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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0446 字 10天前

第101章 我来为他问一句

太虞族长的神情忽然定格, 火旗下的太渊庄门人瞳孔收缩,半空紫金弥勒相一震险些直接惊散, 谷风中舒展的红绸刹那停滞……无边的惊悸,无边的骇然,无边的震恐同时在脑海中炸开,炸得人脑中隆隆一片。

师巫洛。

他在一千年前横空出世,孤身一人走出南疆,一把绯刀斩遍中土十二洲。

名义上,他是十巫之首, 可实际上,他所行神通术式与巫族没有分毫关系,无师承,无血脉, 无亲友,无所爱, 无所系。仙门也好,空桑也罢,不论怎么大费周章, 都没能查出他的根底。他仿佛只是个纯然的疯子, 横杀肆斩, 与世为敌。

一千年里, 不知多少宗门多少氏族咆哮着问过多少次,他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

空桑曾经求问上神, 天外天也给不出答案。

一直到烛南九城, 师巫洛首次在众目睽睽下现身, 破樊笼,带一身红衣的仇薄灯远走, 过往种种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复仇和守候。可迷雾并未彻底散去……与曾经的神君有关的一切,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往事。然而《古石碑记》上没有记载他的身影,天外神龛未曾铭刻他的姓名。

属于神君的时代,没有他的踪迹。

恩怨爱恨,与他无关。

他以什么立场在做这一切?

知道越多的人越迷惑不解,直到月母歇斯底里地大笑,最后的迷雾才被震散……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一个太过荒诞太过讽刺的答案。

四下一片寂静。

“怎么?”月母吃吃笑着,眼尾幽蓝,“怎么都不说话了?”

“胡言乱语!滑天下之大稽!”太虞族长猛然惊醒,一张脸庞被不敢置信和极度的恐惧所扭曲,狰狞无比,不顾形象,指着月母痛斥,“你这种投靠大荒的邪魔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伴随着他的话,周遭终于一片哗然。

行天命,护苍生,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将这作为自己的道统。

正因为有道统的存在,修仙者才能在天地之间行走时不迷不惑。谁也不愿意相信月母所说的话,谁也不愿意接受天道不在乎苍生这个事实——否则,他们一直以来信奉的立身之基,岂不成了个笑话?

“你们难道相信一个疯妖说的话?”太虞族长环顾四周,声音高得有些不正常,试图激起笑脸弥勒等人附和自己。

然而正是他这种高得不正常的声音,反而让空桑一些喧哗的牧天者面色苍白地停了下来——此次能够前来涌洲参与围杀的牧天者,无一不是百氏中的精英。正因如此,他们知道的比常人要多一些,比如……就在不久前,鱬城的日月被百氏以外的人更改了!

“不认得么?”月母不知何时止住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缥缈,“那张巫傩面具,你应该见过才是啊……”

太虞族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慢慢地、僵硬地望向巫族。

巫罗在狰兽兽首跪下,将木匣毕恭毕敬高举过头顶,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飞出木匣,落进师巫洛的手中。

太虞族长忽然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

……那张面具!

他的确见过那张面具!

或者说,空桑百氏中传承上神血脉的氏族族长,都应该见过那张面具……在扶桑神树下,有一处极其辛秘非大氏族长不得进入的古祭室中,保留了一部分与太古往事有关的壁画。其中一幅,画着广袖飘摇的神君戴一张深黑面具在溱河上泛舟。

空桑的族长们见过那幅壁画不止一次。

可在此之前,谁也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太古距离今天已经太久太远了,而在空桑绝不对外公开的隐秘宗卷中,记载了那位白衣神君的一些习惯,相比其余云中城里的神,他格外喜欢走下不周山,走到山河之间,或与城民共歌共饮,或与精怪同游同戏。在一两则残缺的逸闻里,说他有时为了不被认出来,会像凡人一样,戴上面具。

“那张面具是他亲手刻的啊……”月母喜怒难辨地望着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神以巫傩通什么?”

“不……不可能……”

太虞族长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空桑以及天外天,到底错过了一个怎样惊人的秘密。

而千里大阵中,除去空桑百氏,还有一个仙门无人说话——玄清门。玄清门不长于刀剑拼杀,而是专于神祀布阵,在不周山断绝,上下相分之后,他们最常利用祭祀的方法请天外天的上神降临。

人神难通,因此需要“神降”。

降神的仪式中,巫傩面具是实现上下相通的一种媒介。各个城池中,祝师祝女们,也会通过戴上面具的方式,从而让城神附体,或者短暂地调用城神的力量。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

神以巫傩通天地!

“……不可能!不可能!”太虞族长尖锐地喊起来,“上神芸芸,兵甲覆面者何其众,如果能以巫傩沟通天地,那我神太阴怎么没有告诉我族之人!荒谬!荒谬!”

月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挣扎。

“太阴?”她声音说不出的轻蔑,“太阴算什么?”

是啊,太阴算什么?

师巫洛以指腹轻轻碾过那张面具中心新多出的一点殷红,久久地凝视着它。

诸神芸芸,众妖攘攘,凡人苍苍。

除了那时还一身白衣的神君,再不会有人发现了……那是遂古之古,那是真真正正的鸿蒙未辟。那时连十二洲都还没建成,隅隈未有洲屿为定,幽暗无边无际,天地之间的第一座城,是他亲手建起来的。

只有他发现。

也只会是他发现。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印出深黑面具上的金纹。

依稀间,又看见当初那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白衣的神君带着轻快的笑意,用饱蘸金漆的笔尖在面具上描绘出美丽的纹理——那是听神君说了那么多世间的万事万物后,初生的天道提出的第一个请求。

“我能不能碰触看看?”

能不能知道,你触碰草花树木与飞鸟时,是什么感觉?

