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陪伴
车厢不算狭仄, 但毕竟空间有限。
师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灯将雪裳拢好后, 找到裳衣内侧的细带,试了两次,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除了隐藏在衣内的系带外,上裳前襟处还有九对盘扣,都由细如藕丝的寒蚕茧绞成梅花状攀脚,侧缀明珠作扭结。
为了扣上珠扣,师巫洛将领口拢紧了一些。
手指擦过咽喉, 仇薄灯微微仰首,方便师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盘扣。
淡青衣襟束缚过脖颈,动脉在指腹下轻轻跳动,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师巫洛扣好盘扣, 松开手指,采自烛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盘托上, 盖住了少年不算太明显的喉结。
刚要继续扣第二对盘扣,师巫洛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
仇薄灯低头看他。
师巫洛拨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颈侧的一小片肌肤, 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么还没消?”
仇薄灯抱怨。
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过分了。
师巫洛不说话。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 ”仇薄灯也没真的多在意, 略带点揶揄,拖长尾音, “反正……千金小姐跟一个穷小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也没谁会觉得是清白的。”
“不穷。”
师巫洛轻轻纠正。
他替仇薄灯将剩下的盘扣一一认真扣好, 将落在一边的绯纹罗裙捡了起来,理了理上面的褶皱。仇薄灯懒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过于敏感,平时手腕被轻轻一捏,都能留下红痕,偏生腰又格外细,绢带要多缠上一圈才能束紧。师巫洛将雪裳收束进罗裙里时,他还能忍着。等到师巫洛为了将绣金绢带扎紧,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腰固定罗裙时,一手将腰带贴服缠过时……成年男子的虎口紧贴腰侧,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觉。
仇薄灯闷闷地“唔”了一声。
师巫洛以为是这条绣金绢带有什么问题,便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换一条。
“换你个头。”
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支撑身体,没好气。
“弄疼了?”
师巫洛又低声问。
“……”
仇薄灯咬了咬唇,没忍住,报复性扯了扯他的头发。
“快点。”
师巫洛不放心。
他仔细检查了下绢带,确认上面的绣金和嵌玉没有问题后,才替仇薄灯束住腰带,扣好玉带钩。抬头看仇薄灯时,只见天光自窗帘缝隙漏进车厢里,斜照仇薄灯的脸庞上,映出一细窄而长的亮痕,自齿痕未散的唇扫向新红的眼角。
靡颜旖旎。
师巫洛仓皇移开视线。
仇薄灯不善地轻哼一声,一把推开他。
师巫洛镇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灯斜乜这人泛红的耳尖一眼,懒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红木盒连同重绛青花皿一同丢给他,算是彻底做了个无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虽然,仇大少爷以往的生活奢侈颓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那时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强还是会自己动手。而在太乙宗的时候,梳头,更衣,向来也是由一个灵偶负责。
“太乙的那个灵偶是你做的?”
仇薄灯开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剑修,一群习惯以拔刀出剑解决问题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心灵手巧到能制作灵偶的地步。就算太乙专门为供小祖宗,花重金买了一个,刻偶注灵的法子,整个十二洲都找不出六个人。
哪来那么巧合,太乙买的那灵偶刚好就刀工与师巫洛送过的那个相差无几?
“嗯。”
果然……
仇薄灯手指慢慢地划过暖塌边沿的绣纹。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
重病昏沉时,弥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药味,冬日第一天,永远轻轻拂过他脸庞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过长发的木齿……过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终陪在他身边,以沉默,以细微,以无处不在的不可见不可寻。
“为什么不敢见我?”
仇薄灯安静片刻,忽然问。
木梳定格了一瞬间,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见就忍不住带走你,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怕一见就压不住心中翻涌的阴霾,怕最后变成你讨厌的模样……那么多的话在师巫洛心底滚动。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只沉默地将一支翠羽簪插/进仇薄灯浓密的发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灯轻轻地骂。
他拉住师巫洛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晓雾漫卷,散进车厢。
靛蓝与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几欲垂落。呼吸落在脖侧,成年男子微凉的唇重新覆盖上昨夜碾磨过的地方。仇薄灯仰起头,视线落在车厢顶部的枝蔓纹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细碎的银叶。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里,像亘古的雪山,像始终未变的冰湖。
于是酒约脱口而出。
……要记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车帘细络在清风中摇曳。
……………………
晨时风寒。
朝晖穿过似有似无的轻雾,将余炭、马车、栅栏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青白冷光。雾湿鬓发,早起的人们却未见烦闷,反格外欣喜。
对于走荒的队伍来说,最怕一觉醒来,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处的旷野很快就会被黑瘴覆盖,需要迅速离开。与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雾,则是个好兆头,表明丘原洁净,鬼魅还很遥远,大家还有时间唠几句嗑,喝几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贵的喘息。
“老爹,接下来走哪?”
