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枸杞蜜 父不父,子不子
61.
裴昭心中遽震,忽然间想起一段旧事来。
也是在这处山间别院,那时他心有所动,唤了萧九龄来,原本是想着让萧九龄带宁离重新学武,于是教萧九龄给宁离摸骨,谁知道得到的结果,却与他心中所想要的大相迳庭。
萧九龄编造了一番谎话来哄人,那其实粗浅得很,破绽百出,宁离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反倒是明媚地笑了。可是,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在宁离的心中,当真是觉得,区区观照的修为,就已经够用了吗?
从前不曾细想,如今再回忆,触目惊心。
沙州是玉门关与阳关之间的重镇,更是孤烟大漠之中,扼守丝路的天下雄城。自中原至西域,每年不知有多少驼队、客商、使者自此经过,也更不知有多少小国、势力暗中窥探。居心叵测者颇多,虎视眈眈者甚众,那其中的刀光血影、暗流激涌,恐怕并不必别的哪处要少上一些。
以宁复还的手腕,自然可以将沙州整治得跟铁桶一般,可是换了宁离呢?本性天真,赤子无邪,他还能与宁复还一般吗?
目光扫过少年半截尖尖的下颌,裴昭心中悄然一叹。
陈则渊当年有那么一问,归根究底,是替着宁复还担忧。当真要论,若非他是宁复还的启蒙先生,恐怕根本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可以任凭那隐忧暗疾无声滋长,动摇磐石与大厦。
沙州的那些个谋臣将士,也会有后代子嗣,而他们的荣华富贵,一身便尽系于年少的世子。倘若世子聪敏俊秀、英姿果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而倘若世子资质平庸、驽钝荏弱,那恐怕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怕就怕所托非人,前途性命皆葬送。
宁氏一脉单传,那些个一并送入学堂的子弟,来自何处其实无需多想。多半是从府中的门客、幕僚家中挑选了的年龄相仿的孩童,说是开蒙,实则是陪太子读书。真正的主角,是宁离。
然而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宁离却没能够满足人的期许,甚至教陈则渊这样厌弃。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关注着这处,关于他的资质、天赋,性情。想要结交他的、想要拉拢他的、想要在他身上下注的……那些闻风而动的的墙头草,或者说贪婪窥测的秃鹫,这等人,裴昭见过不少。
可是宁离呢?
他能经受得了、承担得住吗?
陈则渊对沙州,确然是一番好意,但那话对于宁离来说,堪称是诛心……
当时宁离才多大?竟然就将那句话记到了现在,那必然是铭心刻骨,以至于反覆而不能忘。
裴昭轻轻握住了宁离肩膀,开解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看那些个当时瞧着聪慧灵敏,长大之后,说不定也泯然众人。闻道有先后,陈则渊这样说,实在是武断了。”
然而那宽慰毫无用处,落在了不着力之地。他听见宁离的声音,彷佛喃喃自语:“……陈先生让阿耶不要再在我身上费力气,没有必要,我注定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裴昭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垂髫稚子,初初开蒙,便得了大儒这番评价,想必心中,定是惊惧交加。微光中瞧不清宁离的神情,只见巾帕一角微微晃动着,彷佛要借此遮掩所有的郁结与伤心。
他沉声说道:“陈则渊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配为人师。”。
宁离一时间无话,四周寂寂的,窗外飘着雪,彷佛又回到了幼年那时,沙州的城主府里。他体弱畏寒,一向喜欢在阿耶书房后边儿的小榻上休息。那天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小小的一团,蜷在褥子中,也睡得并不甚踏实。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来自于夫子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其实已经记不甚清了,只记得陈先生的样子,画屏前人影朦胧,唯见一番,恨铁不成钢。
“陈先生大抵是觉着,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都是有辱了阿耶的威名。”。
那话语极是空茫,教裴昭想起今岁第一次知晓宁离,却是宁王世子与时家二郎大打出手之事入了他耳中。那时只道是两人都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还因着六百里家书那事,断言他骄奢无度,好大轻狂。
暗卫禀来时并不觉,如今方知晓,时家二郎那番话,分明是戳中了陈年隐痛。
平日里看着轻轻巧巧,可那道划下的伤痕,蜿蜒狰狞,从不曾愈合。
裴昭心下轻叹,柔声道:“他不过是俗人俗话罢了,不值得一提,难道宁王就会信他了吗?你当时才多大,又能看出些什么?况且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有心,更应该尽一番师长的责任、好生教导才是。”孰料不仅不曾悉心教导,反倒是半途而废,做了个甩手掌柜。
“是么?”宁离怔怔的看着他,“……行之是这样想的吗?”
“我难道会骗你不曾?”
“……”
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宁离微微的笑起来。后来他从不曾对外说起过,连他都意外能记得如此清楚:“我那时候书没有学多少,但是心里知道,烂泥,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儿。陈先生在阿耶的面前这样说我,我如何肯依从?于是就从榻上跳下去,问阿耶,什么是烂泥?”
他突然间冒出来,只怕是要把人吓上一跳。但那时候年纪尚小,又哪里醒悟得那些?!
“那会儿应该入冬后不久。沙州的冬天来得早,说冷就冷了下来。地上踩着又冷又冰,我问阿耶什么是烂泥?阿耶没有和陈先生说话,先把我抱起来,又从榻边找到了踢掉的袜子,给我穿上。他问我睡醒了么?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刚刚醒,嘴里渴得很,阿耶就喂我喝了小半盏蜜水。唔,应当是取的枸杞蜜,甜丝丝的,孙大夫说,平日里可以喝来明目润肺,阿耶书房里就支了个小炉子,一直都温着……一盏喝了不够,阿耶又给我盛了一盏,等我还要,他就不许了,说凡事要适度,喝多了也不好。又取了巾子,给我擦额上的汗。”
裴昭并不曾亲眼看到,但是他能够想像出那时的场景。冬日雪厚,红泥火炉,榻上娇儿方醒,懵懵懂懂间伸手,正是要大人抱抱的时候。宁王爱子心切,自然是只顾得稚弱的幼子,哪里顾得上旁边那个,叠连声的问着,都只怕怀中娇儿不适呢。
又是穿袜,又是喂水,又是擦汗,亲身做来,皆不假他人之手。
他心下说不得柔软一片,含笑问道:“……那陈先生呢?就被你阿耶晾在边上了?”
