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坠魔
“本少主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立刻马上向本少主赔礼道歉!”铁链被扯得哗啦哗啦作响, 一名衣衫招展好比大公鸡的阴柔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声色俱厉地威胁, 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毫无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鹿萧萧拧着秀气的眉头,看了这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伙一眼,把目光投向推门而入的叶仓,问道:“师兄,这家伙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夯货,我能不能……”她捏起个拳头,稍微举高了一些。
叶仓背着重刀, 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也有些犯难。
他们熬了一晚上的夜,把百弓庄众人的身份核对得差不多了,独独在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身上卡了格……这家伙同样潜伏在百弓庄地底, 行踪轨迹怎么看怎么可疑。结果,这人的神经打一开头就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人间。
一口一个“忘恩负义”, 一口一个“本少主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居然还痛斥得真情实感,能教不知情的人见了,当真以为他们怎么愧对他了。
“……喂!你们三个!快点道歉, 看在知音的份上, 本少主可以对你们的无礼既往不咎!”庄九烛抖了抖锁链, 满肚子委屈。
他在御兽宗长!这!么!大!就没有遭受过这等待遇!
想他庄九烛庄大少主, 上有一代剑圣的师父罩着,下有当代天骄的师兄师姐们护着, 什么时候被捆做一团当犯人审问过……呃, 其实也不是没有, 但那都是给师兄师姐招惹是非的时候,这回他可是正正经经地做好事, 出生入死,冒险要救知己!
“哪有你们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庄九烛越说越生气,完美地将自己代入诸多江湖故事里被误解蒙冤的大侠角色去了,一时间委屈得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显然,庄大少主已经忘了自己的营救行动是单方面的,并且还中道崩殂了……
叶仓听得脑满青筋直跳。
见鬼。
他们什么时候成了这种奇葩的“知音”?
“师兄?”
鹿萧萧挽起袖子,露出细细瘦瘦的手腕,试探地瞅叶仓。
叶仓抱着重刀,想了想,点头同意,又叮嘱道:“别像上次那个一样,揍得他们宗门的亲师兄师姐都认不出来……给他留口气。”
“好嘞!”
“等等……”正在自我感动的庄大少主猛然瞪大眼,向后一仰,惊怒交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本少主可是御兽宗顾剑圣顾轻水的关门徒弟!我大师姐可是流卿剑!我大师兄可是千里镜!你们敢打我,回头我师兄师姐还有师父铁定饶不了你们!”
“是御兽宗的人?”
鹿萧萧闻言一挑眉,和叶仓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之所以这么严阵以待,一大早就和这人耗上,除了他出现在石窟中动机不明外,更重要的是从他隐约嘴碎交代的来看,这家伙是从钱来城一路跟着他们,跟到梅城来的,最后甚至跟着下了地窟。
但是他们四个人,在下百弓庄地窟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背后跟踪!
如果说鹿萧萧三人没有察觉那还情有可原,可叶仓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度,堪称太乙弟子当代第一,否则也不会短短十二年就能够成为太乙首席。连他也没有察觉,问题就很大了,四人不得不怀疑,这不着调的家伙,是在装疯卖傻。
叶仓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
……御兽宗,顾剑圣。
百弓庄的事情,背后果然有御兽宗在干涉。
他朝鹿萧萧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先揍着,我出去和小师祖汇报一下情况。
“怎么,怕了吧?”庄九烛见他们不说话,以为自家师父的名头震住了他们,顿时跟大公鸡抖擞五颜六色的尾巴一样,在被铁链捆住的情况下,艰难地环抱双臂,故作矜持,“算了,不知者无罪,本少主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咳,这样吧,你们点评点评《西洲风物卷》,我就在师父面前……啊!!!”
鹿萧萧慢吞吞地把自己不大的拳头从这招摇的大公鸡脸上收回来。
听这家伙叽叽歪歪了一早上,她早就不耐烦了。
“你干什么?!”庄九烛的神情好似天崩地裂,“你怎么敢打我!不……不对,你怎么能打痛本少主的——嗷!”
“揍的就是你这个御兽宗的家伙。”
鹿萧萧干脆利落,又给了这家伙一拳。
“你你敢!”
咚。
“等等——打人不打脸!”
咚咚。
叶仓一步迈出门,把吵闹叫嚷关在背后。
他们早就发现了,这唠唠叨叨的家伙,修为不高,但一身皮肉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扛揍……陆净把他从碎石堆顺手捞出来的时候,他被一块几千斤重的大石头砸中,愣是除了闭过气去外,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
鹿萧萧,那可是太乙宗出了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怪力少女啊。
………………………………
“叶仓那边怎么这么吵?”陆净飘身落到地窟的废墟上,回头朝百弓庄还没完全倒塌的那一片房屋看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仇大少爷,你们太乙弟子审讯的本事不太行啊,有点落后了,你看看我们药谷,经过本公子的更新换代,现在一颗痒痒丸下去,保准连几岁还在尿裤子都能交代出来。”
“痒痒丸……你净折腾这些玩意,你爹没打死你?”
