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四君子汤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受天子宠爱
111.
殿中寂静,萧九龄紧紧攥着后一张信纸,目光左右逡巡,渐渐用力。
长久的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觉出几分不对。
“九龄?”
“陛下。”萧九龄急促开口,“……这字迹,断然不是我姐姐的。”
话语既落,竟是落针可闻……
经由宁离之手,送来的信件其实有两封。一封当是由容夫人身边侍女书写,交代了来龙去脉,另一封则是容夫人亲笔,寥寥数语,盼子早归。
然而正是这寥寥的字迹,教萧九龄看出了不对来。
十余年分别,生死茫茫,音信半点不闻,早已经绝望。愈是这样的痛苦,少年时候那些天真美好、明媚阳光的时日,便愈发清晰的镌刻在心中。
一笔一墨,历历如昨。
姐弟至亲,尔后萧九龄离家学艺,唯有书信相传。他与萧九容之间不知通了多少封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字迹娟娟,秀丽婉转,瞧着近乎于以假乱真。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是在萧九龄眼中,却处处都不对,更何况……那其中其实有一个极大的破绽。
“陛下或许不知。”萧九龄沉声道,“我阿娘闺中旧名,正好单字一个‘归’。”
子女为尊者讳,既然如此,怎么会写盼雅苏早归?。
他与张鹤邻一对视,那情形再分明不过,必然是有人伪造了萧九容笔迹,教雅苏回铁勒。
而书信更往后处……
其上正写着,自己如今病重,时日无多,唯一念想,便是见昔日幼弟一面。
可那么多年,她未传丝毫音信,纵然萧九龄已至奉辰卫统领,纵然萧九龄臻入入微,天下闻名……又怎么会在这时改变主意?
她……不会写在信里。
一念至此,萧九龄喉头竟然一哽。
他勉强按捺住心绪,道:“上皇必定在铁勒王庭安插了人,并且还拿到了属下的家书。”
得知萧九容还在人世后,萧九龄曾去信过一封。
当时心潮彭拜,心情激动,并未多想,如今看来,那封信不知经了谁的手,又落入幕后人眼中,教人知晓了容夫人身份,反而以此来做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召雅苏去铁勒是假的……真正的用意,是要属下离开建邺。”
要请走的哪里是铁勒二王子,根本就是萧九龄!
作为奉辰卫大统领、入微境武者、拱卫于式干殿前、忠心耿耿的萧九龄。
摺子先上,并未提及此事。
而家书后至,言辞哀婉,悲痛欲绝。
雅苏知道多少?
宁离又知道多少?
心念电转间,唯恐祸及,萧九龄立刻开口:“陛下,世子他只怕被人蒙蔽……”
裴昭轻轻颔首:“宁宁没看过这封信。”
然而虽说是如此,心中却生出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离不过一介信使,他最是心肠柔软,受人请托,便忠人之事。只是将雅苏的家书带来而已,又如何会做那等偷看的行为。
只是那幕后之人却知晓,那家书可以经由宁离的手呈至御前。
更是知晓,一旦家书呈上,裴昭定然不会将雅苏扣下,会放雅苏去尽人子的孝心。
孝心。
萧九容病重,即将不起。倘若萧九龄与雅苏一道离开,便似断他身边一条臂膀。
这手段……
裴昭眉间微微浮起些讥哂的意味:“倒真是煞费苦心。”
萧九龄目间犹疑,隐约间猜出几分心思,踌躇道:“若属下离开建邺,陛下|身边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
裴昭吩咐数句,语调沉静:“你即刻收拾,今日便与雅苏出京。”。
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宽阔平整的大道上,忽然传来激烈马蹄声,正见一行男子风驰电掣,踏马将要出城。
那容貌并无半分遮掩,一行皆是蜷曲头发,高鼻深目,浑身衣饰也与大雍常见的不同。
道旁百姓议论纷纷。
“这哪里的人?马打的这样快!”
“瞧着彷佛是铁勒的。”
“前些日子他们那使团入京,是今儿个离开吗?”
“怪得很!这些铁勒人来难道不是与陛下贺寿的,怎么现在倒走了?”
“……”
穿过两旁百姓的疑惑与议论,至城门下核验过符传与文书,雅苏回首,入京时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便要离开建邺城。
一行人皆是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转瞬间便已去数十里,野草枯黄,砂石乱飞,正到了京郊驿站前。
天色已暗,夜路不便,今日需在此休整,明日全速出发。
铁勒众人井然有序,对着当中那一高大青年,皆是沉默,竟无人敢靠近。
容夫人病重,王子北归,然而一行中却多了两人。
陵光倒也罢了,他出身于斛律氏,原本便是铁勒贵族。
可玄色衣袍的那位……
玄衣青年抬手,一只白色瓷瓶滑过空中,雅苏下意识抬手,正正巧接到了掌中。
雅苏心中有些不解:“萧统领?”
那一时正对上萧九龄双目,心中一愣,忽然听得一声低沉:“唤我舅舅。”
“多谢舅舅,只是这是何物?”
