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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2325 字 10天前

黑雾冲天而起。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 阴戾得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后者却不躲不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寒脉刚解灵气艰涩,赶之不及, 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了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听不见呼喊, 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了。

只剩下,他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好不容易得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 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他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 很长的时间传来, 空洞沙哑,艰涩无比, 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开, 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 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他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长的五指在半空急张, 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开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四起。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个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他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想,陆净就顺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得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个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了,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了吗?

……真的找到了吗?

许久许久,他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找到了。

仇薄灯隐约听见陆净在喊他,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了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

天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了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了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个小药鼎,烧得咕噜咕噜。陆净掀开药鼎,抓了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素女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想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天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开,死魂出。

最终引来了他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他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了他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了把黄连。

他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了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了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了,上报给了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于城外斩杀了一条恶蟒,便结案归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得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改进了飞舟,锻造了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了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意。

他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个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天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个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个“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意志,对妖族做出退让。但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忌惮,几分是出于悔悟,就不必言说了。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和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于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于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他?”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长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起投落到他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他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起,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天工府在调查了。你们太乙那四个弟子身手和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他们去做了。我给不渡传了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个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但护个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起身,拉开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了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他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了啊。

苍生就是个沼泽,谁进谁喘息不得。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个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他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了。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个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他吧。”

清风携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想说,你黄连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长深刻的眉眼。恍惚间,想起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个人还在等着你带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他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他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于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于膝盖放着。出于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他习惯佩刀带剑,但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个世上,敢且愿意毫无戒备地饮下他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个。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开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气息封锁的天池山,问。

陆净点头,他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开,毫不客气地分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听他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得,他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他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了,便如曾经以巫傩降天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天神发现。

“能吧,”不渡和尚说,挠了挠头,“再不能就该疯了。”

陆净苦笑:“你觉得他现在没疯?”

不渡和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娇万宠着,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亦赤诚爱我”撑起一个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他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个疯了,一个入魔。

“总归是找到了。”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四处除了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他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了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个,从头来过。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他,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个字每个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灵识,他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他还记得,记得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个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开,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新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新聚集,拖着他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个人一起堕落。

……是他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开了。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开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开。

他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想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他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得他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于泥间?

仇薄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已然平静了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他慢慢说。

声音和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天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红衣飘拂起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开,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了。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头,漆黑的长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他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得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

第127章 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夜色笼罩大地。

陆净缓缓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中退出来, 睁开眼,就是不断落下的飞絮。

晚风不大, 雪落的轨迹就和雨落的轨迹重叠在一起。白天的变故被城祝司暂时封锁了,梅城的人们只知道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么一个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脚的房屋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投出来,被雪模糊成一团一团。

远远看, 好像一颗颗星星落在地面。

陆净怔怔地望着雪中的灯火。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转了。

——在清洲有个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师祖,离家出走的药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阁少阁主, 被驱逐出城祝司的无名小子,还有伪装了身份默默注视太乙小师祖的十巫之首。

红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树梢。

手提太一剑。

他说, 他见过天上星辰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 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 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发愣, 问道。

“不渡, ”陆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你说,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 会多亮?”

“会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随山脉起伏,灰瓦白墙, 连排成片,顺雪水汇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灯火就好似一条条星辰汇聚成的带子,散落在人间。或明或暗的灯火蜿蜒向很远的地方,渐远渐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进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头,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灯,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点灯笼。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小孩子爬到树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连在一起,如龙如蛇。”

陆净不出声,听他说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人们与妖灵爱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没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墙之后。

“真好啊。”

“一定会很好。”

沉默了一会,陆净将视线转回到天池山脚的城池上:“不渡,有时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没有开口,等他往下说。

“十二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妖,杀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觉得,其实人和妖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人还要更可怕一点。妖的爱恨太过极端,人的贪欲太过难以估量。”陆净低头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会觉得害怕……处理了一个百弓庄,在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十个百个,千个百弓庄。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清不干净。”

纷争无休,苦海无涯。

他们真的能让天空布满星辰吗?

如今,连天道也坠了魔,好像就是在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陋的。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经这么努力了,最后却又回到原点。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净,无烦亦无忧……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挠了挠头皮,正经了一些,“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怎么捡到我的没?”

陆净一思索,发现还真没听这家伙显摆过。

“我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其实是从圣莲里把我带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见地不嬉皮笑脸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洁净出尘,“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莲池里。”

陆净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种信仰,一时间连感伤世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你爹是莲花还是你娘是莲花?我操,你竟然还是个莲花精!话本里不是说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长得还很好看吗?”

