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灯也安静了一会,慢慢地将画卷卷起……既然要九九才消寒,那就走一走八十一难吧。数完了九九,花就开了,春就到了。走完了八十一难,一切就都结束了。就会到那最后,檐马清梦,平平安安的时刻。
“阿洛,给我做串糖葫芦吧。”
“一串就行。”
第136章 折花问酒,银灰眼眸
天池有崖, 高约百丈。
高崖位于山腰的东南面,壁滑平整, 一到春夏,会有瀑布悬如白练,声如闷雷。时值隆冬,水势变小,潺潺涓流。又因已过正午,日头被重巘遮挡,光线黯淡, 越显潭寒水静,澹阴清幽。
嘀嗒。
晶莹的水珠从竹篮里漏下来,几尾游鱼一下子被惊走。
“不吃你们,怕什么?”仇薄灯笑骂。
他和师巫洛在潭边洗果子。
傍水的梅枝上挂了一个竹篮, 海棠果和山楂清洗好,就从潭中捞出, 放进竹篮里沥干。师巫洛把五根细竹破开,扎成一个边框,圈出一小片潭面, 把山楂、海棠、李柰还有红莓倒在里边。大大小小的果子在水上滚来滚去, 圆圆的, 红红的, 煞是可爱。
一戳。
山楂果咕噜沉下去,很快又咕噜冒起来, 果皮沾了水后, 亮晶晶的, 红得越发鲜艳。
仇薄灯说是在洗果子,实际上和玩差不多, 指尖戳戳这个,点点那个,遇到个卖相最好的,就捞起来,洗一洗,直接咬上一口。中途不幸遇到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山楂果,一口下去,酸得倒吸凉气。
“嘶……”
仇薄灯秀美的眉顿时拧到一块。
师巫洛侧身过来看他。
仇薄灯酸得牙根都在抗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捂住脸颊,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让他继续。低头想找点甜浆果压一压。刚一低头,就被另一只微冷的手抵住下颌,强迫他重新抬起头。
一丝黑发垂到脸侧。
血衣黑眸的师巫洛半起身,手指稍微用了点力,迫使他张开口,仔细检查。
“……”
仇薄灯好气又好笑。
一颗山楂而已!他难不成还以为果子会咬人吗?!
果然,这人坠魔后更傻了,是吧?
一面是牙根酸得有些软,一面是师巫洛的脸庞近在咫尺,眼睫低垂,黑眸沉静。仇薄灯忍不住磨了磨牙,索性将扔回水里的那颗山楂又捞了回来,囫囵咬了几口,在觉出味前,一把将人拽低亲了上去。
刚一凑上去,仇薄灯就后悔了。
果肉在唇齿间碾碎。
坠为恶鬼的师巫洛对他恶劣的“报复”无知无觉,微冷如凉玉的手指不轻不重按住他的脖颈,习惯性加深这个亲吻,又酸又涩的山楂汁随之弥漫,生理性泛出寒津。恶鬼不识人间五味,只是本能抵过齿尖,舐过舌根,索求,纠缠。
比往常更深。
深得好似抵进灵魂。
也不知是因为深得抵进灵魂,还是因为山楂是在太酸涩,这个亲吻令尾骨直往上战栗。……他往常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怕酸?可如果不是这次突然想阿洛亲手做一串糖葫芦,往常这么酸的果子也摆不到他的餐桌上。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嗒。
小半粒残果掉回潭中。仇薄灯后仰,手按到了潭边的雪,果汁沾在指尖上,一点艳红。他弯起背,想要从这个战栗的亲吻中挣出来,却被有力的手臂环住腰,脱身不得。手指徒劳蜷曲,在雪上留下一道绮丽的红痕。
残果随水下飘,被一枝低垂接水的梅花拦住,一尾大青鱼游过来,咕噜一口吞下。
半晌,又干干净净的果核被重新吐出。
屈起收紧的手指终于松开,少年面颊染了一层薄红,眼尾如朱砂晕染,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呼吸急促。年轻男子俯身,拉过他的手,替他把指尖上的山楂汁余渍擦拭干净,然后被少年没好气地推开。
垂梅如柳,枝堆千山雪。
师巫洛直起身。
斑驳的花影中,他坐姿笔直端正,孤俊如竹,面颊的线条有种高原与天雪般冷而静的美。缱绻柔情本不该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该是书生笔下最孤独与肃杀的刀客,于大雪中提刀杀人,刃滴残血,来去皆默然。
“……装模作样。”
仇薄灯将手从他指间抽回,乜斜了他一眼,把竹篮自树上拉下来,没好气地塞进他怀里。
“剩下的,你自个洗去。”
说着,起身就往另一处潭边走去。
走出没一步,就被拉住了。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倒也不大,但却无法挣开,有细细的黑链缠绕在两人腕上,密不可分……自大荒回来后,他们始终是在一块,便是他沉睡,仇薄灯也将他寄身的若木灵藏在袖内。
不能让这个人离开。
哪怕只是半步。
仇薄灯被扯回潭边,跌进某个人的怀里时,他沉默片刻。反思了一下,仇薄灯后知后觉地发现,某个人坠魔后,恶鬼贪婪的本能战胜了克制自我的理智,固执程度和进攻性要比以前强太多了……
“算了,”仇薄灯半是无奈,半是喟叹,“我跟你教什么劲啊?”
