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将落,便见时宴朝目光错愕,那神情彷佛受了极大的打击,嘴唇嚅动,极为艰难:“多谢世子告知。”
宁离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时在别院中裴昭对时家这两兄弟的点评。天光悠悠,而裴昭语气更淡:时宴暮乃蠢钝俗物,然而时宴朝是个聪明人。
可若当真是聪明人,怎么会想着来求他?
时宴朝目光不知落在哪处,忽然彷佛凝住,露出一抹惊骇。可宁离哪里还管这些,他言尽于此,至于时宴朝接下来会怎么做,却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了……
夜至更阑,月上寒梢。
安庆坊内,东海侯府一处,那府上气氛愁云惨淡,比那夜色还要凄冷。
小院内灯火通明,而床榻上时宴暮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他的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青白,任谁看过都只能暗道一句“不妙”。
侍从在旁,战战兢兢,熬的一锅浓参汤,半碗也没喂进去,喂多少便吐多少,如今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勉强拖着些时间罢了,若是这位出了事,只怕在场谁也讨不得好!
时老侯爷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听见脚步声,倏地睁眼,眼中迸出希冀:“如何,大郎,你可寻到了法子?”
时宴朝缓步而入,声音低沉:“若早知他会做出这等错事,当初就该把他送回东海……阿翁,天子面前,你怎敢纵容他胡闹?”
时老侯爷一怔,没想到时宴朝开口,竟是在怨他。
他心中突兀生出一股火气,然而见得时宴朝眼下淡淡乌青,到底是没有发出来,苦笑着道:“大郎,你弟弟怨我偏心,说你进了奉辰卫,一跃而上,顺风顺水,他却只能在东海吃苦。前些日子二郎回来,说他有了一番奇遇,修为精进许多,我原本是不信的,他却说不若让他在小比上牛刀小试一番,我心中的其实半信半疑,可那小比上,他不就胜了么?”
也正是因此,才贪心不足,见陛下并未有责罚,允了入奉辰卫,便当是既往不咎,又想要更进一步。
谁知生出了这样的祸端!
时宴朝面沉如水,想起祖父幼弟一番筹谋,竟然是瞒着他,不教他知晓半点。他道:“他从小锦衣玉食,后来开蒙,又延请名师教养,这也算得是吃苦?阿翁,你这样溺爱,只会害了他。”
“大郎,你去了蓬壶,他却没有选上,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有多苦?”说到这里,时老侯爷又生出些怨气,语气骤然激动,“若是当时乌兰撒罗连胜之时,你下了场,你弟弟又怎会强出头,又怎么会生出这些风波事端?他便是再争强好胜,心里都是尊敬兄长的。”
“你为何不下场?”时老侯爷盯着他,亦有审问的意思,“这比试原本就是为你备着的,多少人等着你出手?你却作壁上观……你不要说是因为那把‘别春水’是白帝城流出的佩剑!这等门户之见实在太过狭隘,那比试争的是大雍的颜面!若乌兰撒罗不挑衅,若你弟弟不上场,便也由那铁勒王子赢吗?”
时宴朝太阳xue突突突直跳,面前是时老侯爷厉声疾色,陡然间又想起奉辰殿前宁离没头没脑的话语。
——别春水并非白帝城之物。
难道竟然是他错了?难道那时他就应该下场?
难道此间种种,皆是因他自拘而起?
“如今那还说这些?”时老侯爷发过顿气,又生颓然,“没有人肯出手相救吗?”
建邺的几位入微境。陈则渊尚未回京,五惭大师远游佛国,奉辰卫中萧九龄满面厌恶,而武威卫薛定襄更是一口回绝。宁离教他去向陛下请罪,但是在陛下眼中,二郎乃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猛地屏气,竟觉喉中一甜,缓缓咽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白瓷瓶。时宴朝沉声道:“陛下开恩赐药,服用后可解二郎气血倒冲之苦。但性命虽然保住,往后武道之路却断绝,只能如平常人生活。”
时老侯爷见他掏出瓷瓶时,目中尚且迸出惊喜,听了这话,顿时止住,断然回绝:“那怎么能行,二郎素来心高气傲,你若是告诉他往后成了废人……他还不如去死!”
时宴朝只捧着那只白瓷瓶,默不作声。
这已经是陛下开恩,便是这点恩典也是殊为不易。
时老侯爷面目枯皱,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师父呢,你去求一求你师父,李岛主定然有法子!”
时宴朝声音干涩:“蓬壶远在天边,二郎捱不到那时候。”
时老侯爷跌进椅子中,面上现出颓然。他喃喃道:“那真的没法了,我也不想的,只能如此了……”
前言不搭后语,教时宴朝生出些疑惑,见得时老侯爷彷佛发痴神情,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淡淡不安。
“其实还有一个大夫,只是先前我想着,或许不至于此……天意啊!”。
夜深人静时,一驾马车悄然驶向城西的济春堂,请来位大夫年纪轻轻,面白无须,背着随身的医箱,取出来个青色瓷瓶。
那大夫声音有些阴柔:“这药乃是内廷秘传的,如今还留了些,好容易才找到、带来府上。虽然药性猛烈,其实是不破不立,倘若二郎君心志坚定,之后亦可重修武道……侯爷,这可极为难得呐!”
大夫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那药瓶,便毫不留恋的走了。
烛光闪烁,灯花噼啪,正照得桌上两只瓷瓶,一高一矮,一白一青。
两样截然不同的药性,与两种截然相反的来处。一个是圣恩浩荡,一个是暗藏玄机。
烛泪流满了烛台,最底下的早已冰冷,教时宴朝不由得想起那大夫临走前笑容,意味深长,只觉寒意从指尖透到了骨髓。
“阿翁……”他声音说不得有些艰涩。
时老侯爷风雷一般,取走了青色那只:“我意已决。”。
翌日。
东海侯府上,大夫流水般来去,终于传出个消息,那生死难定的时家二郎总算是醒了。无数珍奇药材灌下去,总算教他过了这鬼门关。
是日,时宴朝入宫当差。
原本应出现在校场的身影,此刻却静候在两仪殿内。
天子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悬在摺子上空,迟迟未动,忽然一滴朱砂跌落,溅污了奏摺。
那目光平静幽邃,不辨喜怒:“卿来了,可要看看时侯递来的请罪摺子?写得倒真是情真意切。”
——啪!