雅苏从善如流改了口,只见萧九龄翻身下马,转瞬便至他身边。
只听耳侧声音淡淡:“四君子汤,增删了其中几味,用以培元固本,调理阴阳。孙先生又改了些方剂,制成了汤丸……我离宫前,世子托我捎给你。”
雅苏顿时怔住,紧紧地将瓷瓶扣在掌心,面上似惊讶又似激动,喃喃间不知是想说什么。
“早些歇息罢,明日路还长。”
那一切悉数落入了众人的眼睛,或惊或诧,或怪或疑,更有暗处一双猜忌不定。
舅舅?
那二王子的母亲岂不是……
夜深人静之时,驿馆外,风过林间,叶鸣簌簌,忽然间有振翅之声,破空而去。
本应入睡的萧九龄不知何时倚在窗边,他唇角微勾,然而神色之间,一片漠然的冰冷……
翌日清晨。
天光熹微,马声唏律,院中动静不轻,将人惊醒。
二楼的另一处。
“萧统领?”面容清癯的文士年高少眠,听得书僮的禀报,微微有些惊诧,“……你没有看错?是奉辰卫的萧九龄?”
“定然没错!”那书僮点头,“前些年射柳时见过,先生,我记得清楚得很!”
中年文士仍然有几分犹疑,这位不是一向不离开式干殿那位身周的吗?奉辰之名,正是拱卫紫宸。他一向在皇帝身侧,怎么会突兀离京?
到窗前不过几步,正好见到院中场景。中年文士目光落下,正见那玄衣身影。他似乎警觉得很,忽然抬头,两人刹那间对上,彼此未动。
少顷,萧九龄点头示意,嘴唇无声:
陈先生。
旋即不再等待,翻身上马,与身侧那些异族人一道,疾驰而去……
院中又恢复安静,直到夜色全部淡下,天光终于大亮。
“打探清楚了么?”陈先生问道。
书僮点头,答的清脆:“先生,驿丞说那些人是铁勒使团的,符传文牒俱没有错,昨夜将将出京……据说入京是为了去年铁勒人刺杀陛下一事,铁勒二王子递了国书。陛下并未生怒,反而允许了他入崇文馆进学。”
番邦王子来进学者也并不罕见,可铁勒二王子一来一去这才多久?
圣寿将近,千秋节时,使臣当贺,算算也没得几天,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京,这一路去可正是北上的方向。
更何况同行的还有萧九龄。
他去铁勒作甚?
不好好地待在式干殿,就算他与解支林不对付,那也不至于打到铁勒去的罢?
书僮有几分迟疑。
陈先生道:“说。”
书僮道:“那是听驿丞说的,昨天铁勒二王子对萧统领的称呼很是不一般。驿丞说,他如果没有听错,那二王子唤萧统领,依稀是‘舅舅’。”
陈先生刹那间一愣。
顿时间,许多往事扑朔回首,仁寿年间,他常在京中书院,因此也曾经历过许多旧事大案。
譬如昔年萧家的那一桩……
为了妙香佛国的美人,上皇迁怒于萧家,男子尽数抄斩,妇孺悉数流放北疆。
难道萧家竟有女郎,流落入了铁勒王庭?甚至还为铁勒王诞下了子嗣?
陈先生心中沉思,蓦地冷笑,滑过几分不耻。萧家女郎他昔年也见过,还以为知礼守节,风骨出众。没想到受蛮夷之辱,竟然也还苟且偷生。萧九龄身为奉辰卫统领,竟然也还不以为意,当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便更是荒唐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允许萧九龄同那铁勒二王子出京?
马车萧萧,碾过尘土,走过官道。须臾,陈府久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的踪迹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蔓延开去,渐渐整个建邺都知晓。
自有童儿上前,奉上巾栉[zhì],将京中诸事,一桩一桩的说与他听。
陈先生愈听,面色愈沉,终于是难以再忍,拂袖而起……
建康宫。
陈先生一整衣袍,至于两仪殿前,却并不曾见得君王天颜。
那紫袍内侍含笑:“可不巧啦,陈院长,陛下如今在病中,并不见人哩!陈院长若是有事,不妨先将摺子递上。”
陈先生淡淡道:“哦?张公公,究竟是陛下圣躬违和,还是有旁道宵小居中阻拦?”
即便对着皇帝身边最倚重的内侍总管张鹤邻,陈先生依旧是冷然面目,隐隐间还有几分鄙夷。
言辞虽淡,但字字带刺,那一声“宵小”都不知是暗骂的谁!
张鹤邻如若未觉,仍是含笑:“自是陛下龙体欠安。陈院长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他这腔调,陈先生半点也看不惯。
一时更是想起京中传闻,童儿的禀报,自己归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竟然还被拒在门外。
倏地,双目斜睨:“陛下不见人?我怎么听说,宁王世子正在跟前侍奉呐?”。
昔年种种,闪过眼前,宁王溺爱便也罢了,总归那不过是一介边王。自己出言提醒,已然是尽了师生之谊。宁复还纵子无度,迟早自食恶果。
可眼下又是什么?
