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的。”夏枢轻轻打断她的话,垂下眼,刚被擦干净的眼泪差点儿又要落下,他低声道:“我是希望她活着与我们一起回李朝的。”
夏娘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回倒没有再就红棉这个话题说些什么。
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转移话题道:“异族大汗这个,说来还是景璟的功劳。他被送到你外公那里后,非常担心你的安危,就想法说动你外公帮忙提供迷/药,制住送饭之人,迷倒守卫兵士,悄悄迁入御书房,冒死绑了异族人的大汗,想要用他威胁二王子放了你。”
夏枢倏地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景璟,眼神极为佩服:“你也太厉害了!”
景璟登时红了脸,被他如此直接的夸奖弄的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垂下脑袋。
夏娘倒是笑了,她摸摸景璟的脑袋,和夏枢温柔道:“那也是他担心你的安危,为了你什么都不顾。小枢,这情义,你可要记在心里。”
“我会的。”夏枢赶紧道:“我们两个是好朋友,他的好我都记着呢。”
“那就好。”夏娘满意地笑了笑,目光瞟了一眼景璟低垂的脑袋,心想,就这样吧,希望小枢以后记得他所说的话。
夏枢仿若不知道阿娘的话中意味,他扫了一圈,见他们此行四人、三马,两匹马拉着爬犁及物资,一匹马栽着帐篷、草料以及一个麻袋,别的再没人影,才反应过来好像少了个人,不由得道:“宏远呢?”
第266章 【VIP】 …………
“他随另一拨人去引开异族人。”开口的是前方赶马的夏海。
“另一拨人……”夏枢想到自己醒来时听到的马蹄声及说话声, 意识到可能是这些人。
但是……
“引开异族人?”夏枢惊讶,同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些不安。
夏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异族王室通过联姻与各部落结成联盟, 所以各个王子背后都有势力强大的母家、妻家或者是夫家。随着大汗年迈体衰, 王子们长大,他们背后的势力也各个起了心思,斗得几乎势同水火。此次大汗下落不明, 二王子政变失败身死,三王子身首异处, 对他们背后的势力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特别是二王子的势力,现在恐怕已经乱了起来,无暇他顾, 但对于大王子及其拥护者来说, 这却是个极好的机会。他们必会一边与大汗的势力合作全力追杀我们, 一边安排人南下通知大王子王都事变,接他尽快返回王都。”
“那他们是谁?”夏枢赶忙问道。想起听到的声音, 二三十个人,有男有女,但一致的是, 声音都不算苍老。
“是二十多年前被异族人掳走的北地百姓及他们的孩子。”夏娘眼眶慢慢湿润起来:“有感于褚琼和元英当年的救命之恩,在知道我是元家人且意欲救出你外公这个神医为褚源医治眼睛时,助我修了密道。在知道你们的身份及你们近乎灭了异族王室之后, 愿意出动年轻一辈, 拿着你们的衣物,引开异族人的注意,舍命护上一程。”
夏枢愣愣的低下头, 看向身上的衣物,又扭过头,看向景璟露出在被子外的袖子。
两人身上都不是原来那套李朝人的穿着,而是异族人样式的服饰。
很显然,在他昏迷的时候,阿娘为他们换了衣物。
“小枢……”夏娘看着夏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水光闪烁,目光隐隐带着哀求与逼迫:“此次回去,褚源眼疾康复,必会冲击那最高位置。你一定要让他知道所有人为他付出了什么。”
“若他成功,你立于他身侧,一定要时刻提醒他善待治下臣民……若是可以,有生之年,一定要带兵踏平异族,将当年被掳走的北地百姓全部接回去李朝,为他们免除贱民身份,让他们安居乐业,子孙后代安享太平安康……知道吗”
声音低哑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泛白,捏的夏枢胳膊疼。
夏枢看着她眼中的愧疚、压迫与决然,动容的同时,心中的不安又多了一层。
“我会的。”他看着夏娘的眼睛,想要安抚她,认真地用最坚定的声音回答并强调:“我不会,也不会让他忘记这些人的。”
“那就好。”夏娘深吸一口气,别开脸,许久之后,她抹掉溢出眼眶的水汽,才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夏枢,神情轻松地勾了一下嘴角:“阿娘相信你。”
说完,她似乎想调节气氛,开玩笑似的捏了捏景璟的脸颊,说道:“我们景璟以后的夫君若是做官的,也要如此提醒他做个好官,知道吗?”
往常听到这个话题,景璟肯定是会脸红的。但现在,大家表面上没表现出来,实际上心里都很沉重,看了一眼夏枢后,景璟装作没察觉什么言外之意,点了点头,也学夏枢那样,坚定道:“我会的。”
夏娘这次勉强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后,便不再说什么。
之后便是沉默。
几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听着哒哒的马蹄声,看着无边无际的雪原,思绪在呜呜的风声中纷飞乱舞。
许久之后,雪原上现出落日的余晖。
爬犁在一座荒山的背风之处停下。
“不宜再往前走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夏海勒停骏马,眯着眼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夏娘看了看四周,跳下爬犁道:“行。”
两个人说好,便开始卸东西,搭帐篷,安营扎寨。
景璟腿上、胳膊上都有刀伤,夏枢没让他动。自己则走到四周,开始拾捡起干柴。
三人相互配合,很快就把火堆升起来,帐篷搭好,肉放到火上热起来。
夏枢昨天到今天就吃了一顿饭,也不知是不是饿的,一闻到肉香味就忍不住咽口水,之前的恶心之感全然没有了
夏娘此行为了方便,准备的都是熟肉干,补充能量不错,口感一般。先前还怕他吃不进去,此时见他看着肉眼冒绿光,取笑的同时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肉热好之后,四人也不讲究,给麻袋里那个还没动静的留了一块,剩下的四人拿刀一分,便就着烧开的雪水,大快朵颐起来。
吃过饭之后,夏枢和夏娘帮着夏海给马搭了个简易的窝,夏海开始给三匹马喂食,三人则看着黑下来的天,围着火堆烤火。
景璟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在反复思考之后,终于问出了路上一直想问的问题:“我阿爹他生前与元……救过北地百姓……他没有叛国?没有杀害元家人?”
夏娘似乎意外于他的问题,在火光的映衬中明显看到她愣了一下。
不过在对上景璟忐忑的目光后,她才意识到这些小辈与自己不同,没有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与经历,对长辈们的印象都来自于外人,被传言影响是很正常的。于是柔下目光,点了点头,说道:“他们确实救了很多北地百姓。”
夏枢也想到还没和景璟说过他阿爹的事,赶紧道:“褚三舅舅和元英二堂叔没有叛国,也没有反目,他二人只是被自己人出卖后,成了异族人的俘虏。然后为了脱困,救下被异族人俘虏的李朝兵士及北地百姓,做戏糊弄异族人罢了。”
见景璟目光惊异地盯着自己,夏枢赶紧补充:“是索苏说的。他还说异族人吃了瘪,他为报复,就放出流言,说李朝前线的队伍中有一支的将领叛国,所以褚三舅舅和二堂叔带领的两支合围军队才惨败。异族人此举正合李朝内部某些人的意愿,最后流言传着传着就变成三舅舅和二堂叔其中一人叛国,两人反目,杀了对方……哎,你别哭!”
