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皇,仁寿帝,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冷漠多疑,刻薄寡恩。肝胆相照的挚友,在他眼中不过走狗工具,年幼稚弱的孩童,更是比草芥还低贱。
有谁曾被他奉若掌珠?
裴昭淡淡的道:“冬至之后,朕便遣人去了雷州,教人探望了一番齐王。”他顿了顿,轻哂道,“倒是记错了,如今哪有齐王,不过是罪人裴旻。雷州岭南之地,多烟瘴蚊虫,又有湿热恶气,罪人裴旻从前养尊处优,不堪其苦,年时已病倒了三回。听闻他常常北望,每逢节令,都会感念父皇的恩情。”
他忽然拍了拍手,倏忽间,内侍无声步入,手捧雕花木盘。绛色绒布上,只见得一枚金澄澄的长命锁,饰珠镂玉,光彩熠然。
“这是齐王世子满月之时,父皇亲自赐下的,不知父皇还记得几分?”
上皇面色霎时一变:“你将他怎么了?”
殿外忽然响起了孩童的哭闹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的,极为揪心。
上皇定定注目于裴昭:“稚子无辜,三郎,这可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事情。”
裴昭一哂:“父皇方才不是教了朕吗?天家无私,无亲更无情……不过是谨遵您的教导罢了。”
至于稚子无辜……
裴昭冷笑了一声,更觉得荒谬透顶。
“‘黄泉竭’,无色无味,形若清水。若是教人服下,便可以使得人身体受损,日积月累,逐渐衰败,不知不觉走向死亡。若是不明就里的医者前来查探,也只会以为是孱弱多病,无能为力。”
“若是幼童中此毒,只会以为是生来体弱,有早夭之相。”
他一字字道出,凤光殿中,静的可怕,几乎是落针可闻。
时隔二十三年,终于揭开父子之间,那层虚伪又薄弱的画皮。
上皇目光幽幽,彷佛在看台前灯枝中跃动的火光,浑浊双眸明灭不定。那声音仍是缓缓,竟不见得半分起伏:“你是从哪里查出来的?当年知晓这事的宫人,早被处理了个干净。”
裴昭轻轻一哂:“不过是天意昭昭罢了。”
他注目于上首衰老的上皇,哑声道:“……父皇当年默许姨母给阿娘下黄泉竭时,是否也想过,稚子无辜。”
上皇微默,叹道:“只怕是朕说想过,三郎也是不信的。”
裴昭忽然就像是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教他浑身彻骨一片冰凉。他忽然想到,自己来前还教过宁离,不必拘泥于血脉亲缘,然而当真临头,竟然也还忍不住要再问。那软弱、那乞怜,教他竟然还存着几分期冀,望着上皇也是被蒙在鼓里。
但他的父亲连哄骗他也不愿意,只要把那赤|裸|裸|的真实,彻彻底底的掰给他看。
裴昭忽的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今日要走这一遭。与母亲讨不来公道,与自己要不来正义……可他原本就是这天下的主,他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理。
裴昭点了点头:“姨母当时下黄泉竭,大概是想让朕身体衰败,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都说这秘药并无痛苦,朕体验了一遭,却觉得有几分不足,于是便教人增删了几味药材,重新撰了方子。按照这新方子服下,初时如热炭烧喉,而后便五内俱焚,发作之时如置身滚釜之中,哀嚎不绝,死状凄惨,殷纣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此。”
上皇若有所觉。
裴昭神色平静的说道:“在朕死前,会教人送去罪人裴旻与魏王裴晵的府上,教他们一并黄泉作伴,与姨母整整齐齐的在地府团圆。”
上皇目中震动,霍然欲起,可裴昭已拂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大步走出殿外。
袖中呼啸着冬日的冷风,当面而来,竟如刀割。
这一时,檐下有一面容姣美的少年仓皇的候着,见着他来,深深行礼:“陛下,臣并不知有此之事。您是最重情义之人,父皇也惯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何都要恶语相向,平白伤了彼此的情分。“
裴昭斜睨他一眼,忽然间冷笑一声:“小婢之子,也敢妄言情分。”
裴晵何曾听过如此嘲讽,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颤抖着道:“陛下,我母亲也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温柔端方,品格贵重……我知晓你不喜欢她,可怎么能如此刻意羞辱?”
裴昭噙着冷笑,一时只想着,不若把小时氏当年做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也教裴晵看看,她那貌若观音的母亲,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徉目间天地广阔,忽然又生几分萧索。与此等蠢货计较,又有什么意思?一时森然道:“你再胡搅蛮缠,扮傻装痴……朕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去陪你母亲。”
不过是笃定他不会做杀父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妄图凭藉一点微薄血缘,骑在他的头上耀武扬威。
御极至今,天下的骂名,他已经担了那么多,不外乎刻薄寡恩,倒行逆施,残酷不仁。
多这一桩又如何?史笔如椽又如何?
又如何?!
一时立在丹陛之上,极是森冷的想着,头皮鼓鼓作痛,冷风呼啸如刀,彷佛穿心而过。
忽然间张鹤邻急匆匆跑来,小声禀告数句。
裴昭面色稍缓,道:“教他自己先顽着,不必等朕,回去时大抵也晚了。”
张鹤邻知他心绪不佳,劝道:“您何必如此着急呢,今日晨起到现在,喝口水都不曾,不若先歇一歇……”
裴昭只摇头:“不必,先去盯紧叛党旧部,看还有什么异动。至于大安宫……”
回首处宫阙萧萧,凤光殿内,画皮粉饰的一派风光。
再要开口,却是胸中一痛,陡然间逆涌出一股血气来。
第67章 却鬼丸 黄泉竭
67.
花窗之外,天光明亮,石道小径早已经扫撒得干干净净,唯有沁人的冷香,透着雪后初霁的明朗。
宁离贪睡一宿,总算醒了,耳边听见叽叽啾啾的鸣声,抓了枕边的两样果子,一拂幛幔跳了下床。抬头立刻见得窜出的黑羽白腹小隼,莽着脑袋撞过来。
“诶诶诶……不会少了你的。”
“芝麻糊,慢些!”
他拢着荔枝、橘子,连着白腿小隼一并拎到了花架前,那小隼总算是提溜着爪子稳正了。
宁离险些叉腰:“吃吧你,我有骗你吗?贪吃鬼,真馋!”
冬日里天气冷,那两样果子虽不曾用冰镇着,瞧着也算是新鲜。宁离不知芝麻糊有多大的肚腹,竟然雄纠纠、气昂昂,把一整个橘子都啄了个干净,等它还要去啄第二只,他立刻就将这小隼揪住了。
“贪食,顽皮,不好,不好!”
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吉利话一连串的冒,然而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宁离没见着人,不禁有一些失望。
侍从取了黑梭梭的丸子来,笑吟吟道:“宁郎君,且先来驱避驱避鬼魅。”
宁离嗅着些稍显刺激的味道,奇道:“这是什么,彷佛里边儿有雄黄?”
侍从笑道:“宁郎君好眼力,这是以雄黄丹散二两,与蜡调和成的却鬼丸,您戴在手上也使得,服下也使得,可以驱邪避鬼。”
入乡随俗,想来是建邺这边的习惯。宁离取了一枚却鬼丸佩在手上,又问道:“行之呢,怎么不见人?”
侍从抿嘴笑道:“主君便知道您要问,嘱咐奴婢转告您,家中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晚些时候他再回来。”
宁离应了一声,不期然的,却想起了昨夜里裴昭与他讲的故事。裴昭家中,如今还有谁呢?是那不慈不爱、不闻不问的父亲,还是那不友不悌、犯上作乱的庶弟?