那摺子扔在他脚边,时宴朝捡起来一目十行扫过,或许是早有准备,心中近乎于木然,竟不觉得痛了。
嗓中一抹腥甜,时宴朝跪倒在地:“昨夜上皇身边内侍扮作大夫带着伤药到了府上,祖父已经给二郎取用,不敢隐瞒陛下。”
第97章 桂圆百合茶 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97.
奏摺上落下的一滴朱砂刺目如血,恰如前日二郎口中咯出的鲜血,灼痛,腥甜。
祖父与上皇之间有所勾连,内侍假作大夫前来府上,他不敢隐瞒,他又如何隐瞒!难道教他在建康宫中侍奉了三年后,转投大安宫吗?
时宴朝不敢。
额前金砖的寒意直透骨髓,时宴朝重重叩首:“臣有罪。”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哦?”天子不辨喜怒,“时卿倒是说说,卿何罪之有?”
“臣罪状有三。”时宴朝喉结滚动,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静下来,“一罪家风不严,陛下已勒令二郎回东海,却不曾将他管束,教他私自返回建邺;二罪因私废公,比武当日本该上场,却囿于门户私见犹豫不决,以至于乌兰撒罗轻狂寻衅,教大雍失了颜面;三罪忠孝难全,致使祖父私接上皇恩典……”
那却还有一桩在他喉中,热炭一般烧得他五脏俱焚。
天子彷佛笑了一声,几许轻嘲:“时侯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糊涂……你倒是比他明白。”
时宴朝伏地不语,彷佛被炭火灼哑了喉咙。
他谦顺而恭敬地跪倒在天子御座前,嘴唇紧绷,脑中一片深重的麻木。
今岁之前,人人都道,他是天子跟前近臣,因着他的出身、天赋、性情,在陛下跟前入了眼。但唯有他自己明白,那传言大错特错。他并不天恩深重,简在帝心,他也与奉辰卫中旁的侍卫没有差别。换了任何一个少年通幽……都会得此优待。
陛下宽厚,并不苛责臣工,赏罚分明。哪怕是时家前科累累,也未曾牵连到他半分。
上有祖父是非不分,下有幼弟性情顽劣,还有……
“抬起脸来。”
骤然响起的吩咐打断思绪,时宴朝恭顺的抬头,并不敢直视天颜。
那道目光似乎有一些打量的意味,又似一寸寸的审视,那甚至比昨夜他请罪时还要彻骨几分,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剐得他面皮生疼。他不敢直视,目光落在天子腰间的玉佩上,忽然间发觉,那样式从未见过,似乎有些陌生……
天子嗓音冷淡:“你可曾送了‘青鸟’去蓬壶?”
话语入耳的一瞬,彷佛雷霆霹雳加身,劈得时宴朝近乎于悚然,那一句逼得他落在悬崖边上,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1]
他如今在京中,而蓬壶远在千里之外,那茫茫海上如何传递消息?若要与蓬壶通信,则必定送去青鸟。祖父昨日尚且未提起这一遭,可今天却从陛下的口中听到。
藏不住,果然是隐不了,瞒不得。
“回禀陛下。”时宴朝声音嘶哑,如同刮了砂纸,“……臣昨夜不曾。”
“时侯也不曾教你传?”
时宴朝指节抵在奏章上,近乎于发白:“不曾。陛下,祖父并不知青鸟之事,昨日二郎伤重,他本想让臣传信去蓬壶,求家师出手相救。但无妄境怎能随意入建邺?便是将二郎送去,千里迢迢,也捱不到那时候,是以臣便拒了。”
话已至此,他竟不知天子信还是不信。
祖父不知他可以传青鸟去蓬壶,以为他只能递去寻常书信,这才作罢了念头。
可若是知晓青鸟一事呢?若祖父昨夜严声厉问,他可还有推脱的办法?他是否会传信蓬壶?
时宴朝叩首,涩声道:“……若陛下仍心有怀疑,召萧统领来,一试便知。”
几息间的沉默,竟是如此折磨漫长,久久不曾听得天子言语,时宴朝将奏摺合好,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不敢直面君王,不敢直面天恩,唯有将己身扣在冰冷的金砖上,彷佛这样,能压下几分热炭的沸意。
“时卿倒是说说,朕怀疑什么?”
时宴朝面色苍白,浑身发颤,他心知自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可至于此,便再没有了退回的余地。他道:“怀疑蓬壶……是否有不臣之心。”
话语至此,喉中那块热炭终于吐出,他已不知自己喉咙是否被烫穿,可他心知再隐瞒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时宴朝道:“上皇曾遣人去蓬壶,问道是假,密谋是真……臣从前并不知晓,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三言两语,隐约生出这么个猜测。”
大安宫中,上皇退位之后,寻仙问道,似乎想寻访长生。天下道观走过许多,一处一处皆是禀明上报了的,可去蓬壶的内侍却没有寻着地方,说是在海上遭遇风暴迷了路,连人也不见了。
九州四海,道门数不胜数,怎么偏偏失了音信的那处,便是蓬壶?
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许久,终于听得天子开口:“上皇与蓬壶许诺了什么?”
时宴朝道:“事成之后,愿奉家师为国师,愿尊蓬壶为天下道庭。”
而那要成的是什么事情?
时宴朝心中栗六,根本不敢再想。
他如何敢,又如何能!这件事梗在喉中,辗转反侧,无人能谋,无人能议。谁料昨日又在家中,看到了大安宫派来的内侍,谁料祖父竟是那般糊涂。
他哑声道:“知而不报,犯上欺君,这是臣第四桩罪。”
李观海如何能成为大雍国师,蓬壶又如何能成为天下道庭?大雍从无国师,亦无国教先例,那必然要让御座上的君王首肯。可如今御座上的是当今天子,李观海联系的却是大安宫的上皇!
这中间安的是什么心思?
无外乎谋逆造反,犯上作乱。
这对天家父子之间不睦早不是什么隐秘事,三年前宫变便是时宴朝不曾入京也有所耳闻。如今只不过微微一想,已近乎于毛骨悚然。
前日的比试,陛下为何不偏不倚,正正好取了那一把“别春水”作为彩头!
而他偏偏以为那剑出自白帝城,当真不曾上场。
那是陛下的试探,或者说是陛下的考验,而自己的答覆……时宴朝吞下喉中苦涩。
他,大错特错。
彷佛一声嗤笑:“他想当国师?”
