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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2325 字 10天前

第121章 相思一夜梅花发

“谁?!混账!淋湿了我的酱牛肉你赔么!!!”

小师弟猛地跳了起来, 怒气冲冲。

刚刚他摩拳擦掌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酱汁浓郁的牛肉,认真审视, 仔细挑选出一块肥瘦适中的,正要满怀期待地往嘴里送,一盆水从天而降,“哗啦”一下,把牛肉连桌带盘都给角没了。

“牛肉?”

“谁点了牛肉?”

正对窗的师妹和左侧的师弟腾地一下,直接垂死梦中惊坐起。

此时,恰逢“神君”之名惊震茶楼, 四下走商茶客瞠目结舌,大受冲击,正是一片寂静。寂静中,这三道真情实感, 中气十足的声音,要多响亮就有多响亮。顿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

叶仓麻木至极。

在枎城拜入太乙的时候,小师祖随口同他说,太乙弟子的标志是人狠话少没表情。

当时叶仓还有些纳闷, 可正式回宗后, 发现太乙还真就盛产棺材脸, 而且棺材脸的分布极为有规律, 师兄师姐们年岁越长,越面瘫。但相处下来, 却能察觉师兄师姐们并非个个性情如此。

叶仓曾向相熟的路师兄询问过个中缘由。

当时, 路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远目群山,语重心长地说:

时机成熟, 你就知道了。

问哪个师兄师姐,都这德行,神神鬼鬼的。

以至于这一度成为困扰叶仓的“宗门迷团”,直到他当上首席才豁然大悟,白瞎了他往功法弊端,仙门第一的风范上猜了那么多年,这压根的就是个“如何在最尴尬的时候,不尴尬”的问题。

太乙弟子接触江湖极早,不像其他仙门弟子,要修炼到一定水准,有初步自保的能力才能出宗门。太乙弟子从入宗门开始,就是一边行走江湖,一边修炼……主要是太乙掌门们鉴于宗门财力匮乏,唯独优秀弟子倍出,师资极其雄厚的宗情,实行严格的“长幼相帮”制度。每一位新弟子江湖行走,都能有经验丰富,实力不俗的师兄师姐带领,在实践中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地教导。

正因如此,太乙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一挑多,越阶干架是标配。

不过,众所周知……

初出茅庐的菜鸡最擅长的事情只有三件:

闹笑话、捅娄子以及……师兄师姐救我!

啪嗒。

一片泡开了的茶叶打小师弟额前一小络头发上掉下来,掉在只摆了一盘油豆干的桌子上。

三位师弟师妹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中,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朝叶仓投去“师兄救我!救救我!”的目光……

叶仓暗自深吸一口气。

实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多少师兄师姐暗流泪。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茶盏放下,面无表情地将起身,面无表情地领着三个初出茅庐的菜鸡穿过人群。一路上,茶客走商只见这位瘦高负刀少年,神情冷酷,目空一切,刀气锋锐,不由得凌然生畏,一时间都刚刚那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下意识趋吉避凶,继续谈论起方才说书人讲的西洲大新闻。

人声渐喧,叶仓带着师弟师妹们踏出茶楼大门,只觉得外边的空气格外清新。

——只要我足够淡定,足够棺材脸,尴尬的就不是我。

小师祖诚不欺我也。

转过拐角。

“叶师兄、叶师兄,”小师弟抓了抓头发,将两片茶叶撸下来,见叶仓没有发火,立马从鹧鸪又抖擞成了只聒噪的麻雀,叽叽喳喳,“师兄,你听见了吗?刚刚茶楼里的人在谈论小师祖诶!好像在说小师祖来西洲了!真的吗?”

走在前边的叶仓一下子停下来。

跟在他背后的小师弟没刹住脚,“哐”一脑袋撞他背后的重刀上,疼得“嗷”一声,抱着脑袋跳起来。

叶仓回过头,神色古怪,问:“你们说,怎么会有人嫌自己好鱼好肉,家财万贯活得太舒服?”

师弟师妹们:啊???

一刻钟后。

“放开我!我要去宰了那个不自量力的癞□□!!!放开我!!!”紫裙洗成蓝裙的鹿师妹手按在剑柄上,柳眉倒竖。小师弟和柳师弟一左一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住这位天生怪力的姑奶奶,“冷静冷静——”

“冷个鬼的静!”

平素腼腆温柔的鹿师妹暴怒。

“王八羔子敢垂涎我们太乙的小师祖!谁给他的豹子胆!”

“是是是,王八羔子,癞□□。”

小师弟满头大汗,虽然吧,居然有人贪图美色贪到小师祖头上,也让他着实愕然,但总归是哭笑不得胜过怒气,毕竟他们小师祖长得实在是好看……天晓得鹿萧萧怎么就暴跳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照照镜子!”

“对对对……”

“我们小师祖何等人物,岂是他那种满肚肥肠的家伙可以亵/渎的!”

“只是送了块水魄……”小师弟小小小声,后半句“还没送出去,就连诗带人被扔下山”了,在鹿萧萧恶狠狠的目光中消失了。

“他想了!想了就是亵/渎!”

“对对对!”

“……”

说着说着,鹿萧萧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柳师弟和小师弟措手不及,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姑奶奶!您刚刚不还在中气十足地骂人吗?怎么好端端地说哭就哭。

别说两名经验欠缺的师弟了,就连已经带过三四届师弟师妹的叶仓都傻了。

“我、我……”鹿师妹胡乱抹着眼泪,一抹冰冰凉凉的几片雪花就又抹到了脸上,顿时哭得更伤心了,“今天还下雪了……”

“啊?”

三位太乙直男异口同声。

三张脸清一色的懵逼。

“……”鹿师妹一口气梗在咽喉,深呼吸一下,然后掉头往外走,“梅城离钱来城不远,我们抓紧时间过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小师祖,亲自向他汇报如今西北隅的情况。”

听到有机会见到小师祖,柳师弟和小师弟顿时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不忘小声讨论:

……下雪、下雪怎么了?

……冬天不下雪下啥?

鹿师妹低头,看雪花飘落,掠过《回梦令》第十折“相逢恨短别离总长”,在心中轻轻回答:

十二年前,也是丁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啊。

………………………………………………

小雪又小雪。

六七枚铜铃挂在灰瓦铺就的排山勾滴下,风一吹就叮当叮当地送下几片雪。白雪飘转,擦着薄绵窗纱,落进屋内,落到石砚中,落到重叠的宣纸前,被人如拈花般拈起。不知为何,雪花在那薄红如烟玉的指尖上久久不化。

拈花人轻转指尖。

雪花飘落。

可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室内温暖的气流,雪花旋转飘舞,徘徊不去,于是又被轻轻拢住了。

“下雪了……”

仇薄灯搁笔。

茶馆说书人,听客,乃至百弓庄庄主都以为他来天池山,是为了垂钓。

然而此时,灯火照出他面前的红漆缕花案,桌案上堆满了宣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还画了许多普通历师都看不懂的辰图星表。大多写满的纸都堆在左侧,最上面一张辰图星表与西洲的地图重叠起来,其中天池山被着重标出。

