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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需要……

天色已暮,冬日未过,原本就黑得快,转瞬间,风光景物都落入夜色。宁离凭栏而立,忽然间心头一动,身形飘转,霎时间,夜风袭来,呼啸而过,赤色流光仿若自天际斜坠,正正落在沉重的宫门前。

他的手悬在雕花殿门前,一下正要落去,彷佛又生了迟疑。

殿内悄悄,并无动静,无声的沉默与等待。良久,宁离深吸口气,终于屈指。

——笃笃笃。

“宁宁。”一声叹正在耳边。

却似仙音奏响,教他刹那皆忘,毫不迟疑入了殿内。

烛火明灭,摇曳不定,更衬得案几边那郎君,身形清瘦。搭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眸光定定,正落在入内的身影上。

裴昭眼瞳幽邃,忽然掠起一个极轻的笑,彷佛所有的阻滞与堵塞都涣然冰释,又像是春风重拂了人间。

一刹那时,宁离蓦地想起别院中初见,疏冷面容温和抬眸。

海青色外罩皆已经湿透,寻不见半分干爽之处。裴昭忽然松开了支撑的手臂,缓慢而坚定的朝宁离迈出一步。

“行之!”

宁离箭步上前扶住臂膀,触手一片冰冷湿凉。掌下的躯体,胸膛剧烈起伏着,可那眼中笑意却不曾止。

“不要怕,你看,我过来了。”

宁离蓦地唇一弯,却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扶着裴昭,一步一步走过幽深的大殿,走到了交界的殿门前。

他们俱坐在青石台阶上,身后朱漆宫门,身前夜色苍苍。

宁离本来想问,作甚么要这么急切,忽然间,又觉得并不用出口。

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

他坐在裴昭身边,轻轻地捧着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颤抖。那并不是无力控制的虚弱,而是气力耗尽后的自然表现。

宁离捏过裴昭的指尖,点点入精纯的真气,都说十指连心,或许那醇和的暖意,也会向心中渗着些罢?

“你……”他开口,忽然又停下,有那么一瞬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不狠能有什么办法?”裴昭侧眸来,漆黑瞳中,彷佛映着天际星光,“毕竟有位小郎君与我说,我若是敢出事,他便拍拍屁股跑回沙州去……我还能如何?”

那俚俗的话简直不像是能从裴昭口里说出的,宁离见了鬼一样的瞪他。

裴昭含笑道:“若真回去了,那我也只能教使臣携聘礼前往,雁帛金璧,求世子垂怜些个,入主中宫。”

宁离原本还按着指下僵硬纠结的肌肉,闻言顿时多用了一点儿力气:“谁要住显阳殿啦!”

那地方虽然离得不远,但多少也有距离的哩!

更何况,都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怎么今天又提起来?

裴昭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宁离登时一呆。

显阳殿为皇后寝宫,他方才没有细想,这样子反驳,倒像是默认了……

默认了半天,他也没挤得出个字来,抬头正见裴昭目中笑意点点,洞然一般。顿时心中一恼:“怎么,要教我出去住了?那我才不去,我要回别院。”

“岂敢呢!”裴昭凝望他,一时间莞尔,为这突如其来的嗔语,柔声道,“自是盼着世子回心转意,与我同住式干殿一处。”

至于那显阳殿,收拾便收拾了,不过做个幌子哄外人。

四目对视间,皆是笑了起来,为着两心相知,那即将到来的狂风与恶浪,彷佛也不足为惧……

三月十三,天子千秋,帝与群臣同乐,于太极殿设宴。

巍巍宫阙,峨峨重楼,琉璃碧瓦倒映朝阳金光。

广场御道前,朱紫斓袍,肃穆庄严,百官云集,群臣朝贺。《千秋乐》乐声庄严恢弘,凤阁龙楼间,韶乐回荡,但见众人伏拜,山呼万岁。

太极殿中,官员、使臣鱼贯而入。

久病未愈的天子终于现身,冕旒之下,容颜端肃,举止端方,威仪不减。彷佛与从前并无甚两样,然而令众臣起身时,分明听得一声轻咳。

群臣神色各异,偶有交汇,或忧色,或烦扰。因为天子病征,甚少能见得些喜气。

御案之上,天子端坐。

众臣行礼,各自入座,不免逡巡些去目光。却见天子御案下不远一阶,赫然设着一金漆嵌螺案,可再一观,形似而非,那案面上,分明绘的是五爪金龙。

那据传颇得盛宠的宁氏世子,正立身在那案前。

那简直是于礼不合,边地藩王的世子,怎么能够坐在那处?

殿中霎时暗流涌动,有些个交错过眼神,顿时间想起甚嚣尘上的传闻。平日里都见不到这一位,如今终于露面,难不成竟然是真?

钦天监都去算黄道吉日了,据说陈院长亲自查探了番,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天子若当真是此心思,那简直是悖逆天理、离经叛道!然而今天正逢千秋,若非熊心豹子胆,又有哪个当真敢开口。

殿中舞乐正盛,中正端雅。觥筹交错间,却时不时有眼神飞向金漆龙纹案那处,但见郎君朱袍金冠,容光绝艳。

忽然听到一声轻缓:“宁卿,到朕身边来。”

第116章 木樨香露 火光照亮了宫城

116.

