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VIP】 ……
异族人游牧为生, 逐水草而居,日常住的大多是帐篷。各部族统一之后,倒是仿李朝京城那般建立了王都。不过受限于物资条件及气候因素, 王都的建筑规模及精致华美程度均是远远不及京城, 异族王宫也是如此。
此时王宫一个偏僻、破败、平时鲜有人至的小院子里,一批不速之客在一个面容惊惧的兵士的带领下蜂拥而至。
“就是这里,这个房子里有间密室。”那面容惊惧的领头兵士指着一间屋子开口道:“二王子命伊觉王夫带我们过来秘密杀了密室中的人。但密室中的人诡计多端, 不知给伊觉王夫和兄弟们做了什么手脚,各个疼痛难忍, 武功折了大半。属下看情况不妙, 就赶紧出去寻求支援了。”
但现在院子里血气冲天,从门口到院落散落着五六具同族人的尸体,别的再无动静, 显然他们到来之前, 战斗就已结束, 伊觉王夫怕是已凶多吉少了。
这批人数足有百人的不速之客闻言都没有吭声,而是有志一同地望向队伍中那个身着华丽盔甲、表情暴戾的中年男人——二王子的王夫之一藤野。
藤野脾气暴虐, 心性狭窄,平时因相貌、身材普通不得二王子宠爱,就不怎么和其他王夫对付, 此时听到二王子给伊觉安排了秘密任务,而自己只是看守宫门,心中更是妒火中烧。
于是根本没去深思那领头兵士的话中意思, 立马一挥手, 想要把功劳抢下来:“来人,把院子给老子围起来,一只老鼠都不要放过。”
然后一声令下, 立马就有一队人挥舞着手中武器,气势汹汹地冲进狭窄、逼仄的房屋中……然而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屋中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等外面人反应,几颗熟悉的头颅便被抛了出来,血淋淋地砸在地上。
门口正要跟着进屋的人眼看几颗人头从眼前飞过,血液溅了一脸,顿时大惊,望着黑洞洞、看不清情况的屋内心生忌惮,握着武器,面面相觑,脚步也不由得迟疑起来。
“王夫……”那领头兵士声音颤抖,犹疑着道:“敌人实力深不可测,还是要小心……”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那藤野一脚踹进了屋中,大骂道:“废物!谁敢害怕后退,老子砍了谁。”
异族兵士们知道今晚过后,这位王夫就要跟随二王子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不敢触他的霉头,尽管隔着门已听到那领头兵士的惨叫声,还是硬着头皮,拎起武器继续朝屋子里冲了去。
屋外的异族兵士们对屋里的人心生忌惮,但实际上,屋内的景璟和夏娘情况也并不好过。
对,就是景璟和夏娘。
景璟也没想到,在他伤了两条腿和一条胳膊,肩膀上了挨了几刀,重伤之下几乎无力再抵挡异族人进攻的情况下,消失了一年多的夏娘会突然出现,还从异族人的刀下救下了他。
此时两人立在满是异族人尸体的房中,脚踩血河,手拿长刀,面前是源源不断的异族兵士,背后是一间在墙后开出来的石室。
景璟无力地依着半掩的石门,一边咬着牙把夏娘给他的药粉朝异族人撒去,一边快速询问夏娘的情况。
刚刚对付上一波异族兵士时,他已经把他们几人为何来到这里以及现状告知了夏娘,但夏娘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情况,异族人就又来了。
夏娘也没隐瞒,一边面无表情地收割人头,一边随意回答,内容非常简略:“来见小枢的外公。”
景璟一愣:“小枢哥哥的外公?”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朝身旁护着的人看去,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景璟身旁的石室门口是一副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形容枯槁、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头儿。老头儿手腕上、脚腕上皆是铁链,皮肤毫无血色,面容有些僵滞,像是许久未与外界接触交流一般。他的脸上、身上同样沾满了暗色的血液,不过仔细看他的神态,会发现精神头比景璟的还要好些,显然身上的血气虽重,但伤势并不若景璟那般严重——这也是景璟一直尽力护着他的缘故。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半合的双眼睁了开,眼神浑浊,眼袋厚重,神色不是普通老人该有的慈爱与温和,而是泛着一股子刻骨的阴戾与扭曲,让人瞧了,心里隐隐发凉。
“小心!”夏娘见景璟只顾着看人,忙一把将他扑倒,几把长枪刷地从他们头顶掠过,插进景璟刚刚所站的位置。
景璟悚然回神,赶紧把手中最后一把药粉洒向朝夏娘以及老头儿袭来的异族兵士们。
那些异族兵士们怵于景璟的脸,担心沾染他的血会不会染上什么病,因此一直不敢靠近他,只敢拿长马刀或者长枪远远地攻击他。此次他突然愣神,叫大家心里都是一喜,纷纷拿长枪攻向他,哪成想还是没成功,不仅如此,还迎面挨了药粉,不待片刻,就顾不得别的,丢了兵器,扣抓着脸和手,朝地上翻滚凄厉惨叫起来。
夏娘皱着眉头,从景璟身上一跃而起,手腕一转,长刀刷刷几下,几颗人头就已从尸体上滚落。
景璟心有余悸,加上药粉已经用完,不敢再大意,忙背靠着墙,重新捡起地上的刀,撑着站起来,朝前仆后继而来的异族人杀去。
但实际上,他身受重伤、强弩之末,不过眨眼功夫,就被异族人的长马刀震掉了手中兵器,若不是夏娘再次及时搭救,他怕已人头落地。
几次三番下去,景璟知道自己已成了累赘。
想想过往,心中无限凄凉。
不过再看看现状,景璟心绪平静下来,神色也慢慢坚毅。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扫了一眼身旁那老头儿,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盒子及几封信,扔到他怀里,说道:“你既然是小枢哥哥的外公,那药材你就亲自交给他吧。信是我从御书房里搜的,小枢哥哥应该会需要,麻烦你一并帮忙转交给他。”
然后果断地再次从地上捡起兵器,咬着牙,勉力上前给夏娘掠阵。
“二王子反了,恐怕会对小枢哥哥下手。”景璟一边艰难地帮夏娘分担敌方攻击,一边快速道:“所以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给你们断后,你带着赵大夫先逃出去,然后押着石床下那人去救小枢哥哥,要快!”
夏娘从石床下的地道里钻出来的时候,确实发现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藏在床下。不过没来得及细看,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听到激烈的打杀声,顾及小枢外公的安危,她就没管那人是谁,忙跳出来营救。
听景璟提及,想起那人花白胡子头发,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她心念电转间想到一种可能:“异族人的大汗?”