在桌案旁,设一张银屏,屏边悬有一面具。

深黑漆金,神秘美丽。

雪花在指尖盘旋,不离去也不融化。

仇薄灯索性将正在画的辰图星表叠放到一旁,安静地半枕手臂,看徘徊指尖的雪。

以迷毂为芯的油灯无声燃烧,明净的火光照亮仇薄灯的脸庞。十二年过去了,除五官越发秾丽靡艳外,他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始终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天,任由时岁流转,依旧是红衣年少。

雪花绕着仇薄灯的指尖忽上忽下,飞舞了一会,忽然被轻微的气流带着,飘卷向窗外。

仇薄灯顺着雪花的轨迹,将视线移向窗外。

夜笼山。

厚厚的积雪反射微光,照出雪花精致的角棱和晶枝。无根的天地之花在仇薄灯的目光中掠过白雾氲氤的天池,掠过池中的月轮倒影,掠过池边的嶙峋山石……叮当,叮当,风铃清响,铃声中雪花落向一株枝干斜横的万年古梅。

晶莹的雪花与深黑的枝干接触。

一点深红陡然绽放。

半遮白月的云层忽然散尽,清辉自高空洒落,雪光与月光交应,照亮整座天池山。光中一点染红一枝,一枝染红一树,一树染红一片,转瞬间,风过天池山,千枝万树,无数梅花一夜盛开。

山高而远,天池映月。

月满沾梅红。

“是你啊。”

仇薄灯说。

他枕着手臂,一本正经。

“缺不缺德啊?西洲天池的梅花出了名的不到隆冬不开,初雪刚下,就把早把它们喊起来……”

又有梅花落案稍。

仇薄灯拈花,没忍住,笑了。

好吧,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以前早就说了,一个杀人另一个就放火。

清风拂面,风中有梅花花瓣擦过仇薄灯眼角,幽冷的清香沾染发梢。仇薄灯望着孤峭的树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有人俯身拭去落到他眼角的花粉,清雅的花香沾染在两人的衣上鬓间。

慢慢地,他不笑了。

恍惚间,仇薄灯总觉得,他的阿洛依旧无处不在。

“可我怎么就找不到你?”

仇薄灯对着清风低低问。

以前,阿洛还是一点冥灵的时候,也无形无相,可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感知到。现在,明明天地依旧,阿洛却找不到了。

他的阿洛,去哪儿了呢?

第122章 是他的,谁也不可以碰

取过悬于银屏边的深黑面具,指尖慢慢描摹过上面的金漆刻纹, 仇薄灯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十二年就漫长得像三千年?十二年尚且如此,千年万年又该是何等孤寂痛苦?……是否就是这样,他的阿洛坠魔了?

仇薄灯低低叹了口气。

该早点发现的,神人妖鬼乃至草木虫兽在阿洛眼里没有任何差别。

皆是面目可憎。

怎么就执拗到这种地步?

……冰冷火烫也好,飞花婉约,古木葱茏, 盛实喜悦,初雪静肃也罢。本意不过是想教你看看人间的好与美,看看万物的缤纷与多彩,不要真的做一点不知因何而生, 亦不知因何而死的浑噩冥灵。

想教你爱与美。

没想到最后却教成了恨与悲。

清风拂案。

叠放在一起的宣纸被吹卷,仇薄灯以漆金的面具压住纸堆, 新画好的星表从面具边沿露出一角。

星表渺远,周旋回转。常人只能看见天空最亮的三十六颗星辰,可其实星辰远不止三十六颗。地有一城, 则天有一星, 只是许多城池太小, 于是对应的星辰光芒太过黯淡, 黯淡无法被发现。

明晦夜分后,天外天不复存在, 空桑百氏也跟着不复存在, 但日月与四时还要继续流转。牧天索重新变成最初的归途引, 目前暂时由太乙宗看守校正。只是,哪怕他是太乙小师祖, 也很难昧着良心说太乙算术历法杰出……

十个太乙九个刀剑客,动脑力的是稀缺人才。

是以一时半会,只能先由他每年大正天轨一次,然后留下详细的校表,让太乙弟子依表而行。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也不是他想要的。

最初的空桑,天神司日月,执四时,一开始也从未想过要将万物囊为自己所有。

由金乌载日,玄兔抱月,天索引路,是因人间生机不足,流转之气难以自承日月。等到群星漫天,瘴去风来,大地阴阳循坏相引,日升月落就将因循自序,再无需谁来背负和控制……可掌握日升月落,掌握芸芸众生的生死兴荣,是种太过可怕的权力。

比世上任何武器更可怕。

太乙坚毅,未必会成为第二个天外天,第二个空桑。可掌握日月,本身就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和太过危险的考验。哪怕太乙真能千年万年千万年初心不改,也要始终面对旁人的种种揣度猜忌。

流言蜚语,众矢之的。

嫉恨猜疑要摧毁什么实在太过容易。

诸般种种,不该是那些劈竹糊灯的年少弟子所背负的。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仇薄灯笑意盈盈,拨弄落到宣纸上的红梅花瓣,将它们一一排好,排成一条烛照的星龙。

“一座悬挂在高天上的钟。”

用星辰来做它的刻度,用日月来做它的指针,用□□来做它的齿轮。

“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1]

从此不需要金乌与玄兔奔波,就有日升月落。

从此不需要天筹冗长,天索交错,就有风去风来。

昔日未尽之事,未成之工。

今朝拾起。

其实他该继续推算星表位置,可今夜月白梅红,风轻雪落,美好得让人犯倦。

这样的晚上就该坐在窗前看风景。

窗要半开半合,要留一扇给月光,留一扇给花影。如果是两人在一起,还该披上厚厚的大氅,一人打伞,一人拢袖,一起去踏雪剪一枝梅。伞要油纸伞,要正红色,不要有什么山水墨画,也不要有谁题什么词来附庸风雅。大氅要边沿带一蓬厚绒,不要白色也不要灰色,要最深的玄黑色绣上一圈角隅纹。

想摘花,没人打伞。

想喝酒,没人焙火。

那就偷个懒吧。

就一晚上。

“阿洛,总是有人给我写长句短诗,赠我宝阁明珠,你知不知道?”指尖拨弄落到桌面的红梅花瓣,仇薄灯忽然又唇角微弯,笑染眉梢,语气略微带几分促狭,“放话本里,大概是一出趁虚而入的戏码。”

排铃叮当,空灵不绝。

天池边的梅木清寒,如人影孤俊。

不用想也知道,若某个人在面前,定然已经一声不吭地生闷气了,转头就该冷脸拔出绯刀,给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痛快……也不对,如果某个人在,那些人没有那个机会胆大包天。之前在烛南,日出海门开,千舟迎面来,某个人用黑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还不够,还要把轻舟划得比什么都快。

桌上的梅花无风自旋。

仇薄灯轻哼一声,拈起红梅花瓣,将它送入清风中,笑骂:“小心眼。”

花瓣落进风中,与白雪一同旋转,殷红与素白,如恋人相依相对。

“算了,不逗你了。”

仇薄灯偏头看红梅与雪花在风中起舞,懒洋洋地将下巴抵在交叠的十指上,对着幽蓝夜幕上的洁白月轮大大方方地承认。

“阿洛,我想你啦。”

没什么需要隐藏,没什么需要否认。

喜欢就是喜欢,思念就是思念。

他曾是推星衍月的云中神君,也曾是恣意妄为的太乙小师祖,可有个玄黑衣裳的人曾在净池的藕花深处触碰他的眉梢,又轻又固执地喊他娇娇,还要补上两个字,盖章戳印一样,说,我的。

想来也真好笑,堂堂人间天道怎么幼稚到这种地步?