韩二同护送走荒队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锣旁边蹲成一个圈,洒了细沙的地面用树枝画着简单的地图。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气地骂,一酒囊敲到韩二脑门上,“说多少遍了,走荒可没得让你走回头路的机会,走错一段路,说不定就要把大伙儿全埋土里了。”
韩二揉了揉脑门,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说的那样,在旷野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或者说,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门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与城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路”。
并不是因为城池和仙门舍不得出钱出力在旷野上开路,而是因为就算大费周章开出了路,也没有用。瘴雾在厚土上流转不定,昭月里辟出来的五尺道,瘴月里黑雾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如果有道路,就会循路游荡,渐渐地就将路给毁了。来年,瘴月过去,原先开辟出的道路,还会因淤积太多的污秽晦煞,成了夺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仅有城池之内的街道胡同,与城池周围的田间小径,而无大道通途。想要从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只能在旷野之中艰难跋涉,“走荒”之称,便是由此得来。
基本所有走荒队伍的首领称为“释公”,年纪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队里长大的流浪儿,是十二洲大地上的无根之萍,一生都在旷野上渡过。他们不仅熟悉某一地区的地形,还对这一地区的风向气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经验最丰富的释公,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原野的微小变化,判断这一地区接下来的瘴雾流向,从而做出走哪条路,去哪里的决断。一旦释公的判断出错,走荒就有陷入浓瘴的风险,而瘴雾越浓,妖物鬼祟越多,折损人手甚至全军覆没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数时候,走荒队伍要是走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早被瘴雾盖了。
因此,十二洲流传一首民谣,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艰险。
越是队伍庞大的走荒队,队里领头的释公就越谨慎。骡老爹叼着破烟斗,一会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又动手擦掉,一会又眯着眼睛看看日头。
韩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儿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么,”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脑门上,“最近这路可没往年那么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不都是压榨我当苦力……”
韩二嘀咕。
“骡老说的是日头不好判断的事吧,”旁侧一年长修士插口道,“前段时间,太乙宗不是断了清洲金乌的牧天索吗?现在清洲那边的太阳每天打一座什么……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吗?和我们涌洲有什么关系?”
韩二自打伤好留在走荒队里,就已经很少关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是乘飞舟来来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岭的凡夫俗子没多大关系。
说话的年长修士闻言就笑:“关系大了去,你没看骡老都瞅成这个样子?”
“卢道长,您知道?”
韩二挠挠头。
“天轨,你懂什么叫天轨吗?”卢道长一指头顶,“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讲的是这金乌和玄兔的轨迹是息息相关的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啊,仙门才要同空桑签署监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门找上门。更何况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轮太阳的起落。”
韩二似懂非懂。
卢道长谈性上来了,也不嫌弃他不够捧场,解释道:“太乙的那位仇师祖这一断天索,就把清洲日轨的锚点改了——锚点这词是我听袁沐先生说的,锚点一改,轨迹跟着变更。天轨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二洲的物候岂不是跟着一起变了?”
“袁先生?”旁边似乎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洛水书院最精通历法的那位大儒?曾经绘了《青天图》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请他当过客卿。你居然见过袁先生。”
见有人知道,卢道长微微颔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实我讲的这,全是从袁先生前些天写的《说清日》上读来的,拾袁先生牙慧罢了。”略一点显,他话锋就又转了回来,“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后,清洲内瘴雾流动与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旷野中许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错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雾里了。我们涌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队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浓瘴……我们前几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队的残骸吗?”
“怪不得骡老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
韩二愤道:“那这太乙宗也太过分了吧!他们的小师祖闯了这么泼天大祸,他们居然还护着……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这地步,算哪门仙门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么?”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道长说,“你们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们掌门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开战了吗?早先我就觉得,戾气如此重,可不是仙门该有的。”
“可我听说,空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旁边的人插口,“山海阁发的檄文不是说,空桑的太虞氏因为少族长犯城戒被杀,所以私改鱬城天轨吗?有个叫什么‘舟子颜’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轨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我听说之前风花谷和空桑起争端,涌洲几个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东西,太乙的仇师祖就是好东西吗?”卢道长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过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门加以制衡,不会出格到哪去……顶多泄泄私愤。而那位仇师祖要是想,就能让清洲一洲永夜无光,却无人能制止。试问,哪个更可怕?”
插口的人无话反驳,见骡老爹搁下树枝,便转而问起这位老释公。
“骡老爹,走涌洲这荒道的人里,您算长者,您怎么看?”