夏枢没想到还没说完,景璟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吓了一跳,赶紧住了嘴,伸出胳膊想要安慰他。
夏娘见他双手跟粽子似的,忙拦住他的动作:“你别动,自己还伤着,我来吧。”
景璟一听这话,顿时不好意思,小声道:“就是突然觉得委屈,都说我阿爹杀了元家二叔,还叛国……他都死在战场上了,还这么诬陷他……我就……其实没什么的……我已经好了。”说着,赶紧用自己胳膊擦了眼泪。
夏娘忍不住笑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用手指给他抹掉眼泪,温声道:“你也别乱动胳膊,伤口不浅,动来动去的,小心再流出血来。”
说罢,轻叹一声:“谁叛国,谁出卖百姓,百姓们都记得呢。不然你以为那些北地百姓明明已经得救,为何最后又跑回到异族人那里,宁愿当奴隶,也不回北地。”
夏娘道:“当年北地军中确实出了叛徒,但不是褚琼和元英,而是永康帝李倓的拥趸汝南侯一系。他们与异族人合作,导致两路合围军惨败。而后,又想杀良冒功,被褚琼和元英断然拒绝。然后他们就凭着人多势众,联合起来杀了本就重伤的褚琼和元英,想要嫁祸给那些与他们一起被俘虏及被救回来的百姓,借以屠杀他们换取功劳。百姓们知道真相后,奋起反之杀光了他们,最后连北地也不回了,直接逃到了异族人那里当奴隶。”
“在异族人的地盘上,他们过得生不如死,但依旧记得当年的恩情,愿意为褚元两家的后代尽一份力,哪怕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夏娘看着夏枢和景璟,再一次认真嘱咐道:“所以,有生之年,这份情义是要还回去的,不管是给他们,还是他们的子孙,一定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夏枢和景璟知道夏娘的慎重,心里其实也为百姓们的情义动容,赶紧点头:“我们知道的。”
然后话题落下,气氛就又一次沉了下去。
其实经历这一天一夜,景璟对夏娘的印象已经完全翻了个个儿,感觉非常亲切。对着她,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想来想去,他到底没忍住好奇心,试探着问道:“我阿爹他……”
他想问阿爹的事情,但突然想到,夏娘姓元,还是个女子,不一定知道褚家男人的事情。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问道:“阿爹和元二叔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别人会传他们反目,还杀了彼此?”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元州这个元家人都深信不疑。
夏娘没想到他会问过往之事,不过也明白故人们早去,生平对小辈们来说一片空白,只言片语的消息只能从流言中摘取,难免心中不定,被流言带偏了去。
想了想,她决定把过往摊开来讲,以给小辈们解惑,以免出现什么误会。
于是轻叹一口气,一边回忆,一边将二十多年前的纠葛娓娓道来:“你阿爹与我二堂哥都是很好的人……当然,外边传你阿爹与我二堂哥反目,确实有这回事儿。因为妹妹褚曦,你阿爹与我二堂哥打过架,老死不相往来过,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褚熙死后,他们上了战场,生死相托之下,就解开了从前的心结,成为真正生死相交的朋友。他们不会杀死对方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褚熙,也不会自相残杀的。”
夏枢听着她的语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八卦,难以相信地瞪大了双眼:“褚源阿娘和……元二堂叔?”
景璟也给呆住了,整个人瞠目结舌。
“是啊!”夏娘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给小辈讲这些上一辈的事,神情有些感慨。
二十多年前的事对那些死去了的人来说已是上一世之事,而对她这个活下来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恍如隔世呢。
她道:“褚琼从小生在北地、长在北地,十几岁的时候,老淮阳候卸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他才随老淮阳候回到京城。”
“他那性子怎么说呢。”夏娘目光在景璟脸上转了一圈,忍不住露出笑意来:“如果不是你阿娘,他完全生不出你这么个可爱文静的双儿。”
景璟&夏枢:“……”
这吐槽,不知该如何给表情。怎么感觉有点儿嫌弃的意思。
“你阿爹的性子糟糕的很。”夏娘想起旧时的人,吐槽的直来直往、毫不遮掩。不过虽是嘴上吐槽,脸上却挂着笑:“无法无天,跟个小霸王似的,到处闯祸。在学堂的时候,惹得斯文的沈太傅吹胡子瞪眼睛,天天破口大骂,叫老淮阳候把泼皮带回家去,他不教了,否则就断绝关系。”
景璟&夏枢:“……”
“他做了什么?”夏枢想到褚洵打架不学好,舅公都只是瞪一眼,罚站墙角,完全想象不出来仙风道骨的舅公破口大骂,甚至吵着要断绝关系的场景。他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双儿,刚进学堂时连字都不会写,就这样,舅公也没有说什么,都是很耐心地一点点教给他……舅公的脾气其实很好的。
“他嫌沈太傅唠叨且说的话太复杂听不懂,趁太傅午睡,剪了太傅的胡子。”夏娘笑道:“还用墨水给太傅画了个花猫脸。”
夏枢&景璟:“!!!”
两个人都惊呆了。
“事后老淮阳候把他吊起来打,都没用。”夏娘笑意淡去,感慨道:“老侯爷戎马倥偬,事务繁忙,在北地的时候,一年也不一定能与他见几次面,更遑论教导他。他心里其实是憋着气的,就不太服管教。不过他最怕温柔执拗的人了……”
夏娘想起挚友,神色温柔下来,轻轻道:“而褚熙就是个表面上温柔,实际上脾性执拗的人。”
“褚熙从小其实也没怎么和老淮阳候相处过,阿娘死后,她与二哥褚霖就一起养在舅舅沈太傅膝下。褚琼对别人可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对待这个温柔的双生妹妹,却是半点儿法子没有。”夏娘面带回忆地道:“褚熙不骂他,也不说他,只抹着眼泪为他求情,跪在沈太傅门外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跪晕过去才停止。然后第二日起来,洗漱完毕,做完功课后,还照样去跪……不过两次,就把他吓死了,怕妹妹这么执拗下去,身体出事,赶紧哭天抢地求沈太傅原谅,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夏枢&景璟:“……”
原来长辈们年轻的时候也这般精彩奇葩。
“沈太傅气的将他大骂了一通,最终迫于褚熙的眼泪,还是原谅了他。不过自此之后,就都知道他的弱点了。所以长辈们后来听说他这个泼皮喜欢上了周家那个温柔娴静的姑娘,都举双手支持。”夏娘笑着对景璟打趣道:“都觉得有人能制住他了。”
景璟:“……”
“那阿娘怎么会喜欢上阿爹呢?”景璟好奇。他惊喜于夏娘什么都知道,赶紧又追问了一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印象里阿娘从来没提过阿爹,但景璟现在回想过去,总觉得阿娘心如止水的表象下是对阿爹矢志不渝的深情。
“你阿爹虽然性子无法无天、泼皮顽劣,但为人正义,古道热肠。”夏娘回忆道:“有一次大家一起春游,却在河道上看见一辆马车的马夫不见踪影,马似乎受了惊,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眼看惊马就要撞上路边的一个小孩子,你阿爹赶紧纵马上前,一把从马蹄下救下那孩子。然后急奔了快一里地,追上马车,逼停了受惊的马。当时他非常生气,进入马车里与主人交涉,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就没在意。后来回了家才知道,原来周家小姐、侍女及马夫都被一个通缉犯劫持了,为了示警,就极聪慧地装作不经意摔了出去,朝马屁股扎了一簪子。你阿爹本来是想教训马车主人,让他以后注意一点儿,进了车内才发现真相,就救下你阿娘。后来又担心遭通缉犯劫持影响她的名声,就把马车赶到偏僻处,悄悄把通缉犯拿下送官……”
夏娘笑道:“你阿娘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你阿爹的吧。我当时帮着沈太傅及夏枢外公布设几案、茶具,没注意旁处,但后来褚熙与我八卦时说过,说你阿爹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你阿娘的。因为从来泼皮的小霸王,竟然脸红害羞了一整个春游,安分的不像平时的他,差点儿叫褚熙怀疑是不是什么东西上了他的身,要找个道士和尚啥的,做一做法,收他一收。”
景璟&夏枢:“……”
原来旁人嘴中温柔理智大气的褚源阿娘,年轻时候嘴好损,而且也好爱看戏。
第267章 【VIP】 …………
其实听到这里, 景璟就大约看出来夏娘和自己阿娘应该不是太熟。不过想了想,他还是问道:“我外公他……”
夏娘知道他在问什么,笑容淡了下去:“当年淮阳侯府如日中天, 褚熙几乎是内定的太子妃, 褚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虽然不能继承侯府爵位,但却是褚风的预备役, 将来宣和太子登基,必会重用他为将为帅。踏平异族, 建立不世之功勋, 爵位到时候也不过是信手拈来。你外公当时只是个五品的工部郎中,在官位上汲汲营营许多年都没什么建树,侯府对你阿娘的求娶对他来说无异是天降馅饼, 是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所以他欣喜若狂地应了。”
长辈们支持, 小辈们又相互有情,褚琼和周青的婚事若是得成, 必是天作之合,幸福美满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可惜一切都在宣和太子被污魇镇兴隆帝,突然去世后, 发生了变化。
如若当时老淮阳候能听从褚熙建议,当机立断拥立褚源,一切说不得还有救。但老淮阳候错估局势, 竟然还对朝堂上的兴隆帝及他的儿子李倓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最终导致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悲剧。
褚熙身死,老淮阳候病重,淮阳侯府一落千丈。周良借着淮阳侯府的关系一路高升, 反过来见淮阳侯府颓势,李倓这个唯剩的皇子又隐隐表现出对周青的兴趣,便拖着婚事,意图悔婚将周青别嫁。
褚琼为爱人、妹妹、外甥,为淮阳侯府以及陷入战乱的北地百姓,明知受到忌惮,还是请缨出战,却在最后即将胜利的时刻,被李倓不惜与异族人合作做局,害死在战场上……而周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拒了李倓及周良的逼婚,嫁给景政,生下景璟这个遗腹双儿,但余生吃斋念佛,再也没有敞开心扉,过过一天开心日子。
昔日那一场春游,夏娘忙于照顾两位长辈及与褚熙放空闲聊,没注意过旁家女孩儿,也没在意过褚琼这个霸王泼皮又跑哪儿惹事儿了,事后听褚熙提起自家哥哥动了春心,也只是打趣为主,当笑话听听。哪想到二十多年后,会回想这一段模糊又短暂的记忆,从里面寻找蛛丝马迹来向小辈们讲述他们的爹娘。其中感慨与怅然,也只有夏娘这个那群人中唯一活着的能体会了。
“以后要好好地活着,莫为任何人委屈自己,知道吗?”夏娘看着眼前这个双亲都不在的双儿,摸了摸他的脸颊,眼含长辈对晚辈的怜惜与温柔,轻声交代道:“若还是喜欢元州的话,可以去试试,但不要委屈自己,也不要为他改变自己。你已经很好了,若他执意让你改变,或者他的某些执意行为让你感觉受了委屈,那就不要喜欢他了。这一辈子要过得开心舒心,这样你爹娘在天之灵也才能放得下心。”
景璟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种来自于年长女性长辈的窝心教导了,感觉和阿娘在他耳边轻声念叨一样,不由得既感动又怀念,眼中泪光氤氲,猛地一头扎进夏娘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夏娘轻叹一口气,也没劝他,只温柔拍着他的背。良久,景璟停止了哭声,鼻音浓重地重重点了点头:“好!”