未及内侍开口,他已冷笑出声:“我倒是想看看,他如何受天子宠爱。”
第112章 玫瑰松子糖 树大招风,你害怕吗?
112.
“谁回京了?”
“陈则渊。”
“陈院长竟然从崖州赶回来了,我还当他还要在琼山学府讲学哩!”
“这回来还不如不回,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陈院长回京当天入宫面圣,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好大一番没脸呢!”
“吁……”
蝇蝇私语,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建邺宫城楼坊,入了各家各户的耳朵。
这却是陛下此番病倒以后,唯一一个敢诤言面圣的,结果在两仪殿外吃了好大一番冷风,看来曾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的情分,也不甚中用啊。
唯一能够在御前侍奉的,竟然还是只有那一位来自宁王府的。
沙州的世子着实是恩眷深重,不仅能够在天子跟前,甚至还能左右天子主意。
那铁勒的二王子,不正是拜访了宁王世子后,才顺利无虞的出京吗?
先前朝中并不知晓,后面才略略体会出来一些个意思。
铁勒二王子母妃病重,自己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然而陛下近来并不批阅奏摺,朝事亦然堆积,若按寻常论,那铁勒二王子不知要等到哪个时候,谁知他只将宁王世子约出见了一面,当夜便启程离京,事随人愿。
只做个宠臣倒也就罢了。
总归这宁王世子,文不成,武不就,金玉在外,绣花枕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怎么又隐隐听闻,陛下待这位,并不止于此?。
钦天监,司天台。
天文院前,正有人一席朱袍,神情沉峻,清癯面容上,带有不悦之色,只教他身侧那人,心生迟疑。
现任监正尹守慈本就是陈则渊学生,听闻他问,一时间心中为难。
那当真是暗暗叫苦,不由得也带了些到面上来。尹守慈自然有所听闻,今日老师入宫,吃了闭门羹。但不管陛下知或是不知,自己算得的那结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应私传。
“守慈。”陈则渊面色威严,“难道你也要任由佞幸魅惑君上,助纣为虐?”
尹守慈心中两难,终于是微微咬牙:“今日我要去司天台观星,老师若是还有什么要问,不如先去我屋里坐坐。”
陈则渊双眉一竖。
尹守慈匆匆行礼,低声道:“老师看过后,便忘了罢……我今日去司天台,亥时才回,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
天文院严禁外人进入,可陈则渊出入,有若无人之境。
二十余年前,元熙一朝时,他亦在这钦天监中,任过监正。
那案上堆著有星图、式盘、算筹,正中见得是一封表格与历书。
陈则渊目光扫过那本《协纪辨方书》,微微一哂,心道这算遍了干支、节气、神煞,却是想求得什么好日子?
择吉表上,朱笔圈的有三个日期,俱是天喜、三合等吉神当值。
另外还有两张细细纸条,瞧得正是尹守慈字迹,书了两张生辰八字。看那日期,一个是三月十三,另一个是七月廿六。
他心中微掐,倒推回去,这两张八字,一人如今二十又三,一人则是十七有余。
这般年岁……
陈则渊心念电转,忽然间反应过来,一瞬时面色当真是难看极了。
这两个生辰八字,那分明是……
再一看圈出的几个日期,在旁批注的几个小字:天德合,宜嫁娶。
他心中当真是气急败坏,险些一把将那案上的历书择吉表俱扬了。总算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饶是如此,面色阴沉。
让钦天监勾选黄道吉日,与那宁氏的小儿合八字……
难不成皇帝当真是昏了头?置祖宗江山与社稷不顾,竟然想要娶一名男子为后。
荒唐。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则渊面上阴晴未定,神色数变,忽然间冷笑两声,出了那司天台,直奔城北大安宫而去……
式干殿。
“是么?”裴昭淡淡道,“那他可要扑了个空,上皇如今不在大安宫中。”
他正听薛定襄暗报,神情微哂,对于陈则渊反应,并无半分意外。
元日大宴后,上皇便被他软禁在凤光殿中。
可笑陈则渊自诩忠心耿耿,连自己主子究竟在哪里都弄不明白。
年前催陈则渊从崖州返回建邺时,裴昭原本是想着,这人虽然迂腐,但确实学问不错,将宁离拎去听一番讲学,也不是不可。但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当年宁王也请过这位,原来宁离与陈则渊之间,竟有这样一段不快。
小郎君心中怕是厌恶得很了。
他心中亦是不喜,那讲学之事,自然不用再提。
没想着,陈则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了建邺。
着实是微妙。
不知他日夜兼程,为的究竟是式干殿,还是大安宫?