宁卿?

那是在唤谁?

宁离第一时间还怔住,还在想这殿内哪个官员是这个名字,居然能被裴昭看中。可左右逡巡一圈,迎着那些个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陡然间反应了过来。

顿时间回首,正对冕旒下含笑双眸。

宁离:“……”

喔!他就是这位“宁卿”。

从来听宁宁、世子、殿下,怎样唤他的都有,这一声“宁卿”是当真新鲜。

于是漆金龙纹案前的红衣宁卿欣然起身,迈过数级玉阶,翩翩到了御案前。冕旒后目光如许温和,教他情不自禁一笑,旋即在御座一侧安然坐下。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啷”一声碰倒了杯盏。

御案后向来都由帝后并坐,有那些个风|流皇帝,身侧也换过宠妃相伴。可是历数至今,从没有哪位皇帝,身边坐的是男人。

今上登基后,后宫空虚,妃嫔无人,身边位置自然空置,谁知道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直接来了个大的!

这……

宁离目光垂落,自殿中瞥过。十分有趣的是,当他独坐在那漆金龙纹案后时,还有些人敢与他对视,可他在天子身侧时,却无不是低下了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看。彷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按得抬不起头。

他不免有些索然无味,忽然见得殿中有人举杯,面上带笑,遥遥示意。

内侍机灵,已经与他倒上了饮子,宁离亦是举杯。

但见杨青鲤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宁离抿了小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气,可分明与杨青鲤喝的不是同一类!

他问道:“这是什么。”

裴昭答道:“木樨清露,是用桂花蒸的,掺了点儿蜜。”他见着宁离有些气恼神情,不免一笑,说道:“朕也陪你,不喝酒哩!”

果然那案上,半点酒浆都看不到。

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许他饮酒,宁离这才晓得,为什么裴昭要突然将他唤到御案前。先前他案上的那壶酒还是满的呢!一口也没来得及喝。

他也没有说定要喝,可怎么就这样将他管束,当真是……

当真了半天没有当真得出来,到了尽处,那张清峻容颜分外真切,温和道:“忍过这几个月,嗯?”

尾音轻轻上扬,柔软而又亲昵,彷佛在说他如今身体特殊,哪里能饮酒。但并不责备,只是柔和手段。

原是桂花蒸露,清远芬芳,权且当做琼浆。

宁离又斟了杯木樨清露,粲然一笑:“那我以茶代酒,也敬陛下一杯。”

千言万语,却在不言之中。

金声玉振,鸣声清越,饮罢杯中清露,顿时相视一笑。

案下彷佛有什么被扯动了,宁离还以为是衣袖被压住,忽然间却被碰了碰,下一刻,微凉的手掌将他握住。

怔愣不过一瞬,宁离立时回应,十指相扣。

一声“行之”险些要出口,总算记得如今是在何处,勉强按捺回去。心中却像是被飘落的飞羽轻挠,忍不住唇角的弧度又翘了起来。

没有人敢看这处,或许有哪个的胆子大一些,也只有一点隐晦的目光。

宁离喃喃道:“……居然没有人刁难。”

裴昭一时失笑:“卿难道盼着人谏言?”

那怎么能说是盼着呢?

可是他踏上御阶时,确然有些模糊的猜想。还以为这些臣子都是些清正不阿、犯言谏证的,结果连敢看来的都没得几个。

裴昭面上带笑,心里却明白,今日是他千秋,就算有哪些个胆子大的,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触怒龙颜。

更何况……真正的风波,从来不在明处。

宁离忽然察觉到一阵目光,定睛一看,正对上陈则渊堪称古板的面容。他身穿文士衣袍,和周遭截然不同,此刻面上神情,都说得上是阴沉与不善。

但他不高兴了,宁离就高兴。

这位和他当年印象中都没什么变化,当初是劝阿耶另立世子,如今又想要劝行之做什么?

宁离弯唇,眸光灿然,笑意一绽。

顿时就见得陈则渊的那张脸,变得更加的黑了,堪称是风雨欲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陈则渊立时要拍案而起,大声痛斥,将这太极殿搅弄个天翻地覆。可陈则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并无动作,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冷淡而轻蔑,彷佛看见了脏污视线的东西,调转过去,不愿意再看一眼。

宁离若有所觉。

裴昭忽然抬手,彷佛是要按住胸襟,没有忍得住,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内侍忙不叠凑上,巾帕之间,点点鲜血……

太极殿宴会以一阵人仰马翻结束。

皇帝将宁王世子唤到御案上坐着后不久,忽然间犯了咳疾,顿时急召尚药局,先行离开。

偏殿的奉御、医令来了又去,几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没过得多久,匆匆又转去了式干殿。

想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典,身体根本没有好全,说到底全是强撑。这不,还没有撑到底,就露出了端倪……

明光焕烂的另一处,正是芙蓉池前,尽管那宫灯连绵不绝,凤光殿里却说不出的冷清。

明黄色的道袍半裹住一道身影,在烛火中明灭不定,不知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发问:“如何?”