“让我想想。”

白衣神君在琼花荫下仰首,清风吹过,浅红的花落满肩膀,又轻轻滚落。

那时地上的城池只有一座,他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懂得。

察觉他的沉默,神君笑起来:“想什么呢,肯定有办法的。你等我几天。”

“好。”

几天后,神君真的想出了办法。

在最后一笔金漆绘好后,神君抚去浮木,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怎么样?”第一次通过巫傩仪式,令天道依附在自己身上,神君也显得格外新奇,一边兴致勃勃地询问他的感受,一边以指尖稍微扶了扶面具,戴得正了一些,“现在能感觉到了吗?”

木纹在指腹留下的印记,轻风拂过衣袖的气息。

世界忽然有了形体。

他记住了血液的温度与一位神的呼吸。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生离死别”。

直到神君从云中坠落。

神君将那张始终好好护着的巫傩面具高高抛起,说了句谁也不明白的抱歉……说好了要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最后只能给你一个残缺的人间。说好了要一起泛舟饮酒,最后只能给你留下一个亲手触碰世界的希望……

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还有太多的约定没有遵守。

红衣坠落,成万千流火。

他触碰不到。

他接不住。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在坠落那一刻,神君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只有歉意只有担忧。是觉得誓约难守吗?是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教他吗?是担心他来日亲自走进人间会迷茫不知所措吗?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真正读懂了情感。

——在教他什么是“情感”的神死之后。

师巫洛睁开眼。

他单手握着那张漆黑深金的巫傩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

悬于所有人头顶,由刀剑构成的雷霆電网轰然一震。

无数气机缥缈浩荡,八风在阵中隐隐出现逆转之态,镇住四方的旗帜鼓振不休。阵中日轮月影摇晃不休,光影照得所有的脸都像一幅扭曲的画。空间仿佛凝滞了起来,只剩下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声音孤高寒冷。

“他愿意不记得,愿意不怨恨不后悔,但我不愿意。”

恨意铺天盖地,杀意笼罩四野。

“我来为他问一句——”

“凭什么?!”

第102章 何为因果

师巫洛一句话落下, 所有人的耳膜同时嗡嗡作响。

他恨得太深杀意太重,以至于彻底爆发的一刻, 以杻阳山为中心,向西至即翼山向东至柢山,向北至古祝山向南至羽山,所有起伏延伸的山脉同时扭曲,同时撕裂,同时暴怒。一座接一座,原先雄峻巍峨的高山转瞬千沟万壑。

自穹顶猛然落下的压力, 几乎要将方圆千里之内的一切碾成齑粉。

所有立于阵中的人与妖全都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恨意。

——天不愿周覆,地不愿周载的恨意。

月母不再悠然虚坐,背后羽翼猛然全展,翎羽呈现深深浅浅流动般的幽蓝, 为自己撑起一方空间。

太虞族长闷哼一声,口鼻耳眼中同时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来。传承自太阴古神的血脉在血管中奔腾, 他的脸上逐渐出现青色的纹路,隐隐约约如同缓缓展开的幽诡之花。太阴神纹出现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

太虞族长不敢托大, 立刻抽身后退, 退到日轮中间。

所有空桑百氏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神纹, 以天外天的神力抵抗人间天地的恨意。

转眼, 只剩下即非大妖,也无天外古神庇佑的修仙者在阵中如陷梦魇。

修为高深的, 如笑脸弥勒、青衫陆沉川、莫绫羽、白衣孟沉、牧鹤长老等人很快醒来, 其余各宗各派的门人都在原地苦苦支撑, 颤如筛糠。正所谓生于天地间,上有青冥, 青冥如庐笼罩四野,下有厚土,厚土如矩承载万物。人以天为命数所系,以地为立身之本,苟存尺身。

可若青冥不愿再遮蔽他们,厚土不愿再承载他们,那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万物皆空,天地皆空,死生皆空,常得自在。”

笑脸弥勒一步踏出,以醍醐灌顶的神通强行喝道,经文滚滚,一尊神色悲悯的观自在菩萨法相自云中落下。

观自在菩萨法相一落,左近的七十一红袈僧人如遭当头棒喝,齐齐吐出一口血,紧接着面如薄金地祭起各自的法器,口诵佛经,竭尽全力地来以此对抗天地杀机。

锵然声响。

师巫洛绯刀出鞘。

他没有看那尊观自在法相一眼,只随手掷出刀鞘。

暗红的光掠过半空,转瞬间就到了佛宗众人面前。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吐气怒喝,声如狮吼。吼声中七十一只赤金狮子鬓毛皆展,獠牙怒张,从观自在菩萨左右奔跑而出,迎上自虚空而来的那道暗红长虹。

另一边,太虞族长抓住时机,猛然祭起一道日轮虚影。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太虞族长听到师巫洛是天道那一刻的震惊和恐惧。他的恐惧与仙门众人的恐惧不同——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信奉的天地道统被天地否定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对某些东西将浮出水面的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了一种癫狂的狠劲。

以源自古神太阴的血脉为祭,金色的日影迅速转变成不详的黑红。

它看起来不再像是一轮太阳,更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从黑洞中心涌出污秽的鲜血。它落下时,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明明是“日”却不能带给人一丝温暖的感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刻骨阴寒。

日影变成黑红色的那一刹,太虞族长变成了一具比枯骨好不到哪里去的丑陋形骸。

他形如骷髅的脸庞上,深陷的眼窝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血腥日影。

师巫洛必须死!

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除掉他!

血腥日影如陨石,如流火,轰然砸向独立高空的师巫洛。而其他几名主导日影和月影的百氏族长在这一刻的反应与太虞族长相差无二。

九轮日影也同时升起,与十二轮冥月一起,构成大阵内的第二重罗网——天外天的上神超然人间,那么传承了上神血脉的空桑百氏在面对天地时,受到的压迫自然要比诸其他人要轻许多。

眼看血腥日影已经将师巫洛的身影吞没,太虞族长那张已经难分人相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但这丝喜色没来得及扩大,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师巫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日影正中间消失了。

喜色凝固在脸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涌上心头,太虞族长一把将旁侧的两名族人推出,当做盾牌向前砸去,自己则猛地向后激退。

下一刻,一道孤峭的身影出现在他原先待着的地方。

师巫洛绯刀一横,两名太虞氏的长老身体断成两截坠向地面。在他背后,七十一道赤金狮子虚影定格在半空中,绯刀刀鞘如入无人之境,贯穿观自在菩萨法相。

——既然死生皆空,那求佛何用?!

