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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银耳盅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71.

那殿中一时安寂了,片刻后,终于听到人开口,瓮声瓮气的。

“行之是你的字,还是你的名?”

裴昭如实答道:“阿翁临去前,替我取了这个字。”

又听宁离道:“那你原本唤什么名?”

裴昭仔细看着他神情,道:“我单名一个‘昭’,也是阿翁所赐。”

“哪个‘昭’?”似乎不死心的确认。

“昭昭若日月之明。”他并未多想,自幼听惯的文辞脱口而出,心里忽然却一震,不觉凝望着眼前的少年。

裴昭从来都是惯读诗书的,只是相逢至今,他竟从来都没想起过下句,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巧合。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1]纵然知晓十有八|九是自己多想了,这一下也没禁得住,说好的是教宁离发问,自己却忍不住问了:“宁宁的名,又是哪一个‘离’?”

宁离回答得直白,也甚不解风情:“离别的‘离’。”

于是裴昭那点子摇动的心旌,便立时被扼住,连一点蔓生的枝桠也被掐掉了嫩芽。他心道自己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一般,为了微不足道的巧合而欣喜,而对侧的那人还眼眸澄澈,无知无觉。

一时间只得苦笑。

他知晓宁离当初进京时,甚至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换了一位,更知晓宁离后来为了弄清这个乌龙,仔细打探了一番……因为那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

天子裴昭,时年二十又三,如今御极,恰是三年。

宁离不可能再懵懂不知。

那少年原是在他怀中,拭泪时半跪在榻,此时垂着头,望之只见雪白下颌。

揭开身份后,两人一时间都无话。

裴昭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将人头抬起,到底是作罢。慢慢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去岁以来,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宫也有异动,于是便做了番设计,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牵动了旧疾,医官说温泉养生,所以才去山间别院休养……也没想到,你刚好就在那处。”

“那时你走丢了鸟儿,夜里寻过来,我当时对外称还在宫里,并不愿声张,所以才用了化名。后来知道你不喜建邺,也不想入宫,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会将你吓住,便那样与你交往了些时日。”

“只是与你相交愈多,亲近愈深,我又是隐瞒在先……便更不知该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这浮生半日闲,到底是偷来的。

他叙述完这一节,宁离仍是低着头不肯吭声,唯有胸膛微微起伏着,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绪。

裴昭心里叹息,只怕这少年心中,着实是气得很了。

他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会暴|露,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隐瞒下去。恰巧 宁离入京的时间点很妙,赶上了他被设计被刺的节骨眼儿,尔后又是年下辍朝,是以暂时不用面见天子。

只是,宁离能够拖着一天不进宫,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进宫。

裴昭瞒得住一时,又哪里瞒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愿罢了。

小郎君活泼又爱笑,对他亲昵又亲近,满心腔都围着他打转,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从没有人教他这般合意。

于是放纵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后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对。他希望自己就是宁离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这个,禁宫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闲谈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对建邺的不喜,更明白他对故乡的渴切,生他养他的,是沙州的驼铃、胡杨、明月。

建邺风景纵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将这钟灵毓秀的小郎君养得灼灼皎皎。

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谁肯轻言别离?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

裴昭按捺下心中牵扯的痛意,低声问道:“宁宁还想离开建邺吗?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于是他自苦一般的又复述道:“你想吗?”

那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问得出来,扯得胸腔作痛,仍还平声静气,好像不愿也不舍的那个并不是他。

“不用担心那些祖宗规矩,也不用去想什么前朝旧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会有任何隐虞。死人没有活人大,他们也不能从地府里跳出来拦着。”

少年实在是太过于沉默,以至于裴昭都说起了俏皮话,只是想教气氛松快些,教他开一开口,说一说话,无论是什么,无论是怒、是斥、是责,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的惩罚他。

宁离终于开口:“我不会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动,即便知道或许宁离接下来的话并不如自己所想,却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声,语气仍旧温和:“宁宁是怎样想的呢?”

宁离抬头,终于直视他,漆黑的眸子单刀赴会:“你可愿随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他设想过的回答有许多种,或怨怼、或生气、或失望,但从没有哪一种,会是这样的邀约。

大概是他着实是失态了,宁离眼眸明亮,彷佛是气着了,咻咻逼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明知道你病成了现下这样,还会不管不顾,抛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宁离一直牵挂着他的痼疾。

那双眼眸因为愤怒而明亮,蕴着未褪的水光而发红,几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将他瞧着,他本该解释,本该宽抚,却禁不住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笑得牵着肺腑隐隐作痛,却还止不住。因为着他的笑,宁离微红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宁宁,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这样用的。”

宁离满不在乎:“我不管,我没读过书。”

是的,他当然知晓,宁离不通诗书,不然换了翰林学士,早在他说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时,便能顺畅的对答下来。

可占据他满心满眼的,就是眼前这个不通文墨的小郎君。

他第一次见时就知道了。

裴昭含笑道:“你要我随你去白帝城……见你师父吗?”

宁离咕哝:“想见就见,不想就不见,天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又去哪个海钓鱼。找他作甚,找也找不见……孙大夫在白帝城,请他给你看看。”

裴昭“嗯”了声:“是孙妙应么?我从前听说他失足跌下了悬崖。”药王已久不见踪迹,寻访的名医里,说起也都是叹的,阖宫上下,都以为他已逝世。

宁离说:“跌下去又没跌到底,我把他拎上去了。”他认真道:“行之,他以前能治好我,也一定能根除你身上的病。”

他一心一意的谋划,干净而纯粹。

裴昭望进漆黑的眼眸,有那一瞬已经意动,可到头来,吐出的却是另外四字:“我不能去。”

天子居九州之大,当神器之重,自该在帝京坐镇。何况如今时局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罗网已设,如何能轻言离开?

那小郎君自是不依,登时间横眉:“你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宁离顿时更加气了,只恨这人不知道好好保全自己,都病成这样,还念着那些个朝堂时局,当真是想把自己熬的油尽灯枯么?

他一旦生气,也不说话了,抿着唇拍掉了裴昭的手,自顾自的点起了碧海燃犀灯,重新悬挂在幛幔上。期间几度看到裴昭欲言又止,也不去理他。

“你就和这些宫务过一辈子罢!”。

“陛下,这是……?”张鹤邻悄悄进来,“奴婢彷佛见得,宁郎君气咻咻的出去了。”

裴昭苦笑:“惹到了他,正恼着呢。”

陛下隐瞒身份这一桩症结,张鹤邻也是知道的,眼下人都在式干殿里,瞒也是瞒不了。便道:“陛下哄哄他,世子向来心软,想来要不得多久就会回心转意。”

裴昭心道,他何尝不知道呢?

这小郎君,气头来得快去的也快,惯会自我排遣,但这一次瞒着的不是小事。裴昭不是看不出来,宁离问了他名字后,就再也不纠缠在身份上了。那并不令人觉得欣喜,反而是生出恐慌与害怕,少年隐隐然间的回避,要躲开到几时呢?后来一怒着出了殿,只怕也是心里复杂,下意识要避开。裴昭不忍,也没有拦,由着他去了。

那么他要想办法去哄宁离吗?

