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风花谷莫绫羽柳眉一扬,目光立刻扫向余下的百氏族长,“你们空桑想要做什么?!”
“天覆地载,大道之所常!空桑仅司牧天之责,请大道归于无相!”
空桑百氏余下的族长声色俱厉,或手持日轮,或背负月影,分八极,落到师巫洛周围,与神像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作为古神的后裔,他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血脉,请求天外天的古神降化身于人间!
——请天外之神,镇一方天地。
原本这是空桑为仇薄灯所准备的压箱之术,也是天外天赐予他们南来涌洲的底气。
要彻底镇压一位曾经的神君……哪怕他后来被放逐出云中城,也唯有诸神云集才能做到!烛南一战,令空桑真正骇然的,不是隐忍六百年的左梁诗,而是迎战月母,剑斩天索的仇薄灯。
万剑出鞘,犹如君临。
一剑纵横三千里。
这足以令空桑百氏全力以赴。
出于某种顾忌,他们其实也不愿意直接动用这一招。
可师巫洛斩杀太虞族长、孟沉道长、太渊门人以及重创无定禅师,却令他们无法再拖延下去……如果不是事情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被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打了个措手不及,太虞族长提前身陨,眼下还能再多一尊太阴神像降临。
嘀嗒。
血顺着绯刀的刀刃向下,滴进浩浩汤汤的宪翼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师巫洛孤峭如竹,任由一尊又一尊神像落下,平静得就像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尊坚硬的雕像。他环顾四周,视随之落下的百氏族长如无物,只是一尊、两尊、三尊……将降落的天神像一一数过去。
“诸位!世间岂有枉杀无辜之天道?”北葛族长朝皱眉的陆沉川、莫绫羽等人高声道,“孟沉长老不过失言二三,便遭横死。无定禅师慈悲忏悔,却还是遭到毒手。兔死,狐尚觉悲怆,难道诸位并无唇亡齿寒之心?”
“放你二大爷的屁!”陆净一口血差点被气出来,“厚颜无耻!!!猪狗不如……呸,拿你们跟猪狗比简直就是辱没了猪狗!”
说着,陆净重重一口唾沫呸了出去。
以空桑百氏的地位,北葛族长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唾骂,一时脸色铁青。
“陆公子!”北葛族长冷冷扫了陆净一眼,转看向不动声色将陆净挡在背后的陆沉川,“令弟年少,难道三公子也不懂利害关系吗?”
“我利害你……”
陆净还要再骂,突然肩膀疼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后半截话卡在咽喉里。
“幼弟莽撞,让北葛族长见笑了。”
陆沉川一手按在陆净肩膀上,不偏不倚恰恰好按到他的伤口。
“哥!”
陆净大吼一声。
陆沉川转头。
“哥,利害关系,不是这个利害法,”陆净声音嘶哑,“我们药谷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是这么渡的!”
陆沉川与自己这个不知何时长大了的弟弟对视。他不说话,陆净几乎快要哭出来,却还要死死地犟直脖子……不能低头,不能退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啊,这是娘当初教过的不是吗?
“陆三公子!”
北葛族长皱眉。
啪。
陆沉川一掌糊在陆净头上,没等他说话,便提起他的后衣领,把他往远离阵门的方向奋力一丢。
“哥!”
“哥什么哥?!多大人了,滚一边去!”
陆沉川头也不回,长剑锵然出鞘,九龙鼎响,九条虬龙腾空而起。
陆家三郎一袭青衫,落至北葛族长对面,尔后朝太乙宗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药谷陆沉川,今日特来赎罪。”
陆净瞪大眼。
第二道衣袂声响。
一位药谷门人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象征药谷的青衫不断落下,或年迈或年轻的药谷修士在陆沉川背后呈扇形站开。
最后,剩二十余名药谷修士留在原地。
请罪者过半。
“……佛宗无定,今日也来赎罪。”
另一侧佛宗方向,无定禅师由两名红袈僧扶持,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七十红袈僧中,有十五人转身,走向空桑百氏,有十余人留在原地,余下者簇拥无定禅师于又一空桑牧天者对面立定。
共计三十二僧人请罪。
不渡和尚不知何时走进红袈僧人中,他一手将无定禅师轻轻提起,抛向陆净所在的方向。
“佛宗不渡,今来赎罪。”
共计三十三僧人。
第107章 人间月天外天
“药谷、佛宗, ”北葛族长不怒反笑,“你二门好狂的胆子, 来日玉石俱摧,人间无容身之地,可莫要后悔!”
“狂不狂,不好说,”不渡和尚嬉皮笑脸,“不过,贫僧佛前吃肉, 塔下酣眠,狗胆应该还是那么三钱二两。”
比起因心中有愧甘愿自受师巫洛一刀,废去千载修为的无定禅师,他年岁可谓极轻, 修为亦有些不足。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件破袍, 领三十二名红袈僧与牧天者对峙,隐隐却有极为诡异的气机在身,先前月母一掌留下的伤,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尽。
说话间, 他一步向前。
“佛本慈悲!”
一尊佛陀金身横空出世, 光芒千丈。
北葛族长略微有些诧异。
他不像太虞族长嚣狂, 行事向来谨慎,不渡和尚于烛南现身, 与仇薄灯等人同行后, 他便命人明察暗访, 细细搜量了相关行迹。看了两宿一夜的佛子荒唐事迹,除去烛南一夜稍显可观, 此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活脱脱一酒肉和尚。
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不渡和尚背后的佛陀金身,完全不该是一个酒肉和尚该有的。
未等北葛族长想明白,当空便又有一道衣袂落下。
“修行之人,连二三胆色也没有……”
女子剑仙黛眉一扬,背负三尺水,踏红绸而来。
“那还不如滚回家种地!”
一道又一道窈窕的身影,在她背后落下。
风花谷三十二人,今来请罪。
“莫仙子,你道侣可是十二洲出了名的大才子,都结道几百年了怎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通文采?”御兽宗中,而另有一高大黑袍男子提枪落到北面。男子落下时,回首朝赭衣枪魁笑道,“路老二枉为天下枪魁!”
有二十余名御兽宗门人头也不回地追随高大男子离开。
被戏谑称为“路老二”赭衣枪魁路棠脸色铁青:“鱼时远!你胆敢如此放肆!”