“俺?”骡老爹提着破锣站起来,“啥天轨金乌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头变了,风也变了,走不好,咱们所有人都得进坟头。”
说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瞎折腾。”
见经验丰富的老释公这么说,插口的人不说话了,担忧着接下来的行程,隐隐的也有几分怨怼起那没事折腾出事的太乙小师祖起来。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响锣鼓,扯着嗓门喊起来,“动弹起来喽!开道喽!开道喽!”
护荒的修士散去,各做准备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锣,放下棒槌后,回头不忘对韩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动身走荒后,记得照看点这些天新加进走荒队的人,特别是那小两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这种大小姐和穷小子,没有走过荒,最容易掉队,一掉队就容易出事。
韩二习惯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队当成一个大家庭,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韩二隔老远瞅了眼那私奔的小两口后,就觉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穷小子明显把自己相好的照顾得不错。
…………………………
旷野上回荡着骡老爹的呦呵,人马声嚣,车队亹亹向前。
仇薄灯没有待在车厢里,而是坐在驾车的师巫洛旁边,捻着一根细蔓草,兴致勃勃地试图编点什么玩意出来,就像所有逃出樊笼的大小姐,见到野花野草都觉得欣喜。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搞出来。
瞎折腾。
仇薄灯松开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风尘里……不去听,不去看,不记得,不后悔……他可以永远都不记得,永远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见阴霾。
“白露。”
师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揽住他。
黑衫挡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灯安静下来。许久,他死死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轻轻地喊。
师巫洛收紧手臂,把他藏进怀里。
第92章 心悦君兮
日轮远远坠在山脊上, 天光穿过沉厚稠密的雾,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里, 人也好,草木也好,都仿佛裹了一层白霜。
寒意无处不在。
师巫洛的目光笔直地落在远处的前方,面颊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握住缰绳的手因竭尽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颤抖,然而拥抱仇薄灯的手却坚如磐石,哪怕天塌地陷鸿宇毁灭,也不会改变。
他用黑衫将消瘦的少年整个地裹住, 整个地藏起来,整个地隔绝在秋霜之外。
马车亹亹前行。
仇薄灯缩在师巫洛怀里,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药味笼罩自己,在昏暗中听外面车毂中轴木转动的咯吱声, 辋轮碾过枯草与杂石的轱辘声,碎石从木辐上掉落的噼啪声……一轮复一轮, 碾过时与岁。
时岁里有另一个紧紧拥住他。
给他最后的容身之地,也带他逃离。
逃离那些还未破封而出的恩怨爱恨。
“阿洛。”
师巫洛听到仇薄灯几不可闻的声音。
轻得就像是呓语。
师巫洛握住他肩骨的手向上移了一些,手指不轻不重抚过他的脖颈, 是应答, 也是安抚。仇薄灯侧首, 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 轴木声,辋轮声连同整片天地都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隔着衣衫与血肉, 依旧清晰而令人心安。
其实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
师巫洛的体温比常人更低, 黑衫只能隔开他自带的微冷寒意,别指望还能有什么暖意透出来……可不会有比这更炙热的拥抱了。
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
“只是罪人啊……”
仇薄灯轻轻自嘲。
师巫洛将裹住仇薄灯的黑衫拉下一点, 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强势而克制地令他抬起脸来。聚散不定的晨雾沾在仇薄灯云鬓的翠羽簪上,他的脸庞在清冷的天光中,苍白得有些透明。
“你不是罪人。”
他看着仇薄灯的眼睛,一字一顿。
仇薄灯定定地看他。
“你不是。”
师巫洛又重复了一遍。
他前所未有地强硬,固执又坚定地重复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好。听你的。”
仇薄灯低声说。
他温顺地靠在师巫洛的肩膀上,就像一名真正逃家的大小姐,对自己认定的心上人言听计从。师巫洛伸手替他将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又将他鬓上倾斜欲坠的翠羽簪重新插好,然后又将他往怀里压了压。
用力得像想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仇薄灯不出声。
只是依偎,只是纵容。
……………………………………
走荒队已经离开原先算得上平坦的那片旷野,进入一片较为崎岖的丘陵地带。
老马的响鼻声里,韩二习惯性地看看有没有谁掉队。
瞅向队伍末端时,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抽了一下。
只见那辆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马车上,漂亮得不像话的千金大小姐和沉默寡言的黑衣年轻人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前的横木上,两人的距离极近——好吧,干脆点说,那斜插珠翠的美人直接窝在年轻人怀里,一点也在意旁人目光地靠着他的肩膀。
……娘的。
是个人都要艳羡,好吗!
要不是那黑衣年轻人一张脸自带“所有人都欠我八百万”的冰冷气质,韩二都想凑上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拐到这么位美娇娥的?
