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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来已经不是头一次。

如果没有走错,眼下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安宫外。

宁离望着延绵的宫墙,神情中尽是漠然。

他想,就是这里了吗?那个荒|淫|无|道、残|暴|不|仁的老皇帝,退位之后,就是被行之囚禁在这里吗?

他很少会生出这样的戾气,然而这时候,煞气止不住的浮了上来……

宁离轻轻点过脚尖,正要跃身,忽然眉尖一挑,霍然回头。

“且慢!”

一人在侧喝止,他冷眼看过去,没想到来人并不算陌生,不久前式干殿的玉阶上,曾有一面。

宁离辨出了来人:“萧统领。”

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奉辰卫的统领,萧九龄。

可是他不应该在这里。

宁离道:“萧统领怎么不在宫中拱卫陛下?”

萧九龄道:“若果世子不是来了此处,我确然应在宫中。”他看着宁离带着煞的眼眸,沉声道:“世子,不要做傻事。”

宁离轻轻一哂:“我何曾要做傻事?”

萧九龄皱着眉头,心想这满身的煞气,难道他是没长眼睛的瞎子吗?还会看不出来?他道:“你是来寻上皇麻烦的。”语气十分肯定。

他甚至知道,只怕那麻烦……会是天大的麻烦。

萧九龄沉声道:“世子要做什么,可否告知我?”

宁离目光沉静,但沉静得着实过了头!

萧九龄道:“世子,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参与。”

宁离漠然道:“为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为何不能插手?”

萧九龄心中大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段话来。

霎时间回忆起传来的消息,可是宁王不还是好好的在沙州吗?也没听说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路暗中监察着,也没见上皇朝着沙州伸手。

可是他对上了宁离的面目,那样晦涩的眼神,那样沉着的恨意。

小郎君惯常活泼爱笑,机灵神气,他得了君王青眼,偶尔躲懒耍滑,有些小脾性……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眼神。

那定然不是假的。

他心中遽震,上皇抢人妻女的事情,从前不是没做过,有些荒唐事情别人不知道,难道他还不知道吗?便如妙香佛国那个美人……

听闻宁王府的这位小世子生母不详,宁王府也一直没有王妃,难不成,真的被抢到了宫里?

可若是这样。

萧九龄来前已经得了嘱咐,他已经知晓,眼前小郎君身份特殊,他不仅仅是沙州的世子,身后还站着白帝城。

他自然是要劝一劝宁离的。

可是用平常的法子,只怕是劝不了。

萧九龄微一思索,于是朝着宁离点头:“世子,你说的不错,上皇刻薄寡恩,荒|淫|无|道。只是,如果要报仇,你应该先让一让我才是。”

宁离淡淡道:“你好没有道理,我为何要让你?”

萧九龄心平气和道:“因为你没了父亲,而我没了全家。”

宁离无比愕然的看着他,未曾想萧九龄心中竟然会有这样的伤心事。

那过往已然许久,片片剥落,被人深深压在心底。萧九龄不曾想,竟有朝一日还会提起:“我父亲母亲、姑父姑母,哥哥姐姐,全部下了狱。家中男丁问斩,妇孺充入奴籍流放,正好遇上了疫症……一个也没活下来。”

“那时上皇看中了一妙香佛国的女子,想要强纳入宫,但那女子是已然成亲、有夫婿的。我父亲被指去做这差事,他心中不忍,将那女子放了,没想到走漏了消息,另有人将她掳至宫中。”而此后,他家的下场……

“父亲以大不敬之罪下狱,牵连了全家,上皇盛怒之下,无人敢劝,也无人愿劝。只有我当时在外学艺,阴差阳错,逃过了一劫。”萧九龄缓缓道,“我归家那日,正好看着行刑,家父死不瞑目……你说,是不是应当让我先寻仇?”

宁离嘴唇嚅动,不知能说何来宽慰眼前的青年。

血海深恨,也不过如此!

萧九龄道:“我并无半分虚言,陛下身边,如我这般经历者,比比皆是,世子若是想知道真假,随意抓个人问问,也能验证。”

宁离轻吁了一口气:“抱歉,我并非想提起你的伤心事。”

萧九龄道:“如果可以,有谁不想?可是,我们暂且还不能动手。世子,朝堂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今天若真是杀了上皇,你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你是沙州宁氏的世子,在这京中,只要不犯上作乱,便是掀起滔天波浪都没有关系。”但显然并不包括这一桩。

“世子若真动手,那宁王如何自处?世子又如何去面对陛下?纵然陛下与上皇情分浅薄,但到底血脉至亲……”

他沉着观察宁离面色,直到说到陛下时,那小郎君面色才终于被说动几分。

只道:“世子何必为此与陛下生了嫌隙。”。

宁离望着萧九龄。

他没想到这统领平时看着榆木疙瘩也似,原来胸中还有这么多的道理。

不错。无论如何,那是裴昭的亲生父亲,先前他被怒意席卷,竟然连这都忘了。

他还记得那时裴昭眉目中些微的黯然。

纵然口中说了不在乎,可到底,心中是难过的罢。

他想了想,终于道:“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萧统领不要告诉陛下。”

萧九龄摇头:“晚了。”。

官道上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一行骑士疾驰而来,风驰电掣。

马踏飞雪,翩若惊鸿,宁离眼力极好,即便是在萧瑟的夜色里,也很快把人给认了出来。当先那人修目凤目,神容冷峻,薄薄的嘴唇抿着,望之冷冽而肃然。那人眼眸转过,忽然间见着了他,于是狭长眼眸中,便是不掩的担忧与关切。

宁离忽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委屈。

裴昭翻身下马,到了他身边,却把身上墨黑大氅解下,披在他身上:“宁宁,怎么出宫时高高兴兴的,现在却愀然不乐?”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姚先生今天给我讲了个故事,行之,我又想起了那天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从前很喜欢听故事的,可这两个,太苦了。”

裴昭轻轻拭过他发红的眼尾。

只听着那少年说:“他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君。”

第76章 胡椒羊汤 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76.1.

老姜数块,葱白五茎,羊骨三根,清泉一瓮。再添了半盅黄酒,文火慢慢煨了半个时辰,教那油脂碎如细金,汤色浓如牛乳。

盘中切了羊肉片,片片薄如宣纸,又有豆腐、甘薯、怀药码得雪白整齐。经霜的菘菜,新掐的茼蒿,水灵的菠薐[léng]。满屋水雾氤氲,尽是胡椒羊汤的香气。

盛出一碗来,撒上些红艳的枸杞,一口彷佛将全身的寒意都驱散。

宁离叹道:“这佛门清净地,到底是被我扰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裴昭莞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何况你既然不信这些,又何必在意?”宁宁也不是和尚,又何必遵守戒律?

原来两人此刻是在净居寺里。

怕着教他积食,裴昭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些松快的话,哄人将饭吃了。两人漫步在池塘边,藻荇交横,松枝柏影,粼粼波光映过少年眉眼,彷佛还有一股郁郁,积压不散。

裴昭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家那姚先生,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宁离被他问着,好生惆怅宛转。他听了那个故事,并不想再说出,以博取人同情。至于姚先生与他说的其他话,他又如何能当着裴昭出口?

