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佛手柑 无诏不可入
41.
那名字久未曾出口,一时落下,阁楼之间,只余悄寂。
五愧平平看去,只见归喜禅师的嘴唇竟然有些抿着,两道白眉也是下垂。
面上肌肉这般来的走向,最容易生出了苦相,也正正是这十几年来,五愧对归喜禅师最深的印象。
彷佛自从当年那一遭后,这位师兄就更幽闭紧缩了几分。其实他也不曾想到,今日的佛会,归喜禅师当真会出了净居寺来。
是因为宁家那位小世子么?
五愧也曾听过听过一些传言,大抵是宁王世子并不为当今陛下所喜,至今未得召见。于是挹郁不乐,放浪形骸于京中。
他在意的,是其中这一节:若当真如此,怎会被归喜禅师在琉璃塔下遇见?
那已经是宫中禁地,寻常人等万万不可靠近的……
几处佛阁相对,居高临下,俯瞰之际,只见得一片青螺翠幕。
阑干内竖有帷幕屏风,茶案上奉有素点清茗,时不时逸来丝缕佛手柑香,清冽沁脾,正是有几位年轻的女郎相隔而坐。
凭栏眺望,目送天光。
此刻最盛大的,便是殿前广场间,百余名僧人诵经,说不得所有的目光,便都投注在了那处。
各寺僧衣皆有不同,或青或蓝,但最为打眼的还是当中的那处。一片光溜溜的脑门之间,却有一个僧人生有三千青丝,说不得就惹眼极了。
时宴璇原本是眺望着山间碧色,无意间见着,不免有几分稀奇:“……怎的还有个未曾受戒的?”
她这这段时间都被拘在家中,碧晴轩里,度过了好一段时光。也正是因为今日有了佛会,隋国公府递了帖子来,她央求了一番,阿翁口气这才松动了,允了她出门。
旁边坐着一位杏子黄衣衫的女郎,五官精致俏丽,正是隋国公家的七娘。隋七娘轻摇着手中的团花仕女扇,随着她望去,一双明眸里也带出了惊讶:“稀奇了,那地方从来都是空着的,怎么今日却有了人?”
时宴暮自东海而来,入京时日不久,从前还不曾参加过这般盛会,说不得就要请教几分:“七娘,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关窍?”
“那是净居寺的位置,我从前见过的日子里,都是空着的。”隋七娘道,“今日竟然有人去了,我也觉得稀奇。”
建邺佛道昌盛,四百八十寺中,净居寺因为是皇家寺庙,说不得便要特别几分。
隋七娘自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一阵,明眸中也生出了不解。年年佛会,她也不曾有哪一次漏下的,可的确每一次,当中那蒲团都不曾见得有人。
她不免道:“我从前问过阿兄,说是净居寺中,那位住持眼界高的很,寻常弟子他看不上眼,是以也不会带出来……”说到此处,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若有所觉,“难道是归喜禅师,如今终于有得意弟子了吗?”
时宴璇正是要借此交际,来获得京中的信息。听着隋七娘随口说来,初时还不觉,微微念着,忽然心中一动。她端起了桌上的瓷盏,轻轻斟了一口,香茗浸入,好平复了一分:“归喜禅师……?!”
“可不是么?”隋七娘笑道,“你是不知晓罢了,那是净居寺的住持方丈,素来深居简出着,已经很久不曾见他露面了。”
说是这般,但依照着归喜禅师的身份,皇寺住持,一等一的地位尊崇。她们这些年轻的女郎,自然是没那个可能见到。她也只是听家中长辈说过罢了,否则,也是半点不知的。
“素日都是见不着的。三娘,我也只是听其名,却并不见其人呀……”。
归喜禅师。
归。
时宴璇忽然想起那一日,大兄自宫中归来,自己将女婢留下,后来女婢回来报与她所说的。
阿翁与兄长所要查找的,是一位“归”字辈僧人。
她当时虽然听了,但是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随口的吩咐了一句罢了,也不曾耗费多大的力气去问,没多久,也抛在了脑后。
此刻一瞬之间,忽然记忆回笼。
这可不正是“归”字辈的高僧?
恰恰此刻诵经完毕,广场上,蒲团间,那些原本跪坐着的僧人纷纷站起,结伴成队,朝着不远处的大殿走去。
时宴璇目光本只是随意的垂落着,不觉间一跳,忽然死死地抓住了手中,将阑干下望着。
“啊呀,三娘,你把我给抓痛了!”隋七娘一声低呼。
原本光滑的杏色细绫上,被牵扯出几道褶皱。
时宴璇回神,目中露出几分歉意,连忙道:“对不住,七娘,我方才出了神,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的。”
“……你在看什么?”隋七娘并不介意,笑着应了,好奇问道,“怎么忽然这般激动?”
时宴璇目光微垂:“只是觉得奇怪,他一个未曾剃发的人,怎么能混迹在其他僧侣之间。”
“或许有几分特别之处罢。”隋七娘笑道。
时宴璇五指轻笼,鲜红的豆蔻搭在了扇柄之间。
她并不知道那人有几分特殊,她只知道自己刚才看清的那张脸……便是化成灰了她也能认出来……
此去不远,翠灵寺中。
山道之前,建初寺熙熙攘攘,人流攒动,这一方小兰若,却是清幽僻静得很。
几个小院落里,古树茂密,叶影朦胧,唯有风过,吹得落叶在空中静静打旋。
时宴暮运转了一个周天,终于收工,将四肢百骸的真气收归丹田。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周身经脉间,仍旧有些鼓胀着,微微刺痛。但虽是如此,时宴暮却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只因他自观真气,如今比之从前,何止壮大几分。若说从前是涓涓溪流,当下,便是有汇聚成河的态势。隐隐然间,竟是有几分能窥见镜照自观。
假以时日,便是越境突破,也未尝不能实现。
时宴暮心中极是畅快,披衣而起,推门出去,正见得一灰色身影,背对着他,立在庭院之内。
此刻或许是听到了他这一处的动静,那灰衣人影回转头来,露出一张迥异于中原的面孔。
已经见过好些次,时宴暮并不陌生,顿时笑道:“……原来大师竟然在外守着的?”
那灰衣胡僧看见他,面目有些迟疑着,彷佛再三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小施主,这功法其实与你而言,并不算合适……你还是不要这般练下去了罢。”
哦?
早知这功法是丹抄残卷,在那胡僧拿出来时,就已经清楚明白。虽是如此,时宴暮并不以为意。
他摇了摇头,笑道:“大师为何要这么说?你传我这功法,与我而言,分明是有再造之功才是!”
那胡僧嘴唇微微嚅动着,沟壑面孔上不住颤动,足可以见他心中的犹豫与不定。
可偏偏这样子,先前讨要来功法的时候,时宴暮已经见过的。此刻再见,更不觉得有几分不妥,只当是这胡僧胆子不大,过于瑟缩了。
时宴暮嘴唇勾起:“……我如今觉得自己修为又进了一分,说不得再过些时候,就能突破这一处关窍。大师做的乃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怎么还这般犹豫忐忑?!”