总归都是一样的糟心。
那两样人,大过年的去见了,都觉得晦气。
他再追问时,只见得侍从摇头:“那便不知道啦!主君只吩咐奴婢,好好侍奉您,宁郎君不若先去玩耍些时候……”
没得到答案,宁离也不气馁,他心道裴昭家中只怕是复杂得很,这等年节时候,指不定还有许多难缠的人物要应对,真心实意的不多,刻意添堵的不少,思来想去,都是一笔令人头痛的烂账哩。
既然现下人不在,那暂且先放在一边,他又问侍从要了笔和纸来,铺在桌上。
侍从凑在一旁,好奇道:“宁郎君是要给谁写信么?”
宁离“嗯”了声:“对,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实则一封写给阿耶,一封写给师父。他想了想,又忖了忖,提笔写自己已经从净居寺里出来了,在里面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大概是行之给他求了情,以至于陛下都没有为难他。又说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一老僧,一沙弥,还有……一故人。
可是那位故人……
他其实是想婉婉转转的试探些个,旁敲侧击问一问,可是搜肠刮肚,却凑不出来什么词儿。越想眉越蹙,越想心越愁,到最后,干脆是把笔都搁下了。
这可得怎么问呐……
千回百转着,愁肠百结着,实在是想不出。
侍从说:“郎君写好了么?”
宁离叹气:“没有,我心里愁着呢。”
侍从又问道:“郎君日日都笑着,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您发愁?”
宁离更加叹气了:“真有的呢。”
侍从开始出主意:“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把皮球踢回去,干脆让别人愁?”
宁离听得一点头:“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对呀!
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什么要他做发愁的那个呢?明明将他瞒着、不告诉他真相的,是阿耶与师父啊?自己被蒙在鼓里团团转了十七年,如今刚知道真相,正是应该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他们好生辩解一番才是!
如今,人是去不了,但是,信还能送达。
宁离喊道:“换笔!”
换了一支熊毫,提笔落字,直抒胸臆。
洋洋洒洒,终于写罢,等那信笺干一些,便亲自封好,请人送到墙那边的别院里去。
侍从有些不解:“郎君为何不亲自去呢?如今正是旦日呢,想必府上也想念您的紧……”
宁离顿时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唉!
他昨日远远的瞧见了,也没有去见姚先生,说不得,心中就生出来了一点儿愧疚。今天醒过来,那愧疚就更深了,近乡情怯大概是如此罢,还是让他再磨蹭些时日。
宁离叹气道:“我撒了一个谎,这下子要说好多个来圆。唉,还是教姚先生以为,我还在净居寺里头罢。”
至于这黑锅……
宁离少不得对宫中的那位陛下说一声对不住,只得请他来背一背了。
总归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了,轻松的很,转念,宁离又想着去院子里折一些梅花。
那梅林他是已经去得很熟悉了,一路行入,无人之境,见着些积雪落在枝桠间,并不曾落下。石径之旁,红梅白雪,傲然淩霜,两色相宜。
再过些时日,就要入春了罢……
也不知道等这些花儿都谢了,树上有没有梅子可以吃。
不过梅果、梅酒都还早着,眼下,先精心挑选了两枝。那雪粒淩淩的浸人,宁离并不觉得冷,抖落了雪片,抱在手中,重又寻了石径出来,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晃眼间似乎见着了个灰色身影,头上光洁,依稀是一位老僧。本以为是看错,再定睛一看,顿时分辨了出来。
那当真是归喜禅师。
可是这位禅师,怎么不在净居寺中,反而来了这山间的别院里?
他是前来拜访的吗?是行之的客人吗?
宁离脚步悄微藏着,站在梅树后。
若果说还有谁能知晓当年的旧事,除却阿耶与师父,定然也还有眼前的老僧。论到底,若不是昨日无意间听得他祭拜,恐怕宁离还要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归喜禅师当是归猗的师兄。
然而宁离脚步踌躇着,却有几分罕见的不敢向前。昨日那对话乃是墙角之外偷听的,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归喜禅师那样说,定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隐蔽处,否则,哪里会说这些。
再者,归喜禅师……应当也不怎么喜欢宁氏,前番的几次相处,也能感觉出来了。
既然如此,他不若也装着不知道罢。
从梅林里出去的小径还有许多,宁离转身便要换一条道,然而离去之前若有所觉,回头一望,果然见归喜禅师正将他望着。
退了好些步,那灰色的僧衣也离开了视线,可依旧觉得那道目光,仍旧落在后背上。
归喜禅师为何要这样望着他?究竟心中又在想些什么?这位禅师脾气古怪,说话也古怪,其实不是很令人想要靠近的。可他到底是归猗的师兄,想必从前两人在净居寺里时,归猗一定多得他的照拂。
老僧祭拜之时,伤感语调彷佛还在耳边,声音嘶哑,不掩怀念。宁离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转身,沿着最早选定的小径。那尽头,灰色僧衣果然还不曾离去。
宁离作了揖,说道:“大师,外面才下过雪,冷得很,你还是先进屋子里去罢。”
归喜禅师心中微讶,他在这梅林间其实并未做指望,浑没想到,宁离竟还会原路折返,还会开口劝他入屋避寒。
但此番老朽身躯,早已不畏惧寒暑。
他心中微微叹着,面上并不显,只打量着这去而复返的小郎君。一身雪白的狐裘,通身并无金玉装饰。头上用一根朱红的带子扎着,眉目宛如冰雕玉琢,眼眸澄澈,神采莹然。侧首间怀抱的两枝梅花曳曳不定,却像是云上天宫,烟岚雾气里莳花的小仙君。
仙姿佚貌,莫不如是。
他生的确实是很像师弟,只是眼形要更加纤长些,还有双眉微微斜挑,应是随了宁王。
寺中垂首打坐之时,尤为相似,几乎要教人以为,便是师弟正在跟前。
只是声音清脆,又或说清甜。只要一听得开口,立时便会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大师不冷么,快些到屋里去罢,小心着了凉。”
归喜禅师唱了声佛号,目光落到那两抱梅花上,道:“‘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1]踏雪寻梅,宁施主好雅兴。”
宁离:“……”
等等,这什么跟什么,说什么“春近”,又道什么“雪飘”?!
他就知道,不该回这条道上!又开始拽弄文辞了!
宁离属实头大,可对侧禅师还等着他回呢,勉强道:“大师也好诗兴。”
归喜禅师一时也哑然,宁离七情上面,语气里那勉强,真是半点都不难听出来……
宁离与归喜禅师之间,着实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此刻还心虚着哩!更加后悔为什么鬼迷心窍的回来了。他掰扯道:“大师是来寻行之的吗?唔……他家中有事,今日先回去了,大师若是有事,不若去暖阁里等等。”至于他,那当然是不会去那处暖阁了。
却听归喜禅师问道:“他回了哪处?”
宁离顿时间卡壳,这他能怎么答?于是搪塞道:“他并未说与我知晓,大师还是不要心急,暂且耐心些罢。”。
他这般回答,其实并不出乎归喜禅师的意料。
哪里是想要问裴昭究竟去了何处?分明想知道的,却是另外一桩:宁离知晓裴昭的身份吗?
那是身居神器的皇帝,御极海内的君王,翻手可令人生,覆手可令人死。
帝心似海,君威难测。
如今瞧着,两人情谊相好,融洽和乐。陛下对于宁离确然是真心维护,可是当年,上皇也一般的将宁王引为挚友。
昨夜里那一问,陛下说还轮不到他来发问。可那并非是闭上嘴巴,心中便可以轻轻巧巧揭过的。
他见过师弟与宁复还的情状,若当年只是为朋为友,只怕后来,也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如今冷眼看着,彷佛已经有一些征兆,可那一头,宁离分明还懵懂不知。
如果下一剂狠药……
归喜禅师哑声问道:“世子当真知晓他的身份吗?”