谁是谁的,向来是孩童才会说的话。

长大成人就知道人心善变,情谊易更,大家都是漂泊戒备的灵魂,哪怕同床共枕,往往也只是孤单两个人。只有尚在老树下跳格子踢石头的孩子喜欢把一切东西打上自己的标记,宣布什么独属于自己。

可他答应了。

于是过往种种身份皆成云烟,从此以后他只属于一个人。

幼稚就幼稚吧。

两个人一起幼稚总好过一个人独自疯掉。

红梅与白雪忽上忽下,缠绵旋舞,随风掠过嶙峋的山石与湖心小亭的栏杆,最后一起落到结了薄冰的湖面。

“我想你了。”

仇薄灯声音低不可闻,他慢慢阖上眼,睡着了。

推星算轨,计城定脉,仙妖纠纷,众生凡人。

他太累了。

…………………………………

海水拍打西洲西北隅。

一座观海塔立于礁石上,一高一矮,两名值守海塔的御兽宗弟子呵着白气,凑在一堆篝火边。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翻看一卷书,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认真有多认真,时不时还激烈争论。

“看看看,第三十一个!”矮一点的弟子兴高采烈,“哈哈哈,我就说了吧!肯定会超过三十!六师兄,拿来吧!”

高个子骂了声大爷的,掏出钱囊,郁闷至极。

“这些人是傻么?神君爱穿红衣人尽皆知,遇到红衣美人难道不该谨慎一点,搞清楚他会不会是神君吗?”六师兄眼巴巴看自己的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被一把薅走,心碎一地,越说越气,“他们是猪吗?!都多少前车之鉴了!”

师弟眉开眼笑。

他一边数钱,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这就是色令智昏啊!”

西北隅除了海就是石头,又冷又无聊,私底下弟子们就格外喜欢打赌取乐。上个月,他们赌到今年小雪,一共有多少名诸如百弓庄庄主这样的蠢货,会被美色冲昏脑袋,大无畏地闹笑话……

是的,没错,百弓庄主并非唯一一个笑谈。

自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神君重入人间。

他容姿秾丽,貌正少年,又行踪不定,恣意无拘,茶楼酒肆,孤山沧水,哪里都去。一些人,是没有想到尊贵至极的神君会出现在僻远之地;有的呢,则是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一见有美至此,魂都丢了,什么神君啊笑谈啊统统抛飞,满脑只剩下“君美甚,我欲娶之”……

嗯,不得不说,很有勇气。

六师兄骂骂咧咧地翻页继续看,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这玩意让他输了这个月的月钱,但这可是他顶风冒雪,御剑千里来回,赶早蹲了三天才抢到的啊!

书名《天下新谈录》,由山海阁文坊撰汇编,每月一刊,据说刻印前要交由阁主亲自审阅,与其他山海阁汇编的晓生录不同,这新谈录,不讲江湖大事,也不谈州城变化,专门收集趣事轶谈,风流新赋……好吧,就是风云人物的“八卦”。

此录一出,无数才子学士大骂山海阁“胡说误天下,野事朽谈怎敢为刊?”。

然而,《天下新谈录》一经发行,立刻风靡十二洲,登顶各个书阁文庄之榜首。

可见人人都爱八卦。

嗯,“八卦”这个词的新义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左大阁主说的。

相传,鬼谷那群算命的老古板差点为这个跑去跟山海阁打架,不过被他们的少谷主拦下了。少谷主说,岁更月改,鬼谷需要富有调侃精神,八卦新义,容江湖一乐,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有利于鬼谷招纳弟子。

算卦之术太难,劝退效果极佳。

历年来,鬼谷招新总是格外艰难,仙门垫底之位牢不可破。而“八卦”一词被赋予了新含义后,许多不明究竟的新人,误以为,加入鬼谷能够奔赴新谈第一线……十二年来,鬼谷首次新增弟子数位列倒数第二。

“嘿,”六师兄忽然一拍师弟的肩膀,“你看这首词……恰似红梅分明落雪稍……这个肯定又是写给神君的吧。”

“我看看我看看。”

师弟赶紧凑过来。

其实仰慕神君的大有人在,不过吧,像百弓庄庄主那种“大无畏”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比较委婉,不好意思也没胆子明着表现,就各种化名,写词撰章,以寄思幕……这十二年来,十二洲单相思的诗词数量水准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感觉这词风有点像听雪书庄的那个谁……”

师弟推测。

“……可思不可念,可念不可言。”六师兄点头,“这酸臭调子,的确很像。”

两人分析得格外起劲,却没有发现,西北隅外,冥海与大荒的交界线起伏不定,天地之间寒意越来越重。

…………………………

不知多远也不知多深的幽暗。

冥昭瞢闇,冯翼无象,一股浑噩紊乱的气息与周遭的秽晦邪森相轧相碾压,在被同化与反过来吞噬之间挣扎厮杀。好似隐约听见人间的诸多私语,气息忽然变得暴戾凶狠,如谁死死不灭的偏执妄念。

不可以……

浑噩间,许多事许多记忆都被压制了,都混乱了。

唯有偏执不改,唯有妄念不灭。

……是他的。

答应过的,只是他的。

谁也不可以碰。

“我的……”浑噩中,一点死死不灭的冥灵拼尽全力地想,是他的……答应过了,只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

“娇娇。”

第123章 妙手丹青

咚——

小师弟一头磕在胡同的石墙上, 脑门抵着石头,无声呐喊。柳师弟双眼放空, 抱着剑,贴着墙根缓缓坐下,一副已然看破红尘的模样。就连叶仓也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背着重刀,靠在墙壁上,思考人生意义。

唯独一身从深紫色洗成蓝色长裙的鹿萧萧一手拿笔,一手拿张纸折, 就着马头墙下的风灯光,一边口中念念叨叨,一边划掉列出来的清单。

“……蚕阁去了,嗯, 颜色不正,不行。”

“……雪楼去了, 嗯,花样不对,不行。”

“……琼台去了, 嗯, 酒香太俗, 不行。”

“……”

叶仓嘴角微微抽动, 几乎想要掩面而走,连夜逃回宗门的欲/望无比强烈。

旁边的小师弟听得腿肚子直打转, 惊恐万分地扭头:“鹿姐, 鹿姑奶奶, 我的亲姑奶奶,我们不是要去梅城找小师祖吗?我们快走吧!万一小师祖提前走了, 遇不上怎么办!”

“对啊,”鹿萧萧肯定地回答,打袖子中抽出四张飞舟舟引,“就是怕遇不上,我才特地买了四张‘惊鸿驹’的舟引,”说着,她开始掰着指头算给三个人听,“从钱来城到梅城没有直连的挪移阵,假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御剑飞行到最近的松果城,再从松果城等待阵开再去梅城,一共需要花上三天半的时间。但假如我们等明天上午山海阁的惊鸿驹起飞,直接乘坐惊鸿舟前往梅城,就只需要两天的时间呢!”

山海阁惊鸿驹……

听到这个名字,叶仓的眼角就是一抽,小师弟和柳师弟的面色直接就发菜了。

啪!

“所以!”鹿萧萧高高兴兴一击掌,“我们还有一晚上和一清晨的时间买东西呢!嗯……要送给小师祖的,一定得精挑细选!”

