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渐凝聚,师巫洛细心地为仇薄灯又盖了一层厚氅。这两天,晚上歇息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仇薄灯,便是白天驾车,也不把仇薄灯单独留在车里。
他要保证仇薄灯惊醒时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渐渐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灯忽然睁开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还停留在某个噩梦里。师巫洛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惊悸,可目光还介于梦魇与清醒之间。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
师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处般回应他。
渐渐的,仇薄灯空茫的黑瞳终于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像刚刚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紧紧地环住师巫洛的腰,像生怕这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
仇薄灯的声音很低。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渐渐地远去了。他什么都没能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做了什么梦,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清楚。
像有东西堵塞在咽喉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怕。不会走。不会留你一个人。”
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个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渐渐变得缠绵,彼此染上对方的温度,仇薄灯才松开手,眼尾微红,懒懒散散靠在师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直到这时,仇薄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只高大的白鹿驮着,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两两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一只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美得静谧又原始。
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只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缠绵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仇薄灯微微偏头,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如幻,又有熏华,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得见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来过。”师巫洛简单地解释,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又说,“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灯抬眼。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能在这双眼睛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想带你去看看。”
师巫洛说。
想带你去看看。
想让你高兴些。
“好啊。”
仇薄灯笑起来。
噩梦的影子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了。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着仇薄灯落到地面,就要抱着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着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灯解开自己的发带,递给师巫洛,然后仰起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泠泠如雾如纱。
顿了顿。
“傻子。”
他语调很轻地骂。
白听了一路的风花雪月,陆十一的好文采也没能熏陶这个人稍微懂一点婉约风雅。明明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却只会说“朝城很美,想带你看看”,就像曾经通过若木灵傀写字告诉他,鱬城很美,却不会多说几个字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会写情诗,不懂风雅。
放到话本里,十有八九只能沦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里,又怎么能让这个傻子沦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开,”仇薄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要给我一个惊喜。”
微凉光滑的绯绫盖过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过雪色的肌肤。师巫洛将绯绫绕到仇薄灯脑后,仇薄灯就整个地被他环在了怀里。他垂着眼,绯红的窄绫在苍白的指间绕过,打成一个结。
“好。”
他应许。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开。”
“好。”
一个慢慢地教什么是风月婉约,一个认认真真地学,就像曾经一个教什么是万物,一个就牢牢地记住。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灯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前的人直起身时,衣衫窸窣的细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
仇薄灯顺从地被师巫洛牵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叶被踩过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寒露滚落的嘀嗒声……世界被放大,又被缩小,清凌凌的草药味始终陪伴着他,黑暗依旧将他吞没,却不再可怕。
有人会带他走出去。
会领他到月色最美的地方去。
第96章 山川为证
冷月流过松石。
手始终被紧紧握着, 湿冷的雾拂过脸庞,身前林叶沙沙, 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提前替他拨开灌木与垂枝,连踩过的青苔仿佛都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始终一路坦途。
轻风拂面。
一路护在前侧的脚步声停了,微凉的手擦过面颊,解开系在脑后的发带。绯绫被轻柔地抽走。
仇薄灯慢慢睁眼。
银白、浅蓝、冷青……
各色雾蒙蒙的光团从沼泽上徐徐升起,那是一只只或大或小的蜉蝣。它们随风轻盈起落,穿行在剔透如雪的幽兰之间。幽兰出奇地大, 修长的茎秆高约三丈许,近看就像一片水晶森林。
又有光滑赭红的圆石露出水面,蜿蜒远去,形成彼此交错的小径。
红绒赤足的小狸撑叶为伞, 踩着光滑的石头,一跳一跳地往深处走去;牛头马身的河兽仰头晒月, 青羽小鸟栖息在它的独角上;二尺高的小木人摇摇摆摆,爬上水晶兰鳞片状的覆叶,去接滴落的花蜜……
这是朝城。
藏在崇岭古林深处的朝城。
属于精怪与山妖。
一只紫金柔裳的蜉蝣轻轻飞落在仇薄灯附近, 化作一名背身薄翼的纤细少女。她偏着头, 纯黑无白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蜉蝣化成一名又一名少年男女, 聚集到一起。
蜉灵们的异样引起了其他小精怪们的注意。
它们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哐当。
小木人从覆叶上跌落, 摔掉了自己头新长的小叶。它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哒哒哒跑过水面和卵石。红绒绒的小狸叶伞落进水里, 呆呆站在原地。晒月的河兽翻身站起, 分开丛生的芦草。青羽小鸟扑扇翅膀, 衔起一支紫莲。
仇薄灯忽然后退一步,撞进师巫洛怀里。
师巫洛轻轻环住他。
“哇——”
响亮的哭声划破寂静。
赤绒绒的小狸高高跃过蜉灵的头顶, 扑向红衣少年。仇薄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它。青羽小鸟落到他肩上,急切又小心地用莲花的茎秆碰了碰他的脸庞,如无声的催促。
“它们都爱你。”
师巫洛说。
小狸妖一边哭一边拼命点头。
朝城是属于精怪与山妖的城,只有心地最纯净的人才能通过它们用来保护自己的迷雾走进来。城中的小妖们很少与人打交道,这其实是它第一次见到这名红衣少年。可只一眼,世世代代相传的记忆便翻涌了起来。
那是所有朝城的城民都有的记忆。
一道模糊的身影。
最初的记忆被对于精怪山灵来说也太过漫长的时岁和生死冲淡了,唯独那种强烈的感情始终保留了下来……它、它们、这座城一定曾经很爱很爱那道身影。
那种爱被铭刻在记忆里。一代复一代。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青羽小鸟将紫色的莲花别在仇薄灯的衣领,小心翼翼落到他肩膀上,仰起头,发出喜悦清脆的啼鸣。蜉灵们手心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幽兰,将幽兰放到水面,推向红衣少年。
长风穿过水泽。
晶莹的幽兰摇曳起来,如千万铃铛一同奏响,发出空灵飘渺的旋律。所有赭红的圆石都亮起来了,白月之下,所有寄宿此地的小妖野怪慢慢地都走出来,载他们进古林的白鹿衔着不知何时编好的兰冠,穿过蜉灵们。
……涌洲西部有奇山,不知山名,山中有迷雾小径,通往一隐匿的小城。城名为“朝”。城中居民大多非人族,间或有修士得入,见城中早晨会生出淡蓝的朝菌,又有许多熏华草和蜉蝣,故而误以为城名意指“朝生夕死”。
来朝相逢。
朝城。
白鹿如长者低首,将兰冠戴在仇薄灯头上。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划过仇薄灯的脸庞。
“哇——哇——”
小狸妖黑晶晶的眼睛里涌出豆大的泪水,它将爪子搭在这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肩上,努力站起身,一边哭一边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
你不要哭。
它年岁尚小,还不能熟练说话,越想说话越说不出来,哭得更伤心了。
“我爱你。”
有人忽然开口。
仇薄灯偏头,看见月光照在师巫洛脸上。
……会在你猜得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猜不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我爱你。”
师巫洛专注地看他,又重复了一遍。
许久,仇薄灯无声笑了。
月光照在他的眼角,水光闪烁。
红绒绒的小狸妖抹了抹眼泪,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师巫洛,然后又看看仇薄灯……小脑袋转来转去,直到被威严的白鹿碰了碰,才后知后觉地跳到白鹿城祝如树枝般的角上。小木人走上前来,捧高一对连理枝。
“这是什么?”
