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梨膏 他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51.
暮天寒地,霜草凋零,一片枯黄萧索里,零零落落,见得些半高的石塔,经风雨而斑驳。
脚步一时顿住,连宁离也不知道,原来净居寺中,还有这样一方土地。
先前禅房外,轻缓解释的嗓音,彷佛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你说的那人,若我没意会错,当是归喜禅师的师弟……归猗。”
——尔时,尊者舍利弗告诸比丘:“有七觉分。何等为七?谓念觉分、择法觉分、精进觉分、喜觉分、猗觉分、定觉分、舍觉分。”[1]
净居寺的住持为“喜”,他的师弟,自然为“猗”。
裴昭心中还记得这一卷,随口说来了,却见得宁离的神情怔怔,彷佛有些被困住的迷惑。他心中轻轻一哂,却是自哂自笑,怎的将佛经带出了口来,对于宁离而言,这般经句,自然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却不想着,宁离困惑着说道:“这名字……我彷佛在哪里听过的。”
是么?
想想宁离几度入了建初寺,而归猗原本又与五惭大师交好,偶尔间听到谈起,也并不是那么稀奇。
裴昭道:“可是在建初寺?”
“唔……”宁离听得也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裴昭可以这样快就猜了出来。
那神情并无遮掩,裴昭一时莞尔:“俱是参加过佛会的人物,便有相交,也是寻常。”
提及那年佛会,宁离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本就有过的念头,这时间,又冒出了脑海。
元熙十九年……
“那年佛会,行之应当见过他的罢?!”
他嗓音里含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懵懂期冀,切盼的向裴昭望去,孰料裴昭却摇了摇头:“当时我阿娘病中,我脱不得身,并不曾去看。”
宁离原本明亮的眼眸,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缓缓要垂落下去。
裴昭不忍教他这般,徐声续道:“但我与他之间,虽并未谋面,也曾闻声。”
宁离眼眸倏地转来。
只听裴昭温声道:“我幼年时曾经在净居寺中静养,有幸请过他,替我讲经。”。
讲经?
像是那位会做出的事情,此刻听见裴昭提及,宁离竟然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眼眸侧过去,不觉问道:“行之,那他的佛法厉害吗?讲经讲的好么?”
这话将将落下,却见着裴昭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笑意。
“行之?”他不解且疑惑。
“宁宁,可巧。”裴昭望着他秀逸的面孔,轻轻说道,“我那时也问过这个问题。”。
元熙二十一年,初秋。
玉白的宣纸摊在案上,窗棂大敞,天光明亮。张鹤邻悄悄进来时,就见着裴昭聚精会神,伏案正在抄经。
梧枝绿的颜色淡雅清新,恰如此刻孩童稚嫩却沉静的面颊。桌上已经有厚厚的一沓,也不知裴昭已经抄了多久。
张鹤邻过去,温声劝说道:“殿下,仔细自己的眼睛。若是耗费过度了,娘娘也会心疼。”
“天光好的紧,如何又会伤眼了?”将手里的这一卷佛经抄完,裴昭轻轻活动手腕,终于将湖笔搁下。他扬了扬头,示意道,“这些,都送到建初寺里去罢。”
“要送什么东西到建初寺里去?”
他才将将说罢,忽然听到一阵温柔的嗓音,却是一位秀雅端淑的夫人,雾鬓风鬟,华衣丽服,缓缓自檐下行来。
裴昭见得,连忙迎上去:“阿娘!”
他不觉间已经带上了笑:“我抄了一些佛经,想要供奉去建初寺。”
至于是要为什么而供奉,那其实也不需要多想。为家人,为亲长。
来人正是东海时家的长女,亦是如今齐王的正妃。
王妃目光温柔,看过他尚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心中有淡淡的酸楚,但是更又有一抹宽慰。
她道:“阿翁病了,昭儿若是想,便替阿翁祈福罢……阿娘如今好得很呢。”
这一年的夏天,陛下在别宫消暑时受了些凉,初时不曾在意,没想着后来反覆高热,瞧著有一些不好。
虽然素日里,能够见到陛下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陛下对于裴昭这个年幼的孙儿,从来也不曾有半分薄待。裴昭年纪尚幼,但已经为陛下所封,如今为齐王世子。
裴昭点了点头,指着桌上叠起的玉宣:“那一些都是抄给阿翁的。”
王妃自桌上拾起,见得纸上墨字,暗中点了点头。如今裴昭年纪虽幼,但是字里行间,已经初初见得些风骨。
她含着些笑,将抄好的佛经放下,便听着裴昭道:“阿娘,那我也去建初寺,替阿翁祈福。”
王妃轻轻地抚过了他的面颊,只道,裴昭身体素来也不见得有几分强健,如何还要清减了自己、去那佛寺中小居。可终归是一片孝心可嘉,懂事得教她都有些心疼。
她道:“建初寺虽然为江左名寺中的头一位,但到底是远了些。昭儿年纪还小,若是去那里,阿娘也不放心……不若去净居寺罢。”见裴昭略有茫然,彷佛并不曾明白似的,含笑道,“便是宫中的那一处皇寺,地方不远。且住持慈和,可教他照料你几分。”
对于裴昭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建初寺,净居寺,无论是去哪一处寺庙,都是一样。
但是王妃已经开口,自然是要听阿娘的……
净居寺便在宫中,此去不远。
自奉化门过,穿梭过大半宫城,终于到得净居寺前。
古柏萧疏,浓荫屏蔽。
现身的住持已经是须发皆白,召了小沙弥来,将他领去一处院子安顿,禅房并不大。寺中条件清苦,自然比不得家中舒适富贵。虽然来的这香客身份尊贵、年纪也小,但也未曾有特殊对待半分。
可裴昭本来也就是过来祈福,王妃教他不重外物,他也知晓心诚则灵,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那一年,裴昭年纪尚幼,只是将佛经粗粗读过些罢了。他心中有阻塞不通之处,便差侍从去,要请归喜禅师派个人,讲给他听。
皇亲所召,并无不应之理。然而上午还不曾过去,就被他紧紧皱起的眉毛,给直接退走了两个。
净居寺的僧人来了个遍,没有一个能入裴昭的眼,他年纪不大,口齿却明。
归喜禅师年未老迈,眼未浑浊,缁色僧衣无风肃穆,沉吟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将他领到了琉璃塔上。
帷幕分作了两爿,隔绝内外,两方天地。
裴昭可以见得槛外阑干,却见不得帘后僧人真容。但他原本也不甚感兴趣,在他接连轰走了好几位僧人的这天,他心里只是想,这净居寺,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
直到他听得帘幕那僧人开口。
静水流深,恰似这宝刹清寂,一派天心自然。
遣退了好些僧人的齐王小世子,终于安安静静的听了一次讲经。
他伏在案上,将那僧人讲过的经卷又抄了一次,心中渐渐宁静些,落笔沉稳,无波也无澜。
就那样听了三日,他终于说:“大师,我有一问。”
那僧人便道:“世子请言。”
裴昭有些困惑着:“这些经卷……我从前彷佛不曾听过。”
本是小小幼童,年纪尚稚,若是说钻研些佛理,只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若是再要论什么广博程度,却是论不得的,终也不过蜻蜓点水。
是以,这些经卷,他从前不曾听闻,也着实是理所应当。
自是可以随意寻些言辞将他打发了,那帘后的僧人却不曾将他敷衍,耐心的解释道:“世子,这是沙州新送来的梵文经卷,还未曾整理完毕。”
沙州位于大雍西北,天高路远。
年幼的裴昭已经看过舆图,知道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还未曾在建邺刊刻的经卷……如今还没有人听过么?”
那僧人答道:“是。”
于是他想,这位与他讲经的僧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连那么生僻的经文,与他讲起都是信手拈来。和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比,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一开始,归喜禅师并不曾引出来?
那样思忖,他的明白里,又生出来几分困惑:“沙州为什么会往这里送经卷?”