“有必要吗?”
韩二酸溜溜地说。
连赶路的时间都要腻在一起,也太太太……太他妈的让人嫉妒了吧!
旁边骑在骡子上的骡老爹闻言,往那边瞅了一眼,就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继续编藤鞋,随口说道:“这有啥子,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啷个那么好逃呦,十有八九还是得回去的……能跟相好待在一起,肯定要待在一起啊。”
“啊?”
韩二愣了一下。
骡老爹拍了拍编了个鞋底的藤鞋,把它拍得紧实一点:“俺这辈子就见过几次,到最后,不是姑娘受不穷日子,自己跑回去,就是家里人追上来,抓回去了……不过,这小两口真恩爱啊。”
他叹了口气。
“希望能逃出去吧。”
再回头去看那辆马车,韩二忽然就明白了。
——因为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回到囚笼里去,所以再短暂再碎小的时间也要珍惜,所以要不顾世俗目光,抓住任何一点喘息之机依偎在一起。
“对了,”骡老爹想起件事,拿编了一半的藤鞋拍了拍韩二的肩膀,“别光顾着瞅别人,你小子呢?啥时候领个媳妇……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别催别催,这是我想领就能领的问题吗?人家女修看不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听到骡老爹提这个,韩二脑门就开始疼了。
“看不上你?那还不是因为你穷,一天天的,有几个钱就随手乱花,早攒一攒,现在都能攒够户金,在城里买个院子了……”骡老爹一瞪眼。
韩二抽了抽嘴角,懒得跟他纠正修士结为道侣看的可不是凡人的那一套,有钱没修为没宗门也不好使——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有没有钱都是个要命的大问题啊!在山海阁出品的《雎鸠册》列出的追求心上人的方法里,第一条就是“投其所好,赠之所需”……也就是说,假如你喜欢的人是个剑修,那最好送他或者她一把好剑,再次便是剑鞘剑穗……
问题是,一把好剑,价格就顶得上一个大院子啊!
曾经年少时,韩二也春心萌动过,但在他认真理智地算了算《雎鸠册》里说的一系列方法大概要花多少银两后……
算了算了,习武之人,刀剑就是老婆。
骡老爹还在喋喋不休地叨叨,大有越念越起劲,恨铁不成钢的势头。
韩二忍无可忍,抓住间隙,一针见血:“您老自个不也是个光棍吗?”
叨叨戛然而止。
韩二丢了句“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兽”,在骡老爹挥舞藤鞋揍他之前逃走了。
骡老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放下了藤鞋。
“……别在这破地方蹉跎了啊。”
晨雾渐渐地散了,枯黄的灌木上,晶莹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马车经过时,就“嘀嗒”一声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见。
如梦如幻如露。
…………………………
尽管太阳渐渐高了,寒雾已经散了,仇薄灯依旧窝在师巫洛怀里,怕冷似的。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架板车上坐着说书人,手捧卷破书念念叨叨。
旁边有个手头有余钱的姑娘不耐烦听他念那些又晦涩又听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几个铜板给他,请他再从头讲一折《回梦令》。说书人收了钱,就停下催眠般的念书,清咳一声,便娓娓道来:
“有道是‘惊鸿梦里说惊鸿’,且说那刀客于婆娑树影下见了那少年一面……”
说书人虽然穷酸,但讲起风月时,语气拿捏恰到好处,附近的人就算早就听过《回梦令》的,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昨儿说书人讲的时候,仇薄灯在车厢里小憩,醒来时已经讲到尾声了,没发现什么。然而此刻,说书人从头讲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灯昏昏沉沉地听了会,忽然睁开了眼。师巫洛问他怎么了。
“好像有风。”
“进里面吧。”
仇薄灯摇摇头,只拢了拢他的黑衫。
说书人讲完一折,那做针线活的姑娘没闲钱再给他了,便捧起古书,摇头晃脑地要继续读。
忽然地,一锭银子从旁侧丢了过来。
说书人转头向后一看,就见不远处的马车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来的容姿绝艳的大小姐窝在她的情郎怀里,精致的脸大半埋在黑衫里:“继续讲。”
……也是段风流主人公啊。
说书人职业性地猜了猜这两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搁,就被那名苍白冷峻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声,赶紧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飞散念头。
“……第二折,那秋公子饮尽了蒹酒,酩酊大醉……”
说书人讲婆娑树影下的惊鸿一瞥,讲斑驳铜镜中的抬首对视,讲长街巷尾的细碎阳光……写故事的人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却借擦肩而过的老人之口说了一句话:
山色正好,且去逍遥。
仇薄灯无声笑笑。
根本不需要听第二折,第一折一讲罢,仇薄灯就知道这所谓的《回梦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陆净做的好事……在枎城,陆净铁骨铮铮,宁死不招的时候,袖子上都沾着墨水……
以为起了个什么“一页尘”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这群二缺。
山风真的起了,但阳光照在身上,是个该一边听书一边打盹的好天气。
听着听着。
仇薄灯忽然一挑眉。
陆十一写的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编暂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风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梦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风尘仆仆地赶来向“秋公子”表露心迹。
他将枎城重逢以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了一件事:
细论起来,某个人还没正式表白过。
仇薄灯神色微妙。
……某种程度上,还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骗来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还不如,好歹话本里佳人都是在穷酸书生情意绵绵地写了好多封情书,海誓山盟后,才跟穷书生私奔的。反观他跟着某个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师巫洛。
师巫洛低头看他。
仇薄灯本来想说“自己想”,但话在口边转了转,又觉得真让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媒妁之言没有就算了,”仇薄灯侧眸睐他,“连句‘心悦君兮’都没有?”