暗卫只敢远远缀着,却不敢太过于靠近。只因陈则渊不仅仅是一位大儒,更有入微境界,文武兼修,名闻天下。
薛定襄微有迟疑,良久,终于咬牙道:“陛下令钦天监问吉,可是当真要立宁世子为后……”
他原本心中还存了些言语,不妨对上裴昭神情,心里定定的打了个突,顿时间难以为继。
裴昭道:“定襄不喜欢他,究竟是觉着他男儿之身不妥,还是输给了他……心有不忿?”。
玲珑宫灯,照起万千星点。
宁离来时,正见得一个高大身影跪在殿内,他脚步一顿,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绕开那身影,到了内殿。
碧海燃犀,香气清幽。裴昭倚在榻前,张鹤邻正在服侍他用药。
宁离挥了挥手,张鹤邻便知意起身,笑盈盈将碗递到他手中。他接过来,十分熟稔的舀了一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叹道:“教鹤邻来就是了,哪里要劳动你。”
宁离瞥他,哼道:“我乐意伺候。”
果然一碗苦药喝下,又摸了一颗糖,塞到口中。今日那糖颜色晶粉,是玫瑰松子糖,入口后,有淡淡花香。
这小郎君,自己喝药觉着苦,于是也替他苦,那小小荷包里,不知揣了多少零嘴蜜饯。
想来他少时,便是被这样哄着喝药的罢?
宁离听外间动静,想起来自己见薛定襄跪在殿内,略略有些疑惑:“薛统领做了错事么?”
裴昭“嗯”了一声:“你还记得那时在别院里,他与你切磋么?”
那正是突兀一剑起,劈了个雪花飞扬,花枝簌簌。
宁离还以为是什么错漏,没想着是那老黄历,竟然还与自己有关。芝麻大小的一件事,也值得这时候捞出来算账?
当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伤不了我……何况还是为你着想,还是别跪了罢。”
裴昭听闻,轻轻叹气:“宁宁,你当真是好脾性。”
宁离道:“哪有,我脾气可不好哩!”
裴昭心道换个人那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偏偏宁离心中还不在意。一时间将他凝望:“你不计较他的冒犯?”
宁离心想那可得了吧,别啦!那计较来计较去的有什么意思?
摇摇头:“那算什么冒犯……再说了,崇文阁里,我也打了他,一来一往,算扯平了罢。”
裴昭终于点头。
他道:“既然是世子替你求情,那你便起来罢。”
薛定襄叩头谢罪,出去时,那身影很有些沉默蹒跚……
宁离想起白天时听说的,觉得还是要给人说几句好话。当下道:“陈则渊也太不讲道理,入宫面圣,还敢对着内侍施压……当时也还是薛统领去解的围。”
他很难想像陈则渊居然会以境界相压。
人家是内侍又不是武者,这里是建康宫又不是江湖武堂。
果然阿耶当年将他赶走,定是因为他脑子有些个问题。
他咕哝了一通,趁着这时候狠狠上眼药,反正这位与他也不对付。
回过神来,发现正被裴昭握住了手。
“陈则渊今日去钦天监,我原本可将他拦住,但教监正皆与他看了。”
“我欲立后之事,只怕不日便会传遍京中。”
“宁宁,你会害怕吗?”
第113章 萝卜丝汆鱼丸汤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113.
寒气久积,血气阻滞,经脉不通。
在废去了镜照幽明后,所有的恶果也彻底显现。
裴昭四肢无力,本应该慢慢修养,旁的还好,双手勉力还能动得,但是腿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要有人不厌其烦的替他打通经脉的阻滞,揉碎所有的僵结,因为寒气总是悄无声息凝聚,无休无止一般。倘若他想要重修,那么这一步就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让底子有任何瑕疵。
人选唯有一个。
每一次按压……都不啻于一场酷刑。
一寸一寸,推过每一处xue位、经络,身后的那一双手彷佛烙铁,留下滚烫而痛苦的痕迹。
如果说在废功之前,中正醇和的真气只令他熏然欲睡,那么此刻,就像是一根根钢针扎进了他的骨髓。然而那并不是一次能够消解的,痛苦过去一波,还有一波,拉扯过每一寸皮肤、骨肉,层层叠叠的堆积。
那甚至比当初镜照幽明反噬时还要难熬。
他终于明白那时为何宁离是那般神情,千回百转也不敢劝,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真的很难。
一天比一天痛,像是从暴雪中被拔起,丢进了酷烈的油锅之中。
汗湿重衣。
而他犹自强忍,甚至不想要口中发出任何一声呻|吟。
不知多久,那酷刑一样的按压终于结束,身体里彷佛还残存着那火|辣辣的感觉。他意识彷佛被抽离,汗涔涔的趴在榻上,忽然被一双手轻柔而不容拒绝的扳过了脸。
裴昭下意识侧头,那竟是一个要避开的姿势,却被人掌住,两根手指按住了他的下唇,下一刻,撬开牙关,捉住舌尖。
伤口被蹭过,仍是激起一阵刺痛,然而更难堪的却是此刻场景。
如此无能、无力。
裴昭骤然推拒,咬到指节又舍不得,忽然间口中一空,柔软的唇舌贴了过来,与他纠缠在一处,舔|舐过新鲜的伤口,以及所有带着锈气的血味。
他或许咬破了宁离的舌,又或许是自己的伤口被碾过。那是难耐到尽处时无意识咬的模糊的伤口,被反覆亲吻着、探索着。毫无章法的急促,又与旁日时不同。
到后来那甚至有些缱绻的意味,温情而安抚,恐惧与不安在交汇后,终于渐渐安歇下来。
——他其实也很害怕。
——我不能再教他害怕了。
模糊的念头滑过了脑海,裴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知晓宁离根本不害怕外界的一切,上皇、陈则渊、世人眼光……于他皆如鸿毛般随风而去,半点不留痕,唯一能够教他感到惧怕的……
唯有自己。
“宁宁……”他忽然开口,气息仍有一些不稳,勉强算得平和,“你要不要去崇文馆看书?”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让人好生疑惑。
“我去那里作甚?”撩过了额前的湿发,显而易见的不愿。
裴昭短促的笑了笑,那神情竟然很是温和:“你不想给孩子取名吗?”
