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宁离说:“你便是被我说中了,也不要恼羞成怒,孙大夫已经接了我的信,待他来了建邺,定然什么隐疾都给你治好。”
况且……
宁离期期艾艾,遮在锦被下的身体悄悄挪了挪,轻轻碰了碰他:“你现在都这样了,还半点不用纾解,可不是有隐疾?”
裴昭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与旁日有所不同,透着些危险的意味:“宁宁当真这么想?那我若是可以自证呢?宁宁若是错了如何?”
宁离心道,他岂会错认。眼下这将他贴着,还八风不动着……
宁离道:“那你就向我证明罢。”他胸有成竹道,“但我若是没错,行之要给我赔礼道歉。”
裴昭意味不明地将他打量,忽而低笑:“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罢。”
他抓住宁离的那一只手,原本是无甚动作、轻轻扣着的,此刻却引导着、落到了下处。
屋外的雪花仍旧落着,透过幛幔,遥映一段天光。
风声里似乎有细微的扑簌声响,那是一朵一朵被卷下的红梅,扑到了窗棂之上。而更远的院墙处,有大片白梅淩寒盛放,暗香窈窕。
庭院一处,冬日凛冽,帷帐之内,温暖如春。斜插的那些梅花都开了,一枝枝明光娇妍。
半湿的发丝如瀑垂落,雪白的丝踞四下散乱,唯有玉色的肌肤,嫣红的嘴唇,悄然绽放。
裴昭哑声问道:“够了么?”
宁离眼眸氤氲如雾,连声道:“够了够了,不必了,我晓得错了……行之,你没有隐疾,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色已然羞赧不胜,只心道,行之怎的这般、这般……
却听着耳端一阵低笑:“如今你认了么?”
宁离早是个丢盔卸甲的态势,被研磨得溃不成军,低低泣道:“认了!你可以把我放开了罢?”
却被人紧紧桎梏,掌腕翻覆,顿时恍惚。
耳侧听得裴昭嗓音,却还义正言辞的将他指责:“宁宁心不诚。宁宁说要与我赔罪,怎么现下又打了退堂鼓?”
他却是鬓发皆湿透了,晶莹肌肤蒙着一层薄粉,好似玉瓷流光。懵懵间呜咽一声看来,早把那些言语都忘却,学舌一般道:“赔罪……”
起伏折腾里,已然是浆糊般、什么也想不清了,喃喃念着,只望着身下人面容。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亦是相似的轻汗与薄红。于是宁离好像明白过来,软折下腰身,抱住裴昭臂膀。
怀中刹那间充实,少年轻微的喘|息,柔软的面颊蹭在他的颈中。
就好似所有的空缺皆被圆满,那一时裴昭心魂皆荡,只觉人间满足,不过如此。
第86章 荔枝 喜欢便是喜欢,骗你作甚?
86.
这一日宫中原是罢了朝,只说陛下偶感风寒,需要休养些时日。裴昭自登基以来,每逢冬日便常常在病中,如今又无法见大臣,竟然并不叫人奇怪。只是心里生出些嘀咕,陛下这三天两头大病小病的,似乎也太体弱了些。
而至于宁离这一边,他那奉辰卫的差事,原本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便是去点个卯都已经恨不得了,又有谁敢去陛下跟前捉他呢?
宁离再睁开眼时,身边总算没有了人,只觉得天光略略暗了些,也不知道究竟是胡闹到了什么时候。他刚刚想要坐起来,便被身后一些隐秘的酸胀给弄得呲了牙,那酸麻好像还在四肢百骸里,顿时也不挣扎、也不折腾了,干脆继续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窝在那锦被里。
不若流转些真气,驱散些酸意罢,否则,他还能怎的呢?
他是个潇洒的,也懒得摆出什么端坐架势,怎么舒服怎么躺着,只教体内真气流转。
不远处彷佛有些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似乎是穿过厅堂传来的。宁离没想自己耳力好成这般,原是从前懒得分出精力探寻,只因着捕捉熟悉嗓音,清沉,微喑的,这才仔细听了分。
但也是断断续续的,左右说着京中的那些事儿,什么铁勒啦,魏王啦,上皇啦。噫!又是这一家子想要谋害行之的毒计。
过得一时,外间的说话声终于停了,原来又换了人禀报,京中雪大,百姓不易,还好早有安排。裴昭吩咐几句,又听说什么妙香佛国不日要遣僧人入京……
那些事务繁杂的很,宁离听着只觉得头痛,衙门政务,没一个是他弄得清的。本就没有兴致,当下收了耳朵,也不去再听,困困欲倦间,又觉察脚步声由近及远。
行之谈完了么?
宁离下意识闭眼想要装睡,又觉着好没有道理。醒了便是醒了,何苦在这里装睡?他岂是那等不敢面对之人?
于是便支起身。
待得裴昭掀开帐幔,便见着那刚醒来的小郎君以手支颐,侧靠在床头,黑发如瀑,里衣微乱,修长颈项间红痕点点,好似皑皑白雪中落下如火梅花,一路蜿蜒到了深处去。
他眸光微暗,忽然间有记忆翻涌,而那榻间的少年半点不知,犹自仰起头。水晶丸子也似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忽然冲着他招了招手。
可是这一动作,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痛处,说不得眉尖便微微拧着。
那教裴昭不禁忆起放浪之处,心神俱悦之时,免不得生出些许歉疚。他自忖克己复礼,如何要与这天真的小郎君置气呢?晨起时没忍住过了火,把人给折腾的不轻。
他声音禁不住放柔:“身上不舒服么?”
宁离道:“没有。”
裴昭只道他是宽慰自己,心想那眉都拧成这般了还要强撑,一时说道:“若是不适便躺下,宁宁,也不用这般逞强……”
宁离见他老是不理会自己意思,彷佛自己弱不禁风了也似,顿时怒了:“我好得很,我说没有就没有,招手是教你过来呢,你还傻站著作甚?”