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悦君兮”四个字自仇薄灯口中说出, 师巫洛持缰的右手无意识一勒,两匹马仰首打了个响鼻, 行进在崎岖山间的车厢跟着一晃。他反应迅速,在颠簸到仇薄灯之前,马车就恢复了平稳。
仇薄灯没发现马车的异样,却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蓦然一紧。
他停顿一下,盯着某人的脸。
师巫洛耳尖泛红。
“真是的,”仇薄灯忽地笑了,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在仇薄灯的注视下,师巫洛的耳廓整个地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低着头,不愿意移开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认错,想认认真真地补上欠仇薄灯的话, 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停。”
仇薄灯制止道。
“现在说不算。”
他说不算,可不说为什么不算,也不看师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边晃动, 一点摇曳的华翠, 像是被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乐变幻莫测却不肯言说,只一味地要人顺从他的心意。
“好。”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陪他的师巫洛却没有一丝不耐, 细心地安抚。
“不算。”
不远处, 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行荒的队伍走进一片葱茏的山谷,山谷狭窄崎岖, 队伍不得不拉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因为路太差,马车与马车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人们不再交谈,全神贯注地驾车,人声一歇,鸟鸣兽声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时间,山谷又寂静又喧嚣。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儿,左手松开拢着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师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间,师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开手指,与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错,然后屈起指节,指根相贴地扣紧。
古木的浓荫遮蔽过头顶,蔓草灌丛被人马拨开,沙沙作响。
在沙沙声里,仇薄灯终于轻轻开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时候告诉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海誓山盟,缠绵相好。
他拥有的全然的爱和幸福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如同小孩子在树下拨弄破碗中的珠子,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寥寥几颗……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这样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次快乐。
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
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时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时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时说爱我。
……
他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了一个最斤斤计较的商人,仔仔细细地衡量盘算,算该怎么把一句话带来的温暖均匀地分到整个漫长的四季轮回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浪费。
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给他这些的人一桩一桩,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现在就这些,”仇薄灯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流转都着一丝粲然的喜悦,“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补充。”
“好。”
师巫洛郑重答应。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说书人口中的风月婉约色,连游记中秋水白石的情与感都读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对仇薄灯好。仇薄灯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写满一个人。
仇薄灯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师巫洛有什么反应,仇薄灯就又重新把自己窝回他怀里。
“我困了。”
仇薄灯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会。”
说着,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
……连安眠都做不到。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被瘴雾中的死魂野鬼啃食过的尸体,有的还没腐烂,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这些天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的走荒人熟练地将尸体搬到两侧,清出一条道来。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埋一下,而是时间有限,耽搁太久,风向忽变,他们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新的白骨。
骡老爹从破麻袋里掏出纸钱,一把一把洒向天空。
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谣: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白色的圆纸钱飘飘洒洒地扬起,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挂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盖在腐烂的白骨上。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只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继续前行。为了节省时间,一些埋进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颅骨的残骸就没有挖出来。人、马、车就直接从上面碾过去……谁也不知道,来日是不是轮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骡老爹将最后一把纸钱抛向天空。
“东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个头——”
马车碾过半埋进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头破碎,擦咔碎响。
昏睡的仇薄灯在苍凉的歌声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绝不了那令他苦痛的声音。
师巫洛把仇薄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喜欢你。”
不是罪人。
是他爱的人。
第94章 无罪
青山连绵,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红的三月天。
仇薄灯睁开眼。
光从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碎金一般灿烂, 就是亮得有几分刺眼。他眯起眼,懒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线,或许因为睡得太久,一时间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1]”
热热闹闹的鼓点从树底传来。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寻声下看。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蓝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一条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 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每一张带着喜悦的笑容。
是在举行望祭啊。
他隐约记起来。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边种下寻木,作为北方之表。“启四极”的得到初步实现,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 举行了庆祝的祭典。
……可他们是谁?