哄得他留在建邺,还是放手,任凭他海阔天高。

裴昭慢慢思索着,吩咐道:“教人看着些,眼下宫里乱,莫让人冲撞了他。他若是想出宫,便由着他去……等等,是朕忘了,先送些吃食给他,他一早起来,只怕什么都没吃。”

“得令。”。

此时天色尚早,宁离心烦意乱的出来,坐在侧殿的书斋里生闷气。

窗外雪停,红墙碧瓦,宫阙巍峨延绵不见尽头。

他怎么也没想着,自己再度入宫,竟是眼下这般处境。

宫人们摆上了糕点汤羹,一样样皆是精心准备的,味道自然不同寻常,宁离腹中空空,确然也饿了,可夹了块水晶糕到口里,明明是喜欢的软糯味道,却有一些食不知味。

他好像有一些失态了。

刚刚那……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了罢。

自己冷冰冰的走了,把行之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那里,行之本来就还病着,还要与他解释……打住!打住!明明是他隐瞒在先!

宁离垮着脸,食不知味的咽下了口里的糕点。

他看了眼案上,鱼片粥、银耳盅、琥珀酱蹄冻,还有些花样百出的酱菜,脆嫩爽口。

和他被幽居在净居寺里时一样尽心。

怕寺中饮食清淡,不合他的口味,于是日日换着花样,遣着张鹤邻送来。

更早前他夜探宫城,将奉辰卫都惊动,也是被轻轻巧巧的按了下去。那夜里他慌不寻路,误打误撞摸到了皇寺禅房,裴昭与他抵足而眠的样子彷佛还在昨日。

宁离不是傻子,只是从前没有往过这方面想罢了。

蛛丝马迹有那么多,一点一滴,触目惊心。

原来行之不是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九重丹阙上的天子。

难怪解支林要刺杀他。

自己入京的那一日,是闯见了滁水河畔的那场刺杀罢?那便是行之说的引蛇出洞吗?

那时宁离看不惯这卑鄙暗算的小人行径,出手将解支林击溃,他没有想到,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裴昭。

不,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裴昭,他没想过,那是御极海内的天子。

可裴昭瞒着他,有坐、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吗?

没有。

他与时宴暮起了冲突,时宴暮被按着头道歉。他不想进宫,宫中便一直没有传召。他想要看《春归建初图》,于是宫中的秘藏,便到了他的案上。

甚至他伤心落魄时,裴昭还说了自己的旧事做开解。

……若非是这一次裴昭毒发,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自己闯入宫里来,恐怕还在那山上过逍遥日子罢。

而他赶来之前,还在别院中折梅。

宁离搅动着手中汤匙,雪白的粥羹荡起一圈又一圈浅浅涟漪。

那时归喜禅师面色有异,问他知不知道裴昭身份,他胡乱搪塞过去了。

禅师定然是早就知晓,是以才有此问。

唔,他当时还警惕得很,生怕这老僧是要挑拨离间。

归喜禅师还与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什么分桃的故事……

宁离心口一跳。

汤匙晃荡,险些没有拿稳。

他做贼似的喝了口鱼片粥,教那香糯的粥羹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生出了一点子疑惑。

可行之看上去,也不怎么想将他留在建邺嘛?

第72章 蔗汤 嘴唇晶莹,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72.

难得天光好,窗棂外,日头照得雪花晶莹,琉璃瓦片上有薄薄的光,彷佛也添上了几分温度。

裴昭问道:“宁宁呢?”

张鹤邻道:“还在书斋里,听底下人说,在看您的脉案呢……哎,都说世子不爱读书,看来也只是没遇着教他用功的地方罢。”

裴昭唇上不觉露出些笑意,又觉得有几分不庄重,旋即收了。

这时候外间有人通传,原来是到了每日请脉的时候。

李御奉手指搭在裴昭腕上,久久不曾言语,老皱面上,也现出些琢磨神情。

裴昭倒是已将这样子看惯,心里边平静得和水似的,问道:“如何?”

李御奉问道:“这两日陛下还觉得冷吗?”

裴昭道:“不觉得,只些微有点子困乏。”

又问是否有胸闷、惊悸、气结郁滞等症状,裴昭皆是一一答了。他并不是那等子讳疾忌医的人,只不过从前意兴萧索,也惫懒得很,只觉是徒做无用功,如今心境却有了几分差别。

他唯一沉吟道:“此番醒来后,朕自觉胸中比从前松快了些许。”

李奉御点点头:“正是,碧海燃犀灯传闻可解世间百毒,从前臣等用错了方法……如今教世子点来,果然对陛下|身体大有裨益。”心中其实还有一番感叹,从前只道是陛下的病无药可医,若是早知这法子,恐怕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境地。

总归现下裴昭的身体,比以前毒发时候要好上许多,毕竟不需要再用那些个毒物来以毒攻毒。饮鸩止渴,哪里能够长远?

只是却还有一桩。

“从前陛下都是用剧毒之物来镇黄泉竭的毒,纠缠太深,已经入了肺腑。如今黄泉竭被压制,还要想个办法,把从前那些沉积在体内的毒都拔出来……不然,黄泉竭毒性弱了,又怕那些奇毒再作怪。”

裴昭垂目,望过自己手掌,五指苍白而无华,那并不是很康健的颜色。

此番听李奉御这般说,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这跗骨缠身的毒,哪有这么容易就解掉呢?

“怕是还说漏了一遭,还有朕所学功法反噬。”

“陛下所说的是。”李御奉颤巍巍道,“只是那……便更是微臣力有不及之处了。”

裴昭道:“可有痊愈之法?”

一时殿内安静着,没有人应答。

老奉御抱着医箱下去了,只说还要再多翻翻古医书,张鹤邻轻抹了把汗,还好陛下的性子,并不是随意牵连旁人的,若是换了先帝……那只怕又是几条人命。

无论如何,陛下此番又重有了求医之心,那也是好事,总比那会子在两仪殿里枯坐,说什么年寿不永要强。

张鹤邻道:“陛下,奴婢有个想法,何必拘泥于宫里,大江南北,也有杏林好手,说不定便有些个卧虎藏龙的呢?不若开杏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从前也劝了几番,但裴昭只是不允,如今瞧着,或许可以再劝上一劝。

他只盼裴昭转了心意,却见裴昭手指轻轻叩击着,彷佛有些难以决断,忽然说:“孙妙应没有死。”

谁?

孙妙应又是何方人物?

张鹤邻脑子停了半拍,霎时就转了过来,登时间喜上眉梢:“当真?药王原来还活在世上?那敢情好,陛下,咱们快快将他请进宫来,有药王出手,陛下的病定能不药而愈。”

裴昭轻轻一哂:“你请不来他。”

张鹤邻顿时急了:“那怎么会呢?奇珍异宝、高官厚禄,不怕孙妙应不动心。就算他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便想法子去求他,金石所致,精诚为开。再者,医者仁心,他定不至于见死不救……若是他再不肯,便是五花大绑也得给他绑过来,奴婢看萧统领就很合适。”

这都什么话?前面听着还算正经,后边就只剩荒唐。

裴昭道:“你便是将九龄与定襄两人都派过去,恐怕都不成。”

张鹤邻听他语气不赞同,立刻道:“奴婢只是知道孙妙应还活着,高兴得糊涂罢了,哪里会真想用这等野蛮法子。”但他心里确然是这样想的,若真不愿意来,便付诸武力,威逼利诱,也得将人带来。

裴昭不置可否,只摇了摇头。

张鹤邻忽然间醒悟过来,没忍住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确实糊涂。暗卫寻访那么多年也没听到个消息,怎么突然陛下就晓得了孙妙应还活着?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人告诉的陛下,难道还用再问?