“莫仙子话糙理不糙啊……”鱼时远喃喃道,随即放声大笑,“路老二,你还是赶紧回家种地去吧!省得一会还要我送你一程!”
笑声中,接着陆陆续续又有十余名落到鱼时远背后。
“御兽宗,今来赎罪!”
“玄清门,今来赎罪!”
“长生庄……”
“……”
宗门旗帜飘摇晃动,隐约间,依稀可见当初不周山云雾缭绕的传道盛况。
北葛族长却只是冷笑连连。
最后一道神光从天而降。
千里之内,山川河流齐齐下沉!
阵中与空桑百氏对峙的仙门众人只觉得胸腹间血气震荡,双耳边钟鼓大作,隆隆有声。天神面前,凡人如蝼蚁,苍生为走卒。放眼望去,只看见一尊又一尊神像威严矗立,身形之巨,好似有千丈万丈,令整片天地都出现一种凝滞易碎之感,仿佛青庐之天只是层琉璃,厚土之地只是片薄纸。
相传太古,神君率众辟启四极时,在校准位置之前,曾令巨灵神举臂撑天。
如今看来,传说为真。
镇压东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天神中,银胄银枪的天神俯瞰人间,口发真言:“师巫洛,你身为一方天地之道,本该至公至正,悯爱众生,却妄生私欲,擅化形骸,暴戾杀孽,徒造冤魂。此为自毁自灭之举,必遭反噬!”
伴随着祂一语落下,厚壤沉降,山壁开裂,地火横流。
师巫洛神色冷漠,不为所动。
黑衣飘摇,绯刀横平。
“既然天道有私,何以配称天道?”坐镇西方的赤面豹首天神威严叱问。
“天道有私,便为左道!”坐镇东方的金甲天神怒声下判。
“左道当断,斜途当碎,”坐镇南方的四臂天神沉声道,“你且自散形骸,否则必将形神俱灭!”
“形神俱灭!”
四方神相背后,各有八尊神兵天将同声开口,声音来回轰鸣,滚滚如雷,像是来自天外的定罪之诏。
北葛族长朝面色肃穆的陆沉川、不渡和尚、莫绫羽等人讥讽一笑。
且不说你仙门并非全然一心,便纵使是你仙门今日全部幡然悔醒,全都悍不畏死,全都胆大包天也无济于事。
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外天!
……………………………………
十二洲的苍穹之外,更有一片翻涌云海。
云海中若隐若现是一重又一重的白玉阶梯,阶梯左右有琉璃阁,有彩云殿,有飞龙楼,有黄鹤台,层叠落错。宫阙之间可见虎豹蛇蟒,也可见宝树琼花,皆是凡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缥缈气象。最顶端,则是一座灯火辉煌的神龛。
“三十六位兵甲之神,已经尽数降临十二洲了。”
一名红袍上神收回手。
白玉天阶尽头的云海被拨开一小片,涌洲山川河流的缩影呈现其中,不论是大城小城,都微如草芥,更别提芸芸众生。
“原来是一方天地衍化的一点冥灵,”一名金袍上神轻轻摇首,“难怪罴牧身为帝子,也被他所杀。若他愿意归顺天外,以他斩杀罴牧的实力,应该能跻身上重天吧?”
“不能够吧。”
一位玉面神在旁侧的彩云间玩味地道。
“依我看,应该是个中天之神。”
玉面神此言一出,琉璃般的彩云间便隐约有低低的笑声。
如玄清门这般的仙门,将从天外天请来的神一律称为“上神”,殊不知天外天自有上中下三重天的区分。眼下聚集在神龛前的,清一色全是上天之神,上天之神高居云端,平时基本不理睬人间的请求。而前段时间,赤帝之子罴牧,为了独占古枎之灵,以上神之尊降临凡间,枎灵没捞到不说,连化身带神龛中的神牌都被斩碎了。
这件事成了天外天的一时笑谈。
笑谈归笑谈,所有聚集在云端的上神心中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归顺”一说,那化形塑骸的人间天道,过往千年没有被天外天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还好,天外天不至于为了他和空桑的仇隙大动干戈,顶多偶尔对百氏施加援手。但眼下,他的身份暴露,天外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他这道天地冥灵给彻底打散。
绝无回旋余地。
原因就藏在云海之下。
——云海下有千百万条金色的锁链延伸向下,于十二洲正中的空桑所对位置归束为一道,然后通过百氏血脉的牵引,半虚半幻,穿过人间与天外的一层无形分界,尔后再猛然放开,纵横交错,网罗十二洲的天空。
天外天,就像一株长在空中的苍苍古榕,垂下人间的牧天索就是它的根须。
一缕一缕,一股一股。
凡人,修士,甚至许多大妖都看不见的人间气机,被牧天索牵引,涓涓细细,源源不断汇聚到天外天的这片云海中。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
牧天!
是以,天神绝不容许人间诞生自己的大道。
若人间有道,又怎容祂们予求予取?
“可惜啊,”拨开云层的红袍上神喟叹,“若不周山没有被斩断就好了。”
原先,不周山为天地支柱,上下不分。若不周不倒,祂们便能够直接占领一方山河,炼化为自己的福地洞天,根本就不需要通过牧天索这么麻烦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汲取。可惜的是,祂们刚将不周山锻造为气机云集之眼,白衣神君便从南辰而返。
一令仙门守镇八方。
尔后自己孤身提剑,剑斩不周颠。
按理说,天柱摧折,上下相分,人间该有一场天塌地陷的大劫才对。可谁也没想到,白衣神君最后选择碎身断骨,消解自身……
若人间无不周,那就由他来扛!
听到红袍上神提及那个大家忌惮的存在,不少上神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当初那一战,虽然神君身陨,却也逼得祂们从此不得亲身降临人间。此番三十六兵甲之神降临涌洲,一是借各自留在人间的后裔的躯壳血脉,二是趁烛南之劫使得人间气机动荡。一直到今日,天外天仍有当初神君留下的痕迹。
原先,天阶尽头,该有一天门,刻有“云中城”三字,却被神君一剑斩去。
剑气残存万载,始终无法消抹。
昔年的云中神君便是强到了这种地步。
沉凝气氛中,蓦地里,有神冷笑道:“既然这十二洲人间,是当初云中众神协力铸成,那众神取人间气机供养己身,理所应当。”
既为我所予,便为我所得。
这么简单的道理,神君怎么就不懂得?
