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1 / 2)

第91章 甜杏干 他亦是少年通幽

91.1.

时宴暮持木剑站在大殿中央。

周遭窃窃私语不断,无数目光转来,或好奇,或惊讶,或疑惑,或鄙夷……而他挺直脊背,如若不觉。

他的目光黏在了那侧的案上,看见那个铁勒人跪在案前,和那红衣郎君喁喁低语。

宁离,他缓慢的念过这个名字,无声无息。

他知道在场上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侍卫名为陵光,或许还要附上斛律的姓氏,或许是铁勒的贵族,或许是流亡到了宁王府上。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要用斛律陵光的血,来洗刷两个月前的屈辱,在那之后,他更要将那个少年……轻描淡写彷佛万物不羁于心的宁离,踏在脚下。

他知道此刻宁离十分得宠,受到陛下的青睐。可是他更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到了尽处,便应该退场了、衰败了,否则,便会是一场惨烈的结局。

过往的一切让他有了这样的判断。时宴暮不信,皇帝能够对宁氏放心。他要挑破这表面的和谐,如同火药的引线,将这些都燃爆。他要宁氏衰落,受陛下猜忌、镇压……而这,都将从今天始……

时宴暮剑尖垂地,目光冰冷。他忽然听见一道清峻声音,不疾不徐:“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宁离,你这侍从可要再休息片刻?”

那声音……竟是从上首发出的。

时宴暮不敢忘记,上一次听见时,自己在大殿中跪下,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可陛下自比试起一直冷眼旁观,教萧九龄代为主持,彷佛一点意趣都没有,只不过迫于传统走个过场。终于开口,却是问候……宁离?

那斛律陵光仍跪在案前,主仆间不知有何絮语。

“用不了。”宁离开口,他甚至没有再看向场中,仍注视着身前的侍从,“多谢陛下美意。”

蓝衣的胡人青年缓缓站起了身,鲜血几乎染红了他一边身体。

他转过头来,大步踏向殿中,步伐沉稳,目光平静,犹如磐石。

时宴暮心头一跳。

这个铁勒人……这北边的蛮子,居然还能够重返比试场?

或许旁人没有注意,但是他看到了宁离十指连弹,那或许是一种十分精妙的手法,封住大xue,止住了斛律陵光肩头的鲜血。世家大族各有秘法,时宴暮并不意外,但宁离竟然连药粉都不用,这般托大,说不得便令他轻嗤。

血,止住了。伤,仍旧在。这般饮鸩止渴,想必不能长久的罢?

时宴暮手中木剑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宛如狂风骤雨般袭去。

——铮!

——铮!

——铮!

剑锋相交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子般噼里啪啦炸开,两把木剑交击本应该是钝响,可一声声犹如金石崩裂,刺耳至极!

无形的剑风冲天而起,身形快到近乎于目不暇接,一个是大开大合势如山岳,另一个则是小巧清灵飘忽不定,那剑花团团宛如银丝乱舞,竟是泼水不漏。

剑光与灯火交织做一处,殿中众人无不是目不转睛,见那两人极快的过了十数招,眼力差一些的根本看不清。

忽然,宁离轻轻“咦”了一声。

萧九龄眉宇一轩,若有所思。

上首高处,裴昭神情不变。

剑光越战越快,有那些个看出门道的,已生出震惊:时家二郎,已经进入通幽境界了吗?

宁王世子那胡人侍卫是通幽境,不难看出来,事实上自从驿馆外冲突后,建邺城中,该知道的便已经知晓。可是时家二郎……那彷佛也是少年通幽,竟然能对战得不落下风。掐指算来也不过区区两月光景,难道是有一番奇遇?

“阿离。”杨青鲤在他身侧,低声道,“我瞧着……有些不大对劲。当时他在那驿馆里,只有观照初境的罢?”

不可能看错的,当时虽然别人不知道他在,但是杨青鲤看完了全程。时宴暮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他怎么都不可能认错。可眼下的架势,若有若无的通幽气息,实在教人惊疑不定。

宁离拈了颗甜杏,声音亦轻,但完完整整落到了杨青鲤耳底:“解支林。”

杨青鲤不解其意。【此刻说的是时宴暮,为何又提起了那铁勒的国师?且慢,如果没错,那解支林应该是乌兰撒罗的师父,方才乌兰撒罗挑衅时,宁离说让他师父来?着实是想不通。】

杨青鲤说:“我记得陵光从前是用刀的,现在弃刀用剑,到底没那么顺手,何况还受了伤,你真的放心他继续打下去?时宴暮那剑法……不知怎么的,我看著有点儿邪性。”

宁离点头:“邪性就对了。他再不停手,迟早把自己害死。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旁的不会,这歪门邪道倒是一点就通。”

“害死?是他剑法有隐患么?怎么说?我就觉得他这突飞猛进有毛病。他那么个资质,哪儿能两个月就通幽……”

裴昭目光垂落,并不在那场中,而在殿侧桌案。萧九龄持中把控,只是耳朵翕动,微露讶色。两人一番私语,浑不知被谁听了去。

“……那继续打下去,谁会赢?”

“陵光输不了。”宁离看向场中,吐词清晰,“除非时宴暮拼着不要他那条命。”

91.2.

一场平平无奇的比试罢了,纵使赢了也只是得到神兵一把,又何必拼上一条性命?

但显然有人不觉得。

渐渐有人看出门道,那轻巧的剑花逐渐落了下风,因为斛律陵光膂力实在是惊人,他以剑为刀,开阖之间汪洋闳[hóng]肆,一招招俱是劈山裂石之态。纵使时宴暮灵敏机变,天生就弱了一筹。

前番是神完气足,剑花泼水不漏,是以战成平手,但他本就取巧走的捷径,又如何比得上斛律陵光勤学苦练、水磨石穿的功夫?

宁离看在眼里。

自从陵光被救下、来到他身边后,并不曾虚度半刻光阴。

他如同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岳,以力破巧,沉稳的迎击敌人。

时宴暮喘气渐渐如同风箱。他的面色逐渐变红,可比那更刺眼的,是他的眼睛。血丝弥漫,堪称狰狞,那之中隐隐现出些疯狂的情态。

不对,不对,为什么还是不够?他已经学了那丹抄残卷,他的真气无比充盈,他的剑法比从前更轻灵、更迅捷……可为什么还是无法打破这个胡人蛮子的防御?为什么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的真气呢,都去了何处!正此危急时刻,合该听他调用。

时宴暮面色逐渐癫狂,那隐隐然竟有疯魔的态势,他忽然咬破舌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下一刻,气息顿时暴涨。

座中,时老侯爷见此情状,刹那色变。他立时想要喝止,却吐出些嘶哑音节。他的手被人牢牢按住,却见时宴朝嘴唇紧抿,缓缓冲他摇头。

一侧,萧九龄眉心微皱,手指掐诀,他心知此场比试不同于之前,只要有半点不对,便要出手将两人分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芒遁出,萧九龄立时出手,可还有一道风声,比他还要急、还要快——

——铮!