说到这里,时宴暮不得不庆幸,自己那日选择了折返回去。他正是听到了那两位胡僧之间的交谈,电光石火间下定了决心。也亏得他宕机立断,否则,怎么可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叫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胡僧一贯都是不愿意的。他胁迫了一分,再加威逼利诱,终于从胡僧手中得来了这份残卷丹抄。锻体淬骨,应是外地番邦的路数,与中原大有不同。
修为一事,几乎要成了时宴暮的心结。死马也当了活马医,原本是有几分犹豫忐忑的,没想到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此刻那胡僧将他望着,眉尾翕动,欲言又止。
时宴暮如何看不出来,当下就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那胡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小施主已经修炼了,那我也无法再劝。只不过,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为山九刃,功亏一篑’。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小施主不能半途而废才是。”
“这不需要大师说,我也是明白的。”时宴暮道。
“此外,淬体还需要配这些药材,小施主也不能落下。内外兼修,方是正道,否则,恐怕会是生出反噬之忧。”
时宴暮既然已经走了这条道,断没有再反悔之理。这胡僧有何言语,悉数被他听在耳中。
他心想这胡僧武艺虽然是不错,但脾性偏偏却软弱。如今处在大雍的地界上,被他威胁了一番,便迫于权势,不得不将功法交出。饶是如此,大概是性情使然,还想要将他劝说,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
但如今是他有所求,不能翻脸,也不好与那胡僧计较。
当下便点头:“还请大师写给我。”
药方入手,时宴暮一目十行扫过,没看出什么纰漏。他询问过了用法,当即心满意足告辞。
翠灵寺中,那胡僧双手合十,站在柏树之下,徐缓的唱了个喏。山风微凉,他看着时宴暮身影渐渐消失在墙外,铅灰眼瞳不变不动,唇边却微微勾起一分弧度。
树影婆娑,阴翳覆人……
时宴暮自是全然不知。
魏王府的侍卫守在翠灵寺外,等他出来了,便行礼道:“时郎君。”
时宴暮道:“走吧。”
这几日大概是功力有所精进,欲|壑被填,他脾气也平和下来些,裴晵久而不至,心中竟然也不如何觉得怠慢,只是漫不经心的想着,等到自己突破了观照境界,晋入通幽……那时候,裴晵还敢如此冷落自己吗?
马车沿山道下去,却被堵住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时宴暮斥道:“怎么驾车的?”
侍卫给他告了一声罪:“时郎君见谅,实在是今日人太多,有些走不开。”
时宴暮掀起帘子,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般人流,倒不输于腊八那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侍卫少不得给他介绍了一番,原来是佛骨舍利自妙香佛国带回后,每逢这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时宴暮忽然间改了主意:“不如也去瞧一瞧这番盛会吧。”
侍卫的面上顿时现出了为难:“时郎君,你本说的只去翠灵寺。”
时宴暮顿时心烦,嗤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
且容他推三阻四。
等自己再上层楼,进入通幽境界,他定要叫这些人都好看。
第42章 甘草茶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
42.1.
建初寺。
佛阁之上,年轻女郎嗓音清婉:“我猜他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时宴璇闻言轻诧,彷佛有几分不解似的:“带发修行的居士,也能够参加这般盛会么?”
“都是胡乱猜测的,我也并不知晓。”隋七娘笑道,“但既然能来此处,想来也定是哪一位大师的高足。”
隋七娘见她有些好奇,加上自己心中也新鲜,便扬声唤了女婢过来,差遣她们下去打听。
此时广场间,僧人已经鱼贯进入了大殿,唯有末尾几个,还露在外面。
时宴璇目光尾随队伍移动着,缀在那飘起的白烟上,徐徐道:“七娘又何需要去打听?我心中其实有个猜测。”
隋七娘不免讶然:“原来你见过他?快与我说说。”
已经被催促了,时宴璇反而住口,微微咬唇,似乎觉得有几分不妥:“我只怕我认错了,若是那样,反倒是不好。”
隋七娘哪里肯依从:“万一对了呢?三娘,你快与我说说。”
时宴璇欲言又止,鬓发间步摇垂落珍珠微微晃着,终于说道:“我瞧着,彷佛像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王府……”隋七娘先还是不解,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不免杏眸微张。
乖乖,那可不正是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么!。
此时这位沙州宁氏的小世子,正跟随大流进入宝殿。
殿中檀香缭绕,气味沉郁,四壁描金彩绘壮阔恢弘,当中一尊佛像端居于莲花台上,结跏[jiā]趺[fū]坐,嘴角微翘,观之慈蔼可亲。
宁离赶鸭子上架,被迫做了那队伍的当头,先前引着他来宝殿的知客僧,此刻便在他身边,却还要微微落后一步。如此,隐隐间竟有些宁离为众人先的态势。他示意那知客僧上来,知客僧也不肯上前,彷佛是其中有什么他并未察觉的因由。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宁离从前庙也不曾去过些,就更不要说这般的佛会了。
那殿中早有人在,当中僧人身形高大,五官圆阔,本是一副威严相貌,却目中含笑,遥遥的望来,竟然有些欣慰的意思。
宁离被他一望,反倒是生出了些迟疑来,只怕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那是先前分别了的五愧大师,原来在宝殿中将众人等着,可是此时此刻,为何要这般将他望着?
众人皆在向前,而他为当头的那一位,别无他法,只能徐步行去。可他这是被临时拎来的,又怕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穿了帮,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求助,目光朝着五愧投去。
五愧被他那般望着,一时间,心中倒是一怔,生出些诧异来。
浴佛这等盛事,难不成宁氏的小世子从前竟未经历过么?沙州的仙岩寺,也是一方翘楚的,怎么着,也不应该呀……
然而尽管微微诧着,见着宁离向着他求助,五愧心中,更生出了一分亲近来。只当他是年少面嫩,当下目光微移,朝着一旁示意。
于是宁离身边,那原本稍稍落后了一步的知客僧,脚步一动,立刻上前了一步来。
“宁离师兄……”。
原来殿前诵经完毕了之后,下一步要做的,是上香浴佛。
甘草茶煮成了香汤,为释迦像沐浴。
五愧大师正是建初寺的住持,这等盛事,当由他来主持。
宝殿之内,但听他缓缓念道:“虔爇[ruò]宝香,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上酬慈荫。所冀法界众生,念念诸佛出现于世……”[1]
五愧一字一板,声如洪钟,甫一入耳,宁离便察觉了些不同。只怕是内蕴了佛门狮吼的功夫,大殿之中,余音缭绕,指不定还要穿入云霄。
原来佛门讲经,竟然是这样的么?
宁离颇觉新鲜。
佛经宣毕,先前那知客僧取了香来奉上,五愧上香而三拜,尔后又唱浴佛偈。
一并僧众,尽跟于其后。
宁离居于首位,悄悄瞥着知客小僧的动作,一一做来,有模有样。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不经意回首时,才吓了一跳,原来身后的僧众,竟然十之八|九,已然东倒西歪,只有些许僧人,此刻还端整着。他不禁去看五愧神色,却见五愧对此情况,彷佛已经习以为常。
大殿之内,歪斜一片,颇有些不整狼狈。旁人或道有亵佛陀,五愧却半分不觉得有如何,此刻他的全副心神,皆系在宁离身上。眼见着宁离从头到尾,未有什么纰漏,亲眼看了举止风度,心中不免更感叹几分。
今日乍见,他其实有些冲动,可未想结果,却如此令人欣慰。
天意如此啊!。
宁离迎着五愧目光,登时间,心中一跳,产生了些不妙的猜想。
五愧大师这该不会是被他给糊弄了,想把他拎去学佛罢?