本就不甚有柔弱情态,嗔怒间是灵动鲜活的明亮色泽,好像这昏暗一室内都生出绚烂光彩。
他这一嗔怪,哪个敢不依从?
裴昭微微一怔,心道是自己想岔了,却浅浅勾出些笑容。当下便走到了跟前去,正在宁离面前,便见那榻上的少年探过柔韧的身体,到得腰间,五指修长,正正拨弄着蹀躞上垂落的玉佩。
他忽然间生出恍然,于是唇边笑容愈盛,只温和的低头,任由这小郎君摆弄。
他与宁离缱绻了那一遭,再起来时,便望见了案上的双鱼玉佩。共赴巫山时抛在了脑后,此刻却不能忘了,于是便将从前的螭龙佩摘下,换了这一枚。去外间听人禀报时,彷佛迎着些诧异目光,但他自是不必解释,只佩着那双鱼,心中悠然含笑。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1]。
这枚玉佩原本就是宁离亲手雕出来的,处处皆烂熟于心。其中有如何构造、如何巧思,如何雕琢,俱是用了大功夫。若不是朱明恰到好处的回来,只怕还不能完工。
手指轻轻拨弄,只听得轻微的哔啵声响,两片双鱼不知如何便已合上,此刻宛如剥壳鸡子,光润生晕,俨然是一枚荔枝样式。
做双鲤鱼时,只觉得线条细|腻,雕工精湛,一丝不苟,此刻合二为一荔枝,便是另一般清新稚拙了。
宁离咕哝道:“你啃我嘴巴啃那样快,我都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完呢。”
这小小的玉佩,亦是别有洞天。裴昭虽无缘听他亲手奏曲,却得了这一枚寄情的琼瑶。
他听宁离又说些直白的话,心中微笑,并不觉得粗鲁,却觉得可喜可爱。那一日在书斋中时,他便存了这一番绮丽念想,只是仍有些犹豫,又做回那克己复礼的君子。
端方持正的壳子披了太久,久到他都要以为,此生不会再被敲破。
裴昭微微翘着唇角,便倾下身,将宁离拨弄的手指握住,与他一同搭在玉佩上,问道:“宁宁怎么做的?只是触手温润,但彷佛浑身生温,与宫中那些暖玉又有所不同。”
那可不是?说起来宁离还有几分得意,只觉得自己贴心得很:“知道你体冷,特意选的,这是我练剑处的江心玉!”
他府上的玉料多得很!昆山玉、祁连玉、和田玉数不胜数,那俱是从沙洲带来的。还有别的火玉、玛瑙、彩石,夔州所产亦是不少……可那些说起来珍奇的玉石,真要送给裴昭,又有哪个比得上他最后挑中的这块呢?
裴昭道:“知晓宁宁将我牵挂,我心中甚是欢喜。”
宁离“啊呀”一声,顿时耳尖泛红:“好……好罢,我也欢喜。”
他有时候却是不知道怎么说,便跟着裴昭学舌。平日里不觉得,可昨夜至今,却学了好几遭。
裴昭只教他过来靠在怀中,替他轻轻揉捏着腰间,闻言道:“当真么?当时不曾听你的停下,急得你都快哭了……我还以为,你或许要将我恼了呢。”
宁离:“……”顿时间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急得快哭的。
其实是没有控制得住,将身下丝被紧紧攥着时,已经哭出来了!还说了好些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言语,怕是称作淫|词|浪|曲……也不为过了!
他那个光风霁月、清峻萧疏的裴行之呢!那个风姿清越、雅量高致的裴行之呢?还他,还他,还他!眼下这个一本正经与他说这些……不正经言辞的人究竟是谁!
“宁宁?莫不是你心中还是恼的?”
宁离决定认真和他掰扯,难道有人能掰扯过得他吗?裴昭敢说,他怎么不敢说?他必定要让裴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离语速快得很:“你怎么就觉得我恼了?我其实很喜欢…… 哄你作甚?喜欢便是喜欢,难不成要为了这一点面子,梗着头说假话么?”
他半撑起身体,还想要强调,结果正对上裴昭目光,笑意溶溶,哪里是有几分慌张焦虑的模样?
分明是喜欢听这话,所以哄着他说呢!
宁离:“……”又诓他!。
昨夜不曾恼,晨起时也不曾恼,现在,是真的恼了。
直到坐到了案前,宁离还抿着唇,分明是一副被惹到的模样,不愿意说话。
裴昭少不得哄慰些个,但本是他过了火,如今却是哄不听的。
他亲自与宁离束发,又教宁离起来,弯腰于宁离身前,修长的手指轻巧而灵活,宁离便觉得腰间一重,微一低头,正见得裴昭手指撤开,系上了一枚螭龙玉佩。
温润如脂,莹白无瑕。这螭龙佩根本不是他的,可裴昭却十分自然的给他系上,顺理成章,彷佛本该如此一样。他心中生出些疑惑,再做打量,却觉得那连环的螭龙有些眼熟,猛然间回想起来,那分明是裴昭平日佩在身上的。
目光微微逡移,那螭龙已换做了双鱼。
宁离忽然心中轻轻被触动,也不知是怎的,好像被落下的花瓣悠悠的触了一下,飘起了点点涟漪。他并不曾开口,只是上前握住裴昭的手,斜斜的瞥一眼,便又转过去。
裴昭莞尔。
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呢?是还生着气呢,还是别扭着的,只是稍稍原谅了那么一点点。
便携着宁离的手出去,一同用膳。
四周的侍从都乖觉的很,便是见着这般场景,也是面不动、心不跳的。只有张鹤邻笑吟吟,心道以后那禁宫日子,不知要比从前好上多少哩!
第87章 瑶柱冬瓜盅 宁宁心怀明净,我亦不如。
87.
