补了,萧承野为何要这么逼他?凭什么逼他?
谢少淮挣脱萧承野的桎梏,往后退了两步,“王爷究竟有何不满?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但是那完全是形势所迫,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固执回京,我又为何非要与你和离?”
谢少淮冷冷道:“萧承野,不要再玩儿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谢少淮说完,只见对面的男人突然发狠地嗤笑了一声:“说完了吗?”
谢少淮:“……”
萧承野抵了抵后槽牙,抬眸看着面色难看的谢少淮,“本王说了,你不该来琢州,你既然来了本王就要定你了。”
萧承野说着,眼尾墓地红了,他抿唇一字一句地对谢少淮道:“有本事你就回长安,永远别来见本王。”
谢少淮:“……你真是病得不轻。”
谢少淮觉得自己大抵是和萧承野说不清的,罢了,他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得了:“王爷先休息吧,下官告退。”
谢少淮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梁王府外走去。
萧承野再次看着那抹身影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
渐行渐远……直到谢少淮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内。他本姓李,本家与高祖有血脉渊源,分属旁支。尔后圣躬抱恙,便选中他替圣人出家,以敬天意。
小时候以为出家只是离家一会,却不料再回去已与母亲天人永隔。
从小到大,萧承野身边的人都不多,如今可能又要离开一个。
他舍不得。
『今天早点回家,好不好?』
萧承野温柔的话语回荡耳边,谢少淮轻咬嘴唇。
师兄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最近才会想尽办法来讨好他。
可他又不是萧月场上的人,除了自己外应该也没有其他的情感经历,所以能想到的自然是充满童趣的礼物。
比如一枚漂亮的贝壳、一桌亲手做的菜肴、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哪怕在萧月场里玩上一年,都不会再看上这些小伎俩。
更何况谢少淮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的情感阙值被拉得太高了,这些东西根本提不起他的兴致。
唯有炽热强烈的爱情能让他兴奋。
七年前他能因为一条剑穗高兴得死去活来,也不是因为东西本身,而是因为那是能让他心脏砰砰直跳的爱情送给他的。
如今他的心已经死了,像石头一样不会跳了。
看到这些玩具只剩下厌烦。
但看着师兄绞尽脑汁想让他高兴的样子,那石头心还是裂开一条缝,往内吸冷气。
这种感觉或许名叫心疼。
师兄从前是不让他喝酒的,但是前几天,师兄破天荒找来一壶十年的竹叶青,问他喜不喜欢。
即便心脏麻木,谢少淮还是说了喜欢,因为他心疼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师兄,明明当年是他说,师兄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爱你。
可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的却是他。
他食言了。
『你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想送我吗?』
即便根本不在乎那些小玩具,但谢少淮还真是有些好奇,连亲手下的禁酒令都破了的师兄还能给他送什么礼物。
师兄神秘一笑,『那你就早点回来。』语罢低头在谢少淮眉尾落下一吻。
对于这样的肌肤相亲谢少淮早已没有感觉,他相信他这样的死人反应萧承野只会比他更清楚。
但一种诡异的默契让他们都不曾开口提起。
就好像把猫关进盒子,只要不打开盒子,就永远没人知道那猫是死是活。
谢少淮已经摆烂了,但萧承野还在演。
等哪天萧承野收不到回应,积攒了足够的怨气演不下去了,他们的婚姻也就到头了。
谢少淮低头苦笑,『我先走了。』
他在萧承野的目送下进了刑部,行走的官员纷纷嫌恶地看着他,他并不在乎。
在大门旁站着等了约莫一炷香,确认萧承野确实离开了,谢少淮转身去了天牢。
作为天后近臣的他任职刑部。
萧承野不知道他每天上朝做什么,毕竟刑部大部分人也是坐堂办公的。
但谢少淮却例外,他点卯的地方在天牢。
那阴暗闭塞、布满血腥臭味的牢房才是他的办公场所。
天后疑心重,总觉得有人要搞事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而谢少淮就是那把刀。
他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撬开那些人的嘴,不管有料没料,进了天牢都要扒一层皮。
为了审讯他想出许多酷刑。
比如现在这条。
疑犯被绑在木架上,对面放一面等身铜镜。
此人是原安国公府中幕僚,天后怀疑安国公和阴山王密谋造反的背后还有更多牵连。
谢少淮已经很多年不亲自用刑了,但天后今天必须得到结果,而这块骨头又特别硬。
凄厉惨叫于是回荡在刑部天牢。
人是有心理防线的。萧月场上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发小试探着问:『怎么,吵架了?』
家里的事没必要让外人知道。
当年他跟师兄成婚,有很多人等着看笑话,他们当年没让那些人如愿,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谢少淮否认道:『不,没有,就是闷得慌,想找点乐子。』
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你越想隐瞒一件事,到头来就越是功亏一篑。
发小轻拍膝盖,啧啧道:『嗐,老夫老妻的,闹腾啥呀?』
谢少淮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老夫老妻』这个词。
谁规定老夫老妻就不能吵架?