那可使不得啊!。
殿中摆有灯盏,盏盏如莲花之形,静待僧人取走。
香汤洗沐之后,先前歪倒的僧众们似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一一取着,朝着宝殿后行去。
宁离立在原地,耳边听见五愧问道:“小郎君还不取么?”于是终于取了一盏,亦行往殿后。
先前那知客僧也提着莲花灯,亦步亦趋。
宁离悄声问道:“现在取了这灯,是要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答道:“这些灯都要挂在浮屠上。”。
建初寺中本有宝塔,宁离从前来时,远远地也见过。只是,在已经见识过净居寺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之后,建初寺的浮屠,说不得,就显得朴素了些。
他提着灯走出大殿,脚步却微微一顿,只因着四面暗处中,彷佛有些目光,正悄悄朝着他投来。
此时四旁,皆是先前在宝殿中浴佛诵经的僧人。
宁离不免些微汗颜,他也知道,自己顶着这一头青丝,走在一堆脑袋光溜溜的和尚中间,其实突兀的很。当下瞥到边上,压低了声音:“打个商量,你替我将这盏莲花灯挂到塔上,行不行?”
知客僧顿时摇头:“那怎么成,师兄如今提着的,是净居寺的灯。”
宁离:“……”
原来还有这么些讲究?
可他压根不是净居寺的人啊!
宁离道:“你且听我解释……”
捡了一截说与知客僧听了,知客僧是半点不信,一双眼睛里,透露的清楚明白:“宁离师兄,你可不要消遣我,我底下看得清楚得很,你是与归喜禅师一道来的。”
宁离只猜这里面的大问题就出在归喜禅师身上,否则,就不会像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的被拱到了前头。
他点了点头,十分好问道:“是,我与归喜禅师一道来,这之中难道有不同?”
知客僧甚是疑惑的将他望着,这一回,目光终于变得不解:“归喜禅师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出过净居寺了,从前的佛会,也是次次缺席。”
而今日,归喜禅师破天荒的来了建初寺一遭,且还非孤身一人。
这教人如何不看重?
何况适才大殿之中,师父曾以狮吼功讲经。他观这位小师兄,除却未曾剃度,看哪里……哪里都好得紧呐!。
宁离一时听得愣住,险些以为这知客僧是在说笑。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觉得这些联系在一处,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当下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知客僧道:“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果没有错,也有好些年头了。”
可是……
昨夜里,行之不是与他说,今日建初寺有佛会,是以托了归喜禅师将他带出宫么?
倘若归喜禅师当真久避不出,行之又是如何将他说动?
宁离低低的“啊”了一声,甚是困惑不解。想来应是行之的地位特殊些,是以将归喜禅师请动。到此时,他又觉出些细微的不同来。
眼见着跟前的知客僧面善且甚好说话,宁离问道:“那净居寺里旁的人呢?”
知客僧欲言又止,彷佛有些踌躇。
宁离这一瞬福至心灵,连忙示意知客僧,与自己一同往边上偏僻处站着,避开了旁的僧众。
松柏孤直,院墙悄悄,几片流云散淡。
知客僧仍有迟疑,彷佛不知是否可以开口。
宁离见状,放软了声音:“这位师兄,我着实好奇的紧,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呀?我不会朝外说的……”
知客僧不免双手合十,拈紧了手上的莲花灯。好一会儿了,终于说道:“净居寺为皇家寺庙,本在宫墙之内。仁寿年间,上皇似是有一些不喜……是以渐渐地就少了往来。”
上皇?!
没想到在此处又提及那个老皇帝,想起他荒|淫|无|道、昏庸无耻的行事,宁离一时间也不觉得奇怪。
宁离悄声道:“难道是触怒了上皇?”
那知客僧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说起来,也甚是唏嘘,元熙年间,净居寺风光何限?未想时移事转,仁寿一朝,却黯淡沉寂了下来。
“上皇崇佛,当初便是他一手主持,在净居寺里修建了琉璃塔。只是不知为何……彷佛生出了些龃龉,从前还常常见着的,后来便很难见面了。”知客僧摇了摇头,“这话我其实也不应与你说的。”
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拈着手中的莲花灯,不知是想到了何处,目光中有几分怀念与黯然。
宁离教那目光触动,不觉问道:“……可是有你相识的师兄,也被拘在其中么?”
知客僧叹道:“算不得认识,不过神往罢了。”
虽身居佛寺之中,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小郎君的身份,轻叹道:“宁离师兄是沙州人士,应当知晓,当年沙州送了许多佛经到建邺里来……俱是一并送入了净居寺的。”
宁离此前从未曾听说过这一遭,心中不免“咦”了一声。但他到底出身沙州,隐约间有些猜测:“可是仙岩寺送来的?”
“我也不知。”知客僧摇头,“许多梵文典籍都被送去了净居寺,由寺内的一位师兄译出,再送与建邺。我从前问过师父,那位师兄佛法精深,为何佛会从不见他前来?师父只是摇头,让我不必再问。后来再想,他那般的造诣,却也被困在净居寺内……”
一声绵长叹息,知客僧面上,叹惋意味,几乎满溢。
便是宁离听着,都生出了一种可惜,不免问道:“他如今还在净居寺里么?”若果是的话,或许改日他可以前去探望。
谁知这一语落下,知客僧却是满脸苦笑,摇了摇头。
“后来便没有佛经送来了……我去问师父,才知道,那位师兄已经悄然圆寂了。”
42.2
宁离些微怔愣,不想竟是这般的结果,彷佛一并有惆怅涌上,低声道:“原来是天不假年。”
知客僧叹气:“可不是么?”
说话间的工夫,已是沿着院墙,绕到了浮屠塔前。宝塔巍巍峨峨,高|耸在云端之下。
许是僧众们渐渐上塔,数处已见得灯盏轮廓。莲花模样在檐角下无声燃烧,煌煌煊煊,次第错落,恢弘有若明辉万色。
宁离若有所思。
建初寺本为江东第一佛寺。
元熙之时,想来声名亦是崇隆。
他问道:“为何当初那座琉璃塔,不是修在建初寺里,反而是去了净居寺?”
知客僧道:“因为那时,寺内的浮屠已经屹立有百年,经战火而不倒,总不能推了这座塔罢。”
宁离仍是觉得奇怪:“难道不能再建一座?”
知客僧摇了摇头。
想来其中还有些特别的关窍,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只听知客僧道:“因为那座琉璃塔,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后修建。其实一直有传言……或许与当时那位论佛击败了波罗觉慧的师兄有关。”
宁离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彷佛有些理所当然之感,竟然半分也不觉得怪异。而建初佛会上,教西蕃大出了洋相的僧人……
忽然间,又有疑惑爬上心头。宁离道:“不是说,是建初寺内一无名小僧么?”