红袍上神摇首,没说话。
祂高坐云端,低首观人间。
人间三十六位兵甲之神构成了一个小周天的阵法,师巫洛处于周天正中心,垂眼按刀,苍白到几乎有些病态的手指一点一点按过刀身。仙门众人分乾坤艮兑坎离巽震八门站定,以对八方之神。
红袍上神忍不住觉得有些遗憾。
这牧天索原本能够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困龙局”,将凡人芸芸聚起的气机尽收觳中,可惜当初神君复生之后,将困龙局最关键的,原本能够钉死夔龙“命鳞”的十二根天索给斩断了。
否则,师巫洛这一点天道冥灵,根本就无法成功化形,更别提潜隐千年不被天外天发现真实身份。
不过,也亏了那一次剑斩天索,才有了后来仙妖对峙的局面。如今妖族对神君恨意至深……若非你神君斩断牧天索,那人间修士便该在卫律期止步不前,那我妖族何至于在中古之后,被迫离开十二洲,迁往海外三十六岛?
“当初开辟四极,妖族出力,可不算少啊。”
红袍上神喃喃自语。
是以,神君你两次身陨,完全是咎由自取!
如今,若你还执迷不悟,便该是第三次了。
自语间,红袍上神面色转冷,祂又伸出手去,将对应十二洲的云海全部拨开,凝神细观片刻后,见南辰方向黑云涌动,便侧首对守在云海窟窿旁的一名铜人甲士道:“可以了,动手吧。”
铜人甲士闻言,缓缓握拳,穿过云海,然后在十二洲的倒影上张开手掌。
自天外向人间压下。
神君三次拔剑今已垂死,谁能再替人间扛一片天?
兰洲万里无月。
清洲万里无月。
东洲万里无月。
……
涌洲万里无月。
掌影扩大,彻底覆盖整个十二洲,
人间无月。
只手遮天!
……………………
人间无月,漆黑一片,唯独三十六位千丈高的兵甲神像光芒灼灼,威严不可一世,祂们围绕着师巫洛和仙门众人,同时高声喝道:“左道当断,斜途当碎,杀!”
万兵齐下。
师巫洛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苍穹。天外天对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又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要将天外天斩尽杀绝?
绯刀平推,一往无前。
来疯!来杀!
第108章 诗画无双
在来自天外天的铜人手压下的时候, 怀宁君止步,眺望涌洲的方向。
“以命相杀啊……”
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天外天与师巫洛的厮杀不论是哪一方胜出,对大荒来说,都有机可乘。但相比之下,大荒更倾向于天外天。
若师巫洛被打散,回归无相,亦或者更彻底一些,被彻底抹去意识, 那么天外天重降人间,十二洲被炼化为洞天福地,短时间内有天神统治,或许会更难吞噬一些。但被炼化成洞天福地的十二洲, 就像原本自由湍流的江河,被禁锢于庭院中, 成为一滩死水。
要知道,死水就算占地再广阔,也有蒸发殆尽的一天。
正因如此, 在此次人间与天外之争中, 大荒有意无意地送给了天外天两份“大礼”。
一是关于师巫洛身份的猜测。
鱬城阵中, 怀宁君曾与师巫洛交过一次手。在那次短暂的交锋中, 师巫洛曾以一个简简单单的“禁”字,定格了时间和空间, 强行滞涩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那绝非修士和巫族能够做到的事。反倒是与月母和经女借助鵷鸟的啼鸣, 来制止日月, 使之错行有几分相似。但远比月母和经女更加强大。
神、妖、人、鬼之间一直有很清楚的贵贱之分。神最为尊贵,鬼最为卑贱。
那么, 能够凌驾于天神之上的,应该是什么?
什么存在能更迭日月?
什么存在能禁锢空间?
答案太过悚然,悚然到天外天不得不放下傲慢,与天外天进行了一次彼此心知肚明的“合作”……这一次的涌洲之围,天外天利用空桑来观察师巫洛,如果他真是天道,便立刻降神加以抹除。如果他不是,便接住这个机会,请神君第三次踏上死路,从而打破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
空桑百氏野心勃勃,自以为天外天是他们的底牌。
可在天外天眼中,他们不过只是引蛇出洞的弃子。
秉鞭作牧,驭之以术。
空桑百氏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做“凡人”,他们是古神的后裔,传承古神血脉,傲慢地活于扶桑之下,视仙门,洲城为自己的放牧之地。若不是这种牧者心态,他们又怎么会因一鱼之争,更改一城之日月?而天外天看他们,也和他们看仙门看洲城没什么区别。
熙熙攘攘,权来利往。
想想真是可笑。
“荒君?”
跟随在怀宁君背后的荒使察觉到他的恍神,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
“要派人进涌洲吗?”
“不用了,”怀宁君收回目光,“我们做的够多了,情形还未明了,不要忙着下注。”
情形还未明了?
荒使咀嚼怀宁君这几个字,有些骇然。
方才铜掌只手遮天的时候,哪怕他们身处大荒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天外按向人间的沉重压力。说话的这名荒使在此之前也暗中筹划过不少大事,比如西洲御兽宗斩杀石夷的一战,就是由他主使的,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依旧有种自己渺如蝼蚁的感觉。
可怀宁君却说“情形还未明了”。
那天道化形的师巫洛该强到什么地步?