仇薄灯一挥袖,石窟废墟上的积雪凭空飞起,落到一边,将整个地窟重新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
石窟地底的血池已经蒸发干净了。
梅城的城祝司将血池里的尸体搬出去了大半,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搬走的尸体交错横搁在干涸的池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池子正中心的祭坛龟裂破碎,新写上了散发金光的梵文经咒——明显这是不渡和尚的手笔。
“我爹那个老古板,上次为了这茬差点没被他骂死……算了,不说他,”陆净摇摇头,一指突破经咒封锁,不断冒出来的一缕缕黑气,“就是这东西,没办法彻底消除,也没办法彻底封印……是昨天晚上刚刚出现的。”
说到这里,陆净顿了顿。
“是子时出现的。”
子时。
正是仇薄灯引师巫洛魂归人间的时刻。
仇薄灯闻言,垂眸看着石窟,略一沉吟,伸出手,食指在空中虚画出几道光纹,然后屈指一弹落到祭坛上。
光纹落下,黑气消失了。
陆净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消失的黑气没相隔多久,就又重新升了起来,一缕一缕,如黑蛇群舞,如幽暗中无数冤魂朝天空伸出手。
“果然……”不渡和尚意料之中地捻转手腕上的白骨珠,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望向仇薄灯,“这不是大荒的瘴气。”所以,他才要赶在一大早,请仇薄灯亲自过来看看……其实他要请的人,不是仇薄灯,而是师巫洛。
仇薄灯颔首,神色平静。
“不是大荒的瘴气,那是什么?”陆净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
仇薄灯没说话,只是侧首看身边的师巫洛。
师巫洛凝视着祭坛,慢慢抬起空着的左手,又忽然止住。他的指尖和衣袖流动着同样的黑气,寒气凝结在他的手指间,利如刀刃。
天色骤阴。
陆净的脸色微微变了。
“去吧。”
仇薄灯接过师巫洛手中的油纸伞,轻声说。
师巫洛血衣衣袖飘摇,落到祭坛正中心。
他一落下,地窟中无数道黑气立刻如寻找到归源一般,蜂拥而来……在那一瞬间,黑气里浮现出无数女子苍白的脸庞,或年轻,或年迈,或美丽,或丑陋。它们是所有死于血池中的冤魂。不知为何,这些死魂没有归入荒瘴,而是停驻在这里。
死魂作轻烟,源源不断地汇聚进师巫洛的衣袖。
千道万道黑气中,师巫洛血衣殷红。
如新血流淌。
“这、这是……”
陆净声音干涩。
仇薄灯立于风雪中,低垂眼眸,凝视正在吸收黑气的师巫洛。他的手比握着的玉柏伞柄还白,指尖被天光照得透亮。一副浑然天成的美人照山河图。然而,他目光所落之处,却是森罗地狱。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双掌合十,敛容轻诵。
——天道坠魔的影响,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人凝神,两人静默。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祭坛中不再有黑气升起。
冤魂归尽了。
师巫洛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从地窟中上来,眼眸漆黑,血衣流动,衣摆掠过雪地,留下一条污秽血痕。雪花定格,地面龟裂。
不渡和尚与陆净被他身上泄露的可怖气息逼迫,不由自主向后退。
刚才在石亭中,见师巫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安静地为仇薄灯斟酒焙火,他们不免有种错觉……错以为一切都没有变过,师巫洛除了模样和以前稍微有点不同,还是那个陪伴在仇薄灯身边的巫族首巫。
但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迎面而来的,不是天道,是尸山血海,冤魂缠身的恶鬼。
血衣污秽。
不渡和尚握住手腕上的白骨珠,陆净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
仇薄灯向前。
恶鬼抬手,苍白的十指伸向仇薄灯。
“仇施主。”
不渡和尚忍不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仇薄灯没有回头,黑氅轻拂,露出一节红衣素腕。
他轻轻倾斜纸伞。
替恶鬼遮去风雪。
第132章 沸雪梅花粥
雪积在伞面。
黑眸沉凝, 血衣上的雾渐渐收敛,恶鬼变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除了衣色不详外,没有什么异样。他伸出手,从仇薄灯手中接过伞时,忽地收作一个小木偶,当空坠下。仇薄灯接住若木灵偶,拢进袖。
纸伞跌进雪地。
转了半圈。
“走吧。”
仇薄灯回身。
不渡和尚皱着眉,还在看祭坛。陆净却忍不住了, 出声问道:“这是……?”
“他坠魔了,在大荒时还好,归来人间,天地受他影响, 死魂被拘留人间,不入荒瘴。”仇薄灯说, “不过,现在还能控制。”
“贫僧这几年行走洲城,发现一些小城内, 死魂魍魉, 戾妖邪祟的数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少, ”不渡和尚收回目光, “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响,现在看来, 是不是和他坠魔也有些关系?”
“看样子是。”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渡和尚问。
“意识不够稳定, 吸收了这个血池的冤魂恶念, 得花几天压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 ”仇薄灯在袖间轻轻碰了碰小木偶,确认还在,便输了一丝神识进灵傀里,又望向陆净,“你们药谷是不是有一块定魂的琼花镜?”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泽秽气时带上了,他现在离西洲不远,我传讯让他立刻带过来。”陆净当即说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这个管用不?”
“现在还不用。”仇薄灯想了想,摇摇头,“白骨珠毕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气相克大于相生……不渡,你这段时间先在梅城待着,真需要我在跟你说。”
“行。”不渡和尚干脆利落地答应,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刚好闲一下骨头,成天东跑西跑的,差点没把脚底板都磨秃噜皮……对了陆十一,你要不要给我报个账?上个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双,给贫僧布个一百两银子的银子呗?”
“一边去,”陆净没好气,“七双藤鞋一百两银子,你可真敢开口。”
“陆大公子家大业大,区区一百两银子,毛毛雨啦。”
“滚滚滚。”
仇薄灯捡起跌落雪中的伞,合上。
陆净见气氛缓和下来了,想了想接下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就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里有条老巷,据说红泥酒配梅花粥堪称一绝。仇薄灯还没来得及答话,叶仓就匆匆找过来了。
“小师祖,地窟里藏着的另外一个人有问题。”
…………………………
“庄九烛,修为定魄期下层,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参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师兄师姐提前打点好了。自诩当世怪杰,因为叶仓他们几个在钱来城偶然比武夺得画作,误认为知己,一路追了过来……”
陆净一边听不渡和尚说“审讯”出来的结果,一边打开鹿萧萧那天送给仇薄灯的木盒,展开盛放在珠光绸上的画卷。
一看之下,险些笑岔气。
“你们快看,这这这特娘的是哪门子的鬼才?画的这是什么玩意,”陆净举起那张用五花十色的线条歪歪扭扭,爬出无数小人在盒子里或走或动,或站或躺的《西洲风物卷》,笑得直拍桌,“我的天,我三岁往我哥脸上画乌龟都比这像样。”
站在旁边的叶仓差点一把捂住脸。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赠画”的人那么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后师兄师姐们特地雇来忽悠师弟的……
鹿萧萧盯画的目光就跟火在烧似的。
他们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绸带打出来的礼花复杂漂亮,怕拆开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没亲眼看过,只当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画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着,揣到了天池山。
没成想,竟然是这么个玩意。
——这种东西出现在小师祖处处富有格调的房间里,简直就是玷|污!