“是。”景璟脸色发白,神情有些遗憾:“本想抓了他,用他威胁二王子放了小枢哥哥和红棉,然后再杀了他,让异族人内斗起来。谁知刚使计抓住他,二王子就策反宫人,发动了政变,到处寻找他,要除掉他。”
然后这个异族大汗就成了景璟手中的鸡肋。
不过想到赵大夫在知道他计划抓捕异族大汗营救朋友时,主动提出给一些药物相助,说起异族大汗时也是一副恨不得亲手给他剥皮的模样,景璟就把异族大汗带回了石室。
赵大夫说他是李朝人,因为医术高超,被异族人撸来给异族大汗治病,一囚禁就是近二十年,对异族人恨之入骨……景璟就想到了小枢哥哥。
他没忘记小枢哥哥中了随心之毒。
解药只有三颗,两颗已随夏眉回了李朝。剩下一颗在红棉手里把持着,但她仇恨迷了心,任景璟怎么求都没用,一直不把解药拿出来给小枢哥哥服下。
景璟实在没办法,又担心在异族他们没有认识的大夫,小枢哥哥一旦毒发,眼睛是会像褚源那样很快瞎掉的,思来想去,他就把目光放到了赵大夫身上。也没拐弯抹角,景璟把小枢哥哥的情况向赵大夫讲明,询问他会不会解随心之毒或者压制毒性,同时提出他愿意用异族大汗的亲手处决权换赵大夫出手帮小枢哥哥解决随心之毒的问题。
当时赵大夫没有丝毫犹豫的就同意了。给他留了饭,叫他稍微填了填肚子之后,就开始事无巨细的询问随心之毒的来源、中毒症状及小枢哥哥是如何中毒的,以前有没有中过别的毒等等。景璟高兴于在异族地盘上也有大夫愿意援手,没去多想他异常兴奋的眼神,就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事情都说了。连外公周良给小枢哥哥的娘下药,自己心里非常愧疚的事也都被引导着说了出来。
景璟当时模糊意识到状态似乎不对,不过刚说完这些,赵大夫就大方地给了他一个盒子,说里面有一棵珍贵药材,有助于解毒。然后不待他去细想哪里不对,二王子的人就到了,要杀他们。他忙把药材收起来,把异族大汗藏到石床底下,之后就再没时间去深想了。
当然,现在知道赵大夫是小枢哥哥的外公,景璟就明白过来,对方怕是早就怀疑他以及他口中的小枢哥哥的身份,所以悄悄在他吃的午饭里下了料,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跟随引导,把心里所想,脑中所记全抖落了出来。
景璟原该生气的,但想起老头儿这两日提起往事时的彻骨恨意,他就全然没了心力,只觉满身心的愧疚与疲惫。
对方在知道他外公是周良时,只给他下料,没有趁他不注意杀掉他报仇,已经够仁慈了。
景璟摇了摇头,把脑中的杂念抛出,对夏娘道:“你慢慢后退至石室门口,带赵大夫进入石室,我会趁机关闭石门,努力守住机关,为你们争取一时片刻。”
石室只能从外面打开,机关就在石门左侧墙角的老鼠洞中。很隐蔽,事先不知道的话,想找出来不容易。先前那波人已经全死了,这波人看情况和上波人不是同一伙,不知道机关在哪里。若是景璟身体及武力值允许,他可以蹿出屋外,把所有异族人都引院子里去,然后叫夏娘拨动机关,关闭石门,同时在石门闭合前快速闪身进入石室,带着赵大夫从地道里逃出去。届时就算异族人想进入石室,也得花费大量时间找机关,能给夏娘他们争取最充足的逃跑时间。
不过景璟身体状况不好,气力流逝太多,根本没法把屋里的异族人都打出去或者全引出去。他唯一的优势就是一张酷似得了麻风病的脸。
只要他不死,那些异族人就不敢靠近他。他可以守在机关前,活着的时候让自己成为机关的第一道防线,死后把血液灌进老鼠洞里,筑起第二道防线。
尽全力为夏娘他们逃跑争取时间。
夏娘似乎连反应都不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皱起眉头,冷着脸呵斥道:“别想些有的没的,你到我身后去,我掩护你回石室止血上药。”
景璟看着她疤痕纠结的脸以及脸上那丝毫不温柔的不耐烦神情,眼眶突然就热了起来。
他没有反驳神情冰冷严肃的夏娘,听话地移向她的身后,让她为自己挡住全部刀光剑影,然后瘸着腿,艰难地往后朝石室门口退去。
两个人有意相互配合,很快就到了门口,赵大夫移开堵在门口的轮椅,方便景璟进入。
然而正是这个时候,景璟突然开口道:“红棉说小枢哥哥可能怀孕了!你们一定要逃出去,把他救回李朝。”
话中内容太过出乎意料,不止是夏娘愣了一下,连赵大夫都愣住了。
然后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夏娘感觉到一股大力突地抓住她的后背衣服,将她朝石室内拽去。
下一瞬,景璟就苍白着脸暴露在一堆刀枪棍棒之前,在毫无防御的情况下,猛地朝左侧堆满干柴杂物的墙角扑去。
刚到屋门口就看到这一幕的夏枢心目眦俱裂:“景璟!”
——
许多年后,每当想起景璟这一日在异族皇宫柴房里的行事,夏枢和夏娘都心有余悸,恨不得抓住他暴打一顿。可想而知,现场看到景璟差点儿丧命,两人心里有多震惊后怕。
幸好景璟那张脸叫异族人忌惮,就算攻击他也离的远远的,生怕被血溅到,染上什么病症。
也幸好夏娘心神坚定,反应迅速敏捷,脚下一个后退稳住身子,下一招长刀一挥就荡开了攻在景璟身上的大部分兵器,叫景璟幸运躲过胸口的危险一击,只是轻微划破皮肤,并未遭受致命伤。
“都快住手!”夏枢吓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忙放下红棉的尸体,抓住索苏大声喝道:“所有人都放下武器,立即退出房间,否则我们立马杀了他。”
屋中正在战斗的几十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战斗,望向门口,这才发现门口及院子里挤满了人。
门口的是三王子及几个李朝人,他们抓了二王子,正做要挟之态。
院子里则是藤野王夫及其他四个分别从旁处赶来的王夫,带着人将整个院子围的严严实实,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忌惮地看着三王子和那几个李朝人。
索苏从未被人这般当众挟持过,只觉面皮僵硬,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眼神扫过几个王夫及将院子挤得密不透风的兵士们,心中难堪的同时又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夏枢:“你外公和景璟人是活着的,解药也该给我了吧。”
夏枢没搭理他,扫了一眼阿娘和景璟后,望着满屋子的异族兵士,抬高声音,厉声道:“再说一次,立即退出房间,否则,你们的二王子会立马暴毙。”
索苏的脸一瞬黑如锅底。
任谁都不会想听到这种诅咒似的话语。
不过肚子已经开始绞疼,他也不敢再拖下去。
“藤野,叫屋里的人都出去!”索苏冷冷道。眼睛扫过屋中的几个李朝人及索力,然后眼神跟刀似刮向夏枢,语带威胁地道:“你最好说话算话。”
夏枢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向来都是说话算话的。”然后嘴巴张合,很快一串药名就被他念了出来。他也不管有没有人记,能不能记住,药名念完就道:“把这些都准备好,安排一个人送进来,其他人都退到院子外面,不得进院子一步。”
索苏撇过眼,朝藤野使了个眼色。
藤野和其他王夫对视一眼,这才招呼屋中异族兵士:“都退出来。”
然后院子里的巴尔也高声下令道:“所有人都退出院子,注意警戒,一只蚂蚁都不要放出来。”
……
等确定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夏枢让宏远关上房门,守在门口,注意外面异族人的动静。自己则从地上的干草堆里薅了一把干草,团吧团吧弄成一大坨,塞进索苏嘴里。只把索苏气的直翻白眼,却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压着索苏,将他用铁链捆吊在房梁上,确定他既说不了话,又逃不掉之后,夏枢才算松了口气。
第262章 【VIP】 。
“红棉她……”景璟跪在地上, 一手撑着地,一手在红棉鼻下探过,神色有些怔然。
“去了。”夏枢眼眶发烫, 鼻尖酸涩, 在他旁边蹲下,看着紧闭双眼、无知无觉的红棉,喉头哽咽:“是为了救我。”
景璟愣愣的。
夏枢抹了一下眼角, 站起身,抱来干草垫在地上, 将他扶坐到上面:“地面凉, 你坐草上,我给你看看伤。”
“这是药。”夏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眼睛在夏枢脸上扫了一圈之后, 便在两人身边蹲下。
夏枢一愣, 见她脸色平静, 下意识就想朝阿爹的方向看去。心想他两人十八/九年未见,他按捺住好奇心, 专门为两人留了空间叙旧,怎地阿娘连话都没和阿爹说两句就过了来。
只是脖子刚一转,脸就被一只手掰了回去, 然后夏枢的脑袋就被摁进了一个柔软但充满血腥味的怀里。
味道非常不好闻,夏枢想吐槽。
但下一刻,夏娘的声音就在脑袋上响起, 语调不仅不太温柔, 甚至还有些僵硬:“都别动!”