这不应该啊。
既然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是天道,那么他的实力便与人间息息相关,人间越繁华,他越强大。可如今的人间,瘴雾还在流转,仙门还在与妖族相杀相轧,恶念丛生,各自难保……这样的人间,怎么与天外相抗?更别提,前段时间,烛南大劫,清洲山海阁受到重创,对应的,师巫洛实力也该有所减损才对。
天外天大抵就是抓住这一点,才在厮杀之前,只手遮天,令十二洲陷入一片冥秽。
怀宁君看出了他的疑虑,微微摇头,低声道:“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他总觉得师巫洛身上有哪里不对……不仅仅是天道冥灵化形。可到底是什么,怀宁君一时半会也猜不到,只隐约觉得,若天外天掉以轻心,恐怕会像他在鱬城一样,栽一个不小跟头。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分身,他真该亲自前往涌洲。
浓墨般的雾翻卷流过,雾中灯火摇曳,照出怀宁君侧脸,线条微寒。旁边的荒使不知为何有个古怪的感觉,感觉他对于那名为“师巫洛”的天道,有着很深很深的敌意……那种敌意无关大局,无关对立。
但很快地,怀宁君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
荒使压下脑海中隐约的猜测,恭敬地应是。
相比起在大荒中寸步难行的鬼谷子,以怀宁君为首的这支荒使队伍,在黑瘴中往来速度可谓是快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堪称一步千里。这也是所有魂魄在瘴雾中行动的特点,死魂无相,瞬息千里。是故,怪异杂记中常写人死之后,“身如鸿羽,飘忽间,便越了千山万河”。
荒使虽非死魂,但坠邪后,命归大荒,也跟魑魅魍魉没什么差别了。
…………………………………………
烛南,山海阁。
密室中静得如千万载的时光凝寂,凝寂里尘灰腾起又散去。左月生死死地盯着陶容长老打开放到他面前的木盒和两张平摊在铜案上的布帛。木盒里盛放着的是仇薄灯让半算子转交的牧天索碎片,而布帛上则是精密描绘的图纹。
左边一张是之前陶容长老前往枎城,从神木古枎上描绘下来的符文,右边那一张是根据牧天索碎片复原出来的空桑牧天文。
两者大体相同,但右边的牧天索符文在单个循环中,却多出一道轨线。
“天工府认为,这道轨线是用来汲取一些东西的,至于什么目前还不好下结论。”陶容长老道,“但它构成了一个‘上下相通’的渠道,用来聚集某些东西,使之上升。牧天索位于苍穹,苍穹之上只剩下一个地方。”
“天外天。”
左月生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鹤嘴铜油灯花迸溅。年轻的山海阁主总显得可亲的胖脸在这一刻,忽然紧绷坚硬,仿佛一张青铜焊铸成的面具,腰间一柄青铜陌刀在刀鞘中发低沉的轰鸣,震得两排长明不灭的铜灯盏同时摇曳起来,火光明灭间,密阁高处历代阁主的刻像肃杀冷冽。
不过很快,青铜陌刀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轰鸣只是个错觉。
“那就从牧天索这边查起,这条线再往上刨,应该能刨出点东西。”左月生把木匣和布帛一起收起来,他惦记着陆净和不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用传回消息了,不愿意再在地底浪费时间,起身要回山海大殿去。
就在要穿过地底第二层密阁,进入山海大殿的时候,左月生猛地停住脚步。
密阁第二层整整齐齐立了许多发出微光的玉牌。
每一块玉牌都刻有一个名字,对应一位山海阁的阁老和年轻代值得关注的弟子。而就在此刻,有一排玉牌爆发出刺眼的光芒,然后接二连三地“咔嚓”破碎。
同左月生一起出来的陶容长老失声:
“不好!是镇守不死城的长老们!”
左月生脸色大变,猛然转身。
一出密阁,刚进山海大殿,便差点与等不急的高阁老迎面相撞。
高阁老匆匆一撩衣摆,咚一声跪在地上:“阁主!不死城告急!二十六名长老殉道!驰援刻不容缓!”
……………………………………
不死城。
它不属于十二洲的任何一洲,是一座位于海中孤零零的城。金乌也好,玄兔也好,都很难飞到这里,这里是真真正正的“日月不驻”之地,常东无夏,黑水环绕,水中有不死之鱼,因此常被叫做“不死城”。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
南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一重又一重,潮水般撞向人间南陲的这座孤城。
城垣高一百二丈,厚三六丈,周六千三百四十九丈,在浓墨般的雾里拔地而起,城牒睥睨连排而去,城楼重檐歇山而立,从屋脊到齿垛起伏的线条边缘都勾勒着一道水银般的微光。死魂一撞上去,就泛起水银般的涟漪。
微光来自城池正中间一座高塔。
塔有九百九十九层,高耸巍峨,有若立柱。远远看,会觉得像是一位披了身雪衣的剑客,站在天地之间,沉默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这就是仙门守卫的人间重地。
不同于普通的城池,不死城作为南辰极所在之地,几乎每一天都在承受来自大荒的压力,是人间与大荒对抗的烽火台,也是不论牺牲多么惨烈,都绝对不能失守的地方。因此才需要每隔三百年仙门轮换一次。
今年轮镇不死城的是清洲。
是刚经劫难元气大伤的山海阁。
这便是大荒“送”给天外天的第二份大礼。
任凭师巫洛有再多的古怪诡异之处,他终究还是这人间的天道,这承运冥冥苍生气机所化的冥灵。
若人间遭劫,苍生蒙难,师巫洛自然要跟着一起受创!
当初神君复生引起的那一场大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城池百不存一,对他的影响便极深。否则,太古末年,神君以血肉滋养山河,送给他一个繁荣的人间,他早该化形了,何必拖到最近的一千年?
一声沉闷的巨响。
城门轰然洞开。
怀宁君银甲白袍,穿过城门,领着诸鬼诸恶走向不死城正中心的高塔,一颗死不瞑目的守城长老头颅滚落在地,血光迸溅,一名名守城的弟子不断倒下,被啃食成一具具血淋淋的白骨。
按道理来说,城门不该开得如此之快,奈何守城的长老中出了一个临阵叛逃的懦夫。
懦夫毁掉了城门上的阵法。
一个叛徒葬送二十六名长老,葬送成百上千的精锐弟子,甚至很有可能葬送整个人间。
一人为恶,罪深孽重。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神君死期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神的傲慢,妖的暴戾,人的贪婪,鬼的不甘……开辟四极本来就是个错误,所有曾经并肩而行的,注定分崩离析,晦暗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真,
…………………………………………
呜——呜——
召集诸位阁老的海号再次响起。
烛南九城的人们原本就因为苍穹骤然漆黑一片,天地间充斥一种将要被碾压成齑粉的压力而惶惶不安,海号声为他们的这种不安再次蒙上了一层不详。
面阔九间的山海大殿依旧巍峨肃穆,殿中依旧明烛万千,但错金银纹铜案后跪坐的山海阁长老们人数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令整个大殿显得格外空荡荡的。海号声回荡,最后一名阁老落座。
紧接着,高阁老就起身将不死城的局势捡紧要地讲了一下,没有人对驰援有任何异议,唯一的问题就是……
“单凭我们山海阁一宗,恐怕是很难守住不死城。”
曾经参与过对阵月母的曲和阁老声音苦涩。如果是在之前,他们还不至于如此焦急,但烛南浩劫时,不少阁主阵亡,许多精锐弟子身死,遇到这种平时也要全力以赴的危机,便变得格外捉襟见肘。
“守不住也得守!”左月生斩钉截铁,“清洲各座城池,保留守城的必要人手后,其余长老和内门弟子立刻聚集,作为主力援兵,由吕音阁老率领,赶赴不死城。”
吕音阁老起身:“吕音领命!”
