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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消耗颇大,虽然调养一番便可无虞,但此时终归是有些疲倦。

一桌精心准备的膳食,却没有半点心情去动。张鹤邻劝道,多少还是吃一些,陛下如今在病中,一切都仰仗宁离。世子若是将自己累倒了,那又如何是好?

再三劝说,勉强说动了几分,手指胡乱点了点。

于是内侍奉来了一盅黄芪鲫鱼汤,汤中添了黄芪、玉竹,细细煨了,汤色都煨得奶白。

这鱼汤从前宁离也喝过,御厨手艺甚好,先行将鱼煎过,两面金黄再煨的汤,喝不出半点子腥味儿。但那时觉得鲜美可口,这一次不知道为何,一打开盅盖,宁离便觉得一股腥味直冲鼻腔,当时险些呕了出来。

那被孙妙应悉数拢入眼底。

“伸手!你在建邺这么些天,到底是过成了什么样?”

宁离讪讪伸手,被搭在腕上,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诊脉。

就见孙妙应双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那面色古怪极了,很有些看自家不成器子弟的意思,又像是想要将谁大卸八块。

“您这表情……我不过就动了点儿真气,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气成这样罢?”宁离胆颤心惊。

孙妙应冷笑一声:“你猜猜,你这是什么脉?”

宁离:“……”他怎么能够猜得出来?

孙妙应当真是气了个半死,冷笑道:“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1]

第106章 梅子浆 宁离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

106.

宁离:“……”

滑脉?

这是在开玩笑的罢。

宁离当即就想要说,孙大夫,不要糊弄人。就算是担心他真气消耗太大了,也没有这样胡乱说一气来吓唬他的。

可是他再一打量孙妙应的神情……那半分不像是在开玩笑。自己自幼病中,便由眼前这位老先生调理,宁离更是知道,过往的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位是一位极有品德操守的医者,他对于病人的病情十分 负责,绝对不会对着人胡说八道。

滑脉。

有孕之脉象。

我……???

不可能。

宁离第一个反应就是荒谬,他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男子!”那言下之意一览无余,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然而就在他反驳后的下一刻,却陡然间想起来,不久之前从沙州寄来的那一封家书。阿耶亲手写给他的,在那几页薄薄的信笺里,阿耶对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没有阿娘,却有两位阿耶。

宁王是他的父亲,而归猗是那个将他诞育下的人。十七年前,他正是在建邺城的净居寺里,由归猗生下,再托付给五惭大师,带去了沙州。

宁离:“……”

那时他只有一种茫然的不真切感,因为从前他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例子,可是阿耶明摆写了给他看。如今,孙大夫又这样与他说,诊了他的脉象,一口给出回答。

宁离简直是心神大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顿时间,眼神也飘忽,有些恍然,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四下里并无内侍,小小的侧殿,里外里都没有人。原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跟着孙妙应走出了内殿,到得摆弄医书的那一间。

宁离咬唇:“再诊诊罢……”

孙妙应心道再诊一百次也是这么个回答,这脉像他平生诊过许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男子身上见到,更不要说是眼前这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

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看得出宁离心神不定,随便拎了本医书出来:“呶,你自己看罢。”

那医书册子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有些年头,宁离目光瞥过,看见了封皮上的四个大字:《濒湖脉学》。

这从前是没有好生读过医书,眼下却不得不来读。他心知孙妙应绝对不会糊弄自己,可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几分不真切。便仔细翻着,找到那一章节,对照着医书上的文辞,摸在自己的腕上。

老旧的脉枕轻微有一些硌人,但是宁离不太顾得上,他摸了好一会儿时候,就见孙妙应在旁,冷眼瞧着。

“……如何?”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宁离:“……”

宁离喃喃道:“好像,好像是有一些像珠滚玉盘。”

话语落下,他顿时是明白了,忍不住低头看下去,却觉得自己的身躯,与平常都没有什么两样。还是柔韧的身体,结实的小腹,只要他想他可以握剑把薛定襄那样的揍上十个八个,谁也别想逃出去,保管哭爹喊娘。

宁离迟疑道:“我……我也要做阿耶了?”

孙妙应:“……”这是什么破烂问题?

想过宁离有很多种反应,但没有哪一个是这样。

小郎君眼眸水色分明,黑白丸子似的透亮里,有一点儿犹豫,还有一些小心翼翼。但他并未有半分自厌、自弃,并不因为自己身体与寻常人不一样便生出恐惧、畏怕。

孙妙应心中长长吁过一口气。

本来还担心过宁离情绪,想过拿归猗来开导,现在瞧着,倒是不用开解、劝慰。

但心中那种想要提刀的心情更加强烈,甭管那对象是谁!

孙妙应冷笑道:“是啊,你阿耶把你送上京还没有几个月,他就要当阿翁了。”

宁离:“……”

再怎么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在夸他的。

孙妙应看他有点神思不属的样子,简直在懒得再管他,剩下一些要问的话,感觉也不用再问了。看宁离现在这个样子,呵!那答案一定不会有第二个。孙妙应转身扭走:“算了算了,老头子年纪大了,也不来碍事了。”

眨眼就出去,剩下宁离一个人。

他坐在殿中,对着《濒湖脉学》,有些恍惚,孙妙应走了也没有出声挽留。

半晌,外边有人探头探脑,是个穿着褐色麻衣的小童。

宁离还是余光瞥见的,朝他招招手:“天冬?”