时宴朝哑声道:“家师……屡败于白帝城,心中生出些魔念。上皇道若他为国师,有天下供奉,白帝城便再难企及。”
输给厉观澜,几近心魔。而在天下人眼中,蓬壶低了白帝城一头。李观海心生不甘,饶是已为武道宗师,竟也不能幸免。
“何必拦着青鸟。”天子轻叹,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温和,“若是再有人劝你,你照传了便是。”
时宴朝重重叩首:“是,臣……愿为陛下前驱。”
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道终于谋求一分生机……尽管那前途艰险重重,他已近乎于脱力。
便在此时。
“陛下呢?”遥遥的听见一道清灵声音,自远处而来。
时宴朝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天子处理政务重地,是谁敢在两仪殿内大声喧哗?
旋即他便知道自己不曾听错。
那边上似乎是有个内侍追着,一边小跑一边赔笑:“哎哟我的世子殿下,陛下如今正在议事呢,是什么事十万火急、一刻也等不得?”
他听了出来,后边追着的那个是在两仪殿前伺候的小公公,平日里曾见过。
而那清灵灵的嗓音……
只能是一个人。
他想陛下或许不会放人进来,如今谈的事情如何能教人知晓?殿前张鹤邻还守在那处,他必定会将那少年世子拦在殿外。
可时宴朝错了,大错特错。
那脚步声来得及快,风风火火,几乎是眨眼间便到了殿前,那外边守着的张鹤邻不知在干什么,拦也没有拦,开口就是笑:“世子来啦?这么些天,您可算想起主动来两仪殿啦?”
“你这说得,我彷佛是忘记似的。”
“那哪儿能呢!奴婢可不敢揣测。”御前总管笑吟吟的,“只是世子从来都不来,那不只教人以为,世子是忘了么?”
“行之呢?”
“陛下在呢!世子可快些进去罢!”
拦也没有拦,劝也没有劝,倒像是满心的逢迎。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脚步已经响到了殿中,彷佛一阵山间掠过的轻风,又似野道上蓬勃盛开的杂花。
眼角处瞥过的颜色是蕉红的袍角,明烈夺目,伴随着琳琅的环佩叩击之声,琤琤[chēng]琅琅,摇曳生辉。
他又见到了那一枚螭龙玉佩。
曾佩在陛下腰间、象徵着天子权柄的龙佩。
“行之?”响起的声音略有迟疑,“……你在议事?”
“已议完了。”陛下目光扫过,分明是教他下去的意思,有淡淡的不悦。
若是他机变灵巧,方才那声音响起时,便应该告退。可他不仅那时跪在殿前,后来陛下的示意也未曾接住。
他行礼告退,转身出殿,身影蹒跚。
而来人半分也没看向他,竟是径直走向了御座。
“跑那么快作甚?先喝茶。”远远地听见陛下开口,不复先前冷淡威重。那嗓音亦是柔和的,不再如云似雾,恩威难测,而是伴着笑意,潺潺如春水。
“给你备了桂圆百合茶,先润润嗓?”
面见天子不需传报。
殿前内侍笑脸相迎。
还有那一声从未听过的“行之”,那是陛下的字罢?
踏出殿时彷佛不经意回首,见得那身蕉红衣袍已经到了御座旁,两相人影交叠。年少的世子几乎靠在一处,而天子也不曾出声责怪,甚至还扶了一扶。
“时世子?”内侍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时宴朝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第98章 龙眼 千里迢迢,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98.
然而那“天子近臣”并不知时宴朝这一番感慨。
两仪殿中,宁离取了小瓷匙,正挖着碗中的龙眼。去了核的果肉一颗颗圆润得很,是半透明的乳白,然而含进口中,却只觉得寡淡,想来那甜味早就煮进水里了。
他在这边挖着,裴昭也已将朱笔放好,微微笑道:“何事这般着急?连你这大忙人都舍得抽空来两仪殿了。”
宁离:“……”
他那不是切记铭记,远离朝堂,不沾政事么,怎么行之也还要来打趣他。
不过在他心中的确有一件事情,十分重要。
宁离笑起来:“我要告诉你,孙大夫到建邺啦!”
裴昭道:“……哪个孙大夫?”
宁离奇怪的看他一眼,以为他忘了,便道:“还能有哪一位,孙妙应孙先生呀,你们不是把他称作‘药王’,寻访了许久么?”
他心想行之这也是糊涂了,不是一直都在找孙大夫么,如今人终于到了,居然又还问起来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在自己身侧的行之,看上去倒并不是很高兴、或者很激动的样子,那神情竟然有些沉默,而在平静中还有一些恍惚与晦暗。
这是怎么了?
宁离从不察言观色,可他莫名的觉得,裴昭现在的神情,彷佛有一些 不对劲。他伸手扣住了裴昭五指,惊觉那指尖竟是一阵阵寒凉的。
“行之?”
耳尖听得一声漫长的叹息。裴昭道:“我没想着,竟然会这么快。”
日夜期待的人物终于近在咫尺,跗骨缠身的剧毒终于有可能解开,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淡淡的不真切,在那不真切里,竟然还有细微的害怕。
害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害怕只是竹篮打水,害怕到头来希望如镜花水月……仍旧是命定的结局。
无数的期待尽数系在这位尚未谋面的神医,而他仍不知晓,那最后的诊断会是如何。若天不作美……
忽然间胸|前一暖,他被人抱了满怀,少年人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不断的传来,驱散他身上的寒冷。柔软的嘴唇落在他微凉的面颊上,亲昵,而又带着淡淡的安慰:“你不要怕,孙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宁宁……”裴昭低唤他名字,抬眸落进少年双瞳,他们贴得那样的近,在高阔幽深的大殿内,在冰冷坚硬的御座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裴昭苦笑了一声:“我从前都不知道,我原来……也是会怕的。”
阿娘死去时不曾害怕,徽猷殿里挣扎求生时不曾害怕,发配幽州前路未知时未曾害怕,辗转回京逼宫夺位时未曾害怕……却在此刻,对着渺茫的希望,心中蔓生出了那样的怯意。
他害怕自己会死去,会再也碰不到怀中的小郎君。
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宁宁。
他竟然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以为自己早已经接受了夭亡的结局,却在希望燃起的一时,害怕天不遂人愿。
“我在呢。”宁离的吻轻柔如羽,“你信我。”
他轻轻地亲吻,感觉到了身下人澎湃的情绪,几乎像潮水一样要将他淹没。原来那样风平浪静的外表下,也藏有如此多的惊涛与波澜。过往日子行之定然日日煎熬,却从不在他面前现出半点,彷佛神气自若的从容等待,直至今日,终于泄露出一丝半点。
两人俱是情动,跌跌撞撞转入了里间,那是君王日常休息小憩之处,在此刻被体温点燃。宁离从未在此过,克制着并不曾出声,不知过去多久,才悠悠回过神来。
他伸手柄住了裴昭脉搏,听着强健有力的心跳,忍不住回头,幽然凝望。
无论如何,也都还有他呢……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两人洗沐了一番,裴昭忽然问道:“孙先生何时入宫?”
