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附子 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101.
今时今日,却教人不禁忆起当时在别院中的一番谈话,那时他与裴昭谈论的中心,正是此刻殿阁深处眉目冷然的少年郎君。
醍醐灌顶,再造道途。能够出手行这一术的人,唯有无妄境。
而白帝城的大宗师,恰恰正有一位来过建邺,如今正不知所踪。
倘若正是陛下|身边这一位……
怎么可能?
沙州宁氏的世子,去岁才将将奉诏入京。倘若宁离当真是东君,三年前在大非川逼退波罗觉慧之时,他还不到束发之龄。
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只以为是什么天荒夜谈,荒谬离奇到无以复加。
十四岁的无妄境,怕不是在说些梦话?!
薛定襄眸光闪烁,心念跳跃,刹那间出手如电,右手五指成鈎,恰如鹰爪般探出,直取宁离腕脉!劲风破空,半途却被一卷书册截住。宁离神色淡然,随手一拂,便卸去了他七分力道,余下三分,连击破书册也不能。
——嗤!
薛定襄当即变招,指风有若琵琶轮扫,铮铮烈烈,却依旧被宁离轻描淡写化解。
两人电光石火间过了十几招,他甚至不能沾到宁离衣袖,越是如此,薛定襄心中便越是骇然。
不同于当初在山间别院时的那一次试探,薛定襄此刻并不曾压制自己修为,那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界,可根本不能突破宁离的防守。
初见之时,还只是观照。前些日子,金殿上众人比试之时,便已臻入通幽。而如今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应对入微也游刃有余。
这样的进境,堪称是一日千里,若传出去,只怕是举世哗然。
他甚至不知道宁离的极限究竟在哪里,无论是怎样的进攻,都会被行云流水的挡下。明明那招式并不甚精妙、那身法并不甚迅捷、那劲气也并不甚雄浑,可薛定襄却捕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破绽。
他也曾与其他几位入微境切磋过,可从没有哪个令他感受如这般——
如临深渊,浩瀚难测。
彷佛逐日夸父,不知天之高,更不知虞渊之远。
除非……他原本就是无妄!
念头滑过,薛定襄心中大悚,仍是不可置信。崇文阁前劲风恣肆,交手之间右手臂膀隐隐作痛,昔日旧伤被牵动,薛定襄仿若未觉,真气纵横如汪洋,灌注于五指之间,霍然劈下。
那一下简直有开碑裂石之劲,一旦被劈中,只怕是不死也伤。他正要看看宁离如何抵挡,却没想到宁离猝然翻手,书册横卷,那竖脊棱角处,不偏不倚,正正敲中了他虎口当中的劳宫xue。
“呃……!”
剧痛从虎口处连串炸开,钻心切骨,顺着腕络直窜肩胛。薛定襄蓦地踉跄数步,再难稳住身形,轰然一声,竟是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右手全然失去知觉,半边身体俱已麻痹,唯有左掌紧握成拳,勉励支撑不至狼狈倒下。
视线尽头唯见一片银朱袍角,那颜色灼目得将要刺心。
“薛统领。”他听到那少年世子开口,如覆严霜,“我是奉辰卫的人,还轮不到你武威卫来管罢?”
薛定襄呼吸一窒。
银朱袍角飘转,靴底叩过地砖的声响渐近。须臾,正正停在了他跟前。
“至于药方……”那少年低眸,如映寒星,“陛下如何抉择,也容不得你干涉。”
勉力抬头之际,只见一抹冷白萧肃。腰间玉佩螭龙垂首,恍若天子亲临。
旧伤发作,喉间腥甜,薛定襄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覆想着,原来那数下轻拂根本不是疏于反击,而是刻意要诱使自己旧伤发作。若自己灌注全身真气,便会如当下般经脉炸裂,寸寸剧痛……
那一时竟然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朱袍角飘远,伴随着一道破空风声……
宁离大袖轻拂,衣袂翩然,身形飘然似孤云,从崇文馆栏杆处飞掠而下。
他心情糟糕得很,走过几步,这才发觉,那卷镜照幽明也被自己带了出来。按理当是要把镜照幽明归还,崇文阁中的武学秘典,只许在阁中观阅,不许带出。
但是薛定襄在阁中。他与这位武威卫大统领不睦,并不想回去再看薛定襄那张令他感到讨厌的脸。
“宁离!”
忽然间又听到人喊他。
宁离侧眸,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列位大统领?难不成这崇文阁,竟成了风水宝地?