天冬蹬蹬蹬的跑进来,手上端着一只小盅:“宁离哥哥,师父说你喝不下紫苏饮,让我端了梅子浆来与你试试。”

宁离:“喔!”

陡然间想起,自己昨天喝那紫苏饮,喝得只想吐,原来因由是在这里!孙大夫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口里全是不悦,出去倒是给他换了一盅。

乌梅煮的汤水,里面还加了些桂花,果然这一次只觉得酸酸甜甜,并不觉得有半分呕意了……

式干殿。

内侍侍立在侧,张鹤邻也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位孙先生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孙大夫,孙神医,前几天瞧着都还好好地,为陛下诊脉也是尽心竭力,怎么自从三日前扎了金针后,感觉那态度就换了一遭啊!

人?

孙妙应道:“他身上有两条腿,又不是个雕塑,老头子怎么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话刚硌出来,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轻轻地过来。

“行之?”

孙妙应:“……”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这不就是人!

孙妙应道:“醒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裴昭些微蹙眉。那话不像是朝着他说,微微扬起的下巴……倒像是朝着宁离。

那样的神情,教人生出些微的猜测,彷佛是宁离将这位神医给惹恼了。而宁离能够将孙妙应惹恼的地方,又在哪里?

他低咳了一声:“都出去罢。”

宁离刚刚迈出的脚一停,顿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他才将将回来呢,也要跟随着出去么?

“宁宁留下。”

于是宁离顺理成章的上前,将张鹤邻手里的碗也接了过来,只是扫了一眼:“碧流光!”他认得这浓翠的汤药,小时候取来,喝了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裴昭之后要喝的那些,很有一部分,宁离都熟悉,只是稍稍增减了几味罢了。

他用勺子搅了搅,坐到床边,舀了一小勺,递到裴昭唇边。

裴昭却没有喝。

那双眼睛彷佛有些探寻的意味,仔仔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彷佛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没有一个地方放过。

宁离不明所以,被他这目光看着,顿时间又想起来自己隐瞒的事情,禁不住生出了一点儿心虚。

但他端着碗的手却没有晃。

换旁人定然看不出,可是他那一点儿神色又哪里瞒得过裴昭的眼睛?纵然只是一闪而过,也被悉数捕捉。

裴昭语气不由得艰涩:“宁宁,你瞒了我什么?”

半晌,宁离声音细细:“也……也没有什么。”

第107章 糖杨梅 大不了拍拍屁股回沙州

107.1.

那就的确是有事情将他瞒着的罢!

裴昭面色微微发白,定定的注视着眼前年少的小郎君,宁离肌骨如莹,容光明艳,穿着那身蕉红的锦袍,更衬得唇红齿白,颜色鲜|嫩,好似三月春日枝头的鲜桃,让人禁不住生出掐一把的念头,看是否能掐出甜美的汁水来。

可惜他如今是有心无力,四肢沉重阻滞而难以动作,更甚于当初凤光殿毒发醒来之后。

他目光落在雪中透红的双颊上。

那颜色看上去极好,可也太好了。

是孙妙应与他用了药吗?教他维持住一副气血充盈的假象。

但究竟是用药激发,还是自身生机茁茁,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更何况以孙妙应对宁离的爱护,他不觉得会开出那等药方。

心中稍稍松缓了一些。

他声音轻缓若飘落的羽毛:“不能说?”

宁离:“……”

宁离早已经习惯了裴昭看来的眼神,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低低的咳了声,生出了一些难言的窘然。

他吞吞吐吐,说一个字能吞三个,模糊的音节转了几圈,半晌,终于道:“也不是不能说?”

“嗯?”

微微上扬的音调,代表着心中疑惑,又有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催促。

宁离:“……”

宁离那当真是一句话在喉咙里回旋了八百次,都已经到了唇边又说不出来。要他怎么讲?

——我诊出喜脉啦!

不不不,这不行,从那天知晓后,他自己消化反刍了足足有三日,已然对这个消息接受良好,可是行之呢?

行之能够接受吗?

他会不会觉得很荒谬、很奇怪,觉得是什么玩笑呢?

宁离决定先拖延一阵,好生调理一下语言,具体表现在,先做一点正经的事情。他手上拎着那只乌木匙,在碗中搅了搅,浓翠的药汁跟刚拧出来一样:“你先把碧流光喝了。”

裴昭掀开眼皮,意思是答应了。

两人一个人喂,一个人喝,纵使宁离从前生疏得很,但式干殿里已经受了那么些遭,耳濡目染也学了些。

眨眼间碧流光就只剩下一个底,这药喝着是一股子雨后的青草味儿,还夹杂点泥巴的腥气,味道虽然比那些苦药轻,但还是不太好喝。

宁离眼疾手快,从匣子里翻了颗糖杨梅,一股脑儿塞过去。

裴昭猝不及防,险些把他手指给咬着。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绽开,不多时又有回甜。

果然是一碗苦药必定伴随着一颗糖。

“宁宁。”。

又在喊他了。

拖不下去的。

冷静些,迟早是要告诉行之的,这是另外一个爹呢!

可万一不能够接受怎么办?

要是接受不了……那三年之期一满,自己就拍拍屁|股回沙州,阿耶也不用再督促监测自己读书了,教育娃娃直接从下下一代抓起罢!