他又是谁?
“啾啾!啾!”
红绒绒一团的小朱雀们眼尖地发现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 扑棱着翅膀, 一声接一声地叫。乐声热闹喧哗,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 她抬头上看, 展开幽蓝的羽翼, 穿过流云,飞了上来。
“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
……厌火是谁?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谁?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
“文虎回头又要被朱璃揍了。”蓝羽女孩见怪不怪地嘟哝了一句,转头问,“神君,我们下一个要建的,是东极还是西极?”
“东极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凶犁土丘晦气太重,不先建东极,容易变成秽蜮。”
“等东极建立,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说,“我们百年一复生,不怕晦气的。”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
“神君!神君!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个城名……”
“真快啊。”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么?”
……夸父在钟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最后轰然倒下,鲜血化为一片常年盛开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队伍,向前口吐炽火,接替夸父的脚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话吗?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错落。
一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神话”,一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
头疼欲裂。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么了?”
是啊。
他怎么了?
为什么有那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
仇薄灯转过头去。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
在那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变红了,红得像流动的火。与此同时,仇薄灯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时光在那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眼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转瞬就变得古艳。
“您怎么了?”
……您疯了。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一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后退。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他从空中坠落,气流自耳边穿过。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
黑烟滚滚。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一下子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不是从树上坠落,而是从千万丈高空坠落。
他侧过首,瞳孔骤然一缩。
火。
熊熊燃烧的火。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已经长大的朱雀们一只接一只地坠落,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没有鼓点。
再没有欢歌。
汇聚在一起的身影都远去了。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
……谁在恨他?谁在怨他?黑瘴冲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笑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个吞噬希望的旋涡。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烛南了。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可自从在烛南遇到那个叫“月母”的女人后,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他隐隐地有种预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会被恨意的旋涡彻底吞没。
可他自己冲不出这个旋涡。
刺耳的笑声,悲戚的哭声,苍凉的歌声……
蛇一样在神经末端扭动。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没有用,阻挡不住那些声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声音吞噬殆尽,不想自己被彻底吞噬……不想再变成那一个罪深孽重,不得宽恕的疯子。
忽然,有人的声音压过那些怨怼的咒骂。
……我喜欢你。
声音珍视郑重。
一遍又一遍,撕开旋涡。
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
“你敢再骂一句?”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来,咳嗽着,扭曲着脸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为什么不能骂他!凭什么不能骂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儿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一顿。
“都死了!死了!”书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给别人抄书给别人代笔写信,一两银子都不敢乱花,我攒啊……攒够了银两,攒够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银子,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队到,等带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欢的铜镜,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脸,眼泪涌出指缝。
“我特地交代他们,不要省那点钱,要跟大的走荒队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只好又跑遍了整个旋城,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么用?天轨变啦!他们死啦!”
陆净踉跄地后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书生仰起头,疯癫大笑,扭曲了脸,“我凭什么不能骂!我管他太乙师祖是好人坏人!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凭什么不能恨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哐”一声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忽然惊醒,转身一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出去。
“陆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他头也不回。
他们能恨谁?
他们该恨谁?
……跪倒在地的父亲,满身鲜血的娘亲,苍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缟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着他的画面,甩掉自己心里的怨怼。
能恨谁?
该恨谁?
痛过才悲,才知怨怼。
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该如何使用灵力,像个普通人一样,摔得满面鲜血。他顾不上管自己有没有破相,爬起来就要接着跑。有人从他背后追上来,一把按住他。
“陆净!”
不渡和尚当头棒喝,声音隐隐携裹梵音,手上的菩提明净子发出金光。
“勿痴勿妄!”
陆净定在原地,剧烈地喘息,许久就如猛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稍许,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渡和尚松开手,见他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前方,犹豫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蹲下来。
旋城外的宪翼之水缓缓流过,礁石上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从阴影中爬出,重新爬到石头上晒太阳。
“和尚,我觉得自己好虚伪。”
陆净忽然开口。
不渡和尚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希望仇薄灯能逍遥,希望仇薄灯能安好,我怕看到仇薄灯救了城池后,却被逼上绝路,我怕听到仇薄灯愿意舍命救人,却被指责唾骂……可我却不敢回药谷,不敢见到我爹。”陆净声音沙哑。
不渡和尚没说话,慢慢转动佛珠。
“他救的人,杀了我娘。”
转动的佛珠一停。
不渡和尚抬头看陆净,陆净垂着眼,低头看着地面。
药谷的谷主夫人在几年前去世,据说是死于一名刺客之手。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药谷恪守的准则……那不是他的错。救那个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只是跟平时一样救死扶伤……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去想,他那天为什么要救那个人?那个人要是没被他救了,后来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砸了他的药鼎。”
“他为什么要救人?”