宁离顿时扬眉:“想必禅师自是知晓了,却不必在我面前卖弄。”
归喜禅师心道,自己如何是心存卖弄,不过是想要挑破真相。然而这一时,却见得宁离的面上,已经有一些警惕的神色,似是将自己提防。
“世子为何这样防着我?”
“是么,大师看错了罢……”
还是不肯承认。
他真正应该提防的是谁?当真应该小心的是谁?自己这一身枯槁,又能够妨碍他些什么?真正该小心对待的,却全然不妨!
当真是彻底颠倒。
如今情意重,自然是万般皆好,而一旦浓转薄,那厌弃与恚怒,哪里又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归喜禅师又唱了一声佛号,不知为何而沉重:“世子不曾听说过‘分桃’的故事吗?”。
宁离呆了一呆。
这彷佛是魏王与龙阳君的故事罢?他依稀是听说过的,可归喜禅师为何突然提起来?
老僧的目光有些难以看懂,却无端端要刺人深处似的。宁离迟疑的想,难道归喜禅师想要说的是,他和行之,行之……
宁离心里乱糟糟的,被搅做了一团,还没想得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心中一跳。刹那间,他陡地抬头,望向北侧,然而视线之中,除却梅林院墙,什么也望不见。
那举动反常极了,归喜禅师心生不解。分明此刻,四下安静,并无半点惊扰。可他分明又看见眼前这少年郎,竟是嘴唇都有些发颤。
“世子?”
“……行之出事了。”
话音未落,人影渐悄。倏忽间,梅林枝梢晃动,花落雪转后,那玉骨晶莹的少年,瞬时已不再……
式干殿。
帐幔重重,掩映其中光景,而床榻的深处,躺在其上的青年,兀自昏迷不醒。
胡子花白的奉御两根手指搭在脉上,迟迟不语,在他身后,大内总管已经是急得都要发疯。
本想着是引蛇出洞,哪里知道当真出了事。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陛下见过上皇之后,竟然咯血昏迷。
“李奉御,陛下究竟如何了,你倒是开口啊!”张鹤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是好是坏,多少给个准话。”
李奉御两根手指颤巍巍的收回来,目中与张鹤邻相对。
张鹤邻心下一沉。
李奉御叹道:“还需问么?都是陈年旧疾,大抵是陛下受了刺激,如今那毒又发作了……”
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张鹤邻霍然回头,见得来人坚毅面目,玄色劲装,这才松下了口气来。陛下突然有恙,着实惶惶,只怕宫中内应细作,里应外合,当时张鹤邻就发了消息出去。虽是指了武威卫团团围了个密不透风,然而只有薛定襄赶来,才算是有了定海针。
“陛下入冬以来一直有些咳,原本休养得好些了,昨日又犯了。”张鹤邻急道,“薛统领,昨晚你们去抓那解支林,究竟是什么情况?”
思来想去,这前前后后,也不单单是见了上皇这一遭。
薛定襄沉声道:“昨日是九龄跟着去的,当时我在宫中拱卫。陛下并没有说细况,只知晓解支林被下了狱。”
“……是我糊涂,连这都记错了!”张鹤邻一拍脑袋。奉辰卫、武威卫两位统领,通常是轮流护卫陛下,昨日伴在陛下|身边的本该是薛定襄,只因着与铁勒那位国师有关,临时调派了萧九龄。
张鹤邻猜测道:“该不会是解支林又刺杀了陛下罢。”
李奉御让开些位置,教薛定襄到了榻边。脉象间还有些情况,要请这位大统领来确认。
薛定襄搭指诊过,眉头紧锁,迟迟不语。
张鹤邻原本还抱着些希望,此刻见薛定襄也是一派默然的情状,顿时心脏止不住的沉下去。
他哑声道:“今日陛下自别院回宫,先处置了乱党,又去凤光殿见了上皇。当时想着示敌以弱,刻意使宫人将面色画的憔悴了些,又抱了罪人裴旻那孩子过去……不知是与上皇说了些什么,陛下已修身养性许久,竟然受刺激若此。”
原本看着,还算是能够磕磕绊绊的过了这个冬天,谁知转瞬便成泡影。
心结难解,痼疾难医啊……
薛定襄收回双指,沉声道:“陛下昨日出了手。”
张鹤邻、李奉御齐齐失声:“什么……”
片刻后,只听李奉御颤巍巍道:“先前看陛下脉象,便像是动用过真气,如今有薛统领佐证,更是确认无疑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陛下不该动武啊!”
在场三人,又有哪个不知。
只是本以为萧九龄随侍在侧,自可防意外发生。哪里知道,竟累得君王亲自动了手?
若无昨日那一遭,哪怕今日见了上皇,也该安然无虞。
声声滴漏惊人心。
终听得薛定襄开口,语意低沉:“如今恐怕只能依照旧法。”
张鹤邻面色猝然一变,李奉御手指也是一抖,几人目光对视间,一并的沉重。
片刻,张鹤邻终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教人取白唇竹叶青来。”
薛定襄摇头制止:“事不过三,我记得白唇竹叶青去岁也用过……那竹叶青的毒怕是已没用处,用不得了,得换!”
换?
又还要换做哪种剧毒之物?
一样样换下去,眼睁睁见着能起效毒物,毒性一层层的深重。
李奉御颤巍巍道:“监里还养了条西边来的刺鳞角奎,本是预备给年后的。”
张鹤邻点头:“取来罢。”
那殿中一时安静得很,静悄悄的,沉如死水。
本就是以毒攻毒之法,便是清醒也十分难熬,更何况如今裴昭昏迷不醒,纵使是取了那角奎来,其中的凶险,较之平日更胜又何止数分。
薛定襄略一沉吟,将人扶起,双掌探上,想要度些真气过去。然而甫一入体,便受到了凶悍反击。
殿中只听得一声闷哼,他原本刚毅的面上,顿时浮起一抹血红。
只怕是无用……
掌下所探躯体,几乎无入手之处。
裴昭所习功法特殊,一身真气对外界太过于抗拒,更因为此刻在昏迷之中,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愈发凶狠肆虐。若是在裴昭清醒之时,真气得主人控制,薛定襄还可以尝试替他护住心脉,然而在人昏迷的当下,却比登天还难。
他并不气馁,又使了巧劲儿,尝试几番。却是画脂镂冰,无功而返,还因着真气反噬,面色渐渐也发白。
初初见得他运功时,殿中两人,虽知极难,但仍怀抱着些希望。然而眼见着一次次石沉大海,徒劳损工,说不得,又熄灭了下去。
张鹤邻哑声道:“薛统领,若换了萧统领来呢?”
“无甚差别……九龄的真气,与陛下也相斥。”若真要说,那幽冥奇诡的真气,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一个能相合的。
薛定襄眉仍是皱着,面上却多出了几分不解,他道:“倒是有些奇怪,我勉力探入些许,查探到陛下|体内,又还有另一道真气若隐若现,替他护住了心脉,只是想要靠近却不得法。不过如此看来,却比先前所想的要好一些……或许可以稍作等待,看陛下能否自己醒来。”
护住了心脉?
张鹤邻心中一动,想起前夜里所见,顿时间有所觉。他斟酌着如何道明,忽然听得外间喧闹,似是起了异动。原本他便是心中烦躁,此时说不得一声冷笑:“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是忍不住了!”
那语气隐隐的发寒,一贯和善的面容,这时节瞧着竟有些森冷。
式干殿外,三重禁卫,层层防守,密不透风。
又是哪些个想寻死的,闯到了这殿前来?
薛定襄剑眉一扬,已然转身。张鹤邻熟谙他修为,知晓有薛定襄前去,必定万无一失。
然而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样的异动,迟迟的不见人回来,反而是听见一道浑浊脚步声,是内侍在殿内匆匆行走。
那内侍急急忙忙的道:“张总管,外间的人是世子!”