——药谷醉风阁曾经有不少很受欢迎的这话本,都是莲花、兰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洁的仙子恋慕上清风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风凛凛,白衣渡魂的命无常大毒师,年少时没少听这些折子遐想连篇。

“……”

不渡和尚的出尘玉相出现了一条裂缝。

“什么莲花不莲花的!!!”不渡和尚跳起来,一手刀敲在陆净脑袋上,“这叫天生净魄。圣莲生于淤泥却脱于淤泥,我生来无父无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净,不染凡尘。我生来就能相观众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吗?!”

“不行!”陆净斩钉截铁,“你换个竹子里出生的都比这个强!”

不渡和尚一言不发,开始解缠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当初佛陀赐给他的菩提明净子。

菩提明净子在明晦夜分的时候,就丢在宪翼之水畔了。

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发成佛后,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众生”,杀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恶,无所容情。仙门对他颇有微词,佛宗内部也争议不休,一度有护法金刚和禅师联合,在佛宗的“梵音法会”上发力,要请佛陀取消他这佛子称号。

不渡和尚的师父无尘禅师一人难辩众人,还有一位声望与无尘大师不相上下的禅师,名曰“无净”。

无净禅师起笔,以金书拟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举:

一曰不守清规,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净,三千凡尘。

三曰枉顾因果,好杀不渡。

四曰……

林林总总,正念着,就听见佛宗金塔的钟忽然被敲响了。

群僧闻声望去,就见有一年轻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双手合十,朝众人欠身施礼。

正是不知何时归来的佛子不渡。

无净禅师喝问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门净地,意欲何为?

不渡笑道:我观佛门不清净,特来净佛门。

那一天,陆净蹲在佛宗外边,将飞过山门的鸟从东到西数了个遍,再从西到东也数了个清楚。百无聊赖,要开始数爬过地上的蚂蚁时,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一转头,夕阳正坠,佛门满目金辉。

金辉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挂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面得道,却背地玷/污佛门的禅师护法,从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颗佛珠。随时岁增长,这串佛珠越来越长,佛子的地位也越来越少有人敢发声质疑。佛珠乍一看,白净圆润,格外可爱。但当它祭起时,每一颗珠子,就会化作一颗狰狞的骷髅。

眼见着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髅开始咔嚓咔嚓活动下颚骨,近距离作战就是个花架子的陆净赶紧收敛神色。

“圣莲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谁配得上一声天生佛子。”

说着,他还起身,献媚似的地将坐着的石头让给不渡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渡和尚这才将佛珠重新缠绕回手上,毫不客气地一人霸占了整块石头。

这么一闹腾,刚刚观风雪有感的伤怀也被搞丢了个七七八八。

陆净想了想,还是将话题转了回来:“然后呢?你是佛子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佛子,天生净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头上,“但你看我这是什么?”

“头发啊。”

陆净没好气。

他心说,你这死秃驴是不是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话本写不出来,仇大少爷作死劝不住开始,头发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惊胆战地数一遍吗?再跟我嘚瑟你头发多,回头我连夜就给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话引来了什么“杀机”,一摊手,道:“我这个天生净魄,生来无父母,无血亲,了无牵挂的佛子,都不清净,都重生烦恼丝。你也不过是个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担忧不害怕才怪。”

说着,他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诧异道:“难道你还觉得,你的心境比我还强?”

陆净:……

明明都是实话,也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手痒痒,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家伙脸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开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陆净用聆神玉牌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僧衣上满是刚杀的邪修的血。守护这座山城的古梅之灵喜洁净,平时衣衫褴褛的人,决计登不上天池山,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来给神君护法的份上,古梅才捏着鼻子,放这等“脏污”上山。

自打护法开始,就不断有鹅毛大的雪被刮卷着,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觉得,这人没办法赶下山去,那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来,眼不见为净。不渡和尚说个话的功夫,就被积雪埋了两三回。

没奈何。

他只能开始动手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灯找到师巫洛,把人成功从大荒带回来后,上山顶见他,要被那向来挑剔的仇大少爷笑话。

他们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

如今,左月生现在是山海阁主,坐镇烛南,轻易离开不得。半算子也在三年前接手了鬼谷,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头烂额。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化众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事,还要净宗洗门……当初一众赌博投箸的纨绔,竟然只剩下要固定时间给仇薄灯送药的陆净与他碰面最多。

陆净抱着刀,靠着一棵新生的照雪梅,望了眼山顶。

天池山顶在雪与雾的笼罩下,隐隐约约露出天上仙人的居所轮廓,屋檐飞脊。以修士的视力,能够看到那片提前盛开的红梅……不用想也知道,那片梅花,是因为谁提前盛开的。

“子时快到了。”

他低声说。

不渡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闲聊笑骂,看起来很轻松,心里始终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缓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实不止仇薄灯进过大荒,陆净也曾以灵识进过大荒,去找他母亲。他们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那一次,陆净生魂进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点被活活冻死。

“他身上暗疾还没全好,”陆净隐约有些忧虑,“我给他配了护神的药,但药力只能维持到子时。”

这些时间,够不够一道神识求索黄泉,遍寻幽冥?