他这话落下,便见着知客僧目中露出几分讶然:“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宁离总不好说,是杨青鲤打听与他的,含含糊糊着。
只见知客僧摇了摇头:“那是错得很了。那位师兄,本是净居寺的人……”
往事接二连三,如烟如絮。宁离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些想法:“是那位译经的师兄么?”
这想法大胆的很了,宁离本是随口一说,可未曾想出口之后,知客僧面色却有些古怪,一时间,竟然静默。
许久,长长的唱了个喏,低声道:“不敢妄言。”
第43章 黑饭 你如今连陛下都没见过
43.
是不敢,还是不能?
这话最教人生出猜想,无论如何,这两位师兄,皆是极为出众的人物。
若当真为同一人,有此惊才风逸,却被困在净居寺内……
说不清为何,宁离心中好像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有些堵得慌……
眼前小僧不敢说,可想来今日将他带来之人,归喜禅师心中,定然清楚明白。
隐约之间,他已经觉出了今日不对劲之处,知客僧口中那位译经的师兄、建初佛会上风采飘逸的僧人,只怕与归喜禅师关系匪浅。而归喜禅师久避不出,是否与这有些关联?
先前五愧大师见得他后这么欣慰着,只怕把他当做了归喜禅师的弟子,以为归喜禅师的衣钵继承有望。可那不过是已有珠玉在前,彻头彻尾都是个误会。他一介俗人,身无慧根,哪里又懂半分佛理了?
宁离问道:“你可知晓那位师兄名讳为何么?”
知客僧摇头轻叹。
他亦是去问过,可是却无人与他说。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便如那位教西蕃国师灰头土脸的僧人,分明事迹在建邺城内人尽皆知,可到底是连名也不曾留……
微风徐来,僧衣拂动。
宁离终于与知客僧到得塔上,四处的佛灯俱是悬着,两人一道去往宝塔上层。到得高处,只见一侧檐角,此刻还空着,宁离便上前去了一分,挂上了莲灯。灯火闪烁,照得这九层的高塔,煌煌通明,也不知在夜间见着时,又会是如何一派光景。
净居寺内,琉璃塔不燃,于是建初寺的浮屠,便悬上了莲灯。
知客僧说道:“佛阁内还有些壁画,师兄若是有兴趣,也是使得的。”
可那些描金绘彩的壁画,上一次来时,宁离就已经看过了。他其实对佛像画壁都没有什么意趣,可现下,或许是被方才往事吸引,心中别有几分不同。
他道:“《春归建初图》在何处?”
知客僧点头道:“师兄原来是想看元熙十九年的佛会么?且随我来。”
松柏青绿,石径曲折。
上一回来时,如何寻至画壁那处,宁离半分没有记得。但知客僧原是建初寺内的僧人,对于其中楼阁壁廊的走向分 布,已然熟记于心。当下领着他从宝塔上下来,也不知是如何穿梭的一阵,再一见,赫然便是那处绘着长卷的壁廊。
见不到宫中所藏,画圣弟子吴彦之所绘的真迹。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建初寺的壁廊上,细细的观摩一番画师所摹的画卷。
知客僧还有事情,告知一声,当下离去。宁离缓缓迈步,时隔数日,再度上前。
元熙十九年佛会,武道,兵法,佛理,西蕃俱败。
煌煌大雍,恢弘气象。于是画师呕心沥血,临摹了这一廊的长卷,重现当年盛景。
第一次看时,还有些匆匆,因为初时并不在意,是以掠过了几分。此番独身在此,天光正好,不免细细看来。
长廊画卷中,有人弯弓射箭,神采飞扬;有人吴带当风,剑出天外。那是他年轻时候的师长,俱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唯有最前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冰姿雪魄,是宁离半点也不曾识得的。
当年建初寺中,因缘际会。
阿耶知道他是谁吗?。
佛阁之中。
女婢步伐匆匆,狭窄道间,传来些细碎的环佩声响。
隋七娘听得动静,见女婢进来,秀眉微蹙:“做什么,怎的走这么快?”
女婢躬身行礼,回覆道:“女郎,已探听清楚了,那位是归喜禅师今日亲自带来的,应是他的弟子。”
隋七娘笑道:“原来是如此……归喜禅师久未出面,难道是去教导他这小弟子了?”
时宴璇听罢,却有些难以置信:“当真,没弄错罢?”
隋七娘不免有些不喜:“三娘是觉着,我家的婢子没有认真打听么?”
那女婢道:“应是错不了,是建初寺的僧人传出来的。”
时宴璇犹自不敢相信:“可我明明看见了,那是宁王家的世子。”
她如今这般还要一口咬定,教隋七娘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忍不住想起来了时家与宁氏的那段传闻。她一双杏眸将时宴璇望着,时宴璇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眼眸微微垂落。
隋七娘轻摇团扇,不以为然道:“即便真是宁王世子,难道就不可以向佛么?”。
她们这一处谈论的时候,殊不知一墙相隔的另一间佛阁内,也有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青鲤揉着自己的眼睛:“我没有看错罢?”
他怎么都觉着,先前正中蒲团上跪着的那个人……是宁离!
“你看看,小蓟,是不是你家郎君?”
“我,我想应当不是罢?我家郎君不拜佛的呀。”
杨青鲤也是这么记着的,若不是他硬拖着宁离出来,只怕宁离是半点也不会踏足建初寺。
小蓟回过头去,说道:“陵光,你看呢?”
陵光站在一旁的阴影中,一直都沉默着,这时候,终于开口,言简意赅:“是郎君。”
小蓟:“……啊?!”
杨青鲤:“当真是么!”
他简直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
先前在那山道上堵了许久,杨青鲤终于是被堵得不耐,干脆下了马车,抄起近道,想要从后门绕到建初寺里去,却没想着,路上捡到了陵光与小蓟两个。到了建初寺里,原本也并不曾提前令人知会一声的,却已经有人来,将他们引到了佛阁之中。
小蓟频频称奇,毕竟上一次,他们连来这佛阁的机会都没有,是随意捡了一处禅房休息的。
杨青鲤却知道为什么,那可不正是因着此次,是陛下遣他来将宁离带走么?还要赶在上皇的人之前,所以令人安排了,也算的是应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罢了。
佛经念完了,僧人们鱼贯而入了,门被敲响,奉来了香药糖水与黑饭。那是浴佛的仪式,前来观礼的香客也不会被落下。
等到那些个僧人都出去,杨青鲤一个激灵,连忙唤起两人,匆匆出门,务必不能失了宁离的行踪。可是今日的人流比腊日又何曾减少?竟然是一转眼间,就见不到人了。
“不如在山门守着。”小蓟提出个主意,不管上山下山,也就这两处地方。只要将郎君给找见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可建初寺的出口又不止一个。”
“那还有什么法子?!”
“不若在回别院的山道上守着罢!”