鹿萧萧羞愧到几乎要钻地缝谢罪。
“没事,”仇薄灯瞥了一眼那张抽象至极的画,沉默了一会,安慰她,“其实还挺富有创新精神的……很富有灵魂……”
陆净笑得打跌。
鹿萧萧捏紧拳头:“以后遇到胡乱吹嘘自己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名不副实的家伙都去死!
“不过,这家伙身上确实有古怪,”陆净把画卷了卷,丢回到匣子里,正色道,“他被顾剑圣收为徒弟后,一直很不成器,一个灵兽也没契成,但御兽宗对他却很器重,三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兽宗属下的赌行。他修为不济,体魄却极其沉重,就连普通以锤炼体魄,肉身为器的武士都难以媲美……”
“你说他是谁的徒弟?”仇薄灯忽然打断他,“顾轻水?”
“啊,对,就是那个西洲第一剑圣的顾轻水……”陆净挠了挠头,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斩杀的,西北隅韦风风穴的镇碑就是他立的。”
“这样啊。”
仇薄灯微微颔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拨弄桌上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红了他的指尖。
“这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也是顾长老前去驱鲸破冰,正航道……”叶仓道,话说到一半,就被鹿萧萧狠狠拧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叶仓回头看她,意思是,你发什么神经。
鹿萧萧凶狠地瞪他一眼。
房间里,不渡和尚在写给山海阁的信,陆净继续分析庄九烛身上的疑点,仇薄灯在斟酒看花,没什么异样。鹿萧萧却奇怪地,敏锐地觉得,小师祖问顾轻水的时候,隐约有一些很轻微的不对劲。
这一丝直觉稍纵即逝,她在看小师祖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梅城的动静这么大,御兽宗估摸这两天就得到消息了。”不渡和尚抬头道,“除了百弓庄跟他们有关系,我路上探查的几个引魔阵,也有他们的手笔,虽说都不是直接插手的。现在是……?”
“传信给御兽宗,要让谁来梅城走一遭,自己看着办。”仇薄灯挑拣盘中的梅子,语气不疾不徐,不喜不怒,“但来的人,我不满意,那就换我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他们的山门。”
仇薄灯松开指尖。
一枚蜜渍梅子浸进酒里。
有那么一瞬间,不渡和尚觉得说这话的,不是太乙小师祖,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纨绔仇薄灯,而是……神君。
可他什么时候不是神君,又什么时候是神君?毛笔在空中悬停了一下,在纸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过神,低头说了声“好”。
仇薄灯已经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云过岗。
……………………………………
且不提一句简简单单的“亲自登门”在御兽宗惊起什么波澜暗涌,梅城的人只觉得这个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忽然没了,在没有穿着百弓庄袍的人趾高气昂地来往,有女儿的人家不用担心哪天就找不到女儿了。铺摊货郎也不用担心时不时有人酒饱饭足,还掀了自己的案板。
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开得早。
明年会是个好气候。
“……熏雪茶,煮粥花,蜜渍梅子不少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红梅络,蝶糕煎罗锅——”
“梅饼五文一个……”
“……”
婉转的早点铺子叫卖声在冷清的空气里回响,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来,赶来梅城观雪赏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来。冬天来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会在客栈里窝着,而是要顶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点。
东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写了个“杨”字的旧旗,底下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铺子。主勺的老妇人姓杨,未曾婚嫁,老来便开了个早点铺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点事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个走荒人的遗孤,认作自己孙女儿。
小丫头穿件红棉袄,坐在石阶上帮奶奶挑拣煮粥要的梅花。
一边数,一边脆生生地吆喝。
“两坛白梅酒,两碟蜜渍梅花。”一双踏雪来的靴子旧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吗?”小丫头诧异地抬头。
雪地里,站了一个撑伞披黑氅的人,伞沿压得有些低,坐在石阶最上层的小丫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也显得与别人不一样。
“早粥?”
来人扫了一眼摆放在木架和石阶上的诸多坛子。
坛子烧得不算精致,但一个一个摆放得很整齐,洗得也很干净,坛口用木塞塞了。只在坛身上贴了红纸,用板正的楷书写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须朱砂、金钱绿萼、跳雪垂枝、烟里红……林林总总,数十种梅花的名字。
见他在看坛子,小丫头放下手里的竹篾,认认真真给他解释:“我们家的白梅酒比较烈,早上不吃东西只喝酒容易烧胃。大哥哥你还是在点碗粥吧,很便宜的,这么大一碗才四文钱……”她双手拢在一起,费力比划,“这么大一碗呢!奶奶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骗你!”
“那就在加碗粥吧。”
来人合起伞。
他收起伞的瞬间,小丫头一下子就愣住了。垂过院墙的単瓣五福梅,簇拥厚绒的少年,烟红的指尖,半拢的纸伞,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静出的小铺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辉。
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艳。
“……你、您,您要喝什么粥啊?”小丫头问,局促得有些磕磕绊绊。
“什么好喝?”仇薄灯拂去椅上的积雪,坐了下来。
“山桃白滚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较淡,但是回味最好,白须朱砂的味道最浓烈……”说到熟悉的,小丫头终于又流利了起来,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点甜一些的……烟里红滚的梅粥怎么样?”