金蟾落地,光芒幽蓝,那分明是淬了剧毒。

“谁?!”时宴暮蓦地大喝,额头青筋暴起,赫然锁定宁离,“宁离!你若是心痒,何不自己到台上来,还要做这些个暗算手段?”

宁离漠然道:“你这贼喊捉贼的本事,倒是与日见长。”

殿中落了一颗杏核,若非仔细搜索,绝难看见。

宁离案前堆着一叠甜杏干。

杨青鲤不管不顾,立刻嚷道:“好啊,你打不过人家,就暗中偷袭……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做暗算,分明是你……”尖刻声音尚未落下,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萧九龄面色如霜,一脚踢在了时宴暮脚窝。那一下没有收势,时宴暮“扑通”一声,当即跪倒。

萧九龄沉声道:“力不能敌,便暗算伤人。如此肮脏龌龊手段,也配进入奉辰卫?”

话音方落,立时有人出现,时老侯爷颤颤巍巍,跪地求情,涕泗满面:“都是臣管教无方,还请陛下恕罪!”而在他身侧,年轻的奉辰卫亦是跪地请罪。

一场闹剧。

天子倏忽开口:“倒真是好家教。”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教时老侯爷面色煞白,情知此举当真是恶了陛下。早知如此,说什么今日也不会带二郎进场。方才二郎要跳上台时他就没阻止得住,只是心中隐隐报了侥幸之心,心道若是赢了那铁勒人,陛下说不定也不会追究,谁知输的如此彻底,如此的不光鲜。

四周鄙夷目光如芒在背。

天子声音冷峻:“你却不该向朕请罪,该向苦主请罪才是。”

那苦主是谁?

时老侯爷倏地醒悟,立刻转身,要向那站着的胡人侍卫,翕忽醒悟,朝着宁离道:“宁世子,你大人大量,还请饶了我这不成器的孙儿。”

宁离轻轻一哂:“我饶过他?他饶过他自己才是。少学这些邪魔外道,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地,众人看去。

时宴暮跪在殿中,身体颤抖,幅度逐渐变大,开始不自觉的痉挛。时老侯爷目光骇然,却见他七窍间都流出血来,只怕立时就要停住呼吸。

……通幽?

他也配称少年通幽?

众人无不骇然。前日奉辰卫比试后,都道是时家两位二郎步入通幽,时家老侯爷生了两个好孙儿,谁知里面却有这般关窍。

“他流血了,看着怕是活不成……”

“只怕是用了些阴私手段强行堆的境界,难怪……”

时老侯爷充耳不闻,嘶声道:“世子,您可否救救他,都是他自作自受……求求您救救他。大恩大德,时家必然铭记于心!”

上首,天子不着痕迹的蹙眉,到底不曾开口,只等着宁离应答。

宁离冷然道:“求我作甚?你该去求那铁勒国师才是。”

时老侯爷顿时瘫倒,不知如何有此一说。两侧侍卫上前,孔武有力,将几人俱拖出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场闹剧争端,好好地比试,竟惹得如此血腥。

众人看在眼里,殿前失仪,失了圣心,这般行径,东海时家恐怕在陛下心中跌到谷底,是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宁离步出大殿,偏殿中,医官早在此等候,小心翼翼给陵光包扎。他肩上那伤口狰狞的很,先是被洞穿,后来又与时宴暮交手,虽然宁离封住了周边大xue,到底只是权宜之计。

药粉气味辛辣的很。

宁离道:“给他好好看看,别留下什么隐患。”

医官自然小心称是的,好容易包扎了,又各种嘱咐,切莫用重力,切勿沾了水。一边嘱咐,一边啧啧称奇,也不知这铁勒人是如何顶着这么个伤势,和那时家二郎比武的。动一下都痛得很,他竟然还能眼睛都不眨。

偏殿外,步履盈盈步入宫人来,奉上木盘中,一把翠绿如水的长剑,玉色莹莹。

正是今日的彩头。

别春水。

“世子。”陵光起身,接过木盘,他虽然只有右手能用,仍是稳稳当当,瞧着是要将剑捧过来。

宁离莞尔:“给我作甚?你赢了,便是你的。”

陵光哑声道:“我不该收,世子已赐了我刀。”

“拿着吧。”宁离随意道,“若瞧不上,当了便是,也能值几百金呢!”

神兵利器,如此不被重视,三言两语间,决定了命运,若教旁人知晓,定然大跌眼镜。

忽然张鹤邻过来:“世子,陛下召陵光觐见。”

第92章 山茶油 又有另一种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

92.

偏殿里顿时悄悄寂寂的,陵光被召走,医官也退下。

宁离忖了晌,还是没有跟过去,他想裴昭知这是他的侍卫,左右也不会为难。

于是先回了式干殿,想起一事,问道:“信呢?”

桌案上正有一只浅棕色的竹匣,通体无饰,简单的很。小内侍道:“回禀世子,都在这一处了。”

那竹匣样式瞧着眼熟,是从前见惯的,无需多想,正是从夔州寄来。年前宁离去了信,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这回信盼了来。

他走到那只竹匣跟前,伸出了手,到得这一步,心中反而生出些紧张。亲手将那搭扣打开了,见得其中灯盏、瓷瓶、竹盒数样物事,而最上方的,正是一封竹纸信笺。

信封用蜡油封好,当中不曾有人动过。宁离手指滑过,那蜡油便似触了火,悄无声息化开。他取出信来,入目是十分熟悉的字迹,幼年时曾在病案、药方上见过许多次,可是……

他又在竹匣中找了找,发现里间的信,就只有这一封。

怎会这样?

师父不曾收到么?还是又去哪个犄角旮旯钓鱼了?

小内侍侍立在旁,就见得宁王世子眉轻轻的蹙起,彷佛是信上的内容有些与他想像的不符合。但是看到下一张,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那只竹匣敞开着,就在边上,受过良好的调|教,内侍并不敢去窥探。耳朵里听到窸窣的动静,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只见到一只形状古朴的灯盏,通体漆黑,自那竹匣中取了出来。

那是……

小内侍低低惊呼:“世子,这也是碧海燃犀灯么?”