只是他却没有心情去问候寒暄。
宁离道:“萧统领是来寻薛统领的吗?他就在崇文阁上,至于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口中说话,脚下也没有停,步履快得像一阵风,半途却被玄色身影拦住。
萧九龄沉声道:“我寻他做什么?我寻的便是你。”
“是么?”宁离心中郁气未退,面无表情站在原处。他惯常是爱笑的,只是将那所有柔和的笑意都收敛后,竟有几分锐利迫人,像是一把淬了锋的剑,教冬日都为之一凛。
萧九龄心中微微一惊,直觉崇文阁上应有变故。薛定襄先来一步,两人怕是起了龃龉。
他道:“内侍说你在崇文阁,正巧我有话想问你。”
斜飞的剑眉微微一扬,宁离语气很是冷淡:“如果萧统领也是要说些什么、陛下定不会选第二个方子的话,就不必让我听了。”
他心知孙大夫开出的方子定然在这式干殿中过了遍,几位最信重的人说不得都已经知晓,各人心中各有筹谋。这不,薛定襄不就来朝他兴师问罪了吗?
萧九龄听得一愣:“你是这么想的?”
他见宁离双瞳幽幽的彷佛浪潮翻滚,又似有炽火要从暗潮中翻覆涌出,面上仍是冷的,只是那心中的情绪不知激荡到了何种地步……刹那间便意识到,阁上薛定襄定是疾声厉色,致使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把握。
萧九龄摇头道:“不,孙先生呈上的方子,我其实想劝陛下选第二张。”
宁离些微错愕。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从头到脚又看了萧九龄一遭,打量的功夫里或许是因着太过沉默,萧九龄便又重复了一次,神色肃然。
宁离终于意识到,裴昭身边这两位大统领意见竟然不一致,面色终是稍稍缓了些:“为何?”
萧九龄深吸一口气:“因为大雍可以没有绝世武功的帝王,但却绝不能没有了陛下。”。
那话语简直是心惊肉跳,直教宁离定定的看着萧九龄,目光似疑惑,又似审视。
萧九龄叹道:“你记得我与你讲过的、我家那个故事罢……唔,不记得也成,从前上皇在位,奸佞当道,乌烟瘴气,当时不知道有多乱。好容易陛下回京,这才勉强将乱象收拾了些许,百姓也难得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江山社稷,要做长久之计,非一朝一夕可定。大雍是经不起风波与动荡了……”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敢想,陛下如果出了事,这御座上又要坐上谁来?上皇?齐王?……总不能是魏王那个草包罢。”
宁离轻轻一哂:“上皇怕是不舍得给魏王。”
萧九龄点头,如今可不正是上皇,又阴有筹谋?
他叹道:“若真如此,到时候天下只怕又要生乱……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其实根本也不敢想,只能自欺欺人陛下吉人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但那时寻了多少杏林高手来,都没一个敢出手的,就只能这么一天天的拖下去。”
宁离默然,此刻所听,并不出乎他意料,然而心中仍是微痛。
“大夫只敢开平安方罢?”
萧九龄满肚子苦水,一时也感慨:“可不是么?宫外的那些个大夫,也请陛下隐瞒身份去看了数次。有的瞧出来是富贵人家,便也如太医一般花团锦簇说着,不温不火的方子开着。还有的一些,你是不知道,嘴巴里呛出来的话有多难听……”便只差说病人死到临头,快些备下棺材板儿了。
“今年冬,着实是难熬。”萧九龄叹长叹,想再说一番,陛下真气反噬之时,便是最猛烈的毒物都快要失效,陡然又想起,正是眼前这位将黄泉竭与镜照幽明皆压下去的。
于是他眼里便生出些亮光:“还好陛下承天之佑,得你在建邺,又请来了药王。”都道孙妙应采药跌下悬崖,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这何尝不是老天给出的一线生机?
那方子他瞧过,一味附子便使人胆颤心惊,回阳救逆,药性峻猛。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眼便可知的凶险,但总好过真气阴诡缠身、反覆发作。
若能药到病除,何尝不是一张救人性命的良方?