夏娘这才笑起来。她拍拍景璟的脑袋,便转手把夏枢也揽进怀里,摸了摸后脑勺:“还有你……”
夏枢赶紧老实坐好,听取教诲。
“你不用我交代别的,你心里都有底。”夏娘对他还算放心,知道他不是个会叫自己受委屈的性子,说道:“只有一事,虽说现在考虑还为时尚早,但我怕之后没人提醒你,现在就提前说一下,你要做到心中有数,早为自己打算。”
夏枢压下心中不好的预感,问道:“何事?”
夏娘道:“你既已嫁给褚源,且他有望治好眼疾,冲击那个位置,那你就要考虑若是有朝一日他登上最高位置,你的位置在哪里以及你此行从异族逃出,怀着孕回到李朝,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夏娘撇开刚刚的温柔,毫不留情地揭开现实,将问题赤裸裸地摆在夏枢面前。
夏枢完全没有准备,一下子呆愣当场。
景璟也是,直接懵了。
谁都没想到,刚刚还温言细语的夏娘,不过眨眼的功夫,话中的内容就变得这般冷酷现实。
不过夏娘也没说错,被异族人抓到手上好几个月,在外人眼里,怎么可能完完整整……特别是夏枢,他离开李朝时尚未怀孕,而现在却是……
“这该怎么办啊?”景璟赶紧向夏娘求助。以前都是自己想办法,现在许是夏娘给了他可靠又温柔、类似阿娘的感觉,他下意识选择了依赖夏娘。
他还没成婚,名声不好,他可以选择埋起头来随便别人说,他顶多就是不嫁人,但小枢哥哥可是有夫君的,还怀了孕,根本避不开这些现实的问题。
景璟都可以想象得到,风言风语起来的时候,情况会有多糟心。万一褚源受了影响,又牵涉那个位置……情况会更不堪设想。
夏枢倒是没有景璟表现的那般惊慌失措,就最开始愣了一下,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稍微在心底过了过夏娘的两个问题,便抬眼看着她,笃定道:“阿娘是想让我依靠国公府?”
“对。”夏娘不意外他的敏锐与聪慧,点了点头,不避讳地道:“褚源是一个身份尴尬的王爷的时候,你是公侯家的双儿还是草民家的双儿都无甚重要,只要他喜欢你,坚持娶你,你就能立在他身侧,做他的正妻。但是,当他登上那个位置,他身侧的位置就成了人人都想咬下来的一块肉,你若没有强大的母家势力做支持,想以双儿的身份立在他身侧,做他的皇后,基本不可能。”
“当然……”夏娘轻叹一口气:“你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做他的妃子,这个是只要他喜欢你就可以做到的,没什么难度。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是不会妥协的。所以,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特别是夏枢有被异族人抓走的经历,非常容易被拿来做文章,情况更是不乐观。
不过夏娘没把言外之意说出口。
其实她不说,夏枢也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
“阿娘为何觉得国公府能让我依靠?”夏枢觉得阿娘想多了:“当初在安县的时候,元州尽管怀疑我是他的小弟,还是一直在为永康帝尽忠职守,警告褚源不要起别的心思,他们不支持褚源,自然就不会支持我。”
而且……
夏枢还是很记仇的:“当年他们可是想把我送给李倓的。”
夏娘摇了摇头:“你不了解这些世家高族、朝廷命官。之前是褚源眼盲,他没有走向那个位置的可能,那么不止是元家,就是褚源出身的褚家都不会在他身上花半分心思。发现他有野心,站在姻亲的角度,只会不断敲打他,让他安分守己,不要连累旁人。而褚源的眼睛若是恢复正常,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不用做什么,只是以宣和太子之子的身份立在那里,所有人都会改变态度。”
“很现实对吧?”说到这里,夏娘的嘴角有一丝讽刺,同时也很无奈:“其实从感情角度,我是不希望你与元家,与朝堂上的这些鬼玩意儿们扯上什么关系。而且不止我,你阿娘、外公也都不希望你再与这些沾染上关系。”
这样就不会落入某些人手中,被摆布着命运,成为某些人实现政治梦想或者走向高官厚禄的政治棋子。
夏娘不会忘记昔日褚熙被长辈告知要撮合她与宣和太子时,抱着她绝望大哭的场景。除了心有所属之外,还因为才智过人的她已经预判了此举会造成的结果。但没人听她的,不管她如何哀求,也不管她曾经是怎样的天之娇女,长辈们都不为所动,终是把她当作政治投诚的棋子,送进东宫嫁于宣和太子。然后在她丈夫死后,又无视她的判断及决断,对杀人凶手妥协退让,最终直接导致她的身死,然后也把侯府拉入了绝境。
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褚熙已算“幸运”。她阿爹及舅公虽然把她当作政治棋子,但为她选的丈夫才行、品德都是顶尖,胸襟抱负无出其右,尊重她,信任她,给她极大的空间,是个伟岸可靠,值得她动心、甚至倾心的男子。但更多的女人或者双儿,都没有褚熙那样的“幸运”。
周青虽然订婚给了褚琼,但她阿爹周良为了高官厚禄,中间选择悔婚,意图将她嫁给李倓这个色中饿鬼,品性低劣的男人。虽不知她最终用了什么法子,没嫁给李倓,但也与褚琼阴阳相隔,嫁给了不爱的人,青灯古佛下半生。
王芙是嫁给了褚霖这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人,但她阿爹王长安为了权势地位,将她视作安插在淮阳侯府的棋子,无视她的幸福,利用她不懂政治、好糊弄的性子,把淮阳侯府搞的支离破碎,她也与褚霖关系破裂,形同陌路。
而夏枢……
如果不是赵云焱当时设法阻止以及异族人意外抢人,他已经被他阿爹燕国公送进了永康帝李倓的后宫。
父子、父女之间的感情难道就没有吗?不,夏娘相信是有的。
她那堂哥在宏远和尚给妻子腹中胎儿批命之前,也曾高兴地期盼过双儿的出生。但当知道妻子腹中骨肉得了那样一个批命,当李倓让他献出双儿以保全家族时,他软了骨头,硬了心肠。
试图用夏枢一个双儿,换取全家安稳以及之后的荣华富贵。
夏娘虽然理解某些人的被逼无奈,但厌恶这样不把女人和双儿当人的行事,也不愿让夏枢再踏进这样的环境,掉进这样的旋涡。
但是……夏枢却在遇到她之前,就意外嫁给了褚源。
褚源但凡是个普通人,夏娘都会用尽办法遮掩夏枢的身份,叫元家人和永康帝永远也找不到他,让他不必像棋子一样被人把控人生,他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人嫁,可以温馨平淡的过一生。当然,事实上她之前也这么做了。因为那时的褚源是个瞎子,他没有任何问鼎帝位的机会,夏娘就没考虑过他的身份因素,只把他当普通人看。
但现在,世殊时异,褚源将要变得不普通了。
只要夏枢此行安全回去,褚源视力恢复,他就不再是先前的他。
而褚源先天的身份注定了他无论愿不愿意都会去主动争取那个位置。夏枢立在他的战车上,被拉着一起往前冲,冲进那样的环境及旋涡,夏娘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夏枢的处境,为他指出一条与她初衷相背的明路。
“你需要依靠他们,但也不能完全依赖他们,否则,就容易被他们掌控。而一旦落入他们的掌控,你的二舅母就会变成你的前车之鉴。”夏娘提醒道。
夏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二舅母是王夫人。
想起王夫人印象中的模样,夏枢赶紧摇了摇头。
他才不想成为王夫人那样。
“你要记得。”夏娘道:“如何相处,决定于你,一切以你的需求为主。”
夏枢知道阿娘是为他好,赶紧点点头:“我记得了。”
夏娘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那就好,这样阿娘也放心了。”
第268章 【VIP】 …………
这话的意味太不好了。
夏枢不想让自己多想, 赶紧转移话题,一副好奇模样:“阿娘,你与阿爹是怎么相识的啊?为啥阿爹会说你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子呀?”