景璟和夏枢均是一怔。两人在夏娘的怀里脑袋顶着脑袋,大眼瞪着小眼,不明所以。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房间里突然响起两道利器入肉的声音, 伴随于此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爆开。
“为什么!”索力颤抖的声音充满了错愕,显然他震惊至极,以至于都忘了求救和呼痛。
“你们不想活了吗?”索力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些李朝人连后路都不考虑了。
其实按正常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特别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任何后援力量、且索力还有意交好的情况下,夏海为后路考虑,最佳的选择确实是扶持索力,待得逃出此间小屋后,利用他背后的势力除掉索苏这个双方的敌人。
但是……
夏海的声音是索力从未听过的冷酷:“觊觎我的孩子,还意图伤害他,你就必须得死。”
说罢,便又是一道利器入肉之声。
“孩、孩……”索力倏地瞪大双眼,目光晃动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只来得及将目光移向夏枢,发出两道似是而非的“荷荷”气声,便捂着血流如注的脖颈,轰然倒地。
“砰”地一声重响,之后再无声息。
“呜呜!”半空传来惊叫声,铁链也被晃的哗啦啦作响,很明显,吊在梁上的索苏被震到了,内心颇为不平静。
不过这个时候,没人搭理他。
“好了。”血腥味移近,阿爹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夏枢脑袋动了动,这回阿娘没阻止,拍了拍他们的后脑勺,就松开了手。
“你阿爹说你怕这个,晚上会做噩梦。”夏娘稍稍朝夏枢解释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景璟,说道:“你晚上要是怕的话,记得和我说。”
夏枢意外地看向阿爹。
他从小跟着阿爹流浪,虽然见惯了混乱世道下的死亡,但内心还是忍不住害怕,经常表面上装不在意,晚上就开始暴露真实情绪,不停地做噩梦。
不过待他长到十来岁,在蒋家村住下后,就再没跟阿爹出去过了。
夏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阿爹还记得他害怕这个。
当然,原本他也确实是害怕的。嫁给褚源后,直面了几次流血事件,尽管每次都有褚源细心陪伴、温柔开解,他还是不免心理恐惧,接连几日噩梦。
但是,一切都在这一路没有亲人、爱人保护陪伴后改变了。
夏枢这段时间里连命都可以置之度外,更何况害怕这种情绪。如果今日索苏被他钳制之后没有妥协,他是真的会不顾任何后果,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阿爹……”夏枢看着皱纹满脸、越发苍老的阿爹,鼻子有点儿酸涩。
夏海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脑袋权作回应。
之后与夏娘对视一眼,朝夏枢示意般指了指石室的方向,便去房门口同宏远一起守着了。
景璟其实也有些感动,同时还有些羡慕,不过扫了一眼石室的方向后,他的情绪就沉了下去,抿了抿唇,垂下了脑袋。
夏娘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他的脸,顿了一下,推了推夏枢:“景璟的伤我来看,你去瞧瞧你外公吧。”
石室的石门只打开了半边,夏枢从蹲着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到石门后露出的一小截灰扑扑的衣摆。
夏枢不知道石门后的老人是个什么模样,什么脾性,不知道他为何半晌了都不露面、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他其实有点忐忑。
当然,其实也不是有点儿,是非常忐忑……甚至有点儿害怕。
夏枢的血缘亲人里,阿爹燕国公有将他卖给永康帝的嫌疑,大哥元定没怎么接触过,二哥元州经常吵架,夏枢面对他们的时候,自觉不欠他们任何东西,态度坦坦荡荡。
唯有阿娘和外公,一个为了他百般筹谋,一个被囚禁前为他奔波置办礼物,满心欢喜期待他的降生。
以前夏枢幻想过无数次,幻想亲生阿娘是喜欢他、爱他的,只是不小心把他弄丢了,所以才叫他成了没有娘、只能寄人篱下的孤儿。但是自知道真相,知道阿娘是因为爱他才丧命的那一刻,夏枢心中就没了任何找到亲娘的欢喜,只有无边无际的愧疚。愧疚于阿娘一片爱子之心,他却毫无所知,也愧疚于如此厚重的亲情,此生再没机会报答……
夏枢不知道自己的存活在外公眼里算不算是辜负了阿娘,也不知外公会不会后悔当初期待他的降生……
夏枢害怕会听到一些他不敢听的话,但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深感愧疚。
不过犹豫不决终不是他的性子,稍闭了闭眼,稳了稳情绪,夏枢就站起来,朝石室走去。
待到门口时,夏枢低头看着那截越发清晰的麻布衣摆,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深呼一口气,手扶石门,抬脚踏进了室内。
……
夏枢是想象过外公模样的。
自从别人口中零零散散地听到外公的消息,夏枢心中就拼凑出了外公的形象:疏阔大方、医者仁心、喜欢喝酒、谈天、游走四方交朋友……就像一些文人墨客口中常说的侠士,携一颗仁心,天地自在逍遥游。
然而,现实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气质阴沉、瘦若骷髅、四肢皆被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子贯穿,被死死禁锢在一只铁轮椅上的老人。
“外公!”夏枢轻轻叫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的状态,心中顾不得害怕,忙凑近了想要检查那铁链,还有被铁链贯穿后没有好好治疗、已经开始腐烂坏死的身体。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老人就抬起手,轻轻挡住了他的动作。
夏枢一愣,抬起头来,看向两颊凹陷、瘦的只剩骨架子的老人。
老人没有说话,目光停在他的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恍然,目光逐渐变得悠远,仿佛在透过他的脸看些什么。
夏枢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怔怔地回看着他。
老人的五官已经瘦的完全脱了型,只剩一层皮包在骨头上。夏枢还原不出来他原始的样貌,但看他的骨架子,想来以前也是个身材高大健壮之人。
他以为老人看着他会说些什么,但老人看了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外公?”夏枢有些不自在,手挠了挠脸颊,意图化解尴尬。
老人怔了一下,眼睛对上他询问的眼神,愣了愣,这才算是回了神。
他目光扫了一眼夏枢的手,顿了顿,开口道:“手给我。”
声音嘶哑苍老,语言艰涩难听,像是很少开口说话。
夏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见他眉头舒展开来,眉间的竖纹逐渐熨平,甚至气质中的阴沉都似乎消散了许多,心中猜想他见了自己,大约是心情好的。于是呼出一口气,赶紧听话地伸出手。