萧九龄注目着宁离,万分恳切道:“宁世子,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
他换了称呼,不再是“宁离”,而是“宁世子”。
这一声,并非以萧九龄的身份,而是以奉辰卫统领、朝廷重臣之身份说话,恳请沙州宁王府的继承人,救那九重阙中的君王。
或许是他少年逢难、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于是更不愿再看那昏庸当道黑暗景象。只想要这江山得逢明主,四海安定,社稷清明。
宁离怔然,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喃喃道:“你当知晓陛下性情有多骄傲。”
萧九龄顿时满面苦笑:“所以,只能请你去劝陛下。”
旁人又如何劝得动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废掉一位高手的武功,教他从此手脚俱废、比寻常人还不如……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萧九龄自己都没那胆子开口。
他目光微低,落在宁离腰间系着的那枚玉佩上,银朱袍上螭龙洁白温润,却是想起了陛下月前换上的双鱼,唇边含笑,议事之际,时不时把玩。
从未在陛下面上,见过那般柔和的神情,整个人彷佛都从超凡脱俗地,重回了苒苒人间。
双鲤迢迢一纸书。[1]
陛下……总舍不得眼前这位的。
他只盼着宁离可以将陛下劝动,孰料宁离的目光中现出一抹怅然,那神色不由得教萧九龄心头一跳。
“我?”宁离彷佛是在自问,又像是在自嘲,“……我也劝不得。”
“宁世子……”
“萧统领,若是你受了重伤、生死垂危,旁人告诉你,只要废去修为便能活命,但代价是从此再不能披甲执刀,只能如鱼肉般任人宰割……你愿是不愿?”
萧九龄一时语塞,忽然间,眸中又似有亮光滑过,坚定道:“不,陛下|身边有我、有定襄……还有世子。”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
他得承认,萧九龄说话,要比那薛定襄中听多了。若非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他几乎……都要意动。
可是行之……
当真会愿意受醍醐灌顶么?
那其实也要有极坚韧的心智、亦要受极大的磨难,只怕稍稍软弱些,便也会撑不下去……
宁离迟迟不曾言语,以至于萧九龄心中,也渐冷成灰。他注目着宁离,惊觉冬日天光下,那容色已经白得近乎于霜雪。
许久,萧九龄涩声道:“所以定襄将你劝动了。”
“不,他没有。”宁离摇头,“谁也劝不了我,我也不会去劝谁。”
萧九龄神情黯然,勉强道:“是我强人所难了。”
如果连宁离都不愿意出面,那还有谁能够将陛下劝动呢?他心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见宁离神色浮动,双唇几乎抿成线,心知这小郎君心中,只怕也很是不好受。
微微咬牙,即便知道自己这话很是大逆不道,依旧出口:“难道你就舍得陛下英年早逝,从此朱弦琴断,孤雁难飞?
第102章 峡州芳蕊 昭昭若日月之明
102.
这话根本就不该由他开口,果然见得宁离乍然色变。
一张面上陡地现出些尖锐神色,凛凛然逼得人不敢直视。
萧九龄心中栗六,却并不后悔,来前便做好打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宁离说动。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宁离要出手,但是到最后,那气机也只是凝而不发。
宁离并不喜欢与人起口舌冲突,他只想着,他要收回那句话。
这萧九龄说话,也是半点都不中听。
和薛定襄简直是半斤八两,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你为什么不去与行之说?却要来劝我……”宁离面无表情道,“难道是因为我年幼可欺么?”
他是否对这年少在外的世子抱过一点轻视的念头?
萧九龄微微一怔。
他本可以搪塞过去,可是望过天光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原本的话便出不得口。
扪心自问一番,最初确实有那么一些看轻的想法。
他忽然有几分退却。
萧九龄沉声道:“从前是我有眼无珠,自从世子前些日子救了陛下,萧某便再也不敢。”
“是么?”宁离声音很轻。
其实是与不是,他心中也并不甚在意,他从来便不怎么将旁人放进自己的眼中,能够教他在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萧九龄却还在答他先前的问题:“至于我为何要去寻世子……那自然是因为,世子是陛下心中、欲要携手百年之人。”
那一日去开明坊的小院中拜访孙妙应,在外统领护卫的,正是萧九龄。也正因为此,院中裴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语,也被收入了耳中。
难言那时心中震惊,又想起许多蛛丝马迹,陛下向来待宁世子偏爱有加,最早的时候,甚至能追溯到自己亲手截下的那封家书上去。往后时常在宫中与山间别院往返,还只道是去那处休养,后来一想,岂不正是那时便现出了端倪?。
宁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一滞,羞恼还未升起几分,却见萧九龄神色一片坦然,不觉自己言辞有半分不对之处。
好像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唔。
好罢,收回先前的话,这萧统领……勉强还是有几分中听。
宁离眼眸睨去,唇角微挑:“原来你是要我去吹枕头风。”
萧九龄:“……”
话糙理不糙。虽然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罢,但是被宁离这样大大咧咧的挑明,未免还是有些尴尬。
萧九龄轻轻地咳了声:“从前有长孙皇后劝太宗的佳话……正是想世子也去效仿一番呢。”
宁离虽然诗书惫懒,没正经读过多少,但这个故事还是听过的。
他方才那微微一笑,倒似冰消雪融,两人间气氛又和缓。
终于道:“劝不得,让我再想想罢。”
萧九龄也不想将他逼得太急,总归自己已经把事情轻重说给了这宁世子听,想他总能将那着紧之处厘清的罢?