初时未曾在意,后来想起,裴昭好几次都提出了,要把他送回沙州,恐怕也是不想接下来的阴诡风雨将他涉及罢。那时裴昭瞒着他身份,是害怕有朝一日,他知晓后,便会疏远吗?

“也没什么,就教我在宫里小心些。”宁离含糊道。

但裴昭何等机敏之人,只看着宁离神色也猜了出来,点头道:“他对我有所提防也是寻常,若非此,宁王不会将他放在你身边。”

这样被裴昭挑破,宁离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怔怔道:“我从小姚先生就待我极好,后来陈先生离开了,我听阿耶说,他本来是想要再让姚先生来教我。只是那时我病的很,被带去了夔州治病,这才没有作数。”

裴昭道:“他也是学堂的讲习么?”

宁离摇头:“不是,阿耶请过他去学堂,姚先生说他才力微薄,只愿教我一个。只是我实在不耐学那些,后来去了白帝城随师父学剑,也不曾再提了。”

“我这次上京之前,问过阿耶能不能不来,阿耶说不能,我只得收拾包袱上路。阿耶说教我挑个人先来建邺打点,我说任凭阿耶做主,没想到他就挑了姚先生。”

这时已经走到了池塘尽头,透过扶疏的松柏,正可望见高大的浮屠。月光遍洒过寺院里的建筑,而月轮正在琉璃塔的高处,彷佛一伸手,便能轻轻摘下。

十七年前,是否有人在此处,与他仰望同一轮明月?

宁离不觉间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可穿过冰凉的风,只有一段摸不着的月光,皎洁而清冷。

“宁宁。”他忽然听见裴昭唤他,回过头时,见得清峻眉宇间,似乎有几分犹豫,“你若是想回……”

宁离心口忽然就蕴了口气,生生的硌着人。他飞快的打断了,也不回头:“我想。姚先生也说建邺没有沙州好,所以你要是也这么想,就赶紧下旨,我一定听命行事。”

他的语气有点生硬。

忽然间袖子被扯动,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拢住。

“是我说错,宁宁,以后再也不提了。”

76.2.

月光幽静,照过禅房,林木深深。

里间人已经入睡,隐约间捕捉得些许呼吸,十分悠长。

裴昭轻叹,这小郎君,心中怕是委屈得很了。

兴高采烈出了宫,没想到却得了惊天霹雳,萧九龄说找到他时,正在大安宫外,宁世子满身煞气。宁离不知道上皇如今被软禁在凤光殿,还以为是大安宫,是以扑了个空。

倘若当真找到了人,宁离会做什么?

裴昭望向凤光殿,目光晦涩,说不得就教人心惊。

“陛下?”张鹤邻前来回禀。

裴昭略略收拾了分心绪,问道:“查出来了么,他府上那个姚光冶,究竟是什么人?”

张鹤邻答道:“俱已查过了,那姚光冶是湖州人,自幼饱读诗书,元熙三年杏榜夺魁,后来殿试上被元熙帝亲自点为了状元。元熙十六年,宁王大破西域,元熙帝龙颜大悦,遣使臣前往,赐下美酒甘泉,雕弓宝剑,姚光冶便是当年的使臣……后来因为牵扯入了贪污案,获罪下狱,革除功名,辗转流落入了宁王府。”

“是宁王将他搭救了?”

“正是。姚光冶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体坏了,宁王入京后,听闻此事,便向元熙帝求情。他原本就极得元熙帝宠爱,顺利将人带到了府上,只教人好好休养,并不让他做事。但姚光冶心中感恩,只怕拖累宁王,伤愈后便去了建初寺……奴婢还打探到一节,当年老宁王暴病,宁王离京之时,他并不曾跟随在一路,但一年后,却离奇出现在了沙州。”

裴昭心下瞭然。

难怪,宁王与他有大恩。

他想起自己听归喜禅师说旧事时,心中不解的那一通关节。归猗在净居寺中幽囚,如何辗转联系到了五惭大师?

原来,竟是在此处了。

76.3.

开年后便要上朝,诸般事宜有条不紊进行着,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上皇自年节宴后便抱恙,风热侵身,如今在病中不起。而魏王裴晵则又重回了府上,如今在崇文馆进学。而还有两遭,原本在崇文馆的杨氏世子被皇帝一纸令下调去了奉辰卫,而那一度触怒君王、皇寺思过的宁氏世子终于领了差使,亦是被调入奉辰卫。

天子赐居于千里阁。

顿时世家之中,一片哗然。

朝上有人进谏、外臣怎可栖于宫中?当即惹得龙颜不悦,受了发落。

立时便有人抬出旧例,元熙帝时,当时的宁王世子便也赐居于千里阁。陛下不过是效仿元熙帝行事而已,又有什么可指摘的?

经此一事,人人皆知,陛下跟前,又要出一位炙手可热的红人。

奉辰卫中,各家子弟摩拳擦掌,只想看看这宁氏世子究竟是什么人物?毕竟他那恶名甚响,家世又甚隆,前番才受了罚,如今又得了宠。然而左盼右盼也不曾等来,再一打听,原来人家是被直接放在天子跟前伺候了。

等来等去,也只等来了叙州杨氏世子杨青鲤,这一位听说是与宁氏世子交好的,可人瞧着笑吟吟的,嘴巴倒是紧得很,与他打听,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而在这一石惊起的波澜里,建邺城先迎来了另一拨人。

铁勒使团进京了。

据传年前便已动身,只是路途遥远,如今才堪堪赶到。铁勒王子雅苏献国书于御座前,当晚,陛下设宴于文思殿……

式干殿里,裴昭含笑问道:“宁宁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宁离好生疑惑。这宴会,依照着他的品级,应该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罢?他可是宁王府的世子!

此时这本该在天子跟前侍奉的小郎君,正靠在榻上看着游记,旁边菓子、饮子一应俱全,还有只白腿的鸟儿,细声细气,啾啾鸣唤。

俨然是冬日熏暖、浮生偷闲好光景,哪有什么要去伺候人的模样。

“我还道你不喜欢这些热闹。”裴昭低笑,“你从前连入宫都不愿,这奉辰卫也不怎去。”

“哪有!我点了卯的好罢,只是他们都不在,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宁离振振有词。

他去奉辰卫点卯的那日只有大统领萧九龄在,原来其余人都被派了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差使。难道还要教他在原处等,等那些个奉辰卫回来,和他们好生寒暄一番?

他可是要在御前侍奉的,怎么能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等同僚上边?

于是心安理得的就回了来。

裴昭失笑:“你去了这些日子,怕是一个人也没认得。”

“青鲤不算么?”宁离只挑他的漏洞。

“教你去见崇文馆的先生,你一个道理也说不出,怎么在我跟前,歪理就这么多?”

宁离“哼”了一声跳下榻:“不与你说了,我要去赴宴了。”

一群内侍赶紧上前,替他换上世子服,裴昭哪里不知道,这是逃避着崇文馆呢?宁离躲懒得很,如今在他身边,也是教他亲身见识了。书斋中的游记都换了好些拨,还被宁离挑剔,这里不对,那里错了。说起山水之事头头是道,可要是教他去读那些经文讲义,不必说,立刻便是头痛了,手疼了,字也不认识了。

他生得就是这么个闲散性情,又有谁舍得将他拘着呢?