某个人不说话,只轻轻描摹他的眉眼。
仇薄灯推开他的手指,懒洋洋靠着他躺下,翻了个身,:“快洗果子,别偷懒。”
恶鬼听话地收回手,开始清洗果子。
他身上来自大荒的气息太重,不想损坏果子,就只能如凡人般亲手一个一个水中濯洗。仇薄灯枕在他腿上,看潭面波光漾漾,水纹映在红彤彤的果子上,映在阿洛的指节上。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就沉沉睡去。
没有原以为会做的噩梦。
睡着后,黑暗寂静,有清凌凌的气息环绕着他,把埃尘与喧嚣隔绝在外,只有水在静静流淌……像回到了太古的太古,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存在。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深。
前所未有的静。
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怎么不喊……”
仇薄灯的话忽然止住,他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直到师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白月悬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进师巫洛眼中的月华。
……是月光啊。
“怎么不喊我?”仇薄灯回过神,问,“天都黑了。”
师巫洛没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灯看了他一会儿,偏头发现果子已经都洗好了,满满一竹篮盛放在雪地里。旁边还用老枝落木搭起的一个小架子,洗好的盘口双耳铜釜已经悬在横枝下,就是还没生火,在专门等他醒。
起身时,盖在身上的烟罗衾滑了下来。
仇薄灯怔了一下。
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从烛南离开,前往巫族的漫漫旅途,那一场不知道对方各做计划的无望私奔……那时候,每次从休憩中醒来,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轻舟上,总有人为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不让寒风侵扰他的梦乡。
坠魔后,师巫洛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
——这个温暖的,轻柔的,与恶鬼格格不入的习惯。
“真不知道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仇薄灯低低地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笑了。
当初是阿洛拿捏不定他记不记得,现在换他分不清阿洛记不记得。
兜兜转转啊。
“熬冰糖要有会时间……”仇薄灯起身,顺手将落到师巫洛发上的一片梅花拈走,“我带了两坛酒,来喝酒……唔,”忽然想起某人的一杯倒,仇薄灯顿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去串糖葫芦吧。”
月升高了。
黑石巨崖,一枝白须朱砂的红梅空悬孤仞,在百丈崖冰上怒放。一片片落花随风飞舞,如点点暗红火星。
木柴点燃了,火焰舔舐铜釜。
咕噜咕噜。
晶莹的冰糖在盘口双耳铜釜中慢慢融化,冒出小小的气泡。
仇薄灯盘坐在平整光滑的黑石上,一边斟酒,一边看收敛尽戾气的恶鬼削串糖葫芦用的细竹,安安静静的样子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短刃在他冷白的手指间如月光跳动,时而映在脸颊上,时而落进眼眸底。
细竹碎屑,簌簌落下。
如尘飞舞。
仇薄灯闭了闭眼,过往时光汹涌而来……曾经博水绕巫山,老树藤萝下,有人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跌跌撞撞地揣摩怎么刻若木。
他的阿洛啊……
指腹按在酒盏边沿,忽然重得怎么也举不起来,他低头,看见黑陶盏盛了一轮沧溟海上的白月。他抬头,看见月下阿洛将海棠一颗一颗穿进细竹。
那一年,他教初生的天道什么是“百味”。
天道问:什么是酸甜?既然是酸,又怎么会甜?
他想了想,笑言:酸甜就是……就是要有个下雪天,要有月,有雪有梅花,起一炉小火,融一釜冰糖,裹一串山里红。
糖是甜的,山楂是酸的。
糖葫芦就是酸甜。
所以,阿洛,给我做一串糖葫芦吧,我来教你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喜怒悲欢。
百般滋味。
红色的果子被浸进铜釜,慢慢转过,裹上晶莹的糖浆。
一层冰霜。
仇薄灯轻轻地笑。
他抽出簪发的玉簪。青丝散落,玉簪划过坛沿,声清而远,与黑石崖上的水声响相合。玉簪划了两下,带出凄幽的曲调,忽的转划为击,曲调骤然拔高。拔至极高的刹那,歌声响起。
“洒金一何泣,冬到天池西。
池上崖高惊羽,梅开寒雪里。
歌声清越,随风直上,崖石的漫漫梅花与歌声一起,扬向天空的白月。玉簪击节,梅子酒在盏中跳跃。
“我欲折花问酒,笑我自寻忧虑,白发无归期!
“不如花深醉,醉去……”
风越扬越高,梅花转转悠悠,如飞鹤在空徘徊。雪越下越大,簌簌飞雪沾满仇薄灯的鬓发,仿佛过往与未来,都已经逝去,他站在时间缝隙,披散白发,自困无归期。仇薄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醉去归白衣。”
玉簪击节碎。
寒浆溅地。
“对不起。”有人说,声音很轻,很慢。
仇薄灯慢慢抬头。
月华下,
银灰的眼眸,静如苍山雪。
第137章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
师巫洛一手按住太阳穴, 指节泛白。佩戴在腰间用来镇魂的琼镜,镜面水银波动, 在药谷隅山供奉数千年积攒的灵气凝成银线,飘荡而起,如雨落石潭,回归天地本身。他的眼眸在漆黑和银灰之间变幻。
最终定格在银灰色。
红彤彤的糖葫芦滚落在白雪中。
师巫洛跌跌撞撞站起来。
他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大荒,一时觉得自己身处人间,似真似幻。他看见飞花,看见白骨, 看见落木,看见污秽。他听见死魂的哭嚎,万恶汇聚的窃窃耳语,也听见雨声, 听见……有人击箸醉歌。
“……我欲折花问酒,笑我自寻忧虑, 白发无归期。
不如花深醉……”
歌声一下就把他从恍惚中拽回天池山。
师巫洛定定地看坐在黑石上的少年,看他一身风霜,黑发沾雪, 好似白首……太古的云与今朝的雪重叠, 白衣与红衣交错, 最后落在梅城的漫漫长街。街道上烟尘飞扬人声如沸, 他爱的人眉眼憔悴。
那丝憔悴成了拔不出的刺,密密麻麻, 一动就刻骨地疼。
他记起来了。
烛南、涌洲、天外天、夔龙镯……一切的一切的忽然如潮水涌来, 几乎要将他压垮。
怎么还是这样呢?
他怔怔地想, 怆然无声。
……梅城的小胡同,堆满秽物的排水沟, 遮蔽天光的灰瓦墙……怎么他的神君还是一身风霜?他想让他的神君回到云端,怎么如今他的神君,还是只能在淤泥里,同他这种已经见不得光的魔障一起挣扎?
你知道,不是么?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
那是千万年来漫长的,居高临下的审判。审判他的私欲,他的偏执,他的妄我。眼中的雪忽然就变得滚烫,烧灼,比大荒的晦风,幽冥的戾啸更尖锐,更地网天罗……你知道的不是么?
知道是谁让他走下不周山,知道是谁让他三入大荒,知道是谁让他一剑毁云城,自囚樊笼中。
毁掉天外天,重建云中城又有什么用?
他把神君拖累在人间。
“……醉去归白衣。”
玉簪断,琼浆碎。
师巫洛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
…………………………………
堆积满屋檐的雪塌下一块,砸在底下人的脑门上。陆净哎呦一声,跳了起来。旁边打瞌睡的不渡和尚一歪身醒了,问他怎么回事。陆净把落进后脖颈的雪扒拉出来,刚要回答他的话,传讯的“聆神”玉佩就亮了。
“谁啊,这个时候来瞎添乱子?”
陆净骂骂咧咧,随手就把传来的飞信丢给不渡和尚,让他先看看。
不渡和尚展开飞信,刚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怎、怎么了?”陆净头皮一麻。
“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
“先听坏的,先听坏的。”陆净不耐烦。
“行。”不渡和尚点头,“坏消息就是,山海阁运输星表定锚材料的三十艘飞舟被击落,飞舟在漠城附近找到,但人员与材料下落不明,”
“左胖子抠门疯了吗?这种东西都能出事!”那些星表可是不久后,定天池山对应天空星表的表柱时,要用的材料!否则堂堂司掌十二洲的神君,何必滞留梅城这么久?
“负责护送的是娄江。”
娄江亲自来的?
陆净一顿,马上明白不渡和尚为何神色如此严肃。娄江亲自护送,某种程度上,等于半个山海阁主亲至,以娄江的谨慎,万万不可能疏忽大意。
“有人……或者妖,不想让天池山的事顺利。”陆净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把最近不安分的人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怀疑的目标太多了,一时间竟然没办法确认,只能暂且按下,“第二个消息呢?”