仇薄灯听她头头是道地数完,才点头说好。
梅城的人们喜欢在扫雪的时候,把落花收集起来,清洗干净后,分拣开来,封存在坛子中,煮粥的时候,加进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风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污浊的雪,所以家家户户门口院中都会摆放上几口大缸,专门用来盛雪。
落花轻薄,熬粥时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铺子,卖粥的人将白粥熬到将熟时,就会压小柴火,让它慢慢熬,等客人来了,要喝什么梅粥,就现勺,现煮。小丫头去取酒和蜜渍梅花,老妇人开始滚粥。
仇薄灯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们忙活。
老妇人将白粥分进小汤锅里,加进一勺雪。雪沸之后,米粒开始翻涌,待米汤粘稠后,便打开装有梅花瓣的坛子,将洗净的烟里红勺了几勺,沿着边沿向内,均匀洒下。
酒上来了,蜜渍梅花上来了,粥也上来了。
的确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阔底深的黑陶碗里,米粒经慢火熬后晶莹饱满,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缀,花的冷香与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寻常。这世上,大多数人,活着,也就是这么一碗粥。
仇薄灯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腾卷。
有远来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于风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
第133章 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白梅酒落进浅底阔口的酒盏, 溅起晶莹的水珠。取古川寒水酿的酒香味悠远,远到而来的客人落座在对面, 一言不发,饮尽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红衣的神君拈勺喝粥,白勺碰黑陶,声音孤冷。胡老嬷的干孙女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再吆喝揽客。
不大不小一个粥铺棚下,只有两位奇怪的客人。
白勺轻轻搁下。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鲸群不南下。”
“是。”
黑衣白冠的牧狄端着酒盏, 言简意赅。
“是白民吧?”神君推开粥碗,也自开了一坛酒,凝视酒液斜斟入盏,“雒棠和肃慎, ”和鲸群赌球十赌九输,总是不认账……他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将所有涌动的往日琐事掠过,“他们虽然离鲸群近,但说服不了鲸群。”
“是, ”牧狄转动酒盅, “鲸群随厉风南下破冰, 以止百川入湾, 世代如此没错,可这对鲸群又有什么好处?它们愿意做就做, 不愿意做就不做, 谁也管不了, 您说对不对啊?神君大人。”
神君没说话。
雪越下越大。
胡家老妪熬的粥暖洋洋的,梅花渍的是芬芳的新蜜, 白梅酿的酒也烈的刚刚好,一口下去,能从肺腑暖和到手足。天寒地冻,就该在这样的角落闲聊打岔,从前天酿酒偷花扯到今天雪地猫儿打架。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
该说的,不管是怨怼的,还是愤怒的,亦或者是恩仇交织,质问徘徊的,都已经在十二年前说尽了。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寒暄,也已经不需要多言,大家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得一点儿也不像故人。
许久。
神君放下酒坛:“西北天阙不足,日照难至。鲸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长厉风,便是龙鱼的陵居之地也要被冰封。白民不至于不知道这一点,大荒允诺了你们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牧狄声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冻死寒中,也好过成为人修的牲畜,任劳任怨,最后被剥皮抽筋,炼油取肉,成为诸位仙门贵客的盘中餐来得好吧?”
“御兽宗违令暗猎鲸群一事,我会处理,”神君缓缓道,“但厌火岛的魇猿在六年前失踪,它腹有芥子界。朝阳岛水伯的八足青黄兽在一年前隐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泽……十二年来,西洲和云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岛也该有所处理。”
残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与大妖脸上,光影斑驳。
平静与冰冷的目光在光影中对峙。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
“三十六岛的妖族既然胆敢违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会受惩戒。至于那些已经脱离三十六岛的妖族……它们和仙门,有什么恩怨,那是它们和仙门的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夸斩妖除魔吗?”牧狄冷冷道,“那就让那些斩妖除魔的仙门自己去解决,别指望三十六岛替他们收拾烂摊子。”顿了顿。
牧狄低低笑了。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为了让他们重回夷丘故地吧?巫族为云中古裔,比仙门更了解三十六岛各族的习性,有善驭虫鸟,无物不可成为巫族的监控四方的眼睛……好一颗东扼妖族,西镇仙门的棋子,”牧狄屈膝搁酒坛,嘲弄地望向对面的人,“你以前不权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
如今呢?
如今先是北调巫族以监三十六岛,后是中制日月以制十二洲。
有何事非权衡?
白梅花被风吹落,落进盏中。
神君慢慢地转动杯盏,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飘来飘去,到头来只是在原地打转……他举杯一饮而尽,黑陶浅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是。”
神君轻声说。
牧狄不笑了,脸庞无喜也无悲。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三恭四喜,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三恭四喜,新来旧去。冬之既至,请我神兮……隐隐约约地,风将很远处的歌声模模糊糊地送了过来,那是梅城的孩子们不知在哪条胡同里踢石子唱《喜雪谣》。
牧狄猛然举起酒坛。
……五恭六喜,郎君好仪。小寒冰玉,沥沥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睐宜。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石阶上的小丫头吃惊地瞪大眼,看粥棚下将烈酒当做白开水灌的年轻客人。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条滚落,打湿咽喉与半个胸膛……寒浆“哗啦啦”地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绊椅,大醉起身。
酒坛被他随手丢到地上,哐啷破碎。
牧狄大笑,对神君一揖到地:
“恭喜!!!”
恭喜您所愿皆空。
恭喜您跟我们一样,到头来面目全非。
恭喜。
……………………
“……九恭十喜,叩敬天地。除夕噼里,炮竹不息!”