宁离:“……”
他顿时耳尖泛红,适才居然把人给完全忘了!还好提前打了招呼。宁离轻咳一声:”孙大夫如今歇在开明坊的一处宅子,我没告诉他要治的人是你。去信时只写了病人的病症。”
裴昭心中些微瞭然,他大抵能猜出宁离信中写了些什么。
当时为的是谨慎,但是只怕并不曾告诉孙妙应,要诊治的是皇帝罢……
果然,宁离小声说:“以前孙大夫被人强抓入府过,是以他对世家权贵有那么一点点偏见……”
裴昭莞尔道:“便如宁宁入京时?说什么皇帝荒|淫|无|道,残暴好|色?”
宁离:“……”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那会子不是不知道御座上的人就是裴昭么!
宁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懂,也不去看裴昭略略揶揄的笑容,正经道:“我去接孙大夫入城后,本来是想请他歇一歇的,但是孙大夫说不用,今日就可以诊治。但想着你或议事未完,便说了明天再去。”
裴昭轻抚他发顶:“宁宁考虑得甚是周到。”
至于结果如何,明日,便分晓罢……
翌日,开明坊四方巷口,驶来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青砖小院大门紧闭,被侍从“笃笃笃”敲过,片刻后,门后响起童儿清稚声音:“谁呀,主人家不在!”
“咦,孙大夫出去了?”
那声音一响,门“吱呀”地便开了,后边探出个童儿眼睛一亮:“宁离哥哥!”
原来是个褐色麻衣的小药童,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骨碌的只冲着宁离欢欢喜喜。
宁离摸了颗松子糖给他:“天冬,孙大夫呢?”
天冬道:“师父出门看诊去了。”他往后看了看,问道:“病人来了吗?师父与我交代过的,来了就先进去坐着。”
宁离点头。
天冬这才发现,原来马车那一侧还站着位青衣郎君,五官俊美,神容清越。明明那神情很是温和的,天冬却不知怎的,不敢再看。
他将几人迎进去,小小的一方院子,闹中取静,五脏俱全。院中栽着几处竹枝,叶片青翠,隐隐泛金。原来是今日天气好,照得整个院子都暖洋洋。
裴昭说:“难怪你处处都瞧不上,原来是京中还有这一处宅子。”
宁离道:“可不是我的,师父从前留下的地方,想着孙大夫要来……便使人先收拾了。”
裴昭脚步轻轻一顿。
这处院落的主人……是厉观澜?。
院中摆着两把躺椅,宁离眼睛一转,熟门熟路地躺下去一靠,冬日暖阳透过斑驳竹叶洒下,曛曛然间,好不快哉。
可也没有等躺的多久,外间便进来了一位白发老者,鹤发苍颜,精神矍铄。
那老者目光扫过,第一句便中气十足:“阿离过来,让我把把脉。”
宁离:“……”
宁离道:“我这脉象,有什么好看的,我健康的很,你快帮我看看他。”
孙妙应像是这才看见了那侧的青衣郎君。
裴昭温和道:“孙先生,久仰大名。”。
医者手指苍老有力,搭在裴昭腕间,久久不语。宁离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信息来,却什么也不得。
将将放下,宁离立时问道:“可有大碍?应当无碍罢!”
孙妙应瞥了他一眼,说:“那要看救到什么程度了。是要拔除余毒呢,还是与寻常人无碍呢,还是要继续习武呢?”
宁离不假思索说:“那当然是继续习武了。”
他话语刚落下,便见孙妙应一声冷笑。老先生瞪了他一眼,说道:“我问他,你回答什么?”
裴昭神情不变:“不知道孙先生可否言明,分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却不答,只道:“我先写个方子,你先喝着。”
转身出去了,毫不拖泥带水。
宁离眉微微皱起,却听外间在喊他:“宁离你出来,帮我抓药。”
他顿时嘀咕:“有天冬在就行了,叫我做甚。”
彷佛是知晓他所思所想,孙妙应中气十足:“你手稳。”
宁离心想,就算手稳的,这里也没有药铺让他抓呀,这定要将他喊出去作甚?
裴昭若有所觉,安抚地捏了捏他指尖:“去罢,别教人久等。”。
那鹤发苍颜的身影正在檐下,并不曾走出几步。说好的要抓药,也没见得要去药房,倒像是刻意在等他。
孙妙应头也不回:“他就是你信中写的那个中了‘黄泉竭’的病人。”
宁离点头:“是。”
孙妙应道:“你给我说句实话,要救到什么地步?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离不假思索:“但凡我有,但凡我能。”
这听得孙妙应顿时“哼”了一声:“这么大的口气。”
宁离眨眼:“那不是仰仗着您在嘛!”
“别拍你那臭马屁,我不吃。”孙妙应没有好气,转过身来:“你说说你,阿离,我就诊这么会儿功夫,你一双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千里迢迢的把我请过来,就为了救你这小情郎。”
宁离:“……”
孙妙应撇他一眼:“怎么了?我说错了,那不是你的小情郎?你眼睛都转不到别处去,当我是瞎子不成。”
宁离当真是无话可说了,他耳根通红,心想自己那神情就有这么明显?全被孙大夫看去了。
唉!
既然如此。
宁离从善如流:“孙大夫,请你救一救我的情郎。”
他这么没脸没皮的,顿时把孙妙应给噎住了,一个爆栗子顿时敲在他头上,那神情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宁离也不在乎,反正从小到大都被敲惯了,笑嘻嘻道:“小心些,别震到了您老人家的手!”
孙妙应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终于正色道:“你想好了?你这才上建邺多久,别被人给勾得魂都飞了。”
宁离坦然得很:“那我也控制不住,就被勾了嘛。”
孙妙应当真是受不了:“说得倒是轻巧,他身份不简单罢。”
宁离脑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是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那怕是一点都不简单罢!
孙妙应年岁虽不轻,但双眸神光湛然,他心中已有成算,方要开口,目光越过宁离,却望向他身后那处。
裴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神情温雅:“宁宁年少,若孙先生还有什么疑惑,不妨直接问我。”
第99章 竹露 百年之后,当与我同陵
99.