“第二个……”不渡和尚转头看他,“消息传出去了,至多三天,天道坠魔的消息十二洲人尽皆知。”
陆净手一抖,扯下一缕头发,他顾不上心疼头发,开口便骂:“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谁说这是好消息了?”不渡和尚合上飞信,脸色苍白,“这是坏中最坏的消息!”
………………………………
仇薄灯坐在黑石上,红衣垂进寒潭,随水流动。手中还握着那根断了的玉簪,梅子酒沿簪身下滑,滴到石面发出一声轻响,飞溅起四五滴亮点。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伸出手,他想去触碰那双重新成银灰的眼睛。
师巫洛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阿洛?”
仇薄灯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层清玉的光。
师巫洛想俯身,想用尽全力拥抱他,想如恶鬼一般,偏执无忌地占有他,把他圈在怀里,把他藏进心脏,十二载如万年的死生相别将爱慕和思念酝酿了心底的妖魔,叫嚣,咆哮……可心底的声音平静地说:
你害了他,过去,现在。
还会有将来。
世上的芸芸众生,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在怎么磋磨踏践,在怎么艰难苦痛,总能怨一句造化弄人,天道无情。可他就是造化,就是天道,他该怨谁令他的神君一身残病,两袖风霜?
师巫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拙口笨舌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懵懵懂懂的时候,不知词意,不同言语。
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想问,却无处去问,也无法去问。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对不起。”
师巫洛避开仇薄灯的视线,仓惶转身。
一片雪花从衣袖边沿滚落,仇薄灯在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师巫洛僵立在雪中。
“对不起什么?你说。”仇薄灯收紧手指。
他声音沙哑:“我不能……”
不能在害你了。
剩下的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成了个懦夫,成了个自欺欺人的窃徒,想独占一点不该属于他的星火。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无数纷纷杂杂的欲念,分开仇薄灯抓住他手腕的手指。
最后一根纤长的手指与手腕分离,仇薄灯的手垂下。
遥远的西北隅,冰成百川,百川南下。
此间的梅城,不渡、陆净在奔走。
隐秘传遍十二洲,暗流正涌。
风波将至。
师巫洛低着头,看一角红衣从视线中消失。
只剩下一地白茫茫的雪。
时间静了,风也止歇了,万物都远去了,唯独雪还在下。师巫洛向前走,雪地上没有脚印留下,只有一根滚落的糖葫芦被积雪渐渐掩埋。一步,两步,三步……仇薄灯在后面忽然笑了一声。
师巫洛一下子定住,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怕自己多看那么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苦涩与余温混杂在一起,爱不得,离不舍……多年以后,天道终于懂得了当初神君教他的“百味”到底是什么。
“你不说?”仇薄灯在他背后道,“那我替你说。”
“说不骗我,句句都在骗我。”
“说好带我回巫族,走到涌洲就停下了。”
“说好不让我一个人待着,在朝城留我一个,在大荒让我离开。”
“说好不在受伤,独登天阶斩天神,受了多少伤……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
师巫洛背对着仇薄灯,低垂眼睫,手指在袖中轻微地颤抖,竭力克制回头的冲动。他现在醒了没错,可他能清醒多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坠为真正渴食血肉的恶鬼。
雪落在师巫洛的发上,仇薄灯在后面看他也好似一夜白首。
“阿洛,我什么时候教你……”
言而无信?
话还没出口,就忽然止住。
他的确教会了他的阿洛什么是言而无信,教会了阿洛怎么欺骗……从离开烛南到独自登天阶,在到下幽冥,阿洛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与他曾经走过的完全重叠。他登过的天阶,流淌过阿洛的血,他葬魂过的幽冥,也成了阿洛挣扎的命。
……这算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仇薄灯头一回发现,阿洛的的确确是跟他学了个彻底。
“梅城和钱来城都有荒侍在活动,百弓庄主是派来试探你的,我坠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师巫洛低垂着眼,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低声说,“我在人间待太久,十二洲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荒……”
“那你就要回大荒?”
仇薄灯在背后打断他。
“……”
师巫洛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以前千年万年,花谢和花开没有区别,木枯和木茂也没有区别,千山作千山万水作万水,他能靠回忆过往的画面来等待,时间就变得漫长又匆匆。他那是只懂了什么是愤恨,而如今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人间百味,最苦是不该得。
许久,师巫洛低头,黑气凝成的神识链出现在他和仇薄灯腕上,他指尖微微颤抖着,一根一根解开。
仇薄灯等了好一会,等来个解神识链的结果,一时间连“蠢货”都骂不出来。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死心眼?
“行。”
仇薄灯磨了磨牙,要笑不笑。
也不制止师巫洛解神识链,只低头找出个陆净之前收集话本的纳戒来。翻了翻,翻出本《天下新谈录》来,哗啦啦找到主刊思慕之词的那一块,一清嗓子,面不改色,就开始念:
“我寄神君……芷生沅水,君居澧桑,天雪未落朽河川……欲裁山兰以赠君,又恐山兰不知我,欲渡大江以逐君,又恐大江不载我……”
第138章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无人归云寄, 独饮散高台。”
“……芦花倒影,天涯孤舟, 秋水徘徊。惊鸿见,一袖红衣落窗台。那堪是望,十二年思梦,憔悴空对月怀。寒衣深尽,脉脉情怀。终不见,又舟来。”青葱如玉的手指翻过雪宣,依水而坐的念诗人点评, “抒情写景,辞意婉约,读起来像是沧洲云泽那边的书庄……那里的芦花荡连绵万顷,泽水清映天光, 渔舟皆做半蓬,暮晚便折芦花燃火……”
冷风过黑石崖。
崖上一枝梅影孤斜, 零零星星,暗红的花瓣飘落,或落于暗影中, 或落于潭面, 或落于石上。其中有三两点红沾到背对寒潭和少年的清瘦男子肩膀上。
垂于身侧的手, 手指紧绷。
翻书声从背后传来, 仇薄灯宛如当他不存在,一首又一首, 将十二洲无数书生文人乃至隐姓埋名的修士写下的爱慕之诗一一念出, 有如烛南唱渔桥的海郎般, 直白奔放的,也有如沧洲云泽一见情钟, 委婉辗转的。
一直到一句:
“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相赠钿合钗环。”
《天下新谈录》的书页忽然被按住。
一只苍白的手覆盖在仇薄灯的手上,连带着把剩下的字也挡住。
仇薄灯偏头,乜斜看师巫洛。他的眼尾天生扫出一段长而上扬的弧度,侧眸睐人时,有种比若绯刀刀刃逼人又艳丽的线条,在昏暗中割开一丝妩媚的亮线,似笑非笑。
“你不是要走么?”仇薄灯凉飕飕地问,“现在这是做什么?”