“先喝些汤,暖暖身。”
案上雪白的瓷盘间,各自盛着一只圆润的冬瓜,原是以整颗冬瓜作为容器,挖取瓤后填入了食材。用筷子揭开小巧的瓜盅盖,便见得里面清澄澄的高汤,瞧着是填了冬笋、莲子、香菇、瑶柱、火腿等等,冬瓜清淡,汤汁鲜美。
夔州不兴这么做,想来又是江南的菜式。
宁离喝了口,果然清而不寡,鲜而不腻,又挑了一筷子鲜虾。桌上还有糟鹌鹑、煨茭白、萝卜糕、栗面窝头种种,正好就着汤吃。
他辘辘的饥肠总算消解几分,这五脏庙已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原谅些个。于是宁离递出话头:“……萧统领是雅苏的舅舅?”
裴昭微微有些意外:“宁宁听见了?”
宁离道:“你们的声音又不小。”
那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把你吵着了么?”裴昭微微蹙眉,心道当时不该在前厅说事才对,这小郎君累了这么久,只怕教他睡得不安稳。但见宁离面上全是好奇神色,便点了点头,“应是没错了。”
宁离顿时好生震惊:“啊?真的么,我还只当是萧统领与雅苏有旧,只是天南海北的,雅苏将他忘了……”
裴昭微微一叹:“如何是忘了呢?只怕九龄,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宁离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大安宫前,萧九龄说起的旧事,满门性命悬挂于心,那青年面上近乎于惨然。又想起曾听过有关雅苏母亲的传闻,模糊间猜测:“但我听萧统领说,他家只剩下他一个了,难道说其实也有人活了下来?”
裴昭道:“当时萧家获罪,妇孺流放,又遇上了疫症横行,死了许多人。后来也派人去找过,只是一个也没找见。都以为是遭逢不幸,谁知道她姐姐是被草原的小部落劫走,辗转献给了铁勒王,从此改名换姓。”
天有旦夕祸福,都以为红颜薄命,谁知故人仍在这世间。
“都只知铁勒王宠妃容夫人乃是雍人,却不知晓,原来她便是萧氏九容。”
“那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宁离道,“那天我带雅苏去了醉仙楼,他吹了芦管后,便有人送了一道蕉叶炙,想来是萧统领送的罢?”
裴昭颔首:“不错,雅苏吹的那首《永遇乐》,是九龄姐姐从前作的。”
故曲入耳,如何教人不动容?
是以那天萧统领才将他们拦下,是以那天才将雅苏借走,想必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宁离怔了怔:“可为什么容夫人不联系萧统领?我看那一日萧统领说话……心里大概是很伤心。”
裴昭叹道:“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如何能让事事都称心如意呢?萧九容高门贵女,却沦落草原,成为异族王朝妃妾,只怕心中也煎熬的很,哪里又愿意别人提起她的从前呢?”他却是能想像她的心情,说道:“她只怕半点不愿意与从前产生联系,怕别人知晓她是萧九容,也怕萧氏门楣蒙羞。”
宁离说:“我不懂。”他抬头:“可是萧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萧统领……我想萧统领定然不会在乎的。”
裴昭缓缓道:“九龄那一支虽然只剩他一个,但萧氏还有别人。高门大户,都十分在乎名声清誉,何况还有世人眼光……宁宁,人言可畏,一句一句,是能骂死人的。”
他落下目光,却推此即彼,忍不住想到宁离与自己。如今两情相好,缱绻正浓,可一旦曝光,恐怕也会招来世人非议,纵然他可以铁腕镇压,可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能杀人。
天下讥毁,诽谤加身,宁宁呢,他能受得住么?
心神不定之际,却听宁离扬声,斩钉截铁,字字铮铮:
“那重要么?为何要在意那些人?难道那些所谓的亲人,比骨肉至亲还要重要吗?”那目光转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难道你会在乎那些无知之辈吗?”
裴昭缓缓吐出口气:“宁宁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忖过,忽然一震,霎时如冰雪照过,一片洞亮。只道如何要杞人忧天?从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万般艰险走过,披荆斩棘至于今日,正是心意相合之际,怎还能生出这般畏惧惶惶?
却是他自己入了魔障。
相望眼眸明净澄澈,一如春水。
“是我着相了。”裴昭低声道,“宁宁,若论心怀明净,我不如你。”
宁离并不知他心绪,只觉得裴昭那目光忽而晦涩,很难懂似的,忽然又彷佛放下心中巨石。他听得这句开口的夸赞,顿时弯眉:“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过,若论心境,他没见过一人能比得上我哩!”
这样说着,眼眸流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了,宁离说道:“既然雅苏是萧统领的外甥,想必萧统领会安排妥当,不用再请我来走后门了罢?”
裴昭一时听得,心中也无奈:“你道奉辰卫是什么地方,天子近卫,难道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又不是寻常蒙童上学下课的家塾,可以随意塞人进来。”
宁离“啊”了一声:“那还是要考核?”
裴昭道:“那是自然……”眼见宁离不信,似乎是要反驳,辨出些口型,淡淡道:“你当杨青鲤也是随意入的奉辰卫么?一则他出身叙州杨氏,二则他自己本也是观照上境,三则他父亲乃是杨青溪……”
宁离哪里不明白,悻悻的应了一声。
叙州杨氏世子,如果不是资质差劲到无可救药,多半是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天子也得给世家面子,所以他想要举的这个例,不合理。
裴昭目光转过。
何况,唯一一个破例进去的,正在他眼前呢。
裴昭道:“奉辰卫选拔,素来设在燕雀湖畔,也有几分热闹。过几日,宁宁要去看么?”
“看。”宁离精神一振,“怎么不去看呢?”他最喜欢凑热闹了哩!。
那奉辰卫选拔,没有过得几日便到了。
当天宁离与杨青鲤一处,一同去了雁雀湖畔,只因为校场正设在此处,四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的很。宁离目光转过,发现来的人可当真不少。
杨青鲤笑嘻嘻道:“这等比武的盛事,谁舍得错过呢?你不知道,奉辰卫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我可真受不了……就你天天也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宁离睨他:“我哪有,我看你过得也好得很。”这不交了许多朋友。
杨青鲤大喊冤枉:“我哪有,青天大老爷!这一天天的,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崇文馆的时候呢!”起码那个时候还只是进学,并不是当值,做些学士布置下的功课也就罢了,哪里像现在……杨青鲤叹道:“你看我这么青葱的一枝花,适合来打打杀杀吗?”