宁离是位头脑活络的小郎君,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样一想,好像也是一条出路。于是心中大定,当即就将手中的木碗放下,几步走到了书架边,去拉下方的木屉。

他的那些信,收到以后都没有归拢走,就在式干殿内殿里搁着,如今这边的木屉,倒有大半都搁着他的东西……

木匣样式有几分眼熟。

裴昭心中一跳,已然认了出来,那彷佛就是前些日子宁离从沙州收到的那一方,里面放着的是宁王的家书。

他还记得那一日宁离的模样,魂不守舍,泫然欲泣。自己到底是没有舍得追问,却不妨宁离在这一世又取出。

宁复还究竟写了什么?

暗探发来了密报,西域各国还算安分,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在惹事,如今沙州也无恙,是什么惹得宁离大动愁肠?

薄薄的信封放在一旁,取出来信笺,却只拈了后面一张。余光中瞥见的字迹,铁鈎银划,自有风骨。宁离将信笺展开,彷佛是想要教他去看。

裴昭微微阖上眼眸:“宁宁念罢。”

他却是想要从宁离读信的声调里,捕捉到几分情绪。答应也罢,拒绝也罢,可怎么见着,宁离忽然咬住了唇。

那是心中为难之际才会有的情态,想必要教他读这信,定然不一般。

目光似萤火飘忽,落在信上,又落在他面上,几次来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下不定决心。

忽然将那信笺朝着他眼前一放,语速极快:“我不念,你自己看。”

真是……

小郎君又要使小性子了。

裴昭微微一笑,见宁离情态十分自然,那担心就更放下一些。总归答案便在自己跟前,又何必在小事上拂逆宁离?

想来瞒着自己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落到那信笺上,应是前面几张没取来,这一张上沙州的风物正说了一半。似乎是今年雪大,把宁离从前养鱼的青石缸挪到了屋内,不过月牙泉也冻得结冰,如今是钓不起鱼了。

裴昭一目十行落下,忽然间微微一凝。

这往下说的是……

他忽然间一阵阵失神。

原来宁离并不曾有生身母亲,原来他是归猗以男子之身诞下。此时此刻,从前所见,那些疑惑中的语焉不详之处,刹那都得到了解释。

怪道宁离会从娘胎里带出黄泉竭,那可不正是上皇给归猗下的毒?

怪道归喜禅师对上皇恨若如此,对宁离态度又有些古怪。

怪道宁王当即便请封世子,又将陈则渊撵出了沙州,甚至不教那风言风语,透露出分毫。

那是心爱之人九死一生为自己诞下的孩子,爱若珍宝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忍受旁人对怀中娇儿指手画脚?

更何况那陈则渊迂腐不堪,空有大儒名头,行的却是泥古不化之事。他口口声声必提上皇,宁复还深仇大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他一个好脸色?

元熙十九年,春归建初。

原来那并不是一对高山流水的挚友,而是两心相印的情|人。

“……行之。”

耳边骤然响起的一声,简直是千回百转,所对上的眼眸,彷佛也躲躲闪闪。明珠微光,便见得宁离悄悄地看他,又埋下头去,但没过得几个呼吸,又凑将过来。

这封家书,是宁离怀疑自己并非宁王亲子,去信沙州得到的答案。

亲得很。

再没有比他更亲的了……

“你会觉得奇怪吗?

原来那日的魂不守舍是为了这事,雕花窗前的场景犹在眼前。小郎君得了信,指节都攥得发白,眼眶红得都像是哭过。

心中怕得很罢。

还是鼓起勇气,将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

裴昭心下柔软:“这有何奇怪?天下之大,不知多少奇人异事。令尊以男子之身,将你诞下,那必然冒了很大的风险,我还要佩服他的勇气。”

“真的么?”

“自然。”

十七年前。

那正是自己在净居寺中小居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那年,遇到了帘后讲经的僧人,赠来一盏碧海燃犀灯,此后前路未卜,生死飘摇。

他心中忽然一阵颤栗,怀中少年彷佛重逾千钧。那是归猗剖开血肉、碾碎筋骨、险死还生,才带至人间的珍宝。

“上皇不仁,令尊当时想必吃了很大的苦头,女子生产尚如鬼门关……宁宁,他一定很爱你。”

宁离低低的说:“我想也是。”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惆怅,喃喃道:“如果当时阿耶没有被骗,他们都回了沙州就好了。”

倘若没有被上皇蒙蔽,倘若求得了元熙帝许肯便当即离开,便至塞上,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何至于如今惨烈结局。

净居寺中,一抱枯骨。

孤零零的在那处,死得无声无息。

他神情怔怔,显然是到得伤心之处,裴昭吃力的抬手,轻抚过少年面庞。

“如果你想,可以将令尊送回沙州。我想令尊也不会愿意待在建邺,你可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宁离蓦地看来:“当真可以么?”

“有何不可?”裴昭轻叹,“想必宁王也盼着团圆罢。”

否则,如何又不曾驳了谕旨,要将宁离送来建邺呢?。

肩头一重,是少年将头埋了来,低目时只见得一头柔亮乌发。

颈中似乎有些热,抱住自己的手臂也是那样热,宁离彷佛一个天然的火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颤抖犹自不休。

裴昭心中轻轻叹气,不由得想,那要何时送归猗去沙州呢?

他也应该送玉璧金帛去沙州了罢,可那是遣使者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劳动宁离。那是在此间事了,教宁离先扶灵沙州,再行婚嫁之事?