“是是是,您说得对。”

其余三人麻木点头。

这事倒也不稀奇。

许多仙门弟子下山进江湖闯荡,回宗的时候,惯例都会给师长们送些礼物,一来彰显自己的拳拳之心,二来,送礼给师长某种程度上,堪称一笔只赚不赔的划算“买卖”……毕竟师长们大多宠爱弟子,送三分礼,回头师长们就赐了十分十二分的好东西。

往往有些时候,徒弟孝敬给了师父一株天材地宝,转头,师父就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帮徒弟把它炼成更好的丹药。

典型代表便是药谷。

当然,也不乏有以奉礼谋取便利,换取功法,地位的。

——这种风气,在原先在山海阁最为常见,左梁诗阁主在世期间屡禁不止。直到左月生这个把上下关点那一套摸得清清楚楚的老油子新阁主上任后,才得到比较好的整治。

不过,相比削尖脑袋,找天材地宝的其余仙门弟子,太乙弟子就显得有些“奇葩”了。太乙弟子总喜欢搜罗些“上不了台面”的“俗物”送给小师祖,一般都是谁谁谁到某某某城执行任务,一边打架干活的同时,一边抽空走街串巷,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比如,几枚悬挂在东南隅塔下的铜铃铛,一壶红泥巷的黄酥酒。

又或者是三两枝罕有的奇花,五六块水纹雅致的寒花石。

为此,太乙弟子私底下没少被其他仙门笑话。

说,一块破石头,两三个小铃铛,拿这种东西孝敬神君,也亏太乙弟子干得出来。

可那不是神君啊。

是他们的小师祖。

爱笑爱闹爱折腾的小师祖。

新入门的弟子或许没见过,但以前的师兄师姐们却总记得小师祖还未下山的那些年,整天折腾得太乙鸡飞狗跳,什么撺掇一群人下雾江找石头,大家翻了三个月,把江中的虬龟搞得不得安生,最后把雾江江中的所有羽石全找出来,铺了一条从山门通往钟塔的路……

俗物也好,上不得台面也罢。

太乙就是乐意哄漂亮小师祖高兴,哪个王八羔子管得着?

鹿萧萧干劲十足,一手抓住小师弟,一手抓住柳师弟,拖起来就往外跑,还不忘招呼叶仓:“叶师兄快点快点!来去流光阁看看!”

“等等——”小师弟一把扣住石墙,死死抱住,“你还没说,我们到底要送小师祖什么啊?总得有个目标吧?不能大海捞针啊姑奶奶!”

“嗯……”

鹿萧萧松开手,以拳托下巴。

“这是个问题。”

得到喘息之机,小师弟和柳师弟立刻蹿到叶仓背后,一左一右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看她。

被迫成为人形盾牌的叶仓:……

在拜入太乙前,他设想中的江湖是打打杀杀,大碗酒大块肉,风里来雨里去,恩仇一刀分,再来点侠骨柔肠。可事实上,真正的江湖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一茬更比一茬二的师弟师妹,一地的鸡毛蒜皮,满眼的胡闹糗事。

就很心梗。

“……钱来城盛产洗石,配合已蜡作的白胰向来位居西洲第一,质洁如雪,细如凝粉,又兼及模子奇特,花样精致,是个好选择。除此之外,钱来松酒虽然未入天下名酒录,但口感独特,小师祖好酒,也是上选。”鹿萧萧格外苦恼,“只是有个问题……”

“啊?”

鹿萧萧一摊手:“我对比了一百三十家店,不论是白胰还是钱来松酒,我们都买不起。”

“哈?!”

三人异口同声。

小师弟几乎想一头撞死,既然买不起,那你拖着我们一下午跑完了一百三十多家店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我不就是想看看,万一有哪家店在削价……”鹿萧萧讪讪说道,“削价的话,我们凑一凑,还买得起的。”

叶仓扶额。

按理说,太乙弟子修为不俗,打架能力过人,就算宗门穷点,弟子们自己接些悬赏什么的,也不至于扣扣索索连块洗石都买不起。

问题是,太乙盛产刀客剑客……这年头,刀客剑客最耗钱不过。随随便便,给刀剑淬个火,融个新金晶玉魄进去,就是几千几万两黄金“啪”,没了;再定期去天工府给刀剑做个护刃擦锋的处理,又是随随便便几百几千印子没了……其余的,什么看到好看的剑鞘,漂亮大气的剑穗,就更别提了。

总之,一句话话:

再穷不能穷刀剑。

“那现在这么办?”小师弟抓了抓头皮,“难道真要把整个钱来城跑一遍,找哪家店在削价么……”想到那个场景,他就觉得眼前发晕,生不如死,赶紧狠命拽叶仓的衣袖,意思再明显不过:师兄!你管管她!!管管她啊!

叶仓、叶仓也脸色发白。

他坚强地站住了。

坚强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师兄风范。

“师妹,其实也不必要强求洗石白胰和钱来松酒,”叶仓拿出了自己曾经和小师祖相处过的经历,以示权威,“小师祖喜好还挺广的,杂谈笔记,书画乐谱……要不,我们去旧书摊找找?”

“嗯……”鹿萧萧沉吟,“师兄说得有礼……”

其余三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倒是鹿萧萧犯愁了,实话说,她有些晕读书,唯有话本是个例外,但送话本给小师祖……咳,未免有些不敬。

正自琢磨着,几人就听到小巷另一边,繁华热闹的钱来城夜市传来远近十里都可以听见的嘹亮锣鼓声,接着就是有人高声唱喝:

“——开始喽!开始喽!比武赠画开始喽!”

“——西洲第一丹青手,意形派宗师九烛先生的新作《西洲风物卷》赠与本次比武的第一名!”

“——佳画赠英雄!”

四人齐刷刷扭头。

…………………………

次日清晨。

“呼,呼……”

一位样貌阴柔,穿着打扮极尽风骚之能事的青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两边耳朵分别着好几根名贵的画笔,衣袖沾满,一派不世大家风范。

“少主!少主!”

一名小厮面带喜色,一路小跑,连礼仪都不顾地推门而入。

“少主!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送、卖出去啦!!!您的画作终于被取走啦!”

“什么?”

青年猛地坐起身,耳朵边的毛笔啪叽一下,掉地上了。

“卖出去了?”

“对对对!”小厮连连点头。

“你雇的人?我警告你啊,敢骗本少爷,你就完了。”“小的哪敢啊!”“那是师父雇的人?”“不是不是!”“那是二师兄?”“顾仙长去清洲啦,少主,您咋忘了!”“那……是大师姐?”“大师姐也不在西洲啊!”“那……”“……”

盘问许久,青年终于相信,买走画的是欣赏他不容于世的画技的知音。

“哈哈哈哈哈!本少爷就说嘛!都怪世人愚昧驽钝,欣赏不了本少爷佳作的美!”青年“刷”地一声打开折扇,喜气洋洋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那几位知音在哪?本少爷要好好招待他们!”

“呃……”小厮挠头,“说是急着见师长,赶早乘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走了。”

啪!

青年一折扇敲在小厮脑门上。

他骂道:“这等贵客你、你竟然不知道留一留!”

小厮委屈:“……我这不是急着来跟您报喜吗?这是您说的啊,卖出去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您,不然要我好看。”

青年语塞。

“罢罢罢!”他一撩衣摆,急匆匆向外赶去,“惊鸿白驹舟是吧?本少爷这就去赶他们!”