张鹤邻心中一跳,电光火石间滑过了几转,他目光示意李奉御在侧,急急地迎出去,刚好见得殿外,雪衣狐裘的少年郎君正站在阶上,怀中犹抱着两枝血色梅花。
甲胄森寒,兵戈雪亮,那气氛已然是有些剑拔弩张,薛定襄引而不发,眼见着就要出手了,他急忙道:“薛统领且慢!”
听见他声音,那少年倏地转头看来,一张面孔上又是惶然又是焦急,脱口而出道:“张管家!”
张鹤邻定定的站住,到了此时,面上还做着一贯的笑容:“宁郎君怎么来了?”
宁离原本就急得很,见张鹤邻这时节还笑,心里顿时更慌,彷佛没听见那句话似的,不答反问道:“行之在里面是不是?”
张鹤邻笑容一时顿住,便是薛定襄,双眉亦是一轩。
这里根本不是荒僻山野中的别业,而是帝国的中心,皇帝的寝宫。高悬的匾额上,式干殿三字,分明不容错认。
薛定襄也知,君王似是对宁氏的世子有几分偏爱,但这其中有几分信重,只怕远远到不得眼下这般。实际上,除却他、萧九龄、张鹤邻与李御奉之外,根本不该有外人得知内中情况。这宁氏的世子又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窥测帝踪?。
眼见张鹤邻不答,那笑容也是薄薄一层。宁离立时追问:“他的病又发了么?”
张鹤邻思索之间,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有劳宁郎君挂念了。”
那无异于默认的话语,顿时教宁离眼圈一红,喃喃道:“当真出事了,对不对?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宁离立时要上前,却被人拦住。薛定襄目光中有警告的意味,却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张鹤邻。
“他如何得知这些?”薛定襄沉声道,“何况他身份十分敏|感,不可放到陛下|身边。”
张鹤邻一跺脚,咬牙道:“且放行罢,若是出了事,由我一并承担。况且薛统领你就在边上,难道还怕有事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薛定襄挑眉,正要驳斥,谁知宁离已经顾不得了。他只觉得手上骤然一股大力,错愕间竟没有拦住。下一刻,便见着那少年步履匆匆,已是直奔殿内而去。
他心中暗骂一声,顿时冷冷甩下个眼刀,急忙忙也跟上……
重重帘幕后,只见得榻上青年,昏迷不醒。原本俊秀的面容,也是苍白而憔悴。
空气中彷佛飘浮着一股冰寒的气息,带着腥甜血味,若隐若现。
薛定襄虽是默许,心中仍是警戒,他紧紧地跟随其后,掌上真气凝而不发,正见得那少年怔怔跪在榻前,一张面容失魂落魄,骤然间仰起头来,却是脱口而出:“黄泉竭!”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目光转冷,如雷如电劈向了张鹤邻。
这等生死攸关的秘事,难道也是能不知轻重的向外透露吗?张鹤邻竟然糊涂到这般地步。
哪知张鹤邻面上,也是一派并不作假的愕然。
“宁郎君……你说什么?”张鹤邻不敢置信。
宁离嘴唇翕动,喃喃低语。可在场之人,听得分外清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黄泉竭。
那神色间几分恍惚:“……我早该想到的,是黄泉竭!”
张鹤邻低声道:“宁郎君也知道这毒吗?”
殿内静得很,并没有得到回答……
宁离望着裴昭憔悴的面颊,探入被子里,去摸他的手。所触及的地方,指尖掌心,连手骨都是冰凉一片。
寒意冷冷的浸人。
他又将锦被掀开了些,要去探裴昭的脉。
骤然间被人截下,一双大手不容拒绝的按住了他的手腕。
宁离轻轻抬头,认出是先前不许他进来的那一位,那指掌像铁做的一般,好像生怕他有半分不端。
张鹤邻在旁轻叹:“薛统领,便让世子瞧瞧罢。”。
薛定襄居高临下,双目冷冷的盯着那少年,只要稍有些不对,掌中劲气便会霹雳般出手。
他记得眼前这少年修为不过是观照,九龄说起时,还很是不以为然。何况他也曾亲自探过,料想一切都应在掌握之中。
这一探须得几息?此后又如何将他打发?或是将人囚在宫中,不使他向外透露半句。
念头还未转过几转,他就见得那纨袴的世子转过了头来,雪白的面孔惶惶然不掩,一双眼眶已是通红:“他都已经中了黄泉竭,你们怎么还能让他修习‘镜照幽明’!”
话语未落,两行泪滚滚落了下来。
可那四字入耳,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却见宁离陡地起身,跌跌撞撞扑向了一旁,动作急切之至。薛定襄不及思索,掌中劲气立时出手,张鹤邻顿时失声:“宁郎君……”
宁离已是跪倒在地,一把掀开了桌下的竹篓,对那袭来的真气浑然不觉,彷佛惊涛骇浪加身不动。
薛定襄不想他竟是去捉那只竹篓,知晓是自己判断有误,霎时间偏转掌风,不幸中万幸,并不曾击中,却是教那桌边的陈设,淩乱落了一地。
竹篓中角奎嘶嘶,声声发寒,透着薄薄的膜片,见得两只血红不详的瞳孔。
“取这蛇是要做什么?”少年嗓音发哑。
殿内悄悄,无一人回答。
可哪里还需要人作答!宁离已然猜了出来,心中发绞,嘶声道:“你们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若非万般无奈,谁又愿意这般!
薛定襄夷然不悦,面浮冷笑:“小儿无知,大放厥词。”
却得了张鹤邻一道眼神,制止示意。
“宁郎君有所不知,眼下已经是别无他法。”张鹤邻解释道,“主君幼时便已中黄泉竭,毒性已深,万不得已,才用了这以毒攻毒之法。”
宁离嘶哑道:“但是这样毒性只会越来越深,无异于饮鸩止渴。真想要救他,得把毒解了才是。”
张鹤邻苦笑一声:“奴婢如何不想,只是这积重难返,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难啊……”
第68章 鲸脂 碧海青天,燃犀下看
68.
有哪个心中不想?
可百般思量,千愁万绪,说到底,终归是,难,难,难!
“当务之急,是教主君醒来,这才能论其他。”张鹤邻心中有一个猜想,目露恳求,情不自禁向着宁离,“宁郎君……”
并不待他说罢,宁离头也不回,已然斩钉截铁:“还有一个办法。”
殿内几人霎时屏息。便是心存怀疑如薛定襄,呼吸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碧海燃犀灯。”。
犀角灯盏粗犷古朴,被武威卫快马加鞭送来。张鹤邻小心翼翼接过,目中既是谨慎更是激动。宁离年纪虽轻,但神情气度却莫名的教人信服,在这走投无路之际,使人止不住又生出些期冀。
归猗所赠的这盏灯,在陛下少年时节之后,便已经搁置,众人都当它无用,早是抛之脑后。还是先前陛下要送给宁世子,这才从库房中找出来。天可怜见,此时竟能派上用场。
也不知宁离点名要来,是要施展何等手段。
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位年轻的小郎君,说不得当真会有办法。
张鹤邻入内殿时,宁离仍守在榻边,只见得少年秀美侧颜,那惯常爱笑的唇,此刻正紧紧抿着……
宁离心中并不好受。
彷佛有铁石打成的链子,一坠一坠将他给扯着,发闷又发疼。
榻上人面色苍白,脉象也虚浮无力,宁离不想自己有朝一日探着了裴昭的脉,却是眼下这等境地。他虽然不曾学医,但粗略摸个大概,也是可的。可裴昭此刻脉象……
不好,不好,半点儿也见不着好。
他一会儿想自己实在是疏忽大意,一会儿又有悔意涌上心头,只道当初为何不坚持己见,追问下去。他若真要用强,裴昭难道能抵得了他么?心里明明知晓裴昭身体不妥当,竟然还放任自流,由着裴昭瞒他、哄他、骗他。
若是早些时候请孙大夫写了药方,哪里到得了现下毒发的地步。
须臾辨得脚步声,宁离回眸:“张管家,可是碧海燃犀灯取来了?”