仇薄灯低头看看连理枝,又侧眸看不知何时抿直唇线的某个人。
“媒妁之言。”
师巫洛垂下眼。
仇薄灯不说话。
看他。
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红了耳尖。
“山川为证,不是无媒。”
师巫洛轻声。
不是无媒,不是苟合。
说书人到底没白讲了一路《回梦令》,至少让师巫洛意识到一件事:无媒之婚,谓之苟合……不是无媒之婚,不是轻浮草率的苟合,是枯等千年万年才等到的人,是想要藏进骨血,让他无病无灾,幸福快乐的人。
是哪怕一点埃尘也不愿意让他沾染的心上人。
仇薄灯微微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地抿了抿唇。
“怎么?”他低头,笑,“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师巫洛看着他,慢慢说。
仇薄灯弯腰。
他接过小木灵高高举起的连理枝。
“成亲啦!成亲啦!”
青羽赤喙的鹦鹉在河兽的头上蹦蹦跳跳,展开华丽的双翼。河兽的独角上悄悄地冒出一朵萍莲。小狸在白鹿角上摇晃起毛茸茸的尾巴,水晶兰花芯忽然坠下系红绳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叮当当。轻盈美丽的蜉灵散开,分成两排,高高低低,飞在小径两旁。
赭路如红妆。
蜿蜒向青庐。
仇薄灯侧头看向身边的师巫洛。
不知他与朝城是何时准备的一切,也不知朝城的哪个小精怪哪里为他准备了一件新红的外衣,此刻披到了肩上。这是仇薄灯第一次看他穿黑色外的衣服,出乎意料地好看,连身上的冷厉也被冲淡了。
师巫洛在看他。
仇薄灯无声笑笑,接过白鹿衔来的另一端红绸。
一步步向前。
月照人间。
三更天。
第97章 一拜山色逍遥
月照大江。
旋城外, 宪翼之水越涨越高,声响渐渐如大潮。城中无一灯火, 无一人言,唯闻水声。江畔芦苇浩荡,在月下翻涌如雪浪。江潮高举过岸,三更钟响,天空同时震开八道惊雷,振聋发聩。
旋城城门霍然大敞。
有风花谷七十二人,清一色青衣, 举木旗,出东门,引谷风赴柢山。有玄清门七十二人,清一色白衣, 举金旗,出西门, 引阊阖奔即翼。
有太渊庄七十二人,清一色红袍,举火旗, 出南门, 引凯风赴羽山。有御兽宗七十二人, 清一色黑袍, 举水旗,出北门, 引广莫奔古祝。
又有笑脸弥勒引三十六黄袈僧, 掌合清明, 携凉风往西南去,再有药谷陆沉川, 领七十二弟子,足踏东融,御不周风往西北而去。
再有百氏空桑,披日衣月羽,自城中心而起。
……
烈烈风声,旌旗蔽空。
沈商轻立城头。
他目送莫绫羽引风花谷众人东去。
沉闷的崩裂声接连不断地从他所站立的城墙传出,沈商轻低下头,看见厚重的黑石上迅速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纹。林林总总,大大小小,数十仙门与百氏空桑在旋城待了小半月,抽尽旁近八条山脉的地炁,汇聚成八道布阵的太古之风。在这股磅礴地炁冲出城关的瞬间,城墙裂如蛛网。
沈商轻低低地叹气,仰观天象,看见天空积雨翻涌,但冥月却未被遮住。乌云只在巨大的白月周围急速流动,晦暗的天空还剩下一个清寂的圆形缺口,还有皎洁的月光从那里落下。
照向涌洲西部的河山。
……………………
月色落进酒盅。
宾客满席。
青庐在朝城正中心的水洲。
水洲正中心有一株古树,羽叶樱红,茂密浑圆,亭亭如华盖。结浅紫色果子的薜荔从枝干上垂落,风一吹就像淡青布幔拂动。
宾客大多席地而坐,蜉灵们提着竹制酒坛,轻盈起落,给每一位宾客斟酒。
有体型庞大的棕罴,木头做的大桶捧在它爪中显得格外娇小,十几名紫金柔裳的蜉灵排队给它斟酒;有不及一寸的绣鸟,腼腆地藏在水晶兰瓣下,以雪琼为杯,一滴寒浆便盈盈满溢;也有粗苯丑陋的蛮蛮,结对成双,以独翼共同捧起一杯酒。
山妖小怪不同仪礼,只能根据寥寥几位曾经到过朝城的修士留下来的文集,依葫芦画瓢,半猜半蒙地给它们崇敬爱戴的人举办一场它们看来最好的婚礼。
长者般的白鹿引着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过蜿蜒在水泽中的赭红石路。
月光在他们背后落下。
“新人到了!新人到了!”
充当傧相的青羽鹦鹉高声叫到。
守在石路左右许久的两只猕猴奋力一伸长臂,拉开薜荔青帘。仇薄灯和师巫洛踏上泽中小洲,樱红丹华从古木上大朵大朵落下,纷纷扬扬,盖满小洲,盖满相许终生的新人的红衣摆。
“滴哩哩——”
棕罴忙不迭地放下木桶,鼓起腮帮子吹响小小的唢呐。
冶艳秾丽的少年与清隽孤峭的男子被欢天喜地的小狸妖们簇拥进青庐。
他们的目光在宾客满座间忽而在落花之间相撞,忽而又一起落到共同持着的红绸上。落到肩膀上的丹华,光色灼灼,染成他们眼角缠绵的新妆。
“滴——哩——滴——哩!”