他小心翼翼道:“陛下,恕奴婢多嘴,孙妙应可是在夔州?”

裴昭颔首。

张鹤邻心下微松,连道果然,一时笑道:“那就请宁郎君卖个面子罢。”

裴昭斜睨一眼:“你倒机灵。”并不曾否认。

张鹤邻嘿嘿笑了声,心道原来是宁离的渊源,以这位小郎君对他家主君上心的程度,那必然要去请孙妙应出山。愁云惨雾许久,如今竟然当真拨开阴翳、见得一线生机,心中激动,说不得眼眶都红了。

裴昭皱眉:“宁宁成天落泪也罢了,你怎么也哭上了。”

张鹤邻赶紧一抹:“奴婢心里高兴,心里激动……没忍住失态了,陛下。”。

书斋离内殿并不远,裴昭过去时摆摆手,于是底下人皆无声行礼,并不曾通传。

有那些个不长眼睛的内侍跟着要过去,一把被张鹤邻给截住了。

等裴昭走进书斋,却见案前空空,不见的人影,走得近了时,鼻端却嗅到一段熟悉味道。那药香清苦的很,他目光自案上堆栈的卷宗扫过,心中大致有了数,只怕是自己历年来的脉案,都被取来堆在了这处。

绕过桌案,终于拨云见日,原来那传闻中正苦读脉案的小郎君,此刻正躺在窗前卧榻上,耳侧听得绵长呼吸,显然是睡得熟了。蕉红的袍子胡乱散着,脸上一卷病案斜斜覆着,还有只手也淩乱的垂在榻外,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榻边搁着一方矮几,上边摆着几样果盘与水晶杯。果子不曾动过,但杯中的蔗汤已喝了一半,不过早冷了。

日光晴好,他倒是躲懒,睡在这一处晒太阳。

裴昭心中啼笑皆非,心想果然读书还是太难了些。又道这伺候的内侍太不尽心,怎能教宁离在这里睡着,如今隆冬,纵使屋中烧着地龙,也要小心受了寒气,头痛脑热。他亲自取了毯子给宁离盖上,也不曾把人叫醒,便在一旁坐下。这时候,只觉得那病案书页微微晃了晃,再一看,原来是宁离轻轻侧了个身。

他听着急促了一瞬的呼吸,不知道怎的,忽然促狭之心起了。起身捉了宁离的手臂放入毯子里,又亲手取走了少年面上盖着的病案。

果然见得那卷翘眼睫,轻轻颤了颤。

宁离生得极明艳的一张美人面,此刻雪白面上,双颊晕粉,好似霞染,嘴唇晶莹,微微张着,讨吻一样,可怜又可爱。

裴昭原本是要作弄人的,然而此刻心中那想法烟消云散,反而生出另一般心思。倾过身去,将少年尽数笼在自己气息里,手指碰过丰|润鲜妍的嘴唇,这一下,原本乱了的呼吸彻底停了。

到底是心中不忍,裴昭一触及分。

眼见着少年双目紧阖,还在装睡,心道不若就走开,也别把人逼得太紧。然而起身走出几步又改了主意,旋即回来坐下,彷佛自言自语道:“果然日光醉暖,我不若也来赏鉴一番。”作势也要上那卧榻。

终于听得那呼吸一变,少年嗔道:“行之,你作弄我!”

“何有作弄?”裴昭端然正经道,“我不过效仿宁宁罢了。”

宁离瞪他一眼,水光漉漉,翻身要起来,却是起的急了,猛地一阵头晕。裴昭见状扶了一把,教他稳稳地坐着,含笑道:“怎么不回床上去睡?就在这里困着,小心着凉。”

宁离原本还要再和他争辩,听得这句,顿时一阵阵心虚,小声说:“我看脉案呢。”

裴昭也不拆穿他:“是么,那宁宁可有心得?”

这可把宁离问住了,他自告奋勇看病案着实是看得头晕眼花,林林总总的方子、脉案,终于撑不住把自己看睡过去了……还被人抓了包!眼下人就在边上等着!

那笑吟吟的将他看着,看得窘迫又要起了。

恶向胆边生,立刻先告状,气汹汹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摸……摸|我嘴巴!”

话落出去,就见裴昭眸色深了一分,但好像又只是自己看错。

裴昭心想何止是想碰,他其实是想咬呢!但这话自然是不会与少年说的,只笑着道:“那病案写得久了,纸脆的很,我看有碎屑落到你嘴上,想给你拈走罢了。”

“真的?”宁离十分狐疑将他望着。

“自然是当真,我还会骗你不曾?”

宁离“哦”了一声,觉得自己是该心安,但不知怎的,好像又生出来一股失望。但这失望也忒古怪了,好像他盼着裴昭真的……过来一样。

打住打住。

还是秉持自己诚实的美德罢。

“好罢,其实是我看着犯困……这病案好难啊!”

裴昭捡起了发黄的册子,随手翻了翻,放在了一边:“都是些陈词滥调,其实也没得什么好看的,你也不必折腾自己。”

他侧首,见宁离托着下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心下柔软。伸手探向宁离面颊,见少年一退,似要躲避到底还是没躲,乖乖的在榻上坐着,只是在他抚过鬓发时,生出一缕疑惑。

裴昭翻手,指尖一抹薄薄纸屑。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他。

宁离拈过他指尖,呆呆道:“哦,真的有纸屑呀!”

第73章 蜜瓜 啊,美色误人!

73.

裴昭但笑不语。

却听宁离说:“我想好啦,你不去白帝城就不去罢,我写信请孙大夫来建邺。”

话落下,正对上裴昭幽然眼眸,那目光有些奇异:“你不回沙州了?”

宁离瞪他一眼:“我早就说不回沙州了。”

裴昭又问道:“那白帝城你也不去了?”

宁离好生奇怪:“你不去,那我回去作甚?”

两个问题下来,就见裴昭长眉舒展,唇边带笑:“那宁宁……是还愿意留在建邺吗?”

宁离见裴昭这么说,气得瞪他:“你过分!你明知故问,哪有你这样的……你还问我,你再问我真的要回沙州了!”

裴昭心怀舒畅,笑意款款,只觉得眼前人无处不可心,便是那晶亮的眸子也格外生动。他抵住了唇角,道:“既然宁宁留在了建邺,那有些章程也要提起了来。眼下还在年中,开了年,就去崇文馆听课罢。”

宁离:“……”

宁离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都留下了,你就这样折腾我?”

这怎么能算是折腾呢?

裴昭望着他气得亮晶晶的眼眸,悠然含笑:“按理你本就该去崇文馆进学才是。我原是想给你找一个先生,不过那时选的人如今看来,并不太合适,须得等我再挑挑,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宁离:“……”

宁离:“一定得去?”