倏尔见得人自殿后转出来,一身大红麒麟的世子服,束着白玉冠。那翩翩少年身形俊挺,神采烨然,流转间顾盼神飞,竟不知是天上哪家小仙君,下凡到了天子明堂前。

一见得他,明眸焕彩,展颜一笑:“我先走啦!”

裴昭留在原处,目送他轻快走远,唇角不觉亦微微上扬,吩咐道:“去,使个机灵的跟着。”

早有内侍随侍了过去……

宁离走到文思殿前,脚步忽然间一停,只见得那大殿内两侧,案前早已是人头攒攒。原来是他来得太晚,这个时候,宴上所有人都到齐,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满殿王公,俱是正襟危坐的等着,谁知来的不是陛下,却是他?

宁离:“……”

他还能做甚?

自是昂然进殿去,大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前。

那也好找的很,除却上方的天子御案,如今空着的便只有一个。

宁离翩翩地到了自己桌案前,跪坐下|身,随意的打量过对面王公。

甚好,甚好,一个相熟的面孔都不见。

这也是寻常。自进京后,他在山间惫懒了那么久,谁家的帖子也不接,谁家的宴会也不去,若是这般还能识得许多人,那才是古怪呢。

忽然间有动静,原来是宗亲那处有人回过首来,宁离终于见得个不算陌生的,却是个粉|腻样貌、鱼目混珠面孔,裴晵簪缨佩玉,朱唇含笑,殷殷地朝着他举杯,一副甚是亲近的模样。

宁离只觉得大倒胃口,他立刻撇开视线,听得低低嗤笑,顿时微微侧首。原来杨青鲤就在他下方不远处,只是刚才不曾注意到。

“怎的现在才来?”杨青鲤低声问他,“我还道你又懒性犯了呢。”

按理他俩不该坐在一处,其余那些入了奉辰卫的王侯子弟都在更下面一些,这里离天子御案已经很近了,周围都是些叫不出名的宗室。

“沾了你的光。”杨青鲤道。

宁离:“……”

其实亦有许多人在打量他,这也是宁王世子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都道他是顽劣性子、恶名在外,如今一观,神容俊秀,行步如飞,风仪潇洒,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边上亦有人窃窃私语:“那便是宁王家的么?”

“可不是?圣眷盛重,如今正住在千里阁呢。”

宁离只当自己没有听到。

这十个里面有八个在打量他,剩下还有两个悄悄地看。宁离甚是无聊,含笑着,一个个点头看过去,他自落落大方,倒有人惊惶失措,便见那神色各异,有人惊喜,有人亲近,有人不悦……当真是世间百态了。

忽然又觉察到一阵目光,凝若实质般,紧紧将他盯着。宁离侧目看过去,发现正是个头发蜷曲的胡人少年。那少年瞧着年岁不大,清秀面容,一双茶色猫儿眼黏在他身上,那里间的惊喜与热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离有点儿发懵。

“……那谁?”

“你说的哪个?”杨青鲤凑在边上,悄悄看着,“那个卷头发绿袍子的吗?那是铁勒的二王子,唤作雅苏,就是如今这次来献国书的那个!”

他自满腹纳闷儿,浑然不知,那侧少年的心中,已经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天子设宴于文思殿,雅苏为宾客,自然是早早来了。眼见着案几前都坐满了人,唯有一方还空着。他原本还道,那说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谁知来的却是个风神绝丽的少年。

那少年眉间含笑,神采莹然,绯红衣袍愈衬容光慑人。雅苏呆呆地将人望着,与记忆深处的笑容对上,直到皇帝来了、三呼万岁,竟然都还在失神。

周围听得些窃窃私语,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现,他隐约捕捉的些字眼。

侧身示意,悄悄问宫人道:“那是谁?”

其实又何须问,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宫人道:“那位么?那是宁王世子哩。”

原来是沙州宁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听过的,据说这位宁王世子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十分得陛下宠爱,甚至在宫中都赐了居处。

只是雅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建邺遇见。

他喃喃道:“……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那宁王世子显然与他下方浅紫衣袍的少年相熟,两人时不时说笑。那一个雅苏之前是见过的,知晓他是叙州杨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卫当差。

他悄悄看着,见后侧有宫人不动声色上前,摆上了酥酪,想将酒壶撤下,却被制止。宁王世子似乎不允,宫人为难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了好些饮子来,放在宁王世子案上。

那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气性,朝着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谁?

雅苏顺着他目光移去,正见着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劝说意味。直面天颜乃是大不敬,若非顺着宁离目光雅苏绝不会看,便在这时,那位陛下轻轻投来一眼,眸光锋锐。

雅苏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东君大人

77.

那威仪迫得雅苏抬不起眼,立时便不敢再看,登时想起白日进献国书时光景,说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显然甚是宠幸这宁王世子,宫人来退、进出,无声且妥帖服侍着,天子案前的佳肴,悄无声息出现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却是不许多喝的。

雅苏无意间窥得这一桩隐秘,悄然而心惊。

他隐隐然间觉著有几分不对处,那不像是天子对宠臣,然而具体错在何处,却又察觉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没有坐多久,显然是不耐烦了,转身便要出殿。宫人不敢阻拦他,只是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雅苏心里微微着急,明知此时不是好时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满心满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红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顿时有些慌。

这是去了哪里?

宫人沉默,自然是不会给他这一介异族王子指路的。

雅苏略略忖着些,他定然是不耐烦这觥筹交错,想要躲着些闲。便抓住人问道:“从哪处可以去湖边?”

宫人与他指了路。

飞阁流丹,碧瓦朱甍,霭霭烟波掩映里,廊亭深处,正见一抹绯红颜色,那独自饮酒的少年,不是宁离又是谁?

雅苏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快步过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宁离原本是躲闲才到了芙蓉池边,他不耐那些繁文缛节,今儿一早已经消磨了耐心,如今在这八角亭中自斟自饮,也算酣畅自在。

只是这桑落酒,滋味还是寡淡了些,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这时他听见一道陌生脚步,正是朝着他靠近的,不知是谁寻来了此处。宁离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跃身避开,只可惜了这清静的好去处,哪知那人一开口便是一生激动的“恩公大人”。

宁离惊得手中的酒壶都晃了晃。

他似乎没有在建邺出过手、救过人罢?

转过头去,正见得身青绿衣袍,穿着的是个头发蜷曲的少年,一双猫儿眼满怀喜悦的将他望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凑到了他跟前来,小狗一样,巴巴地将他望着。忽然从领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坠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这个!”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坠,可怜极了的神情……记忆中终于翻出来个小孩,和眼前的异族少年对上。

宁离摆了摆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雅苏有一些失望,过了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意思,“都听您的,东君大人。”

宁离:“……”

宁离一口桑落酒才将将含到口里,这一下子直接给喷了,差点没给呛着气:“也、也别这么喊……”

也不行?