少年面上浮过一缕疑惑与茫然,嘴唇微张,呆呆地“啊”了一声,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
是的,他的年岁还那样的轻,原本上京只是无奈之举,只想过三年快活些的时日便离开,却没有想到,在那间别院中遇见了自己,阴差阳错生了这般纠葛。
宁宁自己都还天真懵懂着呢。
裴昭心中忽然被扎了一下,教他已经要失去感觉的身体又生出一股刺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那说不清是后悔、烦躁、畏惧还是其他。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但有那么一瞬居然生出个问题:
——你会后悔吗?
宁离垂着头,那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怏怏不乐:“我不去,我没读过书。你学问大,你取。”
那并不意外的回答,只能教他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
可接下来要做的,他并不想要宁离看见。
他说:“那你不去寻杨青鲤玩么?你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罢……我并不想一直将你拘在宫里。”
宁离倏地看来,面上神情冷冷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红。
“裴行之,你好得很。”那声音都是狠狠地,切冰碎玉一般,“你要是敢死,我拍拍屁|股就回沙州,我管你这建邺洪水滔天!”。
宫阙深深,影翳重重。
式干殿偏殿,窗棂与大门皆紧紧的闭着,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遮掩了里间动静。
内侍在阶前侍立,忽然间,听见殿内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被撞落到地上。
张鹤邻听得心中咯噔一下,险些要破门而入,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他心中焦虑难当,止不住的来回踱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声沉重落地,彷佛有规律一般,短暂的安静后,又是一声。
那不知多久动静终于止息,忽然听得殿内嘶哑声音:“什么时辰了?”
张鹤邻道:“陛下,将将巳时。”
时辰已经算不得早,抬头可见天际踆[cún]乌,然而金光遍洒,却没有一丝照入偏殿深处。
他忽然心中有所动,答道:“世子大概还有两刻钟回来。”
里间似乎短暂的应了声,又听见些沉重闷响。
张鹤邻无计可施,越是站着,越是心焦,一时恨不得去将人给请来。然而心中又知道,陛下此番模样,定然是不愿意世子瞧见。
就在这一时,回头间见得阶下|身影,心中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世子!
内侍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被无形中控制一般,掐掉了声音。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只见宁离食指竖在嘴唇前,那分明是要人噤声的意思,又冲着他摇了摇头。
张鹤邻无声问道:“世子怎么这时候回了?”
宁离冲他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似乎是要穿透过沉重的大门,穿梭到那看不清的内殿之中。
那神情竟然是伤感而又宁静的。
记得昨日时彷佛有些不欢而散,今日一大早人便走了,如今却悄无声息回了来。
偏殿内声音不断,彷佛是有大病初愈的人,开始学习行走,却因为双|腿不便,而磕磕绊绊。
有好些次,张鹤邻见着宁离的脚步都已经动了,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到底还是停在了台阶上。
不知过得多久,终于听见殿内人开口:“鹤邻,进来。”
说不出的疲惫,应是这一次到得结束,于是唤内侍收整。
可是陛下想要瞒着的人正在殿外。
数息之间。
张鹤邻不禁心生迟疑,朝宁离看去,咬牙欲劝,却见着宁离轻轻地挥一挥手。
银朱的衣袍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很快张鹤邻便望不见他的影子。
飘转如一朵云,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式干殿。
时至晌午,宫人已经布膳。
宁离踏进殿中时,微微一怔,桌前巍然坐着的那人,不是裴昭又是谁?
他竟然下了榻,披着身家常的霁青袍子,似乎刚刚洗沐过。发上水汽犹未干,只用一根玉簪半束。
见得宁离来时,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彷佛先前两人并不曾有冲突。
“宁宁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汆鱼丸,来尝尝?”
——你可以下床了?
一句话在喉咙里千百转,逡巡来又徘徊去,到头来也没说得出口。
他坐到桌边,内侍替他盛汤,碗里萝卜丝根根透明好似粉丝,几颗鱼丸珍珠也似,在汤上浮浮沉沉。
他喝了一口,果然是鲜美滋味,或许是加了陈皮丝的缘故,并不觉得腥,也不令他想呕。
搅弄着调羹,眼眸已经看向了另处,裴昭面色略略苍白,瞧着仍是虚弱,但精神头似乎好上了不少。
真好?还是假好?
心中五味陈杂,宁离一时竟然不敢去看。
“宁宁去哪里了?”
“崇文馆。”宁离含糊道,“你不是教我去看书么?”