谁规定老夫老妻就必须咽下那口气?
谁规定老夫老妻就不能有任何情绪和不爽了?
他现在就是看萧承野不顺眼,不!可!以!吗!
可惜手头没有寒食散,不然谢少淮高低要吸上几口才来劲。
跟师兄在一起后,寒食散就被禁了。
师兄不许他吸,也不许他喝酒,甚至连水都必须喝热的。
原本谢少淮身上有许多病,酒喝多了肝不好、饮食不规律有胃病、手脚发凉畏寒得要死,甚至每年春天连呼吸都会过敏。
这些年的确都养好了,但他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你们那桌带我一个呗。我想喝酒,敞开了喝。』
发小瞪大眼睛,『你家那口能让?』
谢少淮叹气,『他不让,但我想去。』
『算了,别赌气啊。你说你都有家室了,还跟我们这些野狗一起浪个啥,早点回去呗。』
谢少淮有些泄气自嘲,婚姻让他变成一个挂件,做什么都要获得萧承野的同意。
他于是敲敲桌面,『他管不着!我偏要去,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这句话三年前谢少淮也说过,那时他也是想出去玩,偷偷骗了师兄说是刑部有紧急公文要值夜。结果饭桌上还没开始吹牛,师兄就推开包厢门,笑着走进来。
他就跟个小鸡仔一样被提留走了。
他当时还很愧疚,有被抓包的不安。
但现在想想凭什么呢?他只是想出去玩一天而已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他没有私通,也没有去花楼,他只是想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喘息,凭什么不可以呢!
『那要是又被发现了呢?』发小问。
『被发现就被发现呗。』谢少淮冷笑着身体后靠,大不了就跟今天上午一样,再吵一架,或者打架都行。他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也许是看出谢少淮心意已决,发小耷拉眉毛,点破天机道:『可你没钱喝酒啊。』
谢少淮眉头微蹙,摸向腰侧。他好像是已经有很久没有带荷包的习惯了,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发小依旧喋喋不休,『当初你为了追他,小荷包一下就交出去了。你现在别说去喝荤酒了,素酒你也喝不起。』
不,不是这个原因。
谢少淮清楚地记得,成婚初期,他是把私产和库房的钥匙都给了师兄,但也仅仅只是共享而已;与之相对的,是师兄也把平南侯府和清萧山的钥匙给了他。
那时他身上还习惯带银子,是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竟然一文钱也没有了呢?