雅苏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这个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阳,灼|热,向四处遍洒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顾过的一个。

可见着宁离猛烈咳嗽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人这样称呼他。雅苏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那,世子大人?”

宁离:“……别叫我大人!”他这才多大呢!他记得眼前这少年,年岁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观察宁离的神情,自觉这一次终于用对了称呼,忍不住又轻轻念:“世子,当时您救下我就离开了……我没想到,原来您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离“唔”了声。

他那时一时心起,在商道上随意救了个满脸惊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铁勒王幼子呐?

当时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呜咽着说,是被家中兄长追杀……

唉,怎么又是一桩家产争夺大戏啊!

还是沙州好,没争端,没烦恼。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将自己烦恼的这一桩,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了。

宁离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样子,回去后过得还成?”

雅苏点点头:“您当时守着我,直到我父王的护卫来,他们将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认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来了,将他好一顿责罚。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邺的。”他简短的叙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邺?”

宁离“喔”了一声:“如今我在奉辰卫当差。”

雅苏纵然早就使人打听过,可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震惊非常:“您贵为东君,怎么还会在宫廷里当差呢?!”

宁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儿呢?

宁离摆摆手:“别提啦!”

他其实也颇有些惆怅的想,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答应了裴昭呢?

如今虽然不用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但多少担了个奉辰卫的名头,就算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时不时要过去点个卯。更不要说,萧九龄时常看他那眼神,简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苏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当真会入京。我以为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会来建邺的。”

“唉!”宁离也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想到了呢?”

这时节,湖上有风吹过,听见水波荡漾,宫灯晃动,枝叶摇曳。

一阵阵婆娑光景。

雅苏同情道:“建邺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宁离喝了口酒:“倒也不能这么说。”

依照他的身份,其实……其实这铁勒小王子说的也没错,这差他可以不当,甚至这建邺他都可以不来。从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实是有些为臣为质的意思,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没有哪一个会像宁离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还没到入京的年龄,便已经臻入无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师。

谁敢教大宗师贴身侍奉?谁又有那个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说出去奉辰卫、武威卫便如临大敌,怕是朝臣武将听了,一口气哽得都要续不上来。

大雍立国后不久,曾有番邦出过一位大宗师心怀仇恨,悄悄潜入意图刺杀,勾结逆党犯上作乱,很是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那时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怜那大宗师,被千刀万剐淩迟处死,可怜那番邦,也被铁骑踏遍,直接从舆图上抹去了。

故事听着皆大欢喜,但倘若太|祖没有那般超绝的武力,那结果如何……是很难想像的。

后来大宗师就不轻易来建邺了,谁想平白惹猜忌和争端呢。

宁离那时也不想来。

但阿耶惆怅许久,还是不曾拒绝使者,师父封了他的修为,说他修为要圆满,最好将人间一一体验过,竟然也希望他来。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当了差……

那亭子宽阔的很,雅苏也坐到了栏杆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扬,茶色的猫儿眼里,满是亲近与好奇:“世子,奉辰卫好玩么?”

宁离摇头:“不好玩,千万不好玩!”

雅苏喃喃道:“我都打听过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怜,便可以依照大雍惯例,去崇文馆或者奉辰卫。我父王已经向陛下恳请了,也不知我会被指去读书,还是去派去当差。”

宁离看他这愁苦模样 ,和自己入京那时也差不离,于是问道:“你想去哪一处?”

雅苏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个失落模样:”虽然父王从小就给我请了先生,但是教我读书,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比,他们读了那么多年书。”

宁离:“……”没想到这也是个学不下去的。

宁离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雅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然您与他说几分情,教我也来奉辰卫罢?”

宁离:“……”

宁离震惊:“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苏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观察,陛下一直将您看着,关心得很呢。况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人都踢了,把武威卫、奉辰卫两把统领的椅子抢过来做,也是使得的。”

宁离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雅苏唇边还勾着,浑然不解,难道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宁离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小心被人听见,参上你一本,到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苏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以后不许说这话了,听见没?”宁离叮嘱他。

雅苏连连点头,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是,我知道了,世子不想别人知道你身份,我以后定然守口如瓶,不往外边说。”

这会意好像也是个不太好使的。

罢了,罢了,宁离敷衍的点点头,差不离就行。

“世子。”雅苏唤他。

“作甚?”宁离瞥了一眼。

却见雅苏神秘的眨了眨眼,悄悄地掏出了一壶酒来:“我看您在席上没有喝得爽快,于是带了壶给您。”

宁离顿时精神大振:“孺子可教也!”。

那小王子得了他的允诺,听他说要一个人再吹一会儿风,喝一会儿酒,于是体贴的转身,高高兴兴的去了。

宁离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眼力见,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雅苏是一只小犬,只怕是得意开心着,尾巴都要翘了起来。

他喝了口雅苏带来的酒,甚是惬意,禁不住也翘起些笑容。

他还是很喜欢这般感觉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看见自己救下来的人过得也不错,没有被追杀的阴霾,认认真真为未来筹谋,那种满足感便更强了。

隐约间彷佛又听见脚步声。

难道是雅苏去而复返?

宁离又辨出来,这次是自己熟悉的节奏。

宁离又喝了口酒:“行之?”桑落酒并不烈,但他连饮两壶,面上已然泛红。

本应在御座上的君王不知何时来到这湖畔,正静静地将他望着,神容端雅,清华高贵。

“宁宁似乎与那铁勒王子相谈甚欢,是一见如故了么?”

宁离心道,他救过雅苏这件事,好像也不适合这时抖出来,不然又要被追问好多,于是含含糊糊应了。

裴昭面容隐在夜色里,只觉着彷佛是有些晦涩的,过得些许时候,微微一笑:“果然是少年情谊,一见而生了。”

第78章 蟹粉灌汤包 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78.1.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怎么觉着,不像是裴昭平日里语气。

宁离禁不住抬头要探寻,起身时晃了晃,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扶住。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耳边:“宁宁醉了。”

宁离哼道:“我没有。”

裴昭握着他的手臂,心中只道,那些个醉鬼,便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

忽然间,听到“啾啾啾”几声,细|嫩|脆脆。

怀中面颊晕红的小郎君便笑开:“芝麻糊?唔,你倒是会找……去,这个你不能喝。”

那白腿小隼冒出来个头,似乎试图去就宁离盏中的酒。但宁离自然是不会与它喝的,周旋了会儿功夫,便见得宁离手一扬。余下的桑落酒,悉数倾洒入了湖中。

粼粼波光,映着连绵宫灯,摇曳如锦。

小隼呆了呆,忽然生气,竟然是要啄一下。

只是却没能啄的下去。

被人大袖轻拢,一阵风来,珍珠似的身体便不由己的偏到另一侧,哪里还啄的了人?

宁离忽然支撑着要起来:“行之,如今你不能动武。”他已经问过了李奉御,更何况,便是宁离自己,又哪里看不出来?