小厮正揉着被敲的额头,闻言猛地抬头,伸手去拉。

“等等——少主——少主!”

院门口空空如也。

风吹过,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

小厮的手定格在空中。

少主啊……

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是最目前快的飞舟没错,但它还有个名字叫做“不偿舟”啊!!

虽快但晕,晕死不偿命!

第124章 红泥小火炉

哇声四起, 打破梅城的静寂。

“行了行了,赶紧吐完赶紧过来, 别磨蹭。”

落雀台上,两三名袖嵌窄红的梅城祝师眉头紧锁,一边催促,一边掐诀清扫秽物,手法格外熟练。自打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推出惊鸿白驹舟后,各洲各城的祝师们就多了清扫栖舟台这一桩常课。

有道是:

一坐惊鸿知飞鸿,魂轻体重难相容。

号称“日渡河山千万里”的惊鸿白驹舟, 追求最极致的速度与最桀骜的杂技,非皮糙肉厚,胆大肝坚,无以承受。饶是如此, 从惊鸿白驹舟上下来的,依旧有一个算一个, 都得吐个天翻地覆。

“下一个!”

负责检查舟引的祝师挥手让两名互相搀扶的魁梧刀客过去,头也不抬地喊。

“过!”

舟引被递回去,却没有人接。舟客有气无力地开口, “上条惊鸿舟那四个人一起来去哪了?三男一女, 其中有个人背着个一人高的重刀。”

“一条惊鸿舟这么多人, 我哪里记得?”祝师不耐烦, “走走走,赶紧——”

黄澄澄的金锭出现在眼前。

“呃, ”祝师话顿了一下, “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几个人, 不过……”

他检查舟引快六年,天天见惯了形形色色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打惊鸿白驹舟上下来——不穷到一地程度, 大抵没那勇气乘坐“不偿舟”。这还是头一遭遇到打一穷二白舟上下来的人居然能够掏出金锭来!站在面前青年脸色发菜,脚步虚浮,观其样貌衣着,格外不俗,大抵是某大宗或某大族的膏粱弟子,听见祝师语气停顿,眼皮不眨,随手又是一锭金。

祝师眉开眼笑,将黄金收起,指点道:

“喏,一行四人,往天池山去了,”看在金子的份上,祝师又热情介绍道,“这位公子爷,您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这梅城的梅花,向来是隆冬才开,但前几日,天生异象,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梅花全开了,可谓是千年一遇……”

他叨叨了半天,一抬眼,面前空空如也。

人早走了。

…………………………

梅城托山而建,房屋街道皆随山脊起伏,顺谷分布。

山脚酒肆茶楼近百家,每日舟起舟落,好似飞鹤来返。仰首可见天池山流云雾绕,若长带回环。最高处的西洲傲雪红梅,一夜红遍,好似苍山抹脂,一派仙家气象。

正如祝师所言,这等千年一遇的初雪梅开,引来了不少游人羁客。

山脚下的酒肆茶楼被文人骚客占尽,也不知二三日间,又多了多少咏梅叹雪的名篇。只是天池山高六百二十丈,壁立千仞,正南与正东皆有深谷,两面长风击面,上有天地之威,下有深溪之险,非得古梅之允,不可御剑,不可高飞。欲登主峰唯有寒石栈道一条,自底由上,步步升攀,常人多止步于四五百丈。

这几天,也不知是否受西洲冰海厉风提前南下的缘故,正南与正东的谷风格外强劲,游客旅人登山越发艰难,堪堪到三百丈的山腰,就已经森寒不可忍耐,不得不折路而返。

是以,山下热闹非凡,山巅依旧清净。

排铃叮当,雪花飘转。

天池一隅的临水阁雅致小巧,木廊半延,如龙蛇卧波。木廊尽头是一四面敞开的白石榭,白石榭中燃了红铜暖炉,一壶梅子酒在炉子上焙着。

几根钓鱼竿探出凭栏,打一眼冰窟窿垂进湖水里,水面冷雾缭绕,风一吹几条鱼线就晃晃悠悠的。

“……御兽宗在西北隅的韦风风穴所在的白喙岛附近造了十二座守海塔,以观西瞑,每岁轮流百人值守,并由三位长老坐镇。此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御兽宗顾长老已动身驱鲸破冰,以正航道和风轨。”叶仓一边汇报,一边熟练地收鱼绳。

一条鳞光闪闪的雪山银鱼被扯出水面,长尾扬起一泓水。

左侧的小师弟扯了扯鱼线,羡慕地感叹:“叶师兄好厉害!”

“快快快,要跑了要跑了。”鹿潇潇紧张。

右侧的柳师弟抄起捞网,眼疾手快地当空一拦。

“小心点!小心点!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啊!这鱼打我!!”

“……”

叶仓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别的仙门弟子拜见师祖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但大概不会是这种闹腾腾的样子……

“钓到了么?”

仇薄灯一手撑住灰瓦,向下探出小半个身,问道。

他披了件黑氅,坐在水榭的歇山脊上,旁边放一浅底琉璃盏,盏中团了些梅子酒酱粉肉的鱼饵,时不时用双玉筷夹起来往冰窟窿里丢。

仇薄灯这鱼饵抛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丢着玩,能钓上鱼来还多亏叶仓穷人家出身,小时候从枎城的蒹水里钓鱼饱腹的本事到了太乙也没逊色多少。

“钓到了一条银鱼,”鹿潇潇脆生生地应道,仰起脸问他,“小师祖,是要烤了还是要炖了?要不要去鳞啊?”

“天池银鱼日照阳而夜游月,鳞骨皆软,不用去,直接拿梅子酒酒小火烹刚刚好,”仇薄灯将剩下的鱼饵一股脑儿倒进冰窟窿里,梅酒酱肉团如花瓣般在冰湖水中上下起伏,引得刚被惊走的游鱼又聚了回来。他一手提琉璃盏,一手拢黑氅,自亭脊跳下来,踏着冰面回到水榭中,“梅子酒是现成的,你们谁去扫点梅上雪过来烧水?”

“我和小师弟一起去。”

鹿潇潇翻了个细芦扎的小帚出来,又找了口陶坛,然后顺路把凑在叶仓旁边看鱼的小师弟拖起来。

“走走走,我扫雪,你拿坛子盛着。”

“轻点轻点,姑奶奶,您自己什么天生蛮力您心里没数——嗷!”