“正是。张鹤邻点头道,“主君赠与您后,被您忘在了禅房,宁郎君请看,可有差错?”
宁离垂目。
碧海燃犀灯,这天下也只有两盏,且皆过了他手,若是有假,也决计骗不过他。触及底部暗藏的印记,宁离点了点头,这正是其中一桩关键。
此时盏中空空,尚未填入灯油,底部些许痕迹,彷佛已经干涸。
张鹤邻依循旧例,取烛火来要将碧海燃犀灯点亮,火光烁烁,惹得宁离看一眼便喝止:“哪里是这样子点的!”
忽然听见一声轻斥:“从前惯常是如此。”
不必看也知晓,开口这厮定然是薛定襄。
宁离正是心中烦闷的时候,闻言乜斜,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你可曾解了行之身上的毒,怎么反教他越病越重!”
那当真是触及了死xue,薛定襄一时语塞,目中不豫。
张鹤邻心中一跳,隐晦朝薛定襄递去个眼神,几分警示,手上已是将灯放下:“奴婢愚钝,还请宁郎君解惑。”
宁离端过灯盏:“用寻常法子点燃,不过是解一些表征罢了,压制些末毒性,也是聊胜于无。若是真想要将碧海燃犀灯点燃,用不得那些普通的灯油,也还要用功法化开……这里可有鲸脂?”
自有人妥当取来。
奉上的是一只赭色小瓮,揭开之后,只见瓮中填满了膏体,那是油脂因冷而凝固,颜色洁白,绵密如脂。
宁离用小指尖蘸了点尝了尝,说不得便皱眉。张鹤邻见着他皱眉便心慌:“可是有什么不妥……这是去岁崖州进贡来的。”
“太香了,只怕炼化时添的香料不少……”其实什么都没添过的普通鲸脂最好,但如今的光景,宁离摇头,“顾不得那些了,勉强也可以一用。”
他比着盏壁的刻线,亲自将鲸脂填在了灯中。
此刻便只待点燃了。
张鹤邻道:“如何化开,奴婢猜测,可是要用真气将灯油催燃?正巧,薛统领便在此处……”
宁离瞥过去一眼,吐出三字:“他不行。”
薛定襄眉宇一挑,隐然有怒气而未展。
张鹤邻急忙打圆场:“宁郎君有所不知,薛统领一身真气至刚至阳,若是要点燃灯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宁离却不理会,侧头道:“你也这样觉得?”
正是朝着薛定襄。
薛定襄不语,却有一种正应如此之态。
见此,宁离心中说不得有些失望。他摇了摇头,轻轻看过裴昭面容,心下叹道,行之啊行之,无怪这病迟迟好不了,庸医误人啊!
他那神情显然带出去了几分,瞧得薛定襄也心中不虞。但宁离那还有闲暇去顾及大统领心情,只持着灯盏,自言自语一般:“碧海青天,燃犀下看,要的正是一派水波澄明。若是以刚猛的功法将水渊点燃,那岂不是成了万丈火海,无间地狱?”
薛定襄当即一滞,气势遽弱几分。
或许张鹤邻听不明白,但是入他耳中,却是一记鼓槌,声如洪钟。
他竟然忘了!
法与器,二者本该相合。若是相斥,只会事倍功半,徒劳精神。那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竟还要这年纪轻轻的小世子来教。
另一侧张鹤邻还在细问:“这盏灯原本是郎君家传,依您之见,那应当如何催发?”
宁离答得也快:“最好来个功法柔和些的,将灯油催化……”
张鹤邻侧目看来:“竟然这样,不知薛统领心中,可有人选?”
薛定襄目光晦涩,终于颔首。当头棒喝之际,便有人名自然而然浮上心头,此刻不消再忖便已至唇边:“据我所知,奉辰卫中,确实是有一位,对水性功法颇有钻研。”。
宫阙森森,拱卫层层。
奉辰殿中,那些个世家子弟三两相聚,目中皆有忧色,当中那位正是时家大郎。有些个家中仍无消息,尚不知道是如何光景。时宴朝居中宽慰了众人数句,心中却并不如面上镇定。他只怕家中有人行差踏错,做出要掉脑袋的事来……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是同僚入殿,径直朝着他,耳语数句。
时宴朝心中一跳,低声道:“薛统领召我,可知是何事?”
来人道:“小侯爷去了便知。”却是滴水不漏。
时宴朝与他出殿,心中难免忧虑。他所属乃是奉辰卫,而如今召他的是武威卫长官薛定襄,特地传信要见他……难不成是时家牵连入了这场宫变?
勉强按捺下心绪,时宴朝奉令到式干殿前,两旁甲胄雪亮,戒备森严,果然他并不被阻拦。却见殿内一高大身影负手而立,正是武威卫统领薛定襄。
如今关头,这位入微境大统领显然正是宫中定海神针,震慑宵小。见得他来,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你且试试,化开这盏中的灯油。”
时宴朝应声,这才发现,案上有一盏造型古朴的犀角灯,盏内灯油凝结,如脂似膏,闻之有馥郁香气。他本就出身东海,未入京时也是出过海见识过,当下已认出来,那犀角灯中洁白的膏体,应是鲸脂炼成。
他不敢多问,依言上手,催动体内真气,过了几息,面上渐渐凝重。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若是他修习的至刚至阳的功法,那想要将这鲸脂化开,自然是易如反掌,只要稍微催动些真气,那鲸脂便会遇热化开。
可偏偏他 的一身真气是时家家传的路数,柔和如水,涓涓无声,围绕着这鲸脂却无处可入,盘旋逡巡,也只做了无用功。
时宴朝略一沉凝,情知此路不通,于是换了法子,将水凝成箭,另辟蹊径。心道是,以水箭刺穿鲸脂,将之搅散、捣匀,也未尝不是化开。
只是忖度着容易,当真做起来却不简单,何况那灯盏还有古怪,真气逼入,阻塞凝滞,好一会功夫,竟然也只化开了表皮上薄薄的一层。再要催动,有如石沉大海,杳无了音信。
豆大汗珠不由得从额前滚落,时宴朝神情如常,可面色渐渐转得苍白。
忽然听得匆匆脚步声:“还没有好么?只是化个灯油,哪里要的了这么久……”
那声音如碎玉振金,却是陌生的很,从不曾听过。时宴朝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得一雪衣少年自内殿走出,朱唇玉貌,秀骨晶莹。疑窦顿时生出,什么人这时候还能在式干殿来去自如?转瞬间他辨认出来人,心下一震,顿时间手中一抖。
灯盏翕忽间就要落地,被人抄手接住,稳稳当当拿起,半点灯油也不曾溅出。
他见那少年原本只是随口抱怨,眼里瞅过犀角灯情状,终于着急起来:“……磨蹭这么久,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薛定襄说奉辰卫中有人能做到,宁离信以为真,便由着薛定襄安排。他以为这大统领虽然脑子犯轴,但看张鹤邻信服模样,做事也应当是妥当的。
宁离心中在意裴昭,守在榻边,哪里舍得走开。
只是左等也不至,右等也不来,他虽稳着裴昭心脉,也经不住这般耽搁。终于是忍不住走到殿里,正瞧着下面人毛手毛脚将灯掉了的一幕。这也就罢了,再一看碧海燃犀灯,只见灯盏里只有最上一层有薄薄灯油流动,下方的鲸脂仍然凝固着。
乜斜过去,那青年面色,一见便知颇有些吃力。
他便是再好的脾性也禁不住了:“……这便是你说的好手?!”