夏娘:“……”
夏海:“……”
景璟:“……”
这话根本没法叫人回答。
夏娘瞥了一眼喂完马向这边走来的夏海, 不禁被这小坏蛋搞得有些害臊, 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少八卦。”然后往外推了推,嫌弃道:“别靠我怀里,不嫌闷得慌。”
夏枢:“……”
他赶紧一把抱住夏娘的胳膊, 往她怀里钻,然后一顿猛蹭撒娇, 嘿嘿笑道:“不闷, 一点儿都不闷,嘿嘿,我最喜欢阿娘抱着我啦。”
夏海走过来, 对着他的后脑勺敲了一下, 轻斥道:“别闹你阿娘!”
然后视线移向夏娘, 夏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与他对视, 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之后夏海收回视线,弯腰在火堆的另一面坐下,伸出手在火上烤起来。
夏枢在阿爹面前不敢造次, 赶紧老实闭嘴,坐直身体,也伸手在火上烤起来。
北风呼呼, 背风的山脚处, 噼里啪啦的火堆旁,静谧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温馨。
烤了一会儿火之后,夏海仿若不经意地开了口, 问夏枢道:“图塔是怎么回事儿?他是有什么把柄在你们手里吗?”
景璟经提醒,想起来小枢哥哥和异族人说索苏杀了图塔,吓了一跳,忙也问道:“你和索苏说那事儿了吗?”
“没有。”夏枢摇了摇头,先回答的景璟:“我只和索苏说了图南不是咱们李朝人杀的,旁的都没有说。”
然后转头看向夏海,解释道:“当初图塔逼我、景璟、红棉三人拿李朝发了毒誓,不准我们说出图塔弟弟图南死亡的真相,否则,李朝就会怎么怎么的。反正是非常不好的诅咒。我虽然不信这些,但到底担心口业,而且经过宏远那一套,心里还是有些忌讳,就……”
夏海理解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说了,他问道:“你没有说,是他自己心虚了?”
“嗯。”夏枢说起这个就有些得意:“不过稍微挑拨了一下,他就把铁链的钥匙给了我。”
其实从图塔后来的表现看,把钥匙给他之后,图塔就后悔了。
但后悔也晚了。
夏枢要的就是那片刻犹疑下的漏洞,他也抓住了。
说到底不是夏枢狡猾,是索苏太过残暴以及图塔对自己的处境太过不自信。图塔但凡自信一些,认定自己的能力不会让索苏为了一个死人轻易舍掉他,都不会那般轻易被挑拨,叫夏枢逆风翻盘,求生成功。
虽然夏枢说的是轻描淡写,但景璟还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佩服道:“小枢哥哥好厉害。”
“哪里。”夏枢谦虚,然后反过来夸奖景璟:“你才厉害啊,抓住大汗,否则我们所有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如果景璟没抓住异族大汗,异族大汗落入索苏手中,他们这些人的死法就不是索苏要考虑的了,因为异族大汗死后,黑的白的都由索苏说了算,他会直接杀了他们这些人。索苏想用借刀杀人之法,就是因为大汗没在他手里,他害怕有别的意外,就不敢直接杀了他们这些人,只敢借刀杀人。然后就是这一策略的改变,给夏枢他们提供了可乘之机,最终反制索苏,叫所有人都有了活命的机会。
可以说,景璟那一下,算是救了所有人的命。
景璟被他夸的脸红,忙摇手道:“没有,其实也没做什么。”
“哪有。”夏枢笑道:“这次所有人都要感谢你,你的表现真的太棒了!”
“你才厉害……”
夏娘见他两人相互夸来夸去,景璟的脑袋都快缩到地底去了,不由得失笑,干脆胳膊一伸,一手一个脑袋抱进怀里,胡噜了一下:“行了,都不要谦虚,都非常厉害,都是我们的骄傲。你说是不是啊,海哥?”
她朝夏海使了个眼色。
夏海本来心中藏满了事,但见她与两个孩子如此亲昵玩闹,不由得心中一缓,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不错,都很厉害。”
“对吧。”夏娘又胡噜了一下他两人的脑袋,往常凌厉的眉眼在夜晚的火光下温暖、柔和、慈爱,眼神中也带着吟吟笑意:“都是很棒的宝贝!”
夏枢和景璟两人脑袋顶着脑袋,瞧长辈们这般玩闹,对视一眼,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小枢哥哥,你怎么知道藤野不得索苏喜欢啊。”景璟抱着夏娘的胳膊,与夏枢聊天。
他一直好奇小枢哥哥是怎么做到的,就算是挑拨也是一挑一个准,所有人最终都会按着他的意图行动。
夏枢抱着另一边,下巴搭在夏娘肩上,理直气壮地道:“他长得丑啊!”
景璟&夏娘:“……”
虽然觉得他以貌取人,但觉得这话貌似也没啥问题。
“索苏除了六个王夫外,还有许多面首,图南就是其中之一。”夏枢开了个玩笑之后,才和他们细细解释道:“王夫们可能是出于政治目的娶的,但面首绝对是自己的审美。图南身材高大,面容硬朗,行事虽狠辣,但话却不多,性子不像兄长图塔那般狂躁,和王夫巴尔细看是属于同一类型的。显然索苏就爱这一口。而藤野一身金光闪闪没什么审美的华丽铠甲,脾气暴躁,身材不行,长得又丑……明显就不是索苏会喜欢的。”
“索苏不喜欢他,又娶他,那只可能是为了他背后的势力。有势力,必定心高气傲,但不得索苏喜欢,肯定会让他心中不平,妒意丛生。这种人最容不得别人贬踩,拿痛点戳他,他会很容易就上钩。而男人们也最现实,索苏不喜欢他,他肯定也不会为索苏付出性命,所以,就先挑他下手了。”
夏娘听的有趣,不由得学着景璟,问道:“那巴尔呢,你怎么知道他在意索苏的生死?万一他像其他人一样不在乎索苏,稍微起个头,带着人冲进那间小屋,咱们就都逃不掉了。”
夏枢没想到阿娘也会跟着玩,他想了想,说道:“觉得他比其他人更依赖索苏,所以就拿索苏威胁他。而只要他接受威胁,其他人就算心怀鬼胎,也不敢轻举妄动,做出不利于索苏的决定。”
夏娘这下是真意外了:“为何觉得他更依赖索苏?”
“他与图南的形象很接近,而且身形条件及武艺水平都像是经常锻炼的。”夏枢当时的想法也只是电光火石中形成的,更像是一种直觉,他道:“其他王夫却并没有,各个奇形怪状,脑满肥肠,显然是经常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直觉他应该是所有王夫当中出身最不好的,想要往上爬,除了靠自己,就只能靠索苏……一旦索苏出事,他会前功尽弃,一切成空。”其他王夫家族势力大的话,就没有这个烦忧。因为就算索苏死了,新的人想上位,也得拉拢依靠他们的家族。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换个人投靠,与之前的生活没啥大的区别。
说到这里,夏枢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他也算是个人才。”
夏枢虽然没看过巴尔与人对阵,但出场的气势以及出手对付图塔那果断狠厉劲,夏枢却记住了。
那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更像是一个时刻准备对阵沙场的将军该有的素养。
所以夏枢在小屋前,有某些时刻,是想除掉他的。
不过当时确实是时机不成熟,一旦他除掉巴尔,其他王夫难保不会冲进小屋,叫他们全军覆没。
因而尽管忌惮,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
夏娘听他语气,知道他惜才同时也忌惮,拍拍他的脑袋:“看之后吧。现在只希望朝廷那边知道异族人的攻南计划后,能扣留住大王子索古。”这样异族人就算不想乱也得乱起来。
当然,异族人不存在不想乱起来。
各个部落若是想屈居人下,也不会支持各王子争权夺位了。
现在王室全灭,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重新洗牌,若想太平下来,没有个几年是不可能的。这也为李朝争取了时间。
“会的,朝廷那么多人才,不至于不知道轻重。”夏枢开口安慰夏娘道。
“唉,但愿如此吧。”夏娘心中有些不安,但不好表现在孩子们面前,徒增大家烦恼,就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小枢这回真是长大了!”