——既然他的爱的人被困囚笼,那这天下人凭什么得以自在?

洪钟大吕般的巨响。

七十一道赤金狮影破碎!观自在菩萨法相破碎!

笑脸弥勒踉跄退后,余下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全部口鼻震血,重重砸落向四方。

师巫洛的身影再次诡异地消失。

一直到今天,仙门和空桑终于知晓为什么过去一千年里,不论他们布下多严密的包围,师巫洛都能鬼魅般地出现,又鬼魅般地离去……身为天道,他完全能够在一定的空间里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快!!!拦住他!”

太虞族长发了疯地大喊。

他掌权太虞氏多年,一句话就能令一座百万之众的城池再无日月,可谓是位高权重已极。此次之所以亲身冒险前来涌洲参与拦截,是因为自认为有所倚仗,哪怕对上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也不见得一定就处于下风。但太虞族长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神鬼皆敌的师巫洛竟然会是天道。

只一个交锋,他自以为是的“不顾一切代价”就落空成为了笑话。

有生以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到了太虞族长头上。

“拦住他——”

太虞族长几乎是在歇斯底里。与此同时,太虞族长先前祭起的血腥日影落空后,就向羽山山顶砸去,扛着天地杀机的太渊门众人难以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笼罩向自己。

杻阳山上传来牧鹤长老苍老的声音。

“仙人无寒暑,修士求长生,本就违逆天时……”

两枚龟卦被抛起,血腥日影停滞空中。

“此时不醒,更待如何?!”

一正一反,龟卦落地。

柢山下陷!即翼山下陷!羽山下陷!古祝山下陷!转瞬之间,四座大山连同它们延伸的山脉都被一同从大地上抹去,宪翼之水从杻阳山先前挖出的大洞中涌出,填埋了四条山脉下陷后形成的裂缝。

转眼间,山脉化为大河,地象被强行改变。

伴随着宪翼之水的奔流和牧鹤长老的一声喝令,阵中各宗门人猛然惊醒,破水而出,面色虽然还是格外惨淡,却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鬼谷一派,占卜天地,至高深者能逆天象而更之,而牧鹤长老无疑是其中之一。此刻,牧鹤长老利用沉山为河的方向,强改天命,冲散了因师巫洛而起的天地杀机对阵中众人的影响。

日影重新落下,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它接触到将羽山取而替之的宪翼水后,就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水面。血污源源不断地从日轮旁边流出,速度极快地染红整条水脉。太渊庄众人惊魂未定,在旁侧落下。

另外一边,太虞族长的叫嚷却戛然而止。

空桑百氏的其他人想驱使日轮月影去保护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节绯红的狭刀从他的咽喉处冒出来,刀柄握在一只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中。

“我记得你们……”

师巫洛没有起伏的语调就像下有寒水湍流的冰层。

太虞族长双手抓住刀身,紧紧握住,手背上幽诡的太阴神纹光芒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是你们在九淖设了埋伏。”

师巫洛转动刀柄。

刀气自内而外从太虞族长身体中爆发出来,每一块血肉,每一块骨头都被刀气搅碎,在高空炸成一朵妖冶至极,也森然至极的血肉之花。

杻阳山上。

牧鹤长老拄着拐杖,缓缓起身,手扣龟卦。

就在他将一步踏出时,一道身影拼尽全力穿过倒流的宪翼之水,冲到他面前,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看到来人,牧鹤长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师叔!”

半算子挣扎着爬起来,血顺着脸颊的线条往下滚,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狼狈不堪。

他张开手,滑稽又可笑地拦在牧鹤长老面前。

“师叔!是仙门错了啊!仇薄灯就是传道授业的那位神啊!他为万古开大道,万古承其恩,并无前后古今之分!是仙门负他,是苍生负他……求仙问道,求问心无愧,求心有是非,不是求全责备,不是求狗苟蝇营。忘恩负义,那我们修的算什么仙啊?”

“仙门不想负他。”

有另一人作答。

刚落到半算子身边的不渡和尚猛然抬头。

绯刀抽回,师巫洛冷冷望向一个方向。

一尊金光灼灼的佛陀相浮现在笑脸弥勒背后的虚空中,眉目悲怆。

“可他血衣成魔后,身系十二洲的冤魂业果。”

“今已成劫厄。”

第103章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放屁!”

一片肃杀沉凝中, 有人粗俗嘶哑,破口大骂。

是半身染血的陆净。

他半跪在倒流的宪翼之水旁, 因月母与白衣纪官战斗的余波,因方才的天地杀机而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疼得几乎搅碎,筋脉疼得几乎断裂。然而比五脏六腑震荡,筋脉断裂更疼的是他的脊骨。

他的出身,他的骄傲,他过往一切的认同都在摇摇欲坠。

他几乎无法站立, 几乎无颜面站立。

“什么魔愿意舍身救人?什么业果是为千秋万古传道受业?!”陆净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多说一个字, 肋骨就像多断掉一根一样,可他还在说, 还要说,“你告诉我他是魔,那天下配称神佛!”

“你告诉我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 几乎是在咆哮, 狰狞扭曲, 泪流满面。

告诉我啊。

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告诉我仙门万载为什么把一位为天下身死道消的神君的功绩生生抹去啊!告诉我这么多年,我的骄傲算什么啊!那么多的经文道义, 到头来全是笑话吗?

“阿弥陀佛。”

弥勒不复喜乐, 只是合掌。

“佛你爷的, ”陆净嘶吼,吼得满口鲜血, “你说啊!”

气血翻涌,他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熟悉的手从旁边伸出,按住他的肩膀。陆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空中走下,走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旁边。陆净拍掉他的手,重重摔倒在地,滚进淤泥里。

陆沉川低头。

淤泥里,陆净用手肘支撑自己,一声不吭,挣扎着,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陆沉川有些恍惚,隐约记得以前十一被赶鸭子上架练武,因为平时偷懒,对练时总被揍趴下,一倒就哭爹喊娘,得人过去拽他。

什么时候,这个年纪最小最喜欢耍无赖的弟弟,突然就长大了?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什么?”

