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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有的。”宁离道,“只不过我不知晓。”

裴昭道:“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丢失了罢。”

宁离心道,行之这语气,怎么像是笃定他家中也有一般?可是他阿耶搜集了一堆名剑,都通通扔给了他,也没记得阿耶搜集过宝衣呀?

怕不是要写信回家去问问。

这样想着,他道:“那日是青鲤知晓了我要入宫,所以才将他这压箱底的家夥给抄出来,叫我穿上的。”结果这一穿,就被他给忘记了。宁离央求道:“行之,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青鲤本是好心要帮我。”

裴昭轻轻一哂,心道,若不是如此,难道杨青鲤这件事,还能这么轻易的揭过去不成?

单单是从犯这一条,就足以让杨青鲤诚惶诚恐、负荆请罪了。

这主犯还在他跟前,半点儿不知的,软着声音,唤他、央他、恳他。他但凡还有些为君的尊严,也要狠狠惩治宁离一番,教宁离知晓轻重厉害……

“行之,我都给你认过错啦,你帮一帮我。”

半晌,裴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

宁离就知道,裴昭一定会答应的,忍不住心中雀跃,抿出了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轻轻投过去一眼,到底是没有再翻旧账,只道:“下次不要做这样莽撞的事情了。”

宁离“嗯嗯嗯嗯”的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从此以后,一定没有下一次。

裴昭姑且相信他一分,虽然他也不觉得,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力度。

“……其实,若不是想看看吴彦之的画,我也不会想到去夜探的。”宁离小声咕哝着,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抬眸望过裴昭清峻的眉眼,有些犹疑,又有些不定,小声问道,“行之,这样会对你造成影响么?”

裴昭持着瓷盏的手轻轻一顿,眼帘翕合,朝着宁离看去。

宁离不待他说话,已是继续问道:“若是陛下知晓了,他会责罚你么?”

裴昭不答反问道:“宁宁觉得呢?”

宁离略微思忖一番,顿时间,唇也抿了起来。

若是那皇帝知道了有人潜入了他宫中,逃之夭夭,而原本应该忠心于他的侍卫,不仅没有尽职拦下,反倒是将人悄悄放走……

只怕行之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先前裴昭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半点儿也不曾朝着这方面想,如今被这样一提,他才意识到,这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妥当……

裴昭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却见着宁离彷佛陷入了困扰的漩涡里,左右为难着,瞻前顾后着,彷佛是极度矛盾了,在唇|瓣上都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那颜色原本粉|白,可现下,若是力道再大一些,只怕都能咬得破皮出血。

——陛下如今还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不会怪我。

然而这话还没有出口,宁离已经启唇,飞快的说道:“我自己去想办法。行之,你不要出面了。”

裴昭指间一顿,当真是五味陈杂。

为何先前宁离会请托他?缘何如今又教他不要再插手?前后两厢态度,看着儿戏极了,那缘由裴昭却一清二楚。

都是因为他那句玩笑话。

裴昭道:“不必,陛下宽宏大量,我在他面前,还有一些面子。”

然而宁离已经是轻缓而坚定的摇头。

先前缠着他要他帮忙,翕倏忽间又变换了态度,不知从何来的一股执拗气。

漆黑的眼眸里,透着一点儿决心。

从前裴昭觉着宁离七情上面,毫无城府,太容易被看透,半点儿也不好。

如今却是爱煞了这般的性情,剔透得清澈澄明。

明明是被人语气生硬的拒了,唇边却不自觉的掀出些弧度,裴昭目中含笑:“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第47章 桂花酿马蹄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

47.

他不自觉的笑起来,说道:“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宁离其实心中并没有思索出来个什么章程,但那些不必与裴昭说。闻言,他眨了眨眼:“我有办法,你且放心。”

月色清幽,竹风悠然。

不远处的小池上,粼粼摇曳着几许波光,倒影入了轩中来。

裴昭目光宁静的将他望着:“你已经允了我,莫不是还要做梁上君子之事?”