“三殿下情况怕是不好……应该是先前用了药,激发潜力,勉强支撑身体住持千秋节。宴会上咳疾犯了后将尚药局都宣了去,后来通通都赶跑了,只留了个李奉御,是从前一直在用着的。又转移回式干殿里。外面武威卫守得密不透风。”

上皇淡淡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几分诡谲。

他凝视案前酒樽,似是沉思。

“孙妙应何在?”

“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孙妙应听说城南出了疫症,当即赶了去……如今自然是回不来。”

妙手回春的神医被调走,只剩下个李奉御,那老医官的医术,要是能顶用,从前早就起效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月十三,正正好,一切始于今日,也该终于今日。

恍然竟有二十四年。

明黄道袍缓缓起身,上皇身形竟然还算得是高大魁梧,尽管三年来服食丹药,丹毒竟也未损伤分毫。

他望向殿外烟波浩渺处,粼粼水光,宫灯迤逦。

天色将落,而夜幕将至。

忽然问道:“宁氏的那个孩子呢?”

影子答道:“一直在式干殿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宴会上的所有风波,早有详细禀报,上皇默然片刻,眼神似乎有些古怪,又有些冰冷:“倒真是上了心。”。

他缓步从殿中走出,那一路竟然无人阻拦,冷风扑面,春寒料峭。

冬日已去,而寒意未消。内侍要与上皇披上大氅,却被他抬手阻止。

栏杆的尽处,芙蓉池外更遥远的地方,在深沉的夜色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

第117章 苍术 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117.

寒夜萧瑟,冷风侵袭,建康宫沉默地矗立在浓稠的黑暗中,高阔宫墙彷佛一道不可打破的屏障。

寂静官道,忽然被疾行铁靴踏碎,马蹄踏破月色,承天门前,忽然爆发出冲天厮杀之声。

“——杀!”

“——杀!”

嘶吼与兵器撕碎了夜幕,黑压压的兵甲潮水一般从阴影中涌出,竟不知是如何突破了重重守卫,出现在宫城之下。

宫门守卫一时慌乱,不知何处袭来大批精锐,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抵挡中辨过兵戈,终于反应过来。

“皇陵卫!”

“报!皇陵卫叛军攻城!”

那是一支早被遗忘的兵士,原来是握在上皇手中的暗棋。

厮杀声、兵戈声连绵不绝,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一层层重叠、凝固,洇成赤黑的颜色。

叛军攻破承天门,兵荒马乱里,火光几乎冲天……

城南郊外,一处偏僻的村庄之中,“当啷”一声,药杵落地,还未曾入睡的药童天冬被这动静骤然惊醒,惺忪的揉了揉眼睛。

他将药杵与药臼放好,寻思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当下心安理得抬头,却见得天际摇曳着水波似的橘红。

那场景实在是诡异,此刻已然夜深。

天冬迟疑道:“师父,我怎么觉得天那边彷佛在燃烧?”

孙妙应出屋,微微眯起眼睛,艾叶与苍术[zhú]苦涩的气味里,果然见得北边方向,似乎隐隐现出火光。

那是……建康宫的方向。

孙妙应喃喃道:“出了什么事?”

城外出了恶疫,身为医者,他不可不坐视不管。所幸裴昭病症还算稳定,也算得通情达理,容许他赶到城南这些病人中来。

他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灰袍僧人,亦是默然望着远处天空,神情却一丝不动。

这僧人彷佛心中悲悯,轻轻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城中,钦天监,司天台。

夜风冷峻,吹过衣袍,大袖翻卷如云,面容清癯的文士正在高处眺望。

司天台以北,无数火把融汇在了一处,连缀成线,熊熊燃烧成烈火长龙。他甚至能听见连绵不断的杀伐之声,兵戈相交,利刃入肉。

是谁率领禁兵抵御皇陵卫?

又还能有谁守在式干殿前?

心念电转间,陈则渊心知时机已至,自司天台上飘然掠下。九重宫门禁闭,然而他知晓其中一处薄弱,正可以从那处进宫。

延熹门前,夜色悄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耸立,彷佛坚不可摧。可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要寻觅的那一处。

陈则渊眯眼望过,踏前一步。

——嗤!

风声呼啸而过,刹那间正有一箭,定定的钉在他脚跟前,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只怕他刚才若是多走了一步,便会血溅五步。

陈则渊缓缓抬头,正对上上首那人冰冷坚毅眼眸。

“萧九龄……”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陈则渊道,“你没有走?”

萧九龄轻轻一哂:“陈院长都从崖州赶回,萧某为奉辰卫统领,怎么敢擅自离京呢?”

四目相对,一时竟然寂寂无声。

唯有陈则渊面色,在火把中阴沉了一分。

如何还不知晓!