“我……”
银灰中的邪戾忽然一滞。
“西洲天寒,雪季长,越往北,地被冻得越硬,越难动木工。就只能浇冰屋,但厉风风大,冰屋不能建太高,只能容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这样来在长夜里取暖。”仇薄灯不急着拿话激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讲起了看似不相关的习俗,“共住一个冰屋的两个人,叫做‘共毡人’……”
说到这里,仇薄灯停顿了一下,问师巫洛:
“要是我们在西洲的寒天之地,建的冰屋会是什么样子?”
不等师巫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决定。
“嗯,要是圆顶的,不要太大,两人同时进出,会碰到对方的肩膀。门要修得低一点,出门得低头,不然就会被撞到。”
伴随着仇薄灯话,师巫洛的眼前也仿佛一下子浮现出了一片冰原。
冰原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顶冰屋。
西北天不足,风厉百川寒。冰屋之外,是呼呼的寒风,雪花大如席。篝火在这种地方作用有限,再厚的羊毛毡也显得单薄,所以居住在同一个冰屋里的人,只能共毡共枕,成为彼此唯一的暖源。
篝火照出手臂交叠,脊背与胸口相贴的两人,一个有昳丽的眉眼,一个有冷白的指尖。
那里的他们不会是天道也不会是神君。
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天大风寒,一个对视,一个相望都能涌成动情的火。
反正是在最冷的地带,这里所有人为了熬过长冬的冷寂都要以最放肆的方式相爱。寒风最大的时候,每一次碾转毡被都要怀着明日将死的放纵,把对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仔仔细细地研磨点燃。
哪怕脊背因毡毯粗糙一片绯红也无所谓。
若是等到风小了,就要推开冰屋的房门清雪,以免得雪越积越高,最后淹没整个屋子,把人生生冰葬。
因为冰屋的门,比较低,所以出门的时候,年轻的男子要伸出手,护在少年头顶。以免哪一次,他疏忽,直起身的时候,撞到头顶。又因为要保证冰屋整体坚固,冰门也不能开得很宽,所以一起出去的时候,男子要侧过身,就形成了一个恰好将少年拥在怀中的保护姿势。
“……门口要立一棵冰树,挂上各种颜色的彩带。彩带底下系一个铃铛。”
积雪一点一点清干净,冰树就一点一点露出来。
弯弯曲曲的树干上,挂着很多彩色的布条,每一次清干净积雪,就会在枝干上挂上一条,作为又一次熬过大雪的标志……冰树很高,有些高的地方少年够不到,年轻的男子就会将他抱起来,帮他够到上面的枝条;或者,年轻的男子会蹲下来,让他踩在自己肩上;又或者少年坐在他的肩头……
他们会在冰树上挂上很多很多的彩条,很多很多的铃铛。
风一吹,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彩条就一起招招展展,连带底下的铃铛叮叮咚咚,奏成一曲天赖。
仇薄灯突然凑近师巫洛。
天池山的雪细碎坠下,擦过他们两人的脸庞。
坠魔成恶鬼后,师巫洛失去了心跳,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胸膛内依旧如有鼓鸣。
少年声音带笑,好似撒了把晶莹的碎冰糖,在他耳边,问: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想不想?会不会?
……岂止是在树下,冰屋内,在矮门前,积雪中。
无时不刻,无处不想。
简直就是……
贪婪。
师巫洛的目光猛然移开,他忽然从西洲北地的幻梦中惊醒。
“贪婪”两个字灼痛了他的神经……幽冥中,诸鬼群魔纷纷杂杂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你以为人间就比大荒好到哪里去?笑话人间与大荒一般无二,你看世人多贪欲,或求财或求利,为一物可杀百人千人千万人!你恨苍生?哈哈哈你和苍生有什么区别!人心贪婪,天道自然也是贪婪!
……他的确也是贪婪自私的。
修士求财,可以驱舟掠夺凡人女子,将其扔进烛南的销金窟。天神求无上,可以铸造牧天索掠夺人间气运。
而他呢?
他的贪婪是什么?
是想要将神君独占……这种贪婪如此之深,以至于听到些遐想的思慕之词,就无法忍耐。师巫洛攥着仇薄灯的手腕,心中一时十二洲汹涌的暗流,一时是《天下新谈录》或直白或婉约的诗词。
一时间,他原本就苍白的肤色忽然变得越发苍白。
仇薄灯在看他。
他闭上眼。
一念贪婪,万事成灰。
松开仇薄灯的手腕,师巫洛低垂眼睫,一步一退。
“……”
尽管有所预料,仇薄灯还是被他气笑了。
他恶狠狠地一把攥住师巫洛的手,咬牙切齿:“在西洲的北地,独自住冰屋的人,要么熬不过寒,冻死了,要么耐不住风啸,最后疯了。所以共毡人不可分离,若有事久别,就叫做‘侯雪’。侯雪只候三年,共毡的关系就自动解除了,就能换新人进入冰屋,共分一张暖毡而不受摘指。”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一扬眉。
“十二年了,早过了‘候雪’的时间……真有个西洲北地的我,现在共毡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师巫洛要分开他的手忽然定格在半空。
……共毡的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系满彩带的冰树,叮叮咚咚的铃铛,硕大洁白的雪花,稍窄低矮的冰门。
少年身边掠过两三个模糊无面目的陌生人影,他们取代他,在系满彩带的冰树下,在叮咚的铃声中亲吻少年嫣红的唇;取代他伸手护住少年头顶……冰屋的篝火熊熊燃烧,属于他的暖毡被别的身形占据,火光在冰墙上印出的影子……
天池山的雪还未落地就于半空中炸成雪尘。
一瞬间,天山寂静。
无法控制的森寒笼罩了整座山。
尽管只是个想象,但那一瞬间,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强烈得已经无法由理智控制。想要把那些面目模糊的,不知会是谁的人撕成粉碎。
仇薄灯就在这时候松开了手,师巫洛下意识地去握,指尖却只擦过他的手背。
月光朦胧,树影斑驳。
半明半暗间,仇薄灯的脸庞染上了几分惊心的冶艳,双唇殷红,比任何妖魅更蛊惑。
“……渡江渡河,越山越岭,带一支山兰来见我,想想看,挺浪漫的,也不是不可以见一见……”他将《天下新谈录》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支住下巴,让前半册书页自行翻动,款款问道:“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也不错……你说哪个更好?”
师巫洛深黑的寒气在眼中萦绕,银灰的眼眸横添加妖异。不管是直白的还是婉约的款款情诗,落他耳中,根本没有好坏文辞之分,只是字字刺耳,幽冥晦暗处被他吞噬的万鬼在脑海中尖笑。
……是哪个更好?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这个……”
话还没说完,暗金夔龙镯与黑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本《天下新谈录》落到雪地里,碎成齑粉。
孤俊冷厉的男子单膝跪在黑石上,比他纤瘦许多的仇薄灯被困在他身下,戴着夔龙镯的手被压在石面。师巫洛坠魔后比原先更长的黑发垂落,他的脸一半映在月光中,一半沉在阴影中。
仇薄灯又长又艳的眉尾峰轻轻一挑,就挑出一丝咄咄逼人。
“不可以。”
师巫洛低低说,声音压抑。
“什么不可以啊?”仇薄灯明知故问,“你觉得他们写的诗都不够好,换本再挑挑?”