呵!连宁宁都喊上了。
当真是好生亲密,好生亲昵呀。
孙妙应两条长眉倒竖,那神情宁离熟悉的很,这老先生的脾气他从小看到大,说不得什么暴躁话语便要出口。他连忙道:“问我也是一样的。”
谁知他这眼巴巴的,反而气得孙妙应眉竖更深:“你出去,自己去抓药。”
宁离还想要说些什么,顿时被甩了个眼刀。
孙妙应冷道:“你不是要救你这小情郎?说几句话罢了,你还怕我吞了他不成?”
宁离:“……”
他只得又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裴昭,被递来个安抚的眼神,终于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
这情状落在孙妙应眼中,只觉得牙酸齿软。
他行医多年,走南闯北,周游天下,大江南北都去过,吃过的盐比宁离吃过的大米还多,一双招子亮的跟什么似的,哪里还看不出来?自家这小郎君,分明已是情根深种。
可旁的也就罢了,宁离选的这人……那身份简直是糟糕透顶!
孙妙应根骨算不得好,只是粗粗学了些内家功夫,勉强强身健体罢了。真论起来来“明心”境都够呛,但是他四处行医,见多识广,对武道也有一些了解。
何况宁离寄来那封信里也是直直点了的。
什么人能修习“镜照幽明”?
那是大雍宫中秘传,若非王族血脉,连那经卷都看不到。
可眼前郎君这般年纪,裴氏王族,死的死,散的散,囚的囚。能够对上的……
孙妙应还不傻,他从医馆回来时就发现,这小小的一条巷子,看着虽然寻常,但布置外粗内密。眼下这方小院看着虽然寻常,但与昨日相比已经大变,暗处不知有多少人在护卫,守了个密不透风。
他现在这一身孤高桀骜脾性,眼前人也不急不恼,仍是温文有礼:“孙先生但凡有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妙应“哼”了一声:“岂敢,老头子怎么敢让陛下解惑。”
被人猜出了身份,裴昭也并不意外。
只听孙妙应说道:“他是个傻的,被人三言两语哄得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晕头转向只说让老头子过来救人。但是他心里不懂,老头子却要问一问。陛下对阿离,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长久之计?”
孙妙应心中其实有一个更为悚然的念头,只是犹豫间不曾说出。
还是说,天子早知宁离与他同中了黄泉竭之毒,如今百般哄慰,只不过骗人为自己解毒罢了……
如今还不知道宁离究竟说了多少。
那小郎君是个没封口的竹筒,豆子不需倾倒,就全部滚了出去。
倘若是被刻意哄骗,过河拆桥那等事情,从前难道就少了吗?
孙妙应冷然道:“陛下想必也知上皇当年究竟造了什么孽,我在沙州刚看到阿离时,他又瘦又小跟猫儿一样,眼看着第二天就要活不成。他阿耶穷尽心力,不知寻访多少灵药,饶是如此,年年也要过鬼门关……如今好不容易养大,却不是送给人来糟践的。”
他言辞已经近乎于咄咄逼人,隐然间更对先皇不敬,裴昭却仍是神情温和:“老先生这般说话,想必是将宁宁当做自家晚辈了。既如此,也不妨教老先生知晓,我心悦宁宁时,并不知他来自沙州。”
孙妙应闭口不言。
裴昭微微一笑道:“他生的性情磊落,是一派侠肝义胆风范。当时我在滁水遭逢刺杀,他救下我,却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孙妙应心道,这的确像是宁离会做的事,但是他也知晓,宁离当时离开夔州,被封了境界。忍不住还是问道:“那他当时可有受伤?”
裴昭道:“自然不曾,倒教那刺客吃了好大一番苦头。”
孙妙应神情仍是冷的,彷佛不为所动:“是么?陛下天潢贵胄,愿意为陛下效死者不知凡几。纵然是救命之恩,也不至于要以身相许罢?”
这话着实有些不敬。
裴昭洒然一笑,那神情疏落,却是铿锵:“老先生当我是什么人?”
这天下如果他不愿意,还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事,若换了旁人,那自然会赏金赐银,加官进爵。而若换了宁宁……
于是那目中傲然,又化作了一片春风细雨的柔和。
“老先生是宁宁长辈,正好我心中也有一事,需要与他长辈商议。只是他上有高堂,又有恩师,却不知老先生能否做主?”。
孙妙应心中升起个古怪感觉,道:“我勉强算他半个长辈,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裴昭微微一笑,那神情中竟有几分温柔:“我登基日久,中宫空虚至今,如今正逢心仪之人。好教老先生知晓,我与宁王府世子一见倾心,欲昭告天下,立他为后。”
那院中的竹枝摇了一摇,光影婆娑着,好像有鸟儿惊飞了离去。
孙妙应听得一时怔住,断然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一双老目不见浑浊,湛然而见锋芒:“阿离是男子,你若册封他为皇后,何等惊世骇俗,只怕会惹得世间议论纷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当得住?”
裴昭淡然道:“世人庸碌,愚昧无知。他与我两心相合,又何必在乎这些凡夫俗子眼光?”
却是大袖轻拂,高峻傲岸:“我心爱重,自当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沙州,另召钦天监占卜问吉。过承天门,入太极殿,金册玉宝,为我君后。上告天地,下祭祖先,群臣朝贺,乾坤并耀。百年之后,他当与我同陵。”
他一字一字说来,并不如何高昂,却是切冰碎玉,教人生生的听出些惊心动魄。
孙妙应揉弄后脑,一时惊骇,也是忘了言语。
他心中复杂得很,委实不知该说什么。原是想仔细审视番这位金尊玉贵的陛下,若是不诚,当然要劝宁离早些看开,哪知竟逼出这么一段话来。
老头子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自是能看出,眼前青年,谋定而动。这番话绝不是一时兴起,必是经过深思熟虑。
孙妙应忽然扬声:“……别藏了,趴在墙头像什么样子?”
顿时听见嘿嘿笑的一声,宁离从小院竹林后的墙头翻了下来,衣袂轻舞着,如一只灵巧的雀儿,手上正提着一只小药包。
孙妙应不想去看那个,还能管管这个,当下板着脸:“你私底下偷听人说话,成什么样子!”
宁离脸上笑嘻嘻的,被说了全然不恼:“你知道我在,那就不算我偷听呀?”