陈则渊冷笑道:“好一招请君入瓮。”

入京那日在驿馆中遇见萧九龄,上皇也说他要去铁勒探亲不足为惧。他只当上皇安排妥当调虎离山,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射人射虎,擒贼擒王,今晚当务之急是将裴昭拿下,控制住重病中的皇帝,可是萧九龄竟然不曾出京。

他在此处将自己阻拦。

那宫中拱卫的是谁?根本不必再想。

陈则渊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再离开此处。

事已至此,各为其主,再难善了。

从他答应上皇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他缓缓擎出了袖中的玉尺。

夜色中的箭簇自始至终皆将他锁定。

下一刻,爆裂之声冲天而起……

承天门前,宫门告破,无尽的硝烟中,黑甲兵士朝着深宫冲去。

呼喊、哭喝声不绝,大地震动,烟尘弥散,黑甲与禁卫厮杀在了一处。燃烧的箭矢,轰隆的火炮,激起石块无数,四肢乱飞,血肉模糊,皇陵卫的孤兵,如何是精锐禁卫的对手,一时间竟然溃败如水。

剑光雪亮,而灰袍胡僧半按青砖,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照亮薛定襄冰冷面容:“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事先也曾想过,叛军统领将会是谁?陈则渊并不是那等能掌兵的人,却没想到,上皇居然从牢中秘密劫出了解支林。

他微微蹙眉,居高临下打量着满身鲜血的灰袍胡僧,解支林气海彻底坍塌,此生不可能再入武道一步。

解支林怨毒道:“谁让你伤了乌兰撒罗!他只不过是下殿参加比试而已,就这样被废了……被废了啊!”

一声声嘶嚎带血。

薛定襄一时恍然。

难怪拼着修为散尽,竟也还要服下秘药受上皇招揽。

“……倒真是甥舅情深。”

禁兵上前,要将解支林困缚,他突然暴起,掌心匕首翻飞,刹那要将禁兵手臂截断。

电光石火间薛定襄出剑,一脚将他踢翻,战靴狠狠地踩在背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解支林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鲜血混着内脏,喷溅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可他越笑越是猖狂,越笑越是得意,那笑声几近于发癫。

薛定襄心中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解支林在笑什么?

今日之后,将有雷霆之怒降临铁勒,大王子一脉只差灰飞烟灭。解支林与乌兰撒罗都成了废人,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蓦地按住解支林脖颈,那力道几乎足以裂石:“你还计画了什么?”

解支林边笑边咳,那声音十分嘶哑:“薛统领这么机敏,难道猜不到?”

薛定襄一声哂笑:“陈则渊?”他不辨喜怒,说道:“好教你知道,上皇使人模仿容夫人的笔迹早被识破,萧九龄他出京不过是障眼法,昨夜便回来了!”

解支林彷佛一愣,呛咳道:“哦?神机妙算,果然不愧是雍帝陛下,佩服,佩服!”

可他说着佩服,口气极为古怪,只教薛定襄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他面色不变,蓦地探手,闪电一般卸下解支林左臂:“上皇还做了什么?”

解支林闷声不答。

薛定襄又卸下他右臂,只听得一声痛呼,解支林咬断了舌尖。他目光怨毒,却有一种诡谲的兴奋,满面鲜血,在火光中,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去鸿胪客馆,将乌兰撒罗提来。”薛定襄一把将他掷下,对禁兵吩咐。

解支林面顿时双手挣扎,扭曲而又痛苦,忽然抬头,那目光怨毒极了:“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这天底下还有旁人!”

薛定襄微微一怔。

他扭头看向身后沉寂的禁宫,电光石火间想起一事,霍然色变……

式干殿。

冲天的火光与喧嚣,彷佛都不曾透过深重的层幔,传到内殿的最深处。

那殿中悄悄寂寂,彷佛乱世中最后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幛幔上方,碧海燃犀灯幽然照亮,弥漫着一股似昙非昙的异香。

唯有一抹朱色鲜亮,在那榻边,夺人眼球。

宁离伸手,轻轻抚过裴昭面颊,落在了闭阖的双目间。

即便是在睡梦中,眉心竟然也是微微蹙着的,彷佛正是心有牵挂,而睡得半点不安稳。

案上搁着两碗汤药,其中一碗颜色深褐,似膏体般凝固、粘稠,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彻底冷了。

张鹤邻低声道:“世子,这碗药……要给陛下喝么?”

那是孙妙应离开之前留下的汤方,依照医者所言,如果决定要服下,那最好的时机,正是醒来后第一次吐血之时。

“不必。”宁离目光都不曾瞥去半分,“慢慢养就是了,没必要拔苗助长。”

不必要那么着急。

他知晓孙妙应写出的这方子是为何,可他并未想到,裴昭居然还会瞒着他?若不是孙妙应临走前悄悄与他交代了一句,他是否还要看着裴昭稀里糊涂服下?

张鹤邻迟疑道:“世子,可是如今情况实在危急,陛下只有喝了药才能醒来,主持大局。”

宁离说:“你在慌什么?宫外有萧九龄,宫内有薛统领……这么多年都护得密不透风,今天突然就乱阵脚了?”