一时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知道怀中人心潮澎湃,宽慰道:“还要谢谢令尊,否则宁宁不会来到我身旁。”

宁离抵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裴昭含笑打趣:“既然如此,不知宁宁是否也会为我孕育子嗣,我必然如宁王,爱若珍宝。”

他原是随口一说,却见宁离双眸蓦地张大,水光滟潋,十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就那样靠在他的怀中,气息近在咫尺,明眸流转,眼睫翕动,双唇微张,微羞微赧的情态,欲言又止着……

裴昭呼吸骤然停滞,极不可能的念头滑过,刹那间似有万千焰火炸开,不自觉声音发颤:“宁宁,你说瞒着我的事……”

宁离埋头。

那气息又轻又软,颤颤的,像一滴露水落在叶尖。

“孙大夫说,有一个月了。”

第108章 川芎胶艾汤 怎么总被吻得喘不过来气?

108.

一个多月……

那算时间,岂不正好是在别院中那时,山间闲暇,几日休养,两人过得逍遥自在。观梅赏雪,抚琴对月,随心随性,倒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裴昭落下目光,却只见得小郎君漆黑发顶,柔韧身躯。

他有一种奇异感觉,彷佛被泡在温水之中,又像是置身于云端之上,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不欲仙。

宁宁……有孕了?

九个月之后,将诞下他的孩子,是他与宁宁的骨血。

那定然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或许就像比照着宁宁的眉眼刻出来的一样。

裴昭唇角翘起了一个角度,微微上扬,那是在笑的样子。那翘起的角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再也收不住,满面都是喜悦与笑意。

所有担忧与阴霾一扫而空,他竟然在朗声大笑,喜上眉梢。

忽然间,唇角被轻轻碰了碰。

他就见得宁离乌黑眼眸提溜转着,瞥道:“行之,你笑的好傻!”

傻么?

他自小接受储君教育,要求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务必教外人看不出自己情绪。上位者被下边人猜透心绪是大忌。虽然并不那么严谨遵守几分,可他确实是难以克制。

宁离想要将他的嘴角压一压,不要笑的像是镇上卖酒的郎中,可是怎么压也压不下。

那双素来沉静温和的眼眸俨然变了模样,双眸熠熠笑意如星。

自从孙大夫来京后,便常见裴昭被病情困扰,或者说更加往前,自从自己来到式干殿后,见到的就是病容恹恹的模样,何曾见过这般发自于内心的喜悦?

彷佛人都被点亮,一江春水,明月朗照。

宁离禁不住,也翘起了唇角,他仰起头,献上自己柔软的双唇,细细密密的吻上。

那像是春风化雨一般柔和,款款温情在交缠、碾磨之间,无声流淌。他们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喜悦、热切,每一寸、每一毫,都是那样的甜美,教人沉醉。

宁离双眸渐渐浮上水汽,气息也有一些不稳,他收回舌尖,靠在裴昭怀中,有些心恼。心道自己堂堂大宗师,怎么总是被裴昭吻得喘不过来气?

从前也就罢了,反正自己也还在反生重修,没有到封印前的境界。可是如今裴昭修为全都废了呢,怎么自己还是招架不住?

忒可恶!

宁离说:“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

他喋喋不休,彷佛有些气恼,偏偏眼眸含水,双颊生晕。发冠已经乱了,面上尽是垂落的发丝,因为沾了汗水,有几分黏腻,发湿。

裴昭含笑道:“我从未去过南疆,便是当年离京,也是去的幽州……如何给你下蛊?”

宁离听得好不生气,凑上前去,又叼着他的唇尖,作势要恨恨咬上一口。齿尖已经要切上去,又想起眼前这位是御座上的天子,不可行迹不雅,便只轻轻咬一口,便将他放过。

他快活道:“你开心么?”

又哪里需要问才能得出来答案?从眉梢到眼眸,到唇角,每一处,无不诉说着心中巨大的激动。

他从没有见过裴昭这样的神情。

但是正事不可以忘,想到孙大夫在这几日与自己叮嘱的,宁离十分郑重的说:“你开心,就更要好好喝药喔!”

裴昭正是胸中激越之际,只觉得眼前人从发丝到脚尖都无一处不称心,忽然听见这一句叮嘱,当真是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又有一种鼓胀的酸涩,在心中弥漫。

他说:“但凭小郎君吩咐。”

他忽然有些恨自己这具身体,如今四肢沉滞,想要将宁离揽入胸膛都有些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知道,若早一时、早一天,他定要将眼前人揉入自己的怀中。

还好宁离亲近,此刻靠在他的胸口,将巨大的空虚悉数填满。

他听着宁离细细的叮嘱:“孙大夫说,要先调养几天,废功之后,身体经络、内腑都会有一段时间阻滞,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将全身经脉打通……那之后,便要趁热打铁,着手重修。”

“镜照幽明,这一卷才是明,修起来,只怕会很难受。痛得很!不好熬的,也不能半途而废。”

“行之,不能打退堂鼓的。”

“……”

这絮絮叨叨的,千言万语,倒像是将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然而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耳中听着那细碎的叮咛,脑中思绪却飘到了另外一方去。

——可得快些遣使节持雁帛金璧往宁王府下聘,一来一往说不得几个月就去了。也要教钦天监去看个好日子,越快越好,半点都不能拖。礼服器物也该快些备制,样样都不能缺,务必尽善尽美。

天子大婚,早早就应该准备了,眼下说不得就有些紧迫。自己的病症,外部的暗涌,先前还觉得俱在计画之中,此时却只觉得,哪里都不对。怎么这么些事情,将将好都堆到了现在来?

可若要追究将全盘计画打乱的源头……

谁舍得追究!