一双眼眸亮晶晶,星子也似,只将裴昭望着。
孙妙应:“……”
孙妙应气了个绝倒。
他心道眼下这个摊子,自己还干涉作甚?糟老头子碍人眼,好像还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他挥一挥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头子是管不得了。”
眼见着两人目光跟黏住了一样,孙妙应头痛,喝道:“先去把药煎了,别忘了正事。”
宁离:“哦!”
根本不记得自己手上还拎了个药包。
孙妙应朝月门走过去,心道眼不见,心为净。
宁离哪儿知他气恼,满心满眼都是身前的青衣郎君,身影翩翩,浑没有形状,乳燕归林般飞过去,将将被人接住,忽然听见门外大声说道:“险些忘了说,既然要老头子治病,便要遵循医嘱。首先便有一桩,你们年轻人节制些,小心肾水亏虚,切忌房事。”
宁离:“……”
方才神魂颠倒还想要亲亲,顿时面上跟着了火一样:“孙大夫一定是诊出来了!”
自己昨日还和裴昭胡闹了那么一通啊!
裴昭失笑。
小郎君依在他怀中,眉眼如莹,肌骨如玉,裴昭轻轻抚过他柔韧的背脊,目光顺着领口垂落,却知这衣袍掩映下,当有梅花点点绽放,一|夜纵|情爱痕。他心道确然是自己把持不住,被医者一口道出,羞得宁离面上霞飞。
可怜之爱之,又如何忍得住?
只道:“是我放纵了,如何又能怪宁宁呢?”。
黄泉竭,镜照幽明,无论哪个,都是一等一的毒物。
裴昭这病拖了二十三年,实在是再拖不得,孙妙应直言,若再拖上几月,今冬过去,便不必再治了,直接打个棺材收尸就好。
他脾气爆,嘴巴毒,唯一一点软和都是给宁离的,对着其他人,半点情面也不讲。可情知他是那位遍寻不得的药王,阖宫上下,无不是欢天喜地,又有哪个敢不将他供着?
世外高人嘛,都有那么点脾气,他们这等凡夫俗子,自然是懂的。
裴昭不可在宫外久待,若要治病,不能在那方小院住下。当天下午,孙妙应便随从进宫,又使人在太医院收拾了一处住所,暂且做歇脚之地。
过往的病案上一回时,便由宁离搬到了式干殿的书斋,如今也不必再去找了,昨夜便在偏殿收拾了一处书房搁置。
宁离过去的时候,就见李奉御与孙妙应,两个白发苍苍的大夫,都在案前,正围绕着脉案与药方争辩。
说是争辩,倒也不是很贴切,更准确一点,是孙妙应说,李奉御听,那场面倒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李奉御时不时点头,又问上两句,那目光中时而疑惑,时而又是恍然,瞧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叽里呱啦的念着术语,越发的深入,宁离初时还能勉强听懂些词汇,再往后,就是全然不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也不打扰,悄悄地走出偏殿。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一次看不懂时,他就已经不强迫自己了。
他不必强行去听,只等着被吩咐,该做些什么就好……
当晚便有了章程。
式干殿中,孙妙应神情肃然:“若要解毒,需要双管齐下,外施以灵药,内加以真气。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陛下|身上这毒,经年累月,已经深入骨髓。若是半途而废,只会毒发攻心,死得更快。”
张鹤邻侍立在旁,紧张得很:“这成功率究竟有几成?您可否给个准话?”
孙妙应瞥了一眼宁离:“老头子勉力而为罢了。”
裴昭若要所思:“是要武者坐镇的罢?”
孙妙应点头:“自然要绝顶强者坐镇。否则这‘镜照幽明’反噬,谁又能扛得住?一旦疏忽,毒性反噬入心,嘿……”
他笑了一声,意思不言而明。
“这两个法子,究竟怎么选,还是陛下自己做主罢!若选定了,便来告诉老头子。”
他施施然的出了去,浑然不知,里边人被他搅动的那一腔心绪。
式干殿中,便只剩得两人。
宁离握着裴昭的手,安慰道:“别慌,孙大夫不是那种庸医,若是救不了,便会直说的。既然接了手,那便是心中有数。”
裴昭凝望着他,低声道:“自从前日害怕后,我便不曾再惧。宁宁已经将人请来,我难道还要做那犹豫胆怯之人?”
只是那绝顶强者……。
无人之时,裴昭走进偏殿,外间所有人都被屏退。他道:“老先生给出的这两个法子,都要内佐以真气,却不知是否有人选?”
孙妙应反问道:“你难道不知?”
裴昭心中隆隆直跳,他正是知晓,也因为此,宁愿是不知!
他声音说不得有些嘶哑:“朕身旁正有两位‘入微’境高手,俱是修为深厚,忠心耿耿。”
孙妙应一声嗤笑,知晓他说的是哪两人:“区区‘入微’境界,如何能算绝顶高手?”那言语轻忽,说不得教人生怒。可孙妙应像是半点也不在意,彷佛只说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们究竟能不能,陛下心中难道不明白?”
若是萧九龄、薛定襄当真是绝顶高手,又何以拖至今日?
可若连他二人都够不得,那还有何人,竟可以视“入微”境不过区区。
裴昭失神:“宁宁……”
孙妙应见他这情状,终于解释道:“陛下如今是‘入微’境,请旁的‘入微’,又有什么用?其实这解毒种种,最为关键的一桩,便是‘无妄’境大宗师。若是不想要阿离插手,那陛下想请谁?”
裴昭默然不语,那神情在天光中明灭。
孙妙应也不看他:“何况阿离眼巴巴的把老头子找来,不就为了你这一身的病吗?他看着软和,实则倔强得很。眼下他就在这里,陛下能劝得动他换人?”
嘿,就算想换,那又能换谁?
总不能再去请厉观澜罢!。
那言辞句句随意,可里间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字字惊心。平地炸起波澜,只搅得人心旌动摇、心神大乱。
滁水河畔,慨然击退了解支林;净居寺中,随意赠与一张剑符;式干殿中,说观照境不足以封xue,想要通幽,便轻而易举晋入通幽……
一件件,一桩桩,蛛丝马迹,早有端倪。
裴昭恍然,略一定神,心中喟叹。也是,若早至无妄,登临大宗师境界,自然可以轻车熟路,重返通幽。
他终于明白,自己生出的那点恍惚异样,源于何处。
只是……
裴昭低声道:“若是为我解毒,他身体可会有损……我瞧着他,如今还是‘通幽’,并不是‘无妄’境界。”
何况,便当真是无妄境,难道便不会折损修为吗?