“宁宁不想么?”这话也是明知故问,果然见得宁离的脑袋摇得似拨浪鼓,那样子跟有洪水猛兽似的。裴昭忍俊不禁,状似沉吟,终于退了一步:“好罢,既然宁宁这样不想去崇文馆,那便去奉辰卫罢。”

宁离:“就是你那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刮风下雨都要站岗值守,一年都找不出来一天休沐的奉辰卫?”那谴责的眼神好像他是扒皮一般。

裴昭:“……你听谁说的?倒也并非如此,奉辰卫十作一休,节令时也有假期。”

宁离撇嘴:“我不去。”

他知道各地世家入京,不是入崇文馆就是进奉辰卫,也知道自己这讨价还价属实是有些……没眼色了。可是从前可以不去,为什么以后不可以?裴昭都那样纵着他,就不能再纵一些么?况且,他都愿意留在建邺了,已经很大度了好罢。就连来这建邺,那也是师父发了话,不然他来都懒得来呢!

宁离决定给裴昭看看自己的决心。

他不想做的事,就没有人能逼着他办成。

外间似乎有内侍进来,放置下了些什么物事,他也坚决不去看。

“张嘴。”

“啊?哦……”

只是有人偏不看他的眼色,亲自动手送到了他的唇边。这都送上门来了,再不吃就有点没道理了。宁离张嘴,脆生生,甜丝丝,汁水充沛,恰好解了口中枯燥。只是这味道……

宁离一扬眉:“沙州的蜜瓜?”

裴昭点头:“是,年下刚送来的,就你嘴刁。”

宁离心道,他这算什么嘴刁,他从小吃到大的好罢。

只是这一旦开了口子,就没法再沉默下去。这蜜瓜被十分殷勤的喂到嘴边,又迎着裴昭软意温存的笑容。日光熹暖,情致融融,宁离迷迷瞪瞪的想,啊,如果行之真的想,那他去点个卯也不是不行……

“是么?”耳边听到开怀笑声,“那便一言为定了。”

宁离:“……”等等,什么一言为定?他没有!

裴昭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观宁宁品格端庄,定然是君子。”

宁离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句子来。他要嚷裴昭又诓他,可那话,却是他自己不知不觉时说的,还怪不到别人头上。现下还给他戴高帽,他若是不去,岂非不是君子了?

“这蜜瓜甜么?”

“不甜!”直接口是心非,硬邦邦撂下两字。

眼见着裴昭又拈了一片,心道这蜜瓜就算是送到自己嘴边,都再也不吃了。哪知道裴昭中途居然调转了方向,送进了他自己口里。

宁离:“……”

那人还格外可恶:“是么?可我怎么觉着,甜得很呐。”。

那雪白的面上,先是不可置信,下一刻,眼刀子便嗖嗖的扔来,一双眼眸似蕴着火,又好似有喋喋的委屈。裴昭心下好笑,竟是这沙州的瓜,都遭受无妄之灾了。

其实自有许多法子能教宁离答应,稍稍使些手段罢了,大不了多劝几句。他若是真心想说服一个人,难道还有能逃脱的么?便是抬出自己这恹恹的病,也能教这小郎君应允的。

可裴昭就是想逗逗他。

看他笑嘻嘻,看他气鼓鼓,看他哎哟哟……那鲜活着、神气着,彷佛教冷浸浸的自己也暖了起来。

就该这样活泼灵动才对,哪有谁舍得看他以泪洗面呢。

没想着还有了意外之喜。

无心插柳。

若是要哄,那也简单。

“这是宁王快马加鞭遣人送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宁宁难道不喜欢?”

果然谈到了宁王,那小郎君神情有些松动。

“也不消你做什么,点个卯就是,平日你去各处顽都可。奉辰卫里大多是年纪与你相仿的各家子弟,也有一些出色的,你若是想,也可与他们切磋几分。”

“他们?和我切磋?”

那语气听着很不可置信,就好像裴昭提出的建议很荒唐很离谱一样。

果然,听得下一句:“什么青年才俊?有多出色?那天见过的那个……那个谁,连化个鲸脂都化不开的,时宴暮一样的么?”

裴昭默了一默。

其实那天被召来的是时家大郎时宴朝,不过显然在宁离心里,不怎么瞧得上,他连人都给记混。

“是我……”

“既然你……”

同时响起声音,教两人皆是一愣,没想着一齐开口了。

四目相对,倒是裴昭先笑了:“宁宁先说。”

他这样谦让,教宁离眨眨眼,顿时也笑了,两只笑涡浅浅,甜蜜的绽开。这沙州来的小郎君一贯是吃软不吃硬,得了人软语,便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几分。这时候,扬起了眉,眼波流转,颇有些豪放:“既然你心里想,他们又是你的侍卫,那我就去指点指点他们罢。”

听得裴昭也是扬眉,这口气倒是不小!

“你要与我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想,是我强人所难了,奉辰卫里的那些,你瞧不上便瞧不上,也无关紧要。”裴昭取了帕子擦拭,随口道,“到时叫杨青鲤去与你作伴。”

“马马虎虎也成。”

明明很高兴,却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是我的不是。”裴昭含笑道,“不若这样,我弹一首琴,给小郎君赔罪罢。”

这里本就是裴昭的书斋,日常读书写字,多在此处,陈设布置无不齐全。窗前漆案上,正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隐隐间泛着幽绿。

裴昭缓步至琴凳上坐下,身长如玉,风姿清越。修长手指缓缓按上琴弦,引人向此探寻——

“铮!”

乍响声音微微有一些尖,应是已被主人遗忘许久,宝器蒙尘。

“许久未弹了,还望小郎君不要嫌弃。”

宁离甚少听人弹琴,这等附庸风雅的事他从前都是避而远之的,而当那琴师换了裴昭,却不知怎的,有了意趣。他好奇的探过头,恰恰迎上沉静眼眸,如墨颜色里点点笑意。宁离不知怎的,顿时脸上发热,“刷”的一下转过头,又想作甚是自己避开?他又不心虚,于是又理直气壮投去目光。

裴昭业已垂首,广袖如幕,神容清绝。

勾抹挑剔,雅致错落的琴音,刹那间响彻一室。

琴声淙淙,若流水潺潺,自修长指间泻出,清丽婉转。先时柔和轻缓,欲语还休,复又高昂热切,浓烈奔放,曲折回环间,好似凤鸣清霄,那其中幽徊的心绪,款款而动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那抚琴的青年缓缓抬起头来,眸光离合,神采烨然。好似霜雪浸入了采采春水,那灼灼间含着些许笑,却又与往日别有几分不同。

宁离曲子不怎么记得,人倒是看得痴了。

啊,美色误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收回目光,好像对窗上的雕花起了兴趣,没做那直直盯着人看的事儿。可心里猫抓虫爬一般,有些按捺不得。

“是什么曲子?”他禁不住问道。

“西汉时的,失传了许久,后来《玉台新咏》里又见到收录。”裴昭答他。

可是他再要问是什么,青年却含笑不语了。

第74章 梨汁 鱼目岂可混珠?

74.1.

——真不能说?