又想起自己方才瞥见那飞掠而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世子,前岁冬日,夜里曾有人悄悄潜入崇文阁,我带人去寻也没寻见,后来陛下也说不必查了……想必那人是你罢?”
倒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宁离点头。
旧夜时光,如今忆起,彷佛正在昨日。那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潜入崇文阁寻一卷《春归建初图》。
还正是借了眼前这位的掌力遁走,也正是经水道去了净居寺,在那处遇到了行之……
那次刺客乌龙事件后,崇文阁里仔细清点了一番,什么都没有丢。只是眼下看着,宁离手中正握着一卷书册,又是从崇文阁来的……
萧九龄道:“世子,你手里边这是……”
宁离回神,当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心神不定之际无意间带出来的,正好,让萧九龄还回去。
他道:“《镜照幽明》。”
话语将落,正见得萧九龄蹙眉:“今日值守的是谁?怕不是把你给诓了,这如何能是《镜照幽明》?”
宁离听得奇怪。
这卷秘籍是他亲手从书架上取下,又有谁能够来诓他?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读,难道还有缺漏错误之处?
宁离忍不住便去看那卷《镜照幽明》,下一刻,轻轻“咦”了一声。视线落处,只见那书页彷佛变了个颜色。微微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变得洁白如新,一页一页,迎着天光照射泛出些透明光泽,倒像是玉片串成的书册。
难不成里边还有关窍?。
一侧,萧九龄就见宁离拎着那卷如玉书册,飞快的翻了几页,陡然间面色大变。拈着页脚的手指微微几分颤抖,显然心中情绪翻涌,激动到了极致。
他不免也心如鼓槌:“世子?”
“原来是这样。”宁离喃喃道。他忽然抬起手将那卷书册迎着天光,只是一瞬,彷佛有无形气机涌动,那檐下忽然起了风,远处吹动铜铃,叮当作响。
“我竟然一点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明’,竟然拿什么‘冥’来诓骗人,还真骗了那么久……原来这一卷‘明’,是要这样照出的。”
“……”
他话语有一些颠三倒四,听得萧九龄心头一紧,然而看着他似哭似笑,眼泪轻涌,彷佛神飞的颜色,却陡然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
莫非陛下修习的那功法,其中还蕴有玄机?
他忽然见宁离在面上抹了一把,擦去所有水光湿痕,匆匆将那卷书册递了过来。
“你把这卷《镜照幽明》拿去给行之,告诉他,还有第三条路。”
萧九龄神色一震,失声道:“当真!”
书册正在眼前,他顾不得其他,立时接过,快速翻看几眼,心中默念,顿时心潮彭拜。疑惑,震惊,狂喜……那一瞬时,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镜,照,幽,明。”萧九龄一字一顿。
宁离点头:“他从前修习的那一卷是‘冥’,如今这卷,才是‘明’。”。
崇文阁前,两人分道扬镳,目送萧九龄匆匆离去,宁离转身去了尚药局。
孙妙应入了宫后,情知宫中有许多医经典籍珍藏,便使人拿了来。如今捧着医经,如获至宝,宁离进去时,这老先生看得是如痴如醉,忘乎其形,连一个眼神也没顾得上给他。
宁离早已经是习惯了的,瞧着那边上有一方矮榻,便先上去坐着。
或许是先前在崇文阁时两番问询,消耗了太多心力,此时竟是困得很,原本只想坐一小会儿,渐渐地,却是睡过去了。
醒来时候鼻端嗅得一阵清苦药味,轻挪了个身,滑下一段短被。想来是睡梦中,有人给他加上的。
宁离有一些渴,便自己斟了杯茶,刚入口就觉得一股子怪味,没忍住吐了出来:“这什么茶,好难喝。”
孙妙应不知何时过来:“这是上好的峡州芳蕊,你可真是吃不来细糠。”
宁离:“……”孙大夫又暗暗的骂他!
他心想这峡州芳蕊自己从前也尝过的呀,只是觉得微苦,哪儿像如今这般难喝的很,都有一股作呕的冲动。
但说出来孙大夫肯定是不理会的,指不定还要说他本来就不会喝茶!
喝是不可能再喝一口的,宁离将茶碗放下。
他屈着腿坐在矮榻上,薄被像披风一样披在肩上,双手抱膝,情态间隐隐几分可怜,彷佛还像幼时家中。
孙妙应本来还想骂一声牛嚼牡丹,见他这般,到了喉咙边,没能说出口,话顿时也变了一个。
“想好了?”