东胡同两侧的墙很高,平展的瓦承载的积雪在孩子们的声音里掉下来,七八个半大孩子在窄巷里玩游戏,踢的却不是石子,而是一个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蜷缩成干巴巴一团的瘦小孩子。
他比其他孩子小几岁,在他们脚底下滚下来滚去,一声不吭。
为首又高又壮的孩子头一抬脚,将他踩在脚底,气喘吁吁:“这傻子今天怎么不叫?真没意思。”
说着,他就要弯腰去揪那孩子的头发。
“喂!刘虎子你小心一点,这小子可会装死了,上次……”旁侧当即就有人提醒他,说还没说完就已经晚了。
孩子头“啊”一声惨叫,被猛地挣起来的“傻子”一头狠狠撞在脸上,撞得脑袋嗡嗡直响,鼻血长流地向后倒去。挣脱的傻子骑在刘虎子身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死死掐住刘虎子的脖子。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傻子低吼,声音又哑又嘶,五官狰狞骇人。
“百氏的孽种杀人啦!”一个瘦高的孩子惊慌地喊了一声。
其余的孩子“轰”一下子忙乱地围了上去,拽胳膊地拽胳膊,踢踹的踢踹,试图把傻子从刘虎子身上扒下。也不知道这干巴巴,又瘦又小的“傻子”是哪来的力气和狠劲,任由其他孩子踢踹得自己脑袋怎么歪来歪去,双手始终牢如鹰爪般地嵌在刘虎子的脖颈上。刘虎子口中的嗬声渐小,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几乎青紫。
先前喊话的孩子见状,四下乱抓,抓住一块石头:“让开让开!都让开!让我砸死这小魔头!”
两三个孩子闪了一下身,喊话的奋力举高石头,朝傻子脑袋上砸下去。
咚!
傻子双手不受控制地松开,刘虎子大口大口地喘起气。
“小小年纪,谁教你们惹出人命的?”白衣青年将死死盯住刘虎子的傻子提在手里,皱着眉头看几个退到一边的孩子。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声“大余孽大魔头来了”,拔腿就跑。
“……什么余孽?”
陆净愕然。
他被“逐出”药谷,行走江湖十二年,也不是没被骂过,没被避如蛇蝎过,但大都骂他“心狠手辣的毒修”,“魔头”偶尔也有,但绝对跟“余孽”扯不上关系——他家老古板和诸位兄长依旧堪称江湖道德楷模好吗?
愕然间,胡同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陆公子误会了,他们说的是在下。”
陆净转身。
“见过陆公子。”一位白衣的清瘦书生拱手。
陆净觉得他有些面熟,正在寻思这个人是谁,对方一起身,腰间悬着一枚造型别致的算筹。
“是你。”
陆净略微有些惊讶。
十二年前,他、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闯进牧鹤长老布置的千里大阵,曾经有一位百氏的白衣纪官出手,救了他们几次,还拦下了当时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图,想来破阵的月母。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纪官一举一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他只自称“子晋”,而不提族姓,说的是“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而非奉北葛族长之命。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灭,残余的人和附庸者,各散四方,参与过千里兵杀而未死的白衣纪官也跟着不知所踪。陆净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诸事繁杂,无心也无从查证,却没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子晋又拱手行了一礼,起身时,压抑地两声咳嗽,看向陆净手中的孩子,“多谢陆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
陆净这才记起自己手上还提了孩子。
一低头,发现子晋到来后,刚刚还在不断挣扎的孩子有了主心骨,犟着的一口气一松,歪头昏了过去。
陆净把孩子交给他,不用把脉就看得出这叔侄两个现状都堪称糟糕透顶。子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找出枚残次的丹药要给孩子喂下。
药谷出身的陆净:……
这丹药是人能吃的?
“用这个。”陆净扔了个玉瓶给他。
子晋犹豫了下,接过丹药:“在下恐怕要段时间才还得起这玉灵丹。”
陆净摇摇头:“找个说话的地方吧。”
…………………………
风止了,雪落粥棚。
黑氅红衣的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盏一盏,慢慢饮酒。黑衣白冠的青年提着酒坛,一坛一坛地灌酒。酒坛东一个西一个,扔了一地。小丫头被他吓到了,缩进屋子里。见多世事的胡家老妪不闻不问,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
哐当。
又一个酒坛碰撞摔碎。
牧狄扔下酒坛,手横搭在膝盖上,冷冷地看神君。
他喝了不下十几坛,神君也喝了有三四坛。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
“阿绒还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没见到她。”
牧狄笑:“死了。”
酒盏在半空一顿。
“剥皮抽筋,刮肉剔骨,脊骨就在御兽宗的登仙阶上铺着,脑袋就在山门上挂着,你想见她?去啊!去啊!”牧狄还是笑,笑着笑着,他猛然一脚踹开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携风声,凶狠砸下,“就问你——你敢不敢见她?!”
第134章 九九消寒
神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伸手捂住口,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缝, 滴落到牧狄生出鳞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红的血,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偏头笑问:“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没有回答。
血流过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样顺腕骨爬下。
……神君,神君我的龙角长出来啦!……小蛇般的银龙缠绕在手腕上,昂起与身体相比大许多的脑袋,高高兴兴地炫耀, 拿新生的龙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多一个叉?
新生的龙角小小一点,看不出未来的形貌。
日栖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远处哼笑:就你?