是呀,为什么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明净的秋日里飘落,越过珠帘,传入了室内。可帘后的僧人,却并不曾回答。
裴昭无缘得见,可若是他不讲理一些,若是他也如旁的皇子宗亲们刁蛮,将那卷帘撩起,便会见得,那年轻僧人的眼神,伤感而又柔和。
秋雨淅淅沥沥,夜里听得风吹过,十分愁人的缠绵。
裴昭身体原本也并不怎么好,夜里被风声惊醒。他年纪虽幼,然而已是沉稳,并不曾唤人。忧心家中长辈身体,悄悄下床,走到了窗前。
雨水打过树叶,听见哗哗作响,明日起来时,或许就只能见得些萧条的枝干。
佛祖会收到他抄写的佛经吗?会保佑他的阿娘、他的阿翁么?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便是再聪慧颖悟,终究有几分稚弱气。心里默默念经的时候,裴昭视线尽头却瞥见,那琉璃塔上,彷佛有一抹昏暗的灯。隔着重重雨幕,看不真切,可是那灯影黯淡摇摇,彷佛是那与他讲经的僧人所在之地。
第二日,再去琉璃塔上时,却听到了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
那僧人歉然道:“教世子见笑了。”
僧人病了,却还要向他抱歉。这塔内的人,没有一人与他说过。若是他早知晓,他不会今日也来听讲经。
可他的确已经来了。
裴昭浅浅的抿起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不妥当。他说:“今日不讲了,你可要我替你寻一位医官来。”
那僧人彷佛一怔,笑着叹气说:“我不用。”
好能逞强!
裴昭应了声不答,若有所思,当日还是照常听僧人讲经,等到下来时,却吩咐底下人送去了一碗梨膏,并有煎好的驱寒温补之药。那梨膏含|在嗓子里,是有些甜的,最为滋润不过。
翌日,果然听得帘后,不曾传来咳嗽声。
裴昭觉得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算是没教这僧人浪费了讲经,不免高兴几分。
那日讲经结束,彷佛有些不同寻常气氛。
僧人欲言又止,终于说:“世子,不若请医官替你看一看。”
裴昭微诧,还是答道:“我自幼便是如此,天气暖和些便好,并不是什么大碍。”。
“后来呢?”宁离看见裴昭停下,禁不住问道。
后来?
后来那僧人告诉他,他身体里的根本不是病,而是毒。秋日寂寥的萧索中,言辞温和,却教人从骨子里生出些寒。
不是因这相逢不过几日的讲经人,却是为他朝夕相对的血脉至亲。
蚀骨侵髓,倘若无人识破,足可以叫他病疴缠身,身体孱弱,毫无知觉死去的毒。
他目光中有淡淡的冷意,在落在眼前墓塔时,终于化作一抹温和:“后来他送了我一盏灯。”
而若是再往后……
裴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伤感,那神情叫宁离也为之怔怔。
后来,大概他就要不好了吧。宁离心道。
墓塔上十分清楚的刻着文本。宁离看着那墓塔上刻下的字迹,或许是经历了风雨吹打,有些地方已有灰白的蚀痕。
他说:“这是永新元年立的墓塔,他三年前去世了吗?”
原来他三年前才去世。
裴昭摇了摇头说:“并非,他已经去了很多年了。”
可是墓塔上有十分清楚明白的文本,令宁离忍不住都要反驳:“明明只有三年!”
裴昭见过他清澈的眼眸,心中略略停了一瞬。
他不想要将那些黑暗肮脏且龌龊的事情说给宁离听,只怕会脏污了宁离的耳朵。可那是已经发生过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是之后才给他修的墓塔。”裴昭轻声道……
墓塔上记载了他的生卒年月。那真的好是年轻。他甚至没有活过弱冠。
可他已经死了十四年。
十四年后,才终于下葬吗?
裴昭忽然想起当时归喜禅师所告诉他的话。归猗之所以被上皇厌恶,可不正是因为与宁王交好?
他是否能在宁离的面前隐瞒这些?
可那些事情要解释起来,实在是过于艰难。
他只得说:“后来太子将他下葬了。”
太子……?!
宁离恍然,太子,那便是当今的陛下。他愣了一会儿,说道:“仁寿八年,那不就是太子被扔到幽州去的时候?”
他说:“是因为将归猗下葬,所以触怒了上皇吗?”
裴昭也不知此时他怎的敏锐的如此过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点了点头。
宁离怔怔道:“他只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如果真要论,他让波罗觉慧灰溜溜的滚回去西蕃,还应当是有功。”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茫然,“我曾听说这琉璃塔也与他有关系,为什么,上皇对他却这样为难?”
那也正是裴昭所想要知晓的。
后来在归喜禅师口中获得一鳞半爪,勉勉强强拼凑起些痕迹。
他并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宁离。若要叫宁离天真自由、无忧无虑下去自是最好,可宁离必须知晓这一些,以防建邺城中有可能袭来的风雨。
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由他告诉,这样叫宁离提起些警惕。上皇已经差遣人相召,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对上。
裴昭说:“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宁宁,你知道吗?”
“知道。”宁离点头。
“归猗与宁氏交好。”裴昭淡淡道,神情凝过,几分叹息,“……而他本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第52章 白果汤 碧海燃犀灯
52.
佛前替身?!
宁离从前不曾听过这个说法,有一些不解:“什么是佛前替身?”
耳侧听得裴昭声音,淡淡传来。
“若是崇尚佛法,原本要在佛前修行的,自己没那个工夫在佛寺苦修,便从贫家买来年幼孩童,送到寺庙中代替修行,可称之为佛前替身。”
“这好没有道理。”宁离微一扬眉,已经是有些不悦,“若当真是潜心修佛,如何自己不去?都说是心诚则灵,难道旁人修的功德,还能算到他头上?”
裴昭道:“大雍的皇子,从太|祖至今,也未曾有出家的。”
宁离瞪眼,不可思议道:“行之,你是在替他说话?”
裴昭轻轻摇头:“宁宁,我只是据实相告罢了。”
宁离抿了抿唇,也知道裴昭说的是事实,若是因此而迁怒,才是好没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对那老皇帝的不喜,又更深了一分,恨恨道:“真是好不要脸!”
裴昭叹道:“宁宁啊……”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
然而宁离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哼道:“我只和你说,又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裴昭心道,真是这样么?那为何暗卫已经闯见好几次了?便是那些宁王府的侍卫,偶尔察觉着,对大安宫也颇有不敬之意。而宁氏的小郎君,此刻又在自己跟前,都说是上行下效,宁王府的侍卫如此,自然是因为着自家的主君。
更何况……
那时在汤山的别院中,自己就已经知晓了,不是么?
裴昭淡淡道:“他为佛前替身,便要终日与经书为伴,青灯古佛,不得外出。”而若是替身的正主不幸离世,更是要以死殉之。
末尾的两句并不曾出口,只因为那替身的已经早死,而做正主的仍端居大安宫。
宁离听罢,一扬眉梢:“所以当年他去参加佛会,挫了西蕃的风头,大大扬了大雍的面子,难道还做错了?”
裴昭眉眼低垂,静静地望着身前冰冷石碑,良久,终是叹道:“是对,也是大错特错。”。
冬日凋敝。
墓塔之前,这一时间,只听得寒风吹过衰草,卷起枯枝败叶,扑刮起呜呜咽咽声响。
声声相叠,凄怆不堪。
“为什么?”
裴昭从前也也不知,后来隐约间得知些关窍,缓缓答道:“对大雍,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上皇,却不见得。”
“怕是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了么?”宁离恨声道,“可真是小肚鸡肠。”
少年言辞直白,未曾有半分遮掩,甚至连胸膛也微微起伏,想来是心绪波动极了。
裴昭先前未想宁离会如此愤慨,可再一想,归猗原本为宁王好友,心中便也恍然。
宁离那话语落下,面上忽然现出了些微的迟疑,彷佛有些犹豫而不定。裴昭并不曾惊扰他,甚是耐心的等着,才听见宁离不确定的开口:“……行之,那里面也有我家的原因,是不是?”
裴昭说:“你不必这样想……”
“可若非如此。”宁离道,“你就不会提及,他与阿耶交好。”
“只是与宁氏……”
“我阿耶无兄无弟,我也无叔无伯。宁氏三代一脉单传,若当真与宁氏相交,唯一的人选,也只有我阿耶。”。
平日里见着,大大咧咧,万事都不挂心。这会儿,却是惊人的机敏。
那本是裴昭想要的,此刻当真见了,却生出了些后悔。
如何要将这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掀开,惹得小郎君心意难平呢?
裴昭不答,近乎于默认。
听得宁离喃喃问道:“是上皇下令将他处死的吗?”
裴昭微一迟疑,摇头道:“我并不太清楚,但想来应当不是……当年听他讲经时,他便已经不好了。”
那段话从口中说出,一时间,心中悄然升起的,竟是怅然。
谁知道再度踏入净居寺,听闻的便是归猗的死讯?
大都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原来当初在琉璃塔上听归猗讲经之时,那僧人就已经是重病之身,只是搁着一道帘幕,并不曾瞧见,也不曾思及。
幼年的裴昭送去一碗梨膏,只是天性使然。没想到却因此结下善缘,得知了真相,捡活了这条命。
可是,他却救不了归猗……
眼前小郎君似是极度为那早逝的僧人感到惋惜不平。
“宁宁……”裴昭叹了一口气。
——如今时过境迁,你便是再恨恨不平,那也无济于事了。
要这样劝慰些,正对上了少年人怒意咻咻眼眸,裴昭忽然间一滞,剩余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宫中多年,尔虞我诈,他已经血冷,又何必再将那一泼凉水,朝着少年头上浇去?