宁离恹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我要改第二个方子。”
这话出乎了孙妙应意料,使得他不由得挑眉:“我还以为你要提第三个药方,没想到是要改第二个。”
宁离道:“醍醐灌顶又不用什么药方,提了又能拟什么?”
却是轻描淡写:“我在阁中找到了《镜照幽明》,若是行之想要习武,废掉修为,重新来一次便好。”。
孙妙应人老心不老,微微沉思,顿时猜到了几分关窍。
“哪个‘明’?”
宁离本要开口,倏忽间心念闪动。却又补上了三字:“昭昭若日月之明。”
孙妙应沉吟道:“他从前修的是错的?”
宁离“嗯”了一声:“崇文阁里的武学经卷上面有花招,寻常读来只有一半,学了便是害人害己的。另一半在底下藏着,要用真气洗炼过全卷,才能够现出真容。”
恰恰宁离拿着那卷《镜照幽明》与薛定襄交手,恰恰宁离没有留力真气悉数灌入,恰恰宁离的境界不止入微、实则是无妄……无意之间,竟将这一卷武学秘籍悉数洗练。
好似顽石入采玉人眼中,磨掉了丑陋的毛藓,剥去了粗糙的皮壳,终于现出其内光润的玉髓。
创立这门功法的裴氏先祖,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在秘籍上使了个障眼法,却将真正的镜照幽明隐藏在其下,此后多年,怕是无人能一睹真容。
想要照得明,而不是冥,便要无妄境高手将之洗练。可若是已经到得大宗师境界,心法、道途已定,如何又还会瞧得上一卷镜照幽明呢?
这便成了个悖论。
阴差阳错,至于如今。
幽冥路上,不知断送多少性命……
孙妙应已经猜得几分,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皱眉道:“阿离,你是想劝他重修罢?”
宁离笑了笑,神情中却有几分伤感。
“我心中自然是盼他选择的,可他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他轻轻叹道,“这条路……可能太难啦。”
他自己是重修过的,却也没有道理,一定要别人也选这一条路。
虽然于宁离自己,算不得多难,可他心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与他相同,他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了。
幼年时出生在建邺,原本黄泉竭缠身,怕也是个早夭的命相,却被五惭大师拚力保全,千里奔波辗转送到了沙州。后来阿耶穷尽心力,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寻来无数灵药,又请来了药王,殚精竭虑,为他吊命。即便如此,仍是年年要过鬼门关,然后师父又亲自将他带回了夔州,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好生调养。
建邺,沙州,夔州。
净居寺,宁王府,白帝城。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纰漏,只怕他如今,都只是一抹地府黄泉里的幽魂野鬼。哪儿能如现在这般,在这 世上潇洒快活呢?
可同样出生在建邺,同样从胎中带出了黄泉竭,裴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境地。
波涛汹涌,狂风恶浪,宁离心头隐隐抽痛,他明明早已痊愈的,却好像只能抱紧双膝才能缓和一些。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之……病下去。”
“有我在世上一日,便要教他也活上一天。”
“……”
他轻言细语,娓娓说来,彷佛再寻常不过,里间却有一种平淡而坚定的决心,只听得孙妙应眉头直跳。
眼前小郎君那性子,孙妙应是晓得的,看着软和,实则心智坚韧,既然这般说,便是主意早已拿定了。
孙妙应忽然抬手,随便一抛,宁离下意识接过,见得手中小小的一枚种子,有些柔软的抵在手心。
“你拿去养罢。”孙妙应道,“他能活多少,就看你了。”
心头却是冷哼一声,只想着这姓裴的运气倒好,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宁离更适合救他了。
第103章 紫苏饮 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103.
此刻时机正将将好。
白雾袅袅,氤氲过宁离昳丽眉眼,他团在榻上捧着小茶盅,正听着孙妙应絮絮叨叨。
孙妙应捋着长须:“正好当年你在我跟前,对这‘黄泉竭’,我也研究了许多……眼下正好可以比照着来。无外乎施针拔毒、辅以灵药、真气洗脉。”
宁离默默听着,道:“药呢?可有缺的?”