陆净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说话间,梅城里,古刹的钟响了。

两人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不渡和尚顾不上擦洗衣服,握着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陆净一把按住他。

“等等,”陆净手指用力得有些泛白,“……这时候喊醒他,走过的幽冥就白走了。”

他也走过幽冥路,知道那种希望在眼前,无法放弃的感受。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不渡和尚低声问。

“再等一刻钟!”陆净沉声,“一刻钟后,再没有动静,再喊醒他。”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天池山上。

白雪红梅忽上忽下,掠过冰封的湖。

…………………………

莹白的手,绯红的袖。

秾丽靡艳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间黄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你若是天道,我就是白衣的神君,你若是恶鬼,我就来做红衣的艳鬼。发疯也好,着魔也无所谓。

“阿洛,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轻声说,“你答应过的。”

他在虚空跪坐,一圈又一圈,幽荧的光向四周扩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恶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边沿逸散的点点星辉印在恶鬼的瞳孔里,成了跳动摇曳的烛火……迷毂为芯的蜡烛点燃在车厢的一角,玄黑的长衫与石榴的罗裙堆叠在软塌边沿,博石串成的珠帘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再受伤了。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湖底的恶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双手。

——那些破碎的记忆在翻涌,无序交错,激荡起层层不甘的欲/火,既然曾经那么亲密无间地相融一体过,又怎么可以分开了?

“我们说好的。”

仇薄灯笑起来,以缱绻,以缠绵,亲手拨开恶鬼束缚自己的枷锁。

“不许骗我。”

他俯下身。

艳魂与恶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时触碰到一起。下一刻,苍白冰冷的恶鬼一把拉住他,将他猛地按进自己的怀中,有若实质的黑气化为细链,缠过他的腕骨,缠过他的手肘,如蛇如锁,向上下蔓延,环绕。

抓住,锁住。

不分开了。

仇薄灯仰起头。

束发的绯绫在半空中断开,鸦羽般的黑发在细小如微尘般的星光中起伏。他抬起双臂,环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恋人,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识,任由属于另一个人的意志进入,再强势,再不留余隙都欣然应许。

十二年前。

沧溟浩荡,在白月之下,天道拥住了一身业障的神君。

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无日之地,神君拥住了坠落成魔的天道。

浅浅的星光蔓延,覆盖过漆黑的锁链,将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气笼罩其中,好似一层薄薄的纱,同时披在两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隐隐约约沸腾起来,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觉到了这一处的异样。

它们一位接一位地苏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秽中展开,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闯进幽冥。

恶鬼冰冷有力的双臂横过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怀里,紧跟着,狠厉的杀意向四周扩散,就要去切断窥伺寻觅的视线。

仇薄灯抬头。

亲吻他,制止他。

以亿万计的星星光点在大荒中飞起,如数不清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向人间的蜿蜒长河。

“阿洛,我们回家。”

第128章 点点灯花照天明

“一场不该熄灭的烛火, 十二年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声爱我,四季轮回东奔西走时的舟车安所, 花开花落红泥小炉的酒约共酌……”仇薄灯一件件,一桩桩,斤斤计较地数落,说着说着,他忽然抵住恶鬼的额头,颤声问,“东洲的海, 西洲的河,全都要我一个人走,阿洛,你是怎么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 恶鬼安静着。

两人的距离很近,却只有一道呼吸。

一个活着, 一个死去。

师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苍山的静雪,细细的,温暖的气流落到他脸上, 成了灼烫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软塌上, 一手按在木沿, 一手扣住仇薄灯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灯的颈侧。

一点一点舔舐过血液滚烫的动脉,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温度,却又违背天性地收敛了刻骨寒意。

“娇……娇娇。”

师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浑噩, 分不清一切, 唯有这个名字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轻而易举地压制过一切身为恶鬼掠夺血肉活物的天性。于是留恋咽喉血管的亲吻,始终只是贪婪又珍视的亲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气息。

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娇娇。

“我在。”

仇薄灯的指节一下屈起,一下子泛白。

险些洞穿心脏的利爪,刻进脊骨的伤痕……十二年大大小小的伤全回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无知无觉,可怎么简简单单一声“我在”,就忽然疼得难以忍受?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想说,阿洛,你知不知道,我去见了三十六岛,大家真真正正相亲相爱过,也彻彻底底不留余力地厮杀了……我不记得怎么开始,也不记得怎么结束,只记得药谷谷主熬的药好苦好苦,我不想喝,可我得活着。

想说,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里,我不敢进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会儿。

想说,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说的那么多。

最后却只能哽咽地问:

“前天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么不陪我?”