陆沉川收回手,忽然问道。

羽山下陷形成的河床满是嶙峋的石头,陆净手肘被锋利的石脊割出长长的口子,撑起身时泥沙碾进伤口里,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陆沉川一问,他本能地一缩脖子,条件反射地想躲即将落下的戒尺。

“什么第二卷?”

神出鬼没的戒尺没有落下,陆净自己却面朝下又摔进水里,耳朵被泥沙和水灌得嗡嗡作响。

他艰难地从泥沙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血和水。

陆沉川叹了口气。

旁侧,有一名鬼谷弟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替陆净做出回答。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讲了祸劫十二洲……”

“晦暗三千年。”

…………………………………………

一扇又一扇八边形的厚重石门旋转打开,一道又一道贴满咒枷的重锁打开,一层又一层刻满密纹的沉匣打开,一卷又一卷写满古字的卷宗被起出,被翻开……山海阁封印诸多密宗的地底要阁中两排铜盏沉默地燃着。

又是一页旧纸被粗暴翻过。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带翻一叠堆在铜案上的辛秘卷宗,砸起一片尘埃。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陶容长老俯身,将那一叠历代山海阁主翻阅过无数次的卷宗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埃,整整齐齐地又在桌上摞好。

“事情就是这样,”陶容长老低低叹口气,“中古的荒厄……”

陶容长老停顿片刻,才慢慢地讲出了迄今为止仙门始终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公开的悲凉真相。

“是他造成。”

左月生愣愣地看着那叠让曾经的左梁诗踏遍十二洲寻找一个答案的辛秘宗卷,旁侧几个铜箱,堆满了左家一代一代在迷雾里艰难探索留下的猜测。那些猜测不断地更迭,又不断地被推翻。

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陶容长老翻开一卷书册,将它轻轻推到青铜长案的正中间,人鱼油脂熬制成的烛火照出几行字:

“……中古,荒厄横行,瘴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是故仙门与城池契,结契两相生,苦渡千年,雾瘴方退,载为‘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

因为《古石碑记》残缺,中古往事模糊不清,这是少有的关于中古往事的明确记载,而记载中的“晦暗三千年”也点名了中古往事残缺的又一原因。而这一记载,写在《典藏》的第二卷,为其“古记部”的开篇。

十二洲所有修士入门必读的训诂就是《典藏》。

《典藏》扉页的第一句话是“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此后共分三十六卷,分别为天文、古记、地理、伦类、百氏、宗派……等三十六部,囊括修士求索之路的方方面面。

其中第二卷古记部则记载了一些十二洲重要过往。

开篇讲的是大荒的苏醒。

之所以称“苏醒”,是因为环绕在人间之外的大荒,始终在不断徘徊,选择十二洲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扩张,给人的感觉就像它是一片活着的黑暗。一般情况下,大荒扩张只会进攻一洲一陆,就像有选择的蚕食。但记载中,大荒曾有过极其罕见极其恐怖的全面暴张,十二洲同时面对黑暗的袭击,宛如一个养精蓄锐的恐怖存在不满于一城一洲的胃口,企图将整个十二洲的文明吞吃下腹。

这种程度的大荒扩张被称为“荒厄”,也称为“苏醒”。

而中古,就曾爆发过一场荒厄,当时饱含瘟毒疫气的污秽黑瘴从四面八方涌出,淹没了十二洲。与那时候的黑瘴相比,如今的“瘴月”都只能算是轻霾小雾。仙门弟子奔赴各座城池,相抗相守,世代煎熬。天工府的飞舟就是在这一时期发明出来的。

这一次大荒苏醒的影响足足持续了三千年。

城池凋零,村镇覆灭,百不余一,生灵涂炭。荒厄结束之后,仙门的修士冒险穿行在凶险的旷野中,协助城池重建,自此城池与仙门结契,契约两相生。

可古往今来的经书典籍,却没有哪一本提及这场荒厄的起因。

“神君,也就是阁主您认识的太乙小师祖。仇师祖,仇薄灯。”陶容长老低声开口。“神君陨落后,巫族一直在尝试复活祂。他们其实不属于修士,他们就像如今的祝师祝女一样,是供奉神君的巫祝……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今天的祝师祝女和城神的关系是从神君之于巫族衍生出来的。

“祝师祝女与城神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巫族与祂亦然。”

说到这里,陶容长老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

“鱬城的神鱬能够将命魂赋予城民,使得鱬城的城民在死后能够因循磷火的指引,返回故里一样。反过来鱬城城人也能够将命借给鱬鱼。舟子颜当初就是用这个方法,以一己之力供养整座城池的鱼。”

听到“舟子颜”三个字,左月生下意识去看陶容长老的神情。

他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变化。

“巫族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不同的是神君殒身,尸骨无存,神魂残破。所以他们用了近百年,以禁忌之术,想为神君炼出了一具身躯,这就是傀术的起源。”

左月生一愣。

他想起天雪舟上,仇薄灯的确拥有一个小小的若木傀儡。

陶容长老自嘲笑笑:“声名狼藉正道不容的傀术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群巫民为了救他们的神发明出来的……后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发了一次次灾祸。简直就像什么逃不出去的诅咒。”

左月生说不出话。

“可能当初的巫族不是没想过,傀术一旦流传出去,会引发什么血灾吧。”陶容长老低低地叹了口气,“可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供奉那么多年的神君死了啊……他们只是想要他回来。”

一点微弱的期翼,铸成大错的初端。

“他们失败了?”左月生猜测,“所以傀术流传出去了?引发了荒厄?”

“不。”陶容长老摇头,“傀术流传出去是后来的事了,和当时发生荒厄无关……他们成功了。神君回来了。”

左月生愕然。

既然神君回来了,为什么会引发荒厄?