裴昭随意道:“只不过用些巧劲儿,不妨事。”

他垂下手,仔细擦拭过少年面上的水痕,因为那鸟儿作怪,竟是溅出来了几点。

宫灯漫过水波,映得绯红衣袍生出圈圈涟漪,相触的肌肤温热,有若上好的羊脂软玉。

宴上喝了一壶,后来离开时又悄悄顺走了杨青鲤那壶。裴昭眼尖瞥着栏杆一侧,那空壶又是从何处来的?桑落酒后劲甚大,初时不觉,其实绵长得很。这三壶酒下肚,只怕人都糊涂。

但这时要与他说……却是说不通了的。

裴昭道:“今晚还要出宫么?”

宁离懒懒道:“不想动了。”

建春门外宁王府的旧宅是不曾修葺的,宁离只说自己不喜欢那一处,裴昭顺着他来,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只是城中宁王府并无私宅,裴昭说自己旧时有几处院子,也被宁离拒了。如此这般,再要出宫……竟是要打马出城,去山间别院歇整了。

那也未免路途迢迢。

他心道不若自己再赐一处宅子,只是选址在何处,得好好计较计较,断不能离宫城太远,最好是便于进宫才是……

裴昭道:“喝够了么?喝够了便随我回去……一个不瞧你就悄悄喝这么多。”

宁离眨眼起来,嘟囔道:“我只是脸上红罢了,你去沙州问问,谁不知道本世子千杯不醉?”

裴昭根本不信他鬼扯,凉凉将他看着:“哦?你敢当着令尊的面喝这么多酒?令尊舍得?”

宁离:“……”

这话说的,沙州人人酒量都十分可观的好罢!

只是被裴昭那样盯着,宁离撇嘴:“你怎么和我阿耶一样,行行行,你们说的都对。他也不许我多喝酒。”

宁离心里怏怏,心想就喝个酒罢了,还是这么绵软的,竟然也不成。眼见着裴昭似乎要送自己回去的架势,干脆一挥手:“回宴席去罢,上边儿的皇帝不在了,他们不找你么?”脚下抹油,一溜烟的跑的不在。

裴昭无可奈何,吩咐道:“世子今晚喝了酒,教人仔细伺候些。”

张鹤邻自然是称是的。

帝王在上,宴席间众人不免拘禁,也是天子离席后,这才热络松快。

然而裴昭又怎知,出来会闯见这样一幕光景。他站在湖边,凉风习习,心头不知怎的,却想起来雅苏看宁离的那个眼神。

那样的震惊,又那样的喜悦。

不仅仅是在这湖边,而是更早,在那宴席上。

铁勒王的小王子,显然,也是一位藏不住己身情绪的主。

当时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见如故,而是有旧,彷佛故人重逢的惊喜。而宁离目光淡淡,半点没有认出来,显然是抛之脑后了。

也幸好没有认出来。

若是宁离也认了出来,和那小王子欣喜叙旧……

裴昭自忖,大抵是没什么好气性的。

78.2.

宁离沉沉的睡下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亮,他拥着被子,身体懒散散的,不大想起来。听见外边轻微脚步声,似是宫人在小声交谈。

“世子还不曾起来么?”

“昨日宴上喝多了酒,怕是困倦的很。”

“……”

窸窸窣窣动静,似乎是回禀了,没有人敢进来惊扰他。他算了算日子,今天彷佛应该去奉辰卫点卯?但他也不是日日要去的,干脆明日再去罢……

就这么想了会儿功夫,忽然又听见外间脚步,这一次他听了出来。连忙要往后仰做些个假睡样子,但是一想自己装睡作甚?片刻已见得帐幔被掀起来,搭上的手修长如玉。

宁离眨巴眨巴眼,与来人对望。

裴昭还道他昨日喝了酒、如今仍睡得昏沉沉,哪知掀开帐幔,正对上少年睁大眼睛,浓密眼睫扑闪,那神情好生无辜。

安心之余,不免又有些好笑,裴昭在他一侧坐下:“既已醒了,何不起来?还赖在床上作甚,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

宁离这是头一番被他捉住,没想着还有这样一堆大道理,眼瞅着说不定还要念下去,连忙打断了:“是是是,我知道,我立刻便起来。行之你不去上朝么?可别误了时辰。”

裴昭轻轻瞥他。

倒是没说话,出了去,自有内侍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从里间出去,心想这时候裴昭应当已经走了罢?应该不会捉住自己再教诲了,哪知正见着人在外间坐着,随手翻阅着案上的书卷。

宁离小声问道:“陛下不去上朝么?”

张鹤邻辛苦地忍着笑:“陛下刚从前朝回来,听闻世子还未醒,怕是昨日喝多了酒,赶紧来瞧瞧,是否要请医官哩。”

宁离:“……”居然都已经下朝了!

早膳已经摆了一桌,俱是膳房用心做的,糕点粥汤,时鲜小菜,日日变换着,没有重复的花样。纵然窘迫了一阵,但很快也被抛到了脑后,完完全全的沉浸入了这美食之中。宁离夹了一筷子蟹粉灌汤包,吃的正香甜,察觉到一道目光把自己看着。

宁离疑惑道:“行之?”

裴昭端详他,刚洗漱完的小郎君,脸颊白里透红,剔透得桃子也似,彷佛掐一下都能留个印,满意道:“不错,气色果然好了些。”膳房果然用了心。

宁离顿时也无奈:“就那么点儿小口子,也用得着补气么。”

他想起来雅苏的请托,于是给裴昭说了一番。

裴昭笑盈盈将他看着,没有说允,也没有说不允,只道:“宁宁倒也学会给人走后门了。”

宁离:“……”

旁余宫人俱低着头,觉得这话听著有点子心惊的,宁离倒半点没察觉:“我也就只是一说,成不成当然是你拿主意,又不是定要将他塞进去。”如果为难,他回绝了雅苏便是,这点子轻重,他还是知晓的。

裴昭道:“那依宁宁之见,他能进奉辰卫吗?”

宁离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摸过他的根骨,怎么能直接论断。”

这话说得有一些老气横秋,使得裴昭都莞尔,一时间却想起来,那时在山间别院,自己将萧九龄派去,给这小郎君判断资质的旧事。那时宁离还满心不愿,萧九龄也只胡诌了些资质甚佳、浑然天成的话,来哄骗眼前的少年。

那时他只当宁离的师父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还生了好大一通气。可若那是厉观澜……

裴昭若有所思。

“行之?”

裴昭回神,含笑道:“旧例是各家子弟进京后,择出些优秀的入奉辰卫当差,若并非嫡系子弟、却也有上进心的,可参加比试,拔得头筹后也可入奉辰卫,不拘泥家世,只要身家清白便可。依照他的出身,自是不能直接进入奉辰卫,他若是想,下场比试一番也未尝不可。”

宁离好奇:“还有这么一桩?这又会选多少个?”

裴昭道:“少则三人,多则五人,没有定数。若是资质实在差劲,便是一人不取,也是有的。”

宁离震惊:“啊?这么严格?”

张鹤邻在一旁听着,心道陛下又逗|弄世子,究竟取多少人,那还不是圣心罢了。

裴昭漫不经心道:“铁勒王要教他去崇文馆,他自己倒是想进奉辰卫……若是他改了主意,那也不用下场,崇文馆里,自然有他一把椅子。”

并不凝望眼前少年,心道,又是谁教这铁勒王子眼巴巴的追出大殿,教他一心想去奉辰卫呢?