攥住他腕骨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沁出一点墨色。师巫洛一手握住他的双腕,一手手指轻触他抽去玉簪后散开的头发。
清雅的幽香散开。
一支鹅黄花萼,洁白花瓣的山兰插进乌发。
“山兰……”师巫洛说,“我有。”
手指再往下,金光泻流而出。转眼间,万许黄金铺满黑石和潭岸。
“万金我也有。”
所以,不准见他们,更不准把“回眸一晌欢”换给别人。
红衣雪肤的少年黑发散开,斜插一支白玉兰,躺在一地金辉中,颓靡艳丽。却一点也不像笼中鸟,而是需要用最顶级的奢华供奉的神明。
“你想要什么?”
师巫洛轻轻问,锁住少年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开,仿佛在害怕只要松开一丝,白茫冰原里面目模糊的人影就会出现。
“我去找。”
“你是懂不懂什么叫美色即祸水啊?”仇薄灯漆黑的长发散开,铺成一石的绮丽。一片红梅飘落,恰好沾在他眉心,嫣然生姿。他咬唇笑,“我这么大一个祸水,都不嫌弃你不会写诗不会画画了,你还敢让我一个人待着?”
说到这,仇薄灯轻哼了一声,不善地问:
“你是不是嫌自己情敌不够多?”
“别答应他们。”
月光照在师巫洛的侧脸上,他低声祈求。他的动作强势,语气却泄露恐惧和不安,低低的,微微颤抖的。
仇薄灯慢条斯理,仔细数落,“一句‘我心悦你’都没有,就骗我跟你私奔就算了……欠了那么多的账的,拖了十二年都没给你算利息。‘芦花倒影,天涯孤舟,秋水徘徊。惊鸿见,一袖红衣落窗台。’我都没要你能说出这种水准情话,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够了。还想赖着?”
师巫洛不说话。
“听我夸别人,酸不酸?”仇薄灯冷不丁问。
师巫洛银眸中的墨色敛去,一声不吭。
“这叫吃醋。”仇薄灯似笑非笑,“你还真以为没撬你墙角啊?”他轻哼一声,睐了师巫洛一眼,“那是我这个墙角直接把铲子给碾碎了……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这待遇?”
“……我不能再害死你。”
师巫洛的声音好似风中雪砂,单薄低哑。
他松开扣住仇薄灯双腕的左手,握住仇薄灯的肩膀,俯下身,侧首将耳朵靠近他的心脏,安静地听他的心跳,一声复一声。
雪落到师巫洛的眼睫上,静默地挂着。
……十二年前,十二洲下了一场小雪。
他第三次亲眼目睹他的神君死去。
仇薄灯的话忽然就止住了。
他静了一会儿,心想,我又什么资格骂阿洛呢?他不过跟我学了个彻底。
“阿洛……死的时候是真的很疼,也是真的很冷,我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也不想再一个人死去,”仇薄灯的瞳孔印出天空的星辰,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阿洛,我也害怕,一次比一次更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疼痛,害怕永寂和寒冷。
他是神君又怎么样?
他终究不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的。
仇薄灯伸出手,环住师巫洛的脊背:“生也好,死也好,你陪我吧……两个人就不害怕了。”
师巫洛半跪着,把他拥进怀里。
……………………
月亮升高了,清凌凌印在寒潭里。
师巫洛坐在石潭上,仇薄灯躺在他腿上。
一场争执后,两人终于记起了被忽略在雪地里的糖葫芦。此刻裹外边的冰糖已经彻底凝固了,一颗颗鲜红的果子圆润可爱。师巫洛将竹签横放到仇薄灯唇边,把他纵容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奢大少。
仇薄灯吃得不多,半挑剔半玩闹,只咬个半边,就换下一颗。至于这剩下的半边糖葫芦,就由师巫洛给解决了。
海棠、山楂、甜浆果几个口味都试过了,仇薄灯伸手推开细竹签,示意不想再吃了。
“阿洛,以前我把你丢下,让你自个等了千万年……”仇薄灯侧身,伸手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也不去看他的神情,“你,”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你怨不怨我?”
“我爱你。”
风静雪声轻。
有那么一会,仇薄灯才又翻过身,月光下,他的眼尾不知是犯困还是因为什么,隐约浅红。
他仰头看师巫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仇薄灯一把拽下师巫洛,给了他一个先起激烈又渐渐转向绵长的吻。铜釜慢炖熬的上好冰糖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丝丝缕缕的甜。分开后,仇薄灯双臂环在师巫洛脖颈上,略微向后仰地看他。
“懂了么?”仇薄灯笑,“糖葫芦的酸与甜。”
师巫洛抬手,拇指指腹按压在他的唇角:“懂了。”
仇薄灯侧眸看他:“那你还不尊我为师?”
话是一时兴起说的,当说出口后,仇薄灯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从阿洛诞生起,一切都是他教导的,称一声“天道之师”完全担得起……怎么当初完全就没想到这么一茬?