宁离:“……”他今天和杨青鲤一样,穿的都是奉辰卫的袍子,这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介于两者之间。这哪里是什么青葱一枝花?
他思考一阵:“那不然我与行之说一声,让你来御前伺候?”
杨青鲤:“……?!”
杨青鲤敬谢不敏:“那还是算了罢。”去御前伺候,正对上陛下?!他还是没有那么想的。也就是宁离,一天到晚行之、行之的喊着,半点也不在乎。
宁离说:“那你都不去,你还和我抱怨什么。”
杨青鲤苦着脸说:“我想回崇文馆。”
宁离用十分震惊的目光将他看着,然后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杨青鲤顿时嚷道:“作甚!”
宁离随口道:“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都觉得崇文馆是好去处了……”
两人正是闲闲唠嗑的时候,忽然听得有笑声传来:“怎么了,青鲤今天身体不爽利么?”
他顿时回过头看去,见得是个面容英俊的郎君,穿着青不青蓝不蓝的衣袍,正冲着两人笑,神情倒是十分和善。
但是宁离没有认出来。
来人显然也是晓得的,冲着他笑道:“宁世子,我是陆道思,如今也在奉辰卫当差。”
陆道思应该是和杨青鲤熟络,这一时便站在两人身边,冲着台上一指,神情却是有些神秘:“世子觉得哪边会赢?可要下注么?”
宁离:“……”原来是开赌盘的!
此时两名年轻武者都已经站在台上,面目俱是宁离不认识的。那陆道思翻出来名帖,指给两人看。原来一人出身燕氏,一人出身萧氏,一个是观照初境,一个是观照上境。
这下注,岂不是很简单?
陆道思道:“燕氏那位押一赔五,萧氏那位押一赔一。”
宁离随便一指:“左边这位罢。”
陆道思便随他看过去,顿时间一愣:“这可是燕氏那位,他是只有观照初境的。世子不再想一想?”这押住下去,那不是得铁定赔么?难道是家大业大,是以不在乎了?
他还想要劝,宁离摆手,目光已经落到案上的果脯,显然是懒得再去看了。陆道思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宁离的金叶子,心想这世子真是大方。又问另一边:“那青鲤呢?你也来下注吗?”
杨青鲤毫不犹豫:“我跟阿离一样。”
陆道思:“……”今天一个两个,都准备来送财了么?
他虽然是开赌盘,一时也无奈:“唉你们这……就你俩下燕氏那位,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杨青鲤有些惊讶:“没人下注燕氏?”
陆道思说:“燕氏差了两个小境界呢!谁会下注他,就只有你们俩。”
杨青鲤瞥一眼,笑嘻嘻道:“……那无所谓,阿离下注谁我就下注谁。”
何况,也未必是打水漂呢。
第88章 五香瓜子儿 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88.1.1.
宁离却没管,随手在那名册上翻着,一眼下来认识的没有几个,忽然见得个识得的名儿,轻轻“咦”了一声。
“怎的了?”杨青鲤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儿,也凑过来看,目光看过,明白过来,也啧了声。
他两人这般和打哑谜一样,陆道思甚是好奇,问道:“怎的了,莫非是看见了熟人?”
“非也,非也。”杨青鲤摇头晃脑,“熟人自是算不得,只是有点儿惊讶罢了。”
陆道思一目十行扫过来,他在奉辰卫当值,对这两位同侪在京中的恩怨也了解许多,譬如这宁王世子刚入京时的那桩恩怨,说不得就醒悟了,当下笑道:“这选拔的比试,对京中许多子弟而言都是一条出路。倘若家中并无安排,不幸没有家业继承的,说不得也会想要来这里博个前途……一朝入选,那也比在旁的地方讨食强。”
他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明白,只是眼前的两位,定然是用不上的……
三人说话间场上的比试已然有了结果,那两人快得很,却是身材高些、萧氏的那位踉踉跄跄跌出了白线。那道白线是先时便划好的,除却比试落败以外,落出了这道白线,那也算是败了。
萧氏弟子显然并不愿就此认输,但是面前劲风横扫竟教他不可挡,一时间跌出去了,面上还十分错愕。
中央负责记录的武者宣布了当场的胜者。
陆道思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啊”?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颇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宁世子怎么知道他赢不了?”
宁离说:“随便猜的。”
陆道思:“……”这也能是随便猜出来的么。
杨青鲤嘿嘿嘿笑道:“燕氏那位赢了,你可知道我俩不会打水漂了罢?哼,我早就知道!”
眼见着方才比试的两位都下去,又有新的少年郎进入场地,陆道思本应该四处推销继续下注的,但这会儿他却顾不得了,心里痒痒的,问道:“这可不是胡猜的罢,怎么就知道燕氏会赢呢?青鲤……”他知道自己面子没那么大,问不了宁离,干脆就曲线救国,直接去问杨青鲤。
然而还没有闻得出个所以然来,身边已经是又站了一人。
深青衣赏的小内侍,面目并不陌生的,问道:“咦,世子知道,燕氏会赢么?”
88.1.2.
这一时裴昭却在鸿鹄台上观看。天子选奉辰卫,从前几次他是并不曾露面的,然而今日这遭,却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台下叫好声、呼喝声不绝,除却参加的那些个少年郎,也还有许多人在观看。
裴昭目光落下,竟然在那一片青不青、蓝不蓝的身影里,准确的找到了宁离。
旁边有个似乎攒动着的将他靠近,先是收了他与杨青鲤的金叶子,后来场上比试结束后,那年轻侍卫神情激动的要说些什么,又求助于杨青鲤,宁离只是翘起唇角,彷佛是在谆谆教导,说了一通后,露出了个微微得意的神气。
裴昭道:“他们在作甚?”