宁离说:“我看他读书恐怕不太成。”

裴昭轻哂,心想前日雅苏面圣、殿内对答之时,可半点看不出读书不成,只怕也是延请名师,精心教养过的。

他道:“宁宁从前见过他。”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宁离“唔”了声:“从前在商道上撞见过,他当时被人追杀,我瞧他可怜,便把他救下来了。”

裴昭说:“原来是救命之恩。”

宁离摆手:“只是随手。”听见裴昭说,那时在殿上雅苏他的神情,彷佛震惊得很,连忙道:“我没有告诉他姓名,只是隐在暗处,看他手底下人将他接走,便离开了。”

裴昭抚掌道:“原来宁宁是一副侠义心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含笑将人望着,宁离有一些窘迫,又有些得意,忍不住亮晶晶的看着他:“……你也觉得我做的很对罢?”

“自然。”裴昭笑道,“只是不知我有无荣幸,领略宁宁当年风姿?”

瞧着裴昭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宁离兴致勃勃,便回忆了一番,务必要将自己当年风采一一展现。

“我当时用手上剑,把他们脑袋都削了,你不知道我的剑……”

前边儿流利得很,只是说到关紧处有些卡壳,顿时停下。

“宁宁的剑怎么了?”

宁离当时用的剑是“朱明”,半点没有掩饰,那时已经是在他打了波罗觉慧后,“朱明”名声响彻于世,铁勒的那些杀手都认了出来,雅苏在一旁,是以也记下了。

可是如今,“朱明”不听使唤,召也召不来呢。

连带着东君,他一时也不好意思说了。

这其实是有一点令人恼的,正要说自己光荣事迹,结果现在好像出了点拐子,整的扯谎一般。

“宁宁?难道是当时凶险的很,你的剑出了意外?”裴昭眼眸关切。

“那倒不是……”

罢了罢了。

转念一想,裴昭不告诉他,自己就是皇帝。那他也不告诉裴昭,他就是东君。裴昭瞒了他多少天,他也瞒裴昭多少天,也要教裴昭吃吃被瞒的苦头才是。

第79章 松萝雪乳 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79.

铁勒使团悉数被安置在了鸿胪客馆。

雅苏晨间起来,听得外面好大一阵动静,他心中略微有些个猜测,当下也不去打扰,闭着眼睛闲闲的听着。檐下有人用铁勒语交谈,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怒意。雅苏听了一阵,没有忍得住,唇边露出狡黠笑意。

他施施然的走出门外,正好触上了霉头。

庭中正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与旁人交谈,几人俱是穿着侍卫服侍,只当中那人碧绿眼睛,一把络腮胡,看上去很有些年岁。

雅苏只当自己没听见也没有看到,自顾自的朝着另一侧走去。

今日无事,说不得便可以在建邺城赏玩一番,入京后惦念着要答覆天家,直到此时才能微微松快。

忽然听见有人冷冷道:“站住。”

雅苏充耳不闻,脚步快得很,径直转了方向,便要向另一侧回廊。

便这时,旁边忽然有两名侍卫冲上前,横刀将他拦住,为首一人语气里带着警告的意思:“二殿下,你还是听话些好。”

雅苏面上笑着,很有些乖巧的样子,然而脚下半点不停,直直朝着那刀尖上撞。侍卫迟疑,并不敢当真伤到他,一时连忙退后,收刀归鞘。

这一退就把路给让了出来,便这么点儿空隙,雅苏硬生生的走了过去,并不回头。

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叫你站住,你没有听见吗?”

雅苏心道,便是不站住又如何呢?拦又拦不住他,嘴上倒是这么硬。但是到底有几分顾忌,不想在鸿胪客馆里闹起来,于是敷衍道:“对不住,昨晚没睡好,今天我耳朵有些背?”

“没睡好?”那络腮胡青年冷冷道,“我听人说,你昨晚在宴会上过得倒是挺开心。”

雅苏听了,倒是真要合计合计了。他翘起唇角:“我又没有做亏心事,不负父王嘱托,见到了大雍陛下,如何不能开心?倒不似兄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你说,大雍陛下要是知道铁勒大王子并无通报,混进了建邺,心中会如何作想?”

那络腮胡青年勃然大怒:“你敢?!”

原来他正是铁勒大王子乌兰撒罗,只是不知为何改头换面,出现在此处。

雅苏茶色的眼眸将他盯着,道:“兄长这样将我拦着,我便是不敢也敢了,总归我行的正,坐得直……你有空朝我发脾气,不如快想些办法,去找你的好舅舅。”

话至此处,乌兰撒罗的面色极其难看。

两人在庭中对视,心里俱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年前大雍的使者入了铁勒王庭,只道陛下有重礼送来。铁勒王设宴款待,谁知那宴会上,大庭广众之下将木盒打开,却是二十五颗齐齐整整的大好头颅,犹不瞑目。

【纵然铁勒人生性骁勇好战,当时也被那血腥激得不少人吐了出来。】

大雍使者言辞款款,只道是有不轨之人乔装改扮,假作铁勒商团刺杀雍帝,所幸未曾得手,陛下不愿破坏两国之间关系,便教他们星夜疾行将贼子送了来。

当时铁勒王就变了颜色。

那晚宴会雅苏也在,只见得自己对侧的兄长面色变得极其难看,而铁勒王气得胡须发抖,还要好言好语招待大雍使者。当夜宴会散,自己这位大哥并不曾离开,听说铁勒王寝宫内,听得好大一阵动静,第二天再见时,乌兰撒罗脸上,赫然一个通红的掌痕。

他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的进宫去请安,原本与他也没有关系。国师不见了,兄长被打了,又怎么样?他只是个痴缠撒娇的幼子罢了,只会软语哄面色沉沉的铁勒王开心。

乌兰撒罗冷冷道:“果然是来了大雍,你的胆子都大了不少。”

雅苏不以为意:“哪里比得上兄长,不告而别,混进使团呢?”

昨夜宴会时候,乌兰撒罗悄悄去了城外翠灵寺寻人,果不其然,一无所获。翠灵寺内人去楼空,莫要说解支林了,甚至连原本在那处的番僧都寻不到踪迹,彷佛已经是一处荒废的庙宇。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雅苏的挑衅,不得不忍耐。但他从来都与雅苏不对付,到底是忍不住,讥嘲道:“我听说你昨晚两只眼睛都快黏在那宁王世子身上,人家走了,你也眼巴巴的跟出去……怎么,还想要巴结一番吗?”

雅苏原本脸上一直漾着笑涡儿,听到这话,那笑容消失了。茶色的眼睛里冰淩淩的,他敛了所有表情,与乌兰撒罗对视,两人神态竟然相似。

入京前皆有打听,宁王世子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炙手可热。只是这位一向无甚交游,便是请也请不到。

“还是说,你得了父王的宠爱不够,还想摇尾乞怜,结交沙州?”

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间通传:“二殿下,外面有人在寻你。”

雅苏道:“谁?”