压根不去看那招来的奉辰卫,直直朝着薛定襄质问。
薛定襄神情一丝不动,可内里却透出几分狼狈来。
将时宴朝招来时,他也当是小事一桩,可哪知道这鲸脂却如此难以化开。若是以他入微境修为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宁离也早提醒过他,使不得!
一侧,时宴朝脸上如同被掴了巴掌,火|辣辣,疼得很。
时宴朝低声道:“薛统领,或许容卑职再试一试。”
却不听得薛定襄回答,反倒是以等候目光望向那少年,竟然是要以那少年为主……时宴朝如何不认得那少年,那分明是宁氏的世子宁离!不知为何在了此处!
宁离只摇头:“再试下去天都黑了!”
薛定襄蹙着眉:“但奉辰卫中已经没有人更加出挑。”他凝声道:“可还有旁的方法?”
宁离没想到这点小事也做不成,眉已经有些拧着了。他教人取来碧海燃犀灯时,就已经在脑中将几种情状都过了一遍,点点头:“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悬起的嗓音教人心焦。
薛定襄沉声道:“只不过如何?”
“效力只怕还要差上一层。”宁离叹道,“肯定是不如法、器相合的……唉,怎么连个灯油都化不开。”
时宴朝胸中发闷,一时忍不住:“不知世子有何妙招?”
“哪有什么妙招。”宁离头也不回,“退而求其次罢了。”
无人驱赶,于是时宴朝也不曾离去,他听宁离大放厥词,想看宁离怎么做。他已臻通幽,想要化开鲸脂已是如此艰难,宁离那点儿微末修为,又能做上什么?
却见宁离并指如刀,割破指尖,血滴殷红,连珠般坠入了碧海燃犀灯。
四周皆是惊骇。
再望已是望不得,宁离已经提着犀角灯盏,走向内殿。初时不觉有何异样,可渐渐见得,他手中碧海燃犀灯,萦绕泽润光芒,愈来愈盛。
待走到榻边时,碧海燃犀灯已然彻底亮起,被悬挂在高处。分明颜色如墨,可望来正像一轮幽然的明月。
内殿里,原本还残存的腥甜血气,也渐渐被掩盖下去,只有一股奇异的冷香,萦纡缭绕。
而在冷香深处,榻上人眉间不再痛苦,逐渐平和舒展。
想来是黄泉竭的毒性被克制了。
张鹤邻喜不自禁:“宁郎君,这碧海燃犀灯当真有用。原来您自己便能将鲸脂化开,怎么还要去请托别人?”
宁离一直紧着精神,直到见裴昭面容舒缓,这才放松下来。他舐过指尖血珠,低声道:“不是同一个路数,我学的功法,也不能用来化灯油……所以用血勉强催动了。”
他说的有些含糊,张鹤邻也不甚明白,唯有薛定襄在侧,闻言挑了挑眉。
“宁世子。”李奉御颤巍巍道,“您还忘了一层。”
一重毒被压下,那作乱的还有一重……
镜照幽明,反噬己身。
当黄泉竭被压下去后,失控的真气更明显的突兀了出来。
医者面上初时有喜色,把脉后又落了下去,他朝着宁离一拱手:“宁世子,顾此失彼,又要如何解决?”
却见得宁离出手如电,接连点过了裴昭周身大xue,最后一处落下,微微喘|气,面上亦有薄汗。
薛定襄尽入眼底。
忽然开口:“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第69章 桂枝葱豉饮 薄如蝉翼的剑符上,已不见得任何墨笔
69.
“白帝城主厉观澜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宁离回答他时头也不回,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榻上那人面容上,显然是一颗心都牵系在了那处。
薛定襄点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天色晦明之时,少年郎君飘然而来,一口道破了黄泉竭,更是知晓镜照幽明的隐秘。若是换旁人薛定襄定要将他捉拿、审问个一干二净,可若是出身于白帝城,那彷佛又顺理成章起来……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冷香幽幽。
“张总管早就知道了。”薛定襄开口,肯定的语气,并无疑问。
“哪儿能呢?也没比薛统领早上几个时辰。”张鹤邻吁了一口气,面上已经不见愁云惨雾,反倒是乐呵呵的,透着笑意,“你是不知道,宁郎君不是使人去取了个匣子来么?我当时见着里面是东君的剑符,那可真是惊得够呛……”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内殿,只有宁离还在内,那小郎君显是舍不得,半点也不愿意走。
薛定襄开口想问,这是否便是张鹤邻格外亲近宁离的原因,然而话至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多此一举罢了。便是教他自问,得知宁离身后是厉观澜,心下也不自觉放怀些许。
“冬至那时陛下遇刺后,底下人去查探过,蓬壶只怕与大安宫有牵连。”薛定襄道,“确然不如白帝城超然物外。”
张鹤邻心有戚戚焉,转瞬又有忧虑:“李观海远在登州海外,应当不会踏入中原罢……”
“难说。”
两人顿时一默,齐齐望向宫城北方,察觉对方动静,一时对视一眼,倒是都笑了。
大安宫如今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莫堕了自己人士气。
“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鹤邻道,“如今担心那有的没的作甚?有你和萧统领在,想来定能保陛下无虞。”
这时候,依稀听得脚步声从里间出来,两人默契住口,闲聊他事。
薛定襄忽然道:“只是我没想到,他原来是厉观澜的徒弟……厉观澜一世英名,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弟子?”
“薛统领想岔了……”张鹤邻摆手道,“宁郎君赤子心肠,天质自然,正是袭承白帝城之风。”他彷佛刚发现一般,笑着回过头去,“您说,是也不是?”
宁离:“……”。
裴昭终于醒过来的时候,鼻端只嗅到了一股绵延的香气,并不陌生的,清冽,而又微微有一些辛辣,彷佛幼年时常常陪伴于身。他静静回想些时候,恍然想起那是幼年时在净居寺曾彻夜不息的,只是又有几分不同。他勉强动了动手臂,这响静已经将一旁人惊动,立刻就听得欣喜声音:“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原来张鹤邻就守在他身边,几乎喜极而泣:“您若是再昏迷下去,奴婢可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入目昏暗,帷幄织锦是日日醒来常见的,原来是在式干殿内殿……
裴昭沙哑道:“朕昏迷了多久?”
张鹤邻道:“约莫有一日半。”
裴昭又道:“大安宫如何?”
张鹤邻微愣,旋即回神,迅速答道:“薛统领使武威卫团团围着的,暂且没有异况。”
“……宫外什么情形?”
张鹤邻报了几家的名字,只道是有异动的皆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等待发落。
那一并的处置都是先前早已定好的,在裴昭昏迷时,亦然井井有序。裴昭“嗯”了一声,缓缓又闭上眼睛。他此刻虽然是醒来了,然而身体深处仍然有疲累占据不散,浑身发湿发汗。他情知自己身体状况,并不以为意,然而闭目又觉出几分异样。
“这次换了药吗?九龄又寻了什么物事来?”周身竟只有疲惫,并不觉得阴冷跗骨。
张鹤邻道:“并不曾换药,只是世子点了碧海燃犀灯,如今正在殿里悬着。”
无怪殿内会有清冽幽然的香气。
原来是那盏灯。
世子……又是哪个世子?
裴昭大病初醒,思维其实有几分不济,勉强问了张鹤邻几句,渐渐又要涣散了,只慢慢忖着,哪家的世子,竟还被容忍这样放肆。忽然间心头一跳,若有灵光滑过,便在这一时,耳尖捕捉到风风火火脚步声,那人走得极快,几乎是一阵风一般,晃眼便扑到了他跟前。下一刻,胳膊被紧紧攥住,几乎要发痛。
“行之,你可醒了!”