“唔。”宁离应了一声,倒也无意隐瞒。

这碧海燃犀灯,原本天下就是有两盏,当年一盏留在建邺,一盏被带回了沙州,后来他前往夔州求医,又与他一并带到了白帝城去。此次去信,便向城中讨要,果然这盏碧海燃犀灯,被大师兄随信寄了来。

他起身到了床帐前,那盏碧海燃犀灯还在高处燃着。宁离取了雪白的鲸脂,将这一盏也填上,又有一点儿犹豫。返回去将那信取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了遍。

差不离罢……

他心里忖了一遭,决定暂且先放下,先去处理自己这一身。先前他用真气封住陵光周身大xue时,没有躲避,手上沾了满手的鲜血。虽然后来用湿热的巾子擦拭了一遍,但是那血腥的触感,还是在指间,有些挥之不去。

宫人早备好了沐浴所用一应物事,恭敬引他去了宫中汤池处。

桃花池亦是引了泉池水,白玉为阶,琉璃为顶,在一侧池边种植了数株桃花,想必开时应是深红浅红、落英缤纷美景。可惜如今正是冬日气候,只见得青翠碧叶,未有半朵桃花盛开。

宁离未曾要宫人服侍更衣,只是自己浸入了那池子里。周身浸润,热气氤氲,想起那信中所言,于是先摆了个打坐姿势,将一身真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神完气足之时,只觉得精神抖擞,可那汤池仍是寂静的,不曾有人来。

他便扯了扯铃铛。

宫人一直侍候在外,闻声悄无声息上前。

“陛下呢?”宁离问道,“还不曾问完事?”

宫人道:“已经报与陛下了,世子正在此处沐浴。”

他心道这召陵光觐见是问什么,竟然要问这么久?有什么不能明天问么?又想起陵光的身世,那时也是被追杀的路上,奄奄一息,只怕不简单。

宁离靠在白玉池壁旁,水汽氤氲,一时间困困欲睡,半梦半醒间,忽然有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脑袋,轻轻按压着,力道适中,教人惬意。

那指尖微凉,不疾不徐,彷佛是取下束发的银冠,又用玉梳将一头黑发打散。青丝如瀑,披落在水面上,随波摇曳。耳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温热池水自发顶浇下,小心翼翼避开了双耳、面颊,是将长发浸润了些,又搓上了香膏。

“行之……”宁离咕哝些出字眼。

“困成这样?头发也不洗。”

“教你这么久,不困也困了。”

他是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总之这千万的错处,都先扣到裴昭身上,他定然是片叶不沾的。

裴昭莞尔,不以为意,亲自替他洗了长发。

宁离熏熏然欲睡,总算心里还存着事,不曾忘却,当下道:“你坐一日不乏么?还有心情去审人,快些下来,泡一泡,活络些筋骨……唔,然后我再给你按一按。”

“宁宁这么好的兴致?”

“是。”宁离也不否认,“夜色正好,你可莫要辜负呀。”

这莫要辜负的,究竟是夜色,还是什么呢……

裴昭心中轻叹,解了衣裳,缓缓步入池内。

那小内侍前来禀报时,教他都有些惊讶,宁离从来都懒得沾染这些事务,一向观之不见,今日缘何催促?

好在他也问得差不离,当下便赶了来,自是要赴这一段月下邀约。

只是如今一看,那约是假,只有邀是真。

夜风清爽,拂过少年面庞,只见得那一侧宁离浑身湿透,宁离面颊白里透红,倒像是一颗熟透的鲜桃。只是如今那桃树连花苞都不曾有,如何能有桃果结落?

一侧小间中摆着卧榻,铺上柔软丝垫。泡了些时辰,裴昭被催促着躺上。但宁离又有一段关窍,要他先转过身,如今却是趴在榻上。

耳边听着些微碰撞声响,应是瓷器被缓缓拧开,果然下一刻,便觉著有粘稠液体落在了光|裸背部。

宁离已拭了手,先倒了些在裴昭背上,又沾了点儿在五指、掌心,他目光下落,正在裴昭背部,未曾覆盖丝缕,因为抹了精油,光滑湿亮,好像一匹上好的缎子。

他探出手,从两侧肩膀开始,顺着经络一路下滑,指尖真气蕴而不散,一点一点按过裴昭身体,务必要敲散各处的郁结。

“是橙子油么?”他感觉掌下肌肉在震颤,传来的声音十分慵散。

“是山茶籽萃出的油,又添了些橙花和乳香,用来疏肝解郁的。”宁离回忆了一下信上看到的内容,解释道,“孙大夫说,在他来京之前,我可以用这个油先替你按一按,这是他自己调制的。”应该还加了些别的药材,只不过那些,宁离分辨不出。

“孙妙应?他与你回信了?”

“嗯,陵光今日给我的。”

裴昭这才恍然想起,若非此,宁离的那个侍卫,只怕并不会入宫……

背上劲力不轻不重,又有点点热力渗入。宁离一路推擦揉捏,那与其说是按摩,倒不如说,是用真气蕴养着他的经络,一点点揉散僵滞阻结处,无 微不至。

那一边揉捏着,一边还十分体贴的询问:“力度够么?重不重?痛不痛?”

倒像是在问三岁的小儿。

鼻端橙花香味熏然,与少年郎手上热力混杂在一处,那或许是为了按捏方便,宁离跨坐在他身间。裴昭悠悠然想,这按摩的技巧没得多少,唯独一腔心意,十分动人,便半应不应的“唔”了一声。

他这一声,果然是将宁离难住了,一时间耳朵边上,只听着小声的嘀嘀咕咕:“是痛么?力度不够?还是力度轻了?我按的地方不对?你不舒服?”

瞬时间拉拉杂杂问了许多,却也没有半点回应。

按在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寸许,饶是裴昭好耐性,一时也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于是按着的那双手忽然间又醒悟,力道如同春雨般低了下去,端的是和风细雨,体贴人心。

开督脉,由上至下,自大椎xue一路按至长强xue。再按揉背俞,用以调理脏腑。

虽然技巧没得些个,但行进之间,隐隐然还有章法,只怕也是细心学了些的。

按到了后腰右侧时,那只手忽然间停住,只在那一处肌肤上,反覆摩挲。

宁离的声音轻轻,似乎有些犹豫:“这里……是怎么了?”

记忆缓慢回炉,裴昭不甚在意道:“是从前受的旧伤,在幽州打仗的时候。”

宁离轻声说:“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教裴昭一时失笑,仍是耐心道:“宁宁,身为一军主帅,若是不身先士卒,又如何笼络军心?”

宁离一时醒悟过来,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好生愚蠢的问题。任是天潢贵胄,在战场上也不过肉|体凡胎。他心想那时裴昭是被发配到了幽州,只怕也与边境上那些凶残的部落好一番恶斗,这才将那些异族降服。

腰间的那道伤看着凶险的很,彷佛是什么锐器穿腰而过。

他猜测道:“你中了箭?”

裴昭道:“对面的主帅是个好手,当时躲避不及。”是默认了。

从前那次欢好时,宁离头脑昏沉,并不曾仔细看过,如今才终于看清狰狞的形状。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鬼使神差间俯下|身,嘴唇缓缓凑上前去。

“宁宁……”裴昭喟然叹道。

不是说只是一段按摩,怎么就如此磨人?