他目光转来,正对上焦急的内侍,微微一笑。

那有无声的意味,悄然流泻而出。

——再不济,也还有他呢。

张鹤邻神情一怔,忽然想起上一次慌乱时,也是宁离在此,渐渐安定下来。抹了把脸,说:“全凭世子做主,都是奴婢慌了神。”

可他确然有种不安。

按理来说,陛下昏睡应该要更晚一两天,是在千秋节之后。

也不知是怎的,刚刚好撞在了今夜。

操心不了陛下,还能操心一下另外一位。

张鹤邻劝说道:“那世子您呢!您这样熬也熬不住哩,到时候陛下醒来还是要心疼……那胶艾汤炉上还温着的,奴婢取来,世子趁着喝可好?”

宁离瞥过去一眼,不置可否。

张鹤邻赔笑道:“便是不为了您着想,也要为了您腹中的小世子着想哪……”

宁离心道聒噪,但也没想教这奴婢更加忧心。

伸手要去取案上那碗冷了的,忙不叠被张鹤邻拦下,连连道:“怎么能喝冷的!”他手脚麻利得很,不多时,就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来。

汤匙搅过汤药,那味道苦得很,宁离半点也不喜欢。刚刚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忽然间凝神。

张鹤邻不知他为何如此:“世子?可是太烫了……”

不是。

宁离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间侧眸,彷佛透过幽深殿宇,看向了夜空中不可知的某一处一双眼眸清亮如洗。

下一刻,手掌一翻,仰头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手指垂落,掠过小腹,宁离倾首,轻柔吻过裴昭眉心,尔后霍然起身。

走。

和我一起去看看,这远道而来的客人……

宁离走到殿中,遥首对着黑暗处,忽然轻轻开口:“聂统领,我将此殿托付给你了。”

暗中悄寂无声。

他也并未再等待回答,径直出了大殿。但见殿前一人双臂紧绷,剑将出鞘,赫然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宁离顺着陵光的目光望去。

院中那棵常青的柏树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比特青道袍的道士,衣带当风,峻拔有若海上仙人。

仙人侧首而来,目光湛然:“我曾想过‘山河永固,天地皆春’在谁手中,原来是你。”

第118章 朱蕉 李观海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118.

寒风冷冽,夜色萧萧,远处的硝烟与火光俱淡去,禁宫深处的这一处院落,竟然是平静而宁和的。

只听那道士徐徐开口:“萧九龄被引去了铁勒,薛定襄统领武威卫无暇他顾,五惭去了妙香佛国讲经……剩下一个陈则渊,一心效忠上皇。”

“建邺城的入微就那么几个,我还道谁会掌管这宫城大阵,竟然是你。”

“宁世子。”那道士缓缓道,“令尊可安好?”

那天地极清、极静,于是道士低沉声音,便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众人耳朵。

他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问候,周身也并无甚气势,然而一字一字,彷佛却带着极重的压迫,无形中令人几乎直不起身。

陵光身形微晃,彷佛一把弓被拉到了极致,“锵啷”一声便要折断。却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蓦地被一只手掌住。

那只手柔韧、修长,颜色莹白,月色下泛着如玉一样的光,无论如何看都纤纤柔弱而不禁风。

却奇异的将那卷发胡人的身形稳住,回手将他按到了殿内。

那只手的主人上前一步。

宁离瞳眸平静,如若未觉:“李岛主识得我阿耶?”

李观海神情淡淡:“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飞来青鸟,说你不过‘通幽’,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宁复还一代枭雄,怎么可能生出个苗而不秀的孩子?”

他入建邺前,心中也曾生出过些许疑惑。

那宫城的大阵,皇帝身边最后一道屏障,究竟会是谁?

将大雍的诸位历历数过,只觉得并不曾有一个合适。更何况,便是有入微境守在宫城,那又如何?

修者第四境,已经是一方巨擘,在寻常人眼中已经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入微之上,还有一境,名为“无妄”。

数十年前,李观海便已经是无妄境修为。

那时厉观澜尚不曾远道建邺,波罗觉慧在佛会上被打落,僧仲虔亦不曾还俗,更遑论后来大非川上惊鸿一现的东君……

他曾是天下间唯一一位无妄。

唯一一位武道巅峰的强者。

应邀而来,建邺城中,有谁堪为他敌手?

即便眼前那少年郎君的修为不止通幽。

即便银朱衣袍下,身躯迎他威势,不避不退,不让不拒,朱蕉一般挺拔修长。

也不过入微而已。

若非在此时刻,便是在此时刻,他尚也要赞一句,初生牛犊,胆性上佳,不惧虎炁[qì]。

却见宁离轻轻一哂,神色仍是从容:“李岛主过誉。”

到了他这个年纪,见得青年俊彦,多有欣赏之意。

李观海偶尔也会升起惜才之心。

他座下唯一拿得出手那徒弟,时家大郎,比眼前这少年,亦是远远不及。

李观海道:“你现在退下,我不为难你。”

宁离神情平静而淡然,彷佛并不曾领会他话语中的好意,说:“李岛主现在离开,我也只当没见过青鸟,今夜亦不曾见岛主来过。”

却是鹦鹉学舌一般,将那话语还回。

李观海并未动怒,广袖当风,淡然道:“你是宁复还独子。你可想清楚,你是宁离,还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在这一方小院之中,拦在这式干殿前,拱卫着君王的少年郎。

是宁离?