说好的,从今以后不再让我一个人待着。

……可你怎么不陪我?

师巫洛痛苦地皱起眉。

记忆破碎错乱,他在浑噩中挣扎着,拼尽全力找不到一条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他一把将仇薄灯按进怀里……他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个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识把这个人藏进怀里,凶狠地与世为敌。

森寒的杀气扫过。

从泼墨山水的银屏到悬挂于屋檐下的风铃,从被风吹弯的枯草到更远处冰湖边的古梅……一根细草,一条蛰虫没漏过,一整座天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来的阴冷气息震慑。

确认安全后,杀意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师巫洛下巴抵着仇薄灯的发顶,属于成年男子有力的手臂将单薄的少年牢牢困在怀中,不留一丝余隙,就像可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慑八方后,用尾巴将所有物圈在怀里。

是独占,也是保护。

仇薄灯手肘撑在师巫洛身上,费力起身,去看他。

白月笼罩下,刚动杀意的师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转瞬间就成了一件殷红的血衣……他凭借本能,伪装出仇薄灯刚醒看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模样。可那只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经坠为了恶鬼,

恶鬼慢慢抬手,去触碰仇薄灯的脸,在即将触及时,又忽然停了下来。月光下,他苍白的指尖缠绕挥不去的黑色雾气,与仇薄灯明净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师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节一点蜷缩了起来。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仇薄灯抓住了他。

房间静寂。

稍许。

仇薄灯低头,一点一点含住恶鬼冰冷的指节。湿润温柔的舌尖抵过指腹,抵过指根的关节。最后抵上掌心中断的命纹,轻轻地,缓缓地舔/舐,仿佛要把那一条线重新连上。蒙蒙的雾染上他的眉。

仇薄灯偏头,那一丝蒙蒙的黑雾流转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戏子眼角妩媚的墨。

“你可以弄脏我。”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有细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诺。”

下一刻,他被扯落。

双手被扣紧,按进暖衾中。

仇薄灯仰起头,看见师巫洛原本过分锋利的五官在死后越发具有侵/略/性,冷厉俊美……这是他自己招惹的恶鬼,是他自己亲手打开恶鬼克制欲/望的枷锁,他心甘情愿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恶鬼抽走仇薄灯束发的绯绫,漆黑的长发在他没有一点活人生气的指尖流过,散漫了绣有暗纹的蚕丝枕。红衣与血衣重叠在一起,不知触动了他什么记忆,于是他忽然偏头,屈指弹了一缕风,点燃了桌角的蜡烛。

明烛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间里黑雾弥漫,哪怕有烛光也依旧昏暗,银屏因先前杀气的爆发翻倒在地,屏风上的山水一半展开,一半沉没。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独从软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红衣艳丽得像在流淌。

这一幕如同斑驳的古画。

画的不再是书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怀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艳到惊心动魄的艳妖与囚困他的恶鬼,以朱砂和浓墨描摹。他们在破庙荒坟里,在如故纸堆的往事里,在血气与冷戾里,相拥缠绵,撕咬亲吻。

苍白的是血,明媚的是梅。

矮案上,明烛融化的蜡凝成一串胭脂泪,蓦地里炸开一点灯花。

倏忽间照亮软塌。

仇薄灯仰起的脸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结被微冷的牙齿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着,逼迫眼尾流红,冶艳到真变成了吸魂夺魄的妖魅。

恶鬼向上吻少年的眉,碾磨狭长的眼尾。

——他好像隐约还记得,在这里本该有一片靡丽的绯红,像一片赤鱬展开的鱼尾,像一点盈盈欲坠的朱泪。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灯咬着唇,断断续续,笑他,“现在找什么找?”