叶仓习以为常,把钓起来的鱼放进柳师弟现雕的冰鱼缸里,搁到水榭中的石案上,暂时充当个摆设,就有收拾鱼线上钩垂竿,顺便把刚刚的消息继续说下去。

“破冰的鲸鱼一般在小雪前后就到了,但今年的西海鲸鱼迟迟不下峡湾。白喙岛附近有御兽宗长老镇守,怕被发现,弟子不敢直接去峡湾探查,便绕路登上了古岳山,自海角远眺,的确未有鲸群出没的痕迹。”叶仓说着,忍不住皱了皱眉。

西洲与清洲不同。

清洲虽然临近沧溟,但大多数城池还是居于平原广陆之上,只有烛南九城位于怒海之中。而西洲地形破碎,十峰九河,海河汹涌西灌,少野多山。除梅城一类的山城外,就属海城最多,舟船往来,多行于水。

每年秋去冬来,就是西洲的“冰季”。

冰季时,极寒的厉风和急流会将北面古海的玄冰斜推向下,成为“海上百川”的奇景,壮美非常却也凶险非常。因为这些古海的玄冰极其坚硬庞大,一旦入海湾,往往就会将海道彻底堵死,更有甚者,会将浮海之城整个撞沉。

为此,御兽宗每年都会与群鲸一起,将破冰守川。

可今年鲸群迟迟不至。

这一消息被御兽宗严密地封锁里,叶仓几人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山海阁的暗中协助下,调查出来的。

“……除了鲸群的异常外,还有就是御兽宗绕开天工府,同几个炼器庄制定了一批特殊的灵器,”叶仓将几张图纸递给仇薄灯,“弟子惭愧,没能查明这些灵器的用处。”

图纸上满是复杂精密的零件模图,但绘画图纸的人显然不想要铸造它们的人猜出它们的真正用途,不仅没有给出成品的图案,甚至将几个不同灵器的零件给拆散,混在一起了。

叶仓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御兽宗这是想做什么。

仇薄灯接过图纸,翻了翻,便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冷雾腾卷,聚散离合。

天光落在湖面,折射在他脸上。

旁边的柳师弟下意识想问他这些图纸是做什么的,叶仓站起身,一边随口抱怨小师妹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边不留痕迹地把手按在柳师弟肩膀上。

“……小师祖,酒、酒应该焙好了,”柳师弟赶紧改口,借起身遮挡自己被叶仓用力按得狰狞的脸,娘的骨头都要碎了啊,“我去催催潇潇和师弟,这两个家伙够磨蹭的,乌龟么?”

“喂喂喂,柳二,你说谁坏话呢!”

头发沾雪的鹿潇潇刚好和小师弟一前一后抱着陶坛回来了,远远耳尖,听了这话,顿时不满柳眉倒竖。好你个柳二!竟然敢趁我们不在,在小师祖面前瞎抹黑!

“哎!”

柳师弟满面陪笑,迎了出去。

叶仓回头。

仇薄灯已经将图纸收起,坐到了石案边。他垂下手,一个太乙宗弟子都不陌生的小木偶顺着他的衣袖滑下,跳到炉边,灵巧地将陶瓷坛扛起,稳稳当当往酒盏里斟酒。

梅子酒落梅花盏,幽香经过火便显得融融。

斟满酒,小木偶放下酒坛,又抱起酒盏,将它放到仇薄灯指边,然后端端正正坐好。

叶仓和柳师弟收拾鱼去了,鹿潇潇就湖水洗烹鱼的坛。

一扭头,看到漂亮的小师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伸出,点着小木偶,将它轻轻点得向后倒。等到小木偶翻身坐好,又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火炉的光照得他的指尖暖洋洋的红。

鹿潇潇猛地把头扭回来。

动作太迅速,险些扭伤自己的脖颈。

旁边的小师弟莫名其妙,递给她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鹿潇潇一脸沉痛。

……没错,我也觉得。

不是有病,怎么会突然长辈之心蠢蠢欲动。

见鬼!明明小师祖才是师长啊!

第125章 花落又逢君

叶仓小心翼翼掀开青花瓷盖。

里边撒细盐和梅子酒腌好的银鱼已经熬得恰到好处。汤色乳白, 和云州瓷几乎一个色。鱼鳞与鱼骨半软半硬,盛在汤中剔透如冰膏。正庆幸手艺没落下太多, 一抬头,三个师弟师妹眼巴巴蹲在炉子边,活像几百年没吃过肉。

叶仓:“……”

哪来的流哈喇子的饿狗?

“小师祖,快尝尝。”

好在三条饿狗馋归馋,为人子弟的体统记得倒牢靠,有一个算一个,全赶在叶仓这位功劳占九成的师兄面前, 盛出最好的一份,照顾起懒散金贵的小师祖。

仇薄灯辈分虽高,可貌若少年。鹿萧萧瞅他低下眼睫,一手托腮, 一手捏勺,半挑剔半屈尊地品尝, 小半张精致秾丽的脸被黑氅边缘的厚绒簇拥着,一腔大不敬的拳拳母爱顿时熊熊燃烧。

萧萧啊萧萧。

你怎么这么大不敬!

鹿萧萧一边沉痛谴责自己,一边撸胳膊挽袖加入争抢鱼汤的战斗。“礼让”两个字在太乙向来只对小师祖发扬光大, 同代小辈之间可没这规矩。就在四个人筷来勺往, 争执不下时, 横空伸出只手, 连汤带锅全端走了。

“喂!”

四人齐声。

咕噜咕噜。

来人仰头灌鱼汤灌了个饱。

“呼——可算活过来了,”满肩积雪的白衣公子打了个饱嗝, 施施然放下瓷坛, 发现四条恶犬对自己虎视眈眈, 不由诧异问道,“怎么?这鱼汤难道不是特地留给本公子接风洗尘的?”

“留给你个……”

屁。

在小师祖面前, 叶仓到底还是把不文雅的字眼强行吞了回去。

“姓叶的,你这手艺不行啊,”白衣公子招人嫌而不自知,一边掐诀挥去肩上积雪,一边熟稔地叶仓打招呼,“比在枎城的时候逊色了不止三成……啧,可惜了这么好一条天池银鱼。”

“进你肚子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仇薄灯指尖捏着青瓷勺,青瓷碰碗叮当叮当响,“怎么是你一个人?不渡呢?”

“秃驴半路化缘去了,本公子懒得等,就先来了,”白衣公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柄泼墨淋漓的折扇,一边摇一边转头看鹿萧萧等人,颇具长辈风范道,“这三位是你太乙新一代的楚翘?来,本师叔送你们一人一份见面礼。”

仇薄灯搁下碧碗,闻言一挑眉:“陆十一,你这算的是哪门子的辈分?”

“我跟你仇大少爷是生死之交,换算一下,可不就是他们的长辈了吗?不过你们太乙辈分太乱,这三个也不知道是你那代的徒徒徒孙,本公子风华正茂,大好青年一个,跟着称呼师祖辈显老,”陆净有理有据,“将就着四舍五入,喊声师叔就行了。”

说着,他还催促起鹿萧萧三人:“快快快,赶紧喊一声。”

鹿萧萧、柳师弟和小师弟:……

自家十全十美的小师祖怎么就有这种一言难尽的生死之交?

——太乙弟子显然很难意识到,别人眼里他们小师祖同样一言难尽。

“行了,你们先去城里玩玩,我跟仇大少爷有事要谈。”

陆净在家排行小十一,是个当哥的就能压他一头,从只有被耳提面命的份,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拿个长辈的乔,要多嘚瑟有多嘚瑟。他抛了个锦囊给鹿萧萧,挥手让他们下山去,装得像模像样。

叶仓心说,你当初在古枎上被鸟群吓得哭爹喊娘的嘴脸我可还记得呢。

腹诽归腹诽,既然小师祖没反驳,叶仓也就起身,带三个格外想同小师祖多待一会的师弟师妹下山。

“差点忘了!”走出几步,鹿萧萧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折回水榭。她把一个雕花精致的狭长木盒放到石案上,“小师祖,这个送你!”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重新扎进风雪里,跟上师兄们。

叶仓几人一走,陆净骚包的风流派头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咚”一声,重重坐在椅子上,一股至寒至冷的青气自胸口爬出,寒冰迅速爬上双肩,冻得他上牙跟下牙直打磕巴:“快快快!帮一把帮一把,我撑不住了!”