还是沙州宁氏一脉的继承人?

李观海认为,宁离应该想得明白。他自退沙州去,海阔天高,何必掺和建邺这一滩浑水?

若他执迷不悟,便要直面一位大宗师的怒火。

沙州连入微境也无,被武道巅峰强者标记为敌人,如何又能承受得住?

宁离说:“我姓‘宁’,单名一个‘离’字。”

李观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名相称,那便是要摈除血脉、地位、出身,单单以血|肉之躯,将他阻拦了。

他目光微落,隔着数丈距离,落在少年腰间系着的螭龙玉佩上,龙有四爪,乃是天子之饰。

西渡至中洲之后,李观海并不是径直赶到宫城,他亦在建邺停留一日,亦因此听说过些巷陌传闻。他原以为那只是上皇放着的风言风语,可是此刻掠过少年平静的瞳眸,他终于知晓,那传言非虚。

他目光越过宁离,落到身后那座巍峨的大殿上,除却宁离与他身后那胡人侍卫,此间再无声息。

李观海忽然说:“‘镜照幽冥’的反噬,想来并不好受罢?”

宁离眸光闪烁,刹那间面色微微一变。

李观海将他神情尽数捕捉,轻轻一哂。周流六虚,他如何察觉不出,殿内正有一道气息,昏迷不醒,十分微弱。

他道:“陛下也算得是个人物,稚子之身,竟然也还能修习成‘镜照幽冥’。只是我若是他,当日便不会留解支林性命,斩草除根,以免生出了祸患。”

在见到宁离以前,李观海一度以为那是裴昭最大的底牌。

天子久病,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入微境的高手。

谁料上皇将解支林劫了去,于是那秘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底牌也再不能上桌。

若今日自己不曾西渡,若裴昭依旧清醒,以他天子之尊、暗藏入微修为,陈则渊、解支林如何能敌?说不得上皇筹谋,便会功亏一篑。

但他已亲身至建邺。

李观海道:“宁离,今日便教你一个乖,这世间真正强大的,只有绝对的力量。”

思量筹谋,不过雕虫小技。

无妄境在此,便是最大的阳谋……

夜色并不深浓,那天边竟然是微微泛着蓝的,彷佛海水摇荡,掀起蔚蓝水光。

云层屏蔽了天边的月亮,微风吹淡了远处的火光。

这一处的天地,彷佛与外界相隔绝,谁也看不到其内的光景,谁也不知禁宫深处的惊心动魄。

剑气无形纵横,那少年举了根乌黑的枯木阻挡。不知是何等古怪兵器,似黑炭似火棍,却在电光石火间,拦下了每一道嘶啸的剑意。

他的身形动得极快,彷佛天罗漫步,踩月踏星,连环间招招接下,信手施为。

若非额前渗出的一滴冷汗,几乎要让人以为,不费吹灰之力。

可李观海看见了。

他听到了略略急促的低喘,比先前的沉定沉着快了一分。

李观 海识得他的剑法,并不是宁氏家传中的任何一种。

极为普通的剑招,平平常常,或许走在大街上,随便哪一处武堂,都能见到人使出。

可其中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意味。

李观海随手一指,殿边的水缸骤然爆裂,万千水珠如白雨跳船,却听“铮铮”声响,被剑光泼过,不得近一步,于那阶前湿漉成一线。

他眯起了眼睛:“你去过夔州。”

宁离道:“是。”

于是李观海明白了,他知道了眼前少年敢拦在自己身前的倚仗。

那也教他一声嗤笑,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森然。那简直半点不似方才仙风道骨的高人神态,隐约间竟有一丝癫狂。

“你想倚仗谁……厉观澜?还是东君?”

“可惜,他们都救不得你。”

他竟然忘了,元熙十九年,宁复还曾与厉观澜有一面之缘。

好一个《春归建初》,好一个少年相交。

眼前人才多大?

宁王世子去岁年末才入京,与时家那位二郎同时。依循大雍旧例,他不过将将满十七而已。

十七岁的入微,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今日既然交恶[wù],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来日定成大患。

“是你自寻死路。”李观海森冷道,“我原本想饶你一命,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今夜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动了杀心。

螭龙玉佩迎着水光荡漾,四只龙爪熠熠生辉。他确然不会动金殿内的天子,但是并不包括殿外的其他人。

很好。

便由他来,做这令有情人天壤相隔的恶人。

第119章 芦花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119.

漏声冷,宫阙寒,秣陵枝头,月明千里。

那杀意最初时只是一根尖尖的针,细若牛毛,随时随地都可能沉在涛涛大海里,消失不在。

可是其中携裹的气势,并不柔弱,也不轻微,反而是聚拢着水花浪涛渐成龙卷之势。无形剑气恣肆纵横,在那阶前彷佛欲要将人吞噬的海上龙卷,倾盆而下。

那威势较之先前盛了何止是数百倍!