杨青鲤心道,派人在山道上守着,难道还用他们说?他自己都已经先差遣了杨府的侍卫了,当然最好的,还是在建初寺里将人给查找着。
他连忙抓了个僧人,问接下来还有些个什么仪式,于是终于晓得了,是要将莲灯挂上宝塔。
建初寺,宝塔浮屠,上一次来时,都不曾去过。此次匆匆找过去,正见得宁离在塔上悬挂莲灯。杨青鲤心中轻松了一分,便想着在塔下守着,总不会差,可不知道是怎么的,一个恍神,差点又要瞧不见人。
这可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日影倾欹,映得那彩绘描金,浮光闪烁。宁离若有所觉,半侧过了头。
却是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连珠炮一样轰炸着他的耳膜:“我可是终于将你给找到了!”
“青鲤……”宁离先前还在出神,此刻忽然见得人冲来,先愣一下,骤然间反应过来是谁,顿时间生出了一阵阵心虚,“你怎么在这里?”
杨青鲤脚板子都要走烂,听了他这话顿时一竖眉:“我怎么不能在这处!”他快步走过来,将宁离这上下打量着,脸还是那张他熟知的脸,只是身上的衣袍,素净得他都要认不出来。
“披上个僧衣,也没见得几分像和尚。”杨青鲤嘀咕道,“你这是做什么打扮,一天不见,你就要出家了?”
宁离与他解释:“我被人逮住了,好不容易扮成这样才溜出来。”
杨青鲤将他盯着:“谁逮你了?我与你说,我根本未曾听说……宫中出了事。”
“什么?”这一下,轮到宁离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把萧九龄给惊动,紧接着,调动了好一番侍卫的。
不过……他脑海间浮现裴昭沉静的面容,温和从容,并不见得半分慌张。
若是行之使了些法子,也不是不行……
杨青鲤气鼓鼓道:“所以你到底去哪里了?不是说好看了就出来么,我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烧纸都要烧成灰了!”
宁离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原本心里就愧疚,道歉的叫一个从善如流。
杨青鲤见他连声道歉,哼了一声,总算觉得好过了些:“还没问你呢,怎么跑到建初寺来了?”
这着实是个曲折的故事。
宁离解释道:“我惊动了宫里的侍卫,溜到了净居寺躲着,是跟着寺内的禅师一道出来的。”
“和谁?”
“净居寺的住持。”
杨青鲤在脑海里翻找了一番,却想不起来这位究竟是谁。他上京前,阿耶并未与他叮嘱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人物。
倒是宁离生出来疑惑:“你怎么想到来建初寺找我?”
杨青鲤瞥他,见他一脸懵懂样,没好气的说道:“你还不知道罢,你摊上大事儿了!”
宁离好生迷惘,他能够摊上什么事儿?便是昨夜里他夜探皇宫,行之也与他说了,不必担心的呀?
他自是相信行之的。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纰漏、事情败露,陛下雷霆怒火,要将他抓去吃牢饭了?
第44章 红籽儿 行之他定然十分乐意
44.
但就算是吃牢饭……
宁离谨慎的说:“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说与我听听?”他觉得皇帝不至于将他抓去吃牢饭,但如果是自己一不小心,把柄递过去,那就不好说了,而且他做的事情,大概,也许,可能,会成为把柄?
杨青鲤说:“你还不知道么,上皇已经找到你家门口去了。”
宁离顿时吃了一惊:“什么,上皇?”
怎么又牵扯到那个荒|淫|无|道的老皇帝了!
杨青鲤说:“大安宫派了人,如今就在你家别院门口等着,要将你带到宫里去……阿离,不是我说,你可千万不能去见他。”
宁离颇为赞同的点头:“我省得的,我也不想见他。”
“倒不是那个……”杨青鲤微微摇头,心道只怕宁离还未明白,与他解释道,“你如今连陛下都不曾见过呢,怎么能先应了上皇的召?万一你去了,只怕被打上大安宫的印记呀!”
那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的。
他们这一批,原本就是外地世家子弟进京,虽然并未称之为“质子”,但其中的意思,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儿。
杨青鲤自己还好些,他只是出身于叙州杨氏,父亲杨青溪虽然身为峒主、乃是入微境巅峰,但大雍境内,尚还有三位无妄境顶着。可沙州宁氏……那却是唯一的外姓藩王,且扼守丝路、坐拥西北,说不得便要更加敏|感几分。
宁离为沙州宁氏的世子,其实自入京后,有许多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并未入建邺城中,而是在城外别院歇脚,这样才稍稍隔绝了几分。
从前他是三不管的状态,谁也不应,谁也不理,虽然瞧着乖张无礼,却游离于漩涡之外,片叶也不会沾身。总归陛下没有召,宁离虽不曾入宫,但勉强也说得过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今大安宫的人已经到了别院外,若是宁离真随了那内侍去,这平衡,说不得就要被打破了……
他目光中略略有些忧色,被宁离瞧得一清二楚。
宁离道:“会有这么严重么?”
杨青鲤叹道:“重要的不是你怎么做,而是外面的人,会怎么认为……你如今建康宫都未曾去过,要是去了大安宫,易地而处,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
他望向四周,自觉无人,悄声说道:“说个大逆不道的,你若是不想做些改天换地的事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何况先前,便是我们入京的时候,陛下还遇刺了。”
那更是在这复杂局面上,又添了一重……
那事情宁离也知道,铁勒商队都被入了大牢,好一段时间里,建邺城内,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不觉问道:“铁勒的人没有表示么?“
杨青鲤摇了摇头:“朝廷派了使节往铁勒去了,究竟如何,还要等使节回来才知道。”
陵光先前与他说过的,铁勒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怕也还有的扯皮。
便是些微出神的时候,只听杨青鲤说:“他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薛统领与萧统领不在,否则,如何可能伤到陛下?”
宁离心知他说的是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统领,模模糊糊便应了一声,其实他对这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不过想来杨青鲤说的也没错,铁勒只有一位入微境,但凡当日薛定襄与萧九龄有一个在场,大概解支林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隐约间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但一时半会儿又忖度不出来。
一旁,杨青鲤道:“不说那个了,这几日,你都不要回去了。”
宁离说:“那我便躲在外面么?”
杨青鲤说:“总之避一避风头,不要和人正面对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看你这身僧衣穿的也挺顺溜的,念经也念得像模像样。你要是想躲,躲在建初寺里也成。五愧大师应该会很乐意的,再不济,后面不是有个小庙么?去翠灵寺躲躲也成。”
宁离:“???”
宁离想到五愧望见他时那欣慰的笑容就先怕了一分,连连摇头:“可别,可别,你饶了我罢!我还没有出家念佛的打算。”
这畏惧如虎的样子,登时将杨青鲤也逗笑。他本也只是说着玩的,当下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宁离眨眼,巴巴的将他望着。
杨青鲤:“……”
杨青鲤痛苦锤头:“好罢,我好事做到底,将你收留了行了罢!”。
天光幽寂,穿梭过宽大的柏叶,投下粼粼阴影。
裴昭负手站在塔下,听得脚步声来,不曾回首,只是问道:“如何?”
张鹤邻答道:“杨世子已经将宁郎君接走了。”
裴昭道:“他们去了何处?”