侍卫道:“他说他姓宁,殿下听了便知晓他是谁。”

冷嘲出口,乌兰撒罗面色不善:“果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只要有根大|腿,你就跟乞食的狗儿一样冲过去汪汪。”

雅苏吐出一口气,并不生气:“有些人还不如一条狗呢。兄长,你慢慢去寻国师,我就不奉陪了。”。

宁离坐在外间等人,他出了宫后,便直奔鸿胪客馆。

铁勒使臣俱是胡人相貌,高鼻深目,头发黄褐蜷曲,那大雍话也说得很是生疏,想来是匆匆学的。他勉强听了些,倒是也不急,只坐着喝茶。

不多时,便见着个身着榄青衣袍的少年出来,茶色的猫儿眼,正是雅苏。那目光转过来,见得他时,登时就亮了。

“我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世子怎么来啦?”他见宁离正在喝茶,辨出些香气,笑嘻嘻介绍道,“这是松萝雪|乳茶,我阿娘爱喝的,用一撮松萝茶煮沸,掺了点儿羊乳,还撒了些烘干的橘皮末,世子喜欢么?”

宁离“嗯嗯嗯”,他是个没研究的,只要不苦,便是好茶。

雅苏大雍话说得流利得很,和旁余的那些铁勒人大不相同,想来也是下过苦工的。他望瞭望四周,有些为难:“世子,可以换个地方说话么?”

“自然可以。”

宁离猜测他大概是不想被旁人听到,当下答应了,带雅苏去了街上。

建邺城热闹的很,满城人流,熙熙攘攘,杂耍声、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雅苏东张西望,眼里满是好奇,被宁离被问到时,有些腼腆:“我从前没有来过大雍呢,还是第一次来建邺。阿娘以前与我讲了许多大雍的故事、风俗、景致,但是我都没有见过。”

宁离想起他娘亲是大雍人,不免心生怜惜,心道定要教他好好游玩一番,拍着胸脯道:“那你可问对了人。”

他进京时在这建邺厮玩过好长些时候,当下直接将雅苏带去了湖畔的醉仙楼。

湖光浩渺,烟光水色,楼下游客来往,络绎不绝,从三楼包厢居高临下,好一副江南山水景致。

宁离道:“你不是要去奉辰卫么?我替你打听过了,七日后会有选拔,只要报上名牒便可以参加,具体入选不拘定数……唔,入了奉辰卫后,通常还有一遭,大统领来摸骨。你要是能说得通萧九龄,资质教他见猎心喜,指不定也行。”

他思索了一阵,觉得可以曲线救国:“不如我想个法子,请他来给你摸上一摸。”

雅苏道:“一定要萧统领么?若真是探资质,我心中也有个人选。”

宁离:“谁?”总不能是薛定襄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你能帮我先看看么?”

宁离:“……”

差、差点忘了,眼前这位是知道他身份的。

宁离想想,似乎是这个理儿,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我从前都没有替人摸过,那可做不得准。”

雅苏弯唇:“我相信世子。”

他将手伸了出来,摊在了桌上,一双眼睛里满是信赖。

宁离:“咳。”说不得,得好好摸摸了……

他手指搭上,仔细探了一阵,回忆些口诀,问道:“你学过武么?”

雅苏点点头:“学过一些。”但是又吞吞吐吐:“学得不大好,还在明心境。”

宁离“咦”了一声,有些奇怪:“怎么会才在明心?”与他所触及的骨象并不太相符,难道是在家中耽搁了么?

雅苏道:“我拳脚功夫粗疏的很,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随阿娘弹曲子自遣,世子要听一听么?”

便取出一根芦管,轻轻吹起,曲调呜咽,缠|绵不绝。

那本应该是极萧瑟的音色,然而被他吹得,只有绵绵的思乡之意。曲调婉转着,是蕉叶,朱栏,藕花,玉簟。便是宁离这不甚听得懂的,心中都生出一股怅然来。他心想,雅苏的母亲只怕是江南人,清柔如水的。

一曲既毕,余音不歇,似要将人乡情都勾起。

宁离若有所思:“以音律入道么?”他知道有这样的法门,不过他自己学的不是这一遭。忽然间心中一动,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懂音律?”

雅苏点头道:“我勉强懂一些。”

宁离:“懂了!”这个表情,那就是很懂的罢。那他说不得可以问上一问?

“我正好想打听一首曲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完。

正这时,忽然有堂倌掀帘,笑容可掬着:“客人,有人送了你们一道菜。”

第80章 蕉叶炙 能称“殿下”的唯一一位

80.

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两人,雅苏有些好奇:“这也是建邺的风俗么?会给客人赠送菜肴?”

宁离也有些纳闷儿:“从前没听说过。”

倒是不曾拒绝。

堂倌将菜肴端上,只见得盘中一片翠绿,那蕉叶似方糕样裹住,唯有边缘微焦,呈现琥珀色泽。

堂倌笑道:“这道菜名为‘蕉叶炙’,是取未曾展开的蕉叶嫩心,用山泉浸泡变软待用。再取了鹿肉,用红曲米、蜂蜜、虾酱细细腌制后,蕉叶裹住,又用松针垫在陶瓮底,慢火炙烤而成。客人请慢用。”

将蕉叶拨开,露出其内的鹿肉,两人各挑了一筷品尝,那鹿肉色泽酱红,入口只觉得甘|嫩|肥|软,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宁离在醉仙楼里也吃过几次,倒不记得有这么一道菜。

宁离问道:“谁送来的?”

堂倌说:“他只说客人尝了便知。”

宁离:“……”

谁在这里故弄玄虚,他尝了以后怎么知道!教雅苏猜,也是猜不透,两人蒙头猜了一堆,俱是没有头脑。

管他呢,要是有心,自然之后会出现。

便在这时朝楼下望去,湖边柳树旁,宁离正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咦”了一声。

恰好那人亦是看来,微微颔首。

既然撞见了,也算是有缘。而且若果想如奉辰卫,带人提前去见见未来的主官也不是不可。

“走!”

宁离立刻带着雅苏下楼,只怕萧九龄跑了,而萧九龄仍负手立在原处,并不曾离开。

彷佛正是在等他们的。

宁离腹诽着,这位大统领不在宫中拱卫陛下,怎么还有闲心在外面乱逛,还正巧把他们给撞上?

却见萧九龄目光越过了他:“萧九容是你什么人?”。

那竟然是问的他身后的雅苏!

雅苏茶色的眼眸中浮现几分茫然:“萧九容?我不认识什么萧九容。”

是么?

萧九龄端详着眼前这位异族的王子,他的发色浅褐,也不如其余铁勒侍卫那般蜷曲,五官也略略柔和些,或许是传承自母族的血脉。使团进京前那数据早已是熟谙于心的,铁勒王幼子的母亲,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那茫然不像是假的。

可他在楼下听到的曲子也不是假的。

稚弟擎盘,蕉叶裹鹿,嬉撒崖霜屑。旧时音调,他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听见。

萧九龄缓缓道:“谁教你的这首《永遇乐》?”。

宁离入宫后,闲来无事,先去了校场。果然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们都齐聚在一处,闹哄哄的,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事务,大统领不在,没了管束,一个个都都放松得很。

远远有人将他瞧见,招手喊他:“阿离!”