后腰处的触感彷佛柳絮飞羽,旋即又变作了一般温|热湿|滑,那是与柔软指尖相触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宁离在轻吻他的伤疤。

过往的伤势早已经痊愈,甚至连造成伤疤的敌将都抛之脑后,只留下这么道伤痕。经年累月里,裴昭已经将那疼痛都忘掉,却在此刻又被唤醒。

然而那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随着轻|软的舔|舐愈来愈盛,作怪的人还浑然不知。

裴昭趴在平整的卧榻上,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容与神情,可是耳间捕捉到的细微水声,却是那样的清晰,教他在脑海中缓缓勾勒出一张面庞。

那定是明丽至极的五官,微微怜惜的神情,润泽唇|瓣中探出一截湿红的舌尖。

早被遗忘的旧伤更加疼痛了。

“宁宁,你按完了么?还是要半途而废了……”再响起的声音瘖哑得教他自己也吃惊。

似是被他点醒,那湿|润的触感旋即消失,往日旧伤处空空落落。

裴昭心中又有悔意,真真是怅然若失。

第93章 蜜桃 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

93.

那少年郎指力均匀,打圈按压,点揉xue位,堪称是一丝不苟。

精纯内力于指尖流淌出,不疾不徐,井然有序,一路推过身上僵滞阻碍处,将陈年旧伤悉数打碎。裴昭明明此刻在卧榻上,却像是置身于温|热泉水间,当真是将人按得熏熏然。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处惹着火,愈烧愈盛,被强行按压在骨里,蓬勃欲燃。

身后人浑然不知,抖了抖手指,在大椎、至阳、命门处连点,真气串成一线。

“镜照幽明还有在反噬吗?”问的话也直击中心。

裴昭心道,哪有什么镜照幽明在作怪,作怪的分明是别处才对。

口中并不便说的,只道:“不曾。”

他沉默得很,只说了那两字后气息又低沉下去。宁离以为他是被按得筋骨舒展,有些发困,当下也不开口闲聊了,专心按着,十分仔细。

那功法的凶险,他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一些,若不是到万不得已之时,断断不能修习镜照幽明。可如今裴昭修为已深,他左右不得,便只能出手封住周身大xue,将那阴诡奇寒的真气锁住,以免冲撞了心脉。

不知孙大夫是否有法子,总之天无绝人之路,便是没有,再动脑子钻研出来个也成。

当初他在沙州,被无数名医断言,没得几年好活,不也顺顺利利长到现在了么……

这样想着,声音也轻快了些:“好啦,后面按完了,你先转过来。”

烛光昏暖,宁离原以为裴昭已经睡去,心想不若自己动手柄人翻过来,总不能半途而废。耳中听到摩擦的窸窣声响,这才晓得,裴昭原是醒着的……

裴昭一言不发,只沉默的转身,随手扯住一侧布巾,搭在自己身上。他原本只是为了不露出动静,孰料宁离会错了意:“冷?”

不,其实热得很。

宁离当真以为他冷了,解释道:“那我按快一些,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按完,不然劲力不消,会堵结在经脉里。”

当下取了一只织锦软枕垫在裴昭脑后,自己跪在榻下,抬起裴昭一只手臂,又从肩膀始,顺着臂上经络xue位,一路按压下来。

裴昭眼眸微阖,似睡非睡,只透过一线狭窄的明光,静静地看着他。

言笑晏晏的模样已经见惯,甚少见这般宁静柔和。黑发如云,衣衫似雾,肌骨如莹,格外迤逦动人。

平日里瞧着是万事万物都不在心,偏偏此刻这般认真,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一丝不苟,像是在做极为重要的事。自己明明也是昂藏威武的八尺男儿,倒像是被当做了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器。

裴昭并不觉得被冒犯。

他享受这样的爱护,并珍重这般的爱怜。

只是实在是折磨恼人。

“扶我起来些。”他开口,惊觉此刻嗓音,竟然如此低哑。

“怎么了,是躺着不舒服么?”立时被人小心扶起,在腰后垫了好些个软枕。

“无事。”裴昭道,“只是想看着宁宁。”

烛光昏暖,照得榻上一片朦胧,长发与丝踞交织做了一处,眼眸相逢,究竟又是谁在看谁?。

宁离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凑近了去亲吻那两片淡色的嘴唇。生涩的动作却好似羊入虎口,被人陡然揽入怀中,舌尖撬开牙关,勾着纠缠做了一处,又轻轻卷过了敏|感的上腭,反覆勾扫。

“上来……”

宁离被吻得神魂颠倒,意识再回笼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榻上,正靠在裴昭心口。先前为了按摩,他只披了一件丝白的寝衣,此刻身躯相贴,几乎遮不住半点动静。

裴昭垂目,尽揽眼前风景。少年肌肤如玉,是粉与绯之间的颜色,鲜嫩可爱,教人想起春日刚结的蜜桃,尖尖一点湿红。窸窣动静,一侧衣物、布巾俱是淩乱,而他手上慢条斯理,神情仍是从容不迫。只有一声低沉的喟叹,悠悠长长,原来竟是从他口里发出。

教裴昭恍然。

他好整以暇,端的是水磨工夫,低声问道:“上次便想问了,我看你如此生疏,从前是没有弄过么?”

宁离浑身欲燃,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断断续续道:“习武之人……应当清心寡欲,无执无求。”

可他的反应半点不漏的皆在裴昭掌中,一时间失笑,附在耳边,咬着少年玉白的耳垂:“是么?我瞧宁宁热情如火,半点也不似清心寡欲之人。”

“那怎一样!”宁离顿时哼声,此刻还记得和他争辩,“我如今早功力大成,不必守那些清规戒律……唔!”

末尾带了个破音,似泣非泣,也不知是被弄到了哪处,浑身颤抖不止。

那一下真是神魂皆荡,脑海中近乎于空白,好些时候了宁离方才回过神,察觉裴昭正抚摸着他嘴唇,指尖微湿,似乎细细涂抹,他陡然间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啐道:“行之……”

骂也没能骂的出口,平日是守礼的郎君,那市井语言岂是此刻能寻出来些的,立时又被衔住双唇。

宁离觉着这实在是有些过分,怎么……怎么能做这等不体面的事情?便是风月话本也没得做这些的。双眉拧成一处,啐道:“你做甚,好难吃,咸得很!”

“是么?”裴昭啄吻他鼻尖,“我怎么觉得,宁宁哪里都是甜的。”

那热气浑身蒸腾,简直要将脑袋都蒸得冒烟,宁离阖眼,半点也不想和他争论这个有关于……味道的问题。

耳侧听到沉沉的笑声,枕着的胸膛一阵阵震动。宁离抿着唇,他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要让裴昭也松快一些,孰料刚刚碰着,就被底下的热度给惊了一跳。这委实是……

“不必……”

裴昭握住他的手指,半拢半哄着。掌中少年指尖莹白如玉,而更有一般桃尖的颜色,被拈得愈发鲜艳,抵在了指腹。

“宁宁会弹琴么?”

“不会。”

“是么?倒是忘了,先前你在乐坊里寻了好一阵琴师……宁宁可想学?”

“不!学!”