宁离反手撑着榻,轻轻地“啊呀”了一声,歪着头:“你问陈先生呀……我喝水喝得太快了,有一点咳,阿耶就给我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行之,要是按照你说的,阿耶好像真的把陈先生给晾着了。”
裴昭心道,可不是么?陈则渊那话,哪个做父亲的能听得下去?宁王这一番举动,一半是忧心娇儿,间以展示自己的重视,一半也是向陈则渊表示不满。
只听着宁离又说道:“阿耶把我抱在怀里,不许我下地。他不跟我解释,我就去问陈先生,究竟什么是烂泥?我醒过来那会儿,陈先生原本面色就不大好,等到我这样问他了,他脸上更是绷得紧紧的……就像学堂门口那两根又粗又重的立柱。他眉毛在抖,胡子也跟着在抖。也不知道是在生阿耶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
“尊师重道,我其实也省得的,不该再这样直问了。可我一没揪他的胡子,二没折他的教尺,更没有往他的书箱里扔蝎子啦、蜘蛛啦、小蛇啦,我听阿耶的话,没有在学堂里胡闹,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着阿耶说我?”
“他气得指着阿耶,刚要开口的时候,阿耶却抢在他前面,把他打断了。”
宁离翘了翘唇角,他斜靠在木榻上,彷佛还是倚在人怀中,赤着的双足悠悠晃荡着,连语调也不自觉轻快起来:“阿耶说,陈先生从来都慧眼识人,怎么这一遭还要自欺欺人。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去看看太极宫里的那位……那才是一滩真真正正的烂泥。”。
他并未多想,连珠般说来,听得裴昭却是心里一跳。
太极宫……
建康宫的主殿,能够执掌于此之人,根本不用做他想。这一番家中旧事讲述之时,裴昭并未曾料到,竟然还能与建邺扯上关系。
心念电转间,已经有所猜测。裴昭道:“陈则渊效仿孔仲尼,周游讲学。若果没有记错,他入沙州讲学时,应是仁寿五年的事。”
宁离应了一声:“大抵是罢,那年我刚过了五岁生辰,就被拎到学堂里去。”
其实不用他再回答,裴昭已然明白。
元熙帝崩后,当时的齐王继位,改元仁寿。此后十四年间,太极宫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位……
正是上皇。
无怪乎宁离对上皇那般疏远,此处已见端倪……
宁离道:“陈先生听了不满的很,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指着阿耶说不可妄议君上。他还扯了好大一通的之乎者也……唉,我听得实在是头疼,半点也记不住了。”
裴昭淡淡的道:“他是学孔孟之道的,最信奉礼教正统、纲常伦理那一套,把太极殿那把椅子看得比天还重。你阿耶一则得封宁王,乃是人臣;二则得陈则渊开蒙,又为人学生……这一句扔下,分明是捅了陈则渊肺管子,只怕立刻就要大骂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了。”
宁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陈先生就是这样骂的……”
“总归他气的很了,还使劲儿拍了阿耶的桌子,震得小碗里的琉璃珠都咕噜噜滚了一地。陈先生说,你是什么身份,陛下又是什么身份,这话是能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吗?阿耶听了冷笑一声,说,怎么,难道他做得,我就说不得?难道他还敢做不敢当?这天下的悠悠之口,从来都是堵不住的……又问陈先生,难道不好奇,宫中那位盛宠的妙香佛国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陈先生面色当即就变了,指着阿耶许久,也没有挤出来一个字。”
“总归是又争了许久,还有些话,彷佛因为我在边上,都不愿意再说了。我那时候困得很,镇日睡不足,房里烧了炭,只觉得身上沉,醒了还想要睡,没有多久,又睡着了。”
“只是我以为是睡了,结果是发了一场高热,听孙大夫说,我病的很厉害,要不是他及时过来,指不定就进鬼门关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陈先生已经不在府中,我去问姚先生,他说陈先生与阿耶大闹了一场,不欢而散,后来府中也请过别的夫子,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陈先生。”
“我心里虽然不喜欢,还是去问了阿耶,阿耶说,陈先生书读多了,脑子读坏了,教我什么都别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裴昭却知道他记得那么牢,一言一语娓娓道来,心中定然是不曾放下。
又何曾放得下?
子不类父。
这句话是多么残忍、又多么恶毒的指控,尤其是从陈则渊口中说出,他不仅仅是当世大儒、文宗一般的人物,更是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文武兼修,声名崇隆。
无怪乎宁离这时候会想起来,也无怪乎当年,又惊又惧。
纵使此刻说来轻巧,甚至唇边微微带笑,可当年受到的惊吓,绝没有半点作假。
陈则渊的这番话,几乎是给宁离判了死刑。如果宁王心肠冷硬些,只怕当即就要更换继承人。
便是裴昭,初初见时,也有别的猜测。
那时他曾想,难道宁王对宁离一派娇宠,是想要养成个二世纨袴?大家族中,阴私手段,溺爱捧杀也不是没有的,只管养的个一不成二不就,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可真若是想要刻意养废,有陈则渊的那番话在前,宁王只要稍微泄露个出去,宁离便地位动摇,板上钉钉的做不了继承人。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听闻过一星半点。沙州连半点儿不利于宁离的消息,都不曾流出。
帝京只知,那宁氏的世子,青春年幼,与旁的各处,并无不同。
宁王将这事压了下来,不知以何事作许,教陈则渊也守口如瓶。于是书房中这番对话,再没有外人知晓。若非从宁离口中听到,只怕这一段旧事,便不会再有见天日之时。
爱子之心,何其深隆……
宁离说完那段旧事,渐渐又安静下来,原本轻轻翘着的脚尖,也垂落下去。
裴昭心知他一片低落,安慰道:“那便听你阿耶的就是。”
“可是……”宁离喃喃道,“后来我偶尔总会想起,陈先生为何那般不喜欢我,没来由的厌恶。可若是我并非阿耶的孩子,那便讲得通了。”
“大抵是不喜欢我鸠占鹊巢,拖累阿耶,半生未曾娶妻,也不曾有亲子。”
“难怪我说我不想来建邺,阿耶第一次没有答应我。也难怪我第一次见《春归建初图》时,心里就生出了喜欢,莫名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大抵是归猗阴差阳错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将婴孩养在寺中,于是想要寻人托付。只是净居寺的日子也不好过,找来找去都没有可靠的,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问过了,五愧大师说他还抱过小时候的我,是五惭大师将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托,于是辛苦的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心中像是被虫蚁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还是我的阿耶么?”。
裴昭柔声道:“宁王连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宁宁却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宁离下意识道:“阿耶待我,自然没有半点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声道,“我在建邺也读过一些奏章。仁寿二年,宁王就已经将你请封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换世子,极其麻烦,一旦上了玉牒,请报给朝廷,就几乎没了再更改的办法。如果依照你所说,是五惭大师将你从建邺送回沙州,那么便是见到你之后,宁王马不停蹄的将你确定为了继承人。”
他凝望着宁离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擦过了眼睑下的一抹湿痕,心下轻轻一叹,又说道:“若果要论身份地位,权势荣耀,你阿耶将你立为世子,便意味着他百年之后,沙州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而若是论家宅之中、父子之间,这私下的相处与感情……宁宁,他有多在乎你,你应是最能体会得到的。”
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婚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跶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
裴昭失笑,总算是饶过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蜜饯,递到了宁离嘴边。宁离眼睛闭着,竟然也还吃了,只是不免好奇:“这是什么果子,不像杏干也不像桃脯,彷佛是盐渍的……”
入口微酸,但果肉甚是肥厚,嚼破之后,甘甜中又带着几分清咸,润而不齁。
“是岭南那边送来的,当地特产的黄皮果子,依照传统法子用竹盐腌渍了,爽口解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留了一些。说了这么多,你且也甜一甜嗓子罢。”
宁离咕哝道:“难道你不是嫌我话多了想封住我嘴巴……”
裴昭悠然道:“世子且莫给我扣这大帽子,我哪里敢呢?这是一早给世子备下的零嘴,就等着赏光呢,哪知左等右等也不至……”
宁离顿时窘迫,嗔道:“……行之!”