——真不能说。

两人眉眼间一段官司,一个切切追问,一个笑而不答,好似就只是想请他听这一首曲子。至于弹的什么曲子,又是为何而弹奏,彷佛都不重要了。

“乘兴而弹,尽兴而归。我既然已弹给宁宁听了,心中便已满足了。”裴昭目光悠然,端的是风神潇洒做派,真似那山间林壑隐于尘世的琴师。

宁离:“……”

可是他没有尽兴呐!哪有这般,只管着自己,却把别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说的个什么?西汉时的曲子,《玉台新咏》里也记载着?可恶,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读书。这教他猜,他脑袋大得很呢!

宁离“哼”了一声:“你想让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当他不知道么,还刻意给他留下两条线索,不就是指望着他去问上一问?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自与你弹曲子,也没想要你去猜。”

宁离才不信呢!

自顾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刚呈上来的梨汁,宁离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宁王在山 间的别院。

也是,自从年前被拘着进了净居寺开始,宁离便再没回去过,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乡情怯悄悄地远了,一墙之隔,未曾露面。此时说要回去,也是应有之理。

裴昭颔首:“去罢,你许久不回,只怕家中仆从也担心得很。”

宁离心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建邺城又没有谁能为难得了他,何况他昨日也请人传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无恙了。如今是还有东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罢了。

就听裴昭说:“宁宁晚上可还回来?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色。”

宁离抬头看他,这听着,似乎是默认他今晚还要回宫的意思?

虽然他是这么打算着的嘛,但是他不许裴昭这么说。

宁离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狭,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尔,裴昭甚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宁离:“……”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叹的这么愁肠百结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伤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宁离决定给裴昭一个台阶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说想,那他此刻应允赶回来,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够作数么?”

宁离:“……”还要把皮球踢给他。

宁离哼声,跳下了软榻:“你老促狭我,我不与你说了!”。

殿外张鹤邻候着,先时听着两人说笑,后来安静些许,忽然便传来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盘。

这曲子……

他从前在大时后手下当差时,也曾粗粗疏疏学过一些。刚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耳熟,陡然将那曲调辨出来,顿时心中一惊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怜见,陛下给世子弹这首琴曲,当是想通了罢?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声悠悠,牵得人心也荡荡,渐渐杳然。后来听得响动,见两人联袂出来,张鹤邻忍不住悄悄打量。当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属,有些气性着,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这样,是允,还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侧,陛下笑意不减,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畅得很呐!

张鹤邻顿时心中大定。

他亲自送了宁离出来,正对上宁离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宁郎君怎的这样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宁离看他那笑意都快飞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他好奇的很:“张管家,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宫中或许有好事将近,这算不算得一桩喜事?

只是这话,陛下都还不曾挑明,抚琴以示心意,他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说呢?

张鹤邻笑眯眯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听着陛下弹琴,心中感慨罢了。”

宁离不妨这里还能打听打听,连忙道:“什么,那曲子原来还有讲究的么,快说来与我听听?”

张鹤邻微愣:“您不知这曲子?”

宁离:“……”

宁离顿时垮了脸,他不读书的事情也不必人尽皆知的罢!

见着小郎君面色乍变,张鹤邻暗骂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宁离从前竟没学过这琴曲。但是应变也快得很,他道:“宁郎君不知晓,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

“先皇后师承名家,为萧夫人关门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导,在古琴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发去了幽州。那时节不好,过得艰难,陛下也甚少抚琴了。”

张鹤邻叹道:“世人皆称,魏王琴艺惊人,一曲可引来百鸟相迎,又有谁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实是陛下的呢?”

宁离一句一句听进耳朵,可是他分明听懂了句子意思却没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涩:“……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说说,夺人所爱,这是什么理儿?”张鹤邻叹道,“那把琴是当年元熙帝赐给陛下的,后来却被上皇夺去,赐给了齐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夺走后赐给了罪人裴旻,又被魏王讨了去。”

宁离伫立在玉阶上:“裴旻不会弹琴罢?”

张鹤邻道:“君子六艺,皇室子弟,哪个不是精心学习了呢?会自然是会的,只是当年赐琴时,他与陛下同在,元熙帝赐给了陛下,什么也没有给他罢了。”

那未尝不是教齐王摆正心思,是警示,亦是告诫,谁知元熙帝一朝宾天,上皇即位,不仅将“齐王”之封赐给裴旻,甚至将那把琴也夺了去。

宁离沉默些许:“他在幽州的时候,过得很难罢?”

张鹤邻“哎哟”一声:“难不难的,都过去啦,也是奴婢糊涂,今天听陛下重拾兴致,和您说了这些……其实也只是些旧事罢了,陈麻烂谷子哩。”

当真过去了么?

……只怕未必罢?!

宁离面前不禁浮现裴昭清峻而温雅的面容,已经病成了这般,却连去白帝城治病也去不得。

生父不慈,兄弟不悌,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想要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贪婪狰狞的,想要敲他的骨,吸他的血。

前夜里裴昭与他讲的那个故事彷佛又回响在耳边,宁离终于一一对上。

偏心偏到家的是上皇,一度威胁了裴昭地位、迫使他远走幽州的是齐王,还有两个夺嫡死掉的不曾见过,最后留下那个在建邺做吉祥物的是魏王,听说着风|流俊郎、才艺卓绝的魏王。

呸!

明明是脂粉捏造的一团粉|腻相貌,纵使五官生的有几分相似,神骨却截然不同。

鱼目岂可混珠?。

他心里有些难过,蓦地转身,就要向着来时去。然而迈开脚步,又生出了些踌躇。

哪有主意多变成这样的?

他本来气性上,是说要出宫的,但这刚刚出来,难道还不曾出宫门,又匆匆的回去?只是……自己本也不是定要出这一趟的罢,使人回家,将东西送来也就是了,陵光与他收拾好的。但也还有一些,须得他亲自处置。

“宁郎君?”

宁离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见张鹤邻还在他身边候着。因为他停下脚步,于是也在这风口上,被那冬日的寒风扑面。

道旁尽是披甲森严。

他望着巍峨宫城,雄伟帝阙,忽然间问道:“奉辰卫……都要做些什么?”

张鹤邻心道,哎哟我的爷,陛下哪里是真要您做什么呢?找个由头,能日日见着您罢了。

正这时,见着一紫袍青年行在宫道上,身形高大,脚步甚是匆匆。

张鹤邻望见,当即一笑:“可巧,萧统领来了。世子若是入奉辰卫,日后便是在萧统领手下做事的,世子可要去问一问他?”

宁离:“……”

可别,可别罢!

他可不想与萧九龄打照面,就算自己以后日日都要在萧九龄手底下混日子,但至少不是现在。

宁离脚下一抹油,立刻就想要开溜。孰料这时候萧九龄倏地看来,刹那间就要与他对上。

萧九龄行得极快,眨眼间便到了阶上,那转来的目光似有些诧,又有些疑。

宁离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见过礼后匆匆的去了。

74.2.

萧九龄是从宫外进来,怎么也没想着,竟然会在式干殿前,见到宁离的身影。最初见着那蕉红衣袍的小郎君时,他还当是自己花了眼,走近再一看,没想着当真还是。虽然只匆匆见过一面,但那张明秀昳丽的面容,哪怕只有一面也不会忘记。

而且还有张鹤邻陪在一旁?