宁离发著颤,惊叫着挤出两字,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那岂是他不想便能够不学的?耳边听着说什么勾抹挑剔,裴昭竟还像弹琴一样,教他用指甲刮擦蹭过,又说什么掌腕定要用力,否则琴音会绵软无声,奏出的曲调也会七零八落……

可他已经七零八落,狼藉不成章了。

宁离口中蓦地发出一声低泣,泪水湿了眼睫。难以形容的羞耻涌出将他包裹,却被人强硬而不容拒绝的从屏蔽中挖出,这简直比先前裴昭作弄他时还要难熬,从前并不曾亵玩过自己半分,纵然欢愉甘美,伴随着的却是不可抑的难为情。

他惊喘着、颤栗着,忽然间天旋地转,身下从紧贴的胸膛换做了柔软的丝绵。他被压在了柔滑的缎子上,擦过绣上的暗纹与细线,带来一阵阵触感似痛似愉悦。

身后被紧紧贴住,宁离颤声道:“不要……”却起不得任何作用。

宁离逃离不得半点,手指伸到尽头只有坚硬的雕花,崚嶒的抵着掌心,扣也扣不住。身后人有激发的热情,悉数挥洒在他的身体里。不知疲倦,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日的这通按摩,别的没有做成,到头来是折磨了自己。

不知何时终于神魂归窍,他捶弄着卧榻,忍不住咕哝出些许语句,而那可恶的人还斯文有礼:“既然是宁宁自己栽的花,那也该自己接这果才是。”

这人!

宁离觉得自己应该昏死过去,或者羞死过去,可实际上他身体却精神得很,余韵缓慢的流淌,只感觉到正被人一下一下抚过背脊,轻柔绵长,好像在抚弄一只猫儿。

裴昭容色瑰丽,透出些熠熠的神采,好像话本里山间那些攫取人阳气的精怪。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叼起落在唇边的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裴昭“嘶”了一声,倒是轻笑,也不曾将手指撤出,只去磨弄他的牙尖,挑过一截软舌。

宁离被他逗了半晌,忽然醒悟,如此这怎么又如了裴昭的意,愤愤的将手指吐出,配合著“呸”了一声,听着嫌弃意味十足。

“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姿势。”被人温柔小意的问着了,又硬不下心肠。宁离闷声闷气,“……只能看见床板,又看不见你。”

裴昭微微一怔,见他埋着脑袋不想理会,蓦地放声大笑起来。他还道是自己方才弄狠了些宁离不喜欢,没想着是为了这事。

“这多简单。”裴昭含笑,他哄着人起身,柔声道,“别急,小心弄伤了自己。”

“我知道,不要你教。”宁离额上热汗涔涔,顿时撒些脾气。

裴昭有美在怀,哪里还在意他说些什么,便是恶声恶气也半点不管的,柔声细语的哄着,一把将所有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素知自己耐性极佳,也不曾想竟能好到这样,将主动权皆让去,唯恐惹得人恼怒。

四目相对,两情相融,昏黄烛光迷离扑朔,他爱怜地抚过宁离汗湿面颊、鬓发,一腔柔情如水。

“行之。”

“行之……”

少年似乎不知道要唤什么,便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若呢喃,若低语,是沙哑的哭泣,亦是满心的爱恋。

他像一枝柔软的春柳,又像一把坚韧的长弓,热情而又坦然,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心中的喜爱,水光润润的眼眸像是浸染了蜜糖,甜蜜而又磨人的流淌。

两人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半夜,天边孤月高悬,窗外夜色凄清,而身侧如玉温软。裴昭满腔爱怜,拥着少年人修长而光滑的身躯,心满意足的睡了……

宁离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天光敞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自从住进主殿以来,十有八|九,是裴昭早早去上朝的。

读过的话本子勉强还记得些,都说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裴昭这瞧着,春宵不曾苦短,早朝也不曾落下。

也不对,如今朝廷是五日一朝,不必日日去。若是没有朝会的时候,大多是去了前边议事。

如今尚且是病中呢,弦亦是日日都绷着。

果然这皇帝也不好做呀……

他拉了铃铛,慢悠悠的起来,洗漱过了,内侍来回禀他说,陛下如今正在两仪殿,待会儿便回来陪他午膳。他闲得很,奉辰卫是去也不去的,随手抄了本游记,这时节听见内侍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匣。

宁离眉一挑,那内侍笑道:“世子,是您的家书。”

原来是沙州的回信到了。

也对,左右算着时日,也在这几天,昨日收到了夔州的回信,阿耶的也该来了。

宁离不曾出宫,这信便由人送到了宫里来。

木匣规整,其中薄薄一封信笺,却重若千钧。

宁离伸手要拿,又生出几分情怯不敢,深吸口气,只道是总有这么一天,难道自己还害怕不曾?

纵然他只是由归猗迫不得已之下托付,纵然他与阿耶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他心中仍尊之重之敬之。

宁离熟稔的裁开了信封,触及到“宁宁吾儿”四字时,眼眶中竟是一阵阵模糊,险些要读不下去。泪水滴落,险些沾湿了信纸,被他一把抹去了。

他一目十行读下来,泪水渐渐收了,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字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却是半点也读不懂了。

他为宁王亲生子。

归猗亦是他父亲。

……啊?

第94章 芙蓉蛋羹 贤臣遭诬,忠良见疑,屡见不鲜

94.

裴昭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天光明净,浮日灿烂。那窗前的小郎君如粉面颊上,彷佛被镀上了薄薄辉光,可面上的神情,却是一般魂不守舍。

那指尖还攥着张薄薄信纸,边角都被揉出了皱纹。

裴昭不禁想起先前在两仪殿议事时,张鹤邻快步来,只说世子彷佛是哭了。

当下教朝臣散去,后殿询问,只听那小内侍说,今日夔州回了家书来,世子读过后,泫然欲泣,那神情很有几分不对劲。

禁不住便回忆起那日在净居寺中、宁离被解支林掳走,后来被他救下,在渡口、在别院,那惶惶不安的眉眼。那是知道了身世后的惴恐与伤心,纵然被他劝慰了,仍旧如大石一般沉沉压在心间。

如今正到揭晓结果的时候。

他怕宁离心志不安、七情受损,连忙赶回来。

眼下瞧着,倒还没有至于最糟。

眼眶只是微微泛红,应当不曾大哭过,面上有几分迷惘,不似伤心,倒像是震惊。

边上的早膳半点也没有动,怎么端来的,便怎么放在桌上。

是口味不合,还是全然没了胃口?。

裴昭缓步过去,笑意如常:“呆坐著作甚,准备去庙里当菩萨么?”

宁离陡然间回神,似才看到他来,慌而忙之的将手中的信笺放下,一骨碌塞进了木匣,飞快的扣上。那动作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直教裴昭猜测,宁王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他想像过许多,也不知宁离为何有此反应,好好的一个小郎君,里外里都是惊慌。

裴昭半点也没有提这沙州的来信,如若未见般,只让宁离与自己一道去用午膳。

只是……

瓷勺刮过底的声音很轻微,却也不容人忽视。宁离显然神思不属,瓷勺在碗中搅了好些圈,好好一道芙蓉蛋羹,嘴里没吃上多少,在碗里搅了个细碎,怕是半点注意力都不在。

裴昭有心开解,于是问道:“宁宁,你的那个侍卫,今后是做什么打算?”