话音落下,却听到叮当声响,却是裴昭手中调羹晃了晃,不慎溅出了些许汤。
他的手臂似乎微微发颤。
宁离心中一紧。
内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收拾好。宁离垂着眸,好像并不曾看见那一处的狼狈。他少少用了些,说:“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吗?”
他已经问了,裴昭哪里能说不肯的……
宁离似乎困倦得很了,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下,裴昭在他身边,缓缓阖眼,不多时,呼吸声也变得平缓。
呼吸声转过某一处的时候,宁离突兀的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来没有睡着一般,他悄无声息的坐起,撩开了素色的单衣下摆,果然见得那苍白肌肤上,团团淤青。有一些甚至发紫,看上去十分吓人。
经脉阻滞,血气难归,纵然没有明说,可两人心里都明白。
裴昭手连拿重物都难。
镜照幽明废去后,甚至连站起来都成了一个奢望,裴昭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强逼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
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孙大夫说,废功之后,如果顺利,也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如果不顺利,那躺更久……都是有的。
他这样急不可耐,急什么呢!
还要把自己给支开。
艰难站起时唯有狼狈,于是那模样也不肯自己看到。宁离能做的,唯有在他出殿时飘然转身,好像当真一分一毫也不知晓。
又怎么可能?
宁离现在回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裴昭说动,让他答应废功。
那时在崇文阁上薛定襄厉声质问,历历在目,彷佛又要响在耳边。
“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陛下绝不可能选择第二个法子。”
“……”
但裴昭当真答应了他。
偏殿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声跌跌撞撞,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满身淤青,废功之后连寻常人都不如,甚至今日连拿勺的手都在打颤。
宁离起身,在床头小隔里取出了药油,他倒在自己的掌心,一下一下,亲手将腰上的淤伤揉散。
若有所觉间,宁离抬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沉静眼眸。
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宁离陡然垂下头,将双眼藏住。他忽然好想没有了顾忌,又像破罐破摔,伸手按在衣结上,仍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掩住的衣襟。
他曾经吻过这具躯体,如今换了手,用药油揉遍了淤伤的每一处。
直到滞结处被揉开,直到手下光|裸的肌肤发红、发热。
床帷间,尽是辛辣的味道,浮沉不散。
宁离沉默的将裴昭衣襟掩上。
不知过得多久,他终于说:“我明日……我下午……还去崇文馆看书。”
第114章 寒食散 他若真心诚意,便不会行止如此轻浮
114.
日影倾欹[qī],将廊檐拉出长长的影子。
穿梭过曲折回廊,漫长宫道,建康宫一隅的浮屠塔高处,宁离凭栏而望。掠过废弃宫室,碾过荒烟蔓草,终于停在芙蓉池边那一处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并不见一丝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脚下,天地霜冻,却不知何时春来,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忽闪,在无数袅袅的烟尘中,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
羽翼划破长空,离开恢宏的帝京建邺,去往那海上波涛汹涌间的蓬壶。
李观海。
蓬壶的那一位岛主,天下五位“无妄境”之一,他会做出如何的选择?
宁离忽然听见塔内有平稳的脚步声,拾级而上,即将到达他所在之处。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飘然隐蔽,然而银朱的衣袍吹拂在栏杆间,并不曾挪动半步。
须臾,那脚步止住。
隔着垂落的帘幕,老僧与他遥遥相对,那一时,风声彷佛都止息。
宁离并不曾回头:“师伯……我应该是唤您一声师伯的罢?”
那两字入耳,一刹那间,归喜枯竭的心肠好似被骤然牵动,顿时间忘记了语言。迢迢垂影里,他望着不远处凭栏的身影,将记忆深处并不模糊的轮廓比照、勾勒。
其实从背面看时,并不是很像。
师弟幼年落发为僧,也从不会穿这样灼灼夺目的颜色。
他也早没了那三千恼丝,从来都是温静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时,凭栏的身影转将过来,好似穿越过这漫长而遥远的时光……
“若你愿意……”老僧嘶哑道,“当然可以。”唤那一声师伯。
宁离走上前,对着初见时曾经起过龃龉的老僧,双手相敛,端庄的行了一个晚辈礼。
归喜禅师一时间竟然呆住,终于听得他说:“师伯,谢谢你从前对阿耶的照拂。”
如梦初醒一般,老僧连忙将他扶起,那一下,正对上了相似极了的面庞。他忽然间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
第一次见时,他便认出了他。
师弟在世间,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
他将少年扶起,便见宁离对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骄骄耀眼的衣裳,是几欲要灼目的明烂飞扬。他的眼眸间不见半分自弃与阴翳,足可以见宁复还养得有多么尽心,那必定是沐浴着满腔爱意长大,想来在沙州,是无忧无虑,无法无天。
那是师弟无法获得的生活,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
他听见宁离说:“师伯,可以给我讲一讲阿耶过去的事情么?”