哪怕没有过紧的金腰带作为协助,左月生也坐得脊背笔直,声音沉稳有力,在火烧眉睫的时刻仍然能保持冷静,将事情安排得紧紧有条。
“……”
“召集距离不死城最近的所有山海阁长老,并所有愿意受山海阁雇佣的卫律以上散修作为第一批紧急援兵,由……”左月生停顿了一下,这是最关键的一支紧急支援,不仅要破开大荒的重围,与不死城中的残余山海阁守城长老弟子汇合,还要与他们一起撑到后续主力援兵抵达。
而这一支援兵,很有可能到最后,百不存一。
陶容长老刚要起身请命,忽然从旁侧传来一道女声:
“我来率领。”
听到这道声音,大殿内安静了一瞬间。
声音来自大殿右侧的第一张铜案,铜案后坐着一名容貌明艳的女人。
与殿堂中严肃沉穆的其他阁老不同,她一身正红的裙衣,妆容也极其艳丽。前阁主殉道不久,她这副打扮出现在大殿中,堪称无礼放肆至极。然而大殿中没有一个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因为她叫烟画棠。
她是左梁诗的道侣,左月生的母亲。
嫁给左梁诗之前,烟画棠是长生门最受器重的弟子。长生门与山海阁一直以来多有摩擦,关系不善。为了避嫌,与左梁诗结为道侣后,数百年间烟画棠没过问过山海阁哪怕一桩小事,更没踏进过山海大殿半步。
但在不久前,继位阁主的左月生因阁中事务,与阁老们争执。各执一端时,一柄金刀忽然钉进了一名阁老身前的铜案。
烛火照出金刀刀身的刻篆,写的是“画梁”,字迹俊秀。
依稀是左梁诗的手笔。
那一天,天光从殿门外照进来,烟画棠提着剩下的一柄金刀,逆光一级一级登上台阶……她穿了当初与左梁诗拜堂的那身红裙,画了春宵那夜的红妆。她不为左梁诗服丧,也不再为谁故作端庄。
能让她处处小心的人已经不在了,她顾忌流言蜚语有什么用?
从那一天开始,山海大殿的金乌铜案后多了一道身影。
“我来率第一支援兵南下。”
烟画棠起身,手腕上的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腰间,有两把金刀。
一名画梁,一名诗棠。
诗画无双。
诗画成双。
第109章 走九万里风和尘
闷雷在高空滚动, 密集到让人怀疑是不是穹顶正在爆裂。
烛南九城外的海柱发出光辉,仿佛沉默威严的父兄在灾难即将到来时, 展开有力的双臂把一生所爱护在臂弯里,然后用自己的脊骨去迎接落下的雷霆。其中有八根青铜柱最为辉光灼灼。
左月生站在观潮楼上。
一艘艘紧急从宝库中起初的飞舟悬停在半空中,一名名山海阁精锐弟子井然有序地登上飞舟。他们中,有并肩而立的年轻情侣,也有相视而笑的知交好友,他们都经历过前段时间的那场大劫,都知道这一去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 死在不死城就不能化作烛南的海柱了。
可也没差。
不死城同样是一座死人扛起来的城。
有一名弟子登上飞舟前,犹豫了很久,踏上甲板又收回来。左月生注意到他,刚想开口, 肩膀却被烟画棠按住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左月生张了张口, 忽然看见一名圆脸姑娘抱剑匆匆赶来,那名弟子脸上一下子放出光彩。
他从半空跳下,鼓足勇气朝圆脸姑娘张开手臂。
飞舟上一片善意的促狭的笑声。
姑娘通红了脸, 一把把剑砸他怀里, 扭头就走。
那名弟子傻笑着抱着剑跳上飞舟,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了。
左月生微不可觉地龇了龇牙, 酸的。
闷雷越来越密集,所有人准备就绪, 飞舟悬停, 等待即将到来的命令。
烟画棠越过左月生。
“出发!”
沧溟浩荡, 烟画棠落在最前面的一艘飞舟,所有长老所有弟子同时高声应喝, 飞舟船舷两侧的鹘翼披风板同时展开。鹘翼鼓振,破风急旋,如苍鹰翱翔,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没有人回头。
左月生站立不动。
娄江站在他背后,就像他的影子,就像曾经的楼鹤轩之于左梁诗。
“一群狗日的杂碎,想把整个人间吞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胃口好不好!”左月生缓缓地转身,脸上的肌肉扭曲抽动,“老子崩了他们的牙!”
“要火钳吗?”
娄江抱着剑问他。
左月生一愣。
以前跟阁老们的孙子徒弟打架打输了,他也整天嚷嚷着放狠话,要背地里下黑手把他们的牙敲掉。有一次,被揍得狠了,娄江就默不作声真翻了个火钳,带他去把那龟孙的牙给敲了。
“普通火钳搞不动,”娄江还是那副老成的古板脸,“可以去偷老天工的火钳。”
“行。”
左月生咧嘴,砸了他一拳,然后大踏步朝山海大殿的方向走去。
千舟急航,消失不见。
赠剑送别的圆脸姑娘去而复返,望着空荡荡的天,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一天,天空很暗。
…………………………
月光被夺走了,伸手不见五指。
生活在十二洲的人们见惯了黑暗,每年短暂的昭月一过,黑瘴就从四面八方压来,将一城一池的人压在丈许厚的城垣内,可眼下的漆黑,就像是一直覆盖在他们头顶的苍穹被从外面罩住,被传说中的天狗吞食。
骡老爹扯着破锣嗓,玩命催促:“快快快!再快点!”