岑岑寂寂着,忽然间,有念头转过。
裴昭轻声说:“再过几日,便是他忌日,你若是愿意,不妨来给他烧一烧纸。”
果然,宁离并不曾推拒。
“是哪一天?”
乍然被问及,裴昭一时间竟沉默,过得片刻,终于道:“是岁末的最后一天。”
除夕……
案上一例白果汤,放至冷了,也还剩了大半。
是内侍与他送来的,宁离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喝,他搅弄着羹匙,心中想的,还是墓塔前的事。
画圣弟子吴彦之,挥毫泼墨留下传世名卷,《春归建初图》。宁离入建邺城至今,终于找到了那画卷上,最后的一片拼图。
那风华皎然的僧人,原来是唤作“归猗”。
画壁中、浮屠下、墓塔前,林林总总得来的些碎片,教他的脑海间,终于拼凑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响。
他应当是个贫家子弟,幼年时被上皇买来,作为佛前替身关在净居寺中。在这建康宫中,偏僻的皇寺一隅,无声无息的替上皇出家。
那样的身份,并不要求他能创建什么作为、闯出什么名声,只要他平平无奇、无功无过、波澜不兴的在净居寺里度过此生。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偏偏去了建初寺、偏偏登上了讲经台,甚至还在外|邦|作|乱的佛会上,出尽了风头。
于是,将上皇给惹怒了么?
无怪乎,甚少有人知晓他的名字。宁离略略有些茫然的想。
如今距离元熙十九年,已经过去了好一些年头。元熙陛下于二十一年驾崩,而仁寿一朝,足足有十四年。那时上皇手握天下权柄,若是存心,足可以在四处都抹掉他的名字。
或移花接木,或李代桃僵,以至于宁离在最初时也以为,那是建初寺的出身。
若非那年的对手太过于特殊,西蕃的狼狈落败教百姓津津乐道,是否连那年的佛会盛事,也会渐渐风吹湮灭?
毕竟,佛会年年皆有啊!
然而即便当时裴昭已经与他讲过对错,宁离仍旧无法理解:
——为什么上皇会不喜?
他的佛前替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击败了西蕃的国师、教波罗觉慧丢尽了颜面。
难道,他不应该为此拍手称快么?!
继而,他又想起了在那墓塔衰草之间,裴昭意欲劝说宽解的神情,想要教他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宁离已经记在了心上。
归猗与他阿耶交好,而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
宁离并非半点也不懂,相反,只要一想到那老皇帝老迈昏庸、任用奸佞的做派,他是明白的不能够再明白。
心地狭窄、嫉妒贤能、孤行己意、刚愎自用、纵|情|酒|色、荒淫无度……
这用来描述那老皇帝,不会有半分的错处!
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阿耶曾来过建邺,更是不曾听说,阿耶有这样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听人提起过,他更是不曾见过半分痕迹。
……且慢。
当真是半点痕迹也无的么?
宁离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执,可穿梭而过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风。
那林中静静,那阶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宁离极为罕见的生出了些烦躁的情绪。
他的剑呢?
如今,还不肯听他使唤么?!。
式干殿。
离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净居寺里,而是回了寝宫之中。
他见宁离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绪起伏,已经生出了几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却教宁离也心烦了。
殿中烛黯,裴昭微微叹道:“鹤邻,朕是否不应当告诉他。”
难得见陛下会有此神情,但离了禅房后的那段时间里,张鹤邻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说有发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窥个一鳞半爪。
净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与陛下有渊源的,又还有谁呢?
张鹤邻道:“您若是觉着无碍,愿教宁郎君知晓,那自是无不妥的。”
当真是妥当么?
裴昭道:“他问朕归猗是谁,又是如何去的。朕与他说不得,便领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张鹤邻也是愣了愣,饶是已有准备,也没想到,裴昭竟然真领了人去。
只因那与仁寿八年一段往事有关,说不得,便教人讳莫如深。
他说:“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缓缓道:“他想看,朕便带他去罢了。”。
那座墓塔,其实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寿年间,从来也不曾有过。
仁寿十四年宫变后,裴昭登基,执掌权柄。忽然间武威卫递来消息,原来是净居寺的住持,想要觐见。
那时节,内忧外患,百废俱兴,裴昭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大雍的江山,远看时花团锦簇,近观了才知晓,千疮百孔。何况此时还有外患,西蕃浑水摸鱼,陈兵边疆,虎视眈眈。
就在这等时候,归喜禅师向他求见。
往前推一些,裴昭刚下令,停了净居寺的油灯。
原以为归喜禅师是要为燃灯的事情与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挥之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请归喜禅师吃闭门羹。
或许是旧时曾与寺中人有渊源,或许是后来静养,长年累月在那禅房住着罢……
孰料归喜禅师半分没有提起油灯停燃之事。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来是心念师弟,想要依循旧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时,一意冷漠忽视,归喜禅师又怎敢去触他的霉头?直到御座上换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络了这心思。
也是那后来,裴昭才渐渐忖度出一些意味来。
当年在净居寺里,初时不曾见归猗,其实是因着……归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净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连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终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阁。上皇对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归喜禅师,忝为净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无力,只敢偷偷接济。
若依此下去,大概归猗走时,也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偏偏那时齐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净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还轰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语相问。
终使得归喜禅师再无他法,将他领去了琉璃塔。
阴差阳错,皆是造化。
他送了归猗一盏梨膏,归猗后来回以一盏灯。
碧海燃犀灯。
若教此灯在屋中燃烧,可解世间百毒。
僧人无畏,告以直言,教他将那灯拿去,小心一些点在屋中。纵然无法完全根除,却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惧毒瘴。
原来裴昭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深入肺腑。
如此,便是齐王妃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小人暗算的了。
连宫中的医官,都不曾看出其中有何破绽。倘若不曾被人道破,是否谁都会以为,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如此,便是在病榻上缠|绵逝去了,也只会叹一句命该如此。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可是,稚子何辜?
第53章 馒头 给他备上一箩筐纸钱
53.1.
久不去想那往事,裴昭竟有一些出神。
过得好些时候,张鹤邻从外间进来,手中正托着一只玉盘:“陛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自库中取来了。”
白玉盘上,正放着一盏灯,观其形制,古朴而粗犷,四壁竟有些粗糙,打磨得也不甚精细。外侧刻着些鸟兽纹路,也不是中原常见的样式。
碧海燃犀灯。
其实当年,归猗并不曾告诉他,这灯原有此名,只是平平淡淡的送了他、教他拿去玩耍罢了。僧人随口说着的,不过是一盏或许有些用处的犀角灯。也是后来裴昭去往幽州、结逢奇人异士,才终于知晓,这原是一件解毒的圣物。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归猗手中。
裴昭幼年时,这碧海燃犀灯彻夜不熄,后来便渐渐燃得少了,再往后,更是将之束之高阁。
这灯于他,已经无太大用处,若非今日在净居寺中提及,他也不会想起。
手指触于细长灯柄,裴昭缓缓将这碧海燃犀灯端起。
张鹤邻似有犹豫,略作斟酌,说道:“陛下,既然这盏灯您已不用,未尝不可用来入药。”
裴昭听罢,摇头不允,叹道:“何必如此。”
碧海燃犀,能有此名,不知那制灯人,花费了多少物力心血。灯于他已无用,可存之于世,仍是无价宝物。
而他的病、他的毒,如今连能解的法子都不知道,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想,毁去这故人的旧物?
正是这般想着,忽然间,裴昭微微一怔,只因手指在那犀角灯的底下,摸着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大抵只是些刻纹,或是被磕了碰了,可摩挲之间,忽然觉出了些不对。他提起那灯盏,倒转了过来,朝着缺口处看去。
陈年的包浆,被他刮过,飞屑落下后,现出了掩藏的痕迹。
篆字古朴。
宁……
……宁?
疑惑只不过一瞬,刹那间,裴昭已经反应了过来。
碧海燃犀,教他为这名字所惑,以为出自于东海、南海,那万顷波涛之间。 可只怕这灯并非来自海外,而是在沙州宁氏中流传!
归猗之前的那一任主人,难道还用想么?
在送往净居寺之前,恐怕这盏灯,本是在宁王手中。
佛会盛世,好友知交,于是以灯相赠……
“陛下?”