烁烁烛光映过来人面容,不掩急切的少年郎,彷佛一道光闯过了重重晦暗,照亮这一处帷幕深深的天地。
“宁宁。”裴昭心中一诧一异,旋即,却又有惊喜,似流水一般汩汩在心间化开。莹秀面容一如分别前所见,只是无端端的,觉得好生憔悴。他再一定神,却发现并不是自己错觉,下颌尖尖,彷佛是都瘦了。
“怎的了,没有好生吃饭,谁把你饿着了?”
宁离:“……”
宁离瞪了他一眼,怎么也想不着,这人大病刚醒,第一句就是拿着自己打趣。但是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想要挪开眼不看他又舍不得,连声喊道:“李奉御,李奉御,行之他醒了,你快来看看!”
李奉御胡子花白,步伐却浑不似老者的矫健,只是给裴昭把脉时,还是颤颤巍巍的。
几双眼睛都把他给盯着,尤其是宁离,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言语。
“陛下感觉如何?”李奉御本想问是否还有恶寒、疼痛、发冷、发湿,触及了裴昭目光,又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裴昭道:“还是老样子。”
他刚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紧紧握着,宁离一瞬也不瞬的将他望着:“什么老样子?行之,你还有哪里难受,头还晕不晕,还想不想咳,还觉不觉得冷?唔,你到现在也没有咳,应该是好些了罢?”
“……”
顿时宁离一连串的问了一大堆,还有些重复颠倒的,裴昭纵使是疲累未散,也被他逗得有几分想笑。他缓慢回握过去,感受到那只手立刻与他相扣,温声道:“我不冷。”
李奉御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黄泉竭的毒暂且压制住了,在陛下的体内形成了平衡,只要不打破,短时期内没有大碍。容臣开个温阳解毒的方子,先调理一番。”
宁离立刻点头称是。
这平安方又能有什么用?裴昭心下发倦,只是迎着宁离殷殷的眼眸,到底是没有出言反驳。
他握着掌中的那只手,凝神端详着宁离面容,低声道:“宁宁,你有多久没有阖眼了?”
宁离含糊道:“也没多久……”
一眼便知道,是企图蒙混过去。
裴昭想要抽出手臂,却有几分无力,更何况正被人紧紧握着。他轻轻扯了扯,教宁离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放开了。那声音低低的:“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手中空荡荡的,宁离有一些失落,但还是听话地放开。只是裴昭却不说话,目光温静。他心里有几分不解,又有些发懵,只知道扶着裴昭的手抬起来,忽然间面上一暖。
宁离奇异的醒悟过来,乖乖地低下了脑袋,贴在裴昭掌心,只感觉裴昭轻轻地抚了抚他的眼睫,又将他的双目拢上:“我什么也不要,宁宁,去睡罢。”
“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晓先前你心里担忧,但现下我已经醒了。”温|热的吐息就在他手心,裴昭柔声道,“你这样强撑着,难道还要教我也担心?”
他唤了一声:“鹤邻。”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的内侍立刻又上前了来,熟谙君王心意的帮腔:“郎君快去歇歇罢,您前日里至今,都没合过眼呢……这里有奴婢们候着,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终于是教宁离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张鹤邻奉上桂枝葱豉饮,服侍他喝了半盏。裴昭其实并不喜这辛辣汤药,但他天生克制使然,并不曾放纵自己的任性。
裴昭浅阖双目,终于问道:“宁宁怎么在这里?”
张鹤邻仔细解释一番,原来那日裴昭在殿前昏倒后不久,宁离就出现在了式干殿前,前后甚至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功夫。
“当时世子彷佛天外来客一般,忽然就站在了殿前的玉阶上,信誓旦旦说您出了事。禁卫没见过他,团团将他给拦住了,不许他进来。”张鹤邻回忆道,“奴婢当时守着陛下,听人通传几疑是听错了。出去见着世子时,都唬了一跳……陛下您不知晓,那会儿世子看上去慌得很,平时那么爱笑的人,眼泪都含上了,只问您是否还安好?一定要见您。”
“奴婢从不曾见过世子这个样子,于是做主将他放进来了。果然世子有办法。您闻见了这殿里的香气么?便是世子点亮的碧海燃犀灯,原来从前都弄错了,原来这灯的灯油最好得用纯粹的鲸脂。”张鹤邻语气又是惋惜又是后悔,“若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好了!也不用粗陋的用那么久,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只是不知道,世子是怎么知晓您出事的。”。
裴昭心中过了一遭,轻吁道:“是剑符,两者之间有感应。”
张鹤邻并不曾修习武艺,是以不明白,但是裴昭只听他说便知晓了答案。他伸手探入了自己怀中,果然触及一张薄薄纸符,他心下明悟,轻轻拈出来,却是一愣。
“啊呀……”张鹤邻惊呼,“这,这是怎么了?”
那张蝉翼一般的剑符上,已经不见得任何墨笔,曾经柔白似玉,而现下,轻薄,发脆。若非早前曾亲眼见过,几乎要以为,不知是从何处剪来的劣质纸笺。
“东君给了他剑符,用以防身。”裴昭轻声道,“效力已尽,便要化作灰飞了。”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笺纸,恍然又想起来另外一张。
冬至那时,滁水河畔的渡口,惊鸿一瞥便不见,后来,他便在别院里遇见了折梅的小郎君,笑语琅琅。
可那时他不知他。
可如今九重宫阙深如海,举目唯见,凤阁龙楼,雕栏玉砌。
建康宫为帝国的中心,而式干殿正是皇帝的寝宫。
一时裴昭心口有些发闷,终于问道:“……他有问什么吗?”
张鹤邻尚还沉浸在主君醒来的喜悦里,闻言道:“不曾。”又省悟过来是裴昭在关心宁离,顿时连连点头,喜滋滋道:“哎哟,奴婢这脑袋……先前与您说过呢!世子一直问您的病情,问李御奉要了过往的脉案,读了许久呢!您当时睡着,世子就在外间读脉案,谁来劝也不肯听呢。
裴昭:“……”
他要问的又哪里是这个!
只是与这瞎操心的内侍说也没得说,指不定又要被反劝上一通。
裴昭一时不语,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70章 神仙粥 面上却微微一笑: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
70.
宁离原先是还想将裴昭守着的,可是他确实也累得很。他如今能调用的真气不太多,可裴昭却是实打实的入微境,反噬起来非同小可。纵使宁离用碧海燃犀灯压制了黄泉竭的毒性,可是再想要压制镜照幽明的反噬,也没了任何取巧的办法。
无非是一力破万法。
以硬碰硬,只要他想,自然没有他做不成的。但同时,对他的消耗一点儿也不小。
先前宁离强撑着精神去看脉案,此刻知晓裴昭醒来了,心神一松,将将才沾着床,便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隔着纱帐也能辨得明亮日头。宁离原以为自己还要择床,哪知道是睡得人事不知。他拥被半晌,体悟脉络间真气流转,不觉轻轻“咦”了一声,抬手不慎扯着了帘鈎。
外间是有人候着的,笑着道:“世子醒啦,奴婢可否进来?”
宁离应了声,果然见得两名侍从进来,都不是陌生面孔,从前在别院里曾经见过。那时他并不曾注意,此时再看,果然是一并的面白无须。
……当是宫中内侍。
内侍端了水来,要服侍他洗漱、更衣,宁离挥手说不用,便俱在旁安静候着,悄无声息,一看便知道,被调|教得很好。
他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内侍虽不解,也答道:“回世子,是式干殿。”
宁离点点头,教内侍带自己出去,他心里存了事,略略看了看格局,原来是式干殿东侧的梢间。他昨夜里宿得离裴昭并不远,只是短短几步距离。
殿外张鹤邻已是笑意吟吟候着:“宁郎君来啦,昨夜睡得可习惯?”