唢呐越吹越高。
独翼独目的蛮蛮肩并肩地舞蹈,不及一寸的绣鸟高高举起琼花,黑文白首的昊鸟频频展尾……所有朝城的城民都眉开眼笑,都兴高采烈,都在奋力举杯,都在送上或听得懂或听不懂的喜悦祝福。
鼓乐齐响,声震天地,压过朝城外的滚滚雷鸣。
……………………
雷落涌西。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千千万万的雷电照亮了涌洲的夜晚,闪电照亮涌洲西部的河山,柢山风花谷起阵,即翼山玄清门起阵,羽山太渊门起阵,古祝山御兽宗起阵……
这是惊世骇俗的兵杀之阵。
纵横千里,天地为局。
上一次仙门联手布阵,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万年,还是几万年?
天地霜茫茫一片。
刹那明,刹那暗。
南疆与涌洲交界的苍青大山在闪电刹那雪白刹那漆黑的明暗之中,起伏,奔腾,如巨象踏过大地。有一支衣着奇特的队伍乘坐魁梧的狰兽东出南疆。狰兽庞然如小山,四足落地闷响如雷,如鼓。
雷霆接二连三地落下。
咚!
咚咚咚!
雷声如天鼓,有人于雷中击鼓。
驼背老人在不断落下的怒雷中安然盘坐,敲着一面不知传了多少年的泛黄大鼓。電光落到狰队周遭十里,就被鼓声生生震散。青白的余光照亮他与其余人的脸庞,每个人的面颊都涂着古怪的油彩。
巫出南疆。
電光不再下落,穹顶蕴积暗紫。
驼背老人将大鼓掷向天空,望向杻阳山的方向:
“南疆一朽骨,来入阵!”
紫電轰然落下。
隆隆不绝的雷声中,旋城的城墙彻底崩塌瓦解。城外,宪翼之水彻底沸腾,河中往日胆怯畏生的旋龟在雷霆中仰首,怒吼。它们深黑的龟甲凸起、裂开,一根根狰狞的骨刺从,体型急剧膨胀变大。
“去。”
沈商轻抛起牧鹤长老守留的符箓。
符箓迎风化火,射向不同的方向,挣脱宪翼之水束缚的旋龟低吼着,笨拙但快速地追随火光而去。所过之处,它们锐变成骨鞭的长尾在地面分开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宪翼之水卷着白浪冲进沟壑中。
旋龟画图,以应天机。
以符箓之火为引,借助旋龟之力,宪翼之水在涌洲西部的大地上奔腾,就像冥冥之中受人牵引在宣纸上转折勾勒的笔墨。这是鬼谷效仿太古洛龟画杀九畴定分十二洲之法,借助旋龟之力,引宪翼之水,来为这一次旷世大阵,画上最后的阵纹。
墨迹汇合又分开,分开又汇合,绕阵脚四山之后,被冥冥中的那根猛然一点,点落向正中心的杻阳山。
轰隆!
如巨石落地,如龙入江,宪翼水自高空落下,狠狠砸进一个这些天来风花谷与御兽宗同力挖出的大坑里。
杻阳山上的所有赤金都被挖掘出来了,聚集在一起,堆砌成一百丈的高台。鹤氅的鬼谷弟子分三十六宿的方向,各自对应星辰而坐,在最高处,牧鹤长老盘膝而坐。宪翼水奔腾落下的瞬间,他睁开眼。
地炁聚,风至水齐。
阵成。
牧鹤长老反手,取四根桃木楔,钉向千里大阵四处天门。
天门封,困夔龙。
…………………………
赭石的蜿蜒红妆路一颗接一颗地暗去,曾照新人走向青庐的水晶兰在惊雷中一朵一朵地谢去,闪电倒映在朝城的水泽上,展开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罗网。薜荔一层又一层,结成了一张又一张深青布幔,将笼罩整个涌洲的深紫電光隔绝在外。
仇薄灯和师巫洛面对面站在丹木下。
丹木的光,照在仇薄灯身上,雾蒙蒙地抹过他雪色的面颊,那张原本就生得过分明艳的脸越发嫣然靡丽。丹木的光,照在师巫洛身上,浅浅地照过他苍白的脸庞,那张原本过分不好接近的脸忽然褪去了冷戾,初雪般清俊。
“拜堂啦!拜堂啦!”
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鹦鹉衔来一朵丹花佩戴在自己胸前,声嘶力竭。
红绸正中的绣球垂向地面,持红绸一端的两人同时向对方鞠躬。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只是对拜。
雷霆淹没朝城,只余水泽中心的丹木光芒不散。
第一根桃楔落下。
柢山谷风盘旋,蛇尾鯥鱼在秋末冬初惊醒,展开腋下的双翅,仰首嘶鸣。莫绫羽只见木旗猎猎展开,有奇木拔地。
一拜山色逍遥。
第二根桃楔落下。
即翼山阊阖风吼,腾蛇矫行,有太白荧从高空坠落。守此地的白衣道长只见金旗迎光化碑。
二拜良辰正好。
第三根桃楔落下。
羽山凯风起旋,山裂细缝,蝮虫群出,蓬草生火。太渊庄长老只见火旗就势平展,转瞬百里。
三拜白头偕老。
仇薄灯起身,丹华花又开始大朵大朵地落下。他在流离瑰丽的光里抬眼望向对面的师巫洛,勉力笑了笑,朝师巫洛伸出手去,师巫洛握住他。
“礼成——”
棕罴吹碎了唢呐,鹦鹉叫哑了嗓。
第四根桃楔落下。
仇薄灯身形一晃,再也坚持不住,向前倒下。师巫洛将他拦腰抱起,丹华在这一刹那落尽,雷光照亮仇薄灯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个失去维系摇摇欲坠的虚境在师巫洛展开,业障在虚境里冲天而起。
百鬼哭嚎。
“阿洛……我……”
仇薄灯死死攥着师巫洛的肩膀,挣扎着想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也爱你。
以杻阳山为中心,东起柢山,西至即翼,横去一千里。北起古祝,南至羽山,纵列一千里。
兵杀阵起。
“别怕,天地爱你。”
师巫洛抱着仇薄灯,同他一起坠进虚世里。
第98章 世本无仙
暴雨与紫電一起从厚重的黑云中塌落。
滂沱大雨冲过龟裂的路面, 汇聚成湍急的河流,五颜六色的破碎玻璃与花花绿绿的纸张在水面打着旋。一只苍白的手伸进冰冷的水里, 将一张印满字的纸捞了起来。
纸张被浸透了,但字迹还能辨认,不知哪本古代天文学溯源的脱页,研究的是“夸父逐日”这一壮丽神话意象源于何种太古记忆……不完整的残页认为夸父追日是遂古先民观影定时的造历残影。
师巫怆然闭眼。
古神一梦,大梦千万年,梦往昔之执念,梦花开不败, 梦青松不衰。太过重的执念,就衍化成了虚无缥缈的小世界,似假还真,所欲所求于梦中反欺于现实, 所以月母驻守凶犁土丘千万年,她的族人化为行僵, 始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厌火眠孤岛岛上桃林万顷,永开不谢。
是为“虚世”。
仇薄灯的虚世却始终深藏心底。
从前, 太乙和巫族以为是因为他受创太重, 神魂破碎, 是以虚世缥缈, 不曾外泄。
可事实呢?