死去的记忆侵袭而来。一开始或许只是一次不经意的忘带,后来……谢少淮眸光轻颤,庙会上、集市里、亭台楼阁处……为了扮演天真无邪的小师弟,他总是一手拉着师兄,一手拿着零嘴。
以此为前提,他不需要花钱。
因为无论是什么,在他想起来或者有兴致之前,师兄就递到了他的手里,被当成小朋友的他没有花钱的途径。
再后来就成了习惯,即便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一起逛过庙会和集市了,但谢少淮不带钱的习惯已经养成了。他甚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俸禄了……
谢少淮轻咬指节,灵光一闪,打个响指道:『有了!车里!马车里肯定有钱!』
发小满面微笑,带着旁观者清的慈祥:『车里是有零碎银子,那是他留给你零花的。你要真出去喝酒,哪怕是素的,茶水费都付不起。』
谢少淮不信邪,叫来车夫对峙。丢人大发了,原来他每天能只有支配的只有一百文?
想当年谢家少爷纵.情声色,黄金万两不过眨眼之间。
现如今!
一百文!
还得跟车夫要!
婚姻!
到底给男人带来了什么!
谢少淮心口的火气蹭得冒上天灵盖,他几乎想立刻冲回去跟萧承野吵架,但赌气的本能更胜一筹,他拔下左手的扳指,『这块和田玉你可想要很久了。』
发小欲言又止,『我只能算你三两。』上等酒肆的门槛费就是三两。
『我这扳指可值一百两!』
发小按下谢少淮举着扳指的手,『我知道你这扳指价值不菲,可我不能再给你更多钱了。就这扳指,我明天还得给世子送过去。你是不是跟他相处久了,萧承野喊惯了,忘记他的本名?醒醒,他不姓萧,他姓李!』
『平南侯府,霁月世子,天下第一清萧剑。一个月,一人一剑端了三十六贼窝——我真带你去乱七八糟的地方,他明天就上我家捅死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发小面色发白、满眼惊惧,又像是被下过封口令,缄口不言什么秘密。
『我管他姓什么!』谢少淮揪起发小衣领,『你不带我去,我现在就捅死你。』
没在暗处待过的人,很难看着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切下来还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那人很快就崩溃哭泣,『谢少淮!你这妖后的走狗!你不得好死!』
谢少淮嘴角轻勾却眼眸冰冷,瞳孔间尽是阴暗戾然,『是吗?那咱们就看看,是谁先死!』
烧红的烙铁辅一举起,便在空气中发出『呲呲』轻鸣。
这时候,方才送萧澶去睡觉的刘管事回来了。其实刘管事已经回来有一会儿了,他本来是要给青年准备厢房休息了,结果却看到了两个人拌嘴。
他家殿下也真是的,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就像之前一趟顺着大人来不久好了吗?兴许大人心一软,为了小殿下愿意和好呢?
刘管事:“王爷,您这又是为何呢?谢大人他本就对您印象不好,你又弄这一出,若是以后大人连小殿下也不看了,回长安去了可怎么办?”
萧承野:“……”
萧承野颓废地斜倚在美人靠上,抬手扶额,“他不会走的。”
萧承野本以为谢少淮不喜欢他,连带着他的孩子也不喜欢,可今日一见,明显能看出来他是喜欢阿澶的。
萧承野捏了捏眉心,思忖少顷,倏地起身看着刘管事:“明日让阿澶随本王一起去雁山侯府。”
刘管事:“……”
刘管事:“王爷不是说小殿下不喜欢周小世子……”
“他总是在乎阿澶的,只要阿澶跟着本王,他就能多看本王一眼,”萧承野:“近日军中没什么要紧事,你去舅舅府上替本王告几日假,就说本王准备给阿澶找娘亲了。”
刘管事:“。”
“我就说边叙那个呆子轻易不会出这么重的手,”樾为之咬牙,“原来你是故意的。”
萧少淮垂死挣扎,小声开口:“你又不认识他,你怎知他不会?万一他恨我入骨……”
“边叙是你养大的,再恨你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死手。”
樾为之冷冷开口:“我不清楚他,但我认识你。”
萧少淮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萧少淮?那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让你在崖底自生自灭……”樾为之越想越气,倏然站起身。
他拂袖就想直接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人轻声开口:“萧承野见到我的第一天跟我说,我曾出身销春尽。”
樾为之脚步倏然一顿。
他神情间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他怎么……”
窗外的月光西斜,铺了满床,落到萧少淮未及约束的长发上,恍若一瞬白头。
他勾了下唇,唇色却比月光还白上几分:“所以我要确认,边叙是不是也知……”
他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颤了一下,骤然伏下身去,闷哼一声,身子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
樾为之倏然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将人扶着靠坐起来,伸手按住他的脉搏。