正出神间,师巫洛的气息轻轻冷冷,落在耳边:
“师尊。”
第139章 鹤城
轻轻淡淡的话音落下, 仇薄灯耳膜掠过细细的电流,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酥。破天荒的, 他脸上泛起了热意,晕出些许浅红。后知后觉地,他发现自己似乎搬了块砸石头的脚,挖了个自跳的坑。
师巫洛睫毛低垂,淡影清疏,沉静高洁。
“师尊。”
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本来格外敬重的称呼在旖旎亲昵间念出,简单又恭敬的两字, 就透出种禁忌的意味。在他清冷的气息中,仇薄灯连耳根带脊骨,都在一起轻轻战栗,说不出的沙痒。
这人太听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仇薄灯一边乱七八糟地想, 一边却克制不住面上的桃荚色。
正想着,就见师巫洛似乎想喊第三次, 急忙伸手制止他。
食指刚按上师巫洛的唇,就见月光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掠过一丝罕见的笑意, 轻轻浅浅, 好似太古的冰川消融, 折射日光。
一点埃尘也不染。
……笑了。
念头一掠过。
紧接着, 才是:这人故意的。
仇薄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无言多一些, 只是觉得刚刚吃的糖葫芦用的冰糖与山楂是不是后劲太足了些, 酸涩与甘甜久久不散。
终于, 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眼尾微湿, 眼眸却是同样明亮。
“学坏了?嗯?”仇薄灯拿额头去抵师巫洛,尾音上扬地问。
师巫洛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双臂环过他的脊背,两人一起滚下不大的黑石,倒在雪中。仇薄灯的红衣与他的血衣重叠在一起,在白茫茫的皎洁里,铺成一地的双红喜。师巫洛翻了个身,一手按在雪中,半撑起身。
十指相交相扣,夔龙镯相碰撞。
细雪在他们的发上碾磨,红衣铺展成床,血衣褶皱成毯。傍水的古林环绕成川,高天的白月垂照成庐,孤崖的红梅飘落成彩。
“你这是什么?你这是……”
仇薄灯唇中咬了一缕汗湿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
“……以下犯上。”
师巫洛轻轻笑了下。
他苍白清瘦脸颊沾上一片寒梅红,在月下氲氤成冷戾又妖冶的刀客。原本清冷如玉的声音带了一丝丝轻哑,克制而又莫名蛊惑。仇薄灯本要别过头去,却被那一线红给吸引了注意,探身去触碰他的颧骨。
脸颊相近时,师巫洛指节分明的手扣住他脖颈,一翻身,成了个货真价实的以下犯上。
“唔。”
仇薄灯闷哼一声,右手按进雪里,差点歪身倒下时被师巫洛扶住。
黑石白水,垂枝梅。
师巫洛的发散在血衣上,发间沾花。也许是月色太美,也许是梅花清贵,他身上的冷冽都退去,成了年轻的红尘恋人。月光流过他劲瘦却不算单薄的胸膛,生前的伤痕都消失了,只剩下线条流利有力的肌肉。
“以下犯上的话,您教我么?”他顿了顿,又低低喊,“师尊。”
“……”
是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仇薄灯勉强端起为人师表的模范,斥责他:“胡闹。”
可阿洛在看他。
这一地的雪光与月色,都变成了银灰的眸光。
“轻点。”
仇薄灯别过脸,按住师巫洛的肩膀,指引他扶住自己。
一片积雪从洒金梅的花瓣滑落,簌簌坠下。一片嫣红的梅花从黑发间坠落,落到少年精致的锁骨上。年轻的男子与少年在雪与花下拥抱,胡闹,他们忘掉了死死生生的千万年与情定又别离的十二年,也忘掉了天上人间的恩恩怨怨。
至少在天亮以前,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厮杀也好,权衡也好。
且到明天再说吧。
……………………………………
次日,积雪满天山。
昨夜入更后,梅城没有什么变故,陆净和不渡和尚也就稍稍放心了些,没有再去找仇薄灯和师巫洛——反正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就算真失控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天道坠魔的消息……既然传出去了,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
那就只能先琢磨一下娄江的事。
天池山的院落中,仇薄灯和师巫洛还没回来,不过传了讯说,去看梅城的风水变化,为定星表做最后的核算。
接到这个消息,陆净和不渡和尚一面彻底放了心,一面却也就头疼起来了……仇薄灯这边事情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偏偏山海阁在运输定星表的材料上出了岔子。
“危山……长留山……”
陆净一边核对《西洲堪舆图》,一边口中喃喃道。他拿了张宣纸,正在写写画画,根据左月生那边传来的新消息,试图分析出一条娄江出事的地点。
“积石川……”
这些年,娄江的名气却大不如从前,在江湖中泯然众人,成为一掠而过的流星。
但事实上,娄江的修为进展极快,一柄三尺青锋剑意隐约已经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只是他的选择和父亲一样,心甘情愿成为山海阁暗中的护卫和影子,有意从世人的视线中消沉下去。
“……欸,”陆净忽然停下笔,问不渡和尚,“娄妈子怎么会选这一条路线?积石川瘴气比其他地方厚重许多,不好走啊。”
不渡和尚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道:“他应该不是要走积石川,而是打算从琉璃海的中间横穿过去。走琉璃海比走乐游山要更稳妥一些,乐游山之前出了两三起招魔事件。他若一个人,倒也无妨,但运送的是星表的材料,能避就避……嗯……”
话说到这里,不渡和尚忽然停了一下,猛然抬头看陆净。
“乐游山的招魔引是你负责处理的,我当时不是说过,觉得这两次招魔,有些弱吗?”
“那是因为本公子实力强劲,智勇双全,所以他们土崩瓦解。”陆净下意识地为自己正名了两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渡和尚的意思,“你是说……”
“乐游山的招魔引事件是特地为娄江设的。”不渡和尚神色凝重,“为的就是让他率领山海阁的飞舟取道琉璃海!”
陆净的毛笔悬在空中,片刻,他突然丢下毛笔,就翻出聆神牌。
“你做什么?”不渡和尚问。
“我给我哥传个消息,”陆净道,“我三哥前天给仇大少爷送完琼镜后,就起程回药谷去了……他走的也是琉璃海那条路。”
正说话间,叶仓匆匆闯了进来。
“……小师祖,御兽宗的那个家伙跑了,”叶仓一抬头,愣了一下,“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在,小师祖呢?”
“他出城去了。”不渡和尚回答,随即皱了皱眉,“你刚刚说,御兽宗的那位庄施主,偷跑了?怎么回事?”
“这件事怪我,”叶仓愧疚地说,“是我疏忽了……”
……………………………………
呼呼的北风刮过大地。
西洲破碎高耸的山川沟壑,在冬季成了一片横亘的十弦琴,山脊是琴弦,北风是抚琴人。
“今年的风怎么这么冷?”
一名横圆竖阔的商人搓着手蹲在飞舟头,冻得哆哆嗦嗦。
“厉风来得早,鲸群来得晚,冰川快逼进海城了,怎么可能不能?”旁边回答他的人是个瘦成竹竿的御兽宗弟子,一边掌舵,一边看飞舟舟头的相风杆,“……还有半天就到了,再过个半柱香的功夫,你进去通知他们把荸荠、苦草、眼子菜那些分类收拾好。别一会到地方乱成一片。”
“好嘞好嘞。”胖商人满口答应。
见这次接舟的御兽宗弟子态度和善,胖商人搓了搓手,琢磨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个……仙长唉,小人听说最近西海海妖和三十六岛的大妖联合起来,赶在那什么仙妖会盟前兴风作浪……要神君命御兽宗向西海妖族退让,这事儿,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御兽宗弟子神情瞬间有些低沉。
胖商人见他神情变了,急忙连连摆手说:“俺就是茶馆里听人瞎嚷嚷,哎呦喂,我这嘴巴,”胖商人说着,给了自己一个声音大力道小的耳光,“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尔后堆笑,“仙长勿怪,仙长勿怪!”
驾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苦笑,道:“确实是有这事。”
“是真的啊?”
胖商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一副格外惊愕的样子。
石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听师父说,神君在三天前,传讯与掌门……如果按神君的意思,我们御兽宗需要在一年内,废除已定的血契。”
“什么?”胖商人张大嘴巴,灌了一大口北风,咳了个惊天动地,然后猛一拍大腿,“解开所有血契?这这不是要放所有妖怪自由吗?妖就是妖啊,解开血契怎么得了!”
石南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摇摇头。旁边的胖商人木头似的驻了半天,大冬天里生生被这个消息吓出了一身汗。
他们城池地贫土瘠,除了血契需要的芸绫草外,不适合种其他东西。以往是御兽宗的几大供奉地,靠向御兽宗每年运送芸绫花换取的金银为生……万一这血契真废除了!他们城池可不就遭了吗?