那是念上一声,心里忖过,都不由得漫起的甜意。

“宁宁?”

“唔?”宁离被他打断,侧着头将他望着。

“我记得你当初说,你上京是想要在建邺迎娶一位王妃?”

宁离大惊失色:“这哪里是我说的,这分明是你说的!”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黑锅扣到他的头上,曲解他的意思。

阿耶明明是说,教他找一个能替自己打理王府的人!

不过……

他眼下敲定的这位,那没甚么可能去沙州与他打理王府了罢!。

阿胶,艾叶,川芎[xiōng],当归,芍药,干地黄,甘草……[1]

一碗褐色的汤药,正搁在案上,从汤汁的颜色,到蒸腾的白气,都透着一股要将人五脏六腑全部腌透的苦意。

宁离颜色都变了:“不,我才不要喝,我又没病!”

孙妙应亲自开的方子,教人煎来的,医者早知道是这个坚决拒绝的样子,甩了袖子就走了,将这大|麻烦留给另外一个大|麻烦。

天冬拿着药方,得了吩咐,根本不朝着宁离,而是朝着裴昭。

“陛下,这是‘川芎胶艾汤’,惯来作补血安胎之用。”

裴昭目光移动,看到宁离脸皱得老高,温声道:“宁宁。”

宁离老大不情愿了,咕哝道:“我好得很!才不用这些,你别听孙大夫,他就是想塞苦药治治我。”

……为什么要治治他?

裴昭目光幽然滑过,如若未觉,只道:“你既然要我好生喝药,自己也得以身作则才是。”

宁离:“……”

可恶,忒可恶!居然拿自己来要挟他!

“怎么能算要挟呢?”裴昭叹道,“本就是最简单的道理,立身行己,这样才能教人信服。”

宁离:“你!”

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是恨恨的将手伸向了药碗。

那药真是苦的过分,川穹胶艾汤,不知道孙大夫还加了什么,一股子直冲天灵盖。

内侍忙不叠送上温水漱口,宁离一口吐了,仍然觉得口中还是那化不开的苦意。他恼怒的很,两个眼刀子飞向了裴昭,气冲冲的走了。那袍袖翻飞着,就像翻滚的红云波浪。

裴昭一时失笑,见得他好不快乐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面上的笑容却随之消失了,唇角亦然放平。

他沉声道:“天冬,将孙先生请来。”。

那所有的笑意都收敛,面目又变得沉静。

孙妙应来时,便见得榻上那位君王,似乎并不有几分喜悦,反而是沉凝细思,忧心忡忡。

他心知这般情态定然没有教宁离瞧见,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将那小郎君气走,是有些什么话要问,要说。

果不其然。

裴昭沉声道:“孙大夫,宁宁这个孩子,可以留吗?”

孙妙应悠悠的看过去,语气也慢吞吞的:“陛下不想要?”

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又有无数的沉思隐忧,在心中出现。这时候听见孙妙应的话,裴昭竟然有些止不住的痉挛,他勉强按捺下了来,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似乎并不在意,作为男子,孕育骨血。”

“我担心……黄泉竭。”

那三字落下,本就是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猜测。

裴昭缓慢道:“当年上皇给归猗下了黄泉竭,教宁宁身体里带出来了这毒。想来孙先生亦是穷尽心力,这才将宁宁身体调理好。我害怕他以男子之身诞育,会对自己身体有所影响。更何况……”

“我体内亦有黄泉竭。”他艰难道,“宁宁有这孩子的时候,余毒未曾清除。”

黄泉竭只能够通过娘胎带入孩子体内吗?万一还有别的方式与途径呢?他与宁离都饱受黄泉竭之苦,这个孩子,如果算时间,便是那日自己听闻宁离斩断了古琴“月露知音”,追到山间别院后怀上。

那时候,自己身上,黄泉竭未消,镜照幽明反噬未除。

两情相悦之际,肌肤相亲,鱼水交融,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更何况,那时他也不知宁离是这样的体质。

如今上皇在暗处,虎视眈眈,四周阴云将动,恰逢多事之秋,正是殚精竭虑之时。

否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哪里敢冒这个风险,让宁离生子!

他当然喜欢的很,可是他更担心,是否会教孩子生来便受苦楚!

第109章 枸杞叶粳米粥 上皇微微哂笑,神情晦涩难辨

109.

黄泉竭的余毒。

小郎君是那样的快乐,眉眼间都是纯然的喜悦,于是他心中的顾虑与担忧,也悉数沉沉的压了下去,不暴|露出分毫。

唯有此刻见得孙妙应,才能问出最悚然、最恐惧的问题。

——会有事吗?

——腹中的孩子出生后,会如少年时的他、幼年时的宁离那般,吃尽苦头吗?

殿中烛火明亮,照得他眸间似有迫人之意,执着追求问询一句答案,要教他安心。

孙妙应淡淡道:“如果有恙,那当如何?”

裴昭侧靠在榻上,那一瞬时,彷佛被冷浸浸的沉入了雪水之中,嗓子竟然开始发堵。

倘若有恙……

倘若亦生来便带有黄泉竭之毒……

牙牙学语时,想必雪白可爱,但一旦毒发,便是摧人心肝……

不对。

裴昭截断自己思绪,缓慢的冷静下来:“是我想岔了,孩子出生后,体内不应当带有黄泉竭。”

关心则乱,也或许是大病醒来后虚弱,以至于他失了平日的缜密。

眼前医者气定神闲,若真有那隐忧,如何会是现在这般泰然自若神情。

孙妙应慢声道:“那是自然,阿离体内黄泉竭早就清了,这毒若是要相传,是从娘胎中带出……”目光十分隐晦的瞥过裴昭一眼。

言下之意,那孩子又不是孕育在裴昭腹中,这种担心,实在是没有必要。

他些微凝神,转而问起另外一桩:“那他如今身子辛苦,又要动用真气替我续脉……是否会对自己有损?”