走荒队陷在一段狭窄的山谷中,骡马牛驴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破布帐篷和锅碗瓢盆丢了一地。勉强点燃的火把在刮刀般的风里遥遥晃晃,男人背着老人,女人背着孩子,哭声与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护荒的修士有一半已经御剑逃走了……没人想到涌洲的瘴月会忽然提前,就连骡老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释公也没有发现一点瘴雾袭来的迹象。天地骤然晦暗时,众人才匆匆忙忙顶着雷声奔逃。
逃!
逃到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去!
“快点快点!”骡老爹的声音已经快哑了,分不清是在喊还是在哭嚎,“冲出这段山谷就是陌城!就有救了!快点啊!”
有若实质的瘴气自南滚滚用来,眼看就要涌进这片山谷,死魂尖锐的哭声已经被风传到众人的耳中。
牛马畜生在这个时候发了狂,全力甩开蹄子,向峡谷外冲去。骑在牛马背上的孩子被甩下后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从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淹没,消失不见,只剩下被人群携裹向前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小名。
韩二带领着没有逃走的那些修士落在最后,守住山谷入口。
眼看鬼气越来越近,提前布下的阵法一道又一道破碎,护荒的修士一名接一名地倒下,有的被恶鬼剖食心脏,鲜血淋淋。有的被拖进黑瘴,被拖进黑瘴的修士在消失前,裸露在外的肌肤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一层寒霜……最后只剩下韩二和卢修士。
卢修士一剑斩断一只鬼手,将差点被拖进瘴雾里的韩二拽了出来。
韩二把自己压箱底的蕴灵珠丢给这个说话刻薄,喜欢显摆的剑客:“快走!”
卢修士看了一眼走荒的队伍,发现走荒队已经逃出了山谷,二话不说,把蕴灵珠往一群涌过来的鬼物堆里一丢,然后扛起腿被冻坏的韩二往外逃。快逃出去时,忽然看见有个半条腿被石头压住的小孩一边哭一边努力向外爬。
“爹——娘——”
孩子满脸泪水。
卢修士脚步顿了顿,韩二已经挣开他,朝孩子滚过去。他骂了声娘,拖着两人继续往外逃。
耽搁间,瘴雾已经涌进山谷。
无数双灰白冷青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抓向渺若蝼蚁的三个人。在即将抓住趴在韩二肩膀上的孩子时,有一位白衣少年自山谷的出口走进来,转瞬间就到了卢修士他们面前,从他们身体中直接穿过,迎向那些渴望生者血肉的执念。
没人看见他。
他比死魂更像鬼魅。
灰白冷青的手定格在空中,卢修士他们一无所觉地向前。
瘴雾淹没山谷,也淹没了那看不见的白衣少年。他没有被雾中的魑魅魍魉吞噬,可他也不像是死魂野鬼……因为相比面目不断变化的死魂,白衣少年的眉眼格外清晰,身形也格外稳定。
是生魂。
仇薄灯转头望了一眼朝城的方向。
他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骗过了一个好欺负的傻子……那个傻子明明是人间,是天道,却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来换他无病无灾。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进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顾。可如果日月坠落南辰崩塌,天道也会崩塌的啊。
“怎么能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卢修士他们逃出山谷,仇薄灯收回视线,在瘴雾中继续前行。
瘴雾潮水般推向平原。
…………………………
陌城的轮廓出现在漆黑的暗夜里,城墙上的角楼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进的方向。瘴雾滚滚而来,在走荒人绝望的哭喊里,城门轰然关闭。
来不及冲进去的人们挤在城墙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车马上的家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头发蓬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逼近的鬼魅,忽然喊着一两个名字,笑着哭着冲进雾里。有的还聚在一起。丈夫举高妻子,妻子举高孩子,把孩子从簇拥的人群上递过去。孩子抓着绳索爬上城墙,再转头时,爹和娘的身影已经消失黑暗里。
卢修士拖韩二和救下来的小孩一起登上城头。
忽然,韩二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墙的另一处齿垛。
骡老爹将一个人推上城头,自己被推进了瘴雾里。
韩二扑过去,只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里的白色圆纸钱,纷纷扬扬,扬向天空。骡老爹的麻袋里总背着些纸钱,说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没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没本事收尸下葬,那就给人撒些纸钱吧……
他走了一辈子荒,给别人洒了一辈子纸钱,最后一把给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
魂轻如羽,越山过岭,飘忽千里。
一路上不断有细碎的冰尘不断从仇薄灯虚幻的指尖飘落。
对于魂魄而言,瘴雾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种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可死魂已死,无处解脱,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森寒里煎熬,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折磨。所以死魂总是在城池外徘徊,总是刻骨地憎恶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拥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温暖里去。
十二洲的人们很难知道这个真相。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以魂魄的方式,走进瘴雾,又返回人间。
这是一条幽冥路。
人间与幽冥相隔九万里。
一路上,仇薄灯前行速度极快,一呼一吸间便走出不知多少里,片刻不停。
直到路过一个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轻挥袍袖,像清水滴进宣纸上的墨迹里,周围的一小片瘴雾被挥散,露出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从大荒来到人间,是从人间去往大荒……可这一路冷寒无光,冷到穿再红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万里路。
所以要逃,要拥抱,要胡闹。
他要的不多,只要有那么一场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么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爱着,这样就够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万里的幽冥路。
而有个人却想给他更多。
仇薄灯轻轻闭了闭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来,俯下身,虚幻的手指穿过燃尽的火焰,仿佛要带走篝火的余温。
“不冷了。”
他低声说,说给自己听。
仇薄灯不再停留,身影没进流转的瘴雾里,衣袖翻卷。
…………………………
白纸钱被风卷着滚到一起,又被风吹着散开。
做针线活的姑娘跪在城墙头失声痛哭。会说书的清瘦先生讲了一辈子风月,最后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小心翼翼藏着她每一次丢给他的铜板碎两,连句我心悦你都来不及讲。
一条腿冻坏了的韩二站在堞垛后,爱显摆的刻薄卢修士登上了城墙却仗着轻功不错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个人,最后一趟再也没能上来。
有守城的修士过来领他们下来,也有城中的药郎背着筐,挨个挨个地正骨看伤。
不知道是谁,对着黑茫茫的瘴雾,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几何时,也有巫族的人高声唱着招魂的歌,在篝火边一拜一叩。主持仪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归来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错了半个地名。他们的歌声如一盏单薄灯火,指引亡魂返乡的途径。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仇薄灯白衣飘摇,倏忽已过万重山。
他把当初的每一个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人间到大荒的幽冥有九万里路。
人间无月有星辰。
这九万里风和尘,他还能再走一遍。
第110章 登天阶
招魂的歌声渐渐地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的纸钱却越来越少。它们大多都落进瘴雾里,被黑暗吞噬掉了。
这样也好。
纸钱就是给死人的, 死人的魂魄不就是在瘴雾里游荡吗?说不定某一片纸钱,就落到了骡老爹那个抠门鬼的手中。
韩二浑浑噩噩地想着,就一瘸一拐地背着被他救出来的断腿小孩准备去找药郎,刚一转身,就踉跄了一下。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脚彻底被冻坏了,紧接地就发现不对……不是他脚被彻底冻坏了, 是整个城墙在摇晃,在震动。
“地龙翻身!地龙又翻身了!”