“回来的神君……”陶容长老痛苦地闭上眼,“他疯了。”

那是仙门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巫族竭尽全力,可谁又能说其他的仙门不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神君的归来?那是不周山断绝后人力炼造出的神骸啊……单以巫族一族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多少人相助巫族奔走收集天材地宝?多少人同巫族一起推敲唤神的计划?

残缺的记载里,单山海阁一宗,就为神君之返耗尽了大半个宝库。当时的山海阁阁主以身入沧溟,寻觅万里,就为了找到一株合适造骨的玉瑚。

再没有那样浩大的期翼,再没有那样团结的时刻。

所有人忙忙碌碌,为了同一个微弱的信念奔走百年,所有人都在错误的泥泞里越陷越深。

谁也没有想到结果。

“他疯了”

陶容长老睁开,沙哑重复了一遍。

“他……”

“坠魔了。”

“不可能……”

左月生喃喃道。

陶容长老没说话。

这个问题将多少人一同困住了,从古至今。

“不可能!”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

“你不是说清洲的神枎是他留下来的后手吗!他要是真疯了,真成魔,又怎么会在清洲留下神枎?”

陶容长老摇头。

“神枎的事是我们到最近才发现,当时没人知道。而且,那时候他……他不像你如今见到的样子,当时他的业障并没有被压制……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是一身业障地归来,而仙门齐力重铸的身躯太强大了,神君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封印他。他走到哪里,就引得哪里的荒瘴肆卷,他从城池中经过,城池就被吞没了……他成了行走的劫厄,行走的灾难。”

陶容长老慢慢地坐下来。

归来的神君不语不言,血衣沥沥,一路疾驰,不知要何往何处去,也不知要做什么。只知他所过之处,尸骨累累。往事难考,有认为神君入魔者,有执意相护者……各方混乱,争执不下……直到神君自清洲而返,重回空桑,剑斩牧天索,十二洲昼夜震荡,荒厄爆发,生灵涂炭。

仙门不得不承认巫族的复活之术出现了缺陷,归来的神君已成劫厄。

所有人的期翼共同铸成了一场大祸。

他们只能纠正这个错误。

陶容长老摸索出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伏杀在空桑的九淖爆发,神君再次陨落。为了不让巫族第二次使用巫法令他复生,参加那场伏杀的大部分人认为应该……”陶容长老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毁掉尸体。可巫族……巫族那时应该彻底疯了吧。”

他们眼睁睁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君第二次身死。

不能救,不能护。

可又怎么能看他连最后的尸骸也不能留下啊?

所以疯魔,所以血战。

“巫族和当时的另外一支曾经侍奉神君的云中遗民叛出空桑,于夷丘血战,血流成河,巫蛊流毒千里。最后巫族退出夷丘,困守南疆,画地为牢,不复出。而太一剑护棺远走东洲,云中遗民一路跋涉,最终于扶风建立了一个宗门……”

陶容长老抬头,看着神色茫然的左月生。

“那个宗门是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左月生声音干涩。

“太……太乙。”

“是。”

陶容长老轻轻搁下烟斗。

“就是太乙宗。”

“太乙与太一,都有‘最初’和‘帝君’的意思。如果你到太乙宗,进他们的宗祠,就能看到一块世代供奉的无名碑,碑前有灯,千万年不灭。”

最初的太乙宗,其实很弱,和“天下第一”扯不上一点关系。

重伤的重伤,垂死的垂死。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悲哀,仙门没有再追杀,与空桑签署了监天之约后便各自投身,与荒瘴相抗……大家都以为护棺远走的太乙过不了百年千年就要被历史淹没了。谁也没想到,一群老弱病残,摸打滚爬,以“无弃徒,无叛徒”在三千年的晦暗中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疯劲狠劲,生生拼杀到了诸多仙门的第一。

“太乙宗……就是另一个云中城……”

左月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太乙宗一定要牢牢守住第一的位置。

因为他们叫做“太乙”。

因为太乙隐喻当初的白衣神君。

所以,他们要做天下第一的宗门。

他们要供奉当初最尊贵的神君,哪怕不能付诸言表,哪怕无法宣书,也要以这种方式为神君留存最后的一份荣光。

万载仙门,太乙第一。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如今仙门会纷争成这个样子,源头就在这里,有些人后悔,有些人推诿,有些人愧疚,有些人怨怼……三千年晦暗,三千年苦战,没人说得清对错了,太多东西太多事情被埋葬了。可如果传道授业的神君都坠为妖邪,仙门又该以什么理由,要求天下修士身向清明以命护道?所以最后古石碑记上抹去了祂的名字,只剩下一句话……”

陶容长老于尘埃中捡起一份《典藏》,翻到尾页。

尾页踏遍十二洲归来的左梁诗以小楷写着: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

余下的,只能尘封,只能沉默。

第104章 谁愿意赌?谁敢赌?

“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 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尘,拂尘一分, 自晦暗中分出徐徐一线丈许来长的光路,随走随熄,随熄随分。他就这么一路披拂,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残破,身上衣衫褴褛,也不知走过多少路, 经过多少搏杀,唯独手中拂尘,始终洁白如雪。

若半算子在这,便会认得, 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谁。

他师父。

鬼谷谷主。

世人惯称他为“鬼谷子”,却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 用过一化名叫“鹿寻”,曾与行将返回清洲的左梁诗有一面之缘。当时一准阁主与一准谷主在茶楼对坐,左梁诗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 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那时同样追查无果的鹿寻未作回答, 尔后两人各自散去。

一者向东, 韬晦待时六百载。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间寻不得,便到幽冥来寻嘛。若幽冥再寻不得, 便想法子到天上去寻。”鬼谷子口中喃喃, 拂尘一点, 再次于大荒中辟出一截路来,“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条道都走一走, 总走得到的。”

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环绕在人间之外,虽然时时刻刻有瘴雾不断汹涌而出,但若要细论的话,洲屿同真正的大荒间的距离各不相同。《三界堪舆图》上,人间被绘画成两重,一重是圆形的“青庐”,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庐覆盖下的“厚方”,也就是总体像一个四角展开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才有耳熟能详的“天圆地方”之说。方地的四个角,抵在圆天的边陲,就像是系住庐盖的四角钉子。