孙妙应颇有些意外的打量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得知自己沉疴有救,他担心的竟还是是否会伤到宁离。
他道:“那便不是陛下该操心的事情了。”
眼见裴昭眉宇间似有不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妙应心中哼了声,到底还是有几分满意,终于道:“老头子虽然不懂武道,但是也听到过些说法,能伤着无妄境的,只有无妄境自己。”
外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默契住口,心下都明白,外间有侍卫守着,能够毫无阻碍过来的,再无他人。
“行之?”探过来的果然是宁离,他手中拎了一只竹筒,笑吟吟道,“我摘了些竹露,你要不要尝尝?”
孙妙应一捋白须,痛心疾首:“唉,男大不中留啊!”
宁离:“……”
宁离连忙抬手,原来那竹筒是一串系着的,有好几只,只是方才挡住了不曾看见。他立刻递过去,讨好道:“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孙妙应哼哼了一声,自己出去,把这书房留给两人。
宁离兴高采烈坐过去,却见裴昭似乎有些神思不定,不禁问道:“你怎么了,看著有些恍惚?”
裴昭回神,注目他莹然双眸,不觉浅笑:“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诗。”
“什么诗?”
“东君欲报春消息,便遣梅花次第开。[1]”
第100章 茱萸酱鱼脍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100.
裴昭笑意清浅,只凝望着怀中,小郎君雪玉雕琢的眉眼。
却见得宁离微微歪头:“……你想吃梅花糕了?”
裴昭失笑。
他谈诗,宁离谈吃,这当真是把“不通文墨”四字,给贯彻了到底。
顿时间想起了别院中又相逢时,宁离问他的话,一时叹道:“这一句,倒勉强能算是我做的。”
宁离似懂非懂:“喔!”
裴昭也不指望他能够想起,初初时相遇,那浓墨重彩是与他的,或许并不在宁离的记忆里描抹。
宁离一拍手:“我明白啦,待会儿我便赠你一枝春。”
他奇异的在这一处懂了,原来那日梅林簌簌,铭记下了同一段天光。
裴昭笑道:“好,那便等着你摘来,与你做梅花糕。”。
竹露清淡,其实没有什么滋味,裴昭倒是不曾知晓,宁离也会做这风雅之事。他稍稍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桩。先前问过孙妙应,终究是雾里探花,算不得真切。
可若是要问宁离……
这小郎君,也从不曾与他说过罢。细思来,从头到尾,都只提过出身白帝城那一件事。
裴昭思索一阵,眼前忽然光影朦胧,原来是一只手探上,轻轻触在他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那些皱痕。些微怔愣间,恰若星垂平野,月照大江,豁然开朗。
何必旁敲侧击?
当下出声问道:“宁宁,你的修为为何还只是‘通幽’?”
果然,宁离随口便答:“师父说我根基不稳,要我把境界压下,再重修一次。”
……怎么会根基不稳?
那念头方起,裴昭便是一怔,案前曾读过的战报又浮现眼前,他低声道:“你入‘无妄’的时候,只有十四岁罢。”
宁离摇头:“错了!那会儿还没到我生辰!”
是了,裴昭恍然。
元熙十四年夏,自己星夜疾行自幽州返回,入京逼宫。同年西蕃陈兵边境,战报传来时,确然不到七月廿六,那时还只是五月末。
原来还要更早。
裴昭道:“难怪你师父怕你根基不稳。”
少年无妄,何等惊世骇俗,而若教世人知晓宁离当时年纪,只怕无一人敢相信。天下五位无妄,裴昭不曾听说过有哪位破境是在弱冠之前。
难怪厉观澜说,宁离天资绝伦,是他平生见过唯一一人。
便是裴昭此刻听着,都觉得是在梦里。
他抬手握住了宁离的手腕,指下腕骨小巧,不过一握,竟然能悉数拢住。少年正在他怀中,是那种修长合度的身形,柔韧有力,但如今都还不及他高,如果换了三年前,只怕身量会更小。
“你那时候……能担得起无妄修为么?”疑问不觉便出了口。
“为什么当不起?”宁离顿时撇嘴,好生怏怏,“你也和师父一样,他觉得我修为增长太快,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压了你的修为?”
宁离“唔”了一声:“师父要我重新体会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境界,他说修习之道,各人不同,不必拘泥于那些条框桎梏。至于我,他要我听一朵花开,一场雨,一阵风,看一次日升,一次月落。总之要教我在万物四时中重新滚一遭,至于境界,那上面的风景已经看过了,又跑不了。”
这样,修为便能自然而然的提升?
裴昭轻吁了口气,心道这话说出去,不知会惹得多少武者羡慕嫉恨……
白帝城中,夏夜凉爽,一身细布葛衣的城主坐在黄桷树下,摇椅吱吱呀呀,竹扇也晃晃悠悠,他一手拎起石板上的酒葫芦,一边对着小弟子说话。
而那时他的小弟子刚劈了细竹丝,正打了井水,把那粗细均匀的竹丝往里边儿泡。
宁离禁不住露出个淘气笑容:“我和师父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我吃一口饭,喝一盅酒,编一只蜻蜓,采一篓野果……那修为不就自然而然升了吗?”
裴昭笑了,看他一眼,只道:“刁滑!”
宁离顿时不依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也说我刁滑啊!师父说我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抄着他的竹扇就要来敲我。我岂是会被他敲到的?直接朝他躺椅前面泼一滩水,教他起来也要慢几分。”
想那厉观澜拿着竹扇,追着宁离满院子跑,裴昭面色微微古怪,那场面,无论如何都滑稽得很呢。
“那你被打了几下?”
“两下。其中有一下是我让他的!师父要去打大师兄,我总不能让大师兄代我受罚罢!”
裴昭:“不错。”没想到这小郎君还甚是有义气。
下一刻,便见宁离嘿嘿笑了声:“当晚我就报了仇。井里养了条[鱼骨][huá]鱼是师父前些天钓的,准备薄切了做鱼脍。我悄悄的给他加了一些茱萸酱,又在橙丝中混了一点橘络。”
裴昭失笑:“你个淘气鬼。”
茱萸酱味道十分辛辣,而那橘络又苦得不行。[鱼骨]鱼肉质晶莹绵密,做鱼脍正是要尝舌尖那一点儿鲜甜滑嫩。若是蘸了这特制的酱料,一口下去,想必滋味刺激销魂得很。
宁离哼 道:“我都答应他重修了,他吃一口鱼片又怎么了,反正也就吃了那一口。”
……怕也正是为了小弟子消气,吃的那一口。
否则厉观澜何等境界,岂会连茱萸酱与橘络都辨不出来?