城墙上的人们同时惊恐地叫喊起来。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压垮一众走荒人。他们刚刚从提前袭来的瘴雾下劫后余生,怎么就又遇上了地龙翻身?待在城中是地龙翻身,城外是提前到来的瘴月, 前后无路可逃,难道他们这些走荒人真的注定要一路走到自己的坟头?
慌乱中, 主管陌城的风花谷修士和陌城祝师祝女们飞身上城墙,一边让众人冷静,一边竭尽全力带人群下城, 进到城中宽敞一些的地方去。
城墙狭窄, 人群拥挤。
韩二便把背上的孩子转到自己怀里, 用自己的臂弯护着。拥挤中, 韩二被挤了一下,后背撞到墙垛上。后背紧贴墙垛后, 韩二猛然发觉, 城墙的震动不像地龙翻身的震动, 更像……
像鼓面被砸响的震动!
咚!
咚!
厚土若鼓,天神击鼓。
千丈高的巨灵神相头顶青冥, 脚踏厚土,手持震山锤,一锤一锤砸向地面,这是哪怕身在旋城、陌城、甚至更远的城池也会感受到的一击,仿佛大地被当成了一块任意敲打锤铸的铁。
时间仿佛突然倒退了。
退回到太古时代。
曾经在白衣神君的命令下,手持巨锤的天神们捶打者蕴藏精金与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坚硬的地壳,铸造成十二洲洲陆坚硬的基石。如今,当初铸造大陆的天神们又回来了。可与当初不同的是,这一次,祂们挥动兵锤,不是要来开疆拓土的,而是要来毁灭厚土的。
起伏的山脊被抹去的不驯,喷薄的岩浆变成锤与铁碰撞时爆发的火星。
砸平。
碾碎。
以陆沉川、莫绫羽、不渡和尚、鱼时远为首,一众仙门中人环聚成一个四象阵法,协力对抗投靠空桑的仙门叛徒,伺机击杀充当天神降临媒介的空桑族长们。天神们也知道自身的降临不能持续太久,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群妄图挑战神灵的蝼蚁碾碎。
攻击汇聚在到杻阳山上空。
巨灵天神每一锤落下,以杻阳山为中心,方圆千里,就下沉一次,众人的耳鼻中就多出一线血丝。直到现在,陆沉川他们才切身体会到,当初左梁诗在烛南九城迎战古禹的艰难和不可思议。
在仙人面前,凡人如蝼蚁。在天神面前,仙人同样如蝼蚁!
之所以蝼蚁还未被彻底碾碎,是因为一个人稳稳地抗下了这份压力。
师巫洛一袭黑衣,在三十六名兵甲之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中不断游走,不断挥刀。刀光纷纷扬扬,仿佛一朵当空炸开的妖冶曼珠沙华,谁也看不清他一瞬间同时挥出了多少刀,只能看见那朵薄艳的曼珠沙华精准地抗下三十六名天神轮番砸落的攻击,不论是巨锤还是银枪大斧。
一花一刹那,刹那开千年。
此时此地,无人能与他并肩。
绯刀一人成阵,天兵蔽日遮天,双方陷入凶险万分的僵持,只要师巫洛有一刀失手,天神的攻击就会轰然砸落,把他连同仙门众人一起碾成齑粉。而天神们降临人间的时限也如沙漏中的沙子,在迅速流逝。
…………………………
“想靠拖延时间,可是自寻死路啊……”
云海沸沸扬扬,坐观人间的红袍上神意味深长地道。
旁侧的天神们轻轻笑了。
的确,三十六兵戈神降临十二洲的时间有限,但师巫洛的时间也有限——三十六兵戈神降临的时候,就是大荒进攻不死城,摧毁人间南辰的时候。南辰一倒,十二洲至少会有三个洲立刻沦陷,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实力将瞬间暴跌,更有甚至,他还很有可能因此未战而伤。
本就是胶着对抗,若有一方因外力受创,那就是他身陨之时!
这是天外天与大荒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南辰一倒,大荒得以吞噬三洲,天外天能够借四极不复,天道紊乱,重降人间,到时候神君曾经留下的封界也阻止不了祂们的回归。当然,大荒的胃口绝对不止区区十二洲,可若我天外天回归十二洲,以诸神之力,岂不比你神君留下的仙门更能镇守四方?到时候,天外天自然会收复三洲,不容大荒染指。
诸神庇万民,万民供诸神。
有何不可!
红袍上神漫不经心地想。
至于三洲被收复之前,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就被随意地忘记了……或许也不是忘记,只是觉得无关要紧。毕竟凡人别无长处,唯有生息繁衍速度惊人,再过百年千年,自然有新的千千万万人出现在那三洲上。
正思索间,旁侧的玉面神忽然轻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铜人甲士名曰“刑戊”,它张掌覆盖十二洲后,便把人间的倒影遮住了,唯独几名有特殊神通的上神能够看见人间战况。玉面神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
旁侧的几名神祗出声问道。
玉面神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个阴阳对称的双鱼图,双鱼转动,视线从涌洲西部移到十二洲东侧与大荒交界的地带,来回仔细搜寻。
除却预料之中正在厮杀的太乙八十一峰主和三十六岛妖族,没有其他发现。
“有点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闻言,红袍上神也忽然有一丝心悸之感。
这一丝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个错觉,但神人从不轻惑,凡所念必有预兆。是以志怪神仙传中常写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来,便掐指一算”。当下,红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这一丝心悸是什么缘由。
祂方一低首,就听见旁侧的一名天神忽然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们且看冥丁的神宫!”