“在你手上了。”孙妙应瞥他。
那一枚柔软的种子不过米粒大小,外面包着淡白色的薄薄外皮,彷佛用双指轻轻一搓便会掉下来。一整枚搁在掌心重量还不及蒲公英,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许一口气吹过,便会落到不知哪个地方去。
宁离仔细端详了一阵,但他搜尽头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何种物事的种子。
“从前你用过的那些药,刚好还剩了一些,这次也全都带来了。把他身上毒解了也算干净……你一个,他一个,以后不要再告诉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也中了‘黄泉竭’。”
宁离咕哝道:“天下的倒霉蛋总不能这么多。”
孙妙应嗤了一声。
仁寿帝在位十四年,若非被逼宫退位,恐怕还要在那御座上坐下去。可是这一位的行事,可是既沾不上仁、也谈不上寿哩。害了归猗不说,连自己亲生骨肉也舍得下手。
这宫廷秘药又不是大白菜,有了两个倒霉蛋还不够,还想要更多?就算有,只怕也没那个运气,活到现在了。
忽然听见宁离啐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孙妙应劈手柄他手里的茶盅夺了,重重在边上放下,宁离顿时一呆。
孙妙应斥道:“芳蕊你说想吐,换了紫苏你又嫌喝着苦。苦什么苦?从前你不是这么喝的?我看你如今是在这宫里待久了,嘴巴养刁了,脾气也多了……再嫌苦你就喝白水去。回你那宫里,别来老头子这儿,让你那小情郎伺候你。”
宁离:“……”
他没想着孙妙应忽然爆发,一时间闭着嘴巴不敢说话。过往作为病人的经历让他下意识顺着医者,瑟缩得跟个鹌鹑似的。
“听见没?”
“什、什么……”
孙妙应简直想去弹他脑袋瓜子:“赶紧回去,和你那小情郎商量个章程,早些告诉我。”他正色道:“阿离,你总不会以为,时间还很多的罢?”。
医者仁心,纵然嘴上说得不好听,但是宁离也知道,孙妙应其实是在为了他打算。
否则,人家好好地在夔州写着医经,又怎么会不辞劳苦、奔波至建邺呢?
可若是要他与裴昭商量……
耳侧彷佛又听见那清冽笑声,拥住自己的郎君眉眼温和:
——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宁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出了尚药局,沿着宫道,走过朱红宫墙,经过琉璃碧瓦,明明已经见到了式干殿飞起的檐角,蓦地又停驻下脚步。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如此罢。
想要去,却又不敢,终于在宫门外徘徊不定,忽然听见小内侍惊讶唤道:“世子殿下,您回来啦?”
宁离恍神,便见一个青衣小内侍匆匆过来,似乎是想要将他迎进殿里。
宁离道:“陛下呢?”
小内侍答道:“陛下还在两仪殿议事,如今还未回来。世子可是要奴婢去请陛下?”
“不必了。”宁离道,“你去与陛下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宫了。”
脚步一转,式干殿都没有进,匆匆的又朝着另一处方向去了……
平芜尽处,辉煌宫阙,连绵楼坊。
自九层浮屠高处向下眺望,是望不见尽头的建邺城。落日渐渐熄灭,夜色逐渐升起,冷风一层又一层的吹过了浮屠高处,扑刮得人面皮生寒。
一群生机勃勃的百姓,一个等着春归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静的大城……这是帝京建邺,大雍宫城。宁离闭着眼睛,他坐在高|耸入云的浮屠顶|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这片天地中去。
他听见日落月升,听见车轮滚滚、马蹄萧萧,听见晚风吹过林梢,鸟鸣归巢……彷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条缕交汇,在这座城池的地底汇聚,将城池笼罩。
倏忽间,他睁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苍蓝的暮色里,他听到了青鸟振翅的声响。
他轻轻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发,迟迟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随心出手,还是再等等,由着那青鸟飞远。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宁离垂落眸去。
他站得实在是太高了,以至于山林万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晕染的颜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晕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黑点。
……啊!
怎么会走来这里?
怎么不会走来这里?
他立在塔顶高处,那黑点便在平芜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风声愈盛,天寒当要加衣,夜深时露也重,那些个内侍,究竟是怎么伺候的?竟然由着行之一人到了这里来。
可是他不动,底下的人也不动,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着谁。
宁离心中轻轻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并没有想过在今日见到裴昭。他遣了内侍撒了谎,没有想到,人竟还是寻了过来。
是在等谁?又能够等谁?
宁离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乱。他忽然间下定决心,便如孤鹤,飞身跃下,又像是一朵红云,缥缈无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着他张开了双臂,风声呼啸,他就那样轻盈而不着力的落入了怀中。
宁离紧紧地抱住裴昭,将脸埋在微凉的颈窝,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忽然抬头,却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么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问道:“还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吗?”
“宁宁会吗?”风声里听见一句问话。
于是宁离更恼了,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着自己被看破。
“九龄来寻了我后,我又去见了孙先生。”
“……”
于是,喋喋的话语便止住,顿时间,不能够再问下一句。
裴昭说:“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么?”