归喜禅师缓缓点头:“好。”
那其实能够讲的并没有许多,在净居寺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无外乎晨钟暮鼓,坐禅讲经,归猗因为着身份有几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时连净居寺也出不去,几乎都在这小小的一隅方圆之内。
直到那年佛会阴差阳错,宁复还到了这里来。
归喜禅师挑拣些说过,忽然生出迟疑,到底还是发问:“你与陛下之间……”
宁离答得并不犹豫:“便如我两位阿耶之间。”
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归喜禅师长长的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他却见得眼前小郎君抬头,微微一笑,眉目神韵刹那间流动,恍惚竟似当年的归猗站在他的身前……
“师兄,不必劝我。”
神姿高彻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张从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如水双瞳深处,竟然也是微微笑着的。他朝着归猗颔首示意,转身向禅房外等待的宁复还走去,他在池塘边接过了宁复还递来的饮子,两人并肩走向了寺外。
那个英朗绝伦的少年带着归猗走出了净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宫城,他们沿着漫长的宫道走到了人世间,步入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俗世红尘。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尝过秋日的菊花与蟹,然后诀别在建邺城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在无数的迟疑与犹豫中,终于搭上了那一只手,尔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颠沛而来的惨烈结局。
命运并不曾眷顾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后,故人不见。
幼子重归,天壤相隔……
“此间事了后,我要带阿耶的灵柩回沙州。”宁离轻声说,“请师伯成全。”
谁能够不成全。
“去罢。”归喜禅师哑声道,“带他走。”
他本就不该埋在这里。
带他去赴十七年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那场旧约……
“这条路……”老僧喃喃,面目枯皱,“不好走,你怎么一定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看宁离还是在看谁,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早逝的故人。
“陛下如今在病中,无法将你护住,朝堂风浪,只会向你扑来,将你归为佞幸。”
“与天子相恋,何等惊世骇俗。世人多有议论,百年之后,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
宁离笑着说:“唔,难道我也会被写进史书么?”
怎么不会?
归喜禅师说:“史笔如椽,最是洞亮刺人。百年之后,只怕你经受不起。”
“那便随着他们写罢。”宁离漫不经心说道,“这一辈子本是我的事,又何必在乎身后名?”
他有一种超然的洒脱,与对俗尘的漠视,那神情竟然并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
归喜禅师只当他是年少,蒙昧无知。
朝堂种种议论,归喜禅师也有所听闻,如今还只是一介宠臣,便已经至于如此地步。
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
他虽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尚且也读过几本史书,《佞幸传》上的诸位,没有哪一个是有好名声的。
归喜禅师道:“如今情热,你自然觉得陛下千好万好,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无不缱绻,无不风|流……但是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巷陌,陛下若当真要护住一个人,断然不会这般行事。”
“你入京至今,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经差事。说是入了奉辰卫,也没有给你半分活计去做。只说你在御前侍奉,可官职也没得个……倒似是伶人取乐之流。”
“若当真爱重。必然有妥善安排。怎么会如此轻浮?”。
宁离听得微微一怔。
他先前那晚辈礼节,只是为着归喜禅师为归猗师兄,为着这位老僧当年曾对归猗诸多关照。然而此刻在那切切的言辞中,倒是觉出了几分真心来。
倘若不是真心实意,又何必在这时,说这么些得罪人的话?
而他与行之之间……
宁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微微笑着道:“我都晓得的……”
“师伯,你不要担心。”。
少年人的目光掠过宫阙楼阁,又一次落在了湖光波影中的殿宇。他知晓那座殿宇,名为“凤光”。
他那一时,静静地想,如果当年上皇不曾从中作梗,想必一切都会很好的罢?
暮风吹过了林间梢头,卷起了片片枯叶,穿梭过宫墙小径,落入了淙淙的水沟。
那些枯黄的叶片身不由己的随波流去,无数曲折之后,终于导入了浩渺的芙蓉池间。
沿阶而上。
暮色熔金,折射在青碧的琉璃瓦上,将巍峨的殿宇,照耀出一片波光明艳。
幽深内殿中,不见侍奉的宫人,只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
上皇将将服了寒食散,面色奇异的红润,正在殿中急步行走。桌上冷酒已被一饮而尽,只剩得只空空酒樽。
他神情中似有迷乱,又有癫狂,竟对影子的到来分毫不觉。直到过得许久,身骨中的火气才稍稍消得一些,靠在了殿中的长榻。
上皇看向了暗处的影子。
“陛下……”那影子耳语数句。
“三郎他走不得路了?”上皇目光浑浊,忽然大笑,“朕便知晓,那黄泉竭,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第115章 雄黄 宁卿,到朕身边来
115.