也不管其他人了,亲亲热热的跑过来:“你居然还过来了?我以为今天你又溜了呢。”

宁离“咳”了一声:“我在天子近前侍奉,怎么能算逃班呢。”

杨青鲤点头:“是,是,我都知晓的,你在侍奉陛下。”

宁离:“……”这语气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他先前在想以音律入道的法门,说不得可以向杨青鲤请教一番,只是看着当时在湖边的场景,恐怕已经是用不上的了。

他说:“你听过《永遇乐》这曲子么?”

杨青鲤道:“自然。”

宁离又道:“那这曲子可有与蕉叶相关的?”

杨青鲤冥神细思,随即作罢,诚恳道:“不若你去崇文馆问问?”

宁离:“……”可别!他对崇文馆敬谢不敏!

来奉辰卫之前裴昭还又问过他一次,要不要去崇文馆上学,这样不必当差,只考校些功课……宁离连忙拒绝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

杨青鲤道:“崇文馆里也有厉害的琴艺先生,你可以去请教一番。我虽然懂些音律,但叙州的调子,都是我们那边唱传的,到底和建邺不一样。”

宁离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罢了。萧九龄说向他借借雅苏,想必那借,应是很有一些渊源的,这不,宁离将雅苏借出去,自己又一个人了。

“你们俩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旁的那些少年郎君们凑了过来,笑吟吟的也给宁离打招呼,“我们正在演练雁形阵,宁世子一会儿要来么?”

“雁形阵?”宁离有些糊涂。

杨青鲤道:“唔,今日是要演练阵法的,也不拘着人数,你来之前我们刚演完一节,正好歇歇。上午演练就算结束了,下午要去读兵法……”他朝凑来的人摇头道,“去去去,边儿去,一会儿该去用午膳了,哪儿还有力气再来演练。”

显然,杨青鲤在奉辰卫里过得不错。宁离本是与他一道过来,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影也不见。杨青鲤却没撤,勤勤恳恳的上职,亏得他脾性好,天生外向,很快就和这些年轻人打成一团。

奉辰卫里虽然有许多世家子弟,但一入宫城,便是天子侍卫,并不许再叫人伺候。从前前呼后拥,此刻却只得自力更生。

冬日虽然晴朗,但校场空旷,一阵阵风扑刮过来,吹得面皮发冷。

“唉,今儿风怎么还这么大……”

“今年雪下得久哩!冬天来得晚,这不去得也迟。”

“下午兵法是哪位先生来讲?”刚有人问,立刻有人笑道:“你 怕是半点没听!哪儿有什么先生过来,是要我们去崇文馆的!”

“先填填肚子罢,不知道今天膳房又做了些什么菜。”

“甭管,铁定没滋味!”

一群年轻人嚷嚷着,结队朝着校场外走去,笑笑闹闹。宁离觉得新鲜,便也跟在一路,他自来了奉辰卫后,还是头一遭和众人一道去用膳。然而出去了却见笑闹声微静,宁离正奇怪,转眼看见一个深青衣服的内侍,正候在道旁。

那脸目并不陌生的,宁离认了出来,是在式干殿里当差的内侍。

小内侍张望着,似乎在寻什么人,见得他时,面上顿时一喜,连连唤道:“世子殿下!”

在场的世子有很多,一根树枝掉下来都能砸到七八个,但是能够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位。

众人无声,如水波般让开,早将那条路让出来,却悄无声息的观察着这处。

那小内侍道:“陛下知道世子今儿入了宫,体谅您辛苦,特意让您过去一道用膳呢。”

宁离微微一愣,看向一侧,杨青鲤冲他点点头道:“快去罢,别教陛下久等。”

眼见着那小内侍将宁离请走,余下的众人窃窃私语,颇有些艳羡。

另有人道:“他辛苦了什么?这不刚来就在边上站了站。咱们演练了一上午,他可是场都没下呢。”

“那你去和他说?你有本事生的他那个好爹?怪你家祖上没挣来个王爵?”

这是有些看不惯的,便吵起来。

但哪个不知道呢?

这位宁世子来自于沙州,路上便拖拖沓沓的走了三个月,入京后又把时家二郎打了。那可是天子外家,陛下也没怎么生气。虽说小惩大诫一番,关进净居寺教他反省,可开了年,便直接将他放进了奉辰卫,连选拔也不曾经历。

“你猜他如今住哪儿?陛下教人重新收拾了千里阁。”

有那些个懵懵懂懂的问千里阁是何处,自然又有晓得的解答,那是从前宁王宁复还入宫时的居处。

竟是比照当年元熙帝待宁王了。

一时间众人都默然。

这如何比得了呢?他们都在奉辰卫里勤勤恳恳当差,唯有这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什么去陛下近前侍奉,听那小内侍的话,这不是出宫去玩耍了一番么,陛下居然还体谅他辛苦……这是辛苦在了何处?真辛苦的是他们罢!

忽然有人讥笑:“可惜他自己没本事,太过于无用。”

杨青鲤停下脚步,冷冷的看过去,那嘲笑的人迎着他目光,后退一步,一时间竟然不敢对视。

谁不知道杨氏的世子与宁离交好?他父亲杨青鲤亦是入微境巅峰,与两位大统领一般。

杨青鲤道:“有功夫多嘴饶舌,不如自己回去多练练。”

无人敢应答……

宁离自然不知道这一番争端,他脚步轻快的随内侍过去,发现并不是去式干殿,不免有些疑惑。

小内侍连忙解释道:“陛下与朝臣议了事,如今是在两仪殿等您呢。”

入殿后内侍们正在摆膳,宁离施施然的过去,也没凑到裴昭跟前。那案上摺子堆了老高一摞呢,他明白得很!他才不会凑过去,张望些什么政事奏摺呢。

瞧着裴昭并未批完,那朱笔悬着,似乎在凝神细思。

宁离不敢打扰他,便站在一旁,但又甚是无聊,忍不住将人张望。

他不去看摺子,看人总是行的罢?

裴昭已经不是晨间唤他起来时那一身,眼下换了身常服,浅淡的山青色,教人想起来缭绕在皑皑白雪间的烟岚。他袖子微微垂落,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此时正提着笔,五指修长,指节泛着微微的白,那是因为手上用力而浮现的。

……行之一定写的一手好字。

宁离胡思乱想到。

忽然听着一声低叹,他回神,却见裴昭已经将笔抛了,转来的目光似乎有几分无可奈何。

宁离道:“诶,行之,你批完啦?”

裴昭叹道:“有人在侧打扰,批不下去了。”

宁离顿时觉得好没有道理:“我只将你望着,又没有过来掰你的手!”

裴昭心道,那也没甚么区别。被人灼灼的望着,那目光犹如实质一般,宁离大概半点也不自知,还咻咻的这般无辜。

“不是去与铁勒王子玩耍了么?怎么还记得入宫?”裴昭淡淡道,“我听说那铁勒王子吹得一首好曲子,很是动人呢。”

宁离知道裴昭派人跟着他,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那你怎么不知道,萧统领把他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