又怎么可能不想?可此时却不敢再问。
心绪起伏间宁离被挽住了手,裴昭牵着他,朝着前方的高塔走去。宁离困惑而茫然,不知他为何有如此举动。
归喜禅师正在高塔之下,见得两人来,枯皱面目上闪过些许叹息,终于行礼。
地砖冰冷,塔内久无人气,透着一股灰败的霉味。裴昭提着盏灯笼,带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彷佛还能听见顶上轻微的水声,潺潺流动。
宁离蹙眉,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鲛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终于照亮了眼前这方空旷的大殿,无数石刻盘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阵法,从此处中心,朝着四方辐射。
心中突兀的闪过一个念头,宁离陡然回头,满目愕然。
第104章 烧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九州天下,一直流传的有说法,在建康宫的深处埋得有大阵,那是用以制约闯入帝京的无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阵,宁离曾经去过些山门,隐约也有感应。他猜测世上各处宗派怕是都有此传统,只不过是威力高低罢了。
帝国中心,帝京建邺,又怎么会毫无防御、四处透风?
只是他没想到,裴昭会带他到这里来。
宁离道:“……这阵法,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裴昭随意道:“是,当年太|祖亲自设下,一直传到今日。说什么可教‘山河永固’[1],不过从来没发动过,大抵也是说来唬弄人。”
他目光沉静,彷佛是笑了笑,几许轻嘲:“江山代续频仍,便大雍前也是几代乱世,哪有能千百年稳固的皇朝?”
宁离目光掠过石刻沟槽,心里却知道,那半点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轻微的颤栗,一声一声蛊惑着他,要他步上那坚硬的石阶。可他心中还有清明,右手轻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动。
宁离低声道:“‘山河永固,天地皆春’[2],行之,你不该带我来。”
“哪有什么该不该,来便是来了。”裴昭轻轻一哂。
他要牵着宁离上前,宁离却不曾动。掌心手指温|热,却固执的停留在原处。
裴昭蓦地侧首,眸底幽黑深邃,无声凝望。
不会是惧,也不曾是怕,只怕换了旁人早已是心潮澎湃、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上前将那大阵握在掌中,而眼前的小郎君,足下却似生了磐石。
若在阵外,兵锋所向处,这当是无上杀器,足以教无妄也心生忌惮。
可身在阵中,阵眼近在咫尺,想要毁掉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弹指一挥间。
惊世杀阵。
利剑当头,睁眼便可见的威胁,只怕人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将那威胁毁掉……
石室深深,鲛灯闪烁,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了两道修长的影子,无声的寂静,如此难熬,难堪。
宁离退了一步:“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裴昭淡淡道:“如何当自己不曾来过?”
宁离道:“我不会再来此处。”须臾,艰难重复:“也不会再来净居寺。”
裴昭道:“来已经来过,你也知道此处的路,‘山河永固’就在这里,不会长脚,也不会逃跑,这阵法虽然闲置已久,破败不堪,但多少也还能残存些威力。”
“那你要我怎样!”宁离怒目而视,“你不声不响便带我来,事先也不曾问我半句,你问过我了吗,是我要来的吗?!”
地底回荡他的怒喊,末处几乎要破音,无形的风声在此间流转,却被极好的控制在了周身三尺之内。
攥住裴昭的手有些用力,那劲气几乎都要将人骨头捏碎,可裴昭如若未觉:“那你问过我了么?”
宁离怔怔,呓语道:“问什么?”
“你要我活,请来孙妙应,给出三条路,每一条看着都是生路,可是你却不来问我。”
裴昭反扣住他的手,根根楔入,十指缠|绵:“你要我的答案,你把每一条路都列在我脚下,但自己什么也不说。九龄今天带著书册来见我,我在两仪殿中等你,你又去了哪里?”
小内侍说他出了宫,可奉辰卫缀着,私底下来禀报,世子在浮屠塔高处,吹了一日的冷风。
自塔上掠下时还会怒声问自己,却不知道,裴昭心中已经幽然烧了暗火。
“你要我选,你要我选什么,你又要我的答案是什么!”
两人并肩,手指相携,那本是极亲近的动作,可裴昭言语步步紧逼,眸光雪亮迫人。
宁离被逼问得有些仓皇,那声音甚至发哑:“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裴昭抬手,拭去少年眼尾斑驳的泪水。
“那我若选第一条呢?若我只愿解黄泉竭的毒,年寿不永,日后先你一步而去……宁宁可否会后悔?”
“行之!”