无妄与入微,原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

若有人敢伸手阻拦这一剑,那无异于是螳臂当车,会被卷入海中,撕碎成无数碎片。

那片狂暴奔涌的风暴海里,宁离竟然并不曾抬头,千钧一发的刹那,右手狠狠按向地面。

——铮!

裂石碎玉般的声响,他手中乌黑的火棍被陡然插入了砖石,那一刹彷佛支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于玉阶之上,将泼天剑气尽数阻拦在外。

李观海眸光微微一凝。

道袍袖中彷佛灌着呼啸的海风,明明是站在天地方圆的广场前,却如同置身于孤兀峭拔的礁石之上。

他目光垂下,落在玉阶裂隙处,那一根枯黑焦乌的火棍上。

他没想到宁离竟然能够抵挡下来这一剑。

亦或是心有所料,是以自己此剑未曾奏效,竟然也并不奇怪,反而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他承认眼前少年是皇帝的最大底牌。

换了萧九龄、薛定襄……那些个寻常入微境来,恐怕在他手上都走不过一招。

而这少年尽管脸色煞白一片,金纸也似,可确然将他拦住。

他听见宁离低低的喘了一口气。

颤抖而又嘶哑的,无可错认的,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李观海冷冷道:“你在等什么?”

救兵?援军?还是想恢复些气力?

他居高临下,俯视那身半跪的如血红衣:“你为何不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纵然宁离确然天姿超绝,纵然他此时修为毫无疑问可为年轻一代翘楚,说出去只怕是震惊九州,可他终究缺了一样东西:

——时间。

若再有十年,胜负不知是谁手,可他偏偏晚生了十年!

仅以一身真气相抗,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可宁离明明掌握了破局的武器,却从始至终不曾使用。

李观海正应该趁此时将他绞杀,然而脑海中却不期然的生出一缕疑虑,与内心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忌惮,混杂在一处。

宁离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火棍,似黑炭似枯木,来回格挡下自己无数杀气剑意,那绝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兵器。

铮鸣声犹在耳边。

李观海不是那等庸俗无知的世人,他自然在踏入建邺前,就已经知晓宫城下埋藏的大阵,绝非话本所说的传闻。

以入微之境,发动“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足以给自己带来堪称是棘手的麻烦。

可宁离不知出于何种想法,至今不曾发动。

皇帝不可能不将这阵法托付给可靠之人,身家性命尽系于一处。

但倘若,出了意外呢?

沉吟不过是一瞬,李观海道:“我明白了。”

他目光掠过了玉阶、回廊、朱墙、宫阙,淡淡的说:“宁离,你恐怕也没想到,你并非裴氏皇族血脉,掌控不了这阵法罢?”

大阵唯有武者才能发动。

显而易见,元熙帝驾崩后,阵眼钥匙不知为何不曾交给上皇,而是落入了裴昭手中。李观海曾经有几分不解,在此刻终于明白。

上皇根本就不曾弄明白,纵然他身份确然尊贵,到底只是一介凡人。建邺的那些个入微,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都无可能,更不要说是眼前的宁离。

真正能够掌控阵法的,唯有裴昭一人。

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罢?

受了镜照幽冥反噬,昏迷不醒,阴差阳错以至于当下。若他此刻清醒,说不得李观海还有几分忌惮。

玉阶上的喘|息从急促逐渐变得平缓,然而其中的血腥气越发的腥甜灼烫。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李观海心中鼓噪。

白帝城不可再有第三位大宗师。

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可笑。”李观海怜悯道,“你那将阵眼钥匙交到你手上时,可曾告诉你,这根本只是个摆设……还骗的你如此死心塌地?”。

建邺城上空,天穹幽蓝,愈近北面宫城,那天色便愈发幽深。

犹如海上潮生,上下宇宙,四面八方,皆是回环层叠的浪潮,彷佛置身在茫茫沧海之上。

那是唯有大宗师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

禁宫之中,血流成河的长阶上,无数禁卫、兵士抬头。

杨青鲤刹那间色变:“不好!”

他是识得其中关窍厉害的,这海上潮生的意象代表了谁?唯有蓬壶的那一位!

然而无穷的威压覆盖于禁宫深处,彷佛一个封闭的战场,教在外众人竟然不能够进一步。

一时间,耳侧只听得癫狂大笑。

解支林貌若疯癫:“如何?薛定襄,你以为这旁人手段如何!”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所说的上皇后手。

怨毒的神情愈发扭曲。

“薛定襄,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李岛主自然奈何得了!”

无妄境大宗师隐隐约间默认的一道约束,并不插手王朝内部争端。恐怕没人能想到,上皇居然能够将他从海外请来罢!