事实是什么?
“……是你什么都记得。”
师巫洛抬头,声音沙哑。
他看见积雨汹涌, 阴云垂地, 高楼广厦一栋接一栋地崩塌, 钢筋铁骨扭曲成太古的巨蛇。大道通途一条接一条裂开,黑雾翻滚扑出, 撕碎一切粉饰出来的美好。血肉一块接一块地从往来行人身上剥落,转瞬就变成数以万计的骷髅。
骷髅号哭。
扭曲成神话的往事,始终不忘的罪果,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记……连自欺都做不到的人,要怎么去欺瞒现实?
繁华云烟是假的,肆意妄为是假的,千娇万宠是假的。过往那么多年,他最爱的人,始终活在地狱里,无处逃离。
师巫洛松开手,潮湿的纸张跌落回浑浊的雨水中,转眼被冲走了,但很快就有新的纸张顺着浩浩荡荡的雨水流下来。他逆着水流向上跋涉,黑衣的衣摆被雨水冲展,并没有对周围奇特古怪的景物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异。
越往上,顺流飘下的纸张越多。
到后面,由雨水汇聚成的河面已经被纸页覆满,故纸旧卷重重叠叠,仿佛落满心底的沉灰。
师巫洛在河流的尽头见到唯一一片还未倒塌的建筑。
灰白色的砖,爬满藤萝的墙,旧牌匾上写着求诸己身的校训。纸张就是从菱形铁门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隐约可以听见校门后,有猎犬沿着墙根来回,不断仰起头,冲门外的骷髅叫唤——声音低沉威严,像极了太乙宗看守山门的老天犬。
师巫洛把手放到铁门上。
……………………
哐——
石壁被炸开一个口,尘埃和碎石向里飞溅。
三道身影连滚带爬地蹿出灰尘。
“咳咳——”
半算子咳嗽到一半就被不渡和尚一把死死捂住嘴巴,剩下半截气倒转卡进咽喉里,卡得他两眼上翻,一张清俊的小白脸活生生憋成了紫红色。
“和尚,你要把道士掐死了。”
陆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惊失色。
不渡和尚赶紧松手,尴尬地解释:“贫僧这不是怕牛鼻子咳嗽太大声,害我们被发现了嘛。”
半算子死中得活,热泪盈眶地深吸几口气,然后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不渡和尚屁股上,把他踹回碎石堆里,破口大骂:“死秃驴,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炸洞的声音不比我咳两声大?小道看你就是诚心谋财害命。”
不渡和尚理亏,不好反驳他,只能嘟哝几句诸如“贫僧是债主,要害命也得把钱讨回来再害”之类的话。
半算子:“……”
半算子这回什么都没听见,扭头打量起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的这处大阵穴眼。
三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颇有几分说来话长。
那日,打探得鬼谷是在杻阳山布阵后,三个二世祖琢磨了一路,寻思着以自己的这点本事想要提前毁阵,简直就是痴人做梦。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琢磨出了一个歪招。反正他们与仇薄灯交好人尽皆知,三人索性一路也不做伪装,大摇大摆直奔杻阳山,甚至还专门找了面大旗,由路大文豪洋洋洒洒地题了四个大字:
生死之交,两肋插刀。
尔后,三人就扛着这面昭告天下的大旗,光明正大跑到杻阳山脚下,把旗帜一插,开始每天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强闯祭坛”的壮举——说是壮举,其实就是三个人轮流闯山,然后没登多高就被驻扎此地的仙门长者哭笑不得地丢下山去。尽管屡战屡败,三人依旧屡败屡战,成了一时涌西人尽皆知的笑谈。
药谷、鬼谷和佛宗那边,陆沉川一面是对自己这个弟弟那日的质问心中有愧,一面也是想让他碰碰壁,知道什么非人力可违,默许了他闯山的行为。
佛宗的笑脸弥勒则要现实一点……不渡和尚虽然年岁小,但毕竟顶着个“佛子”的名号,在宗内地位比他还高,只要不是做出什么祸害佛宗之事,笑弥勒也不方便管。
鬼谷派则向来崇尚“无为”“自然”,牧鹤长老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余下的鬼谷弟子去劝半算子的时候,半算子只一句话“各位师侄是打算来替师叔还钱吗?”——据说,只要他闯山一次,山海阁左月生就付酬银一百两。鬼谷弟子当即溃败,掩面而走。
只剩下负责布置杻阳山祭坛的风花谷众人,被这三个二世祖搞得不得安生。
正儿八经地应对吧……三个人的修为摆在哪,一闯山,挥挥手就击退了。他们被揍一顿,也不生气,窝山脚休养一阵,就又生龙活虎地继续闯,跟牛皮膏药一样。但如果要动真格把人逐出杻阳山,他们就真的要拼死拼活。风花谷怕不小心把人打出个什么好歹,药谷、鬼谷和佛宗面上不好交代,也只好在每天闯山时把人撵下去,捏鼻子认了这口气。
反正,谅他们三个二世祖,能掀起多大浪花?——还真就让他们掀起了浪花。
明面上,他们是敲锣打鼓,大肆声张地试图强闯祭坛,成了一时无二的笑话。背地里,由半算子借推星盘之力,算出了千里大阵死门所对应的“坤位”,再由陆净结合毒经和药典上记载的古法,寻到两只在杻阳山底沉眠的穿山兽。然后由不渡和尚出马,威逼利诱地“渡”了这两只穿山兽,说服它们替自己三人挖掘地道。
这穿山兽久居地底,生来便有一身穿壁凿石的好本事,涌洲西部的地底,多有它们挖掘出来的地道,罗网密布。此时又恰逢穿山兽打洞屯食的时节,便是有仙门大能察觉地底深处的动静,见是两只穿山兽,也不会起疑。
就这么“明闯杻阳,暗渡羽山”,三人在今天傍晚被“押”回旋城后,等到众人都起阵离开,便马不蹄停地钻地洞,一路狂奔。
“牛鼻子,”陆净环顾四周后,狐疑地问,“你真没算错地儿?”