那指的就是这一遭,宁离悄悄的潜入了宫内。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可观其行,却大抵相似。

宁离微微窘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掩饰一般,挖起了碗中的桂花酿马蹄。

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罢了,成与不成,还要另说。宁离打定了主意,若是裴昭要继续问他,他是什么也不会吐露的。

然而裴昭并不曾再问。

抬眸之际,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佛头青颜色端凝,悄无声息,融入了熹和的夜色。

风清月朗,响起来的嗓音清冽,恰若山涧溪水潺潺。

“好罢,宁宁,我不问你便是。只是……如果遇到了难处,不要忘了还有我。”。

“如何?”

车縠缓缓,碾过了宽阔的长街,夜深时,四下寂静。

杨青鲤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一句话,还是千回百转才终于憋出来的。

“不如何。”宁离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还问我呢,你怎么不说你刚才那反应的如何?居然跑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呢。”

“这……”

杨青鲤张口欲辩,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他心道,这难道能怪他吗?任谁突然发现自己朋友口中那个絮絮叨叨了许久的好友,居然是当今陛下,都会不好的吧?!

他的反应已经够镇定的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的确听宁离说过,那位“行之”是裴氏宗亲,今日前来,未尝不是抱着看看这庐山后真面目的想法。他本想着,要防着宁离被人哄了、骗了、拐了,可他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登上御座、统御四海的宗亲啊?!

杨青鲤整个人如陷入云山雾罩,此刻仍旧轻飘飘的,觉得不真实。

这些也就罢了,白龙鱼服,万一是陛下另有考虑呢?

可最教人震惊的,是陛下对于宁离的态度,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怵成这样,行之又不吃人。”宁离咕哝道,一时将他看着,“怎么了,我有说错吗?”

嗯。

杨青鲤点头,麻木附和道:“你说的没错,他不吃人。”

——但是会杀人。

他心中默默补充,一声令下,人头落地,流血万里,烟尘滚滚的那一种。

适才在幽篁馆里所目睹的情形,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杨青鲤消化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接受下来。

此时已经回了府中。

杨青鲤回过神,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一趟的去意:“那玄丝蚕衣呢?他……答应你了么?”

宁离摇了摇头。

“这样。”杨青鲤虽然开口问了,但其实也不怎么意外。

这都问到正主头上去了,还能指望什么?

没被陛下送进大牢里都算是格外开恩了。

宁离心中惆怅百转,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我没有再请行之出面了。”

“哦。”杨青鲤心中波澜不惊,经过了今天晚上这一遭,无论宁离再说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檐下挂着竹骨灯笼,光火朦胧,照着长廊,中庭处却是悄悄寂寂。宁离站在青石台阶下,仰望着天际的弯月。

“我也知……行之视我如知交,所以怎么舍得让他为难?”。

杨青鲤:“???”

杨青鲤目光跟见了鬼一样,想要说些什么,真是无从说起。他只觉得这荒谬极了,可是宁离一脸认真,显然是十分坚定着的。

杨青鲤气苦道:“那我呢,你就让我为难?”

原本是没忍得住,出了口才觉得心里委屈。

那他呢,他就不算宁离的朋友了吗?

这心事太过明显,质问也一览无余,眸子像是烧着,火光烈烈的。

宁离被他一瞪,顿时也觉得措辞或许有些不妥当。可若是要让他描补,那可难了!总想不出如何描补。

“不是的,你听我说……”

被杨青鲤好整以暇的看着,些微期待的等着,宁离张着口,却又卡了壳。

行之与青鲤,俱是他的好友,可其中却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教他说不出来,彷佛无甚差别,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

杨青鲤仍旧等着,见他愣着,眼睛渐渐垂落,嘴巴也撇了:“哦,你说,你还要说什么……”

还有些牢骚,却被匆忙的打断。

“方才是我没有说好话,我向你赔罪,成不成?”宁离认真的将他望着,“青鲤,你和他是我在京中,结识的唯二两个人,你们都待我极好,我省得的。”

那点子火苗原本也不甚旺盛,听着恳切的歉语,被人巴巴的望着,半途间,又泄了气。

杨青鲤瓮声瓮气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和他说话的吗?”