三足小龙炸了鳞,弓起身,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 要扑过去跟毒舌的兄长打架。青年遥遥伸指点住她,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一边哭,一边眼泪汪汪地告状: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龙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 说:
阿绒, 别怕。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会好好长大的, 会长出有很多枝丫的角,会有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 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叽叽喳喳……银色的小龙环绕过他的手腕, 绕成小小一圈,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听着, 就把下巴枕在尾巴上。
奶声奶气地说,神君,我不怕啦。
阿绒不怕了。
阿绒会好好长大。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下,“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手?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说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事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后,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手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后,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这些刀剑,这些术法,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多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小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多到这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这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下,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下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多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手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手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定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后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几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此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下大了。
…………………………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后,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这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何,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几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小孩子的涂鸦——这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小小私塾学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几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学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陆净看了眼因为天冷缩成一团的孩子,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以陆净如今的眼力,不难看出北葛子晋气脉极度空浮,一身修为好似竹篮盛水,去了十之八九,残存下的一丝也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而当初在杻阳山,北葛子晋可是能与大妖月母交手的,虽然其中有鬼谷大阵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见出他的实力非凡。
“修为吗?”北葛子晋往瓦罐里再加了点水,盖上盖子,“没什么用处,也就废了。”
陆净心说修为哪里会因为“没什么用处”就废了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后,百氏与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图谋暴露,又加上往日行事骄横,太乙重返空桑后,百氏遗族散往四方,寻仇与憎恶的人恐怕不会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葛子晋摇摇头:“陆公子误会了,修为是我自己废的。”
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实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手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说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行?”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行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事……没有修为就尚要将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北葛子晋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说。
陆净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私塾的样子,最终说:“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这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学识,去学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这么做,”北葛子晋说,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放到一边等它凉下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法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学历法?”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下,“我听说,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此之前,我想过将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后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多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
北葛子晋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说着,北葛子晋笑了笑:“说来惭愧,传扬历法,授民以时,本来就是百氏之职,当初神君就是为此立的空桑。只是……”
只是后来空桑的历官演变成了牧天氏,造福万灵人物相生的《天筹》成了绞在十二洲脖颈上的牟利之锁。
这些不用他说,陆净也知道。
“历象关乎民时,即上应飞禽走兽的物候迁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农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时令,无以成众生,是故昔年神君亲撰《天筹》,好让人们知道何时虫蛰,何时雨及,虫蛰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与候相齐,人与百兽万禽相生,时序因此流转,万物因此承德……神君当初希望的应该就是天下人人都知历法,人人都能齐物候而丰寒年。”北葛子晋低声问,“这也是我们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陆净没有说话。
“冬至到了。”子晋望向院外,轻声说。
天寒而雪。
远远的,城祝司的钟声响了。
…………………………钟声在风雪中传开。
小粥铺的棚已经化作齑粉,大如斗的雪花垂直坠落。
破碎的桌与倾倒的酒横亘在中间,一地狼藉。神君还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语,只能把爱和恨熔铸在一起,铸成双刃的刀剑,割开皮肉与骨头,让血沥沥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岛再怎么憎恶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万载有余。”牧狄冷冷地开口,不去管伤口,“欠你的,我们妖族还了,现在该你还欠我们妖族的。还完了,就从此两不亏欠,再不相干。”
神君拭去血迹,垂下手。
他说:
“好。”
城祝司钟声十二响。
游子自城门而入,归心如箭地回家团聚。马车车轮碾过大街小巷,扬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过一地狼藉,与黑氅红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一个向前,一个留守。
谁也没回头。
梅城里,相好的知交在街头巷尾重逢,大笑着相拥,妻子与丈夫在门口执手,即又笑又哭地往里走,老人拄着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们又笑又闹……到处都在上演欢欢喜喜的重逢,唯独老胡同里,早粥铺外一行孤零零的脚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木门“嘎吱”开了。
胡老妪一手拉住小孙女,一手推开木门。
她老了,又聋又哑,最近几年都靠孙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孙女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一老一小站在石阶上,望着只剩一个人的少年,小孙女仰头看奶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神君俯身,将一块金锭放到还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说,然后起身,也走进了风雪中。
“伞!您的伞!您的伞落下了!”
小丫头松开奶奶的衣角,嗒嗒跑下石阶,抱起靠在石阶旁的油纸伞,大声喊。
神君没有回头。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将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远处,天池山的红梅被大雪模糊许多,今天山顶的雾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巍峨的天池山一刹苍然。
神君也走远了。
他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要倒下,可他依旧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头,旧友作新仇。
……………………………
城祝司的冬至钟声一停,城中家家户户全都忙活起来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株苍苍然的老梅树。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请龙剪”的时节。
所谓的“龙剪”,其实就是一把由飞龙收尾交缠成手柄的银色大剪刀。
相传,很久以前,有银色的飞龙衔着梅花路过。
银色的飞龙见山顶有一片湖,碧蓝得像天空的镜子,就停下来在湖中休息。飞龙喜欢这里,就松口让梅花落下。从龙口中落下的梅枝化为天池山顶的红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为山脚下各色各样的梅树,那是各家各户分别供奉的神梅。
后来人们将照顾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干时用的剪刀铸造成飞龙的形状,以此纪念当初衔梅而来的飞龙。
“站好站好!别乱跑!”
妇人捧着温热的水出来,呵斥顽皮的孩子。
“过来洗手!”
平素再怎么溺爱孩子的母亲到这个时候也严厉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孩子们“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过来,在母亲的监督下,一丝不苟地洗干净手。不仅是孩子,所有人都过来,把手洗净。
净手之后,最年长的老人带头,点燃香,恭恭敬敬地给院子中神梅敬上三柱香。
“梅神至景甲年起,护我柳家,至今已有两百六十二年……”
最年迈的爷爷在儿子的搀扶下,一句一句地给子孙们讲述梅神庇护家族的历史,细数其中一桩桩庇护之事,一件件恩赐之物,絮絮地叮嘱孙儿,不可使明火近神梅,不可使铁石倚神梅,平素要多多留意,见虫必捉,见啄木之鸟,必立刻驱逐。
最后,老人清嗓高声道:
“——请龙剪!”
立刻就有子辈中,由老祖父亲点的,最细心最熟知梅性的主剪人出来,净手三回后,掀开庭中正案上的托盘,请出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双手持剪,在兄弟们扶梯的帮助上,登上梅树,仔细小心地给神梅修理旧枝。
“龙梅剪呀清旧霉,旧去新来呀,春来好发枝丫……”
女人们拍起手,足尖点地,轻轻地哼唱起曲调温婉的民谣。
“春来好发枝丫……一岁一新芽……”
老人拄拐,监督孩子们认真学习父亲们是怎么照顾梅神的,见哪个不认真,就抽棍子冷不丁打一下。孩子挨了揍,一缩脖子,不敢再分心。等以后,他们的父亲像爷爷一样老了,就该由他们接过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去照顾院子里的神梅。
梅花瓣纷纷扬扬。
落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身。
是梅神,在轻轻笑呀。
“……梅神笑啦!梅神笑啦!”