夏海一直听着三人说话没有开口,此时忍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赞同道:“先前我总担心他行事莽撞,此次听他分析,见他行事,发现他确实长大了。这样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也能对他放得下心了。”
“是啊!”夏娘忍不住轻叹,话语带着笑意:“一眨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这么懂事了。而我们也老了,海哥……”
她看向夏海,眼中隐隐含有泪意:“以后就看他们的了。”
夏海微微一笑,眼中含有千言万语,但话却是简单而坚定的一句:“嗯,就看他们的了。”
两人话语中的意思就算夏枢想装不知道也装不下去了。
他忙一把抱住夏娘,摇了摇头:“不要,我永远也离不开阿娘和阿爹。”
“而且不止是我,阿姐也离不开,景璟也离不开,还有猫儿,他还没有十岁,他也离不开……我们都离不开。”说着话,他眼中水汽已开始氤氲,声音也起了哽咽。
景璟听出了什么,忙也抱着夏娘:“对,我们还没二十岁呢,年纪才一点点儿……”
昔日他可最想长大,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小了,哪里想到今时今日会一大把年纪说自己小,装嫩。
夏娘倒是没有执意在两人面前揭开什么,见两人应激,她就拍了拍两人的脑袋,轻声温柔地安慰并转移话题道:“我们都知道的。不过今日也不早了,你们两个早些休息吧。”
夏枢一听她不打算说下去,心里就舒服了些,赶紧道:“今日我来守夜吧,阿爹和阿娘白日里要赶马,要警戒……”
景璟也插话道:“我也来,我和小枢哥哥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
“你身上还有伤,你也怀着孕……”夏娘想要拒绝。
“没事没事。”夏枢忙道:“我白日里睡的足足的,晚上不困,不会缺觉影响孩子。景璟只再守一个时辰,我就让他去睡,不耽误他养伤。”
“对啊对啊。”景璟赶紧道:“保证不影响,不耽误的。”
“这……”
“随孩子们吧。”夏海站了起来,果断道:“咱们早些睡,早些醒来换孩子们睡。”
夏海一锤定音,夏娘想了想也不再推辞。
从爬犁上抱了一双被子下来,给两个孩子仔细裹住,交代小心别叫火烧到被子,便起身去睡了。
之后的十几天里,夏娘和夏海没有再提那个让夏枢敏感的话题。
四人带着异族的大汗在茫茫的雪原上,马不停蹄地向南行进。
行程虽劳碌,但有夏娘和夏海这两个走南闯北几十年的人在,时不时说些过往遇到的趣事或者青春年少时的记忆,一路上也颇有趣味。
夏枢压着心中不安,一直陪着爹娘撒娇卖萌、闲聊打趣。
但怎么也没料到,分别的时刻来得那么迅速、那么猝不及防。
第269章 【VIP】 …………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太阳尚未从地平线上升起,周围也昏昏沉沉的,夏枢和景璟正头对头蜷缩在爬犁上睡觉。
前一日晚上, 他们遇到了狼群袭击, 虽然最终逼退了狼群,除了损失一匹马外,没有别的伤亡, 但狼群凶悍难缠,与他们死死对峙, 每个人的精神都一夜紧绷, 筋疲力尽。
所以,临到天亮,狼群退去后, 夏娘和夏海就让夏枢与景璟先吃些干饼在爬犁上休息, 他们则去处理死去的马, 打算收拾完马肉后就直接出发,路上再轮流休息。
然而, 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变故突生。
“快醒醒,有人过来了!”
夏枢被掀开被子, 一把拽下爬犁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懵,景璟也同他一样, 一脸迷迷瞪瞪, 但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夏娘那张着急又严肃的脸,就一激灵清醒了过来。
四周静的可怕,地面却在细微的震动。
夏枢和景璟不约而同地朝北方的地平线看去, 握紧拳头,心脏哐哐直跳。
“别看了,快跟我来!”夏娘眉头微蹙,神色极为着急。见两人都下了爬犁,袄子和靴子扔给两人,叫两人穿好,便一把抓住两人的手,大步朝路旁布满了野狼脚印的雪窝子里拖去。
夏海已经在那里了,正半只身子钻在雪中,挥汗如雨地挖洞。旁边丢着处理了一半、鲜血淋漓的马肉,还有一个被捆着手、双眼紧闭倒在雪地上的人。
“海哥,怎么样了?”
“快好了!”夏海的声音从半人深的洞中传出,有些杂音。
他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也没和夏枢说什么,只冲妻子道:“肉给他们留一大块作口粮,剩下肉及骨架子我们都带走,沿路散开扔掉。还有你看看四周的脚印,要处理一下,尽量自然一些。”
夏枢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刷地一白:“阿爹!”
只是脚步刚往前迈了一步,夏娘就冷硬开口,制止了他:“站那儿别动!从现在开始,要听从安排,莫要给长辈们找麻烦。”
夏枢眼中泪意瞬间汹涌,虽然一早就有预感,但真到了这一时刻,他一点儿都接受不了,只觉苍茫雪原里,徒留他一人,寒风刺进心肺,浑身彻骨的疼痛与寒凉:“我不要……”
他望着夏娘,一句话未能说全,眼泪就如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扑向夏娘,紧紧抱住她不放,哀求道:“大家要死一起死,我不要,不要和你们分开!”
但一只冻的通红的手却丝毫不留情面,强硬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夏娘身上撕开。
“放开我!”夏枢剧烈挣扎、大声哭喊,眼泪跟下了瓢泼大雨似的哗哗的流,夏海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着脸死死地扭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雪洞口,摁着他的脑袋,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将他毫不留情地踹进了洞里。
“进去!”夏海冷血凶残地处理完夏枢,便稍稍移开挡在洞口、阻止夏枢往外爬的腿脚,神色冷硬地给旁边手足无措的景璟下命令。
景璟知道他的意思,见证了他的粗暴后,其实也有些害怕他会武力对待自己。
“可是……”他目光犹疑地看向夏娘。
“快进去吧。”夏娘不知何时走近了,脸上不知不觉间流了一脸泪,神色却温柔地冲他笑了一下:“你们两个要相互照顾,好好活着。”
景璟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冲向夏娘,一把抱住了她。
夏娘拍了拍他的脑袋,就推开了他:“去吧,你们越早进洞里,我们就能越早离开,说不得把人引开后,还能侥幸逃脱开。”
此话一出,景璟也知道不能再耽搁,果断松开抓住她衣襟的手,扭头就趴在地上,朝夏海给他留的口子里钻去。而雪洞中的夏枢也一下子弱了挣扎。
他看着洞口夏娘和夏海的脚,眼泪还是忍不住一股股的往外冒,声音嘶哑地哭道:“我那个亲生阿爹待我不好,兄长也总欺负我。”
“阿姐那么软弱,她亲生阿爹一副半死不活、什么事都不管的样子,亲生阿娘又性子偏执,你们不在,遇到事没人能给她指点,受了委屈,也没人能为她出气,她要么无依无靠,要么被带歪到沟里去,肯定会被欺负死。”
“还有猫儿,他才十来岁,一辈子还长呢,没有爹娘教导保护怎么行,别人会看他是孤儿,欺负他的。”
“还有景璟和褚源……”夏枢眼泪哗哗的流,趴在雪洞里,望着洞外蹲下来看着他的双亲,一边抽咽,一边乌七八糟地为自己编排委屈:“元州肯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他会视褚家为仇家,打压褚源,虐待景璟。你们不在的话,我与景璟两个也打不过他,肯定会被摁在地上欺负,要多惨有多惨。景璟还喜欢他,更是惨上加惨,一辈子都会被欺负……还有褚源,万一他辜负我,变坏成为大坏蛋怎么办,你们不在,都没人收拾他呜……”
景璟:“……”
夏娘见他安分下来,不再往雪洞外爬,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一边既好气又好笑地用冰凉的手给他擦了一下眼泪,一边把一大块马肉塞进洞里,嘴上则敷衍着安抚道:“行行行,你们都是没长大的小宝宝,全都离不开爹娘,需要爹娘保护,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自己还手,只等着你爹娘回去为你们出气。别哭啦,你爹娘都记着呢,此行一定要活着回去,待回去了就把你念叨的人全都揍一通,给你们出气,看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们的宝贝蛋子。”
夏枢&景璟:“……”
夏枢被揶揄的脸红,不过见目的达到,心里还是舒了一口气,赶紧擦了一把眼泪,闭上嘴,不敢再胡说八道了。
夏海见肉放进去了,便示意两人收一收腿脚,拖起地上被捆的结实的异族大汗,将他也朝雪洞里塞,提醒道:“我喂他吃了半颗毒/药,你阿娘说可以撑到北地,若他路上听你们的话倒也罢了,权作一道保命符,到了北地你们自行决定要不要给他解毒,若他不听话,那也不必再管他的死活了,专心逃命要紧。”
李留给红棉的毒/药有三颗,红棉分给夏枢两颗,助他毒死异族大汗,夏枢当时以为任务要失败,就在地牢里给了阿爹一颗,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用到了这位大汗身上。
但是……
“你们带走他吧。”夏枢抽噎了一下,赶紧拒绝。
他知道阿爹的意思,这一波人之后,可能还有下一波人,有人质在手,他们的命就又多了一重保障。
只是,夏枢不能眼睁睁看着双亲这一去毫无保障……
然而,夏海却像没听到他的拒绝,依旧把人往里面塞,态度很坚决:“他留给你们。”