宁离没有反应的过来:“……和谁?”

这还能是谁?!

杨青鲤气着都要秃噜了:“就是你那个什么什么……”到底还是没敢把那两个字吐出来。

但宁离已经听懂了,目光中生出了几分疑惑与不解,略略茫然的将杨青鲤望着。

是哦,这有什么好问的?杨青鲤自问自答。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宁离从来都是这么个说话的语气。

但大概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像宁离那般,对着宫中的那位说话。

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不觉渐渐安静了。

中庭草木寂静,一片清冷的夜色。

宁离眨了眨眼,一时间也顾不及,自顾自的说道:“我会想办法将你那件衣裳讨要回来的,不过,现在只是有了个很粗略的想法。”

杨青鲤已经想开:“算了,丢了就丢了,不费那功夫了,大不了被我阿耶骂一顿。”

事已至此,这件事情,宫中的那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大概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根本没有什么侥幸的想法,反正他从小上山下河,上房揭瓦做得也多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大不了被骂几句,也不差这一项。

只是,虽然心中已经想著作罢,但还是有些心疼。

宁离“啊”了一声,摇头道:“那不成。”

“那还能怎么着?”杨青鲤瞥了他一眼。

这三个字听得很是坚决,总算令人舒坦一些。

宁离说:“祸是是我惹的,没有让你来背着的道理。”

“算你有点良心。”杨青鲤哼了一声,“不枉哥哥豁出命罩着你。”

两句落下,宁离顿时大怒:“你这才比我大几天?”哥哥什么的都来了。

杨青鲤好不容易占据上风,顿时半点不饶人:“怎么了?大两天也是大。”。

翌日。

建康宫,两仪殿。

各部的摺子送了来,先要分门归类,按照轻重缓急。至于藩王世家的这一遭,会被特别的捡出来。

能做这件事儿的,也没有几个,自然是要经过张鹤邻的手。

这件事原本已经轻车熟路,日复一日,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可今儿个……

一摞摞摺子摊着,最上的那一本,教张鹤邻看了又看,犹自不敢相信,彷佛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没看错罢?

今日各世家唯一呈过来的一封。

冬至以后头一遭,竟然是宁王世子上了摺子……

御案上首,只见得一身绀碧青色常服。裴昭朱笔批示着,没什么用处的,草草看过,俱是放在一边。不多时已经摞了一摞,倒是比另一侧的还要高。

都是些言之无物的,一个个干实事的本事不怎么样,马屁功夫做的倒是好。费时间写着些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全都是些无病呻吟的虚头巴脑。

正自想着,将手中的御笔放下。张鹤邻进来,目光有些古怪,说道:“陛下,是沙州宁氏送来的摺子。”

宁氏本就特殊,自从那小世子入京后,彷佛更又特别几分。

不知这一次,宁王又是为了何事。裴昭颔首:“拿过来吧。”

见得张鹤邻神情,欲言又止,不免挑眉:“怎的还愣着了?”

张鹤邻憋了半天:“陛下,这是京中那处宁王府送来的。”

京中那处……?

建邺城中,能代表沙州宁氏的,唯有一人。

如此这般。

裴昭的目光还是如常,也透露出来一些稀奇。

“宁宁递来的?”

不需要人回答,他看见那字迹就已经明白了。

张牙舞爪着,和他前一次看过的一并相同。

入京这么久,都没有一张摺子递了来。素日里听宁离的口气,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裴昭提点过、规劝过,到后头,已经放任自流,也没什么想法,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在这个时候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教他颇为新鲜,又生出几分兴致。

也不知道宁宁写与他的摺子,里边儿都说了些什么?

裴昭伸手翻开了那摺子封皮,先是对那字笑了一声,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等到开春,一定要好生磨一磨宁离的性子。写了这样一笔字,日后还怎么见人?