萧九龄当真糊涂得很:“这是宁王府的世子罢,他怎么在这里?谁放他过来的,如今他又要去做什么?”

张鹤邻道:“难道薛统领不曾与你说么?”只怕这位直愣子一会儿面圣说错了话,赶紧道:“是宁王世子替陛下暂且压制了毒,萧统领若还有疑惑,也请先记着这一桩。”

萧九龄一愣,沉声道:“黄泉竭?”

“正是。”张鹤邻点头:“统领快去罢,只是千万要记得,可说不得世子的坏话。”

萧九龄:“……”

他心道这叮嘱的什么,那世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吗?怎么张鹤邻郑重成这般。又想这世子哪来的法子压制黄泉竭的毒,他与薛定襄两人都做不到哩,莫不是扯些幌子来骗人的。

就这样满脑子狐疑的进了式干殿,见得陛下着了身家常的袍子,虽然还在病中,心情瞧着倒是很好。

还笑着道:“九龄来了。”

萧九龄向来言语比脑子快的,立刻道:“陛下如今气色倒好,属下听张总管说,黄泉竭暂时压制住了?是那宁王世子做到的?”

这问得直愣愣的,裴昭也不与他计较,道:“是,如今朕觉得松快许多……先前遣你去审问,解支林招得如何了?”

提及差事,萧九龄连忙道:“好得很,属下略略使了点儿手段,教他招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是三月前上皇秘密遣人联系了他,教他混在铁勒商队里进京,见机行事。”

“解支林胆大包天,便乔装改扮,潜入大雍。当时陛下不是正做出将属下与定襄都派出去的假象?果然解支林按捺不住,意图行刺陛下。上皇允诺他,事成之后,会认大王子乌兰撒罗为铁勒王。”

解支林为铁勒大王子舅父,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若是解支林为此铤而走险,也是半点不稀奇。

如今不过是佐证先前猜测罢了。

裴昭并不意外,轻呷一口茶汤:“……他这样狂悖行事,铁勒王可知晓?”

萧九龄答道:“解支林只道铁勒王不知,言语提及铁勒王时,颇有些不敬,似乎十分不忿铁勒王欲将幼子扶持上位。”

裴昭不置可否,忽然冷笑:“当真不知?若说不知,那自然可以撇的干干净净,都推到解支林身上,总归都是他一人行事。可若当真不知,国师消失两月有余,铁勒王竟然也不闻不问?只怕是首鼠两端,做着两种打算呢!一旦解支林得手,上皇复位,焉知他还会选择雅苏,而不是扶持乌兰撒罗上位?”

那之间却是还有一桩隐秘:雅苏的母亲,乃是大雍流放过去的罪奴!

这位小王子体内,流淌的有一半是大雍的血液。

铁勒王当真能不在意?他当真未有半点不臣之心?

只要裴昭身死……

大雍必然内乱。

届时,铁勒是否还会保持如今柔|媚臣服模样?还是如同西蕃,露出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联系其余势力,齐齐发难?须知三年之前,裴昭刚刚即位之时,西蕃便陈兵边境。若非东君横空出世,教波罗觉慧一蹶不振,只怕西蕃大军,立刻便挥师南下。

萧九龄叩首:“陛下所言极是,所幸吉人天相,解支林不曾得手。”回想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颤心惊。

“朕那好父亲,定然还有其他布置。”裴昭冷然道,“否则谁给解支林那么大胆子,区区入微境,便敢刺杀君王?”

他面向东方,极轻微的冷笑一声。

也难为上皇,镇日寻仙问道呢,只怕是恨不得亲临蓬壶去修道罢?!

他见萧九龄面上有些迟疑神情,彷佛不得解,轻哂道:“怎的了,难不成你信他那鬼话?”

萧九龄道:“是属下粗浅无知。只是……陛下,属下不明白,依解支林所言,铁勒王欲要效仿王侯世家,将雅苏送进建邺求学,唯恐陛下不会应允。若当真如此,应是有赔罪修好之意,如何又是要扶持乌兰撒罗。”

从前只有各地世家、王侯嫡系子弟入建邺侍奉君王,择其优秀者入奉辰卫或崇文馆。似铁勒与西蕃这类,并不在此列。

裴昭淡淡道:“若当真心向教化,又有何不可?崇文馆也不缺那么把椅子。至于王位……若只做假象蒙骗他人,一旦起战事,将雅苏弃在建邺,也并非无可能。”

他从不惮于用恶意想像世上人。若铁勒王并非表面那般昏庸老迈,只不过将雅苏送进建邺为质,假意蛰伏,冷血断尾也可称得上是枭雄。

只是,虎毒不食子,裴昭虽能猜到手段,心中却很是不齿。

“还有一事。”萧九龄道,“解支林咬定,白帝城东君也入了帝京,可问及行迹,一概推脱不知。陛下,可要属下再去查探一番?”。

提及这个称谓,他心中些微栗六。

无妄境上一次现身建邺,那还是二十年前!

这天底下的大宗师地位皆是超然,而大雍的三位,与建邺亦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厉观澜隐居夔州,不问世事,李观海孤悬海外,久未至中土,而那最神秘、也是最莫测的一位,竟然悄悄来了建邺。

唯一庆幸的是他应当没有恶意,甚至在滁水河畔击退了解支林。

可既然救了陛下,又为何迟迟不现身?

行迹并非光明正大,不闻其声,不见其踪。身为奉辰卫统领,天子护卫,萧九龄说不得便升起一分警惕。

孰料裴昭听闻,并不以为意:“九龄不必查了。”

无妄境的踪迹,想要打探并不是那么容易,纵然建邺确然传承有秘法,但裴昭不愿,也无意将力气浪费在这上边。

萧九龄微急:“陛下,若他心怀叵测……”

裴昭洒然一笑:“有如此辉焕灿烂剑意,如何能为心怀叵测之人。”

更何况……

不知晓宁离出身白帝城也就罢了,如今那小郎君坦言师承厉观澜,那么再去打探,便是不够磊落了。

他若是想知道,自会去问宁离。

74.3.

处理完事务后,裴昭闭目养神。宫人都退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宫室,这时候,却觉得有一些空旷。

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了笑声,沉寂得和潭水一样。

碧海燃犀灯仍旧悬在高处,香气沉郁,彷佛海上一轮幽然的明月。

他思绪有一些飘动,禁不住又想起那时宁离闯入宫来的样子,眼眶微微红着,似要垂下泪来。

少年能够用血作为药引,意味着他从前也中过黄泉竭。是谁下的手?竟然能在宁王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念头转到这一处的时候,裴昭便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微微冷笑了一声。

还能够是谁呢?那必然是他的好父亲,上皇出的手。他连自己的发妻都能害,又怎会在乎净居寺里的无名僧人?

那情状竟与裴昭幼时彷佛。

净居寺里,归猗一眼便将他身上的黄泉竭认了出来,于是将碧海燃犀灯赠给了他,只怕那时便已毒入骨髓。只是,仍是有些地方对不上。那黄泉竭,裴昭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可归猗体内的毒,如何传到宁离的身上?

他隐约间觉得其中必然有一段关窍,可那关窍为何,一时半会,竟琢磨不清。

可那段关窍必然十分重要,但斯人已逝,若是去问宁离,只怕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这时候,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裴昭将张鹤邻唤进来:“他出宫了么?”