夏枢刚停下的泪,瞬间又要掉下来了,神色哀求道:“阿爹……”
“放心吧。”夏海的独眼扫过他那哭的通红、泪意氤氲的双眼,沉重心情下心底也不由得软了一瞬,柔下声音安抚道:“你阿娘和我心里都有数。我们的目的是把人引走,然后尽力拉开距离,不让人追上,也不让人抓住,这样才能保证这波人一直追着我们走。而带着他,其实是累赘,会拖累我们的速度……”
“你阿爹说的对。”夏娘将团好的雪球抱到洞口,半跪着帮忙把人推进洞里,然后就抱起雪球开始麻利地堵雪洞,她道:“你们要记得我在舆图上划的路线,分辨清楚方向,从今日开始,直直往南走。我们会把这一群人往东南方向引,届时就算他们发现不对,想要重新确定路线,也晚了。”
当然,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那两人绝对已是凶多吉少。
夏枢只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心中大恸,瞬时泪崩,双膝跪地朝前爬了一步:“阿爹、阿娘,我……”
夏娘见他的手已经摁上雪球,怕他激动之下推倒雪球冲出来,赶紧缓了语气道:“这是最差的情况。”
“其实情况根本没那么糟糕,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夏娘趁他愣怔的空荡,一把扒拉掉他的手指,抱着一个大雪球就堵死了洞中上方的位置,隔着雪球,她嘴上仿若轻松地道:“现在这波人没到跟前,他们的身份也只是猜想。为防万一,叫你们躲在这里,我们去把人引开。但实际情况不一定有多危险,这些人可能是来追杀我们的,但有很大可能只是普通牧民。如果是普通牧民的话,过个一日半晌的,我们就会返回去找你们,不会分开多久。倒是你们两个,一定要老老实实地躲在洞里面,等确定安全了,再出去,继续朝南赶。不然可别到时候我们好好的,你们俩倒先出了事,拖了行程,叫我们担心。”
夏枢难过半晌,没想到还有牧民这一茬,不由得一愣。
是的,往这边赶的那群人并不清楚身份,如果是牧民的话,他们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想通之后,他的心一下子敞亮,眼泪也一下子停了下来。
虽然知道牧民只是猜想,最终也不一定就不是敌人,但心里还是陡升希望,赶紧抹掉眼泪,认真点头:“我们记得了,那你们要多保重。”
景璟也在心里升起希望,说道:“路上小心,咱们前面再见。”
但不过半个时辰,现实就给了两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巴尔王夫,昨晚有人在这里休息过,根据脚印判断,一行共五人,很可能是杀了二王子的那一伙贼人。”
轰隆隆的马蹄声停在头顶,异族人的怪异腔调及话中内容听的夏枢和景璟一阵阵心底发寒。
谁都没想到,这波人确实不是他们预料中的大王子及大汗的手下,但也不是牧民,而是已死去的二王子索苏的手下。
夏枢和景璟对视一眼,冷汗刷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旁的人还有机会斡旋,索苏可是死了,他手下的人若是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追他们,那就只可能抱着一个目的……
报仇!
夏枢和景璟不由得绷紧身体,一边担心两个长辈的安危,一边小心警惕外面的动静。听着头顶上逡巡的马蹄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声都尽力放到最轻。
“地上有新鲜的血液及狼的脚印,想来昨晚恶战过,且人刚离开不久,没有走远。”
……
异族人仔细检查四周,一条条的汇报发现的情况。
许久之后,在头顶上几乎要被马蹄踩踏,夏枢和景璟也紧张的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之时,巴尔终于开口了。
他冷冷道:“走!今晚之前必须抓住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为二王子报仇!”
“为二王子报仇!”异族人呼啦啦几百人齐声高喊,声音响彻云霄。
随即一声呼号,原野上立时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隆隆朝南而去。
第270章 【VIP】 ……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 一行身着异族服饰、看起来是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正踩着深及小腿的雪,拉着笨重的爬犁,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面皮黑红干裂, 嘴唇乌紫发僵, 浑身上下破烂又肮脏,仿若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异族人,神色里满是疲惫与风霜。
而他们拉着的爬犁上, 则是一个双眼紧闭、面色潮红的双儿。很显然,他病了, 而且很严重。
从外表上来看, 这三人像是家里长辈在带着两个小的逃难或者求医。而实际上,这三人是却是夏枢、景璟和异族大汗索齐。
与阿爹、阿娘分开半日之后,夏枢在朝南的路上见到了被掀翻在地、烧毁了一半的爬犁、被褥以及散落一地、被踩进泥浆的药材、食物、草料等。分开两日之后, 身后毫无动静, 也没人追来。夏枢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消失, 知道爹娘可能要食言,不会与他们“再见”了。
他咬着牙, 忍下泪意,带着景璟,威逼着索齐, 没有再回头,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朝南急行而去。
但祸不单行。
不过确定爹娘不会再回来的一日后, 景璟就晕倒在路上。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 景璟发了烧,身体不舒服已经好几日了。只是他失去爹娘,心如火焚, 心思全然在别处。而景璟为了不耽误长辈们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加紧往南赶路,就瞒下了自己病了的事。等他晕倒,夏枢才知道他那日从雪洞中出来就不舒服,既惊且恐之下,又吹着冷风在雪地里紧急赶路,没过多久就起了烧,之后就一直在强撑着赶路。
对于景璟隐瞒病情导致晕倒的事,夏枢是又急又怒。
雪原上缺医少药,如果不注意,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人命。景璟还愣是把小病拖成大病,直到晕倒在他跟前,才说出实情。如果不是夏枢当初为了有备无患,问索苏的手下人要解毒药材的时候,往里面夹杂了一些防治春冬两季常发疾病的药材,路上见到被异族人扔的到处都是、踩到泥水里的药材,也都珍惜地重新拾了起来,景璟此时就只能硬抗了。而雪原上这样恶劣的条件下,食物又忌口,景璟拿什么去扛?
所以,景璟醒来后,夏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骂了他一通。
不过虽然骂了一通,景璟也认了错,但他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不仅如此,病情甚至还有往严重发展的趋势,高烧怎么都不退。
夏枢知道景璟这是几个月来一直在担惊受怕、饥一顿饱一顿,加上指头被砍断,身体又被砍了几刀没好全,不管是精神还是□□,都已经透了支,所以才一受凉,病魔就来势汹汹,病情许久都不见好转。
当然,若是以前太平的时候,景璟这样的情况也不算麻烦,只要好好喝药,仔细将养个三五天、七八天的,人就能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但要命的却是,现在正在逃亡的路上,并没有这个条件。
不过尽管如此,夏枢也还在尽力想办法。
他让景璟不要再与他们一同步行了,找了些粗壮的干树枝用破布条加固到被异族人烧毁了一半、被他拿来拉物资的爬犁上,然后烤了些干草垫到上面,叫景璟躺上去,盖上被他们捡回来的破棉被,由他与索齐拉着走。他们放缓了南下的脚步,夜晚不再赶路,白日里只要遇到合适的避风点就停下休息,保证景璟路上少受风雪之苦,一日三餐也都能吃到热饭暖汤,避免身体再虚弱下去。
这样的努力下,景璟的病情倒是有效控制住,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但他们的行程也一下子拖慢许多,有时候一整日下来,也不过才走二三十里路,距离回到北地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在异族人时刻都有可能会追上来,食物也最多只够半个月的条件下,情况越发严峻。
对此,索齐这个异族大汗在经历了又一日艰苦的跋涉后,终于憋不住发了火,狠狠地踹了一脚爬犁,吼道:“你们不想活了,老子还想活,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老子就不赔你们玩了。”
索齐黑红脸庞,身材肥壮,常年位居上位,行事上自有一股慑人气场,看起来凶悍的很。他那一脚力气巨大,吼声又响又极具威势,冷不防之下,震的景璟心脏都差点儿跳出来,若不是惊慌之中抓住了身下的木头,肯定就被一脚掀翻了出去。
夏枢正手搭在眉头上,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见此处小山包连绵,地方背风,计划着去搞些干树枝或者干草回来,晚上就在这里休息。听到他兀地大吼,还冲景璟撒气,当即就怒了,抽出腰间长刀,上脚就把他踹了个趔趄,一甩刀护在爬犁前,冷冷道:“怎么走是小爷说了算,你若不想按小爷的计划来,尽管走就是,小爷不拦你!但是,你再敢冲他发一声脾气,就别怪小爷对你不客气!”