一目十行的看罢,倒是真的笑了起来。

“鹤邻啊。”他叹道,“你还说他已经知道了朕的身份。”

难道不是如此吗?昨天晚上,杨青鲤就是这样与张鹤邻说的。

张鹤邻得了这消息,根本不敢隐瞒,待得那两位世子结伴离开后,立刻就匆匆地禀告给了裴昭。

只是裴昭目光神情都如常,令他不必再说了。

今日送了这摺子来,张鹤邻说不得就有一些想法。难道是宁王世子假意伪装?想要从陛下这里谋求些好处吗?实在是杨青鲤说的那番话,令他放在了心上,不得不小心。

裴昭叹道:“你也看看罢。”

张鹤邻虽然身为内侍,但是从前跟在大时后身边,也是学过文辞章句的。他不似那些个目不识丁,略略通得一些文墨,若要看懂也不算难。

何况呈来的这摺子,上书并不是什么文绉绉的话语,却是十分粗浅直白。

更是与他所想像的大相迳庭。

张鹤邻看罢,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心知是他自己做了小人行径,将那奏摺合好,恭恭敬敬地又递到裴昭手边。

“你还道他心有图谋,假意欺瞒。”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张鹤邻真心实意道:“……原是奴婢想错了。”

第48章 红油面块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48.

热腾腾的汤汁泼浇了红油,撒上了酸菜、豆角等一应浇头,若是用竹筷搅开,便能见着切成细细片状的青菜。

红的鲜艳,绿的鲜嫩,切好的面块滑嫩劲道,入口酸辣,十分开胃,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是杨青鲤说的家乡特色,红汤面块,中间说了好几次要让他见识,今天才终于吃上。且不谈面块浇头如何,至少这泼上的红油辣子、洒满的熟白芝麻,令宁离吃的无比惬意。

自从来了建邺,他都好些时候没吃过了……

晨光穿梭过菱格窗棂,照入了厅室之内,四下里,若有微光浮动。想来此刻屋外,天清气朗。

这般时辰,如果一切无恙,宫中应当已是下了朝。

素日里两人对此都是半点不关心的,今儿个却时不时探探脑袋,好像这样便能有所收获。但话说回来,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时候就算探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旁人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两位,是需要打探消息了,才意识到,禁宫中压根没有线人。

“也该是时候了。”杨青鲤喃喃念叨,“最晚些,也不过明日。”

宁离“唔”了一声。

他其实对此不太了解,不过,也听说过,宫中现在的这位陛下,甚是勤勉。半点不似先前的那一位,沉溺于后宫而不起,为此连早朝都荒废。

如若无误,递上去的摺子,想来很快就能到皇帝跟前。

“你说那摺子,真的会有用么?”

“或许?”

“我问你作甚?”杨青鲤长长的唏嘘了一口气,“总之是,尽人事听天命。”

“先这样试试,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宁离安慰道,“无论如何我也会讨要回来的。”

杨青鲤苦中作乐:“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那不是承不承什么吉言,是他已经打下包票,就一定会将玄丝蚕衣给杨青鲤要回来。要是皇帝不允,总归就看他舍不舍得付出代价了。

不过……

宁离有一些不确定:沙州宁氏的面子,应该还算有几分罢?

不然,为什么皇帝要差青鲤将他截下来呢?

“唉。”杨青鲤叹了一声,“我还是先给阿耶写一封信罢。”希望阿耶远在叙州,接到信后,不要被他气得胡子冒烟……

两人这样无头无绪的对着,宁离还好,至于杨青鲤,颇有些度日如年之感。

他忽然见得门外黑影闪动,鬼鬼祟祟的不知站在那里做什么,当下喊道:“小蓟,你在外边儿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屋外响动了一声,小蓟绊着了门槛,磕磕巴巴的进来了,差点还摔跤:“杨、杨世子……”

宁离跟着看过去,好不疑惑:“你这平地都打跌吗?”目光下移,落到了小蓟手上,见到害得小蓟差点摔了的罪魁祸首,不免询问道:“这是抱着什么呢……”