他出神得实在是太久了,单手倒提着那灯,其实是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姿势。
张鹤邻禁不住,轻轻地问出了声:“您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当?”
裴昭将那碧海燃犀灯放下,复又推出去了半分:“鹤邻,你看灯上那字。”
“是。”
张鹤邻应了一声,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字迹。笔划勾勒,曲折之间,那个字,那是……张鹤邻辨认出来,顿时间心中小惊。他自然知道这盏灯的渊源,这是当年净居寺里的僧人赠与陛下的。
可如今瞧见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着些言辞,说道:“陛下,原来这碧海燃犀灯,出自于沙州?”
裴昭颔首:“应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见,若要说皇家也有珍藏,依照着上皇对待归猗的态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赏赐。
宁。
只能是沙州宁氏,也只能是当年的宁王。
这样想着,裴昭心中一动,不觉间想起来宁离心心念念、潜入宫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画。
《春归建初图》。
他着人送给宁离的时候,并不曾亲自打开看过,只是教人自崇文阁里取了送去,也就罢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归喜禅师向他恳切请求的时候,也曾打开那画卷,看过一次。画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晓,那风华定然超然出众,否则,不会教西蕃狼狈落败,也不会教年轻的画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他自然听说过这一段盛事,可从前只当做故事。
时隔多年,未曾料想,会从一盏早入了自己手的灯中,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裴昭握着那盏灯,沉吟了许久。
“陛下?”
裴昭终于回神,见着那灯,心想置于身边已无用,不若物归原处。他叹道:“收起来,给宁宁送去罢。”又想起如今时辰,唯恐打扰,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个再去。”。
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两道白眉落下来,枯皱面皮上,也生出几道皱纹:“小施主在说笑么?”
宁离“唔”了一声,不畏也不惧:“自然不是说笑,有劳大师等我,可是这琉璃塔,我如今也不想登了。”
归喜禅师紧紧盯着他道:“小施主莫说意气话。”
宁离心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气话?那全都是他的心里话,好罢!
上次被归喜禅师诓在建初寺里,稀里糊涂的诵了经、浴了佛,虽说他本是个粗放性子,难免也有些不快活。今日在登塔这件事上,还要来为难他。这灯是行之送与他的,若是行之也提着碧海燃犀灯,难道归喜禅师也不许行之登塔么?
偏要刁钻他。
宁离想得开得很,当下便道:“这灯我不会放,大师也不必再多说。我不碍您的眼睛,我自个儿走。”
说罢便是转身,径直沿着来路去了,那背影一阵风也似,翕忽间便要瞧不见。
归喜禅师原本见他性子软和,没有想着竟然是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有迟疑的意思。一时间涌上些复杂情绪,紧紧拈着手中佛珠,沉声说道:“小施主可不要后悔。”
宁离头也没有回,身形一转,已经是出了院门。
有什么好悔的?
他脚下迈得快,脑子也难得的转着快。
碧海燃犀灯,是今日晨时张鹤邻带给他的,看张鹤邻的意思,似乎也以为只有一盏。
可那盏原本就是沙州宁氏的东西。
归喜禅师先前都好好地,突然见了这灯,面上颜色就大变。
那岂不是对他家十分不满?!
宁离可懒得与他分辩。
再说了,没有了归喜禅师,难道他就登不得这琉璃塔了?。
净居寺幽静得很,地偏路远,素日里人都见不着几个。
宁离倒是知道,这院墙外边不仅有人,还有许多,侍卫一个并一个的,将这皇家寺庙严密把守着,彷佛比宫墙外的还多。
听闻阵轻快的脚步,是一个小沙弥,探头探脑,将他询望。
宁离说:“小师傅,怎么了?”
小沙弥说:“今日寺中一切从简,没有斋饭。施主若是想,后厨里还有馒头吃。”
宁离:“……”
宁离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就是不肯扔掉灯也不肯上琉璃塔罢了,竟然连饭食都给他克扣了。
好好的出家人,不至于小气成这样吧。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们吃的什么?”
小沙弥十分诚实:“蒸了两个花卷。还没有回去吃。”
唔,还有花卷。
不成。宁离心想,难道他还和小孩子抢东西吗?
馒头就馒头。
“好呀,那你带我过去?”宁离说。
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完全没想着,这看上去就是锦绣膏粱养出的小郎君,竟然不气不闹,当真同意了。
眼见着宁离已经迈步,从禅房内走出来,小沙弥连忙跟上,引着他一道去了后厨。
蒸笼上一屉白花花的馒头,此刻火未歇,还热气腾腾。
宁离挑了一个下来,稍稍冷些,撕了小块,塞到口里:“不错不错,松软可口,好手艺。”
小沙弥顿时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吗,不是在哄我吗?”
这小师傅,淳朴得很呢!
宁离点头:“自然,难道你没有吃过吗?”
“不是。”小沙弥花卷也不吃了,也从屉上揪了一个大白馒头下来,“我以为我做的不好吃呢。”
“怎么会呢?”宁离就坐在他边上,又撕了一小块下来,“你尝尝,难道味觉还会骗你么?”。
得知这馒头原来是小沙弥的手笔,宁离连忙夸他,实在是厉害。
“你这般手艺,就是出去开个食肆,也是使得的。”
两人一个大一个小,干脆就坐在那门槛上撕着馒头吃,明明没见过几次,无形间却亲近了起来。
小沙弥被他夸的晕乎乎的,依依不舍的将宁离送走了,心道这新施主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颇善,住持做什么就不喜欢他呀。就那么张望了一会儿,回头见着竈上的蒸笼,总算是想起来,晕头转向的回了后堂。
“铉心!”
将将踏进去,忽然听到一声低喝。
小沙弥停下了脚步,说:“住持大师。”
归喜禅师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小沙弥连忙答道:“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位施主带去了后厨。”
归喜禅师不言不语。
佛堂幽静,经幡自高处垂下,半悬在空中,将佛堂分割成零碎数片。
禅师的面孔隐匿在沉凉的阴影中,绝难看清。
第54章 甘泉酒 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54.0
四下寒凉安静,小沙弥倒习以为常。守在座前,等待住持发话。
良久。
归喜禅师终于开口:“他如何说?”
空气中暗流涌动,小沙弥浑然不觉,闻言便高兴起来:“他夸我馒头蒸的很好呢。”
可归喜禅师哪里要听的是这个。
“还有呢?”
“他说我可以去街坊里开一家食肆。”
归喜禅师见他嘴唇动着,彷佛极是喜悦的样子,眉终于沉下去:“他就没有半分不愿意么?”
“没有呀。”小沙弥不解,“那施主跟我去后厨,没有半点不耐烦呢!”
一点儿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况且……
寺中逢七的日子,不都是吃这样的素面点么?
都是小沙弥操办的,此前从来未有人夸过他,今日那位施主,还是第一人呢!。
宁离吃了三个馒头,暂且果腹一番。
从前也不是没有只能咸菜就馒头的时候,如今看来,先前那些都是行之给他开的小竈,如今才是净居寺真正的饭食呢!
他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越过了大殿,来到了院墙边。
忽然听到人轻轻的唤道:“宁世子。”
宁离愣了一下,见那小门边竟然有个深蓝衣服的侍卫,看着还有些面熟。
是从前在裴昭那处别院里见过的。
宁离悄声说:“原来你是暗卫?”
那人点点头:“世子可有什么消息要传的?”
有人好办事,宁离就放心了,朝着他招了招手:“是有一件事,还请你帮帮我,不过不是传给行之。”
那人目中露出疑惑。
宁离悄声道:“你可知叙州杨氏的府邸何处?”。
建邺城,杨府。
那消息传来的时候,杨青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狐疑的将管家望着:“你说什么,请我备些纸钱?”
这不是在开玩笑的罢!
“人呢?”他道,“喊过来,我问个清楚。”
管家说:“是宫里边的人,留了口信就出去了,说是不能离开太久。”
杨青鲤嘀咕道:“留给我说做什么,给他府上的人去说啊!”
他好像是姓“杨”,并不是姓“宁”的好罢!
管家道:“怕是有什么苦衷。”
杨青鲤心想,这还能有什么苦衷?宁离的背后,有的是人撑腰呢!
难道还有人能越过太极殿的那位去?
好不容易陛下把他给忘记了,没有叫他天天去烧纸,已经是烧了一柱高香,难不成他还梗着脖子往陛下面前窜?
找死也不是这样找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宁离教人来找自己的事情,瞒不过陛下。
“他要烧纸,难道不会自己准备吗?为什么还要我来?”杨青鲤恨恨,“他赖上我了是罢?就盯着我不灵光,上了他那贼船。”
“世子,那您的意思是……”管家已经做好了回绝的准备。
“备!”杨青鲤恶狠狠道,“给他备上一箩筐!”