张鹤邻道:“离开建初寺后,回了杨府的宅子里。”
裴昭神情静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使唤了杨青鲤去接人时,便知道,十有八|九,宁离会去杨青鲤的府上。
奉辰卫呈来的暗报都摆在他的案头,虽非事无钜细,刻意关注,但大抵也是知晓一些。
京中人皆知晓,宁王府的小世子进京后,只与叙州杨氏的小峒主交好。若论他本人,镇日出现的地方,不是戏馆就是茶楼。
裴昭道:“杨青鲤可有说些什么?”
张鹤邻稍稍斟酌:“叮嘱了些,教宁郎君切勿接近大安宫。”
裴昭微微一哂,有的人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里通明的很,是一等一聪明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他才遣了杨青鲤去办。
张鹤邻道:“杨世子一向与宁郎君交好,想来定会护卫几分。”
裴昭闻言轻哂,语气淡淡:“可不是么?关系好到连夜闯皇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在外面给他放哨。”
他一语说罢了,身后迟迟的没有回应,裴昭便微微侧头,只见张鹤邻缩头埋首,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这样子,彷佛打定主意做个锯嘴葫芦。平日里话没见得少过,如今想听他说几分,倒是十分伶俐的闭嘴了。
也罢。
裴昭道:“教李御奉拟个方子,从我库中捡些药来,给他送过去。”
至于那个“他”是谁,那自是不需多言的……
杨府宁离已经来过了好些次,如今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
可此时这府中,正是一副天塌地陷场景。
杨青鲤劳累一宿,本来归了家中,吃吃酸甜果子,正是惬意,无意间问着,惊得口边的红籽儿都掉下来:“等等,你说什么?我的玄丝蚕衣,你没带回来?”
宁离:“……”
宁离好不心虚,他给忘了。
杨青鲤呆愣的捡起地上掉落的红籽儿,搓在手心中,一圈完了,又搓一圈。他将宁离给望着,他那玄丝蚕衣,的确是被宁离穿走了的,没错的罢!
宁离被他盯得有一点头皮发麻,小声说:“我彷佛把它给落在宫里了。”
听他这句说完,杨青鲤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宁离,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你你你……你忘在了宫里边儿?”他想到玄丝蚕衣如果被发现的下场,顿时间,天旋地转,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不是好好地穿在你身上的吗?”
宁离小声说:“我当时跳进了河里,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衣裳。”
就是那身僧衣?
杨青鲤将他盯着:“净居寺里面?”
宁离道:“应该是罢。”
若果是在净居寺,那是皇家寺庙,彷佛是要好一些了,但若果是不在……
杨青鲤只觉得头大:“你好端端的穿着,怎么能脱下来!”
就算那玄丝蚕衣能在叙州再找出一件,可是由他阿耶亲手布置了巫术的,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件了!若是落入了哪个入微境的手里,只要稍稍了解些,说不定就能瞧出来。偏偏宫里别的什么都可能缺,武道高手万万不会缺,武威卫与奉辰卫,两位大统领,薛定襄与萧九龄,便俱是入微境。
……等等?!
杨青鲤语气缓慢:“你昨夜还遇见了萧九龄,被他打了一掌?”
宁离与他纠正:“是我藉着他的掌风,先行溜了一步。”
杨青鲤:“……”
可这哪里有什么区别?
完啦!
吾命休矣!
杨青鲤的脸色顿时垮塌了下来,攥着红籽儿在厅中踱步,口中喃喃道:“他一定能看出来的,他从前与阿耶交手过……”
走来走去,踱来踱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宁离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教杨青鲤从这梦呓一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不会的,他连净居寺都没有进。我应当是夜里换衣裳时把玄丝蚕衣给落下了,青鲤,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想法子要回来。”
要回来?
杨青鲤虚弱道:“你在说笑么,你怎么要回来?”
宁离想了想:“我可以找归喜禅师,我是跟着他出来的,再跟着他去一趟净居寺。”
杨青鲤让他想都不要想:“入宫和出宫,那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跟着归喜禅师从净居寺里混出来,但是想要再混进宫里去,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么?
宁离不解:“不简单在哪里?昨晚我不就是进去了么?”
杨青鲤没好气道:“你的确是翻进宫墙了呢,那你的首尾处理干净了么?”
宁离讪讪,他把玄丝蚕衣给忘在了宫里面,他好像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眼见着杨青鲤愁眉苦脸,宁离有些不忍心他这样下去,左思右想,眼前一亮:“还有办法!我可以请行之帮忙!”
“行之?”
宁离点头:“行之他定然会十分乐意的。”
第45章 白茶悉尼汤 我得要劝劝他,换一份营生才是
45.
宁离遣人去捎了个口信,小蓟回来禀告他说,裴昭请他前去一叙。
日暮时分,悄身前往,已有相识侍从候在外间,但见楼匾之内,小桥流水,别有怀抱。
幽篁馆是建邺中颇具特色的一家酒楼,遍植疏竹,如今已是冬日,并无枯败凋敝之意,也还郁郁苍苍。
裴昭斟茶,正自饮着,听闻脚步声,微微侧眸。
不见远山如黛,但见眉如远山。
宁离不觉绽出个笑容,快步走过去,便在裴昭一侧坐下,将自己的诉求说了说。
只是裴昭却没有应。
正是宁离疑惑的时节,裴昭却缓缓开口了……
“什么,你家郎君说,要我也过去?”杨青鲤不免有些吃惊。
先前宁离说他去想办法把玄丝蚕衣拿回来后,就自己鼓劲儿去了,杨青鲤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可如今瞧着,彷佛竟是有戏?
若当真能不将旁人惊动、就将玄丝蚕衣取回,那自然是最好的。
他不免问道:“是他的哪个朋友?”
小蓟说:“就是裴郎君……我家郎君的好友。”
提及好友,几乎是一瞬之间,杨青鲤脑海间就浮现过了两个字。
他大抵知道,那是什么朋友了。
从前宁离与他说过些次,想来那裴行之,应当是一位宗室子弟。宁离是个十分容易被哄骗的,在他眼里,那裴行之脾性随和,甚是好相与,但实际嘛……
杨青鲤不曾见过,杨青鲤也不好说。
他在京中溜躂了这么一段时间,也晓得那些个裴氏宗亲,如今多半是夹起尾巴做人。不过同样是低眉顺眼,有些个是低调的,有些个却是野心勃勃的。宁离身份那么敏|感,谁知道粘贴来的是哪一类?
不过,只要那招惹宁离的不是上皇底下魏王那一支,旁的都好说。
“那可好了。”杨青鲤点头,“正巧我也想见见他。”
这不正是瞌睡赶上了枕头?
他也的确好奇,宁离口中的那一位好友,究竟是哪一位人物……
来到幽篁馆外,脚步还未踏入,杨青鲤心中先“咦”了一声。
非关其他,他隐约觉着,这一处暗中布置的侍卫,彷佛比外处更要多一些。
但是他从前也是没有来过的,也不知晓这其中是如何情景。小蓟引着他过去,他便跟上了,曲折蛇行,只觉得这地方,山石丘壑,层叠相隔,尽显江南园林景致。
竹径尽头,一方小轩,正对那人,一身银红色梅花纹锦袍,蓦然回首,有若琼枝翕[xī]赩[xì]。四周郁郁苍青,唯见他光貌粲然。饶是杨青鲤与宁离相交的得久了,不免也被震了一下。
他心道宁离什么时候换了这身衣裳,他怎么没见过,莫不是先前送药时送来的,却见着宁离已经起身,笑吟吟迎来。
“青鲤,你可算来啦!”