小蓟赶紧进来,将怀中抱着的物事一托:“郎君,这是昨日裴郎君家的侍从取来的,说是要今天给您。”

宁离轻轻地“咦”了一声:“他没与我说呀……”

虽是这般说着,心中已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也不知行之嘱咐小蓟收来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雕花木盒四四方方,十寸有余,甚是狭长,上刻山水楼阁、虫鱼花鸟,高低错落,栩栩如生,此时迎天光照映,金丝夺目,兼之芬芳扑鼻,端的是华美无匹。

单看这雕画已是难得的珍品,也不知是何等的宝玩,被贮藏于其间。

杨青鲤看了又看,终于将“这大抵是宫中敕造”一句给吞了回去。想来也知道,这金丝楠木锦盒是陛下予以宁离的,是宫中之物,当真半点也不稀奇。

宁离也起了几分兴致:“这是什么?”

小蓟十分诚实:“不知道,裴郎君没有说。”

但既已经给了宁离,那如何处置,肯定也是他的权力。

宁离拨开了当中的黄铜搭扣,起开那锦盒后,当先见得是一只长长的下拉条。

他登时也愣住。

杨青鲤就在一旁,将木盒中光景尽收于眼底,想起宁离夜探皇宫的目标,再想想陛下那予取予求的态度,渐渐生出个猜测:“这送与你的……是一幅画么?”

虽是问着,但心中其实有八|九分笃定。

宁离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善文辞,更不是那些个对书画真迹痴醉着迷的人呀?

也不知行之是作何要送这画卷与他。

那念头将将转过,忽然间有所醒悟,正逢杨青鲤在边上开口:“打开看看罢,你应当会喜欢的。”

宁离不知为何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取出那下拉条,一寸寸缓慢展开来。

卷首所探,正是杏花开满头。

料峭寒意未曾消,细雨弄花梢,微风剪剪,绿云扰扰,旌旗飘,僧衣揺,剑意浩。

还有个西蕃胡僧,耷头拉脑。

莹白指尖微微一顿,他已经明白,这画卷上究竟绘着的是什么……

是画圣弟子吴彦之,元熙十九年见了佛会后,心中激荡,泼墨所绘的《春归建初图》。

他曾经数度被勾起兴趣,却从来都无缘得见,未料想,会以这种方式,突如其来的到了他的手中。

长卷一望而无尽头,教人目眩而神迷。笔墨流转间,彷佛将人带到了当日的盛景。

与建初寺曾见过的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便是一向跳脱的杨青鲤,这时候也禁不住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无怪乎其他,只因这画卷太过传神、又太过珍贵,教人竟有些不敢触碰。

“春归建初……”宁离喃喃道。

“错不了。”

那是手忙脚乱间将好些个长桌拼到了一处,终于能承载这曼妙绝伦的画卷。此时杨青鲤正在长桌末端,闻言伸手,似是想要触碰却有所顾忌,终于道:“阿离,你过来看。”却是招呼宁离到他的那一端来。

手指欲要落下,又十分犹豫,到底还是虚虚的浮在半空中。

杨青鲤道:“你看这落款,还有印章。”

无可辩驳的,吴彦之的钤印。

宫中所藏,一贯不为外人所见,更何况……杨青鲤心道,既然陛下都已经将《春归建初图》送出,又怎么会拿贗品将人打发了呢?

前一日宁离还想着法子偷偷摸摸的去看,这一遭便正大光明到了他手上。

这委实是……

恩宠深隆……

千回百转不知如何说,杨青鲤最终道:“难怪你老念着他,他待你果然是不同……”

“青鲤。”宁离喊他,先前要看画是胆大包天,如今画真到了手上,却又迁延踌躇,“这是不是太珍贵了些。”

杨青鲤轻哼了一声,心道原来你也晓得这物事珍贵?哼道:“那当然了……吴彦之传世最有名的一幅呢。”

说完却没听见答语,只因案前的人,全副心神已沉入了那画中去。

终卷的孤傲剑客,当中的少年将军,至于画首……正是那风华皎然的僧人。

身在凡世,却不染尘埃。

宁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画卷,好一会儿了,才终于回神。却见杨青鲤并不曾与他一般看画,反而是饶有兴致的将他盯着。

见宁离目光,杨青鲤也不慌不忙,懒洋洋道:“如何,这下你可心满意足了?”