以清洲烛南为例。

烛南东去一万里,便是三十六岛之一的“狄山”,狄山再东去二万里,便为沧溟的尽头,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远极限。曾经有修士跋涉三万里,抵达这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但见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骇然大观。

但如果从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角出发,这一步便可以踏进大荒。

鬼谷子便是从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进的大荒,迄今为止,一刻不停地走了近半年。

在拂尘辟出的光路之外,无数狰狞古怪的影子晃动,徘徊,垂涎着正中间的活人血肉。隐隐约约有鳞甲声,有窃窃私语声,有吃吃发笑声……嘈杂怨毒,阴冷奸诡,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会被立刻吞噬,坠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两步、三步……

一万里。

鬼谷子停下脚步,回首来时的路。

九千九百里处的灯光已然缥缈,彻底看不见了。

一百里一枯骨,一枯骨一余灯,这是一代又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点燃自身所化的引路之灯。九千九百里处的灯,是前人留下的最后一盏,化灯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门,三千年前提剑伐空桑的颜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辟四极,下不能效夸父化邓林。

只能这样,一代又一代,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向前。

愚蠢,笨拙。

“谢先辈为后来者开道。”

鬼谷子朝来路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起身取出一个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间,又取出七枚桃木钉,刺破自己的七窍,各沾一点精血,后钉进木人对应的七窍所在位置。当他继续向前,身死之后,这七枚桃木钉就会牵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盏新的引路灯。

做完这一切,鬼谷子继续向前,不再回头。

一万里幽冥路。

一百盏命魂灯。

………………………………

只剩下骨头的云鲸载着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缓缓游动。

骨鲸巨大的眼窝向外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暗沉粘稠的血,血水蜿蜒成两条长长的河。骷髅与腐肉淤积成壤,白骨与恶念堆砌成墙……与《古石碑记》所载的太古大荒不同,而今的大荒的深处隐隐已经衍化出了自己的幽冥之城。

怀宁君盘膝坐在云鲸的头骨处,自斟自饮。

鬼谷子定下七根桃木钉的时候,酒盅于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片刻,他笑道:“终于又多了一盏啊。”

慢慢地将杯中酒饮尽,怀宁君垂眼俯瞰为鲸骨盘绕的幽冥之城。

城中往来者,多死魂魑魅之属,间以戾妖鬼祟,次之的则是……

人。

又或者说,应该称他们为“荒侍”。

他们原先也算是修士的一员。

只是大道难求,而就算修炼有成,面对吞噬万物的大荒仍然微弱蝼蚁。是以一直以来不断有修士坠邪,以屠杀生灵为祸人间的方法,转修“业障”。业障缠身者,便成了另类的魑魅魍魉,也就无所谓道心之崩塌与不崩塌了,便可入大荒。

怀宁君提起白玉壶,慢慢地给往酒盅中斟酒,浅碧的酒液一点一点涨高,在暗红的血火下色泽有些诡异。

“仅鲸骨一城,就有荒侍不下万人,”怀宁君语调不紧不缓,像是有意说给谁听,“整个大荒中,叛离人间的邪修,你觉得大概有多少人?”

他是在同一缕鬼城中心的神火说话。

这一缕神火比颜掌门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灯还要微弱,它从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长的岁月,更何况大荒又特地在此处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阴寒晦气不断冲击,侵蚀它。

按道理来说,早在一百年前,它就到了枯尽的时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残魂之火虽凄凄如缕,却摇摇不灭。

残魂没有回答。

“与数万数十万的荒侍相比,百盏命魂灯……”怀宁君笑了一下,“又算什么?”

残魂寂寂。

不言不语。

怀宁君也不说话了,沉默地望着城中的那一点神魂。

云中之战后,神君身陨,破碎的神骨落满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则落进大荒。其中一部分残魂,由巫族召回人间。剩下的,则散落在大荒的各个地方,承载着他生前“瘴去风来,漫天繁星”的执念,日夜燃烧。

共计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师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炼化邪兵时自行焚尽。

其中六道,燃烧殆尽。

其中一道,月母经女取走。

又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总总,如今还剩下六道残魂。

“还是炼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无形的黑影出现在怀宁君身边,问道。

怀宁君慢慢将盅中酒饮酒,尔后才反问:“你不是试过很多次了吗?何必问我。”

“可我怀疑你在顾恋旧情,”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情,他也不见得会对你留情。”稍顿,黑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仙门和空桑召他回魂时,你既然能够在他的残魂里种下傀丝,怎么如今连缕行将枯尽的余魄都炼化不了?”

“不。”

出乎意料,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错了。”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么都没做,”怀宁君望着城中的余火,语气古怪,“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黑影听出他语气里混杂一丝怜悯的讥讽,困惑地问:“你没有种下傀丝,那他是怎么疯的?”

怀宁君放下酒盅,转头看它。

“第一次荒厄过后,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间,只有让凡人踏上仙途,众生芸芸,众生为墙,城池万载,群星漫天,尔后才能瘴尽天清。可除了他,没有谁愿意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影诧异地反问,“若我是天神,自然也不愿意凡人能与我并肩。”

“的确,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怀宁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一人修道为善,得一分功德。可一人修道作恶,造的却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万分业障。”

“谁传道天下,谁就要为天下担起这份因果。”

“谁敢赌?”

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一人为恶,恶深罪重。

谁愿意赌?

谁敢赌?

……………………

“他说,他愿意赌。”

师巫洛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钉在他心脏深处的骨刺。

那是天地四极还差一极的时候。

大荒苏醒,发动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扑。瘴雾从还未建好的南辰极汹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倾覆,还未完工的日轨月辙动荡,混乱。在一个午后,白衣的神君坐在云中沉默了许久。

他做出了一个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位天神愿做敢做的决定。

“我愿意赌。”

“我赌世人之善总能胜过世人之恶。”

“我来赌。”

他那么说,就真的去做了。

“他赌了。”

师巫洛绯刀斜指,握刀的手关节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个人将所有尘埃拂去,将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师巫洛轻轻在问:

“可他得到了什么?”