火光中,薛定襄的神情并非惊讶、退缩,那竟然是微微有些古怪的复杂。

他遥遥的望着天际,并不曾回头,目光有些晦暗,终又化成坦然。

一声语调沉毅:“难道大雍的无妄,就只有他一位?”。

杨青鲤微微一怔,电光火石间明白,心中遽震。

一侧,坑洼砖石间,解支林面上的表情顿时间凝固。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薛定襄,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灵台气海彷佛再一次被扎穿,回到那个芦花萧瑟的冬夜。

万无一失的刺杀失了手,甚至连自己也险些被一剑扎穿。

那样辉煌而盛大的剑意。

解支林喉咙间又溅出血气,混杂着嘶哑的气音:

“东君。”。

他怎么忘了?

继而解支林想起一件旧事,那位当年横空出世,就是在大非川上拦住了陈兵的波罗觉慧,替刚刚登基的雍帝解了燃眉之急。

原来从一开始,东君就带着极为强烈的入世之心。

他必然会向着当今天子。

解支林怨毒道:“皇帝许了什么代价……请东君出手?”

并不曾有人理会。

反而是薛定襄的面色,愈发凝重。

他吩咐数句,武威卫点头称是,有条不紊。身形乍动,翕忽间穿过宫道、广场,来到了帝王寝宫之前。

愈近那威压便愈盛,此刻经不能上前半步。

幽蓝的水色彷佛结成了一座牢笼。

薛定襄忽然咬牙,反手拔剑劈下,那一招简直用尽了浑身真气,却被震得噔噔踉跄数步。

他脸色难看极了。

身后杨青鲤匆匆赶来,见此情状,好话宽慰道:“既然阿离……宁离他是东君,同为无妄,想必能与李观海旗鼓相当,薛统领不必如此忧心。”

孰料薛定襄的面色更难看了一分,哑声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曾看不上这少年世子,以为宁离心性、实力俱不佳,后来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现下却希望自己错得更加离谱。

薛定襄哑声道:“你以为他入京时修为为什么只有‘观照’?后来进阶也那么容易,轻轻松松到了‘通幽’?因为他其实已经反生重修!一身修为俱废了,就算重入了‘入微’,想要进入‘无妄’,那还要得几时?”

何况宁离的那个身体……

进补的汤药天天当着喝呢!

有孕之身,直面李观海威压,他怎么受得住?!。

杨青鲤刹那间一呆,从脚底冒出了一股寒气。

远在叙州他都听说过。

他喃喃道:“旁的倒也罢了……李观海与白帝城有旧怨。”

便在这一时,西北方天外,骤然飞来一道箭羽携裹劈风破浪之势,却在接触如水海波上空时炸裂,陡然化作无数齑粉。

角楼高处,萧九龄引弓,面色凝重之至。

天下的明月,如今照在了哪一处?

无数目光望向禁宫深处,或惊讶或恐慌,或怀疑或震撼。

“大、大宗师?”

世人无不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变化莫测,浩瀚如海,更有朝廷重臣,中流砥柱,面色如同服了砒霜。

李观海。

蓬壶岛主,何时悄悄入了建邺,今夜之前,竟然无一人知晓!

大雍立国之时,亦有番邦大宗师悄悄潜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后来为了避嫌,大多会提前告知行踪。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呐!

此次陛下千秋,各地世家、使臣入京贺寿。蓬壶使者可从不曾言,岛主会在此番入京。又在这宫变的深夜现身禁宫,一身行迹,堪称是诡谲叵测。

那教众人心底都生出个悚然的念头,只要一想便是浑身寒气。

莫非……他想要弑君?

可当年的太|祖皇帝是不世出的高手,如今的建邺城,又还有哪一位?。

式干殿前,玉阶之上。

宁离半跪在地,迎接着当面而下的汹涌浪潮。

那杀意沉默却恣肆,有若汪洋,彷佛是想要将他拖入不可知的深渊,活生生将他溺毙。

分明是跪在阶前,无形之中似有激流奔肆,要从他的眼角、耳廓、口鼻中灌入,夺去他肺腑间一寸寸气息。

无数的压力滚滚而来,要将人压垮,下一刻便将要会窒息。

煞白的脸色中,宁离右手更握紧了一分。

李观海眼角一跳。

他认出来了……

宁离那不是身体摇摇晃晃、欲要寻物事勉力支撑,他握在那枯木的顶|端,拇指与食指相扣,那是一个拔剑的手势。

下一刻,风声俱止,有若海上日出,一线金光从暗处生,随即漫过水波浪潮,照亮层叠屋檐、连绵宫阙,喷|薄挥洒遍了海角天际。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1]

李观海终于变了颜色……

他不曾见过这一式剑招,事实上那阶上的少年哪里有剑招,可是他心中,油然而生了这一句念头。

与之同时,那少年身周的气息无声的暴涨,一寸寸攀升,终成不可当之势。

李观海像是第一次认清眼前人一般。

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是谁。

东君。

那根本不是无力发动宫城中的大阵,那是要以“无妄”之身发动。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那是足以教武道巅峰都忌惮的阵法,由大雍开国皇帝亲手布置,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又由一位无妄境开启,要彻底将自己钉杀在此处!

宁离抬起双眸,他的面色如雪一般透白,然而眼眸却亮得惊心动魄。他一字字道:

“李观海,欺君叛上,大逆不道,按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