不用他多说,仇薄灯已经几道劲风点出,封住了寒气的走向。

陆净抓住时机,掏出三个小玉瓶,跟吃糖豆似的,灌了个干干净净。一张小白脸瞬间变得紫红,又瞬间被得青紫,来返数次后,青气终于被压了下去。陆净长长舒了口气,他十二年来,修为半靠药半靠毒,进展飞快,唯独这根基不太稳当,至寒与至热几番厮杀,好似来了一次淬体,当下就要借机排出体内秽气。

哗啦——

天池冰面被砸出一个人形大窟窿。

“我靠!仇大少爷!你就这么对待一个万里迢迢,顶风冒雪替你跑腿的苦力?”陆净猝不及防灌了一嘴冰渣,忍不住在水里跳脚。

仇薄灯靠回到美人枕上:“都差点被寒侵心脉了,还非要在小辈面前撑门前,你是脑子发热,还是喝高了?”

“你懂什么,”陆净不以为耻,“这叫‘长者风度’。”

仇薄灯凉飕飕地瞥他一眼。

陆净立刻警觉:“姓仇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往水里再丢一次?”

仇薄灯拖长音:“唔……”

陆净骂了一声,运转灵气,弄干衣裳,这才回到亭中坐下。他将一个玉坛砰怼到仇薄灯面前的桌面,假模假样地贴心介绍:“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固本培元之秘方,花了本公子整整半年,搜罗进药谷最好的黄连,木通和龙胆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出的浓膏做成的这万金苦丸。仇少爷!请!”

“怎么都是蜂蜜味?”

仇薄灯掀开坛盖,挑挑拣拣。

“得,少爷,大少爷,下次我给您整坛梅子,桂花,杏仁,玉兰味的。”陆净敷衍地哄这位龟毛大少。

“杏仁就不要了,”仇薄灯拈了枚圆得最端正的,认真反馈,“做不好容易泛苦。”

“……你真当我是早点铺子啊!”

陆净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哪能啊,”仇薄灯就酒吞下药丸,剧烈地咳嗽起来,往一旁的痰盂吐出一大口积年暗疾的淤血,尔后抽出一条手帕,面色不改地擦掉唇边的血迹,从容补上后半句,“五种口味的早点铺子在枎城都活不下去。”

陆净在仇薄灯对面落座,问:“怎么样?”

“苦中带甜,甜中带辣,辣中带咸,咸中带酸……”仇薄灯盯着药坛慢吞吞开口,“一枚药丸,囊括人生五味,”他真诚建议,“陆十一,你的用心良苦我收到了。下次就不用这么劝我珍惜生命了。”

“……谁问你这个了,”陆净忍无可忍,“仇薄灯,你再胡扯下去,我保准你下次尝到的是世间百味!缺一味都算我输!”

“三成吧。”

仇薄灯将沾血的帕子丢进痰盂。

手帕上燃起火,连帕子带先前的淤血,一起烧了个干净。

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还差三成,那还好,那还好,”陆净喃喃,“再过两年就可以除得差不多了。嗯,中间你还是得到药谷一趟,最好在药谷的画湖休养半个月,不然我怕妖气反复……仇大少爷,算我求你了,这两年你就稍微安歇点行不?你知道本公子为了给你找药材,找得头发已经掉了一百六十一根了吗?!我还要找媳妇呢!”

陆净忍不住絮絮叨叨,活脱脱成了老妈子。

当年在清洲,娄江没少被他、左月半和仇薄灯三个逼成了老妈子。没想到十二年一轮回,陆净就步了娄妈子的后尘,成了新晋陆妈子……还是怎么操心都不太管用的那种。

足见世间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

可陆净实在忘不了十二年前重见仇薄灯的情形。

那是明晦夜分后第四个月,出海数月的仇薄灯突然出现在药谷。他来得极其隐秘,除了药谷谷主和陆净,没有让其他人察觉。神君肩披黑氅,苍白如纸,指尖滴血,半身朽败,可见白骨。

问:能治吗?

谷主说:能。

事后陆净私底下问父亲,才知道其实他当时也没有把握。

可神君低垂眼睫,立于夜幕,孑然一身。

那就算没把握也非得治好不可。

于是,仇薄灯在药谷隐居了两个月。

消息封锁得很好,连太乙都不知道。

养伤时除去开头半月,后面仇薄灯,或者说神君,总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郁郁葱葱的深谷,终日面对寒潭白瀑,静得陆净一度以为自己彻底失去这个狐朋狗友了。他一人出海,去面对三十六岛,又是一人带伤归来。

尔后三十六岛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连恩带怨,都沉寂了。

大抵是一场厮杀。

对于厮杀的结果,不论是神君还是妖族都很沉默……知交旧友多年后重逢,却走到了拔刀相见的地步,是输是赢,又有什么意义?百般磋磨无话处,不可提及不可说。

神君看了两个月的寒潭,陆净蔫头耷脑地蹲在谷口,守了两个月的石头。

他的朋友其实很少,最先认识的是穿枎过叶的坏脾气大少爷和坑蒙拐骗的胖少阁。他不想失去最初的朋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拼命回忆:枎城如笼雪纱的神枎,夜里乘风扶摇直上,天雪舟上扯起的风筝,鱬城群鱼游天的瑰丽……

一折一折地回顾过往,想找出所有自由无拘的时刻。

最后却发现,自由是假的,无拘是虚的,对于仇大少爷来说,这个人间步步杀机,徒留冷寂。

也许作为神君,才是更好的。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陆净想啊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想得颓废沮丧。

直到有人漫不经心地喊他:

陆十一,你在和石头相亲啊?

指天发誓,陆净从未觉得“十一”这个排行如此亲切。

“……对了,左胖子捎带我给你带了艘新式飞舟。不过,这死胖子十有八九,是想让你也充当小白鼠,试一下新飞舟的稳定性……见鬼,上次他那什么朱雀舟,差点没把我和秃驴一起摔死。”陆净回想起飞舟失控的感觉,脸都有些绿了。

“你怎么挂的彩?别跟我说飞舟摔出来的。”

仇薄灯扔给他一坛梅子酒,问道。

十二年了,左月生已经重新振兴了山海阁,半算子已经接手了鬼谷,不渡和尚已经披发成佛,而陆净也已经不是当初跪倒在宪翼之水旁,红着眼眶质问兄长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药谷幼子了。

——六年前,药谷谷主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逐出宗门。

昔日妙手回春十一郎,今日白衣渡魂命无常。

都长大了。

死生风雨里来来去去,大家只有在相聚的时候,能肆无忌惮地投箸喝酒,纵情恣意地嬉笑怒骂,人憎狗嫌得还是当初满城风动的少年郎。

“镜山附近有荒使出没,有人设了引魔阵,”提到这件事,陆净正经了一些,“不渡去追踪魔气,我来梅城,然后就被袭击了……一个月前,我大哥在清洲也被伏击了,暂时还不知道是针对药谷,还是针对仙妖盟谈。”

顿了一下。

“针对药谷和仙妖盟谈都不算什么大事,”陆净皱起眉,露出一抹戾气,“就怕他们是冲你来的。”