却是低头也顾不得了,咻咻的将裴昭看着。他平日听宁宁来,宁宁去,乍然听世子这二字,当真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那始作俑者已是起身,站在桌前,回首间清峻眉宇几分笑意:“过来,我替你束发。”
有心要推拒几分,誓要显露些脾气,可恼归恼,窘归窘,宁离到底还是从那榻上下来,乖乖的坐到了裴昭跟前。
半点也不意外。
案边若有幽香浮动,先时并不曾觉,此时才瞧见,暗影横斜,原是一侧的瓷瓶之中,探出数枝淡色梅花。
那小小郎君在他身前坐定了,忽然又抻出了手,自瓶中拈了枝梅花。肌骨如玉,琼苞似雪,溅出一点清淩淩的水珠,落到琉璃镜面。
花倚镜边,人倚镜前,照出镜中两方人影,一人长身,一人端坐。
裴昭目光垂落,恰落在镜中影上。那小郎君眼眸仍是咻咻,不期然间相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觉着少年天真,可喜可爱,心中微微一笑。
却是默念着,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第63章 蟹酿橙 愿新年,胜旧年
63.
新鲜的鲈鱼去鳞取肉,用刀片做了薄如蝉翼的鱼片,铺了晶莹剔透的一盘,再取韭薤于旁,用以调味。熟黄的橙子截顶去瓤,填入了拆好的蟹肉蟹膏,再以酒、醋、水蒸熟,既香且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炸过了,再用小屉蒸透,倒扣在梅菜上,一片片圆润肥亮。
麦芽制的胶牙饧[xíng],青翠可人的五辛盘,透亮清澈的桃汤……
一样样琳琅满目,却和沙州有些不同。
裴昭取了一只蟹酿橙,亲自布到了宁离跟前,笑道:“这是江南一带的吃法,选湖蟹与脐橙一道蒸的,有蟹肉鲜美,也有橙肉清甜,风味别具一格,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拈着短短一截细枝摘去橙盖,露出其下黄澄澄的内瓤,扑面而来的,便是清新的橙香。宁离挑了一筷,慢慢尝着,果如裴昭所说,清鲜绕齿。他道:“从前阿耶说螃蟹性寒,不许我吃,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来去了夔州,师父倒是宽允了不少,但也不过许我吃两条蟹腿,再有多的,便没了。”
这家中长辈的管束,并不少见,须知病从口入呢。裴昭心有戚戚,道:“幼儿体弱,本就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唯恐生出了病端。何况你那时,只怕是药当做饭吃,如何肯冲撞了药性。”
这话着实是耳熟,日日念,夜夜听。
宁离托腮:“唉,你怎么也这般念我。”
他心道那点小毛病早就好了!自己如今体魄强健得很,真要论恹恹有病容的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才是。可是裴昭还讳疾忌医呢,要不是今日为了宽慰他,断不肯多说。
是了,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问一问?可如今年节呢,他已经惹了一番愁苦,怎么还要做那个扫兴头的人!
就这么犹豫了好些时候,心不在焉的添了几筷笋丝,忽然间,听得一阵“咄咄”声响,又急又密。本以为是厅外有人来,可再一看却不是,那响声,彷佛是从窗边传来的。
他还甚是疑惑呢,裴昭已然是起身,到得窗前,咄咄声里依稀听得有大风,宁离一惊,正想说不若让他来,教裴昭避开些风雪,下一瞬,却见窗户乍开的缝隙里,嗖的窜进来了一团,不偏不倚,直冲冲奔他而来。
啊呀!
宁离惊得很,但还是下意识笼住了,掌心几许绒绒的触感。他定睛一看,却见攀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乌溜溜的两只眼睛滴滴的转,咕噜噜的一圈又一圈。
顿时间,低呼出声:“呀!芝麻糊!”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这白腿小隼了,被关到净居寺里时,总不能连鸟儿也带着罢,那成什么样子?没想着,这小家夥,今儿个这么机灵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宁离不觉也漾起笑涡,捧着小隼,点点它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嗳,这么眼尖……也想与我凑着吃年夜饭是不是?”
“啾!”
小隼不通人言,唯有鸣叫示意,昂着绒绒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宁离的手心。
宁离哪还记得说它别的,顿时什么都忘了,浅笑道:“真乖!”
他捧着白腿小隼,亲亲热热,又坐回了椅子上。那小隼也乖得很,攀在他的手上,哪里也不去,时不时啾啾鸣鸣两声,又清脆,又好听。
裴昭遥遥的看着,却生出几分念头,只想着,那时养这小隼,养得还是对了。
他并不曾点破这白腿小隼的来历,只笑着道:“你倒是和它投缘。”
“那可不,芝麻糊是自己撞上来的,那肯定是有意来寻了我,是不是?”
“啾!”
这年夜上又添了一员,便听着宁离叽叽嚓嚓的,时不时又有鸟儿声鸣啾啾,教那雪天生着热闹,满堂笑语生了春。
年饭用过了,便有侍从上前撤下,支起了小火炉。瓮中温了酒,咕嘟咕嘟的煮着,满屋满室,都是川椒与侧柏的香气。
便只是对坐,也是熏然。
侍从取来一副云子,裴昭含笑道:“宁宁可会手谈?”
宁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我从前学不来这个,那枯燥得很!”
可棋子已取来,难道还容得他逃开?少不得来对弈一番。
宁离粗粗通个皮毛,当真是抓耳挠腮,底下垫子跟扎了针似的,裴昭一落子,他便是想也不想的跟上。一会儿问酒有没有温好,一会儿问果子有没有新的,一会儿又去逗|弄那黑羽白腹的鸟儿。
一盏茶间有千百个花样,总归是除了下棋,样样都好。
裴昭见他坐立难安,心中好笑,总算是把他给放过了,细目看过棋盘,心中却是一跳,轻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他说出个所以然,宁离已经是风也似的离开了棋局,凑到了窗边:“是什么声音?”