……六婶子家种了,二伯家种的更多。
胖商人心底飞快地算了一下,算得眼前就是一晕。
芸绫草生雪下,貌若枯蔓,经岁寒渡春光而生,要到每年的晚春才能开花。去年一年的收成到了今冬也快花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等着冬去春来,采摘芸绫花以换新一年的钱财。若御兽宗血契真的废除,今年岂不是……
还没等胖商人心焦出个结果,飞舟摇晃了一下,就进入了西洲仙鹤南渡的越冬地。
一片有若碧天,映照清光的海在峡湾中展开。
琉璃海。
西洲多高寒,内海一入东,便多要为冰所封,唯独这琉璃海的南端因地势,没有结冰期。御兽宗便在此地,布下削弱西北厉风的阵法,使得它成为西洲境内诸多仙鹤在冬季的栖息地。但琉璃海南湾,海泽食物有限,无法供养西洲洲内近四分之三的仙鹤族群。
每年冬天,御兽宗就要花不少银两,用飞舟从西洲南部几个较为暖和的地区,把大量的荠等运送到琉璃海南岸的鹤城。
冒寒蹲在飞舟舟头的胖商人前年花了不少银两,才从御兽宗一长老手中争取到了这份差事。
琉璃海到了,离鹤群居住也不好了。
驾舟的弟子催了一声,胖商人虽然操心家乡亲朋明年的生计,但眼下也只能先进舟舱去通知其他人。
一进飞舟舟舱,就被从过道顶端滚下来的人砸了个结实。
“哎呦!”胖商人惨叫一声,“哪来的……”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扯了块花花绿绿的布堵住了嘴。
另一边,一艘惊鸿白驹舟比这几条御兽宗的运粮舟更早抵达鹤城。
鹿萧萧和小师弟脚步飘忽地从飞舟上下来,在海边呕了好一阵子。
小师弟一边咳嗽,一边哭着脸问:“姑奶奶,我们没等叶师兄同意就追出来抓人……真的不会闯祸吗?叶师兄知道了,会被气死的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懂不懂?”鹿萧萧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所谓‘兵贵神速’,等叶师兄同意,我们能跟上这姓庄的?再说了,这姓庄的能跑掉,还不是因为你昨晚喝过头了!别废话,跟我走就是了……嗯,他跳上去的飞舟是御兽宗的运粮舟,我们去仙鹤滩蹲一蹲。”
说着,她磨了磨,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杀气十足的笑。
“小师祖在梅城他也去梅城,说是巧合谁信啊?……哼,御兽宗就没什么好东西!让本姑奶奶看看,这家伙之前贼兮兮地跟踪我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第140章 龙载群星
“阿嚏——”
庄九烛刚把人嘴堵上, 就被腌透了的苦草味儿劈头盖脸呛得绿了脸。
他,庄大少主, 活了这么多年,就没闻过这种土腥混杂草腥,中间还掺了禽兽气息的味道。更没办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一件衣服都酿出味了,还在穿?
“你丫多久没洗了?”
庄九烛要吐不吐,拧起眉头问。
被他把嘴巴堵了严实的胖商人瞪大眼看他,表情比他更加惊恐万状。
实在是庄九烛眼下的这份“尊容”更没资格嫌弃别人:蓬头垢面, 乱衣脏袜,脸上青青紫紫,面目难辨。比叫花子还叫花子……太乙宗穷酸归穷酸,也不至于真拿他这种奇葩怎么样。
狼狈至此, 纯粹是庄大少主自己造作的。
介于他身份的微妙,审问好后, 陆净和不渡头疼过一阵子该怎么安排他,最后索性把人先丢在百弓庄看着。等御兽宗派了主事人来,再一并把这奇葩带回去。落到一路颠簸, 为“知音”出生入死还被“玩弄感情”的庄大少主眼中,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时间, 连神君带太乙, 都在他眼中打上了“极恶之徒”的标签,而他非做那个宁死不屈的壮士侠客不可。
一开始他以绝食“明心志”, 鹿萧萧和小师弟无动于衷, 一个点穴, 一个啪叽卸下巴灌汤,灌了就走了。直到他后来在房间里唾沫横飞地慷慨陈词痛斥, 鹿萧萧突然就炸了毛,把门一踹,袖子一橹,就进去揍人了。
庄九烛此生的全坚韧不拔大抵都耗在了这几天了,一边被揍得嗷嗷叫,还一边能宁死不屈地与她对骂。
骂着骂着,鹿萧萧真火了,把他捆起来后,搬了把椅子,就坐在旁边开始一桩一桩地念给他听,这些年御兽宗私底下的小动作。念完了,站起来,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骂:“你们御兽宗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们小师祖来收拾?”
“你委屈?你委屈算个屁!”
“我们小师祖本来是可以置身之外,高高在上的神君,现在成天处理你们这些破事,他说过什么了吗?!”
……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的。
门“哐”一声重重砸上,庄九烛的话在口边滚了滚。
安分守己了两天,庄大少主发挥出有生以来全部的急智,跳上飞舟逃跑了。上了飞舟才发现船舱里有他们御兽宗的标志,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宗门师兄师弟,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顿时没脸这么狼狈地在同门面前亮相。
——非得成为整个御兽宗未来三百年的笑柄不可!
堂堂少主的颜面重于泰山,庄九烛这才在舟舱中蜷缩了一下,等来个不认识的人,差使他们给自己准备套干净衣服,勉强收拾出个头脸,再去甲板上会见同门。
胖商人就这么赶巧,撞了这份大运。
庄九烛横上竖下,挑剔了这胖商人几眼,心说这胖厮能找来什么像样的衣服,可没奈何,总比他身上这誓死抗争来的破布条要好“喂……我说……”
他刚一开口,胖商人两眼一翻,就“咚”地朝后面倒下去了。
庄九烛:“?!”
他这还没说话呢!不是吧,这人怎么胆子小到这种地步吗?!
“喂喂喂!”愕然片刻,庄九烛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把人晃醒,刚一上手,他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嘀嗒、嘀嗒。
庄九烛机械化地低下头,湿润、温暖的液体从胖商人后背漫开,沾满他的手。
鲜红一片。
“怎么这边多了一个?”
为运粮而造的飞舟,通道狭窄而昏暗,一个“人”从通往凡人货商所居房间的门里走出来,在过道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刹那间,庄九烛后脖颈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上飞舟甲板的楼梯冲去。
“有……”
日光下,琉璃海南面波光荡漾,北面瘴雾弥漫,洁白的仙鹤乘海气飞翔,在海面和泽川间徜徉。穿过云层降落到栖舟台时,飞舟震荡了一下。控制飞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松开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喂!你们好了没?”他扭头朝舟舱内喊道。
没人回。
石南奇怪,难道是核对账目是出了问题?那也该下地再吵吧。
刚要去看看,下船舱的楼梯口光线一暗,胖商人出现在阴影中:“好……好了。仙长。”
…………………
“飞舟来了!飞舟来了!”