张鹤邻赔笑道:“回禀陛下,大概是侍卫中私下设了赌盘。”
话音落下,只觉得这实在是触霉头,果然见得裴昭的面上,那点子笑意已经收了。张鹤邻心里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这私底下押住赌|博屡禁不绝,只是莫要犯到陛下的眼里来……怎么就偏偏犯到陛下的眼里来呢。
裴昭淡淡道:“教个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87.1.3.
那小内侍攒了一木盒蜜饯给他,宁离愣了愣,忍不住朝高处望去。
他这里却是逆着光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木盒中那蜜果子……他之前是尝过的。就在那处山间的别院。
宁离摸了一颗竹盐黄皮,“唔”了一声,心道也没有什么好藏的,便说道:“右边儿那个脚步虚浮的很,只怕那修为不是正正经经上去的,这观照上境里有多少水分实在不好说,但是左边那个观照初境的,应该没有半点取巧,是实打实刻苦练出来的功夫。”
小内侍不懂,听了十分迷惑:“世子怎么这样断定?”
他问的正巧也是陆道思想问的,眼见著有人替他发问,忍不住也眼巴巴的望着,十分好奇。
宁离心道这小内侍一会儿说不得要讲给裴昭听,当下道:“他两人虽然同为观照,但是体内真气的充盈却有高低之分,并不以初境、上境为分界。一个是山间的小溪,时不时要断流,一个却已经汇聚成河,汩汩向前的……哪怕那小溪瞧着要长一些,可是带走的径流,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陆道思似懂非懂,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宁离就断定萧氏的是消息,燕氏的是河流?
那小内侍却是一拍巴掌:“我懂了,就像用来装水的竹筒和水缸,一个高高瘦瘦,但是细的很,只装得了一丁点儿,另一个虽然瞧着圆胖,能容纳下的水却要多得多哩!”
宁离点头:“孺子可教。”
他这样鲜艳活泼的面容,却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言辞,那模样怪异的很。
可是……
陆道思说:“他二人真气有差,世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离奇怪的瞥他一眼:“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
陆道思:“……”
忽然听人叹道:“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宁离心道这又是谁?转头看过去,见一面目俊美的年轻郎君,身上所穿的衣袍与他几人纹饰相同,却是极深的绿色。不知道是何时来到了这处,将他方才的话尽收于耳中。
虽然没见过几面,他也已经认出来了,人家已经发话,他难道还要当做没听到么?那未免也太不给同僚面子了。
宁离懒散散的道:“时世子,我不信你没有看出来。”
他不知道时宴朝怎么心血来潮来了这里,但是一想自己在那名单上看到的,又恍然大悟过来。心道旁人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时家大郎,大概是可怜天下兄长心吧?竟然也跑到这长边来望着。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情,如果要说,交恶大概差不多。但是想一想,当时要点碧海燃犀灯时,薛定襄是将这人给招了来,大概立场上,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修为不怎么行。也罢,态度端正就行。
他不说话,拦不住时宴朝问。也不知是哪里请来了这尊大佛,一定要跟他们处在一块,似乎是有心想要交好,时宴朝又道:“宁世子觉得这两人谁更厉害?”
宁离看了眼:“左边那个罢。”
每每有人上场,时宴朝就问两句,宁离被问了两次终于烦了,冲着边上那小内侍一眨眼睛:“还有别的果子么?这黄皮有点咸了。”
那小内侍初时懵懂,忽然间反应过来,连忙道:“有有有,世子想要,那定然都是有的……容奴婢给世子取过来。”
宁离催促说:“取什么取,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一溜烟的催着那小内侍跑了。
他脚下抹油,溜得飞快。徒留下三人在原地错愕,场上忽然间寒光一闪,右侧那人长剑密不透风,已经是将左侧那人逼到了绝境。
……好像他说的也不是全对。
便在那个念头的下一秒,左侧那人身体忽然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险之又险避开了剑锋。右侧那人收势不止,顿时现出破绽,反倒被对手抓住。电光石火间掌心反覆,三尺青芒赫然横上了脖颈。
右侧那人面色发白,悻然道:“我认输。”。
然而宁离已经连看都懒得。
鸿鹄台上,轻快脚步声响起,去时只有一小小内侍,来时却多了个青衣小郎君。
宁离甚少穿这般颜色,又是窄袖劲装,瞧着竟然有几分矫矫不群之态。
裴昭面上已不自觉带着笑:“宁宁看得可开心?”
宁离才不开心:“别提啦,来了一个话痨嗡嗡嗡的飞,哪来那么多话,他不走,我走。”
听着他话语间将人比作那甚是不雅的绿头苍蝇,裴昭不免失笑,温声问道:“谁惹了你?”
“没谁。”宁离摇头。
可是他先前已经说了有人在下面聒噪的将他吵闹,那怎么还能算没谁呢?更何况裴昭身在高处,将下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见宁离先前与杨青鲤一处,十分快活,后来找去了陆道思,也还算得自在,但等得时宴朝一去,没得多久便不看了。
虽然宁离来鸿鹄台,他心中也甚是喜欢,但是谁那么不长眼搅了小郎君兴致……
“就没别的么?”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你嫌这个不够精彩刺激?”裴昭恍然,“那之后也有奉辰卫、武威卫间的比试,若是宁宁想,也是可以下场的。”
宁离:“……”
他若是下场,那成什么样了?使不得,使不得!
第89章 水晶凤脯 我对你仰慕已久
89.1.
这比试点到为止,出手的人倒算得是有分寸,也没有什么人受伤。然而那些不过都是开胃的小菜,真正的戏肉是在之后的。
拔得头筹的人物出乎意料:时宴暮。
那少年用的不过是寻常的木剑,然而身姿流畅舒展,端的是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一招招皆是时家入门的剑法,却是每一招都用的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挡住了对侧的进攻,不紧不慢逼得对侧后退,待得他收势之际,对方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
望着台中那个使剑的少年,杨青鲤一时也愕然:“他怎么突然变厉害了?”分明瞧着先前不过是观照,可眼下,彷佛是有进入通幽的态势。
他凝神细思上京时曾经撞到的那一幕,喃喃道:“不对,他怎么能通幽?”那时距今尚未有两月之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观照初境至于一线通幽?那必然是天赋卓越,可时宴暮,哪里看得像是如此!