宁离声音近乎于尖利,抬手捂住裴昭的嘴,不许他继续再说下去。他本以为无论裴昭如何选择,自己都能泰然处之,然而当真听到从裴昭口中说出,却是一阵难言的疼痛。
“不会的。”他嘶哑道,“我不会使你有事……但凡我活着……”
裴昭的眼眸几近于温情:“宁宁,人力有时而尽,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3],又岂能事事如意?”。
他被逼得哭了,雪白面上泪痕交错,目光模糊水痕斑驳,实在是可怜。
为了自己这身病已经见过宁离落泪好些次,唯有这一次,是裴昭刻意逼迫。
臂膀上的手指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明明谈的是自己的生死,可狼狈不堪的,却是怀中的少年。
“宁宁,你想要我的回答是什么?你想我走哪条路?我亦不想一朝选错,日后只能空留余恨。”
“你告诉我,嗯?你要我怎么选?”
“……”
他们在石阶前坐下,在冰冷的阵法前,依偎做一处。
宁离颤抖着开口,他彷佛从手指到嘴唇都在发抖,那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力气:“我……我想要你重修。”
“我找到了‘日月之明’那一卷,你……能不能……废功重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来的音节,更不知道,牙齿发颤,那几乎已经如同气音。
却如此清晰,一清二楚的,印在了裴昭耳底。
微凉的唇在额角落下一吻,裴昭并未曾有半分迟疑:“好。”
一锤定音,破去所有旁徨与犹疑,碾过所有萧瑟与不安。
然后他开口:“我不知其中有何种艰险,教你如此迟疑,如此害怕。但我既答应你,便会全力以赴……宁宁,‘山河永固’是皇城用以迎敌的大阵,全力发动时,或可教无妄境陨落。”
“我教时家大郎为间者,传去青鸟,上皇与蓬壶暗中苟且,只怕李观海不日便会赴京。废功后我怕心神无力,无暇外顾,将这座阵法托付给你,可好?”
宁离泪水涟涟,被吞没在了唇齿间。
他喘|息道:“好。”。
五更天,夜色将明。
时逢廿五,内侍传令出,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今日罢朝。
医者提着药匣快步踏入,正经过奉辰卫大统领,瞧见他眼下一片深青,怕是一|夜未眠。
萧九龄颔首示意,禁宫之中,处处安排妥当。然而见得医者,仍不由得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先生究竟有几分把握?”
孙妙应淡淡道:“尽人事,知天命。便是没得把握,也得向死求生。”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滪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淩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须臾请来医者,孙妙应打开药匣,取出其中一方乌木小盅,旋开后只见得填到半处的碧绿药膏。那颜色浓稠得恍若阳春凝固,奇香馥郁,甚至将高处的碧海燃犀灯都压过。
“南海碧流光。”孙妙应道,“所幸当初阿离不曾用完,还剩了这么半盅。”
用冷水将药化开,一碗颜色浓翠,被深褐木碗衬着,简直不该是人间有的颜色。
内侍取来,奉到裴昭身侧,裴昭却不曾接。
他目光落在孙妙应处:“宁宁呢?”
“阿离?”孙妙应听了就来气,顿时不由得带出几分,“他……他好得很呐,多亏了陛下!”
那语气简直可说得是尖酸了,哪有人敢这样对着裴昭说话?
便是眼前人是那悬壶济世的医者,但这样的怨气,也实在是犯上啊!
裴昭听得,乍然颜色就变了。
他原本病中,面色苍白,此刻更透明几分,几乎寻不见血色:“他怎么了?”
一时间闪过诸多猜想,那时印在自己身后的手掌温|热,真气绵绵不绝,融入自己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裴昭虽然不能睁眼,但身体感官半分不失,他知晓自己吞噬了多少真气……那足以将一位巅峰入微境榨干。
宁离反生重修,如今也不过将将入微罢?
那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念至此,心神皆颤,胸中彷佛血气逆转,蓦地又呛出些血沫。
“陛下?陛下!”
“萧统领……你快来!”
“别添乱!他受不得旁的真气!”
“凝神,静思,抱元,守一……切忌忧思劳神。”
顿时殿中一片兵荒马乱,人声不绝。
裴昭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平躺放下,连扎了数根金针。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上不来气。
萧九龄在侧,彷佛压抑着怒火低喝:“孙先生,萧某尊你敬你,但也容不得你在陛下跟前这般放肆。”
孙妙应冷哼一声,到底是自己理亏,没想着一句话,就惹得裴昭激动若此,心神大动,险些要七情受损。到底是医者,即便心中有气,也得对病人负责。
当下道:“阿离没事,陛下不要多想……你心神激动,伤到自己,到时候还不是得阿离吃苦?”
裴昭勉强沉静下些心神,哑声道:“他人呢?”
……若宁离有半分闪失。
不信孙妙应言语,总要看了才能安心。
“人?”
这问的是大的还是小的?。
三日之前,渡过真气,宁离靠在椅上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