孩子们鼓掌,欢欢喜喜地跑上前,从父亲叔伯手中接过请下来的梅神旧枝。
它们被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瓷碟里,由一家之主的爷爷亲自选出最好的一枝,插/进花瓶里。花瓶被端进屋中,与三两颗红彤彤的苹果,一二串火红的爆竹摆放在一起。孩子们又唱起了梅城的《十喜歌》。
这一次,末尾唱的是: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
遥远的御兽主宗,大雪满山。
山门上,一颗巨大而美丽的银龙龙首高高悬着,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睛仍在望向天空的白云。它的龙角有一眼数不清的枝丫,就像一片小小的森林。积雪落在龙角上,堆起很高才落下。有毛茸茸的鸟儿飞起飞落,叽叽喳喳。
……神君呀。
阿绒长大啦。
……………………………………
仇薄灯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许该回天池山,去继续算未尽的星表,也许该去问一下陆净和不渡,招魔引查得怎么样了,又或者也许该去……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好一直一直向前走。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耳边是院墙内,家家户户都在唱的祝福歌谣,“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都会平安长大。
仇薄灯不想听这个声音,可歌声无处不在。
最后,他停了下来,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血衣黑发的年轻男子忽然凭空出现在小巷中,垂着眼,一言不发地揽住他。仇薄灯知道,刚刚的事让他生气了。
仇薄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偏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阿洛,你听,岁岁平安。”
第135章 檐马走清梦,冰糖裹海棠
冬至的天澹阴一片。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沾满发梢……阿绒、石夷、夸父……扶桑的日光、月母翎羽的幽蓝、阿洛眼眸的苍山……无数记忆画面交错,环绕, 有如走马灯,仇薄灯看见白发的阿洛,也在阿洛眼中看见白发的自我。
仿佛已经走完了很长很长的路,时间都过了,已经平平安安抵达白首相望的时刻。
“真好啊。”
我们都老了。
一阵天旋地转。
血衣的年轻男子收紧双臂,接住终于颓然倒下的少年。细雪滑落,一缕黑发垂到男子的手背上。远处, 院墙内的人家停了歌唱,开始烧火煮汤圆,家家户户弥漫着糯米和芝麻的香甜。
碎瓦,排沟。
或许哪个小旮旯里还藏着冬眠的蛇鼠。
在这无人知晓的胡同死巷, 神君在昏迷中畏惧风寒。
他是神君,是太乙小师祖, 掌控日月牵引星辰,周衡十二洲与三十六岛,他的剑术天下无双, 他的历法举世第一。可他也只有一根脊骨, 一颗心脏, 红衣压不住他的疲倦, 他的血和肉早就被生生磨干了。
恶鬼半跪在雪中,环着仇薄灯的脊背。
……想要让这个人变得温暖一些, 想要让这个人睡得安稳一些。
模模糊糊的念头, 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
丁冬丁冬。
胡同外, 高墙下的檐马在弄清风。
檐马声里,恶鬼忽然变得无比地惊惶——怀中少年的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低, 丝毫没有变得暖和一些。拼尽全力的拥抱毫无用处,淬于森寒的恶鬼自己都要向活人渴求温度,又可能温暖别人?
他到底忘了什么?
为什么没办法让这个人暖和一些?
为什么还是这么无能无力?
恐惧、厌恶、痛恨、憎恶……无数极端激烈的情感在叫嚣,在撕扯,在咆哮质问。
雪花簌簌。
恶鬼猛地站起来。
…………………………
“糟糕!”
小小的私塾中,陆净猛地站起身。
北葛子晋被他吓了一跳:“陆公子,怎么了?”
陆净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拉开木廊的门,闪身出现在屋檐上,环顾四周。就在方才,他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寒森冷的气息在城中的某个地方爆发,这道气息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已然坠魔的师巫洛还会有谁?
尽管对仇大少爷有十足的信心,但天道坠魔这件事,到底还是个巨大的隐患。
前事厉厉,实在是难以遗忘。
虽然,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失控的风险能够被降到最低。可亿万之一一旦发生,那就是亿万重的灾厄。十二年前,师巫洛刚坠魔时,就牵引得十二洲瘴雾汹涌,魍魉横行,因此丧生者,甚至难以清算。
而且眼下仙妖会盟在即,不知多少暗流在涌动。哪怕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封锁了百弓庄以及师巫洛归来的消息,但是难保暗中不会有谁得知风声,对此加以谋划,利用师巫洛坠魔来彻底引爆整个局势。
这些天,陆净和不渡和尚表面镇定,其实都着实捏着一把冷汗,就怕什么时候,坠魔的师巫洛忽然失控,大开杀戒,屠戮梅城。
好在,除了刚从大荒归来和百弓庄吸收魔气外,师巫洛一直安安静静的。风平浪静得让陆净险些忘了他已经坠魔的事。然而,就在刚刚,陆净分明察觉到,师巫洛的气息在梅城中爆发了一次!
紊乱无比,转瞬即逝。
陆净的心猛然一沉。
他知道仇薄灯一直在用自己的神识替师巫洛温魂养魄,再加上药谷的琼花镜在前几天就送到了,师巫洛吸收百弓庄魔气的负面影响应该消除得差不多了才对——可刚刚师巫洛爆发的气息却比在百弓庄还要不稳定!
……出事了。
“陆公子,陆公子?”
北葛子晋诧异的呼唤让陆净回过神。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摸了摸腰间的药囊,就想寻气息找去,却愕然发现,师巫洛那一道森然可怖的气息爆发得极快,又瞬息不见,眼下竟然在整座梅城消失了。
“……我操!”
陆净直接爆了个粗口。
他大爷的!连个气息踪迹都没有,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在整座梅城近百万人中一下子就精准地找出师巫洛在哪?
他又不是仇薄灯!