杨青鲤转头要寻宁离,陡地想起,宁离中途离开了并不在此。他心道这个消息,可要快些告诉宁离才成。
时宴暮跪在场中,道出效忠言语,谨慎克制,只道前番轻狂,还望陛下恕罪。天子目光如常,只教人赐下奖赏。
至此,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建邺。
浑然不知,暗中正有复杂的目光将他盯住。
89.2.
四处使臣陆续在进京,京中面目迥异的胡人又多了些许。
是夜,设宴于东苑。
侍从捧着木盘上前,其上有玉色丝绒相覆,瞧着倒是平常。然而掀开之后,只觉得眼前似有寒光闪过,一柄约莫三尺三长的宝剑正在其间。那剑身通体透明,宛如碧玉雕成,又似深潭中取出的水精,望之一片令人心醉的浓翠。
那彷佛只是寻常的饰物,或是碧玉,或是翡翠,雕刻以供人把玩。然而侍从取来一张薄薄白纸,置于剑前,众人目光皆落于那一处,只见得那白纸才将将贴近剑锋,便已裂成了两爿。
锋锐至于如斯,绝非以为的巧饰,而是不可多得的神兵。
帝京中藏剑颇多,教人耳熟能详者不知凡几,当下便有人认将出来。
但不待众人猜测,萧九龄已然开口道:“此剑名为‘别春水’。”
却是一个温柔婉转的名儿。
杨青鲤微一点头:“‘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1]竟然舍得拿这把剑来做彩头。”
这把剑的上一任主人,是大雍的一位入微境高手,寄情于山水,不问人间世事,却是一副风|流放诞的名士做派,而别春水,便是那位名士的佩剑。白露生,别春水,不知如何辗转落入了大雍宫廷,又在今日被取出。
萧九龄气沉丹田:“今日比试,便以此剑作为彩头,希望诸位,勿使宝剑蒙尘。”
四周窃窃私语,不乏有火|热目光,落在那一把碧绿的长剑上。在场之人俱是爱武的,难免生出些跃跃欲试之心,都知道比武会有彩头,可是竟然是这把,未免也令人晕眩。
宁离轻轻蹙眉:“有这么夸张?”
陆道思眼神火|热将那木盘盯着,口中答的极快:“白露生入微境巅峰,他的佩剑自然也不同凡响。从前禁中也会取出些彩头,但许多不过是寻常兵器,再往前论的主人都是些通幽境,哪里比得上这把。有传言说他是已经一线无妄的,又说他其实也曾在白帝城学艺……”
再往上,便只有无妄境大宗师的兵刃,可那些,又岂是他们能企及的?
杨青鲤目光逡巡,扫过四周,果然见得众人面色,怕是许多都生出了争夺之心。须知并不拘泥于奉辰、武威两位,凡是有心动者,皆可一搏。
在场有萧九龄、薛定襄两位入微境坐镇,但这两位何等身份,必然不会下场相争,而其余的年轻俊彦,已经开始悄悄打量谁为对手。
再一看,和他桌案紧紧挨着的那个,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从认出来了是“别春水”后,就已经懒得再去看,此刻正用筷子挑了一箸水晶凤脯。
瞧着都悄悄意动,可是宁离……好像也太坦然了一点。
杨青鲤倾身靠近,低声道:“你对这剑不感兴趣?”
宁离摇头:“一把破剑,有什么好争的。”
杨青鲤听得险些被噎住。神兵利器,如何能算破剑?何况白帝城天下剑宗!从那处流传出的神兵,总是令人更高看一些……
他却不知宁离想起了昨日时,裴昭与他说,比武会赠出一个彩头。
藏器阁中,宝剑神兵不知凡几,裴昭笑言让宁离挑一个,那时当真是笑语盈盈:“宁宁不想要这彩头?”
宁离兴致缺缺,被裴昭拉去在藏器阁中看了一圈,不得不说,其中所藏十分丰富,剑光灼灼,一室寒芒,有许多都是鼎鼎大名的。裴昭原本是想着他是使剑的,想要教他挑一把趁手的,自忖藏器阁中,多少也有一把能有眼缘。谁知宁离逛了一圈下来,竟是一把都没有看中。彷佛那一室的长剑,在他的眼中都如同废铁。
他心道宁离莫不是眼光高的很,一把都看不上。又怕是宁离修为不及,所以以此作为藉口搪塞。然而一番劝说,到最后宁离也什么都没有挑。
此时宁离也把当时的答案捧出来:“我有剑了。”
雄浑声音响在大殿:“刀剑无眼,还望各位点到即止,便以木剑作为兵器,一炷香时间内,分出高低。”
这般,倒也算不得什么。
所有人都用木剑,虽然有些并不趁手,但毕竟彩头乃是宝剑。
场上进行的如火如荼,各路的年轻俊彦都上去走了一圈,不乏有奉辰卫、武威卫的年轻人。都知不仅仅是比试,还是一个在帝王面前展示的机会,纵使无法夺得那把“别春水”,但能够入陛下眼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走过几轮,剩下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还在台上,高鼻深目,碧绿眼瞳……是个胡人。宛如一头不羁的野兽,气势十分凶恶。
杨青鲤凑过来,低声道:“铁勒的人,怕是和那二王子有些不和。”
宁离侧目看过去,雅苏正在那一侧,瞥着嘴巴。尽管这时候台上的是铁勒的勇士,但是显然他心中并不怎么高兴,两人显而易见的关系不怎么好。
前日比试雅苏最后没有参加,不知萧九龄是怎么与他说的,他应当是选择了入崇文馆。
中央那铁勒勇士已经击败了好几位上场的俊彦,其中不乏大雍的武者。
倘若……倘若最后让铁勒人夺走了“别春水”,那无疑大雍是十分丢人的。
杨青鲤悄悄问道:“时宴朝和他哪个厉害?”