第105章 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可他得到了什么?

简简单单七个字, 如巨石砸落,如惊雷炸开。

半算子神色空白, 不渡和尚惨然闭目,陆净踉跄后退,踉跄弯腰,脊骨像被一节一节碾碎。他抓了一把泥沙俱下的水,眼前一会儿是枎城,红衣掠火三千丈,一会儿是寒潭血魂如朱砂……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昏迷不醒也想救人的恶鬼啊。

——有的只是被苍生所累的神君。

“冤魂业果?”

师巫洛慢慢地重复笑脸弥勒先前的话。

笑脸弥勒佛号“无定”, 此时不复欢喜,背后象征参悟禅意的紫金莲大朵大朵凋谢飘落,佛陀法相摇摇欲坠。面对师巫洛的话,无定禅师黯然合掌, 深深弯腰,涩声道:“……无定……无定有惭。”

师巫洛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有愧?”

下一刻, 师巫洛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无定弥勒面前。

“你算什么!”

所有紫金莲刹那枯萎,佛陀法相刹那破碎。无定弥勒七窍同时震出血来,不躲不避。他不躲避, 陡然出现的师巫洛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你们人人都有不得已, 人人都有推说, 说无知者无罪, 说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无知无罪就够了吗?

那他的神君呢?

他本可以独善其身不染尘埃的神君呢?

因为你们人人有愧, 人人无罪, 所以人人皆都可以用苍生为名忘恩负义?所以就该他的神君两次身死?就该他的神君活生生受那千刀万剐的罪?

凭什么?!

砰!

无定禅师向后倒飞, 重重撞到一面拔地百仞的孤峰上,生生砸出一尊佛像般的大凹陷。佛宗所在之洲, 家家都有佛像,家家都供菩萨身,称之为‘佛陀相佑’。师巫洛就要这号称佛宗三大禅师之一的无定禅师于佛像中千载修为废做流水。

余下红袈僧人喊了一声“无定大师”,下意识地抢上前去。

无定禅师自凹陷中摔落,被僧门同伴接住,面色苍白,气机衰落,比之凡人还不如。有红袈僧忿然向前,一步刚出,一道刀气盘旋而过,切下了他的头颅。僧首滚落到无定禅师脚下,无定禅师嘴唇嗡动一下,默默无言。

太渊门下,白衣道人孟沉骇然失色。

他自短暂的愕然中惊醒,看见无定禅师因“冤魂业果”四字招来这场横祸,瞬间惊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师巫洛对仙门恨意如此之深,自己先前还当着他的面夸口,岂有活路?念头一闪而过,白衣道人孟沉就想舍下太渊门人,御剑而逃。

脚步一跨出,孟沉就觉得身形一沉。

他脸色一变。

猛然记起,自己做这千里兵杀之阵的守旗人,气机与大阵息息相关,除非阵解,否则自行脱阵不得。

师巫洛冷冷抬眼。

孟沉道长念头急转,当即大声高声喝道:“不论如何,神君那时已然疯魔!难道神君自己愿意为祸一方?!若神君有清明之刻,定然更愿意仙门与空桑出手,助他……”

“解脱”二字没能出口。

一柄已然是沾血的绯刀抵在他的咽喉处。

白衣道长孟沉死死盯着那柄狭长的绯刀,他连师巫洛是怎么出现在面前的都不知道,更别提看清他是怎么出刀的。绯刀刀尖刺进咽喉处的皮肤,不深不浅,正正好抵在喉骨上,将通体经脉灵气运行的路线全都钉死,任他有多高深的修为,多精妙的剑意,此刻竟全如一场空梦。

刀柄握在师巫洛的手里。

“是。”

师巫洛苍白的手背上淡青的筋脉绷起。

“他是疯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变化。

可千里之内,忽然风停水止,所有人被一种潜藏恐怖到无法想象的仇恨携裹了。那种仇恨混杂着巨大的愤怒和苦痛,每一个字都像他在活生生咀嚼自己的骨血。强烈到令所有人如芒在背。

“他疯了也不愿意为祸一方。”

绯刀一点一点没进孟沉道长的咽喉。

“他愿意去死,”师巫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很轻,“他早就决定了去死。”

先前还正气凛然的孟道人双眼瞪如铜铃,血红外凸,刀气如暴怒的虬龙在他的筋脉中游走,切割他的血肉,偏偏又不肯令他直接死去,要让他活生生地受着这凌迟般的痛苦。

远不及当初神君所受万分之一的痛苦。

“所以……他对太一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

绯刀暴起,彻底贯穿孟沉的咽喉,将他钉死在火旗柱上。师巫洛猛地抽回刀,喷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黑衫,顺着映照火光的刀刃蛇一样爬行。

“杀了他!”

一直到枎城重逢,师巫洛偶然接住化为朽剑的太一,才知道这件事。太一剑是神君的命剑,这世上只有神君能够对太一剑下令,而自清洲返回空桑的时候,血衣沥沥,仅余执念的神君轻轻对太一剑说:

……等我斩断天索。

就杀了我吧。

不需要九淖之围,不需要仙门空桑合力。

他早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太一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太一剑没能执行他的命令。

师巫洛猛地转身,刀上的血拉成一道长长的弧月,月弧所过之处,所有妄图逃跑的太渊门人被齐齐斩成两截。

“是杀了他啊!”

天上地下,一片死寂。

只有年轻男子在嘶吼。

紫電的罗网被切开一角,阴云堆积的天空被切开一角,冷冷的月光重新洒了下来……同样的月色下,曾有一片藕花,红衣的少年收紧手臂,如浮萍寄木,滚烫又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他小声地,似哭似笑地说:

……阿洛,我疼。

是真的疼啊。

忘不掉的疼。

血衣沥沥,神君一身业障地醒来。

半神半魔,半疯半狂,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输得一无所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赌输了。

他认。

可他仍然记着那还没建好的天地四极,还记着那还没彻底断掉的牧天索,还记着日月有序四时有候……于是神君南下,去往清洲,留下天地间的第二颗扶桑树种,再想往南去看一眼南辰却来不及了,只能再次北上。

去空桑,去断天索。

去赴死。

他可以死第二次,没关系,一身业障无人能封也没关系,斩断天外的绞索后,他可以自己去死……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刀剑?……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苍苍扶桑下,千刀万刃。神君轻轻松开了太一剑,慢慢跌落尽埃尘。

……怎么这么冷?