孙妙应轻轻一哂。

想要说若是有损又能如何呢?现下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丢手,眼前这个指不定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希望。又瞥见裴昭那面色白得很,那并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现出的苍白,而是另一种因为神思郁结、心志不定而致使的虚白。

先前那情状还看过呢,只是担心宁离出事就惊成那样,若自己这时候说个重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心中那股子火气终于消了些,这牵肠挂肚……勉强还算宁离有眼光。

孙妙应终于道:“陛下何必杞人忧天?”

裴昭神情静默,沉凝不语。

孙妙应淡淡道:“他身体好得很,又不是什么病恹恹,做了这个就做不得那个。至于修为上的事,他自己心里有数哩。”

话落下还是没见裴昭面色松缓几分,简直是叹气了:“他一个大宗师,你担心他这些作甚……别镇日胡思乱想,清心静养罢陛下,你才是这个病人,不是他。”

裴昭闭眼,半晌,轻轻吐气道:“是我着相了。”

孙妙应轻哼一声:“想他作甚?陛下不如想想自己罢。”

他那话却不是胡说的,废功重修,本就要吃很大的苦头,以镜照幽明的凶险,倒霉些的直接经脉寸断了,从此别想说再踏入武道了,手脚无力,弱不禁风都不是没有可能。这是有宁离在边上,替他续住了心脉、经络呢,但凡换一个……

但凡换个人,也没这条路可以走了……

晚膳却是在床上吃的。

枸杞嫩叶切碎,加了薄片瘦肉,与粳米熬成的粥,又取了豉汁调味。入口软糯,又有一阵清香。

身旁是宁离亲自取了 瓷匙喂他,并不假他人之手。

他现在忌口颇多,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再入膳食,便熬了粥羹先温养着。

身体易困,神思欲倦,那一碗粥还没有吃完,便已经有些困乏。

裴昭道:“宁宁怎么不吃?”

“啊?”宁离瞅了眼碗里还没有见底的粥,“这你的,枸杞叶性凉,我不能吃。”

“嗯。”裴昭点头,“是我忘了。”

有孕之人,忌口应当与他不同。

他用过一碗,不觉困倦,勉力撑着些精神,道:“宁宁,替我唤九龄进来。”

宁离点头,知道这是有事情吩咐,自己说不得不便听的,便出去使张鹤邻寻人了。

那殿中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如果宁离想要,却是可以侧耳倾听,但是他却并无这样的想法。坐到了窗前去,迎着尚未曾坠下的夕阳,在暮色里摆弄起了物事……

萧九龄自内间出来时,视线尽头先见得小郎君安然身影,他斜斜地靠在榻上,手指拨弄着案上的摆件,神情很有几分散漫悠然。

实则宁离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样子,彷佛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造成烦扰。

他想到陛下所言之事,不免有一些心惊。然而见得宁离自在模样,又觉得理应如此。

缓步走上前去,终于见得,案上那摆件彷佛是一桩盆栽,只是下面的容器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枯木,烧火棍也似的一根,磨得光滑,只在末端轻微的探出了细细的一枝。

那生出来的细枝看上去伶仃极了,弱不禁风,怕是谁稍稍用重了力气,便会被掐断。

没听说过宁王世子对花鸟虫鱼生了兴趣哩?

这样年轻而蓬勃的少年,任谁看到他时,都想不到,他竟然身具那样强大而不可摧的力量。便如自己第一眼见时,亦然看走了眼。如今想来,心下真是愧疚得很。

便在这时,宁离侧头,道:“萧统领,你一直看我作甚?”

萧九龄与他行礼,答道:“在想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初陛下唤我来替世子摸骨,竟然敢对世子妄下论断……还望世子原谅些个。”

宁离蹙眉:“你对我妄下了什么论断?”

那语气有些不解。

萧九龄微微一怔,忽然想起来,那时自己绞尽脑汁,编出些漂亮话语,只想着务必要将眼前小郎君糊弄过去。

可自己一心想的糊弄,宁离却半点没有听出。

也是哩。

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莫要勉强,顺其自然。

有哪一句不对?

萧九龄拱手:“是我说错话了,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宁离心想他在奇奇怪怪的说些什么,不过萧九龄总比薛定襄看着让自己顺眼。

便见萧九龄微微沉吟:“世子,不知你是否愿意移居显阳殿?”。

凤光殿。

夜色已至,芙蓉池前烟波浩渺,玉树临水,万千流光。

然而那迤逦的山水景色却照不见殿内,大殿深处,帷幕深深,烛火闪烁,忽然听得“哔啵”声响,却是灯花突兀炸开。

那一声灯花彷佛将夜色惊碎,沉寂的殿中,悄悄潜入个影子来,仍是落在暗处,看不真切。

“尚药局怎么说?”