宁离引着杨青鲤向前,转过了这一小丛竹林,杨青鲤才发现,那轩中竟然还坐着人。
山黛似的佛头青,隐在竹林叶影之间,一片萧疏与清淡,扑面而来的清峻疏冷,教杨青鲤的脚步都不由得放轻了一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些擂鼓,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于劳累了,竟然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杨青鲤道:“阿离,这是……”
宁离闻言,眼眸微微弯着:“是我的好友,裴行之。”。
杨青鲤随着宁离上前,转过轩下石阶。
终于到得轩内,恰逢案前那人微一侧头,刹那间杨青鲤心中遽震,脚步险些一软,脱口而出:“陛……”
淡淡的眼神投来,不言不语,却似有千钧之重。
杨青鲤奇异般的醒悟了,从没有哪一时刻脑子像现在这般灵光,生生的将后一个字给咽了回去,舌侧都咬出了血。
“怎么了?”宁离不明所以,一心想要将他介绍给裴昭,见他这面色变来变去的,顿时间好生疑惑。
杨青鲤:“……”
那边上的眼神如同冰渊似的,简直教他如芒在背,此刻若是回答不好,那可不得是……
杨青鲤掐了自己一把,连忙挤出来一个笑容,说:“碧螺春,我是说这桌上的碧螺春,银白隐翠,实在是一等一的佳品。”
宁离听得满脑子都是问号,这说什么呢,杨青鲤不是也不爱喝茶么?怎么今天还点评起来茶汤了。而且桌上搁着的那两盏,他跟前的是白茶悉尼汤,裴昭身前的那盏,彷佛也不见得是呀?
他不免问道:“行之,这是碧螺春吗?”
裴昭徐缓道:“这是建邺雨花。”
杨青鲤:“……”
杨青鲤暗暗叫苦,当真是脑壳都大了一圈,连忙道:“原是我钻研不精细,看错了,都是我眼花。”
裴昭轻轻一哂,忽然唤道:“鹤邻,去,给杨世子上一盏碧螺春来。”
那后边儿不知何时转出来了个面白无须的侍从,恭恭敬敬道了声“是”。杨青鲤悄悄地瞥了一眼,如果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那么此刻,心中猜测成真,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难怪这暗中守着这么多的侍卫!
难怪宁离口口声声说,可以帮他将玄丝蚕衣给讨要回来!
难怪先前夜闯了皇宫、还被萧九龄撞见了,依旧半点不愁不恼!
原是因着眼前这一位。
大内禁中,皆在他掌上。这天下都是眼前这位的,还有什么不能得来?!
却听裴昭开口,微微扬着:“宁宁,你这位好友,怎的还站在一边儿?”停顿了一瞬,彷佛有些揶揄,“还是说,我生的把人吓住了?”。
杨青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
他觉得他大概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脸也要笑僵了,可没办法,还得要笑,要当做是一切如常。
他如今才十七岁呢,大好风华,不至于老眼昏花。就算他看错了,可现在走进来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内侍,那是张鹤邻!建康宫中、太极殿前,陛下|身边一等一得力的内侍张鹤邻!
入京之后,杨青鲤递了摺子到宫中,当日见过的,就是这一位内监。
早知道今日的宴是这样的鸿门宴,无论宁离怎么说,他决计是……打死都不来!
宁离却不晓得,他只见得杨青鲤身体有些僵硬着,彷佛有些拘束的样子。自从裴昭方才落了那话后,杨青鲤虽然坐下了,还告了声饶,但总觉着,有说不出的局促。
连带着说话间,都开始咬字眼了,一字一言,都文绉绉的,半点儿不似平日与他说笑的时候。
那吃相也斯文的很,一筷一粒豆,生怕掉不下去似的。
中途时分,杨青鲤撇下筷箸,先告退一句。
宁离见得他出去了,眨了眨眼,道:“行之,我去看一看他?青鲤平日不是这样的,他可能今天……唔,有些紧张罢。”
其中缘由如何,裴昭却是一清二楚。见得宁离要去,目光动了动,并未阻拦,颔首道:“去罢。”
宁离便迈过竹径出去了,将杨青鲤寻见。
瞅着了那身宴蓝的锦袍,连忙过去,一把将人揪住:“青鲤,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看着慌慌张张的,行之他人很好的。”
杨青鲤正是站在这角落里、不想回去的时候,振作了再振作,望进宁离明亮的眼睛。
他此刻心中跟吃了黄连一样,脸都要苦了,还不能够苦。见宁离来寻他,还得挤出笑容:“他威势有些重,对不住,我看见他有一些发憷。”
宁离应了一声,想起裴昭不言不语不说笑的时候,冷起双眸,威仪高峻,的确迫人。但那也是极少数的时候,平日里也从不这般呀?
他害怕杨青鲤把裴昭给误会了,当下解释说:“可能因为今天你才第一次见他,有些不熟悉罢。若是熟悉起来,你就会知道,行之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耐心的人。”
杨青鲤:“……”
温和耐心?!
乖乖,杨青鲤暗道,他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宁离居然夸那位天威难测的陛下耐心?
可他当初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
从叙州出发前,他阿耶对他耳提面令,切不可在京中惹出事端,尤其要遵循的,便是这位陛下的意志。
当今这位陛下,王位乃是踏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杀兄囚父,血流成海,霹雳手段,乾纲独断。这是个极度不好相与的角色,只看那年宫变他怎样从一众兄弟间夺得王位,便知他手腕如何。
叙州地远,他阿耶又是入微巅峰,平日安于一隅,当真是无欲无求。可即便这般,说起裴昭时,也有些微忌惮。
杨青鲤得了那番叮嘱,觐见时自然小心谨慎,当时在两仪殿中,只觉天威如海,君心难测。便是前不久铁勒人刺杀那事,滚滚斩落了多少人头,诏狱的牢木都被浸红。
而宁离竟然夸他,宽容且温和?
只怕还当真是这样想的。
杨青鲤不禁将宁离望着,见宁离面上些微关切,似乎是苦恼于两位好友气氛僵滞,想要从中说和几分。
他心知宁离如今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口一个“行之”的叫着,半点也不掩饰的近密亲昵。
可这压根不是陛下的名,或许是弱冠后所取的字,只怕宁离还被蒙在鼓里。他心中些微犹豫,又有些迟疑不定,终是不想看着宁离被这样哄骗下去,略一咬牙,提起胆子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宁离见他这般纠结的模样,忽然间醒悟了。是什么,教杨青鲤这般发愁?
当下他也凑过去,小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杨青鲤心中遽震,倏地一下将他望着,失声道:“你已经知道了?!”