“……陵光?”宁离回过神。

“是斛律陵光。”裴昭添了句,察觉些异常,“你不知晓他姓氏吗?斛律是铁勒大姓。”

宁离道:“他从前与我说过,只道是姓氏不敢再用,怕招来杀身之祸,我便允了他以名相称。”

这时节他终于想起,昨日殿上比试后,裴昭将陵光召去问了好些个时辰。当时还想着自己要问问,今日起来收到家书又忘了。

裴昭道:“你可知晓,他与乌兰撒罗有仇?”观察些神色,又道:“你既然不知,那还敢把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

宁离解释道:“阿耶问过他的,后来教他跟着我……当时我与阿耶出游,在草原上遇见的陵光,他那时只剩下一口气了,瞧着可怜得很。既然撞见了,就把他带回了沙州。”

他说到这里,一时也恍然。难怪当时在大殿上,乌兰撒罗见到陵光时面色狰狞,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搏。若非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铁勒的手脚当然伸不去沙州。

后来那胡人少年养好伤后,便成了世子的侍从。

阿耶说陵光天赋上佳,不若恩威并施,将人收服,教他死心塌地跟随左右……

宁离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自己性情随意,怕是做得不太合心。后来阿耶也不再提了,便由着他……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想起了旧事。

裴昭不意此事还与宁王相关,先前勾得宁离神思不属、心肠若断的,可不正是宁王的那一封家书?

他只想转移些注意力,当下便道:“他父亲斛律频伽原是铁勒大将,颇有战功,后来被诬告谋反,全家赐死。只道都没了性命,没想到他侥幸逃脱出来,去沙州做了你的侍卫。”

宁离眉心微蹙,却是想起杨青鲤当时说的,禁不住问道:“是真诬告,还是真谋反?”

裴昭淡淡道:“是真是假,又有何关系?告他的人依附于解氏,亲手杀了斛律频伽的人是解支林。斛律频伽战功彪炳,使人生畏;解支林亦是唯一入微境,地位超然。你若是铁勒王,朝中大将不容于国师,二者只能存一,你又会如何选?”

宁离不假思索:“若是我,便将两人都收拾了,各打五十板子,谁也别想别苗头。”

裴昭一时失笑:“你这鲁莽劲儿,是要一力破万法么?”

宁离扬眉:“难道不可?”

裴昭瞧他倨傲模样,心中莞尔:“宁宁若想,自是可的。不过铁勒王没这手腕,斛律一家满门被害……总归贤臣遭诬,忠良见疑,这等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屡见不鲜的。”

又怎知铁勒王不是对斛律频伽忌惮已久,正好以此为藉口?指不定那诬告正合他心意。

“如今解支林成废人,被关在狱中。那乌兰撒罗也伤重,听闻怕是不好。宁宁,你是怎么想的?”

“我应当想什么?”宁离生出些茫然。

“斛律陵光,他是斛律一脉最后的人。”裴昭道,“他本是你的护卫,按理应随侍于沙州。不过昨夜他比试胜了,若按照惯例,也可在大雍讨得一官半职。但他本又出身铁勒,亦可以此为契机重回铁勒,为斛律一族沉冤昭雪。铁勒王自毁长城,如今朝中无大将,说不得也有他一席之地。”

宁离默然半晌,低声道:“教他自己选罢。我只不过救了他一命,没有权力左右他的人生。让他做我护卫,原本也是大材小用。”

裴昭道:“他如今正是‘通幽’上境。”

宁离点点头:“三年前便是了。”

裴昭不期然想起那时落在殿中的那一枚杏核,妙到巅毫,将将击溃了时宴暮的暗器。

他凝望着身前少年:“宁宁也是通幽。”

不意他在此刻提起,宁离“嗯”了一声:“观照封不住你的xue。”。

那语气随意得很,却教裴昭一时忆起萧九龄与他的禀告。奉辰卫大统领言道,宁王世子在崇文阁三层中待了好些时候。

崇文阁原本就藏着无数珍贵典籍,三层中更是藏有天下的武学秘籍,轻易不能由人进出。那小世子浑然不知,十分堂皇的去了。守阁人原本想将他拦下,眼睛瞥见了腰间系着的那块螭龙玉佩,心中大惊,顿时拦也不敢拦。

宁王世子在阁中待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点名要看那一卷《镜照幽明》,对着目录细细的找了。

等到他走后,阁中仔细检查,却见的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看,彷佛对这一阁的武学秘籍半点也不动心,当真只看了镜照幽明那一卷。

裴昭自然知道宁离为什么要去取镜照幽明。

那事情是从前禀告给他知晓的,如今又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滁水渡口时,惊鸿一瞥,两人一度相逢。

那时宁离上京,还只是十分寻常的观照上境,两月不到,便已入通幽。

这样的天赋,无疑可以印证宁离所言,师父厉观澜曾道他天赋无匹。

他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

裴昭自忖,自己在这等年岁时,亦有通幽修为,但那却是饮鸩止渴,以熬尽身骨作为代价。此后年年毒发,年年煎熬,再也没有半点舒心时候。

身边两位大统领,萧九龄、薛定襄俱是入微境,其中一人更是一线巅峰,却也拿他真气反噬没有半点法子。

可宁离信手拈来。

昨日浴后,颈项相拥,一夜安眠。

裴昭心中生出一种古怪感觉,冥冥之中又一个念头浮现,却像是蜻蜓点水般触之即散。

通幽?

第95章 翡翠银鱼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95.

明心,观照,通幽,入微,无妄。

修者五境,便是幼儿也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止步于通幽境界,无法再进一步。而在那之上,能进入入微境界者,更是凤毛麟角。至于天下的无妄境,九州四海,也不过一手之数。

通幽便是一个极难的关卡,是普通高手到一流武者的分水岭,这一步不知堵死了多少人。

而自观照晋入通幽,宁离彷佛没有遇到任何挫折与阻碍,彷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裴昭一边想着,一边吩咐内侍。不多时,宁离面前那碗被搅得稀烂的芙蓉蛋羹便被撤下,重新上了道热气腾腾的翡翠银鱼。

汤羹浓稠,几色相间,宁离这才看到,自己那蛋羹已经全被搅成了糊糊。方才自己的动作,定然全部都落入了裴昭眼睛,一时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前他想,不管阿耶回信给他写了什么,他都能坦然对待,那结果总归不过是与不是两个,或许他还能告诉裴昭,让裴昭帮忙参详。可这如今,结果是有了,却又带来了另一桩霹雳啊!

过往认知都被颠覆,这实在是坦然不了,也坦诚不得。

裴昭舀了一勺热鱼羹,见他还是慢吞吞的,终于问道:“怎的了?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气要叹?”