案前男子双鬓已然斑白,半裹的衣袍颜色明黄,分明是道袍样式,但瞧着又有几分不同。

暗处响起的声音幽诡:“使人去盗取了药渣,送到宫外教大夫分辨了一番……三殿下,怕是解开了黄泉竭。”

“哦?”上皇声音不辨喜怒。

那影子答道:“前些日子,三殿下出了一趟宫,回来后尚药局便多了一位大夫。听说正是‘药王’孙妙应。”

陡然间听得这个名字,上皇眉头一挑:“孙妙应?他不是已经坠崖摔死了吗?命还真是大……还真给三郎找来了。”

影子道:“式干殿警惕得很,一切汤药,都不经尚药局其他奉御之手,全由孙妙应安排。每次熬完药后,便将药渣都也收走……这还是从树下坑里悄悄挖出来的。”

后来所得到的药渣,分辨后都中正平和,温补气血。那看着和寻常的平安方没有什么两样,可孙妙应岂会也开这种庸俗方子?果然教积年的大夫一分辨,便只会拍大|腿,高呼神妙。

那却只指向了一个可能。

“只怕黄泉竭俱已解开,如今是在拔除余毒……”影子道,“但黄泉竭,无色无味,可以教人无疾而终。难道真有解药?”

上皇神情幽幽,不知在思索甚,淡然道:“从不曾听有人活下来过。”

话语至此,摸到案上烛泪,彷佛又见当年尚药局奉御在自己眼前禀告时。

“但当初也说三郎活不过弱冠,如今不也还好好站着?”

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淡淡的焦躁,彷佛有什么不受控制,悄然在掌心中流走。他早断定裴昭没有几年可活,可若孙妙应……若那医者当真有办法……

上皇双目浑浊,额上竟然有些青筋,却知道就算无法根除,指不定也还能有办法拖上些时日。

那一拖还要拖多久?

沉思之际,只听得影子道:“三殿下还遣了使节去沙州,不知是否要施恩于宁王。”

那一瞬上皇面上神情竟然有些晦涩,他嘴唇微动,又像是猝然惊醒,未曾有音节从口中落出。

可若是有人精于唇语,立刻便能分辨,那分明是三字:宁复还。

他缓慢开口,彷佛自言自语道:“收拾了千里阁给那小崽子住还不够,还遣人去沙州……”

元熙帝驾崩后,千里阁便被闲置,有仁寿一朝十四年,都不曾再开启过。日前竟然听说,为了那宁氏世子,重开了千里阁。

可元熙帝对宁复还如子侄,裴昭又是什么心思?

上皇冷冷一笑,竟然有几分讥诮:“他还以为自己能打动宁复还?”

十七年过去,那早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更何况……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怕是没把人讨好,只把人激怒。”宁复还的心肠,早如铁石坚硬。

当年一别,从此未曾再见,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缔造。

上皇垂目,落在自己已然不算年轻的双手上,岁月风霜,早不似少年弯弓射猎之时,他彷佛真的一心一意,寻仙问道。

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影子道:“三殿下还传了钦天监算黄道吉日,底下宫人也在收拾显阳殿。”

显阳殿。

那是皇后居处。

上皇眉心突突直跳,忽然沉声道:“什么黄道吉日?”

“宜嫁娶。”

那三字教得他神情一怔,霍然间生出猜测,一时神情近乎于凝固。

使节,吉日,显阳殿……

那无不诉说着一个可能。

“嫁娶?”上皇微微哂笑,灯影明灭中,他神情晦暗,竟然有些可怕,“原来是春心动了。”

“陈则渊还在讲学吗?”

影子答道:“陈先生已经从琼山返回,不日便要入京。”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三月十三,三郎生辰将至,各地使臣入京。”上皇淡然道,“蓬壶也应有人来,正好趁此时,送他一份大礼。”

第110章 马奶酒 容夫人病重

110.

信差匆匆奔入了鸿胪客馆。

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几乎是星夜疾行,用最快的速度将信从草原带到了建邺城。

风|尘仆仆,满眼血丝,那动静惊到了许多人,铁勒使团中,孔武有力的青年连忙将信差扶住,却只见到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便无力支撑,轰然倒下。

“二殿下……”

雅苏接过了信笺,拆开来后,只看了一眼,便霍然色变……

翌日。

“出了什么事?教你这样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还是醉仙楼,也还是宁离与雅苏两人,只是情状与先前大不同。

宁离没有想到他接到了陵光的消息,说雅苏想要见他一面。这段时间他甚少出宫,雅苏虽然在崇文馆进学,但是那一处宁离是从来不去的,以至于这还是这些天来,两人见的第一面。

猫儿眼的少年还是穿着身碧绿的袍子,只是这一次,他茶色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了。

可宁离的记忆里,便是第一次见雅苏时,被铁勒杀手团团围住追杀,雅苏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少年早就在包厢里等着,见得他来,急急迎上:“恩公大人……”

竟然是将从前的称呼又带了出。

宁离连忙唤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怎么了?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可别哭啊……”

雅苏一抹眼睛,连忙止住泪意,说道:“我家里来了信,说我母亲病重,让我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容夫人?”宁离从脑海里搜索出这个人,雅苏的母亲,大雍流落过去的人。

“怎么就突然病重了,请了医师吗?他们怎么说?”

“请过了。”雅苏道,“说是我母亲落了水,受了寒,起来就不好了。”他突然咬住牙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可是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更何况我母亲她从来身体都康健,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也不见得有的,怎么会突然就病重。”

宁离沉默了小会儿,说:“有人暗中下了手?”

雅苏极为不甘心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喃喃说:“大王妃一直都与我母亲不对付,从前也曾刁难过她……如今我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她又使出了什么手段。”

宁离说:“那你教陵光与我传信,是想要做什么?”