宁离不知为何,总觉得杨青鲤似乎有些揶揄,可又像只是他的错觉。

只讷讷道:“你说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还是麻烦了行之……

他面上露出些犹豫纠结的神色,悉数落入了杨青鲤的眼中,倒是弄得杨青鲤好生纳闷儿。

这怎的了?心心念念的画卷到了手中,怎么开心了没有多久,反而瞻顾了起来?

杨青鲤道:“怎的了,阿离?千金一掷呢,你也不欣喜么。”

宁离摇了摇头:“不是的,行之应当是借给我。他之前与我说过,若我真的想看,他可以替我从宫中借来一观。”

杨青鲤:“……”。

“是是是。”杨青鲤从善如流,疯狂点头,“你说的都没有错。”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附和着说对。

尽管眼睛已经瞥着边上的小蓟,心想,他可没听到,小蓟抱着那雕花金丝楠盒来时,有提及那位“裴郎君”,说了要还啊?

有的借出是完璧归赵,而有的借出……

人家主人根本没提“借”字呢。

恐怕陛下将这幅画卷拿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再拿回去……

他那点头的应答甚是敷衍,宁离哪里看不出来。

宁离瞪他:“你当我说笑的呢!”

杨青鲤顿时告饶:“哪有,哪有,我真心实意的呢!”伸手一指那画卷上,夸张道:“哇,阿 离,你快看,这少年将军真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呀!”

宁离想说这也太假了,这语气跟哄三岁小孩儿一样,转移话题也是这么转移的么?

结果一低头见那画中人英朗眉目、铁甲寒衣,顿时乐滋滋道:“是我阿耶!算你有眼光……”

杨青鲤成功糊弄过这一节……

宁离被打了个岔,注意力又回到那画上,此时有了吴彦之原作,忍不住与先前在建初寺里见过的一点点对比。

只是他对这书画文墨的,着实是一窍不通。

看来看去了,也只能隐隐约约的琢磨出来,绢纸画卷上的神韵,彷佛更加宛转灵动。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故事热闹极了,可他总觉得,那其中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分明那时,他还未曾来到这世间。

上一次的家书里,已经去问了阿耶,可是阿耶的回信,迟迟都没有到建邺来。

也不知是路上被什么事给耽搁……

“宁宁来了。”

还是昨日的地方,那别有洞天的幽篁馆,曲径深处,清风习习,绿竹猗猗。

那轩中身影清越,正在揽袖烹茶。

宁离被分了一杯,只是烫得紧,于是暂且先搁在案上。

只听裴昭徐徐问道:“怎么想起来上了那样一道摺子?”

宁离“哦”了一声,倒是半点不意外,裴昭已经知道了。

暗卫嘛,还是已经做到了统领的那一种,长耳飞目,消息灵通,不稀奇,不稀奇。

宁离托着脸,半点也没有隐瞒:“行之,你说陛下他宽宏大度,所以我选择坦诚以待啦。”

那语调轻快得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泼,像银铃曳曳,像花梢翩翩。

裴昭目光低垂,掠过他雪白的面颊。

的确是坦白极了,与他先前所想的,一般无二。

他沉吟道:“……你便是这般坦白的?将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

当时听闻宁离上摺的新鲜已经忘却,可其中的内容裴昭记得清楚,开门见山就是请罪。

那摺子字不如何,写得倒是情真意切,通篇看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夜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这沙州宁氏小顽劣一手策划,陛下若是要罚,那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勿要殃及旁人,至于杨青鲤,那就是个迫不得已被威胁了的小可怜。

若如宁离所说,那是他强抢了杨青鲤宝物,又威胁杨青鲤在建春门外等,没想到撞见了萧九龄,迫不得已在净居寺藏了一晚上。

“我哪有!”