话虽是如此说着,心里却犯嘀咕。
该不会是在净居寺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罢?不然这将过年的日子,备什么纸钱。
“方才您不是说,不用慌么?”
“也是。”杨青鲤转念一想,也点了点头。
宁离是被陛下的人带去净居寺的,那地方,他好容易才打听出来,是个被守得极其严密的所在。
想想陛下对宁离的态度,那日子应该也不会难过几分。
更何况……
真要说,倒像是借此避开上皇。
54.1.
大安宫。
蓬莱间内刚送来了丹药,此刻狻猊金兽大张,屏风之后,烟熏雾绕,一派吞云吐雾景象。
上皇披著明黄色的道袍,衣带未束,半绺发丝淩乱的落着,半困未困,将醒未醒。
见得人影动,勉强抬起分眼皮,见着来的是个紫衣内侍,做道士打扮,是他身边得用的冯英辰。
“五郎呢?如今怎么不过来了。”
冯英辰声音尖细,连忙回禀道:“陛下,魏王殿下如今在府中抄经呢。”
“抄经?”上皇随意重复,“怎么突然想起去抄经了,法宝节不是已经过了吗?”
自己的孩子自己有数,裴启是个什么性子,难道他还不明白?
又没有什么佛门盛会教他施展,哪里会做这些白费力气。
“是三殿下的意思呢。”
如今九州都称裴昭为陛下,然而在这建邺一隅的大安宫中,裴昭也只能得一声三殿下。这偏僻的宫室里,俱是仁寿一朝得势的内侍。天无二日,而他们的主君,自然也只有上皇一人。
当下冯英辰将原委说了一通,原来是先前受了罚,要抄经百卷才能外出。上一次来大安宫时,裴启还不曾抄完,如今可不就是被逮回去了?
上皇听了,低低笑了声,意味却有些不明。
“今天是几日了?”
“陛下,今日二十七了。”
“都二十七了。”上皇有些感慨,“……这时间过的可真快,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
“可不是么?”冯英辰在一旁应着,捡着好话说了一箩筐,总归是要把上皇哄的高兴了。
上皇睨他:“这是五郎教你说的吧?”
冯英辰赔笑道:“魏王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少来。”上皇笑骂道,但语气里并不如何生气,神情也是舒展着的。
于是冯英辰就知道,自己方才选择替魏王说话,这条路算是没有走错。
“他这是在向朕求救呢。”上皇叹道,“百卷经书,一时半会怎么抄的完?还有几天就是宫宴了,难不成到那时候他还不露面?”
除夕团年,皇室宗亲皆会到场。若那时候裴启还在魏王府中受罚,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幼子性情骄矜放纵,心高气傲,那还是上皇亲自惯出来的。
少不得也要为他打算几分。
上皇微一沉吟,又道:“宁王家的那个呢?”
“陛下是说宁王世子么?”冯英辰道,“激怒了三殿下,被勒令去净居寺反省呢。”
“反省?”
“正是,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错事。”
上皇虽然形貌不羁,目光却很清明,并不像那些用过丹后飘飘浑浊的样子。
“真是触怒吗?”案上有甘泉美酒,上皇饮了一盏,倒是笑了一声,“咱们家这位三郎,你什么时候见他动过怒?”
冯英辰道:“陛下说的是。三殿下向来冷冷清清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奴婢也想不出,他气急了是什么样子。”
上皇捏着那只薄瓷酒盏,目光中有几分兴味。
何况宁氏的那个,被罚去的地方还是净居寺。从前裴昭曾经在那寺里待了许久,虽然世人知晓的寥寥无几,可上皇还能不知道吗?
若要将人拘禁,有的是地方。便是心狠一些,扔去那大理寺、诏狱,也不是不可的。
偏偏却选了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净居寺。
还早不罚,晚不罚,正正好的挑了自己遣内侍去了宁氏府邸之后。
这何曾算得上是惩罚?
反倒像是青眼有加……
对于这样的情形,上皇心中有数,他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有种理应如此之感。
老迈的目中有精光闪过,他的语气淡淡的,颇有几分不明:“果然挑的是沙州宁氏。”
如果是选择别人家,他倒是有些要看裴昭不起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冯英辰语气中几分不解。
“还不知道吗?”上皇笑着骂道,“他如今将人关在净居寺里,是为了躲着朕呢。”
素来行事都无偏颇,这会子,防得倒是极紧。
他倒想知道,能做到何等地步。
“解支林呢?如今躲到哪里去了……去,将他找出来,既然要扮僧人,也该论论佛理才是。”
第55章 建莲红枣汤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55.
日轮倾欹,金乌将坠。
天光渐渐暗淡,教琉璃塔投下的影也愈发模糊,终是隐没入夜色,再难区分出来。
没有了佛灯照耀,那九层宝塔也颜色黯淡,无了昔日的光泽。
四下皆是悄寂,连鸟鸣声都未曾听闻,浮屠四周,连铜铃也不曾晃动。忽然之间,却有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到了塔上。他像是一片舒卷的云,又像是一缕轻快的风,倏忽间不见,像是晃眼间的错觉。
那影子闪身进去,掐指计算着方位。平日里懒散散的,似半点也算不清,今天却难得的清楚明白。
是这一间,应当没有错。
宁离悄悄地越过了栏杆,抬眸望向了室内。今夜无云,月色如银,皎皎流光在青砖上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若是再往深处看去,却是五指不见,什么也探不清。
有许多法子可以在夜间视物,最简单的还是这一种。宁离手指轻拈,擦过了手中的灯盏。
室内原本悄悄寂寂,却在这一刻,跳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正照亮了佛阁内垂落的帘幕……
这举动不可谓不大胆,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宁离的手中,那火光悄悄地闪烁着。
若是有人正在巡逻,投过来些目光,说不得就能够发现。
然而宁离已经更进去几分,于是那犀角灯的火光,也被遮掩了几分。
置身于佛阁之内,身前三步之处被照亮,宁离侧眸打量。
算不得宽阔的一方空间,被帘幕隔绝。以内一片严实,伸手不见,以外可见飞鸿远影,巍峨天阙。
一帘之隔,风光迥异。
这便是从前裴昭听讲经的地方。
而在那帘幕之后……就是归猗从前的居处了么?。
宁离持着碧海燃犀灯,不自觉上前了一步。
若是依照着裴昭所言,归猗后来,就住在这琉璃塔上。
他本是净居寺的僧人,慧心通明,却因为触怒了上皇,于是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中,不得外出。
九层宝塔,如若牢笼。
宁离始终也不能忘却,当时在建初寺里,五愧大师第一次见他,脱口而出的一声“归猗师弟”。
竟然是把他错认了。
难道他与那位归猗,容貌间生的竟有几分相似么?
还有那时在廊檐之中、壁画之前,五惭大师在旁不言不语看了许久,直到听到他喃喃自语,这才出声应答。
当时只觉得两位高僧面貌和善,言辞可亲,后来一回想,才惊觉,处处都是异样。
同在建邺城,俱是佛门中人,若果有交往……也应当有交往!
吴彦之那卷《春归建初图》上,不是便绘着么?!
忽然间听到脚步声,正在朝着这里靠近,宁离擦灭了手中的碧海燃犀灯,悄无声息躲到了珠帘后的一侧。不知道这深夜里,是什么人会来这偏僻荒凉的净居寺,又是什么人,竟会来登这琉璃塔……
漆黑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
宁离立刻辨认了出来,是白日里与他不欢而散的归喜禅师。他还道自己离去后归喜禅师独自登了塔,未料想,却是深夜前来。那一声佛号之后,老僧久久不曾言语,只听见人之呼吸,缓慢绵长。
这老僧的功夫,怕是并不怎么样……
宁离胡乱的想着,却也知道此时自己并不方便现身,因此在暗处耐心的等着。
过不得多久,珠帘后终于亮起了一抹橙红的火光,伴随着袅袅的檀香,馥郁浓烈。
这是在作甚?
宁离抬眸望去,只见错落而模糊的影子,在那罅隙间被拉长。那时在塔下他见归喜禅师的言辞神情,无比强硬,此刻在这塔上,听得一声唱出的佛号,却是似悲叹,似惋惜。
那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听得归喜禅师开口,老僧嗓音粗粝:“我本不该来,只是今夜难寐,实难忍住。”
“我这不该来的人来了,那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师弟,他的那个脾气,是被谁养出来的性子。他那样子……他可真是一点儿都……”。
这说的,难道是他么?