索齐登时气的脸红脖子粗,指着他骂道:“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话里带着高高在上的研判,但夏枢不是他的臣子,也不吃他这套,更不在意什么成不成大事的,不屑地撇了撇嘴,反唇相讥道:“你那亲生双儿索苏倒是狠辣果断,干得了大事,但若不是景璟把你带出书房,你的狗命现在早就丢在他的屠刀下了。”
这话直扎心窝子,气的索齐瞬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一群不男不女,眼界低、上不得台面的怪物,老子当时真该趁他一出生就掐死他!你们的爹娘也是瞎了眼,竟让你们这些怪物全活在世上!等着吧,等老子以后有机会,必将你们全数屠尽,骨头渣子都别想存在。”咬牙切齿,神情极尽狰狞之态!
夏枢缓缓皱起眉头,觉得这人搞群体攻击是有大病。
双儿是不招人喜欢,但活着招谁惹谁了。夏枢想到索苏明明一个狠辣果断的王子,提起自己这位父王,却一直叨叨个不停,极尽详细地描述他被两个儿子打脸的事迹……这是心中不平、嫉恨之下,下意识的为自己找心理平衡。夏枢就是厌恶索苏,也不由得想说,在这种父亲身上找认可、找心理平衡,真的没必要。因为这种父亲根本不配。
当然,索苏也是够果断清醒,就算心里不平,下意识想找认可,还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从这点儿上,夏枢还是佩服他的性子的。
想了想,夏枢嗤笑道:“虽然我也骂索苏,但是你说他眼界低,上不得台面,他却把你那两个儿子压死在脚下,还差点逼宫成功要了你的狗命,那你及你那两个儿子算什么呢?没有眼界,直接掀了台面叫别人无台面可上?”
索齐登时大怒:“你……他个贱人!”
也算有脑子,说到一半察觉到不对,立马换词。
夏枢也不在意他这些小心思,嘲讽道:“你也别骂他,说不得你那两个儿子还不如他呢。他多少曾为你打算过,找大夫,找凤凰心,多年费心费力耗费财力,你那两个儿子,就不说处处给你丢人了,单说为你的奉献上,他们也没做什么吧?你做大汗的时候,他们就啥都不付出,我怕以后你要是沦为阶下囚,他们怕是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们不会的。”索齐怒视着他:“我的儿子我自己了解,他们都很孝顺。”
夏枢翻了个白眼:“那就拭目以待咯!”
抬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也懒得再跟他废唇舌,直接道:“要走就走,要不走就给我老实去捡柴,否则,晚饭你就不用吃了!”
说完低头看向景璟,摸了摸他的脑袋,发现温度没有升高,便松了口气,说道:“你就在这里守着物资别动,有事大声叫我。”在得到景璟点头后,便利落地挽了个刀花,飞刀入鞘,干脆地转身朝远处走去。
没再给索齐一个眼神。
索齐被怼的都要气死了,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半晌,牙齿都咬碎了,却没敢再开口说要走。
他等着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垂下眼看着景璟,神色阴森又略带胁迫地道:“我劝你要死赶紧死,不然等食物吃完了,你会连骨头都不剩。”
景璟眼皮子既烫又重,脑袋也烧的昏昏沉沉,不过他的思路却非常清晰:“他不会吃我的。”
“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真到了弹尽粮绝那日,别说人肉了,饿极了就是树皮泥土都是啃得的。”索齐试图攻心:“你现在既不能守夜防狼,又不能打猎寻柴,行动上还要靠我们花大力气拖,完全就是个浪费粮食的废物。这样的你,他带着有啥意义?拖累他行程,叫他被后面的人追上?或者是在寒天雪地里多待一些时间,把身体冻得没一块好肉,得一身寒病,一个弄不好,既累又病之下,再落个胎?亦或者多遇到几次狼群,成为狼的盘中餐?他没那么傻的,他带着你根本是想把你当储备粮养着,到时候……”
“我愿意!”景璟抬声打断他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索齐,淡淡道:“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宁愿自己连骨头都不剩,只要他能活下来!”
索齐本想恐吓他一下,让这位惊惧之下自己提出分开或者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一脸淡定,直接傻了眼:“你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地道:“你竟然……我不信!”
“爱信不信!”景璟呼吸都是烫的,浑身难受,不想和他废话:“我劝你要么离开,要么再磨叽一会儿,别去捡柴了,这样晚饭省下来,我也能多活一日。”
索齐闻言,登时气的络腮胡子都要炸了。不过形势到底比人强,他确实不敢离开这里独自走入雪原,不止是中毒的原因,还有狼群、气候以及食物的问题。因此,也不得不依附有食物、武器且武功不低的夏枢,用劳力从他手里换取食物。想了想,他到底忍不下这口气,瞄了一眼夏枢,见他在远处弯着腰没注意这边,便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爬犁,在景璟叫人之前,立马抬脚朝远处跑去。
而景璟也没在意他的报复行为。虽然面对索齐时态度淡然,语气笃定,但索齐那一句句话扎在心里,他又哪里能平静淡然的下来。
于是晚上吃过饭,索齐在火堆另一边的干草上休息,景璟把值上半夜的夏枢叫到火堆旁的爬犁上,两个人窝在被窝里,说起了悄悄话。
“先前就想告诉你的。”景璟握着夏枢的手,粗糙干涩,又红又肿,没一处好皮肉。景璟虽然没看到他衣服遮挡下的身体,但知道肯定不会比手上及脸上好多少,因为遭遇过几次狼群袭击,他的棉袄已破破烂烂,根本抵挡不了多少寒意,而每次烤过火后,他都翻来覆去,连入睡都艰难。很显然,冻伤根本不止看到的手上、脸上那点儿。
他还是怀了孕的。
不仅要冻得满身伤,还要日日踩着深及小腿的雪,拖着沉重的爬犁……
“其实你外公、亲生阿娘都不用死的。”景璟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他道:“你外公和我说,当时要不是有人给你亲生阿娘下药,危及你们两人,而九重莲只有一支,只能救得了你或你阿娘两人中的一个,他也不会离开当时已经怀孕的你阿娘去寻药,也不会如昭告天下般到处说自己医术高明,能治百病,还能寻得到珍贵药材,解百毒……”
“他是为了震慑那只隐藏在暗处的毒手。”夏枢道:“告诉他,不用白费力气,任何医毒方面的手段都无用。”
夏枢继续替他道:“如果不是你外公,我外公就不用外出寻找另一支九重莲,亲生阿娘顺利生下我后,把我交给外公带入深山老林抚养,这样的话,阿娘也不用因为我而被异族人追杀,和阿爹分开,阿姐有爹娘亲自教导保护,肯定比现在要坚强自信的多,不会被李茂那个渣男欺骗感情。而我被外公带在身边养大……阿娘说了,外公一直想培养一个衣钵传人,只是我亲生阿娘成婚后忙于管理国公府后院,不能全副精力用在精研医毒之术上,阿娘又天赋有限,元家、褚家其他人倒是有时间,有些也有天赋,但没一个对他的医术感兴趣,不是喜欢舞刀弄枪,就是喜欢时政策论……外公肯定会像培养阿娘那般培养我,传承他的衣钵。而我学了医术后,治病救人,照顾外公,给外公颐养天年,待得时机到了,外公会带我与亲生阿娘见面,母子团聚……”
“……是!”景璟眼眶通红,愧疚的不敢抬眼看人。
夏枢心想景璟总是这般体贴,这般为他着想,忍不住叹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为有些亲昵,景璟惊讶抬眼,夏枢却没说什么。他翻了个身,双手垫在头下面,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眼中泪意蔓延,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道:“其实阿娘总打断你的话,且话里话外总提醒我要记得你对我的好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外公和你们说了什么,内容有可能会让你我关系破裂,所以阿娘想瞒下,并且希望我不要纠结于过去,要和你好好的。”
夏枢先前中随心时,也害怕过,怕会像褚源、李留那般逐渐失去视力。但他并没有,非但没有,他的皮肤还突然在某一日后变得很好。然后他就明白过来,红棉私下里肯定给他喂了解药,只是出于心中有恨,红棉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的某些善意。夏枢理解她的心思,就没提过,只是心里难免惊奇解药的效果也太好了,不仅没有副作用,还让人改头换面、变漂亮。后来经历外公诊脉尝血,阿娘述说过往,还有那一支原本是寻给他的但他已经不需要了的九重莲,夏枢才意识到,解药未必能完美除掉他体内的随心之毒。而他之所以能完全清除随心之毒,是因为他曾服过外公寻来给阿娘解毒的九重莲。
所以,夏枢虽然不知道外公和景璟及阿娘说了什么,但有一点儿很清楚,景璟外公造的孽远不止他原先以为的那点儿。
现在景璟说出来,夏枢就知道了,也明白阿娘为何担心他介怀,与景璟关系破裂。
因为如果没有景璟的外公,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所有的长辈都会好好的活着,其他的亲人也会过得比现在好。亲生阿娘不用把唯一的九重莲给他服下,把活着的机会给他,她会少受很多药物折磨,身体健康地生下他,尽管不能养他,她也能好好地活着,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外公不用被异族人囚禁折磨近二十年,最终以那种麻木又阴郁的态度死去,他会像希望的那样,生前行万里路救治无数人,死后归于辽阔瑰丽的山川大地,一辈子潇洒天地间。而阿娘也不用去救他,也不用救外公,她会与阿爹夫妻相守几十年,在战乱后一家人利用褚源阿娘留下的财物,做一个富贵闲人,亲自教养阿姐长大,看着阿姐生儿育女,家庭幸福美满,她与阿爹更不会为了他们陷入如今境地,生死不知……
他与景璟外公之间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永远都不可能化解的血海深仇。
但是……
夏枢看着天空,眼中泪水翻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为何这个时候告诉我,但是景璟……”
夏枢转过头来看向他:“我以后都不想再哭了!”