“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知道我该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来,想娘继续教我读书,继续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话……他要救人,要医者仁心,可凭什么要用我娘来成全他的道义?凭什么?”
不渡和尚没说话。
“我听到药谷一些长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手回春,他悬壶济世,他医者仁心,他誉满杏园。可那又怎么样?到头来自己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手里……”陆净胡乱抹了把脸,“我不敢听,怕听多了,自己也恨他了。”
不渡和尚沉默。
“我怕我也会觉得他是个愚不可及的滥好人,我怕我也会觉得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我娘教过我,不是那样的。”
陆净闭了闭眼。
依稀又看见素窗边,挽着发髻的女人持笔写下“善”与“恶”……要坚持正义,要坚持她教的一切好的美的。
“我不敢回去。”
“我怕我恨他。”
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人。
怨怼啊。
“我厌恶仙门和空桑拦截仇大少爷,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不愿意听到流民唾骂仇大少爷,觉得他们根本看不到仇薄灯的付出……可连我自己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药谷,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陆净脸上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和尚,我真虚伪。”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拍拍他。
谁也没有再说话。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该坚持的?他们找不到答案,只能在墙根处并肩蹲成两条逃难的败家犬。
“可算找到你们两个了!举行龟卜的祭坛在杻阳山的南脉,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半算子翻过城墙,跳下来,急匆匆地问,“呃……”
落地后,看到陆净一脸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半算子愣住了。
“怎、怎么了?”他试探地问,“被你哥揍了?”
“没。”
陆净胡乱擦了擦脸,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冲他使了个眼色。半算子不再追问,跟上脚步略微有些踉跄的陆净。
三人并肩朝杻阳山的方向赶去。
旋城中,茶馆酒楼。
新的来客新的闲谈,新的愤慨激昂。
………………………………
“故太乙师祖仇薄灯,诡乱天轨,窃占日锚,是以四候相乱,四/风不序,时令难合,历农难续。饥馑疾疫,祸难臻至……涌、清、沧、兰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一气,难称仙门……”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几张纸上的字。
“……慢侮天地,亵/渎时岁。”
读到这里,长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开手。
洛水书庄袁沐先生撰写的《说清日》打着旋从空中落下。
“拼着神魂将碎斩天索,给十二洲求一条生路,就换来这么个连篇累牍,恶贯满盈的下场,值得吗?……要护的苍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惧你,寄予希望的仙门忌惮你……怨怼懦弱贪婪狠毒、不知感恩不知满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魉。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不懂这个道理?”
黑衣百冠者低头看古木。
古枎的枝叶比以往更密,从银色转为玉色,金乌栖息在不远处,歪头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动手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树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一位白衣神君竭尽所能留下的一丝余火。
不久前,留下余火的人,又一次点燃了火焰。
“说错了,你什么都懂。”
“你就是蠢。”
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悲悯有罪,赤诚有罪。
贪婪无罪,野心无罪。
良善最可悲。
第95章 “带我走出去。”
枎枝沙沙作响。
栖息在不远处的金乌探下个巨大的脑袋, 就要啄黑衣白冠的青年。青年一掌拍在它的长喙上,把它推开:“一边去, 今天不想打架。”说着,他又古怪地笑起来,“现在可没神君护你这扁毛畜生。”
金乌愤然炸开脖上的羽毛。
青年不理睬它,坐在枎木上沉默地抽起旱烟,白雾袅袅腾起,模糊了他的神情。
“石夷死了。”
他自顾自地说。
“一千年前,御兽宗杀了它, 把它炼成了镇韦风风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书特写,人人欣喜恶妖得除……哈,恶妖!它本来就是在镇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来,笑得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好有意思,斩妖除魔!好有意思!”