夏枢先前精神紧绷没有察觉,等手递出去了才发现自己手背及手指血肉模糊,有些瘆人,赶紧尴尬地笑了一下,翻转手腕,手心向上递给了老人。
夏枢从小干农活、练武,掌心里都是又厚又硬的茧子。虽然嫁给褚源之后生活好了许多,手也每日都在保养,不过到底时间短,茧子的颜色是变淡了,但还有不薄的一层。
老人目光落在他手掌上,许久之后,才伸手捏住他的手腕,仿若自语般的轻叹了口气:“孩子受苦了。”
声音非常非常轻,若不是夏枢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可能就会错过这犹如耳语的气音。
夏枢下意识朝石室外看了一眼,见阿爹正专心警戒着外面,应该没听到他们说话,赶紧朝外公小声解释道:“没有受苦,绝对没有受苦,阿爹待我可好了。”
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那样的世道,选择捡下他这个双儿,还把他养活大,阿爹已经非常厉害了。他也就在蒋家村、阿爹不在家的日子里,吃了些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实际上比那些饿死或者被扔掉的孩子们强很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比猫儿这个有亲人在世的都要强些。至少阿爹和二叔身强力壮,二婶性格彪悍,一家子团结又护短,除了特别坏的人,普通的人寻常是不敢随意招惹他的。而他长大之后,性子不是个吃亏的且又会武艺,就是特别坏的人想要欺负他,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他的暴打。反正总体上而言,他没吃啥苦,也没受啥委屈。
当然,要比之褚洵、景璟这种爹娘双全、锦衣玉食长大的,他肯定是远远比不上。不过阿爹已经尽了全力来养他,也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夏枢已经很满足且很感激了,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啥苦,比别人差什么。
老人似乎没想到他听到了自己的话还这般回应,顿了一下,之后便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夏枢原以为他给自己诊脉是要给自己检查身体,但看着看着却发现情况好像不简单。因为他放下自己的手腕后,却是用指尖蹭了自己手背上的血液放在鼻尖下细闻,之后甚至还放到嘴里尝了尝……
夏枢悚然而惊,头皮发麻。
别人口中都说外公是神医,外公一见他就给他把脉,还尝他的血,不会是他真有啥问题吧?
夏枢心口惴惴,脑中凌乱,老人却轻叹一口气,说出了两个似感慨似怅然的字:“果然!”
夏枢心口一跳,赶忙问道:“什么果然?”
老人却没回答他,只目光移向他的脸庞,神色又恍然地看了许久。
这次夏枢没吭声打断,只也木呆呆看着他。
良久,老人回神,移开目光,轻声叹道:“怀孕两个半月了,是双胎!你阿娘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怕也是会高兴的。”
夏枢一愣:“双胎?”
“动了点儿胎气。”老人神色淡了下去,说道:“我给你开几个方子,你注意记一下,以后要按时吃药,好生调养。”
说完,不待夏枢回话,便开口报起药材来。
夏枢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外公都开口了,他还是赶紧收拾思绪,认真背记起方子来。
夏枢记忆力极好,听过两遍,就能把方子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等确认他完全记下后,老人就对着他半阖上了眼:“好了,你去吧,把月娘叫过来。”
“外公,我……”夏枢想说我在这里就行,我给你想办法打开铁链,咱们一会儿就走,一起回李朝,还想说我陪你说会儿话,只是对上那张冷淡、疏离已经闭上眼睛的脸,嘴里的话到底没能说出来。
想了想,他硬着头皮“噗通”一声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打量了一圈,想要做些什么,但手都碰到铁链了,眼睛不经意对上老人的脸——对方毫无反应,眼睛紧闭,似乎真的已经到此为止……
夏枢不由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讪讪地停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退出去了。
夏娘正在给景璟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听到老人叫她去石室也没什么意外反应,嘱咐夏枢接手,就起身去了。
夏枢在景璟身边蹲下,一边做着包扎,一边想着外公的态度,心里茫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不喜欢他,神思恍惚之下也就没有发现景璟和他一样神思不属的异常表现。
第263章 【VIP】 ……
众人没有休整多久。
半柱香之后, 藤野的大嗓门就在外面响了起来:“药材来了,开门!”
夏枢和景璟对视一眼,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一人捡起一把刀, 相互扶持着朝门口走去。夏娘也从石室内疾走而出,拿过靠在石门上的长刀,凑了过来。
“怎么样?”她开口询问。
“四个人进了院门。院外的人弓满弦张、蓄势待发。”夏海透过破烂的窗户纸警戒着外面。此时已是晚上戌时, 天黑洞洞的,除了倾圮的院墙外火把照耀到的地方能看到些情况, 别的都隐藏在黑暗中。不过仅是如此, 也能判断出来他们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一不小心就会被射成筛子。
夏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夏枢此时也凑到了窗户跟前, 他看着外面, 想了想, 心中立马就有了想法,高声道:“所有人放下弓箭。那个站在正对院门中间的矮个中年大胡子, 长相最丑陋的那个,对,就是别人都称呼你是王夫的那个, 你一个人过来送药,其他人都退出院子,不得靠近院门半步。”
此附带人身攻击的话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志一同地看向藤野。而藤野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 瞬间暴跳如雷:“你才丑陋,你个……”
“说的就是你。”夏枢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厉声威胁道:“你敢骂我一句试试, 骂一句我砍索苏一刀,看索苏身体康复、人身自由之后,有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藤野登时把话憋了回去,气的差点儿炸了,恶狠狠道:“好,你给老子等着。”
然后顿了一下,到底怕一人前往,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就想讨价还价:“药材量多,老子一个人拿不过去。”
夏枢冷笑道:“你是白痴吗,一趟拿不过来难道不会多拿两趟?难怪索苏不喜欢你,就冲你这四肢残废,脑袋灌水的模样,索苏眼瞎了才看上你。我看待他登上王位,第一个厌弃的就是你。到时候你身份、地位、财富一个都得不到,其他王夫全把你踩在脚下,你日子过得比王宫的看门狗还不如。”
藤野处处被戳到痛点,勃然大怒:“你个贱……唔!”