宁离自然是点头的。
他原本还有话想要问,踏进内间时却忘了,见裴昭著了身远天青的衣裳,正被内侍伺候着用膳。殿里烧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倒是暖意融融。
裴昭如今醒了,不似那憔悴衰惫的疲态,纵面容又清减了些许,然而长眉修目,仍是如墨如画,风采不减。
宁离连忙快步走过去,刚凑近便嗅到了淡淡药味,立时间便回想起来了:“你在喝神仙粥。”
裴昭正巧用完,慢声道:“宁宁怎么知道?”
宁离得意的笑了:“因为这方子还是我默出来的呢!”他昨天看脉案时绞尽脑汁,试图回忆些孙先生开的药方,可惜是半点儿没有记住,冥思苦想,总算回忆起了这么个食补的方子来。
取一斤山药,蒸熟,去皮。又取鸡头实半斤,煮熟,去壳,捣碎为末。再取粳米半升,慢火煮成粥,空腹食用。
他道:“从前我还在沙州时,家里边儿就常做这个……唔,还给你添了点儿川贝母粉。”
那食谱其实也不甚特殊,不过听说宁离默了,裴昭少不得教人照做,温脾固气,补中去湿,总归没什么害处。
“怎的叫神仙粥?”
“我也不知晓……沙州家家户户都这么喊罢。”
“宁宁从前常吃么?”
“嗯。”
宁离咕哝着,要去取高处的碧海燃犀灯,是以并不曾看见,裴昭并不曾笑。他见犀角灯里灯油已经烧得快要见底,只怕燃不了多久,便又添了些鲸脂进去。这次的鲸脂已没有了杂余香味,又划破了指尖,欲|要滴入几点血珠。
他做事时全神贯注,没有想着别的,可是那血珠还不曾落下去,忽然听到一声含着隐怒的斥责:“宁宁!”
侧头时候一怔,见得裴昭面上,不掩怒容……
宁离不明所以,浑不知裴昭那点子怒气从哪里来的,这听着,是对着他?
他下意识解释道:“灯油不够了,我补充一些而已……行之,这次换的是我家中取来的鲸脂,只会更对你的病症,很快就可以弄好。”
但裴昭心怒的哪里是这个,冷声道:“那你划手指做什么?”
“是催化鲸脂。”宁离答着,可看着裴昭已然有些冷肃的神情,直觉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他顿时背手过去,将手和犀角灯都藏在身后,但这点动静哪里藏的了。
“拿过来。”裴昭只是不许。
宁离顿时心中委屈,可这是为了给他治病呀!有什么好不许的。
他眼珠一转,开始叽叽咕咕的告状:“拿什么?唉,我和你说,行之,你不知道薛统领叫来的那个人,说什么是水性功法的好手呢,化开个灯油都不会,害我白白的等了老半天。还好我多留了这一招,不然都只能干瞪眼。”
嘴上一边告状,手上一边也没停。
血珠淅沥沥的落进了灯盏,宁离心道,只要他快些,生米煮成熟饭,这一节就算过去了。
但他这架势哪里瞒得了人,何况滴溜的眼珠全然暴|露了心思。
裴昭定定的瞧着他,忽然间要起身,又似是体力不支,身体晃荡,眼见着要砸在枕靠上,唬得宁离立时便将犀角灯丢下,过去将人稳稳扶住。
可刚一上手,却被反抓住了臂膀,半点也不似无力。
宁离一愣,醒悟过来,顿时嗔道:“行之,你居然诓我!”
裴昭却不答,沿着他小臂滑下去,握住手腕强行翻过来,果然见得少年柔软指尖上,两道深深血口。宁离肌肤莹白,愈显得那两道血口,刺眼碍目。此刻其中一道才刚刚割开,还有殷红血珠从里头渗出来。
他拭去了那一道血珠,却又有新的渗出,于是连他的指腹也沾上了殷红。裴昭沉默不语,另只手取了帕子,将手指裹住,好容易止住了血,又敷上些淡青色的膏药。
“小口子而已,哪……哪这么麻烦。”宁离讷讷说话,越来越小,渐渐如蚊蚋而不可闻。
因着裴昭正轻轻摩挲着指尖那两道血口,又酥,又痒,又麻。他却是自从捉住了宁离手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宁离半跪在榻上,只见得他低垂的眉目,一丝不动的神情,薄唇轻抿而肃穆。
宁离原本不觉着自己有做错什么,但是被那样妥帖包扎,轻抚摩挲,一时间不知怎的,却有窘迫暗生。他想要抽开手却不可得,裴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的手腕握住,教他挣扎也不得脱。
宁离手腕发热,一时心跳如擂鼓,心中又讷讷,迟钝思绪转动着,试图避开些窘迫,细声解释道:“要点亮碧海燃犀灯,定要将鲸脂化开,而且为避免法、器相斥,只能用水性功法,我所学的化开不了,所以只能用血,勉强凑合些。”那其实是剧毒之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他解开过黄泉竭,所以也勉强当得。只不过也是暂时治标罢了,治不了根,这样一想,又有一些低落。
那沉默着实是教人心下难捱,终于等到裴昭开口了,却是教宁离一呆。
“因为你也曾中过‘黄泉竭’,所以你要用你的血作为药引,是么?”
宁离胡乱的点了点头,不知裴昭是怎么推断的,他其实没有想过将这事告诉裴昭。
裴昭仍不看他,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损伤……你点一次灯,便要割一次手,若是往后又要替旁人点灯,便又要再伤害自己吗?”
宁离听他还是斥责自己,一时一怔:“可行之不是旁人。”。
宁离原本一腔心意都系在他身上,哪知这人醒来后却多是怪怨,心下发乱:“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躺在这里,闭着眼,好像要醒不过来。张管家慌得很,薛统领也帮不上忙,你体内有黄泉竭,还有镜照幽明在作怪。我没有好好学医术,也没有好好背书,什么也记不得……我不想你出事,我只知道这样能救你。还好剑符早就给了,还好你那天带着。”
裴昭听他越说越快,迎着他微红眼眶,盈盈好似要落下泪来,一时只疑自己是说了什么重话,只一句便教宁离委屈如斯。
便是这沉默功夫,水珠滴答落在手背,烫的人一哆嗦。宁离忽然咬住了嘴唇,不言不语,什么也不肯说了,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
裴昭纵然心中有千般道理,这时也悉数被堵了回去。他心中叹息一声,心知是再说不了别的,轻柔抹过少年眼尾一抹湿痕,指尖登时被烫的一颤。哪知少年却是一偏头,不让他碰,裴昭再要去,便又往另一处偏,竟是倔得很了。
两人一退一追,许是转的太快,宁离险些要栽下床去,裴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回来,没收得住力道,怀中一热,宁离正撞进了他胸口。
或是怕撞着了他,这一次总算不挣扎,可是那泪水滔滔,立时便湿透了衣裳。
这怎的就……
裴昭无可奈何,将人拥着,少不得要柔声哄慰了:“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宁宁是担心我。”
那泪水还源源不绝着,彷佛受了天大的难过与委屈。
“好好地,哭什么……昨天哭,今天也哭。宁宁要变成小泪人了。”
“我不是小泪人!”宁离哽咽着反驳他,“还有,昨天我也没哭。”
算起来裴昭昏迷了一日有余,那宁离赶来时是前日,确然昨天没哭。裴昭心中当真哭笑不得,心道,有力气反驳就好,总比那一味伤心要强。
他又取了帕子,仔细将宁离面上的泪痕都拭掉,却见少年双目微红,只怔怔将他望着,似有迷惘,又是茫然。
裴昭心下一叹,情知逃不过这一劫,也好,便在今天说清楚。心中牵扯酸楚着,面上却微微一笑:
“宁宁可有什么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