室内只有隐约的噼啪声作响,若不细看,当是烛火芯子燃着。
可又还有几分不同之处。
宁离不禁仔细去听,裴昭略略沉吟,心中已是有数,笑道:“是建邺城里在放焰火,动静也传到这儿来了。宁宁,汤山地势高,你若是想,去山门看看也是使得的。”
宁离已经摇头:“焰火罢了,有什么稀奇的?我年年在家里都看过哩,况且外边儿雪大得很,现在又晚,山风吹着也冷。”
裴昭看他一眼,却是教张鹤邻取来了大氅,仔细系上,眼见着宁离懵懂,含笑道:“可我却有几分想看……宁宁若是不想,那便只能我一人去了。”
他早瞧见这小郎君言不由衷,宁离哪里是个畏寒怕冷的主儿?又生性喜欢热闹,从前看戏、听书,不日日都凑着么。只怕此刻推拒着不肯去,也是想在厅中陪着自己。
果不其然,宁离急道:“可外面还在下雨。”
侍从得了示意,笑着解释道:“宁郎君,那雨早就停了许久啦!”
是么?仔细辨了辨,确然无雨声。
“那好罢。”宁离咕哝道,“我随你一起。”
早有内侍奉来了雪白的狐氅,裴昭亲自给宁离披上,两人相携着出去了,沿着石径走了一段,宁离却觉着不对。这彷佛并不是去山门,而是去后处的梅苑,若再走得深一些,便能看见那一片香雪海了。
“行之……”
他正要问,这一时,却被裴昭握住了手掌。宁离下意识看去,忽然间听得“嗖”的一声,明亮焰火自下而上,呼啸升腾。
刹那间,云霄高处绽放出了明亮色彩,夜幕穹庐都被点亮。一时耳边焰火声不绝,金红朱焰闪烁灿烂,流光溢彩如银花千树,将这半片天空照得有如白昼。
他一时也什么都忘了,只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火。
却不知此刻,正有人含笑望着他。
穷阴急景暗推迁。利名牵役几时闲。[1]
裴昭心中默默念了,却想,换了冬至那日初听宁王世子进京之时,他定然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和那远道而来的世子一道团圆守岁。
共泛觥[gōng]船,同登芳筵。
既如此。
裴昭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鬓发:“宁宁,愿新年,胜旧年。”。
两人一道将焰火看罢,裴昭亲自送了宁离回静艳斋。那白腿小隼先时缩在厅里不肯出来,此刻又扑棱棱的飞来,落在宁离肩上。
宁离也知道,芝麻糊这个机灵的,常常向着裴昭这院子里飞,可今晚,这小隼又想要歇息在何处呢?
裴昭面色温煦,含笑道:“不妨事,都给它备下了。”
果然屋中一角置了金笼花架,粟米、芝麻、豌豆堆了小叠,吃食清水一应具足。
宁离将这圆头圆脑的小隼放在山石旁的花架上,逗|弄一番,再回床边时,见得自己枕头前,压着几样小巧的果子。黄澄澄的是橘子,红艳艳的是荔枝。他心知这是裴昭使人备下的压岁果子,取个“吉利”的意头,心中微甜。可还没来得及捡起,耳边就“扑哧嗤”连串声响,却是白腿小隼飞了过来,张嘴欲啄。
“啊呀,芝麻糊,这个可吃不得!”
小隼才不听,溜溜的脑袋依旧朝着果子凑,尖尖的喙子翕忽张开,彷佛要亲身证明,定然是吃得!
难不成是干粮不合胃口,所以想尝些鲜果?可方才在厅中吃年饭时,不也给这小隼喂了橙子瓣,过了嘴瘾了么。
这脑袋一犟着,绒绒的脑袋顶他,彷佛在问哪里吃不得!
宁离一点它脑袋:“你想吃也吃得,可今晚却不行,明天起来给你好不好?”
压岁果子,自然是要安稳的过了夜才行,怎么能今晚就吃掉呢?他将白腿小隼捉起来,念叨着,“明天,明天一定给你吃个快活。”然后甚是坚决的将芝麻糊放回了花架上。
芝麻糊一歪脑袋,宁离抓了些粟米,捧在手心去喂,又劝又哄。
“啾啾啾!”
花架边上,芝麻糊糊叽叽啾啾的叫了好些声,乌黑的眼圈瞪了又瞪,眼看他十分坚决,很是不情愿的低下脑袋,勉勉强强的啄了一粒粟米吃。
“乖乖!”
总算安顿了这贪吃的鸟儿,宁离卷身窝进了被子中。丝被轻|软,帐中朦胧,不知如何却没有入睡。昏昏黄黄已是夜深,一片静悄悄里,耳畔好似还绽着那漫天的焰火。
他心道,原来建邺的焰火也有些意思。但若是有机会,他也要让裴昭知道沙州的焰火也不赖,夔州的耍龙灯更是一绝……别的不说,他在山门中时深受熏陶,将大师兄的那身看家本领学了七七八八,舞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哩。
又想著明日定要写信去问一问阿耶与师父,一封送沙州城主府,一封送夔州白帝城,天南地远的,总不能两人都将自己瞒着罢。
他漫无边际的忖着,到最后,又想起梅林前绽放的银花白焰,宛如不夜天。
建邺这边的烟火师傅这般厉害么,隔得那么远,也能瞧得那么清,本以为只能瞧见个影子呢,没想着还险些被落下的碎屑打了头……
呀!
忽然间醒悟过来,宁离微微怔愣了一瞬。
难怪……
难怪那时去的不是山门。那哪里是建邺城中燃放的焰火,分明是裴昭特意教人给他放的才是。
第64章 凤凰单丛 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64.
这一天之内,几番起落,悲喜交加,甚耗费精神。
宁离想明白后不久,便已睡得酣甜,他却不知,小径尽头,有人身披雪氅,遥遥的望着这一处楼阁,直至窗后灯火落。
喧嚣散尽,只余寂然,然而檐下早布了绣球彩灯,讨几分欢喜气。于是便有澄黄的光晕映着院落,好似那夜色也不再清冷。
大雪已停。
静艳斋正在梅林外不远,冰淩淩冷气中,犹有疏香浮动,教人心神皆宁。
裴昭回首,身后张鹤邻侍立,低声道:“主君,匣子已经取来,人也在书阁等着了。”
描金匣子正被张鹤邻奉上,朦胧灯影下愈显朱红浓郁,裴昭不禁想起这木匣在式干殿中见过,又在净居寺里重拾,兜兜转转间,还是到了自己手上,然而心境已经有了几分不同。
张鹤邻听他旨意连夜取了这匣子来,心里便晓得了几分,脸上顿时堆起笑:“宁郎君说是可治您咳疾的物事,只是云里雾里的,究竟是什么,半点也没透露……嗳,只说您打开后便晓得了。”
裴昭一时摇头,却也是笑:“罢了,就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鹤邻连忙道:“无论什么,不也是宁郎君待您一番心意么?丹心热骨,一片赤忱啊……”
裴昭看了他一眼,张鹤邻只嘿嘿嘿的笑。裴昭无奈,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只微一屈指,解开了木匣前的锁扣。
“咔哒”声响,那木匣启开,露出真容。只见那匣中笺纸柔白似玉,几撇墨笔飘转如虹,轻轻拈起时,指尖油然生出一股热意,汩汩融融。
张鹤行是识得货的,一时失声:“主君,这彷佛是白帝城的样式……”
裴昭颔首,一声低叹:“……是东君绘的剑符。”
那剑符比鹅毛还要轻飘,却似有千钧之重。然而那重量并不沉甸甸的,反倒是一般焕然的温暖。
果真是炎炎如阳,曜曜生灵,一片要将经年阴冷都摧枯拉朽都轰走的热诚……
一墙之隔的花厅内,正见得一白眉老僧,面容枯槁,满是苦相,不是早些时候见过的归喜禅师又是谁?