“黄泉竭”,宫中秘药,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质虚弱,有早夭之相。
当年早已经有人断言过裴昭活不过弱冠,如今还能站在跟前都是奇迹。
这不,正妄想着解开剧毒,便受反噬……可当真是天意昭昭?。
内殿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且刺激的气味,彷佛炼丹后的烟气,迷离扑鼻。那有轻微的与端午驱邪的雄黄相似,然而浓烈程度不知更甚多少。
石英、钟乳、赤石脂、硫磺……或许还掺加了更多的丹石,炼作这据说能长生不老的秘方。
上皇又斟了一杯酒,那或许是心绪激动,欣喜若狂,冷酒激发了体内还未完全散去的燥热,顿时间,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许久之后,殿里只听得他彷佛风箱一样剧烈的粗|喘声。
“三郎……”
那个孩子出生时正是三月十三。
如今又将要到这个时间。
各地世家、使臣为祝贺天子圣寿,入京观礼……细细算来,已经没有几天了。
“有了希望再破灭,那滋味想必并不好罢……”
以为请来了孙妙应便能药到病除?当真是痴心妄想。
如果不自以为是,说不定还能稳定些局面,可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如瘫子一般躺在床上。千秋节那日,裴昭要如何露面?如何将弥天大谎圆上?
而他若仍病体难支,更不知会掀起多少惊疑与波澜。
影子有些不解:“三殿下为何不取消千秋节?”
“那是他先前自以为成竹在胸,还未病成这般……”上皇神情莫测,忽然一声冷笑,“咱家三郎这性情,也不知随了谁,最是骄傲自负。他定然是熬坏了根骨,也要撑着去太极殿。”
而到那时……
上皇面容晦涩。
儿子这种东西,死了便死了。当年宫变时已经没了两个,眼下,也不嫌再多……
青鸟展翼,彷佛一道翠色的流光,飞过了连绵城池,苍茫大地,最终,消隐在怒涛翻涌的海天一线。
出乎意料,狂风暴涌里,那海上小岛一处,竟然有一片晴空如洗。
天穹苍碧,如玉如镜,倒映着幽黑深邃的海水,巨浪拍打在岸边起伏嶙峋的巨石上,化作如琼碎雪。而在最孤峭、最险峻的那一处礁石之上,竟有一道身影,峨冠博带,静坐如渊。
海风漫卷,狂浪呼啸,而那衣袂在风浪中纹丝不动,岿然于广袤沧溟之间。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1]
青鸟携着呼啸的风声,于空中俯冲而下,却在入他三尺之处彷佛受无形气机牵引,温驯的飞入了他的掌心。羽翼舒展间,化为了一卷信笺,又在他的指尖无声消散,若点点流光,沉入万顷碧波。
峨冠男子缓缓抬眸,目光冷冽而不可测,他无声的眺望着远方海天交界处,彷佛穿越了千顷海浪、万里云涛,奔波到了青鸟信笺的尽头。
天际尽处,一座恢宏大城,巍然屹立,俯瞰[kàn]万方。
四十余年来,从未踏足帝京半步。
也是时候,去瞧一瞧了……
净居寺。
暮色四合,笼罩旷野,归喜禅师早已经离去,唯有宁离一人,还在这浮屠高塔上,凭栏而望。
他早不望那座芙蓉池边的殿宇,而是落在了建康宫的中央。
手指垂在身侧,无意识的摆弄着腰间的螭龙玉佩。
他或许应该回去更晚一些,给裴昭的时间也留更多一些,又或许假装并不知晓。
可他的行为已然昭示着他的心知肚明,脆弱的默契好似纸薄,轻轻一搓便要散了。更何况,透明得两侧人都能看见彼此影子。
元气大损,根本不曾补全,却要强逼着自己站起来。
宁离素知裴昭心志坚定,却并不知晓,能坚韧若此。崇文阁中,他提出那第三条路时,尚还觉得那是一线明光,稍纵即逝,纵然千难万险,也要竭力把握。
苦心志,劳筋骨,师父从前的话犹在耳边,那正是自己幼年祛毒之时所说,若连此关都迈不过,又如何谈以后?
早知重修之路不易,漫漫长途凶险。
可他又不是裴昭的师父。
可裴昭正是他的情郎。
纵然早有准备,如今……彷佛脊骨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并不曾亲身看见,可隔着遥远的宫阙,却能够亲耳听闻。彷佛间,耳边又听见殿内沉重而当啷的声响,一下一下,像要把他砸到地里。
从前时光,他曾经也问过。
——比当年镜照幽冥反噬时如何?
张鹤邻唏嘘道:“世子从前没见过,眼下自是比以前好多了。”
饶是如此,内侍总管在阶上熬得团团转,嘴里宽慰过了,眼中却不自觉求助他,彷佛他是这宫城中最大的倚仗。
“你说得对。”宁离点头,“……当年镜照幽冥都能挺过去,没理由这时候熬不住,是也不是?”
“世子所言不假,若是陛下熬不住,哪儿还能撑到入京呢?当年在幽州时,情况可凶险得多哩!”
是。
他强迫着告诉自己,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可他知道那只是嘴巴上的回答。
可他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不能够插手。
他可以按压过那具身体的每一处僵结,也可以揉搓过腰脊间每一寸淤青,更可以亲吻、痴缠、撒娇,想上药便上药,想渡真气便渡真气,裴昭都会纵着他,由着他。
唯独在这一桩,无法违拗裴昭的意志。
不可以摧折骄傲,不敢去面见狼狈,于是只能退却在外,将那一方天地,留给裴昭。
他可以难过、怜惜、宽慰,可他不可以生出怜悯与同情。
裴昭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