巴尔自他身后一把捂住他的嘴,眉头皱了皱:“冷静点儿,二王子还在他手上。”
“呵。果然是最爱索苏的男人。”夏枢立马抓住机会,扯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其他王夫明明看到藤野暴跳骂我,各个都袖手旁观,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半点儿都不带阻拦的。看来他们都是表面上忠心索苏,私下里却是希望我暴怒多砍索苏几刀,让他早点儿去死。也就巴尔王夫你了,是真心实意把索苏当回事儿。我看呀,此事过后,若索苏还让其他王夫活着,让他们抢你的地位、资源、财富,索苏就不配……”
“安王妃。”巴尔出声打断他的话,神色沉沉地道:“莫要挑拨离间,二王子待所有王夫都……”
“谁说我挑拨离间了。”夏枢也扯着嗓子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索苏性情刚愎多疑,手段果断狠辣,图塔不过是搜查时未能查出被我藏在靴子里的毒/药,就被索苏怀疑不忠,两炷香前刚被你带人处决,身首异处,你忘了?”
“哦,当然,你不是忘了,你只是想帮索苏遮掩他的狠辣多疑罢了。”夏枢笑道:“图塔不过犯了一个小错,就被如此对待,其他王夫包括他们的手下,没有一个阻拦藤野的,都是希望索苏去死,索苏现在既已明确知道他们心里的小九九,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不说别的,就是为了效忠于他的人,索苏也会把这些吃里扒外的人都给处置了。若他只处置别人不处置这些王夫及手下人,就是对图塔,对你,对其余为他卖命的将士们不公!他就不配你们所有人效忠。”
在场的王夫们及兵士们顿时哗然。
除了巴尔及手下人,其他人还不知道图塔这个大将被处决身死的事。
要知道,图塔虽然出身不行,上升手段不干净,常常被人嘲笑靠两个兄弟卖身上位,但他也确实是个威猛过人、一等一的将才。如此人物都……
几个王夫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脸色不由得难看,立马高声补救道:“你莫要胡言,我们没有希望二王子去……去死。只是反应不及,未能拦得住藤野。二王子一向宽厚待人……”
“哦,是吗?”夏枢懒洋洋地截住他们的话,不咸不淡道:“那就助你们好运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给堵了个半死。
这下所有人都心生不安,忧心忡忡了。
有担心索苏会不会疑心自己的,也有担心自己跟的王夫会不会出事的,当然,也有担心索苏安全的。
巴尔就是那个担心索苏安全的。他瞧着周围人都心思浮动,知道以自己相对低微的出身也安抚不了谁,没人会听他的,只有快点儿救出索苏,人心才会重新安定下来。于是直接上前一步,说道:“由我代藤野送药吧。”
夏枢就是想玩挑拨离间那套,立马拍板赞扬道:“好,不愧是巴尔王夫,索苏有你是他的福气,其他人都是比不上你的。你来吧,等事后我叫索苏封你为地位最高的皇后、可墩……哎,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反正就是你们异族人最高的……”
“安王妃。”巴尔听他话里话外都是挑拨,不想让他说下去,而是问道:“二王子现下身子可还好,为何至今未发一声?”
“哦,他身体不太好。”夏枢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笑道:“你要是再晚点儿,怕是都可以帮他收尸了。届时,其他人可以逃过一劫,你的荣华富贵可就要没了。”
巴尔见都这样了还没能避开他的挑拨之语,脸色顿时黑沉沉的,但夏枢可没有到此为止,他咳了一声,抬高声音,大着嗓门命令道:“听我说,从现在开始至索苏毒解了之前,所有人都给我放下武器,退到射程以外。你们若是敢不这么做,我们就不为索苏制解药解毒。索苏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就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得负全部责任。”
异族兵士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全部看向自己所属的上峰——也就是各位王夫。
王夫们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这次倒是利落地下了令,吼道:“全部放下武器,后退五十丈。”然后高声警告夏枢:“你们最好立马治好二王子,否则绝对要你们好看。”
夏枢笑了笑:“治不治得好,就看你们的表现咯。”
四个王夫最讨厌他这种阴阳语气,不过到底心中不安。虽然他们身份高贵,背后实力雄厚,索苏轻易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反复引起索苏疑心,未必不会步了图塔的后尘。于是也不和夏枢讲价还价,干脆地扬起手,黑压压的兵士们立马收起武器,潮水一般朝后退去。
房门不在箭的射程之内,夏海就放心地打开了门。
巴尔虽然想做些什么,但终究怕再耽搁一下,索苏就撑不住了。于是就熄了心思,老实地把一堆药材分两趟送到门口。
“二王子怎么样了?”见药材都被拿了进去,他冷冷地询问夏枢,并试图透过门缝朝屋里看。屋中除了石室中燃有火把,其他地方都黑洞洞的,只能听到铁链哗啦啦的声音以及“呜呜”的声音,什么也看不到。
巴尔有些担心,想要进门:“我留下来照顾二王子。”
夏枢看着这个身材精壮貌似本事不错的王夫,倒是想把他放进屋,然后仿照对图塔那般除掉他,减少一个劲敌,不过现阶段不具备条件,只能遗憾放手。
他笑了一下,一把半合上门,高声调侃道:“王夫倒是会表现,怪不得索苏最喜欢你呢。”
“不过,你再耽搁一会儿,我们也不介意让他多痛一会儿。”夏枢慢悠悠地不怀好意地笑道:“还是说,巴尔王夫表面上一往情深,实际上和其他王夫一样打的希望索苏早死的主意?”
巴尔顿时咬牙,瞪着夏枢的目光恨不得把他撕了,不过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会儿后,到底是把火气压了下去:“什么时候可以制好药,放了二王子?”
“四个时辰后。”夏枢这次倒是干脆。
“时间太长了。”巴尔皱眉。
“你当制药、解毒是容易事吗?”夏枢翻了个大白眼:“你只是吹个冷风,患个风寒,想要康复也至少得三五天呢,更何况索苏中了剧毒,四个时辰能好你就烧高香吧。”
说完,便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着门道:“退到五十丈之外去吧,时间未到之前不得靠近一步。否则索苏有个三长两短,就全都是你们害的。”
巴尔犹豫了一下,想着索苏的性情,冷冷地瞪着闭紧的门好一会儿工夫,最终还是憋着火气,忍着担忧,选择转身离开了。
夏枢直到确定他走到闪烁的火把处,才松了一口气。
他心想,争取到四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以及细想接下来走什么路了。
是捏着解药威胁索苏送他们离开,还是带着索苏一起离开这里,中间找机会除掉他……他揉着操心了一整日、有些疲惫的脑袋,想问问阿娘是怎么进宫的以及怎么恰好这个时间出现在宫里,只是他刚一转过头,脑袋就被摁进了一个味道熟悉的怀里,同时,耳边也听到那熟悉的利器入肉之声以及陌生的剧烈的挣扎声……
夏枢一怔,忙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索苏他……”
“他不能留。”
夏枢想说他当然知道索苏不能留,但问题是他们要逃走,现在必须留啊。他们需要用索苏震慑异族人,让他们帮忙打开外公的铁链,准备马匹食物,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一起离开这里,撑过茫茫荒原,返回李朝。
“石室里有密道。”夏娘低声道。
夏枢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他心脏哐哐直跳,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一下子白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夏娘:“外公?”
然后不等夏娘回答,抬脚就要朝石室冲去。
只是夏娘这次却并没有松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冷静一下!”