炸开石壁后,他们滚进了一个略微有些空旷的岩洞,不断有水从他们头顶的钟乳岩上滴落,嘀嗒嘀嗒地,落到后脖颈上,透心凉。不渡和尚摘了菩提明净子,充作火烛,祭起来四下一照。
遍地怪石,地河涓流。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坤穴”。
“应该没算错,”半算子掏出他的推星盘,一边摆活,一边解释,“坤穴是鬼谷奇门遁甲的说法,定的是大阵的死门。卦术与奇门遁甲相依相通,牧鹤长老的兵戈卦,在我们鬼谷都有神鬼莫测之誉。就凭我们几个,想破牧老的阵,无异于痴人说梦。小道能算出这死穴位置,除了推星盘乃三大古卦之首外,也是因这千里大阵并非全由鬼谷弟子负责的,气机牵引之间,有一定的滞涩。”
“所以呢?”陆净不耐烦听他叨叨一大串,“说人话。”
半算子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试试看,把这死门中与仇施主气机相关的事物毁掉。”
“毁掉这阵就破了?”
陆净闻言,问道。
“……要是能这么破了,我们何必明闯暗渡?”半算子被他噎了一下,“毁了坤穴中与仇施主有关的事物,死门就会出现一线可趁的生机。小道想,那位首巫应该就有机会,借此带仇施主脱身。”
陆净听了个半懂非懂,嘟嚷:“太逊了吧……绕了这个大圈子,花了这么大力气,只能争取一线可乘之机。”
不过他也知道凭自己三人的本事,也没法奢求太多了,一抖衣服上的碎石,开始寻找这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事物。
不渡和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便已经举着明净子四下检查。
忽然,他指着不远处喊道:“那边有东西!”
不渡和尚在喊的时候,自己便已经动身过去了,陆净和半算子赶到近前,却见他站在一片广场上一动不动,像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东西。“和尚?和尚!”
陆净喊了他两声。
不渡和尚没回答,依旧死死地盯地面。
陆净快走两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广场”是由一块又一块巨大平石铺成。这些石头太过巨大,以至于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洞穴空旷无比。那些石头虽然巨大,但都是破碎的,边沿的碎痕隐约有些互相吻合,朝上的那面光滑平整,刻有文字,仿佛……仿佛这些石头曾经是某一块古碑上的一部分,被削去打碎后,如今又被人找回拼凑了起来。
陆净转念就觉得自己这个联想,简直荒诞可笑。
单就残片就占据大半个穴洞,要真有这么一块古碑,岂不是要大如山壁?
……等等。
陆净猛然惊醒。
十二洲曾经的确就是有这么一块奇大无比的碑!那是一块刻满天符的古石,它就屹立在兰洲的泛林中心,史家将从古石上的天符誊抄下来,翻译成《古石碑记》,将《古石碑记》所记载的历史称为“太古”,将古石残缺的部分所代表的历史称为“中古”。
中古难溯,通史难成。
是以史家称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
意识到这点后,陆净一下子明白了不渡和尚的异样——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东西,是古石碑记残缺的部分?是那段扑朔迷离的中古往事?
他抢步上前,想看石碑残片都记载了什么,结果发现上面的文字自己一个也看不懂,扭头左右一看,半算子反应和他一样。唯独不渡和尚怔怔地看着那些石碑,脸色惨白。
“……世本无僧,”不渡和尚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那么空洞,仿佛从远古传来,“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世本无仙。”
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
世本无仙。
哪怕是陆净都为之一震,脑中轰隆一片,有如闷雷滚滚。
修士得大道,便为仙人,十二洲的历史几乎就是仙人的历史。对于仙门出身的陆净和半算子来说,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这段残缺的古石碑记的意思分明就是,中古,乃至更早以前的太古,十二洲上不存在修士!
“……岁遇大厄,神君观四极未成,四时不忒,厚土瘴迷,瘟疫盛行,众生难生,遂以道设教,授与贤圣……人登不周山而得道,是以称之为‘仙’。”不渡和尚扭头看陆净和半算子,脸色苍白,“药修杰出者常被称赞为什么?道者呢?仙门的祖师爷又称什么?”
陆净和半算子同时后退一步。
这个问题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药修的楚翘常称“医圣”,道者魁首又称“道贤”!不论是刀修、剑修,佛、儒、道……都有类似的称呼!但在更早之前,最早的时候,是仙门的祖师爷被这么称呼的!
“你们记不记得那句话?”不渡和尚声音沙哑,“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
陆净踉跄坐倒在地。怎么会不记得?
但凡是个修士就一定知道这句话,这是所有修士的使命!可这句话在十二洲上流传了千万年,始终只是一句仿佛奉天命而行的箴言,所谓的“神”被认为是天道,亦或者曾经的天外天。
“不是天道,不是天外天,是‘神授圣贤’的神指的只有一个……”不渡和尚盯着他们,一字一顿,“神君!他就是神君!他就是神君!”
陆净和半算子脑海中猛然一震,嗡嗡作响。
无法言说的死寂充斥在整个石洞中。
巨大的冲击同时压在三个人心头……不论再怎么浪荡,再怎么纨绔,再怎么胡闹,再怎么离经叛道,仙门始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潜意识里,他们始终是以仙门为傲的,可今天这种骄傲忽然就破碎了。
久久的沉默后,陆净猛地跳了起来。
“一定是搞错了!”陆净崩溃地大喊,扭头要朝石道的方向跑去,“他不是神君么!他不是授道苍生吗?!仙门都是从他那里得道的,怎么会设阵杀他啊……这不是……不是……”
“忘恩负义么。”
陆净猛地停下脚步。
黑暗中亮起第二支火把。
火光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狭长,眼尾一抹幽深的蓝。
月母!
半算子一把抓住陆净,将他拖回来。不渡和尚扣紧明净子,一步向前,将他们两人挡在身后。
三人同时紧绷肌肉,冷汗涔涔而下。烛南一劫,这个妖艳癫狂的女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甚至顾不上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空气中悄无声息涌动的致命危机压迫得喘不过气。
月母没有直接出手。
她举高了火把,火光忽然散开,照亮了那片被人运到这里的古石残碑。
“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看向陆净,吃吃笑起来,“这又不是你们仙门第一次忘恩负义……药谷是么?当初不就是你们在夷丘拦的他吗?”