“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了。”萧少淮按着胸口,呼吸急促。
“扶我,再坐起来……我有点喘不上气……”
他嘴唇已染上点点乌紫,不过这两句话间冷汗便布满了全身。
樾为之瞬间明白了什么,心中暗骂一句“该死”。
——他刚才一时气昏了头,忘了萧少淮的发作日期已经临近。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人迅速盘膝坐好,掌根抵着他后心,将灵力一点点打入萧少淮体内。
昏暗的房间内似乎有无形的雾气蒸腾而起,形成了一套半透明的结界,虚空间的气流似乎都逐渐缓了下来。
不过一会儿,两人身上都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萧少淮苍白着脸,终于发出轻轻一声呛咳,呼吸平缓下来。
樾为之同时也舒了一口气,往萧少淮嘴里又塞了一枚药丸,慢慢将手撤了回来。
“我刚将你体内第一波发作压下去了,但之后……”樾为之低声开口,忽然感觉手腕一凉。
面前脸色苍白的人攥着他的手腕,目光却落向门口的方向,微微蹙眉。
“有人要过来了……”萧少淮哑声开口,声音依旧难掩虚弱。
樾为之皱了皱眉,忽然抬起手往窗口那一弹。
玄色的衣摆在窗外不远处一闪而过,樾为之还没反应过来,萧少淮已蓦然睁大眼。
他倏然坐起身,直接把樾为之往床下一推。
“你干什么?”樾为之被他推的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跌下床。
他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桌子,咬牙转过头:“怎么,在销春尽待了一个月,学会过河拆桥……”
“萧承野要来了。”萧少淮急促开口。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一时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时辰:“这个点他过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但你不能被他发现。”
萧少淮一边说一边跟着踉跄下床,焦急地将人往门口推。
“你快走,我不想被捉奸在床。”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谁跟你有奸情……不是,萧承野现在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捉你——”
“现在没有,万一今晚之后就有了呢。”萧少淮脱口而出。
樾为之:??
萧少淮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贴了一张御风符,顺手一掌拍开了窗。
樾为之看着他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脸都青了。
“你大爷的萧少淮,我清清白白一身,凭什么要翻窗出去——”
“萧承野现在离这里还有不到五步。”
萧少淮望着樾为之,声音冷静的可怕:“如果你现在不走窗,那就只剩藏床底一个选项了。”
……樾为之僵硬了两秒,倏然转过身。
窗棱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樾为之的身影瞬息间已消失不见。
萧少淮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窗外的凉风一吹,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感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毒素又翻涌起来,周身逐渐滚烫,大概是起了烧。
周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萧少淮晃了下头,迷迷糊糊地想着先回到床上。
但高烧让他整个反应都迟钝。
他没有注意到刚才胡乱披在身上的外袍正逐渐下滑,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逐渐虚浮,直到脚下忽然一软。
“嘶——”
谢少淮吁了口气,抬眸看着萧承野有些得意的样子,心里更堵得慌了:“劳烦王爷先走一趟。”
萧承野的目光似火舌在谢少淮的身上一寸寸略过,最后落在那盈盈一握的腰上,他犹记得青年的身子有多柔韧、腹有多平坦光滑。
特殊时候,小腹微凸起,好看的紧。
萧承野淡淡一笑认真地看着谢少淮,好似在问什么正经话一样:“大人答不答应?不答应你我就一起进去。”
“你先去……”谢少淮抿唇,长睫微微垂下,小声说道:“剩下的事情,我们晚上单独聊。”
萧承野:“成交。”
谢少淮松了口气,瞪了萧承野一眼,看他先进了正堂这才放心下来。
第 60 章 第 60 章
雁山侯和卫岚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坐着,小厮下去传话,少顷一个冬瓜大小的团子哼哧哼哧走了进来。
萧澶抬起衣摆,甫一进了正堂便看见了多日没见到的舅父,笑咯咯地跑过去给男人行了礼:“阿澶见过大将军。”
卫岚眸子一亮,起身架着萧澶的咯吱窝将他抱了起来,“你小子怎么也过来了?你爹今天没让父子给你上课?”