雅苏喉头低低哽了声,飞快的说道:“我想请求陛下容许我返回铁勒……其实昨日就已经使人写了摺子递上去,但是恐怕陛下是没有功夫理会的,但是我已经拖不得了。”

他蓦地转了头来,含了些泪:“我想来想去,能够求助的也只有世子。”。

金殿上的比试过去后不久,陛下便进入了病中,据说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但那风寒的时间也太长了一些,算来已经将近有半月,陛下都不曾上朝。不仅如此,连那些个朝臣,都是一个都没有见。

这说不得教很多人心中都生出猜想,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雅苏虽然是从铁勒来,但也使了人暗中打探,隐约间听得些消息,据说如今这位,身体一贯都不大硬朗。

但他又能如何呢?

身为一介外邦的王子,在当下想要见皇帝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虽然将摺子递上,可那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可是他的母亲已经拖不得了。

耽搁一时,便耽搁一日,他要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是雅苏如今的身份……

他咬住嘴唇,心中十分难受。雅苏自己也明白,他被送到建邺来,是为臣为质,他要在这里度过一段漫长的光阴,直到铁勒王逝世,或者铁勒发生大变。因为乌兰撒罗如今伤得更惨,连挪动也挪动不得,他被陵光捏碎了喉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如今却是连说话也不能。他已经成了废人。

铁勒王只剩下雅苏这么个儿子了。

如果皇帝不愿意,雅苏便只能留在建邺,不能够离开。

雅苏捏着茶杯,有些发愣:“我得回去……”

宁离又倒了杯茶给他,雅苏一饮而尽,他过去拍了拍雅苏的肩膀:“你先回鸿胪客馆,收拾东西罢。”

雅苏一愣,霍然抬头,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宁离对上他目光,倒是笑了:“这样看我作甚?陛下从来宽宏,还不会这样不近人情……你母亲已经病重了,若还是将你留在建邺,这算个什么道理?”

雅苏怔怔的说:“您说真的吗?”

宁离心想,裴昭这在外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彷佛很刻薄寡恩六亲不认似的,他又不是大安宫那老贼,怎么会这时候还拦着?

宽慰了雅苏数句,朝他点头道:“我回去便使人将你的摺子捡出来,你先收拾好,等宫中下了旨意,立刻便启程罢,不要耽搁。”

雅苏身体发颤,目光落到宁离身后,嘴唇颤抖,彷佛想说什么,忽然一捏拳头,将所有的话都吞回去。

他忽然起身,朝着宁离重重的行了个礼,却是笑起来:“多谢世子……等我回来,请你喝草原上的马奶酒。”

宁离朝他点头:“好。”

那一瞬却有另一个念头滑过,雅苏还有回建邺的那一天吗?他或许更有可能是留在铁勒王庭,毕竟乌兰撒罗已经废了,铁勒王找不出第三个儿子了。

他沉吟些会,却见雅苏并不曾告辞,反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来信封,递到他手中。

那纸看着并不像是中原常见的。

“你的家书?”

雅苏点头道:“若陛下不允,还请世子将家书呈与陛下。”

他显然仍是有些担心,这才将亲笔家书奉上,或许是想要以此将天子打动几分。

宁离有些无奈,只怕自己不收下,雅苏不能安心,终于点头。

雅苏再朝着宁离行了大礼,旋即匆匆下楼,直奔鸿胪客馆而去。

宁离目送他身影,将桌案上的家书收进怀中,不曾转身,忽然开口:“你呢,陵光,你要回铁勒么?”

陵光身形高大沉默,侍立在他身侧,声音低沉:“但凭世子吩咐。”

宁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想说,雅苏方才是在看你罢,可到了嘴边,又有些迟疑。他虽然从来都不察言观色,但是不至于这些都看不出来。

“听我吩咐?”

宁离转头看他,别春水此刻在陵光腰间,因为归剑入鞘,看上去与平常兵器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他知道,一旦出鞘,那便是锋锐无匹。

宁离道低声道:“斛律一脉的仇,你不想再报了吗?”不想给他的父亲斛律频伽正名了吗?

他有些发怔,留在自己身边,确然是个侍卫,确然也大材小用。

宁离吐出一口气:“你去罢,随他一道走,做你想做的事。”

陵光跪在他身前,朝他郑重而缓慢的磕了三个头……

宁离不意外雅苏会找到自己。

然而那封家书他不会直接递给裴昭看,只是先找了张鹤邻,让他将铁勒二王子雅苏的奏摺递上。

他相信裴昭的选择。

又请孙先生先将那家书辨认了一番,确认上面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教人传去内殿。

那一时,萧九龄正在殿中。

这段时间以来多为他在裴昭身边护佑,而薛定襄在外。

张鹤邻声音轻缓,将雅苏的摺子悉数念完。而萧九龄立在一旁,眼眸不动,可神情已经有些变了。

裴昭落目,看在自己心腹下属的身上,微微叹息:“九龄,容夫人病重,你可要去见她一面?”

见他的姐姐,最后一面。

萧九龄双目倏地红了,没有想到,裴昭竟然还会垂问他。

可如今多事之秋……

他嘶声道:“多谢陛下恩典。”。

裴昭看向另一侧,神情有些倦怠,说道:“还有一封信。”

那正搁在一旁的木盘上。

张鹤邻叹气道:“萧统领,你自己看罢。”

萧九龄双手发颤,启开那封书信,从头到尾缓慢的看完,忽而眼光一凝,旋即,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