宁离示意他冷静,郑重点头……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猜到的,虽然裴昭从来都不曾与他说过,可平素行事里,多多少少都能透出些端倪。山间的别院里,他已经见过了裴昭与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位的相处,更是在不久之前,得知了裴昭的修为。
与那两位统领如出一辙的“入微”。
想来应是天子暗卫中的一支罢,只不过名声不显,隐匿在暗处,不为外人所知。
这等身份,见不得光,做的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事情,只怕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那位陛下都一并丢给了行之。也难怪行之的身体,那样的不好。
若换做旁人,这等话,宁离是定然不会说的,也就是在杨青鲤跟前,才谨慎出口了。
杨青鲤的声音都有一些发涩:“暗卫?
宁离点了点头。
大抵是说到了此处,忍不住又生出些忧虑,宁离喃喃道:“我得要劝劝他,以后换一份营生才是。”
第46章 碧螺茶酥 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
46.
杨青鲤见他目中忧心忡忡,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天底下,有哪个……敢教竹林小筑里的那位换个营生?
那是宫中的陛下,执掌大雍的君王。世人皆敬他、畏他、惧他,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若不是知晓宁离的为人性情,他都要以为,那是拿他取乐子的玩笑话。
可伴君如伴虎,宁离如今一无所知的在那位身边待着,本又是个毫无拘束的性子,想说甚就说甚,这些杨青鲤也是领教过的。如今陛下待他还算宽和,可也不知道能到几时。若是哪天宁离说错了话,万一被恼了、怒了……
杨青鲤思索再三,觉得不能够这样下去,终于咬牙:“阿离,我要与你说,他其实……”
忽然听 到一阵笑声,远远地传来:“杨世子怎么带着宁郎君,躲到这里来了?倒教奴婢好一阵找。”
杨青鲤倏地住声。
张鹤邻自竹径远处转过来,面上笑着说:“两位在说什么呢?”。
适才的话,却是不能够说给张鹤邻听的,况且他也不可能出卖杨青鲤。眼见着张鹤邻身后还跟随有两名年轻侍从,一并捧着木盘,里面托着些精巧的瓷盏、小碟,当下宁离把那些愁思忧绪都收拾了去,也笑起来:“张管家,这取来的是什么?”
张鹤邻笑着答道:“杨世子不是喜欢碧螺春么,方才主君吩咐下去,教做了碧螺茶酥来。”
宁离眼睛一亮:“苦么?”
张鹤邻笑眯眯道:“这本是幽篁馆中的一绝,只不过近些年都不怎么做了。如今这道是请的老师傅出的手,想来是不苦的……宁郎君可要尝尝?”
宁离的确想尝尝,可是他也不至于这般焦急,于是从那一方小隙里转出来:“快些送进去罢!”
说罢,沿着竹径,当先一步。
只留下杨青鲤在原地,望着张鹤邻白皙的面目,一时间,心中打鼓,有些栗六。
那两名捧着木盘的侍从随着宁离一道过去了,可张鹤邻脚下彷佛生了根,还在不远处站着。
忽然间,听着张鹤邻开口,神色如常:“杨世子还不过去么?”
杨青鲤心中措辞了措辞,轻声说:“张公公。”陛下他……
后面的几个字还没有吐出来,心中一个激灵,当先吞了回去。
杨青鲤十分机灵的改了口:“您家主君,做白龙鱼服之事,如今这是……”
张鹤邻悠悠道:“主君自有深意,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不过,世子您是通透的人,想必心中也明白一些。还请世子牢牢地记住了,莫要在宁郎君面前说漏了嘴。”
杨青鲤心道,深意,什么深意,他哪里知道!
可是他知道,如今张鹤邻都明明白白的与他说了,他便是不知道,他也得知道。
适才的突然打断,就是对他的一份警告。
若他真的机敏一些,他就该立时应了,老老实实的回去,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拎清楚,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抖出来。
可那样,宁离岂不是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若他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那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明明已经知晓了,怎么能够看着宁离在那火坑边上绕?
杨青鲤微一思索,面上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来,彷佛又有些为难。
张鹤邻行走宫中,本是人精,一看着杨青鲤这神情,便知晓其中恐怕有些微妙的地方。
他问道:“可是其中有什么不便的?”
杨青鲤低声说:“可是阿离与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呀。”
张鹤邻顿时一惊……
疏竹掩映,石径尽头,小轩之中,宁离正在尝奉上来的碧螺茶酥。
甜白瓷小碟里,五枚茶酥拼做了桃花的形状,青翠的颜色,沁沁的绿着,只有当中晕了一点儿鹅黄,煞是好看。
裴昭含笑问道:“苦么?”
宁离仔细的品了品。
那碧螺茶酥十分细|腻,入口即化,甜味适宜,既不觉得淡,也不觉得腻,只觉得唇齿之间,彷佛还存留着一阵淡淡的茶香。
他道:“不苦呢!”。
此时杨青鲤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方才还在他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回来。
宁离心想,莫不是杨青鲤现在还有些发憷,趁着在外面溜号的机会,就不肯回来了?
这可使不得,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可是,他也不能出去查找。
他这般若有所思,其实已经全然落入了裴昭眼底。
裴昭声色不动:“宁宁在找什么,杨家的世子么?”
宁离:“……”
这两头哄得十分艰难,他绞尽脑汁,解释道:“行之,青鲤平素并不是这般的。他从没有见过你这般有气势的人,所以有一些羞赧,不敢过来。”
裴昭心道,这可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朝着外面吐。
那叙州杨氏的世子为何不至,难道他心里不明白?实则是清楚得很呢。
裴昭也不挑明,轻轻斟茶:“我还不知,原来我竟这般可怕。”
“哪儿有!”宁离反驳,不假思索道,“行之最是温柔可亲。”
这四字却教那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顿,停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下去。
宁离完全没有察觉,冥思苦想,终于找出来了理由:“……大概是因为那件衣裳还在宫中,所以他有些提心吊胆,茶饭不思罢。行之,你可以取给我么?”。
裴昭道:“什么衣裳,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离心中好生奇怪,他心道,那衣裳有何独特之处,先前捎口信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但是转念一想,当时毕竟是令小蓟过去的,万一小蓟没有说清楚,也不是不可能。
当下宁离道:“就是那天我闯进你房间的时候,披着的外裳……我给忘记了。”
那是一件黑色的丝织外裳,轻飘不容一握,彷佛漾着水波似的银光。
裴昭其实知道他口中说的是哪件,也正是见着了榻前扔着的外裳,他才知道,叙州杨氏的世子胆大包天,竟然裹着宁离做这么些不着调的事情。
但他面上犹作不知,只是好整以暇的等着。
本还以为,宁离或许要犹豫一分呢,结果宁离压根想也没有想,葫芦似的倒了出来:“那件黑色的外裳是玄蚕丝织成的,先前找青鲤借来的……我得还给他。”
“原来是你找他借的。”裴昭颔首,却道,“我听说沙州外雪山处,有一种冰蚕吐丝,刀割不断,水火不侵,织成的软甲是最好的护身法器。你阿耶没有为你备下么?”
“……唔?”。
“沙州有这个么?”宁离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穿过,也没有听阿耶提起过呢。行之,你是从哪里知晓的呀?”
裴昭一顿:“闲来无事看的方志,其中物产一处,有所提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