“你胡说!”
陆净脱口而出。
“我胡说?”月母轻笑笑,忽将火把向前一抛,把整个山洞一起照亮,她身形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不渡三人面前,“那你们仙门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退后!”
不渡和尚大喊一声,一把祭起菩提明净子。
第99章 以一生许你,无病无灾
金光迸溅, 陆净和半算子耳边同时洪钟大震,震得三魂几散七魄欲飞, 口鼻耳血线长飞。还顾不得定魄稳灵,半算子就一跃而出,腾空去接被月母一记手刀击退的不渡和尚。不渡和尚面色紫金,撞得他一起倒飞出去,重重砸断一根老木粗细的石笋。
铮——
菩提明净子跟着一起倒飞回来。
赐自佛陀的明净子平素戴在不渡腕上,虽不显山不露水,细看却又光芒内蕴, 却彻底黯淡了下来。
二人倒退的瞬间,陆净矮身冲出。
不渡和尚余光瞥见,大惊失色:“十一!回来!”
曾以一己之力在烛南搅风搅雨,逼战山海阁诸多阁老的月母出手对付他们三个和碾死三只蝼蚁没任何区别。这位昔年古神今朝大妖可没有对小辈留情的习性, 不渡和尚能抗她一掌,一是佛陀亲赐的明净子不负盛名, 二是月母存心试一试这件佛宗秘宝的威能,只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不渡和尚还是被她直接将护体佛光拍出来了。
陆十一无神物在手, 就他那副弱鸡身子骨, 哪里扛得住这大妖一巴掌?
陆净充耳不闻。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同时自碎石堆中扑出, 一道去拦, 又同时因胸口的剧痛,一起滚倒在地, 来了个佛道一家——月母拍在不渡和尚身上的那一掌, 掌力直接穿透他, 又拍在了半算子身上。两人直到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实力悬殊”。
眼见月母一掌落向陆净天灵盖, 半算子来不及多想,抹了一手鼻血,直接摁在了推星盘上,朝空一抛。
月母莹白的手指略一滞,就复继续下压。
就这一刹不到的停滞,药谷最不成器的小公子已如灵狐强行扭身,从她掌下避了过去,一张手,数十枚暗弩流星般刺向她的眼瞳。
见暗弩袭来,月母不闪不避,屈指一握。
几十根暗弩刹那化为齑粉,晶莹如尘。暗弩确确实实是碎了,可那些晶莹的尘粉却迅猛蓬开,化为一大团模糊的灰雾将月母笼罩其中。
他一无体魄之敏,二无刀剑之资,唯独在逃命轻功和下三流的奇淫技巧上颇有几分天赋,大抵是积年兄长拳下求生练出来的。走偏锋习毒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左月生合作,取天工府之巧器,配毒物之急烈难防,专门玩起了江湖正道最不屑的阴毒小技。他方才投出的几十枚□□皆内部中空,一旦碎去藏在其中的蓱毒随着一起激发,无处不在。
一道闷响。
腾卷舒展的蓱毒灰雾定格了一瞬,就忽如遇蟒吞山气,长鲸吸水般被纳进一个玉盒里。面色灰白的陆净被一位悄无声息出现的白衣纪官提在手里,白衣纪官指节带积年书茧的手则与月母秀美莹白的手撞在一起。
无形的气流仿佛一面竖镜般伸展。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守阵?”
月母眼波流转,视线自白衣纪官衣领袖口掠过,巧笑震腕。
白衣纪官闷哼一声,拎着陆净的后衣领,身形笔直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在挣扎起身的半算子和不渡和尚身前停了下来,将他们二人护住。
听到“北葛氏”三个字,连陆净在内三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陆净下意识挣了一下,被白衣纪官向后丢到半算子和不渡和尚附近。
“后生子晋,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
白衣纪官垂下手,以大袖掩盖住手腕的颤抖,平静回答。
陆净滚到不渡和尚旁边,清晰地听到不渡骂了声娘——怪不得他们炸石壁的动静那么大,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感情守坤穴的人早就发现他们了,只是对方真正在等的目标,是月母罢了!
啪嗒。
推星盘打半空落下,掉回半算子身边。
怎么办?
陆净躺在地上,转动眼睛瞅不渡和尚,他一时间分不清眼下这白衣纪官与疯癫月母到底谁敌谁友……平心而论,哪个都不像好人。
不渡和尚脸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明净子又扣在了手里,陆净朝他使眼色,他只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按兵不动,先让他们打一打。
熟料,就在此刻,整个底下岩洞忽然震动了起来,石头大颗大颗地从头顶砸落。正在对峙的白衣纪官同月母俱是一惊,面色微变……一种沉闷的嗡鸣回荡在所有人耳边,那嗡鸣仿佛是从不知几万里深的地底传出,简直就像厚土的怒鸣。
…………………………
朝城雾凇浩荡。
水晶幽兰一开复一谢,赭红石径明了又暗,小木人走进水中,化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河兽仰首,吞尽雷光。丹华木下的灼灼绯花里升起一个石台,一身新婚红衣的少年阖眼沉眠,师巫洛揽着他,也闭着眼。
渺渺雾霭笼罩下的朝城,浑然如一块静静躺在山岭间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几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为苍生拔剑一战。他自南向北路过涌洲边陲。偶见蜉蝣羸弱,熏华易枯,白鹿难寿,丹华易摧,便停下脚步,想要留下一点镇山护灵的宝物,可他一路北上,东赠西留,只剩下一柄剑,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
师巫洛将白玉圭放到仇薄灯掌心拢好,他起身,凝视仇薄灯沉静的睡颜。雷霆止了,但堆积在石台边的丹华花发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灯脸庞的同时为他上了一份古艳嫣然的新妆。
雾凇淹没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间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干上,或趴在洲石上,陪着石台上的红衣少年一起好梦……他的心上人在深爱中安眠,也将在深爱中醒来。
“山河爱你,沧水爱你,天地爱你。”
师巫洛脱下鲜红的新衣,盖在仇薄灯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许你。”
许你无病无灾,许你平安喜乐。
……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狰兽,高声齐唱世世代代相传的祝歌,破开起旋的凯风,悍然撞进涌洲千里兵杀大阵的南门。
“放肆!”
守大阵南门的太渊庄长老又惊又怒。
惊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还有这等骇人实力。怒的是东西南北四门,偏生自己这一门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太渊庄是诸多门派中最弱的一个?