然而他久居那皇寺之中,今日被请来了这山间的别院。
归喜禅师合十行礼:“陛下好兴致。”
裴昭知他应是也看了那一院的焰火,颔首道:“不过是哄人过年罢了。”
归喜禅师长眉一动,似没想着,会从克己复礼的陛下口中听到这般不正经话语。
这能够哄得还能是谁?
什么人能使裴昭在这荒野的山间布置焰火,这位陛下从来都不是耽溺享乐之人。又是什么人能教他出现在这偏僻的别院,若果循例,天子此刻应在建康宫中,与宗亲同乐。
归喜禅师隐隐然间几分猜测,自先前被问询时便悬在半空中的心,此刻也终于放下。
找到便好……
却听裴昭说道:“朕观大师,彷佛如释重负,浑身一轻。”
归喜禅师心中一悚,不知何处露了破绽,让人给看了出来。
上首君王似是带着笑:“大师既然这般关心他,为何不与他说个明白?倒总是虎着脸,惹他与你生分。”
两人皆未言名,然而两人又心知肚明。
归喜禅师只是执拗的沉默着。
裴昭并不去逼迫他,只徐徐说道:“他天真烂漫,又品性纯良,只不过听朕说了番归猗与宁复还交好,便决意前去祭拜。大师可知,你今日前去祭拜之时,他就在你身侧,听了你那番话后,仓皇无措,失魂落魄,不甚之下,竟被解支林劫走。”
归喜禅师只知宁离大抵是出了什么差错,却不想中间竟有此番转折,一时哑声道:“铁勒国师何时入了京?”
裴昭道:“上皇使了他来。便是宁王府车驾到滁水那日,解支林一道入了京。”
那话听着是平平无奇,然而细想来却有种云谲波诡的味道。
缘何是上皇相召?京中为何不曾听有铁勒使节来?又怎么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刚刚撞上和宁离入了京!
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片刻,并不曾有声。
裴昭见他缄默,也不以为意,只徐徐续道:“他被解支林挟持出城后,险些遭了毒手。朕赶到之时,是在渡口边的浅滩上,只差一寸解支林就要抓破他的咽喉。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教解支林得逞。”
他说的是云淡风轻,却不难想像当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宁氏的那位小世子,归喜禅师是亲眼见过的,那点子粗粗疏疏的三脚猫功夫,说出来都贻笑大方。莫说比当年的宁王了,奉辰卫中世家子弟随便挑一个出来,他都比不得。
可那解支林,归喜禅师更是亲身会过。当年解支林还不曾为铁勒国师,更不要谈臻入入微之境,一身功夫,是以阴鹜狠辣而闻名,归喜禅师也吃过暗亏。废在他手中的武者不知凡几,便是后来做了国师,那名声也不见得好上几分。
若真是解支林将宁离掳走,依照当年旧怨……
归喜禅师嘶声道:“陛下,他可曾有受伤?”
裴昭摇头道:“并未,只是受了些惊吓,心悸难安,如今已睡下了。”
尽管说是这样说,归喜禅师也明白,裴昭定然是心中有把握才会如此告诉他,可仍旧禁不住升起隐忧。
“解支林惯会暗箭伤人,陛下教人查一查他筋骨脉络,以免有暗疾才好。”
裴昭听了,并不搭话,微微一笑:“大师既然如此关心,明日何不亲自去探望一番?”又见归喜禅师似要推拒,又说道:“还是说,大师仍旧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面皮一抖,垂首道:“陛下说笑了,世子今岁不过第一遭入京,贫僧从前不曾见过,又如何去迁怒他。”
那话其实牵强得很,想必净居寺发生种种,都已经入了这位陛下眼中。但归喜禅师虽知如此,仍是有不愿,也有不为。
上首一道目光投来,彷佛将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彻了一番,归喜禅师早已入定,本是浑然不惧的。
却听着裴昭一声叹息:“如今上皇在侧,寝立难安,若他当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师如何去见故人?”略有停顿,见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却是一声顿喝:“当年归猗已经为上皇所害,难道如今,大师还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后尘?”