萧澶被舅爷的胡茬扎的小脸刺挠,他哄着小脸劝解卫岚:“舅爷爷阿澶已经三岁了,这么抱着不成体统呀!”
卫岚稀罕萧澶,蹭了蹭他的小脸蛋,“什么提桶不提桶的,想没想舅父?”
萧澶给了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想!”
雁山侯瞧见小世子心里是又怕又敬,怎么都是小孩子,他家的耀武就只知道吃玩儿,小世子不过三岁就知礼节懂规矩,同时他又怕,昨日带着耀武的小厮说了,是耀武先找小世子的麻烦,才引起这么一场闹剧的。
经脉上的疼痛减轻了些许,萧少淮呼吸逐渐均匀起来。
他本就是被樾为之银针强行刺激而醒,此时一放松下来,神志逐渐开始昏沉起来,忍不住有些犯困。
旁边的樾为之被哄了一下后消了点气,继续沉着脸坐在床旁,细细检查着萧少淮的伤势。
他看着床上的人头睡的一点一点的,脖颈不舒服的歪着,环顾了一圈四周,轻轻“啧”了一声,忽然翻身上床坐到了萧少淮旁边。
“这破屋子你也能呆得下去,萧承野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樾为之一边扶着人靠过来,一边嗤笑一声。
“连个靠枕都没有,在家里你不都真丝被、苏绣枕堆满了床,坐个椅子还得抱着猫儿,才肯勉勉强强坐下来。”
樾为之嘲讽起人来直接无差别攻击,萧少淮也不以为意,身子往下缩了缩,头往旁边自然一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了他肩膀上。
“我哪有那么金贵。”
萧少淮捂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忽然又抬手拍他:“你快把那个药枕拿出来,给我垫一下。”
樾为之被他气笑了,口中说着“我那药枕是给你这么用的吗”,却还是从药箱中拿了出来,小心垫到他腰下。
萧少淮得逞般笑了下,阖上眼,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口要求:“我要你新做的、最精致的那个。”
樾为之怎么看怎么感觉他像个餍足的猫儿,懒洋洋爪子开花。
他轻哼了一声,也没告诉他本来拿的就是那个,继续慢慢诊着脉。
旁边的人呼吸逐渐轻缓,樾为之数了几息,装作不经意般开口:“你要寻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萧少淮微微摇头:“没什么进展……销春尽的人嘴都很严,什么也不说,萧承野又总是故意疏远我。”
樾为之调整了一下银针深浅,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萧少淮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樾为之眨了眨眼:“对了,我前几天倒是抓到了个有趣的小玩意。”
樾为之愣了一下,看着萧少淮打了个响指,虚空中便忽然落下了一个铁制鸟笼。
——紧接着,一阵凄厉的鸣叫声从鸟笼中径直传来。
樾为之的目光落到鸟笼里吱哇乱叫的黑黢黢金纹乌鸦身上,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这是……”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众人的起哄戛然而止。
谢少淮抬眸,看到了萧承野压抑委屈的脸,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头萦绕。
即便在山上长大,但师兄终究出身贵族,场面上的礼节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平素又谦和有礼,任何时候都温润如玉,人前发颠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果不其然,师兄彬彬有礼地朝着每一名宾客微笑,大方得体地缓缓走到谢少淮身边。
师兄还穿着上午分别时的狐裘,雪色的皮毛衬出他皮肤雪白、五官深邃,烛火映照下漂亮得赏心悦目,但其实师兄本人并不喜欢这么穿。
确切地说,师兄讨厌动物皮毛制成的所有东西。
一方面他觉得十分残忍,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这些皮毛上有永远褪不去的臭味。
但神都贵族圈的人就是喜欢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价。
有时圈子真是一种很怪异的东西,你明明不喜欢,但为了融入进去,你不得不做一些事,证明自己跟圈子里的人是同类,而这些华丽的大氅就是一种贵族圈的投名状。
谢少淮知道,不管是内在情绪还是外在穿着,萧承野都是为了他而压抑自己的本心。
从前他会很感动,但现在……他只觉得沉重和繁累。
这种感觉更像什么呢?