宁离喝了一口酒,发现是甜甜的果酒,勉强也算喝得,于是不皱眉了,反问回去:“你想问哪个厉害,还是哪个赢?”
杨青鲤一呆:“两者间难道有区别?”
宁离道:“论境界当然是时宴朝,可境界又不能当饭吃。这个铁勒人是天生神力,而且他用的功法……”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萧九龄环顾四周,已然朗声道:“这位铁勒勇士已经胜了五轮,还有谁要上台与他比试么?倘若无人,那么他便是今日的胜者,‘别春水’便归他所有。”
有,或许是有的。
可是那铁勒人的气势凶恶的很,而且打起来是一种浑然不要命的架势,已经连连跌下去五个,还受了不轻的伤。都指望着别人先上去,再车轮战将他消磨一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来。
顿时那场上有些寂静。
宁离奇怪道:“时宴朝怎么不上?”他身为奉辰卫一员,这时候正该上场,挫挫那铁勒人锐气的罢?
“我的天,阿离,你平日都看什么去了?”杨青鲤低呼,“那剑是‘别春水’,白帝城出来的。时宴朝的师承又是蓬壶……你让他怎么上场!”
李观海门下的子弟,比武去夺一把白帝城的剑吗?
谁不知道这两位无妄境从来都不对 付。
宁离一时也噎住,禁不住悄声细语:“哪里是白帝城的,纯粹是贴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看白露生名儿有个‘白’,便把他和白帝城联系在一起!”
杨青鲤语气怀疑:“你怎么知道?你当真么?”
宁离说:“真的,比珍珠还真,我翻过谱子,里面没有白露生这个人!”
杨青鲤奇道:“什么谱子?你和我说说……等等?你,阿离你……”他突然目瞪口呆,面上全然是震惊,为这个突然听在耳朵里的消息。世家当然有谱系记载门内的弟子,便是他们叙州杨氏,那也是有厚厚族谱的。宗门也有相近之处,可宁离说白帝城没白露生这个人……
便在这一时,听到那台上的铁勒勇士开口,那声音粗哑不堪:“既然无人敢上前,那么今日盛会,便是铁勒胜了……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倏地转过头来,朝着台下一指,神情中别有一股冰寒凛冽:“宁世子,我对你仰慕已久,世子可愿赐教于我?”
第90章 葡萄美酒 你还不够格,教你师父来。
90.1.
刹那间众人纷纷看去,想知道这铁勒勇士究竟是向谁邀战,却见他所指之处正在御案下不远,那那里坐着的不是旁人,是镇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宁王世子,不免生出些错愕。
那大红麒麟世子服的少年如若未觉,尚且还持着水晶樽,斟着葡萄美酒。殷如琥珀,紫若晚霞,少年郎君彷佛沉浸在那醉翁仙境之中,对眼前所发生之事,浑然不觉,亦浑然不知。
竟似是喝醉了!
他那名头与行事作风在京中堪称无人不晓,无人不知。而当今陛下对他的偏爱亦是人尽皆知,谁不晓得那奉辰卫他是几乎不去的?谁不知道他修为就观照的那么一丁点儿?教这么个人物来接受这铁勒勇士的挑战……
莫不是刻意想要下了大雍的威风?
仪礼官已然看见,不着痕迹的皱眉。心里先暗骂一声铁勒人狡诈,场上那么多人,却偏偏要挑这一个。这小世子,细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这铁勒人的对手,只怕上去就被打的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到时候陛下还不知会怎样生气。
为人臣子,自然是想陛下之所想,忧陛下之所忧,怎么能让这铁勒蛮子挑衅陛下的心头肉?当下他开口道:“勇士可是糊涂了?宁世子并不曾递上名剌,未曾入册,算不得选手,不会参加这一场比试的。”
那铁勒人彷佛半点也听不懂,浓眉一挑,一副反驳模样:“我先前听那位统领宣布规则时,并不是你所说这样。不拘泥于出身,在场只要有心,都可以上场……胜者凭的是一身实力,和名剌又有什么关系?”
礼官:“……”
礼官一时语塞,这铁勒人所说的也不错,在场年轻俊彦皆可以下场。可那位哪里是什么俊彦模样,分明也半点不想下场啊!
那铁勒人目光如鹰隼:“我听闻世子已入奉辰卫,是天子的亲卫。想来一定实力不俗,为何如此畏畏缩缩、退避不前?还是说奉辰卫中皆是如世子这般人物,早已经无人?”
顿时殿内隐有骚动,奉辰卫中,许多人面上现出怒容。若果说先前只是这铁勒人针对宁离,还有人幸灾乐祸、想看他洋相,那么现在,却是将奉辰卫的面子都架上。
礼官不自觉转向上首,想要知道陛下意见。
时宴朝长眉一挑,定定注视着那处。
已经连番败下五人,教宁离上去,再狠狠地被那铁勒人羞辱一番么?
纵然他并不喜宁离,亦不喜那把“别春水”,但家国在前,他还分得清缓急轻重。
却在这一时,听得萧九龄缓缓开口:“宁离,既然如此,大王子盛情难却,你便和他切磋一番。”
……大王子?
众人错愕,纷纷看去。都以为这铁勒人只是草原培养的好手,原来是铁勒的大王子?可这位并不曾听说名字在使团里!
乌兰撒罗瞳孔骤缩,绿色的暗沉里,闪过一片阴翳。
身份既已被道破,那便再无须遮掩。让他用铁勒大王子的身份击败这群雍人,教大雍知晓他的厉害。
他不知道为何萧九龄会开口,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乌兰撒罗一声冷笑:“怎么,害怕了?”
——叮!
水晶樽倒扣在案上,一声清越声响。宁离终于抬眸,嗓音里彷佛浸着葡萄酒蜜甜的醺然,有一些漫不经心:“你还不够格,让你师父来。”
90.2.
乌兰撒罗面色乍变,被戳中心中最隐秘的痛处,顿时现出些凶光。
他师父?