宁离:“……”

宁离喝了一口翡翠银鱼,没忍得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裴昭是想开解他,如果换了平常,他也定然愿意和裴昭诉说。可是以男子之身生子这事,落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委实是太荒唐、太离奇、也太惊世骇俗了。若非阿耶在信中亲笔,他绝对是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若依照阿耶所言,原来当年他便与归猗两情相好,建邺一别,却不知归猗已是珠胎暗结。后来五惭大师千里迢迢将他送至沙州,便正是依归猗所托、将他带给另一位父亲。

剑上缀着的佛珠便是信物。

他接了那家书,当真是五味陈杂。情知阿耶绝不会骗自己,又难以摆脱心中的不知所措。这般心情,教他欲言又止,那愁肠百结,悉数浮在了面上。

裴昭淡淡道:“西域生了乱?沙州出了事?”

宁离下意识道:“不曾。”

裴昭也知未有此事,摺子上半分也不涉及,又道:“那是你阿耶身体不好了?”

宁离立时道:“哪有,我阿耶身体好得很,他日日晨起,都会在校场里先舞一顿枪呢!”

“那便是了。”裴昭点他,“沙州无事,你阿耶也无事,那你这样愁眉苦脸作甚?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高个儿顶着,无论如何也塌不到你头上。”

宁离一愣。

“好好吃饭。”裴昭示意内侍将一瓷白汤盅放在他案前,“先前正是向奉御讨了方子,务必将你养的气血充盈。你若是教我成果有亏,必饶不得你。”

宁离:“……”

宁离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身体还用养什么?那破了的口子早就好了,偏偏裴昭这般小题大做。

他揭开盅盖,见得里边儿是当归生姜羊肉,早就炖得软烂至极的。入口那羊肉都快要酥化,果然是驱寒补血,千古温补第一汤。

那还有什么说的?自是将家书暂且抛在脑后,细细用了这顿午膳才是。

两人在内殿小憩了片刻,宁离心里存了事,起来便要出去,却被人喊住了:“宁宁。”

他只道裴昭还在梦中,却不想已经醒了。

当下转身来,被轻轻抚过了面颊,温厚且珍重的。

“无论沙州如何,建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少年怀抱突兀且热烈,紧紧地将他拥住,几近于哽咽,那其中心绪激荡,冲撞着不得出。

裴昭目送宁离出殿,心中却很是森然的想着,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竟教宁离情绪激动至这般。听宁离话语仍是维护而亲近,那求得的答案应是肯定。还是说沙州有暗变,只是如今建邺不曾查探到?

又想或是那答案不如人意,只是宁离困于养育之恩才维护。若宁王生出悔意,宁离世子地位有变,自己少不得扣住那玉牒,不容任何更改,弹压下所有请换世子的奏摺。

宁离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出了式干殿后,一时逡巡,最后独自去了净居寺。

古柏萧萧,参天蔽日,净居寺中风景清幽,和从前来时并没有两样。

宁离心知这寺中有一老僧,必然对当年过往瞭如指掌。

然而从前并不曾问归喜禅师住在哪一处,这一时兴起,悄悄地来了,也无人可问。他随意漫步,顺着石阶到得旧日禅房,见台阶下小池幽幽,潭水清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想要《春归建初图》,悄悄潜入宫里,没想到被人发现。后来慌不择路在这小潭出水,正是在禅房里,又遇见了行之。

行之那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份了罢。

自己夜闯皇宫,做得马虎莽撞,竟然也被不动声色压下去,后来城中没听得半点流言。

也因此阴差阳错,将行之当做了暗卫。

行之竟然也不说,就将他瞒着,任由他猜错。

宁离若是要计较,大可以寻着这一桩事情挑刺,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他亲眼见过了裴昭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时刻,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余毒跗骨缠身,内伤反覆发作,想要活下来都那样不容易。

暗卫又如何?皇帝又如何?

于他而言,都是冬日午后,隔着飞雪在院墙那侧赠与他一枝梅花的裴行之。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一时宁离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一派心荡神驰。他心道这宫室中不知哪处有梅花,且容他也去采一枝。

回首处见得九层宝塔,心念微动,脚尖轻点,恰如惊鸿掠 影,飞掠到了塔上。回首处正见得层檐叠嶂,凤阁龙楼蔓延到了视线尽头。那是大雍宫城,百年不变的建康宫。

他心道,您当年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像吗?

那时被幽囚在塔上,望着这一成不变的风景,会有后悔吗?后悔与阿耶相识相交,后悔……诞下了他。

心念微动之际,耳侧刹那有破空风声,若白驹过隙,朱明赫然出现在了他掌上。宁离拈过了玉色的穗子,捏住那小小的一颗佛珠。不为人知的隐秘处,正镂刻着一方小字。

猗。

十七年前,自己带着这颗佛珠,一路风霜波折,被辗转送到了阿耶身旁。

那时候,只剩下您一人在建邺。您会不会有一点想念阿耶?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和他一起走?

宁离心中忽然掠出了一股酸楚,像是被长针扎了无数道。那比他从前治病针灸时更痛,教他明明身体康健,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抵在低矮的案几上。

冰冷棱角抵住他的额头,崚嶒的佛珠紧紧捏在掌心。

那些账……

他要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宁离在浮屠塔上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日暮时分,这才轻轻跃下了高塔。

他甚少有这般出神的时候,此刻收拾了心情,神态又如常。

那净居寺里静悄悄的,直到他离开,也不曾见第二个人。

归喜禅师大概也不想见他,宁离并不在意,左右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

他从净居寺里出去,周围侍卫都面色如常,没有想到,竟然还见着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那人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张脸好不滑稽。

宁离没忍得住笑了,当下走过去,说道:“你今天在这里当值?”

那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陆道思。

更早一点,自己当时教人去叙州杨氏府上讨纸钱,传话的那人也是陆道思。眼下看他又在净居寺外,宁离倒是不奇怪。

陆道思冲着他点了点头,问道:“世子今日怎么又有兴致去净居寺?”

宁离道:“随意逛逛罢了。”

他观察了一下陆道思面色,看他那欲言又止模样,觉得肯定是有事。虽然平时他都说什么不挂心,不懂察言观色,但是这点子还是能看出来。当下宁离问道:“怎么着,寻我有事?”

他这话简直是一道甘霖,陆道思就跟那干涸大地遇上春雨一样,顿时连连点头,急忙道:“是,是有一件事……”

宁离还等着他说,没想到陆道思就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了。那点子被救了的神情消失,面色又变得有些发苦。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宁离瞥他半天,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出了大事,想请我去求情?我可先说,违法乱纪的不行……”

“唉!那不是!”陆道思一拍脑袋,“我家里哪里出了事,家中好得很,是别人……”

宁离脚步一收,心中隐隐然间有个猜测,也不说话,就将陆道思看着。

他平时未语先笑,是十分可亲的样貌,这下子沉静下来,眉飞入鬓,眸光如邃,说不得就有一些迫人。

陆道思一时间竟有些畏惧,半晌,终于一咬牙:“是时宴朝,他托我来说项,想要见世子一面。”

宁离眉一挑:“他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陆道思既然已经开口,那点子发苦慌张的意味倒是散了,一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论理我不该来开这个口,但是我与时宴朝相交两年,他平时对我颇有照拂,如今请托到我头上,我又实在是不忍心。”

宁离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该开这个口。”

“可不是么?”陆道思苦笑道,“昨夜在大殿上,大家都看到了……唉,他家二郎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教人来开口?”