裴昭莞尔道:“所以他替你压了修为?”
宁离点头:“是呀!我先回沙州见了阿耶,又走水路来了建邺。”
而这小郎君一路游山玩水,浑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就那么拖拖沓沓一路游赏,将将好便在冬至那日,到了滁水畔的河滩上。
裴昭凝声:“但你压了修为,不怕出现些意外状况么?”
“有什么意外的?不会有人不长眼来打劫宁王府的车队罢!”眼见裴昭神情不赞同,连忙道,“忘啦,我来之前先给自己画了三道剑符。”。
宁离说得轻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离开夔州后的事情说了个一干二净,只因为他心中还存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
于是那轻快也散了去。
宁离低声道:“所以孙先生给出的两个方子,你要选哪一个?”
竹林小筑中,医者的问话犹在耳边。
是要将余毒都拔出,还是要与常人无碍,还是要继续习武?
裴昭问代价是什么。
孙妙应给出了两个药方。
一个方子保守,能解干净黄泉竭的毒,但却管不了镜照幽明的反噬,解毒之后,仍要受这阴诡奇功之苦。经脉有损,无可逆转,长此以往,只怕会在寿命上有妨碍。
另一个方子是一剂猛药,解开黄泉竭的同时,还能不受功法的反噬。那却是要让裴昭直接废了这门武功,从此再无半点真气内力,与寻常人无异。散去功法后细细调养,未尝不能活到常人命数。
二者不可得兼。
裴昭凝望着他:“宁宁希望我怎么选?”。
崇文阁。
宁离袍袖生风,快步上了三楼,他嘴唇紧绷如刃,一副心事重重。
守卫在此的奉辰卫不敢拦他,教他一路畅通无阻,又取下了那一卷镜照幽明。
这一门功法,原本就是饮鸩止渴,修为每提升一分,反噬就会更重一分。兼之裴昭还从娘胎中带出了黄泉竭的毒,那毒性更是跟随功法反噬,一重一重侵入心脉。发作之时,浑身冰寒,犹如虫蚁噬|咬,又若万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一旦修为到了最盛时,反噬再难压制,将会迎来的下场……
只看那修习邪功、七窍流血的时宴暮,难道还不明白吗?
宁离心乱如麻。
这镜照幽明,他读来读去,都觉得是那丹抄残卷的进阶,只不过更高深、更晦涩一些。
裴氏皇族留下这一卷神通,难道就只是想要后人的命吗?告诫那些急于求成、贪图蝇利的后辈,心生邪念,误入歧途,便只有落得反噬而亡的下场吗?
宁离仔细回忆,竟然想不起来哪一个,曾修了这功法,能有善终。
因为从前并无人修成。
他抓着那经卷,手中不知不觉用力,周身真气激荡。忽然间,心中生出个念头。
一幽一明,二者相对。镜照幽明,照的究竟是幽,还是明?
可在他看来,那所照的,根本就是黄泉幽冥。一旦修习这功法,便是把自己往着断头路上逼,哪还有半分明亮未来可言。
便当真不能再选一条路吗?
便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问裴昭要选哪一个,可这两个药方,无论哪个,都是摧人心肝……
宁离这般想着,眉目间渐渐生出了几分郁气,他攥着那卷镜照幽明,指节微微泛白。
他心道,孙大夫到底是不曾习武,虽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但是对武道化境能做到何种地步,还是不够了解。
如何教一介凡人踏入道途?
于旁人难比登天,可若于无妄境而言,不过是要付出一番代价。
若当真到了那个地步,大不了……
“宁离!”
是谁一声断喝,洪钟一般震入他耳中。
思绪被打断,宁离豁然回首,便见着薛定襄神色沉沉,不知何时来到崇文阁外。武威卫大统领两道剑眉拧做川字,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不知道你与陛下怎么说的,但我告诉你,陛下绝不可能选第二个。”
以裴昭骄傲的性情,断不会容许废掉辛苦多年才修来的真气,即便那样于他的寿命有益。
薛定襄冷然道:“若是有人与你说,保全性命的代价是失去所有修为,从此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连剑都拿不起,甚至更加柔弱,难道你能接受……你想说什么?难道想哄我没那么糟糕?那种废去修为的人,我却是见过的!一个个从意气风发到萎靡颓然,那救的不是他们的命,诛的却是他们的心!”
诛心呐!
何尝又不是诛宁离的心。
宁离像是被重重敲了一记,面色近乎发白:“但若只是解毒,那是治标不治本,还要受功法反噬,怕也……年寿不永。”
薛定襄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靠着镜照幽明,你根本不可能见到如今的陛下。”
过往豺狼环伺,险境环生,难道又还能去怪裴昭,不知珍重自己?
宁离被哽得说不出话。
他果然与这位大统领天生不和。
但更要谢谢薛定襄,彻底将他点醒。
如何救人,孙大夫曾提出了三条路,但给出的却只有两个方子,所剩下的那一个,是什么?
老先生不可能拟不出来。
只是把那条路藏了,能够醒悟的,唯有他。
生死皆系于他手。
宁离眼眸亮得异常,言语却极简短:“若我有办法让他重入道途呢?”
薛定襄一声冷笑:“好,你说是什么办法?”
宁离漠然道:“醍醐灌顶。”。
话语既落,三层崇文阁,风声悄寂。
薛定襄瞳孔骤缩,心脏彷佛被扎了一下,旋即怒意更重:“陛下年过弱冠,根骨经脉已定,早不是孩童启蒙入道年纪。你在说什么笑话?醍醐灌顶,怕是对修为大损。我知晓你出身白帝城,难道你能劝得动你师父……”
说到此时,心中竟然一阵意动。
“不用请我师父。”宁离截断了他的话。
他的双眸亮的出奇,漆黑瞳孔中,彷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跃动的火苗彷佛携裹万千金焰,炽烈温度要将周身万物都焚烧殆尽。
仿若耀灵当空,薛定襄一时间竟不能直视,他蓦地闭眼,惊觉被刺出两行泪来。
那一瞬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炸开,足可以教人惊骇欲绝。他不由自主看向宁离,却为周身光芒所刺,不受控的退了一步,重重撞上朱漆廊柱。
许久,薛定襄涩然道:“若‘东君’愿意出手,自然可替陛下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