宁离颇有些迟钝的想,可为什么听归喜禅师的意思,彷佛他成了那该来的人?
珠帘之后,老僧的末音消隐而不闻,但宁离猜测,那吐出口的词,大抵不是糟糕,就是顽劣。白日里才起了那一番冲突,归喜禅师看上去气的很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话。
宁离原本也没什么指望,更不央着归喜禅师定要美言几分,只是疑惑随之生在了心头。
听那语气,总不能是归喜禅师还很想带他登塔来这处小小的佛阁罢?
他还想听归喜禅师还有什么话,然而出乎意料,佛阁陷入了沉寂。
老僧端着油灯,枯槁而沉默,一点斜影拉长,并不知他心中思索何。
宁离耐心的等着,珠帘内外,一时俱寂静。长夜漫漫,万籁悄悄,他无意识想到,看来归喜禅师与此间的主人一定大有渊源,否则不会深夜前来。又想到两人本是师兄弟,关系好些也无可厚非。就这么胡乱的思索了会儿,忽的听闻脚步声,宁离蓦地回神,这才发觉,原来阑干之外,已是月上中天。
银辉落地,脚步渐远。
直到那动静彻底远去,宁离终于闪身入内。
离了点亮的烛火,珠帘后再度变得黑魆魆,直到宁离擦亮碧海燃犀灯,终于再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蒲团,一小案,除此之外,几无其他。
宁离目光落下,只觉得这地方,实在是朴素极了,几可称得上是简陋。若说在下方仰望时,只道是琉璃塔辉煌夺目,那么在塔内的这一方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风貌。清苦,简朴,不难想像,此处的主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这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看,也着实没什么稀奇。若说是要满足好奇心,一望之下,也该扫兴而归。
然而宁离不知为何,却迟迟的没有挪动脚步。他忽然间上前一步,到了那小案之前。
案上空旷,并无笔墨书卷,想来就算从前在此译经,也早已经被收拾归整,不见从前的痕迹。
檀香还未曾散去,袅袅的萦绕在鼻端,然而又有一般轻淡的气息,若隐若现,夹杂在其间。
宁离半跪在案前,手指无意识间按上了边沿,忽然间愣了一愣。他垂眸望去,方才落指那处,颜色微深,彷佛被什么浸透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与旁边一般无二。
那是……
若果没有错,那是碧海燃犀灯落下的烛泪……
翌日。
两仪殿中,裴昭正在听底下人的回覆。
那侍卫自净居寺出来后,心知这位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擅自处置,悄悄寻了张鹤邻说明。得令去了杨府后,又被吩咐了御前觐见,如今正是要将杨府中所闻所见,一字不漏的报给御座上的君王。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裴昭听罢,倒是有几分惊讶,说道:“哦?当真备了一箩筐?”
那侍卫答道:“正是,杨世子初时有些不情愿,只嘀咕着什么被拉上了贼船。但到底还是备下了纸钱,托属下带给宁世子。如今马车正在大通门外候着。”
裴昭在净居寺外留下些熟面孔,便是以防宁离有事,如今晓得宁离千辛万苦传些话出去,只是为了让人置备纸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更料不到的是,这杨青鲤也是个糊里糊涂的,不仅不问前因后果,还当真依言行事,整整备上了一箩筐。
他摇了摇头,笑骂道:“胡闹。”
张鹤邻听他语气,便知晓并不是真的生气的意思,更何况,这事头的主人是宁离,陛下哪里会真生宁家小世子的气呢。当下在旁,接话道:“陛下,杨世子素来与宁世子交好,若要说急急忙忙想要帮上些忙,也是有的。”
裴昭斜睨一眼,道:“你倒是替他说话。”却也并不责怪,微一颔首:“就依他所言,即刻送去净居寺罢。”
这来龙去脉俱在两仪殿案头,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若真要论,那还是裴昭亲自挑起的头,他有什么不允的?。
君王已然首肯,底下人自然循令去办了,务必妥妥当当,不出半分纰漏。
只是……
侍卫见着张鹤邻,悄声说道:“张公公,如今正要年节,若是在宫中烧纸,是否有些……”不吉利。
他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见着张鹤邻面色,便把后面几个字给吞回去,心知万万不能够出口。
就听张鹤邻道:“陛下怎么吩咐了,你便怎么去做,还不明白么?将东西安安稳稳的送去才是你的事,旁的莫要多管。”至于怎么处置,嘿,那自然是宁世子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
那侍卫连道:“明白。”又说多谢张公公指点,自去了不提。
张鹤邻瞧他远远去了,心道,当日放在净居寺外的时候,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说什么宫中烧纸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没有“晦气”那两个字,当年亲自去祭拜,也不是没有的。
底下的小内监寻来禀告数句,张鹤邻便回殿,说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备好了,照您的吩咐,没弄那些没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节令的时鲜。”
裴昭微一颔首,放下手中朱笔,一时笑道:“好,也去看看咱们这位小郎君,今儿个又有什么新花样。”
那语气甚是亲昵,言辞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张鹤邻晓得他心情舒畅,脸上满是笑纹,亦步亦趋着,说道:“可不是么,宁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贯是率性 施为。”
“分明是无法无天。”
然而口中虽轻斥着,面上笑意却未改,细听来,还多有几分偏爱的意思。
裴昭叹道:“教他去读个书罢,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兽似的,镇日插科打诨。教他做这旁的杂的,倒没有半分推辞,又乐在其中了。”。
净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经熟悉的,院墙外侍卫披甲执锐,院墙内古寺不闻人声,一片幽然的静谧。
这时节走进去,到得禅房前,果然见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纸钱,而宁离穿着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梁旁,斜斜的托着脸颊,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来活泼爱笑,难得见这般有心事模样,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犹疑而未决。或许是被脚步声惊扰,廊下那小郎君侧过头来,漆黑眼眸原本散漫着,见着来人时骤然亮起,连唇边也不自觉绽出了笑涡:“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慑人,这一时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这般欣喜的。
这个念头倏忽间出现在脑海,带着无可辩驳的笃定,而裴昭并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姿容绝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来,双瞳中的茫然与忧愁俱褪却,教人心悸的信赖与亲近。最是无忧无虑,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爱可怜。
无风无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间却想起少年时一段出游。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无酒自醉矣……
裴昭幼居储君之位,尔后权柄在握,执掌九州。他身份极贵极重,却也非稳如磐石,也曾几度经历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邺,一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臣属对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见过不知凡几,唯有眼前这个,独独有些不同。
旁人见东宫、见天子、见君上,可是在宁离的眼中,唯见裴行之。
素净的僧袍飘摇着近了,带着扑面而来的笑靥。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体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种近乎于了悟的洞察,微微叹着,面上却不曾有改,只含笑问道:“这是怎的了?怎见宁宁,几分忧愁。”。
啊呀……
方才情态,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宁离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颇有些作窘,小声开口:“行之,这些是青鲤托人给我送来的纸钱。”
裴昭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微作不解,只问道:“我听闻是你主动请他备的,难不成还有不妥?”
宁离听得,唉声叹气:“我只是请他帮我备上一些,可没有说要这么多,你看这,整整压实了的一箩筐……哪里烧得了这么多,该不会是他们叙州的风俗罢?”
裴昭不曾说有甚,倒是听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宁离道:“行之,你也觉着送来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叹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阵子他受了罚,本该在府里烧足一个月的纸钱。”
宁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总觉得要论源头,是被他给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着把这份重担,分担一部分给你了。”
宁离听得大为惭愧,喃喃道:“都是我闯出来的祸。”
耳边却静静,眼见着裴昭目中含笑,几分揶揄似的将他看着,彷佛在说,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
两人闲叨了几句,一并入了屋内,张鹤邻将食盒奉上,瓷碟琳琅,也摆了满桌。
宁离瞥见,不免惊道:“好丰盛呢!”
半点儿也没提到昨日只有馒头果腹。
张鹤邻侍立在旁,脸上笑纹深深,大胆接道:“是主君特意教人备下的,都是些时令的小菜,若是能够合您的胃口,便再好不过了。”心里只想着,可不是上心了么?只怕这宁家的小郎君,睡得不安,吃得不好。得知昨日寺里只给了两个馒头,今日便连忙赶来,是生怕这小世子,受了委屈呢!
宁离见那桌上,佳肴美馔,色色俱全。冬日里天寒地冻的,也难为找出些鲜蔬,青青翠翠的炒了这么些碟。米粒晶莹,入口软糯,另外还有一道建莲红枣汤,汤汁清醇,甘芳甜润。
他不算很重口舌之欲的,奈何昨日吃的实在简陋,如今合了胃口,不免也多喝了一碗。那汤润着枯肠,宁离拨弄着碗底圆润的莲子,忽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行之,你怎么想起送我碧海燃犀灯?”