他的责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恶鬼却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轻轻地念“娇娇”,说话时,清凌凌的寒气散落在鬓角,散落在脸颊。仇薄灯心底尖锐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绵绵密密换了一种意味。

“算啦……不跟你计较。”

暖衾褶皱堆叠,被推散垂到塌沿。仇薄灯不得不伸手,抓住软塌边沿的细屏木,指节随闷哼屈起,指尖划过镂刻精致的屏木,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一道,与古木的年轮重叠在一起。

是否在过往的十二年里,他也曾这样无意识地刻画过木轮,细数光阴?

风吹过。

屋檐下的排铃晃动起来,叮叮当当,震落了积雪。雪花被卷向天池边,与落下的红梅一起,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经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够到立窗边,勉力推开半扇。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倾斜进房间中,像一条从软塌前流过的河。推窗的少年手腕垂落到河中,肌肤比月光还要明净上三四分。

很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拖进了晦暗的影中。

指腹冰冷,指骨陷进皮肉。

烙印在素净的肌肤上的指纹成了彰显所有的标志。

“……阿洛。”

仇薄灯双臂环过师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实质的冰冷肩膀,借这么一点依靠,不让自己向后跌倒。

是恶鬼向活人索求温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错过的所有时光统统弥补回来,要把生与死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填满。

于是,一个无度索求,一个予求予给。

连接两人神识魂魄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浮了出来。细链若隐若现,缠绕过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灯畏寒扯过的暖衾里。

战栗变得深入魂魄。

也许是疯了,也许是着魔了。

否则怎么会任由自己被彻彻底底打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烙印?从里到外,从皮肉到魂魄,从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锁。

可又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会枯等他千万年?还有谁会于困顿无望中执着点燃祭坛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唤,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愿意为他身死后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厮杀,欲/念无边却总是舍不得把他弄脏?除了这个人,他能同谁说他的苦郁?能跟谁说他的煎熬?

一个人的时候,活着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对也好,错也罢。

是是非非都无所谓,在死生里,一起沉沦就好了,让疼痛也成为另一种快乐。

仇薄灯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两枚暗金色的夔龙镯中,属于成年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宽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宽松,手臂一晃动,就会和窗外排铃一样,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仇薄灯找到了它,握住机关铆合处,将它扯了下来。

战栗席卷。

在呼吸也难以为继,几乎临近濒死的时刻,仇薄灯将拆下的夔龙镯扣到师巫洛腕上。

一道细小的“咔嚓”声,黄金夔龙龙口中的獠牙与尾刺交错,他给恶鬼,给自己的恋人上了锁。

松开双臂。

仇薄灯向后跌落进湿透衾被中。

被他锁住的恶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气流过仓促扯下夔龙镯时割开的伤口。血立刻止住了,连伤口也消失了,只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线殷红的血,被一点一点,轻轻吻去。

仇薄灯任由他动作,只是低声说:

“从今以后,不许骗我。”

第129章 “我爱你。”

晓日出, 天小雪。

光从半开的窗投进来,斜照过小半张在错云漆花矮案。

一片丹朱的衣袖垂坠在矮案边,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搁在桌面,指尖被光照成暖红色,腕骨上残留着不少醒目的旖旎指痕,似乎是昨夜被谁牢牢扣住双腕,禁锢于床榻上,无处回避地承受一切深入魂魄的占有。

仇薄灯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罪魁祸首直身跪坐在他背后, 手持木梳,替他梳理长发。

仇薄灯原本想让他进巫傩面具里待着,结果师巫洛自己选择了若木灵傀作为寄托物。傀者,人鬼也, 本身就有为鬼物提供寄处的含义,更兼若木灵傀是他亲自雕刻注灵的, 二者气息相近。附身于上后,师巫洛堕为恶鬼的虚幻感几乎全淡去了。

也不知是他自己刻在若木灵傀里的阵纹影响,还是本来就残存的记忆, 师巫洛依旧有晨起后给仇薄灯梳头绾发的习惯。

梳齿划过头皮, 力道也以前一般无二。

轻轻的, 沙沙的。

让人昏昏欲睡。

指尖拨弄笔格上悬着的大小狼毫, 看它们在光里左右摇晃。笔影落到腕上,与指痕重叠在一起, 仇薄灯看了眼到现在还没消的痕迹, 随口抱怨道:“都被你捏红了……”

话一出口, 就觉得格外熟悉。

……红了,你捏的。

……疼吗?

是枎城重逢的夜晚。古枎叶如雪, 轻风中光影摇曳。低处的枎枝上站了三个二缺,阿洛伪装成少年祝师,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太乙小师祖,举起被“捏红”了的手腕,开玩笑地索要赔礼。

想起这么件事,又刚好师巫洛将一根玉簪横插/过发髻里,仇薄灯来了兴致。

他转过身,举起手腕,放到师巫洛眼前,笑吟吟地逗他:“怎么不再问我疼不疼了?”