归喜禅师浑身一颤,霎时间竟冷汗涔涔,多年隐秘,一遭被道破。他嘶声道:“……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过皮毛而已,还要请大师为朕解惑。”
归喜禅师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那厅中一时静静,半晌,终听得老僧嘶哑言语。
“依循大雍旧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将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择优选入奉辰卫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晓,不用贫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时,当时的宁王世子,宁复还,便应当入京。只是那时西域又生出了乱子,教他一时间脱不开身。等到将高昌、焉耆、龟兹收拾完毕,终于启程时,已经是那年年末。宁复还一直拖到冬天才来建邺,当时众人私底下已经有些揣测,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责难,然而元熙陛下却对他喜欢的很,不仅不曾责罚,反倒笑言他可堪为‘千里驹’,教他入了奉辰卫,又在建春门外赐了宅子,以便他当值入宫。”
“又怜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难,常常带在身边教导,又择了宫室与他歇息,种种殊荣,连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宁复还少年将才,战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无怪乎阿翁恩宠有加。”
归喜禅师点头道:“正是,当时元熙陛下跟前,宁复还着实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诸位皇子都争着与他相交。但他十分谨慎,并不与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过这三年也就罢了,偏偏不知怎的,齐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时西蕃王子婆犀笼也在建邺,西蕃王说仰慕中原文化,想让王子来帝京入学,陛下自然是应允了。可西蕃又与沙州争端,在宁复还手里吃过苦头,因此说不得就结下了梁子。开春后,建初佛会,波罗觉慧也从洛阳赶来。西蕃暗地里算计,不曾想,不仅没下了大雍颜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头。也正是在这场佛会上,宁复还与归猗师弟认识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见如故,很快便熟识。宁复还时常宿在宫中,闲暇之时,便来寺寻师弟玩耍。师弟年少,并未见过几个外人,也将他当做好友。后来一次,宁复还提到,归猗师弟既然对佛理有如此造诣,不若与他去仙岩寺译经。师弟虽然意动,但身份着实尴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却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随宁复还一道离京,并不容易。”
“宁复还只问师弟愿不愿,得了答覆后,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贯对他恩宠非常,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又听说是与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问他何时交了如此朋友。宁复还原以为如此已经足够,但是元熙帝笑着说,虽然自己答应了,但师弟毕竟是上皇的人,还是要去问问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宽宏大量,从不曾为难下人。何况在他看来,上皇……也就是齐王与宁复还关系亲厚,宁复还去讨要,上皇定然会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宁复还去问了上皇,上皇当即应允,只说奉辰卫三年期满之时,他定然设宴为两人送行。但佛前替身这一事,乃是母妃极力要求的,他也不好当面违逆,是以想请两人暂待几分,悄悄地,不要声张。宁复还自然应了,于是师弟也幽居净居寺不出,然而没到三年,却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气仍浓,归喜禅师喝下半盏,只觉那凤凰单丛一路从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渍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宁王暴毙,沙州星夜疾行送来了信,要宁复还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时西域安稳不久,小国又有异心,急需有人当中坐镇,以免生出变乱。”
“时间迫人,不容等待,宁复还禀告了元熙帝,当即启程。临走前他告诉师弟,等沙州平定,便会派人来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预兆,教裴昭缓缓道:“想必归猗此行并不能成。”
归喜禅师哑声道:“是。宁复还本要将身边精锐拨一半留给师弟,但上皇劝说他,老宁王死因蹊跷,他这 归家一路,只怕还有折难。为防意外,不若将精锐悉数带着,全身赶回去才是正经,何况沙州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乱,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师弟留在京中才是稳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稳些,他自会派人一路护送。”
“那时上皇已经得立太子,建邺城中,储君风波也已停息。宁复还便将师弟托付给上皇,放心离去。谁知他离京后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诏登基,却并不曾派人护送,反而令禁军严守净居寺。”
“从此师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听他说罢,心中竟并不意外,那与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诺,只怕是用计把人骗住,好将归猗扣留做人质,用以威胁宁复还。至于那沙州之行,自然再无从说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处,譬如宁离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托付给五惭?五惭又如何不远万里、定要送去沙州?
这其中定然还有隐瞒。
但能教归喜禅师说出这些,已经殊为不易。至于上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却是与他所想相当。
然而心中仍旧有些唏嘘。
宁复还当初对上皇想必深信,却未想,因此与故人重壤相隔,再不得见……
裴昭注目于归喜禅师:“大师可是怨恨他,若无宁复还之事,归猗不至于丧命。”
年迈的禅师白眉抖动,枯瘦面皮一颤一颤,分明是心中有怨。
裴昭叹息道:“斯人已逝,大师看开些才是……但宁离与此间恩怨并无干系,大师也不必迁怒于他。”
归喜禅师长久不语,终于唱了一声佛号。
“贫僧答了陛下的询问,然而心中也有一疑惑,想要陛下解开。”
“可。”裴昭颔首,“大师请说。”
归喜禅师缓缓抬头,直面与他:“我观陛下如今待世子,犹如当年上皇待宁王……不知陛下心中,究竟意欲如何?”
第65章 寿眉 皇城里,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65.
山间别院中,清茶淡香,灯火寂静。然而皇城里,却是马蹄嘶啸,风声鹤唳。
这一|夜兵马动,夜幕下暗潮涌,翌日|本该是元日大宴,然而太极殿内空空荡荡,宣阳门外杳无一人,唯有朱雀街上,兵戈雪亮,介胄森寒。
来往是雪亮的刀光,急促的马蹄声荡过一坊又一坊,文武百官闭门于家中,栗六而心惊。
若依旧例本该去往宫中,然而府门开后只见禁军冷冰冰面孔,由不得人不屏息驻足。遥遥望去,延绵宫阙规整森严,却不知宫中究竟是出了何事,竟连正旦大宴也搁置。
此间情形,和数月之前何其相似,更有些个,已经是回想到了三年之前。
坊宅之中,暗流涌动,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有些个灵通的打探到一鳞半爪,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昨日宴后,陛下遇刺,眼下……情况未知。
无怪乎昨夜里听得隐隐马蹄,白日间更见一片喧嚣,远远地听见几家哭声震天,却是有人被无情的捉拿走。佳节应团圆,然而突兀到来的兵戈足以惊破人的胆,牢狱之中,又不知充入了多少人。
前不久的冬至,陛下才将将遇刺,当时已有人头滚滚掉下,如今却不知是何方狂徒,竟又如此胆大包天。
上皇膝下五子,陈王、韩王认罪伏诛,余下只有小时后所出两位。如今齐王流放在外,唯有魏王仍在京中。可是这一位,却是镇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并不似那等敢行忤逆之事的人啊!。
安庆坊,东海侯府。
时宴暮醒来时便见得气氛不对,侍从附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他连忙收整了一番前往正堂,见得上首,阿兄不在,阿姐也不在,只有时老侯爷端着茶盏,眉头却锁得紧紧地。
素来旦日都热热闹闹的,今儿个却冷清得不寻常,他先说了一番吉祥话,贺了年,又凑将过去:“阿翁,我听说宫中那位彷佛是出了事……”
立时便迎来淩厉眼风。
时宴暮心下一跳,当即便闭上了嘴巴,心中扑通扑通跳着,却已明白听来那消息无错。
陛下,当真遇刺了!
他纵使是胆大包天,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情是绝不能触碰的。犯上作乱,说不得就是杀头的死罪。入京那时已经听闻了一遭,没想到现下又当真闯上,这接连的两次,教人听着都心惊肉跳啊……
他端坐了一会儿,见时老侯爷仍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转了话头:“阿兄呢?”
时老侯爷沉沉道:“大郎今日在宫中,还未归家。”
时宴暮眼睛一亮:“阿兄或许知道些……?”
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啐道:“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实则现在奉辰卫的那些子弟,便没有哪一个在家的!”
侍奉君王,原本是无上的荣耀,合府的喜事,然而在陛下遇刺的当下,却有几分捉摸不得。至于时宴暮所说的那些打探,根本就是馊主意,想也不要想。
“宫中自有禁制,若贸然打探,说不得便会触发。若是陛下醒来问起,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
时宴暮如何不知此间关窍,讷讷称是。
时老侯爷见他终于安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间似有疲色。
他其实也有几分想打探,但到底还是按捺住,实在是遭逢了元熙年间的那场宫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龙之功,固然令人垂涎眼热,可一朝翻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君不见,当年建邺白骨累累,若非最后上位的是裴昭,顾念几分薄面,只怕时家便不得翻身了。
可支持陈王、韩王的那几家,不也是血流成河吗?