正说着,便朝着窗下一指。
那处犀角灯烛火幽然,原是在进门时,裴昭就已经瞧见的。此刻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偶然间想起,觉着这灯形制别致,或许能得你的喜欢,便教鹤邻送来了……如何,可还能入宁宁的眼?”
宁离眼眸一转。
他对这盏灯爱不释手,张鹤邻定然是说与了裴昭的,早知晓那答案了,为何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这才不要遂裴昭的意呢!一时嘟囔道:“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眼界很高、目下无尘一样。”
这说的……
裴昭亦笑亦叹:“难道不是?你嫌这个蠢,又说那个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够入你的法眼。”
宁离听了,笑嘻嘻道:“那还不简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心中一跳,不自觉描摹他面庞,却见得少年双眸,熠熠如夜,灼灼如星。清江水倒映似的眸子里,有亲近,有依赖,有信任,唯独没有……缠绵的情意。
是那般热烈蓬勃的小郎君,言辞坦率,举止天然。浑然不知,三言两语间,已经有人心弦被拨|乱了去……
镜心自照,内外洞然。
裴昭不言不语,却如有海上明月,照天地、照万物、照自心,一片瞭然的幽明。那潮水已然漫生,滟滟随波千万里,却不知逐谁而去,又向谁而依。
他凝望着宁离,胸中有怒涛,有霜雪,有砯崖。然而千万重辗转反侧的心绪,只在那夜渚中奔波汹涌,却无处可说去。
一时间,心中突兀的刺痛了一下。
那禅房中,陡的响起了一声低咳……
“行之?”宁离心中微诧,忍不住更抵近一些。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声低低的咳嗽,当真是教宁离双眉拧的不轻,他分明记得,上一遭便说全好了。一时间,笑也敛了,色也收了,目光中现出疑惑,并没有去看裴昭,反而斜向了侍立在旁的张鹤邻。
张鹤邻被他那目光一扫,心里头先苦笑了一声。他如何不知宁离这目中之问是为何?只是,裴昭不许他与宁离说,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啊。
陛下这迁延不愈的痼疾,又涉及一段天家阴私、陈年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这样想着,又升起一般忧虑。自那日在别院中用过白唇竹叶青后,陛下分明已经好转许多,近日也不曾有异样,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咳起来?
宁离在张鹤邻处得不到答案,于是又一转,朝着裴昭看去。
他也知道这位管家若是没有裴昭应允,万万不敢透露些什么。于是说得干脆,问得也明白:“行之,你这咳疾究竟是怎么的?到底有没有请医官看过,你该不会是讳疾忌医罢……”
裴昭若无其事道:“只是那汤烫了些,一时不察给呛着了,宁宁不必大惊小怪。”。
这骗鬼呢?!
宁离心想,裴昭举止颇有风度,那是教他学都学不来的雅致风量。素来温文有礼,行止有度,这样一个人,竟然和他说喝汤给呛住了?这……就算一心想哄他,也不要这样敷衍的哄罢!
裴昭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原本就存挂在他心上。这段时间,瞧着还好,才没有屡屡去提。
“我不信。”宁离道,“你哄小孩儿呢!”他干脆的很,也不和裴昭弄那些七曲八拐的弯弯绕绕,手一抬:“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那话音落地,裴昭面色还不见得如何,张鹤邻却是唬了一下,已经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这等犯忌讳的话,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朝着裴昭说出来?
脉门乃是命门,十分关切要紧的存在,无论于武者还是于常人,脉门被切便如同被掐住了要害。更何况,眼下这位小郎君,那身份实则为藩王世子,绝非医官奉御一类。
依照陛下平日对这位小郎君的纵容,宁离说出这样的话却是不奇怪。但要命的也正是,他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
裴昭注目少年熠熠的双眸,那里头甚是执着,似是不达到目的,便不会罢休。若要推拒,他自然有千万种法子拒了,不动声色的将这少年打发了去,还能教他以后再也不敢提起来。
可终究是没有打那些玄虚机锋。
只凝眸笑道:“哦?可那天晚上,宁宁不是已经探过了吗?”
宁离闻言,顿时嗔道:“我哪有……”话没说完一句,忽然间卡壳。支支吾吾着,迎着裴昭眸中散漫的笑意,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开始忘记了,可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夜探皇宫的那个晚上,在净居寺里将裴昭给闯着了!
这要他如何辩解?他也记得自己,不偏不倚,被逮了个正着。
这可真真是做贼心虚,登时间,底气也不足了。
行之千好万好,唯独这记性太过于出色,是万万的不好!那天夜里风平浪静,宁离只道是被放过了,哪里知道,如今又被提起?
他搅弄着手中的汤匙,琥珀色的汤羹里,好像那洁白的莲子开出了花来,须得要聚精会神观察一番,分不出什么功夫,去应答裴昭的问。
裴昭瞧着他这心虚躲闪的模样,连眼神也不敢对视,心中甚是好笑,连那胸中的刺痛彷佛都轻了一些。
他并不出声点破,缓缓平复了心口逆涌的气血,再开口时,仍如山涧泉石般清越:“既已看过,便不必再看了。”
宁离哪里肯依从?立时抬头道:“不行,我没看清。”
然而入目,见着裴昭只是含笑,平静且温和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应他。宁离见状,好生失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走通这条路,忍不住又垂下头去,颇有几分愀然不乐。
若是平常,裴昭定会哄着他几分,总归他年纪尚幼,又不晓事,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坏了他的兴致。
然而如今却不可。
裴昭面上笑意淡了一些,微微曲指,向着窗棂那处说道:“你先前问那灯来自何处?我如今好答,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宁宁,去把灯取来。”
宁离应了一声,却迟迟的没有动作,好像被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灯盏也落在原处,无人去管。
一时间,皆是不语。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住,张鹤邻说不得想要缓和几分,便要过去将灯取来。然而脚步还没有动,触及裴昭眼神,又老老实实立在原处。他心中甚是着急,怎么这会子宁离却闹起了脾气,分明递了台阶也不肯下来。
下一刻,裴昭竟然是起身,走到了窗棂那处,亲自提起了幽幽的灯盏。
裴昭手指虚拈,灯中火苗应声而灭。他将碧海燃犀灯倒转过来,指着那印记向宁离示意:“你且看这里。”
宁离幼时便得了这灯,有什么特异之处清楚明白得很,哪里需要裴昭再来讲明。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胡乱瞥了,就当自己看过了,可没奈何裴昭却不走。那只修长的手,便抵在他的眼前。
也不知是为何,裴昭出奇的坚持。宁离不愿去接,便一直将那碧海燃犀灯提着,十分耐心的等着。
宁离只想嘟囔一句:“我不想看!”可那念头也只是转转罢了,连话都不曾到嘴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裴昭对他一向很好,处处都无可指摘。碧海燃犀灯看着不大,实际重量却有些惊人,如今被裴昭单手提着,这般僵持,他都怀疑,裴昭能不能受得住。
可别咳疾没好,手又出了毛病……
宁离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从裴昭处接过了碧海燃犀灯,手中沉沉,仍是有几分闷闷不乐。
“我知道。”他胡乱的抹弄了一把,“这底下有宁氏的印记,和我那盏一模一样。”
裴昭被他晾了许久,并不生气,十分好脾气的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从前也不曾听闻,这碧海燃犀灯,本是有两盏传世。”
又岂止是裴昭不知呢?
宁离心里头疑惑的很,当初他阿耶教他带那灯去夔州的时候,也半点不曾提过。以至于在昨日之前,连他都以为,这碧海燃犀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还恰恰就在他手中。
可建邺城里竟还有碧海燃犀灯存留。
不消多想,十之八|九,曾经了他阿耶的手!。
宁离略略迟疑,本还在生闷气的,但也敌不过心中的疑惑,勉强问道:“这盏灯……是从哪里来的?”
裴昭并不介意,闻言答道:“你还记得先前与你提过的那讲经的僧人吗?是从前他赠与我的。”
净居寺,琉璃塔,珠帘后,陈案榻。
宁离轻轻地“啊”了一声,却是怔怔的想着,对上了。
错不了。
想来是阿耶送了一盏给他,又送了一盏给归猗。不!应是更早些的时候,留了一盏在建邺,余下的一盏予了他。难怪夜里潜入琉璃塔时,他会在那木案上碰到碧海燃犀灯的烛泪,定然是时深年久,教烛泪晕染,终于留下的痕迹。
他隐隐然间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当年两人间的情谊,竟有这般深厚么?