他的声音无人听闻,

第106章 今来赎罪

“蠢。”

黑影听完怀宁君的话, 评价。

似乎是觉得匪夷所思到极致,略微一顿, 大荒中的这道黑影又补充:

“真蠢。”

怀宁君侧倾酒盅,幽冥之城的云鲸颅骨眼眶中流出血,血光中均匀落下的酒液就像点点的雨滴,落进黑暗里,微光一闪就消失了。他以轻嘲讽刺的口吻讲述白衣神君的过往,神情却始终淡淡的。

“你见过最初的空桑吗?”

怀宁君忽然问。

“没有。”

黑影不明白他问这句卯不对榫的话什么意思。

“他见过,我们都见过……”怀宁君凝视酒盅, “最初的空桑是个很美的地方,那时候天地四极还没建起来,扶桑就是人间的中央。天神地妖与凡人还没互相厮杀,牧天索也不叫牧天索, 只是怕金乌和玄兔在瘴雾中迷失方向,被晦暗吞噬才编织的归途引……”

他的目光变得很渺远, 很空洞。

仿佛在时光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一直见到那漫漫征途刚刚开始,神妖人还相亲相爱的时光。

黑影的身形忽聚忽散。

怀宁君就像没有发现它的审视和警惕, 自顾自地往下说, 三言两语地勾勒出一群在黑暗中跋涉的身影。许多事也是黑影所熟悉的, 它同样也是某些古老往事的亲历者, 甚至对于一些事记得比曾经的对立者还清楚。

……哪怕是它,也不得不承认, 曾经有过某些时刻, 它真的以为那一位白衣的神君会扫清大荒, 终结瞢闇。

尽管最后,戏剧的落幕出乎意料地荒谬, 出乎意料地可笑,但那种忌惮,始终挥之不去。

否则大荒中也不会有围绕残魂建立起来的鬼城了。

“……后来云中城变成了天外天,空桑群祝变成空桑百氏,人妖之争延续至今。大家也就都看清了,是天神的,就回到高高在上的云端去,是大妖的,就张开獠牙露出利爪,是凡人的,就不择手段全力挣扎……归根到底,空桑就是一场幻梦。”

“可他不愿意放弃。”

怀宁君给自己又重新斟了一盅酒。

“他不是蠢,”怀宁君说,“他就是被困住了。”

空桑只是一场梦,最后大家都看清了,所以都走了,该相杀的相杀,该争夺的争夺。只剩下最赤诚也最执着的那一个,徒留原地,做什么都是错。

“你太在意他了。”

黑影冷不丁地开口。

酒盅在半空一顿。

黑影的身形越发诡异,飘忽鬼魅。

“罴牧被杀时,让赤帝古禹降临鱬城才是更有利的做法,只要他死在鱬城,烛南熄灭的行动就不会有差错。你偏偏要自己亲自去,不仅没有成功,还打草惊蛇,让山海阁的左梁诗提前做了准备……”黑影的口气已经有些冷,“你过界了。”

“不是在意,是旁观太久,觉得讽刺。”

怀宁君将酒一饮而尽。

忽然,他和黑影同时转首,望向人间的某个方向。与此同时,位于大荒深处的鲸骨鬼城中,所有忙忙碌碌的荒侍同时停下动作,就连他们也感受到了那发生在人间的异常……仿佛天地气机沸腾混乱的异常!

“……果然。”

黑影喃喃。

怀宁君将酒盅掷下鲸骨,要往城中去。

黑影突然消失,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若隐若现地悬停在云鲸颅骨上。

“怎么?”怀宁君停步,“怀疑我?”

“南辰极那边的不死城你去,”黑影无动于衷,“你与他有旧,两次失手,我不信你。”

“也行。”

怀宁君不与它争辩,转身向南。

离开前,他回首望了一眼鲸骨城中心,见那一抹已经格外黯淡的那一缕神火,微光摇曳随时会熄灭。此时,入障而来的鬼谷子距离这座城还有足足三千里的漫长距离,在这之前他走完一万里,就用了足足小半年。

终究是等不到啊。

怀宁君不再停留,径直远去。

大荒内,第二十七道残魂,即将油灯枯尽。

灯若灭了,人还能残喘多久?

终是命薄。

…………………………

涌洲千里之内,风息水止。

各宗各派的人神色不一,有惊疑不信者,有黯然不语者,有羞愧难当者,有盘算叵测者……一时间静得死寂。

死寂中,忽然电闪雷鸣。

高空中的云层对应着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极其刺眼的光芒,像是来自天外的锋芒。

“操!”

不渡和尚猛然爆了句粗口。

他、陆净还有半算子同一时间瞳孔紧缩,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们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他娘的能不熟悉吗?!就在数月之前,他们就于烛南见过类似的场景,那是赤帝古禹撕裂苍穹,降下一条手臂。

天外天!

在场的其余人,脸色也为之一变。

咔嚓。

咔嚓。

细微的碎响从不知几万丈高的天空传来,一道道微微倾斜的光芒从穹顶贯落。它们在高空时看起来极为细微,降落时却有若雷鸣,巨如孤岛……那不是岛屿,也不是陨石,而是一尊又一尊威严肃穆的天神像。

神像落地,地面轰鸣。

赤面豹首的天神坐镇西方,金甲巨锤的天神坐镇东方,银胄银枪的天神坐镇北方……伴随着一尊又一尊天神像不断进阵,不断降临,原本在天地杀机中震荡不休的千里兵伐大阵转眼就稳定了下来。

神落如鼓,鼓声沉重,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