新帝继位,改元永新,后来徇旧例将时宴朝送入奉辰卫中,依照时老侯爷的意思,原本是不想再掺和在皇权争端中,做几分表面功夫,明哲保身。却没想到,时宴朝的心意与他相反,竟然是愿意效忠如今这位君王。
当时他心中着实忐忑,可旁眼瞧着,这位并不因私害公,却算得是秉正自持。只是当年镇压宫变手段严苛暴烈,至今令人又敬又惧。
他依了时宴朝所言,果然时宴朝站稳了脚跟,在奉辰卫中隐隐然成第一人。
至于宫中如今究竟如何……
时老侯爷凝神细思,奉辰卫与武威卫两家,难道都是做摆设的吗?萧九龄与薛定襄两位大统领,他从前是亲眼见过的,真真切切的入微境。便是薛定襄早年受伤、修为有损,难道两人联手,都还护不住皇帝?
可年末除夕,若是今上降下恩典,允两人家中团聚,以至身边护卫薄弱。便是被人寻着这个机会,暗中一击,风险虽大,也未尝不可能。
时宴暮坐在一旁,想着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实在是坐不住。左看右看,到底是忍不住:“……阿翁,我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个问题,不知能问不能问。”
时老侯爷淡淡道:“既然不知该问不该问,就烂在你的心里,一个字也别说出来。”
时宴暮:“……”
他这下当真是被堵住,可又实在是耐不住,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直接问出来呢。
时老侯爷见他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冷然道:“罢了,你说吧,只有今日这一遭,以后便不许了。”心里却是知道,与其憋着时宴暮,惹得他不知找谁瞎嚷嚷,还不如今天就给他说个明白。
时宴暮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齐王流放雷州……如今究竟如何了?”
时老侯爷蓦地看他,目光急促如电,那让时宴暮都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要败下阵来。饶是如此,仍旧不敢直视,扭过了目光。
时老侯爷冷冷道:“你打听齐王做什么?
时宴暮低声道:“宫中出了事,那总不能是石头缝里窜出来了人,将那位给刺伤了罢?”
说是如此,谁不知道!
宫中不稳,人心浮动,如今正是暗流激涌的时候。可是,时家当年已经错了一次,总不能重蹈覆辙、再错一次的罢!纵然皇帝遇刺,可如今还不知道内里究竟如何,如今那抄家的、灭门的,说是奉宫中旨意,焉知不是其他?
要知道,大安宫中,可还有一位呐!
总归韩王、陈王皆已伏诛,上皇膝下,如今存于世的三位皇子,不管出自谁的肚皮,母族都是时家。血缘之亲,剪不断、扯不乱,他们静候家中,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何须做那些个猴急毛躁的事!
他反问道:“若真是齐王又如何?”
时宴暮讷讷:“那或许……或许可以亲近些。”
时老侯爷怒得掷了茶盏,寿眉茶汤泼了满地,更有几滴溅上了时宴暮下袍,可他却根本顾不得。
“蠢货,他如今在千里之外,你难道去雷州与他亲近?”他如同望着朽木一般:“你以为谋逆犯上,如此轻巧,抄家流放,便这般儿戏?当年将齐王发配雷州,除却明面上的差役,还有奉辰卫暗中监察。你今日敢去亲近一分,只怕明日就会上陛下的案头!到时候,你还有几个脑袋去亲近?”
那并非是有正经分封的藩王,却是夺嫡失败、流放在外的罪人,有哪些个上着赶着去讨好,也不怕触了当今的霉头!
时宴暮真个是瑟缩不敢言。
“教你小心谨慎,真是半点没有记住。”时老侯爷恨铁不成钢:“二郎,那些都不是你该想的,滚回去读你的书罢。”。
日影倾欹,喧嚣不断。
那却是无人不心惊肉跳,只听得哭喊呼号一阵又接过一阵,却没有人知晓宫中究竟如何。
上下心中惶惶,百官人人自危,遣人去打探究竟是哪些个入了狱中,一一串联起,隐约间发现,彷佛与昔日齐王一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可齐王远在千里,如今只有胞弟魏王在京中,悄悄打探那魏王府上,不免又吃了一惊。
原来昨日宫中家宴后,魏王府的主人竟也未曾归……
建康宫。
凤光殿临芙蓉池而建,出殿之后,正可见到那一派烟波缥缈的景象。
然而如此美景,却没有人欣赏,更加叫人诧异的是,那殿外的侍卫,堪称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了。只教人怀疑,里间究竟是什么人物,被看守的这样严密……
裴晵已经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自从上皇退位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能够留宿在宫中。尽管皇位上的兄长留了他一条性命,但是显然并不准备让他继续拥有那些个特权。是以平常便是宫中有宴会,结束后他都会回魏王府里,只有昨日那一遭不同。
上皇被留在了凤光殿中,他不愿意走,居然也没有人阻拦。
平日裴晵并不能多去大安宫,如今有机会,自然是愿意在上皇身侧,然而第二日,就察觉不对。
竟然是被关在了殿中,不得外出。
而能够下这个命令的人,究竟是谁,并不做他想。
裴晵心中又惊又怒,更是恼于那些个侍卫的冷面,回来时忍不住抱怨:“这一个个的,都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还当三哥放我出来有好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他心下却是以为,是裴昭碍于上皇的面子,不得不将他放出来,心里不快,还要在其他地方给找回来。
这不,如今就是把他关在凤光殿里了。
上皇面色却淡淡的,彷佛并不曾听到他的这些个抱怨。
裴晵被无视了一番,不免心中委屈,凑到了上皇身边:“阿耶!你瞧瞧三哥……”
上皇乜斜他一眼:“你道他是想关着你么?”
裴晵道:“难不成不是?”
上皇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却道:“五郎,朕时常想,三郎将你留在京中,不教你和大郎一起流放……是否是因着,你的脑子总是如此简单,也如此逗趣,留着在身边看着,也是一番乐事。”
裴晵没想着被上皇贬损了一遭,顿时间,涨红了脸,欲要懊恼的分辩几句,可瞧见上皇的神色,隐隐约约几分直觉,现在并不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
上皇微微叹道:“昨日难道是他教你留下的?”
裴晵讷讷道:“那自然不是。”他接过了话,突然想起一遭,醒悟过来,期期艾艾的将上皇看着,欲言又止。
上皇睨他:“……怎的了?既然想得到,难道还不敢说?”
裴晵哪有那胆子呢!纵使是上皇惯伺着他,可这三年来,他也不曾直面过上皇与裴昭的交锋。有的话,心里想想就罢了,真要是说出来……指不定上皇都会恼了他。
从来都是伶俐卖乖,哪有上着赶着触人霉头的道理。
当下一低头,一噘嘴,几分小儿无赖情态。
果然,上皇便不再追问他了,似是无奈道:“五郎啊……”却是悠然说道:“他哪里是关着你呢,分明是关着朕呢!”