说着,仇薄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枎城重逢的时候,梳个头按到手都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在塌上就不见得有真的轻一点?……可见尽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小心。

师巫洛放下梳子。

漆黑的眼眸印出雪肤上的红痕。

少年秀美的手腕举在半空,过于白净的肌肤就像反射天光的细雪,最轻微的红也会显得醒目,更何况是根根分明的指痕。指痕触目地环绕过腕骨,标记所有物,顺着下滑的衣袖,隐约延伸进手肘深处。

仇薄灯晃了晃手腕,见他没有回应,倒也没觉得失望。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能想起来的。就算真的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从头再教一遍。

只是……

“怎么感觉更傻了?”仇薄灯侧眸睐了一言不发的师巫洛一眼,忍不住道。

他正要放下手,忽然被抓住手腕。

年轻男子握住他的右手,低头,一个轻寒如初雪的吻就落到了他的手腕上,落到那些标记所有的指痕上,加深成更加昭然若揭的烙印。冰冷的齿尖遵循恶鬼的本性,徘徊在血管附近,却又始终克制,对血肉的渴望转化成另一种渴望,沿着腕骨一路向上。

大袖落下,手腕被拉高。

仇薄灯闷哼一声,被迫向后仰靠,碰到摆在桌面的铜镜。

新开的流云盘花镜光可鉴人,抛光面照出少年艳如古画的脸庞,原本就只是半拢的衣襟散开,精致的锁骨旧痕未淡就添了新红。仇薄灯侧着头,任由危险的恶鬼埋首颈间。直到阴戾俊美的恶鬼微微起身,握住他的肩,仇薄灯才伸手推开。

仇薄灯一手撑着矮案,一手以食指落在师巫洛唇上。

不让亲。

师巫洛半跪在矮案前的细席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忽然拒绝自己……明明他是他的。被拒绝不安和不甘,令师巫洛身上的戾气陡然变得狂暴不定起来。房间骤然忽明忽暗,窗外积雪定格。

仇薄灯没有移开手指。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然而,恶鬼就被这么一根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指制止了。

不过……

仇薄灯不出意外,看见师巫洛唇线抿得笔直,一声不吭。

生闷气了。

“其他的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仇薄灯偏了偏头压下笑意,“今天的就不准你拖了。”

师巫洛安静地望着他,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血衣垂落一节,露出师巫洛扣着夔龙镯的手腕,两枚暗金色的古镯一上一下,在天光中重新汇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太近。

近到仇薄灯能从师巫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师巫洛已经坠魔了。

很久以前,在南疆设祭坛帮天道塑造形骸时,他总觉得天道的眼睛,该是银灰色,会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所以重逢之后,面对那双能清楚印出一切的眼睛,他始终没能发现一丝坠魔的痕迹。

可事实上,银灰也好,漆黑也罢,只要是在看他,阿洛的眼睛就始终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切。

——他就是他的一切。

“说。”

仇薄灯闭了闭眼,然后低下头,抵住师巫洛的额头。

“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冷清,好似太古的玄冰下有静水蜿蜒流过。

“错啦,”仇薄灯没忍住,抿唇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轻快地骂了一声,“笨。”

时间忽然倒转了。

西洲梅城成了太古冰川,初晴雪日成了白茫雪原,云雾缭绕的天池山成了连接上下的不周山……云中的神君教着初生的天道,说,你是天道。于是天道跟着说,你是天道。神君笑了起来,骂了一声笨。

风吹小窗。

少年的青丝垂落到男子的肩,发与发缠绵,额头抵额头,鼻尖抵鼻尖。

彼此之间的距离极近,又隔了一线。

纤长白皙的手指隔于唇间。

“……我爱你。”

仇薄灯慢慢地说。

我爱你,爱你如静雪,如冰湖,如亘古不变的事物。

我爱你,爱你如长夜,如静默,如悄无声息的坠落。

“我爱你。”

“这次对啦。”

仇薄灯轻声说。

他移开手指,倾身凑近。

一面流云盘花铜镜同时照出两个人,靡丽的少年与清瘦的年轻人。铜镜中是斑驳泛黄的画,铜镜外是明媚灿烂的光。

一个吻,连接了太古和如今。

窗外飞雪轻盈。

玉簪因为碰到铜镜歪斜了,发髻跟着就要松散,仇薄灯抬手要去扶。忽然,他怔住了。在他手指碰到发簪的时候,师巫洛低低地说:

“我爱你。”

第130章 二梳白发齐眉

微凉的指腹擦过手背, 扶住了歪斜的玉簪,替仇薄灯将它正了正。师巫洛收回手, 晓晨的光照在他脸上,眼睫在瞳孔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烫吗?”