念及此处,太渊庄长老曹世清毫不犹豫,负三剑出阵。
他一震肩,左剑桃木出鞘,右剑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里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凛然风,刹那间,晦暗中剑意化象,浩浩荡荡杀向入阵的巫人。
狰兽兽头上,一直佝偻着背打瞌睡的老巫伸了伸腿,踢起一片滚滚黄沙,黄沙后发先至,铺天盖地,将个芳菲桃林打得稀巴烂,将个青柏风扯得破碎。曹世清长老平生还未对阵时被这么轻慢过,一张脸瞬间青紫,不再以意御剑,反手一抹,拔正中寒霜剑出鞘,一剑刺向形容枯槁的老巫。
“破铁一把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巫罗大笑,猛然起身,虎扑而出,也不动用兵器,一掌拍出。
“再去练三百年!”
血肉之掌与金铁之刃相撞,轰鸣如洪钟大吕,震人耳膜。
曹世清闷哼一声,倒退飞出,立刻有太渊庄其他长老掠出,将他接回阵旗之下。巫罗自落到狰兽背上,跛足驼背,讥讽一笑:“当初孟沉老儿使松木剑尚且斩我一足,现在你这太渊门人用寒霜剑连我一掌都接不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岁数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
曹世清吐出一口血,怒目而视。
巫罗不理睬他,放眼眺望腾卷百里的火旗,忽然大喝:“孟沉老儿,空桑走狗,出来受死!”
声音滚滚,辗转百里。
“巫罗,你们巫族逆行倒施,引来一次荒厄浩劫还不够吗?!”蓬飞的火海中转出一名白衣道长,手持拂尘,背负松木,“你们巫族是想遭天罚吗?”
巫罗尚未答话,便有人黑衣绯刀,走出虚空,问道。
“何来天罚?”
见到来者,手持拂尘的白衣道长神色略微一变。至于他背后的其余七十名太渊庄门人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会是神鬼皆敌的师巫洛一人孤身赴阵,同时祭剑出鞘,毫不犹豫地直接引动大阵。
白衣道长一敛容,一面也将松木剑祭起,一面高声应道:“枉顾苍生性命,天若有道,自将罚之!”
师巫洛忽然笑了。
极轻极冷。
“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
第100章 天地有道
“天若有道, 第一当罚的,当是我辈仙枭。”
麻衣道士手提剑鞘, 麻鞋沾水,立于沧溟之上,与一由骷髅扛锁艏悬红灯的高阁画船遥遥相对。画船与麻衣间百里海面静如止水,止水之外,是妖氲如沸清云如雪,两者隔百里一线的止水泾渭分明。
画船后的阴森妖氲里,飞檐高举, 翼角嶙峋,若有百万妖鬼百万古怪。
麻衣后的浩渺清云中,有鹤氅老者,有俊逸少者, 林总只有八十一人。
“有意思,”黑衣白冠的青年侧躺在骷髅红灯画船首上, 单手支头,闻言讥笑,“十二洲仙门不是最爱自喻奉天命而行吗?怎么你们太乙高居仙门第一, 要认罪天地?”
说话间, 不见二者有什么动作, 妖氲和清云忽如怒潮过江, 猛然相撞在一起,妖氲中有百丈黑鳞巨影扭身绞来, 清云中却无甚反应, 唯见一线暗雪一掠而过。紧接着, 便听得锵然声响,一条蛟龙倒飞落回画船之后。
一道飞光弧线, 归入麻衣道士手中的剑鞘。
衔首挡重楼,飞光截太蛟。
太乙第一剑,叶暗雪。
“承恩难还,蒙道难泽,自是有罪,罪已万载。”叶暗雪没去看归鞘的飞光剑,只转首望了一眼涌洲方向,见西南天幕上星辰晦暗,一抹似凶非祥的紫红。他不复远望,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画船上的黑衣白冠的大妖牧狄,“你们三十六岛此次欲登人间,若是为同仙门清旧怨,太乙不拦你们,只要你们立一个契。”
“你们太乙都违誓让他走了,现在还敢来说什么立契?”
跟在牧狄身后的巨猿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本就庞然如小山的身躯再次拔高,獠牙狰狞,口鼻之间流淌雷霆。
“太乙从未立誓禁他半步。”叶暗雪冷笑,“不要忘了,十八年前,是你们不愿同我太乙相战,转与他人签契立誓。那契上我太乙何曾签下半字?”
“狡舌!”巨猿咆哮,暴起一掌拍出,海面动荡,“谁不知你们仙门同空桑沆瀣一气!”
叶暗雪向前一步。
一步踏出,一道细痕白线从他足下平推而出,也不见有多大声势,只那么似缓实快地向前,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所过之处,巨猿一掌掀起的狂澜就被推平抹去,百里一息即过,白线转瞬抵达骷髅画船前,破水而出,撞上巨猿的手掌。
巨猿一把攥住,低吼捏碎。
它动了真火,就要一跃出船,去把对面的道士撕碎。
“耐心点,”白冠牧狄一伸手拦住他,转问叶暗雪,“立什么契?”
“三十六岛不入南疆半步,余下仙妖恩怨,两两清算。”叶暗雪平静答道。
牧狄语调玩味:“我当你们是为仙妖之争来拦路,没想到……”他环顾沧溟,忽又讥道,“只来你们一宗也敢来拦路?”
昔年不周传道,千门千派,何其盛哉!与那时盛景相比,眼下这又算什么?