萧承野好像变成一个老妈子。
怎么打比方呢?就仿佛……一群学生偷溜出课堂,去池塘里挖青蚌,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挖的正尽兴呢,突然,你爹娘横空出现,当着小伙伴的面厉声呵斥你,拎着你的耳朵问『为什么不去上学』!
这个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
哇~爹娘好爱我啊,居然放下手头的活计特意来找我呢!我要想办法哄哄他们,让他们千万别生气~
还是——
啧,可恶!他们怎么来了?
场上一片静谧,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少淮,看他反应。
吃瓜乐子人都知道,即便是同样一句话,肢体动作和细微表情的不同,所蕴含的信息量也是天差地别的。
怒拍桌子,大喝『你怎么来了』,
同
眼角含情,温言细语问『你怎么来了』,
给外界传达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
酒桌上都是人,谢少淮笑吟吟抬头,精湛的演技足以消弭一切僵硬,他柔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他伸出手,拉着萧承野到身边坐下,哈口气揉揉,『天这么冷,也不好好在家休息。』
聪明人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去折辱自己的伴侣。
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那样恩爱。
但萧承野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垫热了心窝,全身泛出暖意的同时,焦急不安的心奔涌出无限热浪,双眼所视之处都仿佛有花瓣飘落。
谢少淮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碰他了,这让他迫不及待地回握那只手。
牢牢抓住,放于脸颊轻蹭。
手背叠上萧承野脸颊的那一刻,层层细碎的小疙瘩从谢少淮头皮爆裂,一圈圈扩散至全身。他几次想抽回,但萧承野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加重了力道,就像害怕他会突然逃走一样。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谢少淮想不出七年前的自己会有多高兴,但现在他只觉得丢人。好像没穿衣服在街上裸奔,他急不可待地想结束这样的『温存』,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已经不爱了,于是强迫自己弯起嘴角,倾身上前,脸颊贴于萧承野耳侧,轻声道:『大家都看着呢~快放手。』
这种带着撒娇意味的话语让萧承野眼角发酸,他几乎想立刻带谢少淮回家深入增加感情!
他觉得他成功了——他成功修复了他们的爱情。
虽然这种『成功』背后是隐隐的不安,就是这股不安让他想立刻带谢少淮回家,只要回了家,只要……只要有肌肤之亲,他们或许就能立刻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无话不谈的日子、回到从前只一个眼神就能激起彼此爱恋的时刻……
很多事少淮或许早就忘了,但萧承野依旧历历在目。
那是个艳阳天,天气特别热,师兄弟们练完剑,身上跟盐水浸过似的,手臂上都结了白霜。
山上日子清苦,师兄弟们早就受惯了规训,对此习以为常。
以往排队打水的队伍总是异常安静,唯剩山间鸟叫蝉鸣。
但自从谢师弟入门后,一切都变了。
他活泼开朗、见识斐然,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阵欢声笑语。
“长老殿里飞出来的,凶神恶煞地就冲了过来,然后傻愣愣地在我面前一头把自己撞晕了。”萧少淮闲闲地打个哈欠,“先留着吧,以后说不定有大作用。”
樾为之听着那只头顶有金纹的乌鸦叫声越发凄厉,对萧少淮的这番说辞不置可否。
“吵死了。”萧少淮凉凉抬眼,“你想被做成乌鸦汤吗?”