仇薄灯垂下眼睫,张开手指,遮挡落到师巫洛脸上的光线,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亲吻他的手指。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三个字的含义。

只是本能地说了。

……想要让眼前这个人高兴。

恶鬼本该只能在吞食血肉和恶念的时候, 获得短暂的平静,可在这个人身边,他无需血肉也无需恶念,就能获得安宁。这个人的喜悦, 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的面容, 这个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如沸水遇冰,抚平所有不宁。

欲念不可止, 心灯如悬镜。

仇薄灯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又把手贴到他脸上, 确认过日光对他真的没有影响, 才放下心来。略一沉吟,仇薄灯觉得这有可能是若木灵傀的作用, 也有可能是曾经的天道身份在起影响……从之前几天天池山红梅一夜开来看, 他的意志似乎还能在冥冥中影响天地万物, 可他又受大荒影响和牵引着。

一时半会,也无法断定阿洛堕为恶鬼后, 到底会处于什么状态。

走一步算一步吧。

找到了就好了,剩下的总归是有办法的。

仇薄灯想。

他按住师巫洛的肩膀,说了句“不要动”,然后起身,转到师巫洛背后。师巫洛下意识要偏头看他,却被他制止了。温热的身体略微靠近,绯红的衣袖擦过脸颊,仇薄灯探身伸手,取走放在矮案上的梳子。

一条缀了银绣的玄黑发带摇摇坠坠地缠绕在仇薄灯腕上,纤长的手指穿过黑发,将比以前长许多的头发打散。

木梳一上一下,慢慢整理散开的头发。

动作虽慢,却不再生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拢住梳好的头发,仇薄灯放下木梳,抽走缠在腕上的发带,绕了两圈,缠紧后,打了个结。他的确不擅长这些小事,可十二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学会一点。世上那么多事,若有心去学,纵使不精深,也不至于全然无处下手。

全看愿不愿意罢了。

“这次就算是祸害,也不许你拆了。”

说着,仇薄灯就想从镜子中再端详一下,束得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就被敲响了。

“——仇大少爷!仇大少爷!”不渡和尚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新婚结束了没?我们可以进来了吧?”他喊了没两声,就隐约有陆净压低嗓子,骂他个蠢驴,两人吵了一嘴,不渡和尚再次抬高声,“要是还没好,贫僧和十一过会再来……诶!十一你跑什么——嗷!!!”

天池山,古梅林。

两声猿嚎惊飞鸟。

日光下照,雪地上两个人形大坑分外招摇。

…………………………

一炷香后。

天池湖心的石亭。

“我有个问题,”陆净举着镜子,一边对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英俊潇洒的脸蛋,一边愤愤不平地抗议,“明明没眼色的是不渡秃驴,为什么我摔得比他还重?!这不合理啊仇大少!”

“好问题,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仇薄灯罩了件黑氅,懒洋洋地回答道。

“要不你问问他?”

陆净瞅了眼坐在他旁边,垂眼持扇,焙火温酒的年轻男子,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过来。目光漠然,和看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差别……陆净顿时倍感牙疼,这娘的,他哪里敢问啊?!

“大概是陆十一你风流的名声传到大荒去了吧?”不渡和尚道。

“喂!”陆净举起双手,“谁不知道本公子只慕红颜!死秃驴,你胡说八道也要靠点谱……嗯,要是因为我长得比你好看,这倒说得过去。”

念头这么一转,陆净立马得意起来。

“也是,除了稍逊仇薄灯三分,本公子的英姿十二洲又有谁能媲美……”

“欸?”仇薄灯一挑眉,诧异道,“我怎么记得上个月的《十二洲玉林录》的“玉君榜”里,你还是排在第十一来着?”