“放开我。”夏枢眼眶发热,心中恍然间只余慌张与惊怕,回身想要撕开她的钳制。
然而下一刻,一个高大且带着血腥味的身体靠近了他。
他心觉不好,但只来得及听清景璟的一声惊呼:“小枢哥哥!”就脖颈一疼,陷入黑暗。
意识临消失之前,只隐约听到阿娘的一声轻叹以及阿爹的一声安抚似的话语“没事,是我敲晕他的,与你无关”,之后便再无别的声息。
第264章 【VIP】 ……
夏枢是被周围嘈杂的马蹄声及说话声吵醒的。
脑袋突突地疼, 脖颈、四肢、胸腹也都在叫嚣着疼,叫他稍微一动,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疼的浑身上下直打哆嗦。想要看看周围的情况, 但是眼睛刚睁了个缝,就被强烈的光线刺的一片白茫,不仅陡升眩晕反胃之感, 还生生被逼出来好几滴眼泪。
夏枢难受地皱起眉头,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他摇了摇脑袋, 想要清醒些,却不料适得其反,弄得眼前金星直冒, 胃中阵阵翻涌, 差点儿没吐出来。
他赶紧停下动作, 努力压制胸中呕意。
过了好一会儿,脑袋里的眩晕之感才消失, 胸口的恶心之意也才消散。
心神逐渐回归,他终于可以分辨清楚说话之人是否为熟人及说了什么内容之时,人群的交流已到了尾声。
夏娘粗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月娘今日在这里谢过各位勇猛好义之士, 各位多保重,希望我们李朝相聚、后会有期。”
接下来传来的是一群或男或女、或低沉或清脆的陌生声音,混在踢踢踏踏的杂乱马蹄声中, 声音激越高亢, 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量:“月娘言重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然后就听见干脆利落的马鞭抽打之声响起,“驾!”
随即马蹄声如炸雷般奔腾而起, 带起一阵剧烈寒风,扬起一片凛冽飞雪,视死如归般朝远方疾驰而去。
“他们会怎么样?”马蹄声远去,景璟的声音响起,满含担忧与茫然。
没有人回答他,但与他同行之人的脚步声却都有些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夏娘的才叹了一声:“希望可以再见吧。”
话音起落间,几人的脚步声已到爬犁跟前。
夏枢赶紧侧过脸,装作没醒的模样,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他现在不想看到阿娘和阿爹。
“小枢哥哥怎么还没醒?他都睡了快一天一夜了。”景璟的脑袋探来,眼睛在夏枢脸上打了好几个转,还伸手摸了摸夏枢的额头和脸颊,担忧的不行的模样。
“他心力消耗极大,又动了胎气,喝了药,这一觉睡的自然长些。”夏娘扫了一眼夏枢的脸,提醒景璟在爬犁上坐好,她则扯着被子为两人盖好,还顺手帮夏枢掖了掖被子。
爬犁晃动间,夏枢感觉阿爹已在前面坐好,还以为这就要出发。
谁料,爬犁还没跑出去,阿娘的声音就突地冷下来:“好了,这会儿人都走了,咱们就好好说说你的事!”
“把手伸出来!”夏娘声音扬高,语气非常凶。
凶的夏枢心脏猛地一跳。
他顾不得再生气,赶紧回想之前干的事情,心道阿娘难道是发现他干了坏事,抓住了他的把柄,要收拾他?
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最近貌似也没干啥坏事啊……
难道是先前给元州扣黑锅的事东窗事发了!
但是这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也只有景璟知道,连褚源都是不知的……
难道是景璟告诉阿娘了?
不、不对,夏枢紧张之下,脑袋还算清醒,赶紧摇头否定,景璟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
那阿娘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夏枢思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哪里出问题了。
想着阿娘严厉的声音……夏枢不由得有些胆寒。
要不……夏枢心道,也别管她是怎么知道的,先道歉再说,道完歉就撒娇……
“对不起!”夏枢说干就干,非常果断,痛快地开了口,于此同时,也睁开了眼,打算只要阿娘抓住他的手要打,他就哭痛,然后撒娇……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景璟嗫嚅的声音几乎同时落下:“对、对不起!”
夏枢:“!!!”
他一下子懵了,猛地转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
然后就在对上三人面无表情的脸时,一下子消了音。
景璟:“……”
夏娘&夏海:“……”
三人都无语凝噎地看着夏枢。
装睡没什么,但这人是有多心虚啊,连诈都没诈,不过是让做错事的出来挨训,他就自己对号认了。
夏枢和他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懵懵的脑袋才算转过弯,顿时非常尴尬。
不过看见阿爹和阿娘的脸,夏枢就又想起外公,心里顿时一恸,干脆地闭上眼,扭过头,谁也不看了。
夏海和夏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担忧。
不过两人也知道,现阶段夏枢闹脾气是正常的,他年纪不大,还需要时间去消化长辈们的某些选择。
于是两人也默契地把刚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一个扬起鞭子,两匹骏马拉着爬犁开始往前跑去,一个则接着刚刚的话题,抓着景璟的手,狠狠地打了一下手心,问道:“知道道歉,那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吗?”
景璟顿感羞耻无比。
他从来没被这样教育过。他阿娘是个脾性温和之人,他犯错了,她会温言温语地告诉他继续错下去的后果,然后和他分析怎么挽救、降低损失。等事情结束,也会和他分析是整件事情他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当时应该怎么做才能规避,把道理揉碎讲给他听,他就会深深的记得,以后也会认真改正。他阿爹忙于公务,在他的教育上花的时间很少,基本都是由着他阿娘教育。他阿奶和继母则是丝毫不讲理,只会破口大骂……当然,景璟也不会听她们的就是了。
因着阿娘的教育,景璟很少会由着性子做事。每次他都是想好了后果,才去行动。所以他自觉深思熟虑,做事成熟,哪想到会被像小孩子一样被打手心。
他是觉得对不起许多人,所以才道了歉。但这种打着手心,让自己思考错在哪里,还得自己说出来的,景璟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倒不是不能说错在哪里,但瞥了一眼装睡的小枢哥哥,想到他刚刚的自爆,景璟羞耻的同时也不由得警惕。
他可别步了小枢哥哥的后尘,想了想,他偷偷打量着夏娘的神色,谨慎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道歉?”夏娘登时给气笑了,目光在他与夏枢脸上转了一圈,神色狐疑:“你们两个不会瞒着我做了什么事吧。”
“没有,这个肯定没有。”景璟赶紧摇头否认。
“我就是,就是……”景璟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下,干脆心一横,自爆起来:“我外公他……”
“这个与你无关,不用你道歉。”夏娘果断截住他的话,看着他稚嫩又倔强的脸,眉头渐渐拢起:“跟你说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昨晚那个情况,如果不是我动作快,小枢到的及时,你的命早就没了,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我今日不提起,你就不知道自己昨晚的莽撞行为错了,啊?”