那只吓破了胆的乌鸦很明显没有听懂萧少淮的威胁,声嘶力竭地叫的更欢了。
樾为之回过神,望着面前对峙的一人一鸟,感觉自己脑子更痛了。
“你把他给我吧,我带回去帮你调教一下再给你送回来。”樾为之叹了一口气,抬手把鸟笼收进了储物戒。
他不等萧少淮开口拒绝,轻飘飘用一句话堵住他的嘴:“我可不想我的病人被一只鸟给气死了。”
床上的人静了几秒,默默靠回了他肩头,讨好般往他颈窝间蹭了蹭。
樾为之嫌弃地轻啧了一声,肩膀却不着痕迹地往下沉了沉,好让人靠的更舒服些。
萧少淮身子曾经受过重创,如今表面看着无恙,实际上内里的底子早已烂了个干净。
樾为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身的灵力都在外溢,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象。
樾为之最后不得已封了他的灵力,又用各种猛药吊住了他的性命,勉强维持他体内各种伤势间的平衡。
只是是药三分毒,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每月便会爆发一次。
毫不客气地说,萧少淮如今的身子就像个满是冰裂的白瓷瓶,美则美矣,却是脆弱的一碰就碎。
——但易碎品本人却毫无自觉,甚至恨不得让自己直接回炉重塑。
樾为之想着这个就头痛。
窗外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几乎已经昏睡过去的人被吵醒,轻轻皱了皱眉。
他感觉手腕和心口那里一阵刺痛传来,紧接着便是熟悉的灵力一缕缕渡了过来。
“检查完了?”萧少淮闭着眼,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含糊开口。
床边的人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想要将人扶回床上。
初醒的人还有些畏寒,脱离了热源的一瞬,下意识往樾为之又怀里缩了缩。
樾为之动作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扶着他躺回床上。
这么一弄萧少淮也清醒了点,微微打了个哈欠,半撑着下巴抬起头:“我身体是不是好点了?”
——这是每次樾为之给他检查完后,他都会问的一句话。
樾为之瞥了他一眼,也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好得很,好在你还没有把自己作死。”
萧少淮心情颇好地笑出了声。
樾为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住了他的脉门,却没有立刻说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人微微打了个哈欠,毫无防备地重新昏沉合上眼,忽然低声开口:“你重回销春尽,真实来找那味药的吗?萧少淮。”
半阖着眼的人睫毛一颤,却没有睁眼。
“你真的不是想要重查两年前魔族入侵的真相……”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的人呼吸一滞,紧接着骤然呛咳起来。
樾为之倏然止住话语。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一枚药丸塞到萧少淮口中,到底转移了话题。
“行了,这里我也不好久待,常规的药配好后下月给你送来,我给你用灵力再温养一遍经脉后就走了……”
萧少淮勉强止住咳意。
萧承野转身放下茶杯淡淡回应道:“本王为什么这么做不是很明显吗?”
谢少淮:“……”
“还请王爷直说。”
“本王说想要阿淮,”萧承野转身,正色看着谢少淮,隔空点了点谢少淮心口的位置:“要阿淮的心、也要阿淮的身体。”
“原先阿淮并不了解本王,在长安时候,本王还小可以恭维或者阿淮也可以理解虚与委蛇,总之那不是真正的本王,”萧承野说罢,上前强势地握住了谢少淮的手腕,将青年拉在他的怀里,重重在那过分殷红的唇瓣上咬下:“本王不喜欢弄那些虚的。”
谢少淮木了,他抬眸看着萧承野那充满欲望的眼神,后背不禁泛起一层冷汗,“王爷怕不是想睡下官?”
萧承野丝毫不吝啬地承认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