红袍上神一惊,推算到一半的气机骤然紊乱。来不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传出了轰鸣之声。“冥丁”便是此次降临人间参与围杀的三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宫位于九万九重天阶的第七万三十七重,是一座盘蟒卧虎的天外飞阁。
此时此刻,托载冥丁神宫的彩云霞雾翻涌如沸,隆隆有声。隆隆巨响里,盘绕在神宫门楣柱上的两条白蟒身上迸溅出血线,刹那就炸成一团血雾。紧跟着,两只文虎也被一起碾为齑粉。
须弥座开裂!
歇山山墙开裂!
重檐九脊殿开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种诡异的血色,正脊当中折断,垂脊砸进殿院……冥丁神宫轰然倒塌。神宫倒塌的瞬间,从天阶尽头,至上白云间传来一声青铜钟响,仿佛神宫的倒塌令某一口悬于高空的钟跟着一起掉落。
这意味着冥丁陨落!
诸神骇然。
因为曾经的白衣神君在人间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间的三十六名兵甲神实力于上神中不算最顶尖,属于中上实力的上神。但这三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机,祂们能够组成一个小周天之阵,取“以天克天,天外镇人间”之道,压制师巫洛身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六神为一体,攻伐其中任一都相当于同时攻伐三十六神。
在座诸神,不少位自忖便是自己,对上这三十六兵戈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也难是敌手……也就是说,如果降临人间的是祂们,此刻恐怕早已陨落了!
念及此刻,几名天神又惊又怒。
区区一方天地,怎敢杀天神?!
“难道是月母出手了?”便有一位天神失声猜测。
月母曾为云中古神的一员,若是她与师巫洛合力,能够于小周天下斩杀冥丁,就合情合理多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铜钟响。
东南方向的云海,第七万一十三重天阶对应的神宫倒塌!
第三道!
第四道!
神宫崩塌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炸起,滚滚回荡,好似本该落向人间的惊雷炸到了天上!
红袍上神面色大变,不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看向涌洲西部的战场。
祂不过出神一刹,发生了什么?!
……………………………………
刀光掠过,像不详的红月。
师巫洛终于不再游走,他在反握着绯刀,在半空中旋身,狭长的刀身随着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为起点,扇面将三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进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三尊天神!
第四尊!
……
俯瞰人间的红袍上神错了。
师巫洛不是在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斩杀天神。
他同时对三十六名天神挥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刀都蕴藏着不死不休的戾气。戾气渗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不知不觉中都如内部暗藏无数锋利蛛丝的泥像。
在蛛丝般的戾气遍及泥像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挥出了牵引蛛丝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锤的天神为起点,以赤面豹首的天神为终点,从东起自西归,久久不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铺成一个古往今来只此一现的血色满月。血月的边缘,瓢泼出天神金色的鲜血……想要食月的天狗,被月亮反过来绞杀了!
天神神像破碎瞬间,空桑百氏族长齐齐喷出一大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气机残败至极。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没有出手的牧鹤长老动了。
洛龟留下的龟壳被他高高掷起,裂做三十六碎片,激射向三十六名天神鲜血溅落之地,地炁之风紧随着一起呼啸而出。天神之血被地炁之风携裹,奔流过千里大阵,形成诡异的流淌的阵纹。这一刻,千里之内,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脉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觉,刚刚的一场厮杀中,牧鹤长老先前布下的阵旗竟然都完好无损。
垂死的北葛族长见到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极。
“牧鹤老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蒙骗我空桑!”
他终于惊醒。
数百年前,空桑曾请牧鹤长老出手,卜算师巫洛的现身地。正是因为那一次泗水之围,牧鹤长老的的确确算出了师巫洛的踪迹。哪怕那次围杀时候,纰漏也不在鬼谷。因此这一次布千里兵杀阵,空桑才会对牧鹤长老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五方阵旗与八门阵穴的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鹤长老有意而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违。
既然师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违”为宗训的鬼谷就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仙门!再一回想,过往千年,死在师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属于鬼谷中主张对天命“阳奉阴违,欺瞒天机”的一派。
牧鹤长老没有回答北葛族长的话。
因为他正在全力运转以天神之血为媒介的千里大阵,真正的兵伐大阵。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发瘦小,每一条皱纹都在加深,都在灰败,唯独一直佝偻的脊骨终于挣直了。凛冽的风刮动他宽大的袍子,衣袍紧贴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瘪,剩下的一把骨头就像干核桃的竖棱。
师巫洛落在大阵正中心,黑衣鼓荡,绯刀低垂。
牧鹤长老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无一点仙风可言:
“开!”
乾门开!坎门开!艮门开!震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气机引汇之处的阵门开启,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破开笼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飞向天外的剑——人间剑指天外天。被阵风逼得不得不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陆净的肩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从烛南开始一直压抑的巨石被搬开了。
“我们鬼谷……不是要杀仇薄灯,也不是要帮空桑啊!”
“是要对阵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而仇薄灯身为神君,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自然都与太古有关,与当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关。
也就是说,这个大阵,可以用来指向仇薄灯,也可以用来指向空桑,更可以用来指向……
天外天!
巽门……
开!
随着光柱接连天地,笼罩在人间穹顶上方的黑暗出现了一个破口。师巫洛提着刀,在光柱的伴随下,一步一步,走向苍穹至高处,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临人间,那谁说人间不可以杀向天外天?!
牧鹤长老坐在祭坛中间,全身都在颤抖,唯独启阵的手始终稳如山岳。
离门……
开!
只手遮天的铜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边缘,手掌颤动不休,自人间而来的阵芒钉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无数天神震怒不休,无数道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来回轰鸣。
他要做什么?
师巫洛握刀的手色调很冷,近乎病态,深黑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群鸦的羽翼。他发过誓的啊……在亲眼目睹他的神君两次坠落的时候,在无法触碰无法伸手的时候,在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坤门……
开!
第七根光柱冲天而起,钉进铜人甲士的手腕,锵然声响,铜人的右手齐腕而断。牧鹤长老吐出鲜血,皮肉开始龟裂。
师巫洛接近云海。
红袍上神猛然起身,声音因不敢相信而几乎变了调:
“他要登天梯!”
牧鹤长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点向最后一扇阵门。
兑门,开!
师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