“……”

陆净为之一窒。

不渡和尚吭哧吭哧就笑了。

这《十二洲玉林录》是风花谷女修们联合其余洲池诸位佳人一起联合编撰的。其中的“玉君榜”专评天下公子,在评选何人才貌堪称“玉君”的同时,还有专人撰笔,对诸多自夸“公子无双”的自信型修士,从五官到精气神,一一精准点评,用词辛辣,笔调刁钻,举图精准。没少戳爆一些“风雅”侠客的肺管子,是少有的能够与山海阁文坊诸多刊册相媲美的杂谈月录。

——陆净绞尽脑汁想要跻身前十,可惜自始至终,始终摆脱不了这个“万年十一”的玄学。

上上个月,前十中,有个家伙和人决斗,不幸毁容了。

陆净满心欢喜,胜券在握地认为,这下子自己肯定能跻身前十了,没成想半路杀出来个年轻秀美的后生,横空又压了他一头。

堪称深仇大恨。

“……那群女修简直岂有此理,不就是一个长得嫩一点的小白脸吗?哪里好看了,还说什么‘弟之楚楚,我见有怜’,都什么审美啊!”陆净嘟哝着抱怨,心下却松了口气,还行还行,仇薄灯还能跟他们开玩笑,看来天道的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昨天相隔虽远,可陆净也是亲眼目睹了师巫洛的样子。

——魔障如云,凶戾无边。

十二年来走南闯北,陆净也当真见识了不少强大的死魂野鬼,但连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更天换日的大动荡在内,从未有哪个妖魔的气息像师巫洛这般森然……想想也是,堂堂天地之道坠魔,肯定要比常人来得可怖。

更令他与不渡和尚担忧的,还是昨天晚上突然爆发横扫梅城的气息。

不渡和尚在山底下当时就“哎呦”了一声,说,坏了,该不会天道坠魔后,彻底疯了,连仇大少爷都不认识了吧?

陆净想了想白天百弓庄的情景,就说不会。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不是十二年前,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了,这些年来所见所除的恶鬼邪魂太多了,就没见过哪个能保持灵智的,两人放心不下,走来走去,等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急急赶上山了。

不过……

陆净瞥了一眼仇薄灯旁边的师巫洛,觉得自己纯粹就是被不渡和尚这不懂风月的死秃驴给坑惨了。

佛门弟子不配有道侣,风花谷女修诚不欺我也。

惆怅地收起镜子,陆净稍微正经了一点,说起正事:“叶仓早上来了一趟,百弓庄的人已经暂时都关押起来了。我检查了一遍,普通的庄门弟子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体内都被下了千魂引,大概是想要等招魔引成功的时候,作为第一批血祭。”

人间与大荒存在不小区别。

曾经的天神坠荒后,再以魔身重逢人间,实力也好,状态也好,都要受到不小的压制。刚抵达人间的时候,是魔念最虚弱的时刻——师巫洛原本也该如此,但仇薄灯提前一步,将自己的神魂与他的意识联系在一起,替他化去了这一段虚弱期。

“如果百弓庄主的引魔阵没有出意外,成功招来大荒的毕阿神,那么这一批血祭能让它迅速脱离虚弱期,否则梅城城祝司与古梅之灵联袂,有可能将它封印,从而向仙门求援……”陆净翻了翻,找出一本熬夜整理的名册,“被下千魂引的人后续怎么办,我已经向药谷发消息了,大概率是我三哥会亲自来一趟,这个问题应该不算很大。

“其余的,有几个庄门主事者参与到了拐杀城民和走荒人中,但知道的事情不算太多,也可能是还没有全交代。”

“我一会过去看看。”不渡和尚插口道。

——不渡和尚的“相观众生”用在刑讯逼问上的确方便。

陆净撕下那几张纸,丢给不渡和尚:“然后是百弓庄庄主的宅邸这边,我们临时调了一下山海阁分阁的人手,搜了一遍。百弓庄主这人渣别的不行,行事却有够谨慎的,机密的文书往来一样都没留下,只抄出来了些金银珠宝。这些东西等折算成银两后,核对城祝司那边整合的失踪名册,按每户人口数多少,均分给那些妻女被投进血池里的人家……只是有报录到城祝司那里的,不足十分之一。”

“让祝师每条街都问问吧,”仇薄灯说,“不是梅城的走荒人就把残骨收一收,去秽后再下葬。”

“正好,”陆净闻言,捅了一下不渡和尚,“秃驴,你刚好去念念经。”

“……贫僧可真谢谢你啊!”不渡和尚哀叹一声。

“最后一件事,”陆净合上册子,看了一眼仇薄灯,“百弓庄那边的地窟出了点问题,有点急,可能得你现在去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陆净有点过意不去。

毕竟仇大少爷刚把师巫洛找回来,所谓小别胜新婚……这都还没清闲都久呢。

仇薄灯没说话,直接起身下山。

师巫洛撑开了一把伞,与他并肩而行。

走在他们背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不渡和尚喃喃道:“不对劲啊……”

“的确。”陆净点头附和,“这师巫洛这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样,但歪了点……不像他自己扎的。”

在纳闷师巫洛到底疯没疯的不渡和尚:……

这又是哪门子鸡同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