“红棉、外公、阿爹、阿娘……”夏枢说着,声线就忍不住开始颤抖,眼中泪意也翻涌聚集,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哽咽声及翻滚的泪意,看着景璟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成为下一个的。”
景璟没想到话都说开了他竟然不迁怒自己,虽然感动于他看重自己,但是……他咬着唇,摇头道:“你不能再被我拖累下去了,孩子们……”
“不用担心。”夏枢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肚子,眼睛转向漫天星辰,神色柔和下来:“其实他们都很乖。先前我闻个羊肉味,他们都闹开了。后来知道我日子不好过,别说羊肉了,就是又腥又酸的马肉,他们也不介意。他们还是很心疼我这个小爹的,知道现在日子艰难,就乖下来,以免我忧心,所以……”
夏枢看向他,神色温和道:“你也要听话懂事些,赶紧好起来,然后与我一同努力活下去,一起回李朝。”
景璟还是很犹疑,他的病根本不知何时是个头儿,再拖下去,不止是孩子的问题,还有食物不足以及后面可能还有追兵的问题。他与夏枢待在一起,只会拖累他。
他想要继续扯那件事:“我外公……”
夏枢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说实话,如果你是周良捧到手心养大的,我不可能不在意。”夏枢坦诚道。
虽然景璟与他是过命的感情,外公及阿娘也都选择不迁怒景璟,但景璟若真从小就受周良宠爱长大,夏枢不可能一点儿都不介怀。
他会一看到景璟,就想起周良这个仇人,一听到他嘴里的外公,就想起自己外公、阿娘……等一群长辈,他会憋不住的恨意汹涌。
那时,他不会报复景璟,但也不会和景璟再做朋友。他会选择和景璟成为陌路人。
“但是现实是,你阿娘几乎与他断绝关系,你从小也没见过他几次,他待你并不好。”夏枢道。
这样的景璟,除了血缘上,和周良几乎没半点儿关系。
夏枢又怎么会因为周良的那一点儿血就舍掉这么好的朋友,迁怒景璟。
“你刚刚说他做的恶事伤害了我及我的亲人,但实际上,景璟……”夏枢道:“你忽略了,其实你及你的亲人也是他所做恶事的受害者。”
“如果没有他,你阿爹可能不会死,你阿娘嫁于你阿爹之后,他们夫妻会琴瑟和谐,白头到老。或者,就算你阿爹褚家人宿命,依旧战死沙场,但只要没有你外公插手,我会被外公抱走,异族人落空之后,红棉阿爹不会半路上遇到抱着我的他们,也不会为救我被他们杀害。他会按照你阿爹的命令,带走自己家小以及你阿娘,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你会与红棉一起青梅竹马长大,两家人相互照应着,平静地过一生。”
景璟咬了咬唇,心中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该说啥了,但不说吧,又担忧夏枢的安危及未来。
夏枢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是不会抛下你的,别想那有的没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真遇到问题了,总有解决的办法。”
他见景璟依旧眉头紧锁,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猜测,只是考虑到你可能接受不了,我就没说。”
“什么?”景璟还在想办法,想要叫他抛下自己,不妨他突然撂出来这么句话,一下子有些懵。
夏枢既然打算说出来了,就不再犹豫:“你记不记得曾和我说过,说你阿娘说王夫人与你有杀亲之仇,说她身体原本好好的,见了王夫人一面之后,就中了毒,身体虚弱下去……”
景璟当然记得这个,就是见了王夫人,阿娘才中毒不治去世的,阿娘临死前亲口说王夫人与他有杀亲之仇,他一直认为阿娘在临终前指认王夫人是杀害她的凶手。可惜他把阿娘的话告诉阿爹后,阿爹却严辞禁止他再提这件事,说他可能是伤心阿娘去世,产生了幻觉。
景璟觉得自己不是幻觉,但不知该怎么说服阿爹,让阿爹相信……其实到现在他还对王夫人抱着怀疑,不由得愣愣道:“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所谓的杀亲之仇,其实不是她的死与王夫人有关,而是你阿爹?”夏枢解释道:“褚源说王夫人与你阿娘几乎没有来往,你阿娘却在死前突然要见她,然后见过一面后,王夫人回家就发了疯,对他说了一些不好的话,然后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侯爷及王夫人的亲生孩子。”
景璟愣愣的,懂了他的意思。
没交往,结不了深缘但有可能结了怨。临死前突然要见一面……不是要解开心中之怨就是心中怨气不散,要报复一把。而褚源身份关系重大,王夫人突然爆出来,明显是精神受了刺激,行为失控……她其实才像那场见面的受害者、被报复者。
而阿娘口中的杀亲之仇是指阿爹的话……
夏枢道:“那你想想,你阿娘能从哪里知道你阿爹的死与王夫人有关呢?还有那封王长安通敌叛国的信件,她是从哪里获得的呢?”
景璟想起外公和王长安都是永康帝安排与异族人合作要除掉他阿爹的使节,心脏不由得怦怦跳:“外公?”
“只能是他。”夏枢果断肯定了他的答案,继续道:“那你想一想,以你外公和阿娘的关系,他会把王长安通敌叛国的信件交给她吗?”
景璟反应了过来,一瞬间,脸色惨如金纸。
夏枢握住他的手,却没有停下,道:“我推测,你阿娘意外在你外公那里见到王长安通敌卖国的证据,确认你阿爹之死与他们这些人都有关,就与你外公发生了争吵或者是小心试探他。你外公可能察觉到了,提到王夫人,拿她与你阿娘做比较,你阿娘也就此知道了王夫人与你阿爹的死有关系。她偷藏了一封有关王长安通敌的信件,或许有或许没有偷偷藏匿你外公通敌叛国的证据,但以你外公与王长安合作还要留一份王长安罪证的戒心来看,他察觉到你阿娘的异样后,应该不会对你阿娘放心。而你阿娘和他没啥来往,没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受他控制……”
夏枢顿了一下,在景璟摇摇欲坠的表情里,到底没能说下去。
“好了。”夏枢将他揽进怀里摸了摸脑袋,道:“爹娘在天之灵不会希望自己冤死的,所以好好养病,尽快好起来,和我一起回李朝,咱们找到周良,把一切都查清楚,好么?”
怀里的人没有吭声,许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道:“好!”
夏枢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谁都没想到,时间那么快,还没到李朝,不过过了两日,他们就见到了周良本人。
过程可谓是讽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