而他这个不成器的幼子,就这样城门失火,殃及了池鱼。
忽然冯英辰过来,窃窃禀报了一句,上皇一时间失笑。
裴晵不知为何如此,却听上皇叹道:“真是长进了……还未使人动手呢,黑锅就扣到朕这里来了。”
第66章 屠苏酒 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有几年?
66.
裴晵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不禁巴巴的望着上皇。然而上皇并不似想要与他解释的打算,转而使人唤宫人,教他们取屠苏酒来。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1]
上皇朗声吟了,又亲自题神荼郁垒名字于桃木上,怡然自乐,裴晵说不得要凑几分趣,便在旁提笔作画,像模像样画出两位降鬼大神。
然而真歇了笔,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这处,并非魏王府,也更不是幼时所居宫室,纵使画了桃符,又往何处去挂呢?
原是连大殿也不得出。
这一天裴晵过得是无甚么滋味,往常哪有这般被拘禁的时候!旦日自该管弦盛陈,玉觥金筵,可如今却是好不冷清。他不禁有些后悔,昨日为什么要留在凤光殿中,这下不知要被拘到什么时候。纵使面上作着笑,心中说不得有几分不安。
天色已晚,薄云暮卷,也不知是何时,殿外终于传来些动静。
步入的青年衣袍翩翩,神容冷肃,面上略有病恹,却半点不掩威仪。只被他轻轻地扫到了一眼,裴晵却手脚一缩,莫名的生出了些惧怕的意味。
上皇犹如不觉,斟了屠苏酒,石破天惊丢出了一句:“三郎,不是说你遇刺了吗?怎么还下得了床?”
裴晵猛地扭头看向上皇,却不知这一说究竟是哪里得来。他背上冷汗涔涔落下,直觉昨夜里有一番刀光剑影。当时家宴上,他以为是歌舞不绝,但恐怕父亲和兄长暗中又有了一番较量。
裴昭漠然道:“都下去。”
顷刻间,侍立的宫人如水一般退下,眨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裴晵呆呆立在原地,忽然间迎来一眼,如雷如电,他陡地醒悟过来,原来那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一时心跳如鼓,忙不叠的到外间去了。
隐约间却听着一道冰冷嗓音:“见朕站在这里,父皇很失望吗?”
上皇讶然道:“……解支林那个不中用的,难道你还会指望他几分?”
凤光殿上,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一般的清楚明白。
不仅仅指着昨夜,更说的是冬至。
上皇不单单是教解支林去寻宁离理论佛经,也还差遣了人去等候消息。子时已过,一无所获,前去的人如同石沉大海不曾回禀,解支林更是杳无音信,他便知晓,那定是出了意外。
但那又如何?上皇不甚在意的想,区区一个番邦蛮子,不过是取点乐子罢了。
倒是裴昭借题发挥,此刻又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有几分出乎了他的意料。
上皇道:“你派人跟在他身边,到底是萧九龄还是薛定襄?”还不待裴昭回答,又道:“想来是萧九龄罢……他与解支林有旧怨,让他去办事,肯定最上心。”
眼见着裴昭不言不语,连嘴唇也微微抿着,一时笑道:“让我猜猜,宁氏那孩子现在如何了?我看你完好无损,该不会是他出了事罢……”
裴昭心知昨日自己在凤光殿内提前离开,仓促之下,行迹定然落入了上皇眼中。这点子蛛丝马迹教人推测出来,实则半点不意外。
他淡淡的道:“父皇想岔了,他如今好得很。”
上皇端详他面色,道:“看来宁氏那孩子很得你心意。”
久居大安宫,却知晓外界风吹草动,裴昭并不意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上皇昔年也曾执掌权柄,宫中若还是残存些耳目,在一轮一轮的筛查里躲了过去,也是寻常。
况且裴昭也没有想瞒着他。
却听上皇笑道:“可巧,当年宁复还也很合朕的心意。”
裴昭冷淡道:“是么?只怕是父皇一厢情愿。”
上皇目中伤感一闪而逝,旋即,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做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如何看待,又与朕何干?”
裴昭道:“父皇冷心无情,倒是不知道什么人能入你眼中。”
上皇喟然摇头道:“三郎,你处处都好,就是太重情义了些。我便教你个乖,天家无亲,天家无私,天家更无情。”
他目光悠远,不知想起何事,淡然道:“当年宁复还鼎力支持,只不过是在诸位皇子之间,选了朕下注罢了。他既然敢上赌桌,就要承受满盘皆输的风险,朕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这世上,本就不能事事都如人所愿。”
可当真是如此?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非当年元熙帝仍在,难道宁复还能逃过杀身之祸?
裴昭轻哂道:“所以父皇便想要除掉他。”
上皇诧异道:“朕何曾做过这种事?那是老宁王走了,他回家奔丧罢了,寿命有数,生死在天……难道这也能怪到朕头上?”
分明昨夜里已听归喜禅师说过,然而此刻听上皇提起,犹觉刻薄无情。
若非上皇当年假意允诺,宁复还识人不清、为他所骗、信以为真,焉能安心归家?恐怕当时便从阿翁手中讨了旨意,携归猗一道离去。
又怎会落得,天人两隔结局。
他注目着颜容已经有些枯槁的上皇,一针见血:“但你却故意把归猗扣在净居寺中。”
上皇一声哂笑:“难道你不曾把宁家那孩子扣在京中?”
裴昭淡淡道:“各地世子进京,不过徇旧例而已。”
“是么,好一个徇旧例。”上皇端详他神色,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曾想让那孩子为臣为质,教宁复还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轻慢的语气里有种在握的笃定。
那样的神情,裴昭不喜欢。
“父皇以己度人,莫不如是。”
他心道,难道他不愿意放宁离离去吗?昨夜滁水渡口,他已承诺可遣人护送。建邺风狂浪涌,他亦不愿少年卷入。可犹记得轻言别离时仓皇神情,涟涟落下泪来,建邺城中并无一人可使他驻足。恍然间又想起归喜禅师枯皱面目,年迈僧人拼上触怒天颜也要问上的那一句……
这一瞬时,心思浮杂,胸中牵扯着痛,骤然间发作。裴昭一时难控,低低的咳了一声。
错落灯台,明亮光影,纤毫毕现,照出青年面颊,苍白而不见血色。
上皇听了那声低咳,目光翕忽,终是叹了一口气:“三郎,且歇歇罢,你还能够有几年?”
那目光中似有疼惜,似有怜爱,彷佛当真是年迈的父亲,循循劝说着染病的儿子。可这之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便是他的这病……
温言良语,不过是镜花水月,皆是虚幻。若要触碰,冰冷得寻不着半分温度,若要再多看一眼,便足以将所有父慈子孝的幻想都戳散。
【不过是猫哭耗子的眼泪,最为虚假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