张鹤邻自然知道这问的是谁:“正是,世子嫌马车走得太慢,自挑了一匹骏马出城。”

那听着倒是宁离的性子。

裴昭想起来一事,问道:“他如今是住在后殿的梢间?”

“是,世子当时来的匆忙,式干殿团团守着,不敢教他再去别处,于是先在梢间歇下。”张鹤邻大著胆子道,“可要移入陛下内殿?”

裴昭睨他,轻斥:“你这老奴,刁滑。”

张鹤邻连连赔笑,心中并不怎么慌,陛下虽然口里斥他,又哪里是发怒的意思。

裴昭微微沉吟:“从前宁王入京时,阿翁曾赐他在宫内居住,当时择的哪一处宫殿?”

那旧时文件俱已是查过了的,张鹤邻道:“当时宁王住在芙蓉池东侧的千里阁。”

裴昭蹙眉道:“不妥。千里阁离凤光殿太近。”如今上皇被囚在凤光殿中,裴昭并不愿他离上皇太近。

而且,离式干殿也太远。

张鹤邻道:“那徽猷殿如何?是陛下从前住过的,也时时打扫着。”

裴昭仍觉得不妥:“作甚要将他挪到东宫去?”

徽猷殿地处东宫,是裴昭为太子时居处。可东宫虽然也在建康宫内,却有重重宫禁,真住到那处,论起来比千里阁还麻烦。

张鹤邻也只是一说,他提出时便觉着,陛下多半不会应允,此刻听得,果然如此。此时便又提出另一桩建议:“陛下,不若让世子自己挑。”

“教他自己挑?”裴昭更觉不妥了,“他如今对这宫室一无所知,好的坏的一并不知道。教他挑,他挑的出个什么来?”

这左也不妥,右也不妥,那还有哪处是妥当的?除了这式干殿,只怕这宫中其余宫殿,在陛下心中,处处都有挑不完的毛病。何况眼下情况错综,还有逆党潜在暗处,真要说起,论时局、论圣心,都是式干殿最为妥当。便这样住着,哪儿还要挪动的麻烦呢?

且慢,还有一处。

张鹤邻道:“陛下以为,显阳殿如何?离式干殿也近的很。”

裴昭睨他一眼:“你如今倒越发会揣度上意了。”

张鹤邻“扑通”跪下,连道不敢。

“罢了,等朕问问他。”裴昭示意他起来,“……奉辰卫皆是在宫中当值的,既然如此,先把建春门外的宅子整修一番,也好方便他随时进宫。”

总归入奉辰卫已是定局。

他亲自磨得这小郎君首肯,既如此,那更要教宁离开心才是。

第75章 三白露 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75.1.

马蹄声急,卷起阵阵风声,留下一地碎玉乱琼。

山道上,正有一行骑士疾驰,为首之人翻身下马,跃步如飞。

姚光冶眼望着那终于现出身影的小郎君,“哎哟”一声:“我的老天爷,世子,可算是见着您了!”

迎着老管家险些落下来的热泪,宁离一阵阵的心虚,连忙将人扶起来,往着院子里走。余光里瞥见自己的侍从,皆是一副激动的模样,小蓟都快跳了起来,一旁的陵光倒是稍稍沉稳些,但目中也是关切得很。

“……陛下怎就这么狠心,年也不让人好好过,当真把您拘到这时候才放回来。”

宁离听见老管家说裴昭坏话,顿时那心虚的感觉就更深了。此刻在姚先生的眼里,自己是被皇帝关在净居寺中,反省到现下。可若是说自己并不是一直在净居寺里,那又得解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儿。

那就更难解释了!

遇到解支林那一桩,他心里有打算,并不准备说的,徒劳使人担心。可宫中的这一桩,便更加难以坦白了罢。

想来想去,宁离心道,对不住了,行之,这黑锅就请你再帮忙背一会儿罢。他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听姚光冶口里牢骚,又还是想要分辩,抹饰几分。也不能教人把裴昭误会成这样。

他道:“姚先生,陛下人挺好的,我在净居寺里待得也挺自在的。”

话音落地,姚光冶倏地抬头,目光中几许错愕,几许怀疑。

宁离:“……”

他难道说错了什么话?。

厅外一阵脚步声,小蓟嗓音轻快,打破了这一刻的古怪:“郎君,快来喝!知晓您今天要回来,早早煮上的三白露。”

宁离假装很有兴趣,而且他本来就渴了!赶紧一溜烟的过去,先拈了颗碟里的盐渍青梅。

小蓟已经将饮子倒在了碗中。

这是用悉尼、百合、甜杏仁磨成的浆,又用纱布将浮渣仔仔细细滤了,慢火熬煮的。盛在瓷碗里,乳白好似凝脂,泛着杏仁清苦的香气,又有悉尼的清甜,喝到口里,细|腻|润|滑得很。

“净居寺什么样的,有建初寺气派吗?斋饭好吃吗?郎君见过陛下了么,陛下又是怎么样的?我听说他脾气坏得很,动不动就喜欢砍人脑袋,是真的吗?”

宁离:“……”

宁离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别听人胡说八道。”

小蓟叽叽嚓嚓的问,宁离捡了点儿能说的讲给他听,只说宫里的浮屠更甚过建初寺,听得这小侍从好大惊叹:“真的吗,那琉璃塔居然比建初寺的还要气派?”

姚光冶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忽然说:“小蓟,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

小蓟恋恋不舍的起身。

宁离连忙道:“不用,我是回来取东西,待不了多久。”

姚光冶只将他看着,屏退了所有侍从,问道:“世子当真是在净居寺吗?”

宁离有点儿迟疑,旋即点头。

他从来骗人的本事就不好,有那点子停顿的功夫,早被姚光冶给看出来了。老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世子,不是老奴倚老卖老,只是这话,不得不问,还望世子给个答覆。”

宁离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道:“姚先生请说。”

姚光冶定定的看着他:“世子那裴郎君,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终于被问到,比自己所想的也早了太多。宁离反倒是镇定下来,他翘了翘唇角:“姚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来问我呢?”

姚光冶手指发抖,指了指天上,千方百计只盼着自己猜错了。

孰料,眼前的小世子点了点头。

姚光冶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霎时一黑,哆嗦半天:“世子,您……您怎能与他相交!”

小世子还懵懂不知,甚至几分好奇:“姚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姚光冶道:“您大概不知道,您身上的碧海燃犀灯香味,究竟有多重罢!”

未到帝京之前,姚光冶也在沙州,宁王府里,从来那碧海燃犀灯,是彻夜长燃不息。为解娇儿身上毒,宁王寻觅无数奇珍异宝,那幽然的香气便刻刻在宁离身上缭绕,直到他被送去夔州治病,才渐渐淡下去。

而今又闻到了这个味道。

早些时候,外间有人持了世子信物,前来取鲸脂。姚光冶辨出那是隔壁院子里的侍卫,然而隐然的肃杀教他心下不安,他悄悄使人缀在后面,便晓得了那侍从根本未在山上多待,竟是打马直入帝京。而他飞驰的终点……正是建康宫。

若是要去净居寺,根本不用走建礼门,该走大通门一侧才是。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宁离承认只不过是击穿他的幻想。

旁人也就罢了,世子进京,不可能不面见君王。世子不想去,姚光冶自然是帮着他拖延着,心里其实也盼着,要是能一直拖下去才好。可那君王是谁都成,怎么能偏偏是世子日日念着的裴郎君!