一行御兽宗飞舟从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时,琉璃海边的石城城墙上,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朝缓缓降落的飞舟奋力招手。正在搬运箩筐的大人路过,笑骂了几句皮猴子。
“一、二、三……”
一个瘦巴巴的孩子吸溜着鼻涕数了数。
“欸,怎么比去年少了两条飞舟。”
“我知道我知道!”旁边的黑瘦孩子举起手臂,炫耀似的,“听我哥说过,是因为今年西洲的日轨和去年不一样,嗯……那什么洲南冬早,日短风寒,粮草比去年要缺一些。”
“啊?”旁侧的羊角辫女孩长大嘴巴,“可是今年的鹤群比去年还要多呢?这怎么够吃呀。”
孩子们面面相觑。
“嗯,”黑瘦孩子抓着头发,苦苦思索,“应该,应该还能从别的地方运过来吧,御兽宗这么大个仙门呢!肯定不会让鹤群出事的啦!……喏!”他一指从飞舟上下来的石南,“我哥回来了!”
黑瘦男孩眉飞色舞。
“你们喊我一声老大,我就让我哥御剑带你们飞!”
“老大老大,那你快点呀。”
“走呀!”
“……”
一群孩子瞬间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催促,被围在中间的黑瘦男孩骄傲得跟个小公鸡似的,接受大家的簇拥。他向前走了两步,扭头朝石头墙上的另外一处布袋堆喊道:“阿玉!阿玉,你来不来?”
“我不去。”
布袋堆坐了个安静的女孩,十二三岁,梳着简单的发髻,白皙文静得不像海城的人家能生养出的孩子。
唯一令人叹惋的,是她的小臂空空荡荡。
“老大你理她做什么?”其他孩子推攘着,催促道,“人家肯定要等那个哑巴啦!没手的配哑巴!天造地设!”
孩子头还想说什么,已经被簇拥着走远了。
装满沙子的布袋堆上,文静的阿玉低下头,耐心等待。羽翼声响,一只洁白的仙鹤载着个半大少年落下。少年背着个大竹筐,落地时动作轻盈敏捷。他侧过身,将竹筐放到地上,打着手势问女孩,有没有被欺负。
阿玉摇了摇头。
哑巴少年放心了些,从竹筐里取出白芦果喂给载他来的仙鹤。
仙鹤有一人之高,单腿独立时,优雅静美。
“鹤仙鹤仙,御兽宗的飞舟来啦。”阿玉钻在它的翅膀下,小声地说。这是只眼睛不大好的老鹤,一年一南来时,都住在他们家。老鹤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头发,哑巴少年跳到布袋堆上,坐到她旁边。
海风吹来,老鹤展开染一线水墨的宽翼,将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护在翅膀下。
仙鹤滩沉在日影中。
白色的大鸟或飞或落,或涉水栖泽。
石城祥和。
鹿萧萧将视线从那边的石城城墙上收了回来。
鹤城是御兽宗为了饲养仙鹤专门建起来的城,来观鹤的游人虽多,但城中御兽宗弟子更多,他们冒冒失失追到这里,叶仓师兄不在身边,不由有些心虚,就换了衣服,藏了刀剑,混在搬运鹤粮的凡人队伍里。
一筐又一筐沉重的眼子菜、荸荠从城墙上下挑下来,晃晃悠悠地往鹤粮仓里挑去。
鹿萧萧和小师弟混在队伍里观察了会,并没有在御兽宗弟子中发现庄九烛的身影。
怎么回事?
鹿萧萧用眼神问。
我怎么知道。
小师弟用眼神回答。
两人眉眼官司间,队伍越缩越短,眼见快到他们了。日头也在这时候垂向了地平线,血阳斜铺过天地,泼洒在石墙上。鹿萧萧余光撇过在那些商人和护送的御兽宗弟子上,人人面容隐隐苍白,影子狰长。
不对。
一股寒意蹿过脊背。
鹿萧萧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一股直觉的危险突然笼罩。她一弯腰,抓住小师弟,借队伍交错挑担的间隙,向后退。
就在这时,飞舟边,所有商人连御兽宗弟子一起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
太阳轰然坠地。
黑暗推过琉璃海,爬上石城头。
………………………
“……庄九烛上的飞舟是前往琉璃海的,”陆净拿着从梅城城祝司要来的飞舟舟引册,忽然皱了下眉,“按照你的说法,娄江也是在琉璃海失踪的……秃驴,你不是说庄九烛那家伙没什么大问题,是真的傻吗?”
“贫僧用‘相观众生’看了啊,”不渡和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确实没看出什么问题……呃,以他的修为,不该能瞒过我才对。”
陆净放下厚厚的舟引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试图理出个思路来:“娄江在琉璃海附近失踪,御兽宗少主出现在天池山,又潜逃往琉璃海……琉璃海、琉璃海到底有什么?”
“琉璃海是西洲龙穴。”
门口光线一晃,仇薄灯回来了,师巫洛在他身侧,将一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陆净顿时松口气:“我的亲爷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琉璃海……龙穴,又是什么回事?”不渡和尚问道。
“西洲山川破碎,沟壑纵横,多出潜龙,”仇薄灯道,“琉璃海是西洲四条大龙脉之一的龙穴。从琉璃海往下走,经长留山、章莪山、阴山、三危山,越天池山,终抵翼望山,为次四潜龙。其中天池山为龙眼之穴,琉璃海为龙尾之穴。这是一条自海游出,藏匿山泽的潜龙。原本要定天池山为星表,就是要启这一条天地之龙,让它起于西洲,载起一部分微星,奠定龙星纪时的初端。”
“但龙载群星,群星必须周转。”仇薄灯走进来,“若龙尾被钉死,第一条龙就无法腾飞,更别提之后的天表了。”
“我非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不可……”
陆净咬牙切齿,气得都在脑门嗡嗡。
他们忙碌十二年,东奔西走地测算权衡,为的就是建一个全新的,自行周转,不需要谁来调控的日月时岁。让日升月落成为永恒,让星空周转指引苍生。一切的一切,经历十二年后,终于要迈出第一步。
期待落空的滋味不好受
“先查一下娄江他们的下落吧。”
仇薄灯将钉于墙上的星图摘了下来,慢慢折了折,暂时收了起来。
他声音很轻,不见怒意也不见疲惫。
好像已经麻木,已经习惯。
习惯了一次又一次将抵终点时,又横生波折,想要的如镜月水花般,伸出去,中间却总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因为习惯了,也就不再失望也不再动怒。
陆净静了静,抬手捏了捏额头:“庄九烛乘坐的飞舟目的应该是……”
“鹤城。”
有人忽然开口。
众人望了过去,师巫洛立在门口的碎雪中,修长的手指将伞端正放好,抬眼看仇薄灯。
“你要找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