他没有师父,他一身武艺,最亲近的只有舅舅,可如今舅舅身在何处?被这些狡诈的大雍人抓住关了起来,竟然还敢在此刻提起。入京后乌兰撒罗四处打听,没有获得任何消息,解支林如今行迹不知、下落不明,宁离竟然如此刻意羞辱!
“世子莫不是自知花拳绣腿,想要凭口舌功夫全身而退罢?”乌兰撒罗冷笑道,“竟没想到,堂堂宁王世子,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已被一道低沉声音喝断:“对付你,世子门下侍卫已足够,又何须世子出手?”
却是一道劲风滑过,下一刻,场地中央,赫然出现另一道蓝衣箭袖身影。
众人不免定睛看去,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看到那人蜷曲头发时,一时皆是愕然。半点不曾想到,这人虽然穿着中原的衣袍样式,可五官深邃,赫然是个胡人!
“……是宁王世子的那个胡人侍卫!”一时窃窃私语,已经有人回忆起来。当初滁水河畔,可不正是这个侍卫,教时家二郎吃了个大亏?
这胡人……
场上乌兰撒罗已乍然色变,他指着眼前出现青年,面色中现出几分狰狞:“斛律陵光,你竟然还没有死?”
那唤作斛律陵光的青年目光平静:“大王子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话音方落,场上两人已经团团战做了一处,两道身影俱是大开大合,卷起阵阵罡风。分明只是两把木剑,可斗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骨节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木剑断裂,彷佛承受不起如此重压。同时之间,斛律陵光毫不犹豫,合身而上,以一身血肉作为兵刃。那路数迥异于中原,彷佛两头野兽在场上撕咬、搏杀。
这样的态势,彷佛并不是比试,而是有深仇大恨了。
杨青鲤喃喃道:“斛律……你的那个侍卫,他姓斛律?”
宁离“嗯”了一声。
这不得了了……
杨青鲤快速回忆,他虽然对铁勒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也知晓,那是铁勒一个十分有名的贵族姓氏。
“铁勒那个谋反的大将军,彷佛就是姓斛律……”杨青鲤喃喃道,看着场上已经厮杀做一团的两人,他还能看得清身法,也能看得出那一招一招之间渗出的杀机、蓬勃的杀意。
“……谁会赢?”杨青鲤不自觉问道。他知晓宁离这个胡人侍卫已然是通幽境界,可是那铁勒大王子亦是天生神力,是全然不同的力量体系。
宁离捏着水晶樽:“陵光不会输。”
什么叫做不会输?方才他问乌兰撒罗和时宴朝的时候,宁离说时宴朝赢不了,可这时他问乌兰撒罗与斛律陵光,宁离更说这胡人侍卫不会输。
境界不能当饭吃,真到了生死搏杀的关头,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
便在这一刻,场上出现惊心动魄画面,乌兰撒罗手中木剑穿透了斛律陵光左肩,刹那间鲜血四溅,可斛律陵光不退不让,猱身而上,任凭那木剑穿身而过,反手扣住了乌兰撒罗咽喉,猝然用力——
“陵光!”
手中的劲气微微一松,但也足以造成足够伤害。
乌兰撒罗身躯轰然倒地,嗓中犹自发出声响:“呵……呵呵……”
“医官呢?”
登时便有人上前,要将那倒在场中的铁勒大王子给抬下去。那动作迅疾的很,斛律陵光拔出了左肩上的木剑,任凭鲜血汩汩流出,面色不变。
雅雀无声的大厅里,仍听得挣扎声音,是喉咙险些被碾碎的、夹杂着血沫的呵呵声响。
那场面着实是有些血腥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勇士,败了也就败了,但是被捏碎喉咙的是铁勒大王子,上场的是宁王府的胡人侍卫……嘿,管他呢,既然是宁王府的,天塌下来都有沙州来撑。
可是不曾想到,今日到最后,胜出的仍是个胡人。
斛律陵光扔下了木剑,眸光漠然,似乎半点也不曾在意。他转身要往场下走去,似乎对这场上的一切都全无意趣,那千金难买的“别春水”,也并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这……
仪礼官一时难为,那就算这位胜出吗?
“斛律陵光。”忽然听得声音,冰寒,刻骨,“奉辰卫时宴暮,愿讨教阁下高招。”
场中血迹未散,赫然又有另一道身影飞身上前,那位年轻郎君生得俊秀,可面上赫然是一片寒意。
他身形矫健,宛如飞鹞降落,长剑直指。原来竟是从奉辰卫那一处出来的。
众人纷纷想起两人的那一遭过节,这位时家二郎彷佛是前几日选拔中的获胜者,更早之前,便是因为这个胡人侍卫失去了圣心、打发去东海。如今他回到建邺,依循旧例将入奉辰卫,若如此,是要代表奉辰卫出战,竟也理所应当。
杨青鲤一拍桌板:“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么?”时宴暮冷笑道,“他既然上场便要知晓规矩,若是不愿,向我认输,我也不是不能饶过他。”
斛律陵光左肩被捅穿,此刻鲜血如注,尚未进行包扎。他这个状态,和时宴暮比试,那结果几乎是可想而知。
“怎么?”时宴暮眯眼,眼见着斛律陵光一言不发,朝着场下走去,他道,“你是要认输了吗?”
宁离仰头喝了一口酒,正见陵光过来,走到了他的案边。蓝色的眼瞳沉默而复杂,有几分坦然,也有几分愧疚。
“打了就打了。”宁离随意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说没捏碎乌兰撒罗的喉咙,便是捏碎了,杀了又怎么样?
“世子……”陵光哑声。
他跪在宁离案前,行了一个复杂而庄重的礼节,旋即转身。
那是要回到场上、应下邀约的意思。
“回来。”宁离叹了口气,刹那间扣住陵光肩头,任凭鲜血染红手掌,而面色不变。他出手如电,在陵光肩头连点,刹那间封住了几处大xue,汩汩涌流的鲜血顿时止住。
“去罢,赢漂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