景璟怔了一下,没想到夏娘是为昨晚的事教训他,他还以为……
“那是我当时应该做的。”景璟却摇了摇头,他垂下眼,神色有些悲凉,但也很坚定:“我昨晚没做错。”
如果当时小枢哥哥没到,他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争取时间把夏娘和小枢哥哥的外公送出去。这是他作为周良的外孙双儿,欠小枢哥哥一家的……
夏娘的脸却一下子黑了,抬起手,狠狠地又打了一下他的手心,怒道:“你还觉得你没错,你想没想过你死去的爹娘,还有活着的养父……”
“我想过的。”景璟看着夏娘,眼眶一下子红了,既是疼的,也是想到自己的爹娘心中难过,他道:“就是想过我才那样做。我外公他……”
“跟你说了与你无关。”夏娘不耐道。
“不是,你不知道……”景璟想要解释:“他……”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夏娘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她盯着景璟的眼睛,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你只要给我记住,以后不准再这么逞强!你们小辈只有自己的时候想怎么做我管不着。但有长辈在,还轮不到你们去送死。你们以后谁要是敢再当着我的面如此,就别怪我代你们爹娘好好抽你们一顿。”
景璟一下子怔住了。这才明白夏娘在怪他做错了什么。他看着夏娘,眼里包着泪,心里一时间又感动又酸楚。
而夏娘的话指向性太强,夏枢也不由得睁开眼睛,眼眶通红地看着她。
“所以你就不管外公,让他去送死,是吗?”他瞪着夏娘,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表情有些愤怒。
“小枢。”夏海先于夏娘开口,厉声呵斥道:“不许这么和你阿娘说话。”
“没事。”夏娘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示意无碍。
夏枢则是一扭头,不看他两人,但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低声道歉:“对不起!”
然后这一声就犹如破开了闸口,眼泪再也憋不住,喷涌而出。
“外公!”他抓着被子,终是难掩心中难过,情绪失控,痛哭起来。
夏娘和夏海对视一眼,都不由得叹息一声,满脸的担忧。
景璟则吓坏了,赶紧凑上前想要安慰他:“小枢哥哥,你别伤心了。等咱们回到李朝,就再找人过来救你外公……”
“他现在已经去了。”夏娘的声音低沉,仿若在叹息。
景璟愕然抬头:“怎么会,你不是说……”
“我骗你的。”
景璟一下子呆住。
夏娘抬眼看着广袤的雪原,一开口便是一件仿若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她声音平静地道:“三个月前,我就带人打通了由王都城外到石室的密道。”
夏枢的哭声戛然而止,双目圆睁,惊讶地看向夏娘。
景璟还沉浸在被骗的震惊中,不太相信夏娘的说辞,他道:“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早……”
他想说人早救出来了,但意识到这样咄咄逼人地质疑是不尊重长辈,赶紧闭上了嘴,只是看着夏娘的眼神却是掩藏不住的疑惑及怀疑。
夏娘没在意他的不信任,她道:“我向他说明来意,想要救他离开,他却不同意。”
她说的“他”是谁,大家都知道。
夏枢抽噎了一下,不敢相信:“他为何不同意?”
“刚开始是不信任我。”夏娘垂下眼,神情淡淡的。
夏枢一愣:“他不认识你吗?”按理说不会啊,夏娘长在国公府,怎么也会见过面的。
果然,夏娘摇了摇头:“以前认识的。”
她的眉眼有些怅然,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阿娘大我十岁,她嫁给你阿爹的时候,我才七八岁,父兄皆战死在沙场,元家二房只剩我一人。你阿娘看我无人照顾,就和你阿爹求了,把我带到身边养着。你外公性情疏阔、行事不羁,日常除了外出行医寻药外,就在国公府住着。他见你阿娘要学着管理国公府,事情繁杂,难有闲余时间,就把我要过去,帮忙照顾教养。”
“他说女孩子不能圈在家里养,要出去多走走,长长见识,还要学几门技能,这样就算遇到意外,也能安身立命,所以他教我学武、学医,每次出门喝茶或者会友,还都带上我。因为他与沈太傅是至交好友,沈太傅又是褚熙,也就是褚源阿娘的舅舅及授业先生,他们常在一处喝茶,我与褚熙自然就认识了,还成为了挚友……直至后来褚熙嫁入东宫,我入选东宫女官,不能随意出宫,他才不再带着我到处跑……”
这几乎是亦父亦师的关系了。
夏枢一时间怔怔的。他想起来几年前刚到书院学识字,舅公就说他像他的一位故人……当时还以为是长辈随口说的,那想到原来是真的像。因为那个故人现在看来就是他的外公。
而这些过往,夏枢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心中就是无尽的酸楚与愧疚。
外公出事,这一群人里最难过的就是阿娘了吧?
他却以为阿娘……
“对不起。”夏枢一把抓住夏娘的手,眼圈泛红,诚恳认错:“我刚刚不该那样说话,伤你的心。”
“没什么。”夏娘倒是没怎么在意,她摸摸夏枢的脑袋:“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好孩子,都理解的。”
景璟却想不通:“那他为何不信任你?”面对几乎是自己带大的孩子来救自己,怎么也不会不给予信任啊?
对于此,夏娘也只想大骂一句她那堂兄燕国公,问他为何选择软骨头投诚永康帝,还把自家双儿当献礼。
不然夏枢外公也不会怀疑她这个死而复生的元家人是不是也做了永康帝的狗腿子,与异族人有所勾连……
但夏枢就在跟前,她不能在夏枢面前骂他亲生阿爹,因此只摇了摇头,说道:“在他眼里,月娘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而我容貌尽毁,看不出原本的影子,可能他心里以为,我就是一个顶着月娘的名号,不知要打什么主意的骗子。”
第265章 【VIP】 …………
夏娘不等景璟再问, 说道:“他说如果我敢杀了异族大汗以及二王子,为他报几十年来的虐待囚禁之仇,为云焱报丧命失子之仇, 他就相信我。”
顿了一下, 她补充道:“云焱是小枢你的亲生阿娘。”
景璟和夏枢都愣住了。
想要杀了异族大汗以及二王子,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几个有身份之便,还有可能接触到人, 夏娘可是什么都没有,想接触这两人都难如登天, 更遑论杀了他们, 之后还要考虑如何带人逃跑……仅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得了。
果然,夏娘道:“我面容有异, 身份也过不了各类搜查, 寻常渠道进出不得王宫和府邸。而那条通往王宫的密道当时修建的目的只为救人, 直接通到石室内。石室因为只能从外面打开,日常又有兵士把守巡逻, 平日里除了送饭的及尸体能出去外,就是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寻思了许多法子都不能成行,只能计划再行开两条密道, 借此进入王宫或者二王子府。”
“只是近几个月来,为筹备战事,王子府邸及王宫都加强了戒备。为免打草惊蛇, 新修密道的计划也只能搁置了。”夏娘道:“本来想过了这段时间, 再看看机会。昨日下午,城门突然被荷甲兵士围住,禁止所有人出入王都。听人说王都内街道也被戒严了。我察觉到异常, 意识到可能是个机会,就通过密道去了石室。”
然后就在异族人刀下救了景璟和夏枢的外公。
“可是昨晚二王子已经死了,异族大汗也落在咱们手里了啊。”景璟不理解。
他已经意识到,不止夏娘骗了他,赵大夫也骗了他。
昨晚赵大夫说以后会见面的,让他不要多问,赶紧走。夏娘也催他。他以为两人有啥别的安排,不方便告诉他,就不敢多问,生怕人多想。谁知道这两人没有多想,纯粹是忽悠他,而他却是多想了,所以被骗了。
夏枢也不理解,他撇过眼,擦了一下眼泪,问道:“为什么他不愿离开呢?”