十二洲难得安宁了十二载。

然而,这份安宁可以说是维系在仇薄灯一人身上,除了他,再无人能在震慑仙门的同时,平衡妖族。若他身怀暗疾的消息被传出去,风波定然再次掀起,所以从炼丹到送药,陆净和父亲每个环节都格外小心翼翼。

偏偏赶在仙妖盟谈这个时间受袭击,不得不令人警惕。

“来就来吧。”

仇薄灯回答得漫不经心,依旧在同小木偶玩“戳一戳”的无聊小游戏。

陆净沉默片刻,瞅着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木偶,语重心长:“仇大少爷,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本公子这种单身汉。某个人还等着你领他回家呢……丑媳妇都得见公婆,何况他这种拐了人私奔,一声不吭的……”

“不是我带他回家。”

仇薄灯忽然道。

“行行行,”陆净敷衍地附和他,“是你跟他回家,行了吧?”说着,陆净老学究般摇头晃脑,“可怜,太乙辛辛苦苦供出位小师祖,这么简单就被巫族拐跑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仇薄灯:……

“陆十一,”仇薄灯轻声细语,“上个月,我在书阁看到本折子,还挺有趣的,叫什么《回梦令》,你听说过不?”

陆十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出没两步,他猛地止步,望向梅城的某个方向。

仇薄灯也望了过去。

抬眼时,他袖边若木灵傀的阵纹忽然闪烁了一刹那,光芒晦暗,几不可察觉。

…………………………

庄九烛,庄大少主,蜷缩在阴冷坚硬的洞穴里。

耳中皆是甲虫鳞足摩擦声,鼻前满是腐肉淤血的臭味,二者相加,熏得他头晕眼也花。

他为何在此,说来话长。

这位大少爷打惊鸿白驹舟下来后,打听出知音们的下落,朝天池赶来了。梅城依山而建,看着天池山就在眼前,实则上上下下,房屋错落,十步九迷。庄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自个出门,好在牢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不破真理,一路走一路问,摸索了过来。

半途好不容易远远瞥见知音们的影子,一转眼就又没了。

庄九烛在别的事情上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唯独对画画格外坚持,丹青不辍,情种彩墨。眼见知音们一转即没,心说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后竟然一路误打误撞,撞到这地底魔窟里。

……天知道,梅城为什么会有这种鬼地方。

庄九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见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潜伏在另外不远的地方。他有心想过去,喊他们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烛火摇曳,有人看守。庄九烛只好又往石窟里缩了缩,半生不熟地运转师父教的敛气诀。

——古有琴者深山觅知己,今有纨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个德华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庄九烛颇为自我感动。

叶仓等人可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二三十丈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奇葩在。

原本几人得了“陆师叔”的见面礼,是想去酒馆胡吃海喝一顿。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还以为西洲也像之前的烛南九城,专掠凡人去作青楼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迹追查了下来。

最终,在梅城西南角,极其僻远处,发现了这么个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见天日。

位于寒脉交汇之处,内蕴冷气而不发,原本应该是梅城的一处冬眼。如今不知被谁做了手脚,改造成了一处阴穴,壁刻阵法,借天然地势和百余根悬挂铜钟的锁链将凶煞腥气严密封锁。

窟中有一血池,无数具女尸起伏其中。

血池雪尸,百鬼篆。

是引魔阵。

“引魔阵”算是个半新不旧的玩意。

说它新,是因为它正式出现的时间只有十二年。说它旧,是因为它脱胎于此前的“请神术”。天外天未坠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门为首的修士,能够通过祭祀的方式,请上天之神,降于人间。后来师巫洛登天梯斩诸神,神君剑毁云中城,此术此脉,就此断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动荡里,九万天神被师巫洛杀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有点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在人间难存正位,索性尽入大荒,变成了“魔”。曾经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摇曳,两名戴鬼面的男子进来了。

像是主事者。

叶仓示意师弟师妹闭目敛气,以免视线被发觉,自己目含清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一个高瘦枯槁,形似骷髅,一个体宽形胖,肚腩肥大……叶仓猛然想起茶楼中听到的笑谈。

——百弓庄庄主!

“大人,请神术,到底是成了还是未成?”百弓庄主随同荒使走过血池的廊桥,抵达祭坛中心。他声音很轻,像唯恐惊扰到什么。

阵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雾。

翻卷滚沸。

像有什么要破封而出,却又被死死束缚住。

气息极其晦暗,古奥幽深。

“按道理,阵成晦现,应该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缕神识才对……或许是你祭祀不够,尊上不屑降下神识,只赐了你一点荒冥……”荒使一边俯身查看起连通血池的阵法,一边问道,“你前几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诉你,这是荒君亲下的命令,至关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稳了。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得荒君赐骨更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的自然知晓,”百弓庄主感激不尽地拱手,“前几日小的舍生试探了……只是还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皱眉。

他侧首,挑剔地看了百弓庄主一眼。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随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别的不说,单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当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庄主一张脸涨得青紫。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风评,借色令智昏为由,贸然接触,不易让神君起疑,”百弓庄主心中恼恨,没奈何,还得赔笑,“如今想来,小的却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个容貌端正的后生去试探好了。”

二人说话间,都没发现祭坛中,黑雾翻卷腾聚,越发诡异。

仿佛幽冥大门打开。

妖魔与恶鬼正在厮杀争夺重返人间的契机。

谁的执念最深,谁的偏狂最重。

荒使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一道极细微却也极关键阵纹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转的寒气影响。

他凝神,注气入阵,调整阵纹——也不知赐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阵艰涩浩海如海,只更了不到一厘之距,全身精血就隐有要被抽干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内,你再寻——”

轰!

浓墨于百丈深的地窟中炸开。

所有铜钟重锁刹那断裂,暴戾至极的森然杀气横扫向四方。

无数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叶仓反手抽刀,横格于横,竭尽全力地护住师兄师妹。更高处的庄九烛连哼都没来得及,两眼一翻,就震昏过去了。祭坛上,荒使首当其冲,凄厉哀嚎一声,连骨头带魂魄,直接化为齑粉。

修为远逊于他的百弓庄主竟然苟活了下来。

但他宁愿直接去死。

一只苍白虚幻的手自黑雾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庄主眼睛向外凸,无数死魂灌进他的体内,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迟过肌肉与骸骨。他咽喉臌胀,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只能发出嗬嗬怪响。

“……是我的。”

恶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举起,手指一点一点收缩。

他气息暴戾,浑浑噩噩,妄念如魔。

“谁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开。

百弓庄主从头到脚被缓缓碾碎,又被强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复死与生的折磨。洞壁上的叶仓心惊肉跳,气息难以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不好!叶仓立刻就想护师弟师妹后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雾中,苍白模糊的形影没有转头,但一股森寒已将太乙四人笼罩。

——百弓庄主到底引来了幽冥的什么妖魔?

晦暗汹涌,至寒至冷。

忽然,一线光从天而落。

百弓庄的地下密阁被一剑破开。

清风直灌。

扼住百弓庄主咽喉的恶鬼抬首,纷纷扬扬,一片白雪夹红梅,少年披天光而来,挽剑如拈花。黑氅飞扬,露出一节伶仃腕,两枚夔龙镯;红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头,一仰首。

飞花飘落,光影交错。

仇薄灯指尖忽白,剑难续握。

“……阿洛?”

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 叶仓四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 化作千万枷锁,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