骂了两句,陆净也顾不上再同北葛子晋唠叨什么,一掀衣摆,当即就匆匆迈步,一边给不渡和尚传讯,一边火急火燎开始找人。
………………………………
“熏雪茶!蜜渍梅花!红山楂!”
“卖炮竹!窜天响!正月里听个敞亮——”“画寒梅图——冬至里的寒梅图!辟花儿的垂花儿的,还有临石崖的——”
“……”
在梅城,请龙剪和吃汤圆都是冬至早上时的习俗,无外乎图个吉利的好彩头。在照顾好家里的古梅,也吃过暖乎乎的汤圆后,梅城的人们就该开始继续一天的生活。叫卖的叫卖,干活的干活,这样的忙碌要一直持续到年底。年关到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六七天真正休息的时候。
至到除夕,这段日子是备年关的时间,也是梅城西区商肆最热闹的时间。来来往往的旅客游人从这里买走各种各样的风物特产,大到三四丈高的梅花雕,小到指甲盖大的梅花糕。面向家境较差的城民和走荒人的酒水饯果铺子生意同样红火。
“走路看路唉!扁担不长眼啊!”
一个挑货的布贩正准备弯腰放担,恰巧有人打面前经过。
他险险地止住差点滑落的筐,一边抱怨,一边抬头。
“啊!!!”
布贩突然尖叫一声,连人带筐,一起跌倒在地上,五颜六色的布轴顿时滚了出来。
旁边正在整理木架的伙伴就转头问他怎么回事,踩到雪打滑了么?“他、他、他——”
布贩磕磕巴巴地抬手,指着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的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同伴诧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道穿暗红衣裳的冷僻背影。街道很热闹,人群来来往往,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似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一位穿暗红衣的年轻人,使得他的周围空出一片空间。
“哈哈哈哈,”同伴不以为意,拍着布贩的肩膀大笑,“十有八九,是个剑修啦!剑修都这样子,脾气差,不好惹!稍微躲远点就行了。”
“不……不是……”
布贩结结巴巴想解释什么。
刚刚……
刚刚过去的那名穿暗红衣服的年轻人生得虽然俊美,但苍白得根本不像活人!更重要的是,他经过的时候,布贩恍惚间只觉得血色弥漫整个世界,一种猎物面对随时会吞噬自己的怪物的恐惧凭空而生。
……血。
肉。
到处都是活人,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新鲜血肉。
血衣被压抑成暗沉的深红,除去过分苍白外,与常人没有太多区别的恶鬼抱着单薄昏沉的少年……在束缚自己的人陷入昏迷后,本该大肆屠,反噬神君的恶鬼一步一步,艰难地,挣扎着,护着一个人走出胡同,穿行在热闹的街巷。
若木灵傀也好,魔气凝体也罢,都寒冷如冰。
他没办法温暖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可是没关系。
他可以就带这个人来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他可以从繁华与热闹中,借一份气机来温暖这个人。
凡人与修士看不见的气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一缕一缕,炙如烈阳,穿过恶鬼冰冷的身体,剔去其中的恶念与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最美好的东西,再从恶鬼的指尖,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中,去治愈他的新伤暗疾。
周而复始。
“都说了是坏脾气剑修啦!快起来卖布,还想不想攒钱过年了!”布贩的同伴在后面笑叱。
布贩喃喃:“……不是剑修,是恶鬼……是恶鬼……”
走远的恶鬼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低头。
黑氅被拉下了一角,仇薄灯醒了,只是眉宇间疲惫难掩。仇薄灯看了他一会,低声说让我下来。恶鬼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仇薄灯安静了一会,退让了一步,说,那你背我吧。
恶鬼在人少的街角停下。
仇薄灯披着黑氅,站到地面时晃了一下。恶鬼在雪地中半蹲下,片刻,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上来。仇薄灯伸手,环住阿洛的脖颈,黑氅被他轻轻抖开,同时遮盖住两个人。
“走吧。”
他说。
人群熙熙攘攘。
谁也不知道,神君与天道也会如埃尘一般在泥泞里挣扎。一如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无惧疼痛去沸一捧雪的恶鬼。
西二街走尽了,杂货铺子渐渐少了,紧邻的西三街是截然不同的风物。街道上排开长长的文摊,或清瘦木讷,或长袖善舞的书生们燃一小点火烤砚和墨,在木摊上铺开一张宣纸,有人过来,就当场以工笔白描九九寒梅图。
这是梅城冬至的习俗。
于冬至这一天,买一张寒梅图回家去,图上的寒梅需要以工笔绘画,不着色,共计九九八十一瓣。从冬至起,每过一天,就涂一瓣,等到八十一瓣梅花都上了艳丽的颜色,撼动就去尽了。
所谓的“九九消寒”便是如此。
“客官,来张寒梅图不?”
一位书生画好一张《九九寒梅图》后,就忙不迭地对打摊前经过的客人招呼起来。
“今儿便是冬至,给您画一张素梅图,您跟爱侣每日执笔添一色,九九尽,桃花开,正……”
这书生态度热情且口齿伶俐,见到老人家就说,您的孙女孙子数过这九九,定能平安长大,如早春新竹。见到同游的小两口,就往伉俪情深,风月雅致方面侃,是故虽然他丹青稍浅火候,依旧生意红火。
眼下,一见有新客过来,他下意识堆笑,张口就是一串熟练的说辞。
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犹如魔祟的眼。
“正、正……”
书生正了半天,正不出下文。
僵硬间,仇薄灯抬手,抛了锭银两给他:“一张寒梅图。”
…………………………
文铺街已经走尽了,仇薄灯靠在阿洛肩膀上,展开画卷数上面的梅花瓣。师巫洛背着他向前走。两人全然不在乎旁人目光,鬓发贴得很近,就像一对情谊正浓的小两口,一个娇纵,一个百般惯容。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仇薄灯数完了最后一瓣梅花,偏头看阿洛的脸,“阿洛,他们说数完九九,就春暖花开了。”
恶鬼安静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