他连说了三遍“好有意思”。
长风冷峭。
“那家伙就是个傻大个, 长得凶神恶煞,脑子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它连那些野祠是为它建的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那些人牲是为它杀的……它只记得你让它守西北隅, 教它什么时候启风穴, 什么时候关风穴。然后就是想见你。”
青年轻笑一声。
“你看, 石夷什么都不懂, 只听你的话,老老实实地守风穴, 觉得只要守住风穴, 就能等到你回来。结果呢?你回来了, 他死了。到头来能见你一面的,居然是恨你的月母和经女……石夷要是没那么听你的话, 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荡荡。
神枎非桑,神君不在。
青年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敲了敲琥珀烟斗,敲出一点暗红的余烬,看着那点暗红向下落,在风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无声无息。
“算了,没意思。”
他松开手。
烟斗掉下去,青年站起身,手掌一翻,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干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团一点一点融进枎木中,眼瞳转化为一片冷翠。
那团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生机一层一层裹住。
直到看不见。
“我不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们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进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金乌展开双翅,载着太阳向天空飞起。覆盖百余里的神枎树冠一起翻涌起来,层层如浪,热风浩荡。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枎叶如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树影中,眉眼带笑。
枎叶翻涌。
幻影消失了,树上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离去。
不再回头。
……………………………………
柳阿纫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为第二个金乌栖息之地后,山海阁很快就派了几名阁老和许多弟子过来,主要是为了照看神枎和金乌。为首的阁老姓陶,就是曾经驾飞舟来接走仇薄灯、左月生和陆净三人的那一位长老。
“怎么这么快,少阁主就成阁主了?”
刚穿过院子,就柳老爷喝醉了,又在扯着陶容长老叨叨。
陶容长老爱下棋,柳老爷棋艺好。陶容长老索性就没去住城祝司准备好的净室雅间,跟左月生当初一样,在柳家窝了下来。陶长老没架子,柳老爷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来,两人就成了好友。
这一有交情,柳老爷说话就有些没把门了。
当着人家山海阁阁老的面,问左月生怎么这么快当上阁主,也不想想,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质疑现任阁主的能耐。
“我闺女当个城祝天天忙这忙那的,就够辛苦了,少阁主现在管的可是一整个山海阁,事儿不知道要多多少去……”
“爹!”
柳阿纫过来,一边喊人过来把柳老爷拉去灌醒酒汤,一边向陶容长老赔不是。
陶容长老苦笑摇头:“没事。”
辞过陶容长老后,阿纫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来,当上城祝后,她就没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长老纡尊住在柳家,虽然他本人不在意,枎城毕竟不能太过失礼,柳阿纫便重回柳家以尽城池敬待仙门之礼。
“阿纫姐!阿纫姐!”
一名新成为祝师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树上,替捉枎木捉虫,见到她便从树上滑下来,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捡到了这个。”
他举起张纸。
柳阿纫习以为常地接过来。
枎城以前的祝师祝女在葛青炼邪法的时候,都被灭口了。新的祝师祝女课业水平参差不齐,有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有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纫平时除了照看神枎外,还要请先生来教他们读书。
“上面好像还写到了仇仙长,”榆七兴高采烈地看她,他现在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唯独仇薄灯的名字是个例外——枎城的人都记得那几个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么,“是救了枎城的那位仙人吗?”
他原本想问,是在夸那位漂亮的仙人什么,却看见阿纫城祝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
“……阿纫姐?”
榆七小声问。
“胡言乱语……这群朽儒!”
柳阿纫神色难看,一把将刻印《说清日》的纸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有人在说仇仙长坏话?”他难以理解地睁大眼睛,“仇仙长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说他坏话啊!”
枎城孩子们的认知里,没有比救了神木和枎城的那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们在树下嬉闹时,争着抢着要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那一位神枎最喜欢的红衣仙人。有几个孩子,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送别的夜宴上敬过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让他们备受羡慕。
“阿纫姐阿纫姐,为什么他们要说仇仙长坏话啊?”
榆七还在问。
“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被骂啊?”
柳阿纫对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她蹲下来,摸了摸榆七圆溜溜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真的很好很好。”
“这样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纫抬头,望着沙沙作响的神枎,记起那一夜枎城盛会,鼓点弦乐,喝酒起舞,最受欢迎的红衣少年靠在墙壁上,沉默地看人群……喧哗热闹里,明明是天生富贵花的少年,并没有很高兴。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隐约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纫轻声说,因无能为力而难过。
榆七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碎纸,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那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我要作很多很多文章,我来告诉外面的人,仇仙长很好很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不该骂他。”
柳阿纫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脸,笑起来。
“那今天要多认几个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城祝司。
金乌飞进苍穹,清洲城池迎来新的日出。
…………………………………………
风过涌洲,三千河山。
仇薄灯和师巫洛这对“私奔”的小两口,在离涌洲西部的一座僻远小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骡老爹的走荒队辞别了。
走荒队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人数众多,并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处,习惯是由老释公带领,走能经过城镇数目最多的道路。到达哪个地点附近,要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动离开,也会有那一地准备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进走荒队里。对于他们的辞别,骡老爹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不巧这次走荒队没有要去那座城的城,又加上风向紧,骡老爹不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韩二画成地图,标准清楚给他们,就领着其他人离去了。
“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要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们车和马都不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那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们也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和仇薄灯并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