目光轻移,落在裴昭清峻疏落的面上,生出了几分迷惘。
……就如如今他同行之这样?。
可行之教萧九龄来摸他的骨,他纵然心中不愿,到底也是答应了。如今轮到他想探行之的脉,却是推三阻四,好大一通阻挠。
也不曾多说什么,但终归是不许的意思。
这不能多想,一想就要生气,其实方才裴昭要将碧海燃犀灯塞给他时,他大可以一把攥住裴昭的腕脉,难道裴昭还能逃脱了去?
但强迫的,总归不如人主动的好。
宁离是个讲道理的人,不逼人做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他决定从另一个地方入手,不管过往,朝着眼前计。
伸手将碧海燃犀灯搁回桌上,宁离已然心平气和,若无其事道:“好罢,行之,既然你在这里,那能否替我送一封信回去?”
裴昭见他不在纠缠把脉一事,心下微松,略加思索,已有所觉,笑道:“是要寄回沙州去的么?”
暗卫里传来的消息,宁氏小世子的家书来来往往,就从没有中断过,这些日子在净居寺,的确是不曾写了。裴昭原本以为宁离要托他的也是这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不是给阿耶的家书,只是想送到城外的别业,但一定要送到陵光的手里。”
“可是你身边的胡人侍卫?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那个。”宁离身边有些什么人,裴昭俱是瞭然,但此刻仍作不知。
宁离点了点头:“是他。信送到他手上,他看了后自然会明白。”。
裴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还等着宁离继续说下去。这少年的性子一贯都是这般,倘若要做上什么事,纵然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绝不会藏着掖着、瞒着人。可这一次他却猜错了,宁离一个字也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解释了,好似先前所说的,便是他全部的打算。
……到底还是将这小郎君给惹恼了。
如今,在这里等着他的。
裴昭心中略略苦笑,面上却不显,云淡风轻的吩咐了张鹤邻取笔墨来,一一奉好。
宁离沾墨提笔,他便背转了身去,好似窗外冬日绵白,正有一段好风景。
盏茶不到,便已经听得搁笔之声。那信递与了他,外封上墨迹仍酣。
裴昭眉蹙了又平,到底还是没忍得住,叹道:“宁宁,你这笔字,真该练练了。”
本以为宁离会拒绝,哪知道宁离一扬眸:“好啊。”裴昭一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宁离道:“我答应你去练字,那是不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还能是什么事?
两人眸光对视,各有各的坚持。宁离眉一扬,也不再待裴昭回答了,已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必不会答应我的,所以劝我练字这件事,那也免了吧!”
真是顺理成章,堵得裴昭都无话可说。
从禅房里出来,手中握着那薄薄的信封,想到宁离那神气灵活的模样,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好笑。
大概宁离也不知道,连一双眼睛,都气咻咻得发亮了罢!自以为掩饰得很平静呢。
小郎君啊……
裴昭似笑似叹……
寺中古柏仍是萧萧。
张鹤邻低声问道:“主君,可要拆开看看?”
裴昭目光淡淡,像是在看那信,又像是在看远处的高墙:“不必,他当时不愿与我说,便是不想我知道。”
既如此,又何必再私下探听?
指尖轻轻一弹:“找个稳妥点的人,快些送去罢。”
第56章 玫瑰饴糖 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56.
天色渐暗。
那小内侍回来时,张鹤邻正在屋中喝茶,正是歇息的时候,见得人来,也不免微讶:“回来得这样快?”又注意到他并非是空手回来的,手中还捧着个朱红的木匣。
“宁王府有物事要转交,因此不敢耽搁。”那小内侍答道,“连忙带着来见您了。”
张鹤邻道:“你且一五一十的说上一遍。”
那小内侍连忙应了,便将当时在宁府别院的所闻所见,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这差事交予他后,不敢怠慢,立时起身出城。帖子递进去后,因为两家相熟,很容易的就见着了人。只是那胡人侍卫从他手中接过了信,举止却有几分稀奇,竟然是当着他的面拆开了。
“想来是那侍卫是番邦来的,不通礼仪。”那小内侍道,“半点也不曾避着。”
张鹤邻摇头道:“你却想岔了。陵光跟在宁世子身边,虽是外邦夷人,从来做事都沉稳妥当。他既然当着你的面拆了,那必然是得了吩咐。”
小内侍甚是茫然:“可宁世子也不曾有口信……”
张鹤邻道:“想来是主仆间暗语,或者暗号,难道还要你这外人明白?”他又浅浅的呷了一口茶,道:“拆了信后呢?”
小内侍道:“他拆了信后,与我说稍等,有东西给我,便进去里间了。底下人上了茶水,取了几样糕点饴糖,有玫瑰、松子样的教我先吃着……”
张鹤邻恨铁不成钢的一点他脑袋:“谁教你说这个了!”
小内侍连忙略过,说道:“我等了些时候,其实也没有多久,那胡人侍卫就出来了。他托着个朱红的匣子让我拿走,说是要带给裴郎君。”
至于裴郎君是谁……
那自然无须明言……
张鹤邻又问道:“可有话要带给主君?亦或是宁世子?”
“并不曾。”小内侍讷讷道,“……那胡人侍卫脾气有些冷淡,连世子的安危喜乐都没有问。”
张鹤邻心道,如今宁离在净居寺里,被守得密不透风,哪里有什么好危的?显然宁府里面也有明白人,知晓陛下这一片苦心。
只是……如今虽掩了身份,可依照着宁离那番“暗卫”身份的猜测,如今小内侍去,定然是出自禁中、知晓宁离近况的,府上人竟也半分都不打听,也不知是说,是太沉得住气呢,还是太心大了。
他目光微移,落在那朱红木匣上,问道:“便是这个?可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内侍摇头:“不敢细看呢!张公公,那胡人侍卫说,这是他家郎君备下的,千万要交到陛下手里。”
寻常奉往君王身边之物,都会仔细检查一番,避免其中藏有不妥之处。按理这木匣也是如此,可张鹤邻也还记得从前那场乌龙。萧九龄萧大统领,奉令行事,先拆了宁离的家书,结果惹得匣中梅花,凋谢得七零八落。
那可累得君王好生补救了一番,如今又涉及宁世子,他也不敢擅自决定。
他示意那小内侍将木匣拿来,略一掂量,入手颇沉,却不知是那木匣自身重量,还是缘着匣中之物。
张鹤邻亦猜不透其中是何物事,却也不迟疑,小心捧着,亲自朝式干殿去了。
小内侍心中着急:“可是公公,陛下说若非有要事,不许打扰!”
张鹤邻轻啧一声:“你平日的机灵劲儿呢,到底都扔哪里去了。”
事关宁家那位小郎君,又怎么算不得要事呢……
他进来时,君王却凝望着瓶中的梅枝,兀自出神。
寒英冷浸,冰枝雪凝。榻前案头,满殿皆是暗香幽幽。从前这式干殿内,并不用花枝为饰的,然而今岁冬日,无论是这帝寝之中,还是那别院之内,皆是用梅花点缀。
张鹤邻不敢惊扰,脚步放得极轻,却已听得裴昭说道:“日后不必再插梅花,撤下来罢。”。
张鹤邻怔了一怔,略有失色,低声应道:“是。”
这殿中梅花因何而插?而又因谁而起?不必多言,他心中亦是瞭然明白。难道说今日去净居寺,那小郎君到底还是将主君给惹恼了?可先前一切也如常,分明半点不似是此。
他将手中木匣小心翼翼放下,走过去要将梅枝从瓶中取出,然而手还未曾触及,裴昭又改了主意。
“罢了,不必撤了。”
张鹤邻于是笼手回袖,瓶中梅枝清寒,兀自幽然,半点不知方才恼处……
先前裴昭独处一室,并不许人打扰。如今张鹤邻悄然前来,必定是有要事。
他乜斜过去眼神,张鹤邻已是会意,禀道:“陛下,宁世子的信已经妥当送达。只是他府上那胡人侍卫陵光取了东西,说是要交给您。”
裴昭微微一怔,并不曾想到,宁离写信,原来是为了这么件事。
既如此,当时为何不与自己直说?然后又想起那禅房之中幽暗的灯火,擦灭的灯盏,与咻咻的眼眸。
是恼了。与他置气了。
从来乖巧,如今乖张。而若往后,待得知晓了他身份,得知他不为外人道的心思……想来还有说不尽的恼。
须臾,视线落在那抹暗沉的朱红上,晦涩难辨。裴昭枯坐于椅边,良久,竟是连取起都不曾。
“不必看了,送去净居寺罢。”。
夜色阑珊,漏声孤寒。
霜色渐染过棂格,裴昭目光抚过那洁白如雪的梅花,终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