从前只觉得世子太过于亲近那位了,但只当是在京中难得交了朋友,如今看……是处处维护着呢!

姚光冶道:“世子旧伤又复发了?”

宁离道:“旧伤?”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这样问,忽然反应过来,赶紧点头,认在自己头上:“嗯嗯嗯。”

哪知姚光冶想也不想:“那想来就是宫中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姚先生这样敏锐?

宁离说:“没有的事,姚先生多想了。”

姚光冶说:“您用鲸脂点的灯!寻常的毒哪里用得上,岂非是杀鸡焉用牛刀?只是您怎么催动的……?”

那倒不是姚光冶要多问一句,只是从前沙州催动碧海燃犀灯的有专人,小世子却是不会点的。

宁离怕他再说下去什么都猜出来了,当时裴昭看他用血作引子都隐怒不发,换了姚先生,若是他知道了那得痛心疾首成什么样。赶紧说:“宫里找的个侍卫,那什么时宴暮。”

“世子记差了。”姚光冶道,“时家二郎早被打发走,宫里那位侍奉的是大郎时宴朝。”

宁离:“……”

宁离心道是是是,时家老大就时家老大罢,快别问了,不然一会儿又问出来,时宴朝是个草包货化不开鲸脂了。

姚光冶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见他这模样,心知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他叹了一口气,道:“世子一会儿,是还要进宫里去么?”

宁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道:“姚先生,是不愿我去么?”

姚光冶道:“便是老奴不愿意,世子难道便会肯吗?”

宁离听了,答的也干脆:“我不肯。”

这答案半点不出乎所料,他们家这位世子,看着脾性软和,惯常笑吟吟答应,但大事上,是极有自己主见,半点也阻拦不了的。

姚光冶点头道:“想来老奴也拦不住世子,是以也不用当这恶人……只是,好知会世子一声,老奴会原原本本告知王爷。”

宁离道:“好巧,我也要写信给阿耶。”

但其实他的家书前些天才写了,如今正在路上,那满腹的疑问尚且没有人来回答,只是如今心境又不一样了。那时先是惶惶,后来张牙舞爪,又反客为主,现下则平静的多了。

他分别写了两封,一封往沙州,一封往夔州,仔细封好了。

宁离道:“小蓟,我的雪竹纸呢?”

小蓟道:“还有半刀,已经替郎君取来了。”

这雪竹纸与旁的不同,是取巫峡绝壁上的雪竹,混了滟滪堆的石粉抄制,又在夔门的江水里洗练过,最适宜画剑符。

宁离从夔州启程时,带的原本就不多,他从前画剑符都是随意作的,并不讲究那些个材质笔墨,只是如今,想着那病容恹恹的裴昭,说不得心中的慎重便更多了分。

出发之前,师父禁锢了他的修为,如今比不得从前,那用纸用笔讲究些,借助点外力,也是可的。

宁离凝神画了几张,也不过微微调息些许,内观经脉,体察真气流转,忍不住心下生喜。原来晨起时不是错觉,禁锢中的一道禁制已然消了,可再一提笔,却有些失望。

这如今的修炼速度,也忒慢了些,他从夔州出来,都三个多月了,才将将又到“通幽”境。

他心道,师父说什么返璞归真,反生重修,顺其自然,不必勉强。

现在这一天天慢吞吞的,可算是顺其自然罢?

这剑符马马虎虎也凑合使得,虽然比不上先前的。宁离又教小蓟开了库房,将自己带来的珍贵药材挑挑拣拣,各拿了一些。

小蓟看着这架势,有些咋舌:“郎君,你这是要出去开药材铺么?”

姚光冶冷眼瞧着,忽然道:“宫中御药房什么都有,哪需得着世子费这般功夫?只怕您带去,人家还不敢用呢。”

“是么,当真是什么都有么?姚先生,你要是这般想,那就错了。”宁离随口反驳,“譬如那纯炼的鲸脂,宫中就没有。”

姚光冶肯定道:“所以果然是那位出事了。”

宁离:“……”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小蓟陵光全被支了出去,姚光冶冷眼旁观,看了这大半晌,木着脸道:“您如今这样亲力亲为,穷尽心力想要替那位治病,小心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天家的人,惯会做画皮唬人,底下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常事。”

宁离一挑眉:“姚先生这样说话,彷佛亲眼见过似的。”

姚光冶蓦地住口,半晌,绷着脸:“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奴只是提醒世子一句罢了。”

宁离点点头:“我省得的。”

他其实有过疑问,要不要问一问姚光冶?眼下姚先生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陌生。

从前在沙州时,只见过姚先生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亲切模样。对着他时,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有时候他做坏事,还会帮着他瞒着阿耶。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严肃。

姚先生不是沙州人。

他唤阿耶一向是“王爷”,而不像沙州的那些土生土长的幕僚,唤的都是“城主”。

从前他在哪里?这一次自己上京,阿耶选择了将姚先生先派来建邺打点。沙州城的幕僚那么多,阿耶定然不会选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来,姚先生必有长处。

阿耶那一次上京时,姚先生也在建邺吗?他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

宁离决定诈一诈他,为了不露馅,先寻个遮掩的道具。他取了案上的铜壶,又倒了盏饮子,送到唇边。

宁离:“……”噫!这谁做的胭脂梅子露,一点糖没放,酸死了!

他掐了自己一把,好露出些痛苦神情,但就这梅子露已经酸得他皱眉了:“当年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余光瞥一眼,姚先生面皮绷着,还是没什么响动。

宁离决定给他再烧一把火,于是垂下眼眸,教语气听着也甚是黯然:“除夕那天,我遇见归喜禅师在烧纸祭拜,他都与我说了。”

姚光冶目光一震,不敢置信,忽然间神情激动:“既然您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凑过去呢?王爷当年受的累还不够么!他将那豺狼引为挚友,可上皇回报他什么?王爷当年就是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反遭其害。”

“世子,您怎么能够重蹈 覆辙?”。

式干殿。

窗外天色渐渐黯淡,宫人已经点灯,裴昭手中持著书卷,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向外望了一眼,唤张鹤邻过来:“跟着的人呢?宁宁怎么还没回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就在别院歇下了?”

张鹤邻得了刚传回来的消息,心里突突突直跳,急促禀告道:“已经使人问过了,世子出了别院,走得极快,眨眼就不见影子。还好暗中有人跟着,一路朝着城北去了。”

城北?去那地儿作甚?

裴昭眸光犀利,霍然起身:“备马。”

张鹤邻可不得劝:“陛下,您现在这身体……”当着裴昭,剩下的悉数都说不出来。

心里发苦,只得连忙吩咐下去准备。

城北并无甚稀奇,可大安宫,也是在那处啊!

75.2

天色黯淡,霜风凄紧。

这样的夜晚,就应该在家里围着热气腾腾的锅子大快朵颐,而不是像他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荒烟蔓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