“一宗足矣。”
叶暗雪轻声道,身上麻衣鼓振。
他背后,余下太乙八十峰脉的长老齐齐向前一步踏出,清云沸腾澎湃,霍然排向东西两侧。刹那之间,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间云气涌荡,白练贯海,拉开一道巍然高墙,将百万妖鬼的去路悍然截断。
自三千年前颜掌门提剑上空桑后,太乙重出东扶风。
独拦三十六岛。
刀剑出鞘。
……………………
涌洲风起。
凯风旋转,地火在起伏的山岭上滚动,如一条蛰伏的火龙。
在太渊庄祭起火旗的瞬间,整个千里大阵立刻被引动,千万刀剑同时掠上天空,雷电在刀与刀,剑与剑之间流动,形成一片新的穹幕。从羽山到古祝山,从即翼山到柢山,全被電光笼罩,与地面蛰伏的火相结合,构成一张天上地下无处可逃的罗网。
雷霆凝滞在天空中,照亮每个人的脸庞。
这次出南疆的巫族族人站在巫罗背后,与正面的太渊庄七十二剑客相对峙。
师巫洛黑衣绯刀,独自立于虚空,黑衣猎猎。
清明风起,佛宗笑脸弥勒出现在西南角,双手合十,道了声“皆大欢喜”,云中迎风便落下一尊笑口常开的紫金弥勒法相;东融风起,药谷陆沉川飘身而升,青灰衣衫烈烈,抛起一尊丹鼎,风中便或盘或绕涌出九条青蟒;谷风风起,风花谷莫绫羽踏红绸而上……
一道、两道、三道…………
佛家法相,道家神通,武士剑意刀罡所化万象,纷纷而起。
一时之间,这千里樊笼被诸多异象淹没,或杀机森然,或气息内敛。然而不论是哪宗高人,面对这提绯刀独自出现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怒色难掩。在座人,数一数,基本都能数出自家与他的仇怨来。
或师长遭杀,或亲友遭斩。
这一千年来,仙门也好,空桑也罢,有太多人死在他手上了。
称之为“血海深仇”不足为过。
一道赭衣负枪自北门而来,听见他说的那一句“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当下冷笑了一声,便清叱一声“游龙,去!”背上寒/枪震落裹布,腾起化作无数纷纷扬扬的枪影,共计一千两百道,浩浩荡荡,如洪流般贯空而过。
兵戈千百,大类十八,枪为其一。
天下武者大抵总爱逐风追浪,各效名侠,其中东洲因仙门太乙金错暗雪久居第一,故武者多配刀剑,而西洲近三百年来,弄枪之风最盛,盖因御兽宗出了一名天下枪魁。
枪名“惊游龙”。
曾一枪入海,惊散九苍龙。
赭衣枪魁自北而来,一千两百道枪影掠过羽山山脊,直贯而下,如百川东流,在出海那一刻千枪归一,汇聚成一柄青色□□,直刺向稳然不动的师巫洛。
师巫洛依旧只是冷冷地看着站在火旗之下的白衣道长。
黑衣猎猎,绯刀未出。
凌空而下的惊游龙悬停在他身前十里,枪身上如有苍龙滚动,青色的光芒在枪身上跳动,光纹如一朵朵青莲瞬息绽放,莲瓣旋如齿距,将周围的空间撕出一道道裂缝。然而最锋利的枪尖却始终只能点在一处虚空,进不得一寸。
“你们一口一个天命,”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漠然冰冷,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上至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下至阵外百里内封山道的宗门子弟,“天命只觉得你们……”
惊鸿枪尖出现蛛网般的细纹。
“可憎可恶。”
咔嚓!
刺目的金光在空中炸开,惊鸿枪连带重重叠叠的无数青莲一同化为齑粉!
赭衣枪魁闷哼一声,踉跄倒退,气息瞬间萎靡,比先前被巫罗破去桃花青柏二剑的太渊庄曹世清道长还要狼狈三分。
亲眼目睹这一幕,阵中不少人面色微变,人名树影,多是影长于形,名不符实者更多一些。然而在师巫洛身上,传言却一点也不带掺假——只一照面,西洲枪魁落败。哪怕神鬼皆敌之名早已远扬,这一幕还是来得太过可怕。
“阿弥陀佛。”
笑脸弥勒双手合十,轻轻向前一步,云中纷纷扬扬坠下大朵佛莲,将扩散开的枪芒碎金消去。
金日腾空,白月高悬。
牧天的空桑百氏在鬼谷牧鹤长老布下的这一兵杀之阵中,升起了十轮金日和十二轮白月的虚影。金日白月出现的瞬间,整个大阵为之一震,连带起伏绵延的山川都真的腾卷了起来,大块大块的滚石沿着山脊滚下,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衣绣十日的太虞族长漫步出月影,面色阴冷,与师巫洛遥遥相对:“旁门左道也敢妄断天命?”
“他怎么不敢?”
旁次里,有女子的笑声又尖又利,直刺云天。
伴随着这刺痛耳膜的笑声,羽山忽然整个地震动起来,镇守羽山火旗的太渊门白衣道脸色一变,一拂尘击向地面,拂尘做剑,剑气透地百丈。这一剑迅如惊雷,但笑声比剑来得更快,轰隆声响中,千万斤重的岩石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出。
一道幽蓝的身影自滚滚烟尘中扶摇直起。
“月母!”
太虞族长神色一变,事前根本没有谁想到这个疯女人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烟尘里,又掠出一道白影,白衣纪官将陆净三人扔到无火地,挥袖止住了落石,尔后朝太虞族长略微一欠身,歉意道:“子晋无能,未能拦住她。”
“废物。”
太虞族长虽知以月母的实力,常人很难应对,还是忍不住叱骂了一声。
白衣子晋不做辩解,只默默站在一块山石上。
深蓝华美的羽翼在背后展开,月母悬浮在空中,因面前的这一幕吃吃发笑。她的目光从一众仙门和百氏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巫罗身上——这名南疆的跛足老者不知何时手捧一个木匣,木匣已经打开,露出盛放其中的一张深黑巫傩面具。
“月母,你镇守凶犁土丘万年,难道真要就此坠邪,过往功业毁之一旦吗?”太虞族长思念急转,语气稍缓。
月母不理睬他,只是看着那一张深黑漆金的熟悉面具,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背后的双翼流光溢彩。
“果然如此。”
她笑颜如花,看向师巫洛,语气说不出的讥讽。
“果然是你。”
被无视的太虞族长脸色忽青忽赤,一步踏出,背后月影光芒大盛,厉声道:“原来你早就与巫族相互勾结,好!好个巫族!好位月母,你们出卖人间,为祸苍生,此罪虽诛难消!”
月母终于将视线移向他。
严词厉色的太虞族长一愣……月母看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他眼下的一言一行都滑稽到极点。
“怎么?”月母在虚空中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以一种混杂嘲弄和怜悯的目光缓缓扫视立于阵中的诸多仙门中人以及牧天者,柔声问道,“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在谁面前夸口?”
她的问题来得奇怪,九成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太虞族长眉头一皱,觉得她疯得更加彻底了。
唯皆大欢喜的弥勒法相和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巫族族人神色不变,始终一片肃然。
见四下无人应答,月母又大笑起来。
“你们还猜不出来?”她妩媚的脸庞满是快意,一指冷冷看她的师巫洛“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不知为何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空桑不是一口一个天命吗!你们仙门不是一句一个大道吗!哈哈哈哈哈,”月母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歇斯底里,扭曲的恨意和快意同时出现在她姣好妩媚的脸上,“他就是天道!”
“他就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