当时陆道思也在殿上,从乌兰撒罗挑战宁离、斛律陵光接下,再到时宴暮出手暗算、反噬己身,那一幕幕他是俱收入了眼中的。教他说时宴暮那做的都是什么事?他心中亦是十分不齿的,没奈何却被人以旧情相托。

宁离不经心道:“他怎么自己不来?”

“哪儿能人人都像世子这样呢?”陆道思听了,十分无奈,“您这是唯一的殿下,咱们大家夥儿又不是。世子日日在御前当差,我们都是在奉辰卫当值,今日正好轮到我来净居寺这处,刚好撞见了您哩……否则还要想别的办法。”

宁离:“……”他顿时想起来,自己这奉辰卫的差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是十成十的不合格。

陆道思终于说完,心中彷佛落下一块巨石,正色道:“眼下他是在奉辰殿里等着,无论世子去与不去,我都已经将话带到。”

宁离:“喔。”

他面色看不出来什么,只是眉斜斜的挑着。

陆道思观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世子是去还是不去呢?”

宁离一点头,却是飒然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去,怎么不去?我也去会会他,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奉辰殿离净居寺好一段距离,宫中轻功不便施展,说不得就耽搁些时辰。

那大殿深深,只见一个人影在宫门处等着,听闻脚步声,陡地抬起头来。时宴朝还是那俊美面貌,神情尚还算得上沉着,但无端端的,只教人觉得憔悴。

宁离也懒得过去,淡淡道:“听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其实猜也能够猜出来。

果然时宴朝哑声道:“宁世子,舍弟如今病重,还望你施以援手。”

宁离仔细端详他,看时宴朝那模样大概就是肝火甚旺的,想必昨夜没有睡好。可是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昨夜肝火也旺得很呢!顿时间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来问我,而不是去问萧统领?”轻轻拉过个长音,冷道:“该不会是萧统领不愿意管,觉得脏了眼睛……迫不得已来寻我罢?”

这话实打实的戳着了痛处,时宴朝刹那间面色微变,手指一时痉挛。

昨夜里在大殿上,时宴暮手中暗藏的金蟾出手,当时萧九龄在旁主持,当下就要阻止。只是有人还快了他一步,一颗杏核击落了金蟾。时宴朝从头到尾,俱是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出手角度、那袭来劲风。后来萧九龄一脚把时宴暮踢倒,直言时宴暮不配入奉辰卫。那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敢去请萧九龄?

唯有那时宁离一语道破,该去求铁勒国师解支林。

那解支林早不知踪迹,远水难救近火,说不得就只能来求宁离。

时宴朝沉声道:“我知晓二郎言行无状,冒犯了世子,特来代他向您赔罪。”

宁离冷笑一声:“你现在想起来找我,当时他要上前以强淩弱欺淩陵光时,你怎么不把他拦下?他那点子三脚猫修为,你不要说你做不到……时家大郎,奉辰卫中年轻一代第一人,连一个观照境都拦不下?”

话语一转,又是轻嘲:“还是说,其实那时瞅着陵光重伤力竭、难以再战。正好要借此机会乘一乘东风,打的是什么扬名立万、青云直上的主意?”

殿上的彩头,那把别春水算得了什么。天下神兵无数,莫要说别春水只是入微境的佩剑,便是无妄境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什么正经修武道的。

真正想做的,只怕还是想要入帝王的眼。

陵光是铁勒人,跟的又是自己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世子,那不正是被人拿来做了筏子?

不过是没想到软柿子甚硬,一脚踢到了铁板。

让他去救时宴暮?他定然是不会去的,私底下和裴晵厮混在一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时宴朝被他那话刺得面上苍白,手握成拳,心中煎熬,险些要滴出血来。

他何曾不想拦?可那时身边还有个是非不分的祖父。时老侯爷觉得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又能够怎么办?祖父与幼弟两人怕是早就商量好的,就瞒着他一个。

他心中缓慢的忖过了许多遭,却也晓得,此番怕是不能够如愿。心口突突直跳,过了半晌,惨然道:“世子不愿,本就是二郎做错,他自作自受,如今种种,也算是他应得……只是二郎终究是我弟弟,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受苦而无动于衷。”

宁离一点头:“是,他是你弟弟,金尊玉贵。陵光只是我侍卫,活该受苦,对么?”

口里说着对,却全然是不对的架势。

时宴朝注目着他,心中无奈苦笑。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位宁氏的世子性情如火,爱憎分明,又怎么是阿翁所说、能够劝得动的?

他其实心中已有了准备,此刻被拒,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无论如何那都是幼弟生命攸关,不得不试。

时宴朝低声道:“我知世子心情,其实也已经向斛律陵光赔罪,亦向他奉上厚礼。只是他说,一切都但凭世子决断。”

宁离微怔。

时宴朝目光恳切:“此番来其实只想请世子解惑,为何说世子当时提及解支林?”

他只求这么一句话。

片刻后,宁离终于道:“那是铁勒的丹抄残卷,强行激发血气,提升修为,代价却是折寿反噬。这等邪功,也是能修的么?”

其实是那日滁水河畔,宁离便已经察觉,解支林亦是用了这丹抄残卷强行提升境界。只是解支林潜伏入京之事,知晓者寥寥,却是不必告知时宴朝。

时宴朝神色黯然:“二郎修为不济,一时鬼迷心窍。”

宁离听着只想要冷笑,难道当时上京时,驿馆中朝着自己出手,也是鬼迷心窍?

总不能一连两次罢。

他淡淡道:“你四处赔罪,莫不是忘了最要紧的。他将大雍的脸面都丢尽,真要请罪,该去陛下跟前才是。”

第96章 参汤 上皇遣内侍赐药,不敢隐瞒陛下

95.

若教人都以为大雍儿郎都似时宴暮那般,那简直是贻笑大方。

可到头来是陵光胜了。

宁离知晓暗中定然有人不满,可既然那日不曾踏进殿上比武,那就把那些个闲言碎语通通给他吞回去。

他不耐烦听。

便是眼前的这一位,若非那日的彩头是别春水,若非时宴朝师承蓬壶,若非白帝城与蓬壶相看相厌……他岂会端坐席中、按兵不动?其实大试之前,许多人就已经猜测,最后将是时宴朝折桂,毕竟年轻一辈的通幽又有几个?谁知他竟不曾未下场!

宁离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古怪。

藏器阁中神兵利器数不胜数,崇文阁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怎么偏偏就挑了那把别春水?

他忽然开口,一句话没头没脑:“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