“小枢……”夏娘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枢哥哥,你莫哭了。”景璟见他眼泪越流越多,怕他脸皴,赶紧劝他。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及几封信递给夏枢:“信是我从王宫书房里搜的。这个盒子是临离开前,赵大夫要我给你的,他说你可能会需要。”
“我会需要?”夏枢有些懵。
外公没和他说这个啊,只让他背了几张药方子。
夏娘也有些讶异,她伸手拿过,打开后却见里面是一朵九瓣的干花。
时间久远,尽管主人用心保管,花仍旧不免现出陈旧之态。
夏娘的心情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她呆呆地看着干花许久,眼中泪水滚动,却最终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把盒子放到夏枢手边:“收下吧。”
然后摸了摸景璟的脑袋,眼中含泪,嘴角也微微勾起笑意:“他是极喜欢你的。”
“啊?”景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感觉受宠若惊:“可是我……”
“他信任你,临终前愿意给予重托,这就够了!”夏娘这次没有不耐,虽然依旧没让景璟说下去,但态度很温和,她道:“别的不用去想。你只要记得他的态度即可。”
景璟神情有些空白。既高兴,又不敢太过高兴;既忐忑,心中的大石头又感觉已经没那么重了。
夏娘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让他回神,便把目光移向夏枢。
夏枢还在看到药材的震惊之中:“这是可以解毒的九重莲?”
“对。”夏娘看着盒中干花,面容有些出神:“有些毒/药的解毒之法是以毒攻毒,剂量或者制药法子需要严格控制,一旦稍有差池,便会解毒失败,造成新的中毒之危,命丧黄泉。褚源的随心之毒如果想解,就面临着这个问题,所以我一直让他别乱吃药。而九重莲的珍贵之处在于,它能帮忙清理余毒、调养身体,即使解药未能完全解毒,只要消解掉部分毒性,九重莲就可以把剩余的毒性全部清除,滋养身体,助力完全康复。”
夏娘道:“你外公早些年寻到过一支九重莲,给了你阿娘。这是第二支,原本是要给你做生辰礼的……不过你现在也不需要它了。”
“你外公托景璟送给你,我想他可能是考虑到褚琼的手下救过你,沈太傅又是他至交好友……但主动权仍在你手里。若是此次褚源能够不负你的话,你可以把药材用来给他治眼睛。若是他负你,你也自可以不把药材给他,让他瞎一辈子。”
景璟:“……”
夏枢:“……”
感觉眼泪都不知道该咋掉了。
“外公他不喜欢褚源吗?”夏枢很懵,有点儿不知所措。
而且……
“外公他怎么知道褚三舅舅的手下救了我,还有,他还知道褚源?”
“我与他说的,你们的事情他都知道。”夏娘为了取信于人,真是什么话都说了。
当然,即使是不为取信,她也是会说的。
没人知道近二十年的囚禁、折磨、逼迫,昔日潇洒不羁、开朗疏阔、钟爱天地山川自由行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知道。
忘了言语,忘了过去,背离医者仁心、行事麻木如石……除了再见女儿一面的一缕执念在撑着他,他已不算一个活人。
夏娘一点点的和他叙说着当年人、当年事,帮他回忆过往、和他细说小辈,看着他开口艰涩的说话,期望燃起他生的欲望……
但终究没有成功。
知道女儿在十八年前就已死去,他除了报仇,心里就没别的了。包括活着。
夏娘的神色有些惘然,她道:“你外公不是不喜欢褚源,是前车之鉴,让他心里有所顾虑。他也是关心你。”
但再多的,却没有心力了。
夏娘轻叹一声,想了想,还是道:“你也莫要伤心了。他选择留下,一是那铁链浑然一体,刀砍不断且已经长在他身体里,除非砍断四肢,否则无法离开。他已七十多岁,再受不得那样的苦。二是大仇得报,他已没什么念想,唯独希望你能平安。关闭石门,毁掉机关,待得四个时辰后,一把火烧了屋子,叫异族人彻底混乱起来,这样能够为你争取最多的逃跑时间,你活下去的机会也最大。他也没什么心愿,就希望到了地下见了你阿娘、外婆后,他可以向她们交代,一家三口安心团聚。”
三则是为了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
这个夏娘没有说。
这么些年来,异族人逼着他用了多少奴隶仆人练习换心之术……尽管是被迫的,是意识混沌的,但从麻木中醒来,回想当年医治天下病人的仁心宏愿,再看看死在自己手中的无辜之人,如何不讽刺,如何能心安。
死其实是偿命,也是解脱。
“可是……”夏枢仍然有点儿难过:“他肯定想念阿娘,尸体、甚至骨灰却……”永远的留在了异族。
“你外公以前常在外行医施药,与我及你阿娘说过,他若是去了,必是身归山川大地,叫我们不必寻找,也不必伤心,每年随便找一天和他念叨几句就成,剩下的日子要好好的过。等以后到了地下,倒是可以好生见面细聊,反正总是不会再分开的。”夏娘道。
夏枢没想到外公以前是个如此洒脱生动之人。石室中的老人阴翳、枯槁……
夏枢心中怅然,但同时也涌起了对异族人无尽的恨意。
还有红棉……
“还有红棉的尸体!”夏枢突然想到忘了什么,猛地从爬犁上半坐了起来。
他昏迷前,红棉的尸体就在他右手边的草垛上,原本想的是带她回李朝,葬在她爹娘身边的……
“还有你说异族大汗落在我们手中。”夏枢刚刚一直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看向景璟:“怎么回事儿,他现在死了吗?”
“没有呢,这不就在那里呢。”景璟给他指了指前面小跑的马匹上绑缚的人形麻袋:“现在还晕着呢,不到晚上估计醒不过来。”
他见夏枢情绪平静下来,注意力也转了出来,忙凑近了,拽出自己稍微干净点儿的皮袄内衬子,给他将脸上的泪水一点点仔细抹干净,嘴上道:“莫要嫌弃,没有帕子,只有这个干净点儿了。”
两人现在都两个多月没洗澡梳头,蓬头垢面,脏的没眼看。
“不嫌弃。”夏枢摇了摇头,他扫了一眼麻袋,见安安静静的,确实像没醒的模样,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到景璟手上,顺从地仰起脸,任景璟给他擦泪。
他的双手被索苏抓烂了,包的跟粽子似的,估摸着没有个十来天好不了。
夏娘见他们关系亲昵,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解释似的说道:“此行南逃,多有不便,且人既已死,还是尽快入土为安的好,所以我就做主将红棉暂埋于密道出口附近。你若真有心,倒是可以在将来李朝军队踏平异族之时,着人将她接回李朝。届时也算全了她的心意。”
说完,她打量着夏枢的神色,试探性地轻叹一口气:“她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