裴昭听他嘟囔着反驳,目中莞尔,又斟了一盏。

那摺子说是坦诚,也只是有限度的坦诚。净居寺里,明明是他把宁离给藏下了,可宁离连提都没有提。

也不知道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若那陛下心中无私,秉持如一,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得过去?。

他浅浅的呷了一口,问道:“宁宁不怕陛下责罚?”

“或许罢,但应该也罚不到哪里去。”宁离语气诚实。

“为何?”

“陛下都让人从建初寺把我带走了,拦着不让去见上皇,应该就是有几分要争取我的意思。”宁离思路十分清晰,“……这种小事,想来他不会和我计较。正好还可以宽宏一些,施恩于我。”

他眼眸一弯,有种少年悄悄得意的狡黠:“毕竟,我是沙州的世子嘛!”。

裴昭忍俊不禁,也当真没有忍,一时笑出了声。

边笑着,边摇头:“宁宁啊……”

还知道倚仗沙州了,可真是有出息了。

宁离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赧道:“我没有说错的罢!而且,我也只与你说说啊……”

裴昭笑意未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杨青鲤与你商量的?”

宁离哼声,飞快的答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裴昭不问也不答,俊目含笑,就那般望着他。

宁离好生疑惑:“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裴昭点了点他的额头:“错了!”。

宁王世子将将消停了一阵,忽然间又旋风一般,成了建邺话题的中心。

只因为这纨袴小草包,终于受了陛下雷霆之怒。

镇日招摇过市着,终于不知道在哪里踢到了铁板,惹得陛下一声令下,将他扔去了净居寺反省。

据说是半点儿收拾的工夫都没留,铁面无情的武威卫抓着那宁王世子就走了。

流言彷佛生了腿,传遍了建邺的三街六巷。

此刻,这传闻的中心人物,正在寺墙之下。

古柏参天,枝叶萧萧。

漆金牌匾上,“净居寺”三字古朴庄重,这还是宁离第一次走正门,来这地方。

那武威卫冷冰冰的:“宁世子,请吧。”

宁离也不为难他,施施然的踏进了这寺门,倒看得那武威卫甚是错愕,好似他没有胡搅蛮缠一番,很不寻常似的。

本来嘛,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要罚他的是宫中的那位陛下,他作甚为难这底下的人?

寺里候着的内侍,倒是很好说话,和善的将他引至了禅房处。

只是一望那廊檐下,却没见得那小池塘。

刚念着“既来之,则安之”,这会子,宁离脚步就顿住了。他左右打量着,目光中现出浅浅的疑惑。

那天夜虽深,可他不会记错。

行之呢?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第49章 花雕 东君

49.

宁府,别院。

这消息终于传过去的时候,姚光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断断没有想到,他家小世子只是出个门的功夫,就被陛下关到净居寺里去反省了。

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虽然说教府中的侍从捎了话去,教宁离切切记得、这些日子不要回来,可他也不是想听到这一桩啊。

姚光冶招呼人过来:“小蓟,你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着?”

小蓟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不晓得。那天郎君和杨世子出门去了,后来给宫中上了道摺子,陛下就生气了。”

哦,摺子。

等等,摺子?!

姚光冶如今是消息半点儿不灵通,还以为小蓟是在说笑:“你说什么摺子?世子怎么会写这东西,他从来最不耐这些了……”

“是真的,姚先生。”小蓟点头,煞有介事,“那天大晚上的,郎君写了好久呢!”

“世子写了什么?”

“不知道。”小蓟茫然摇头,他只知道世子房中的灯许久才熄灭,可究竟写了什么,也没告诉过他呀!

太阳还没下山呢,人就被带去净居寺了。

至于侍从侍卫,那是一个也不许带。

小蓟与陵光失了主人,在杨府也是焦虑不已,急急忙忙的就赶回了别院来。

姚光冶眉深深皱起。

小蓟嘀咕道:“姚先生,净居寺是什么地方?”

姚光冶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建邺城内城外,这一带的寺庙着实是太多。久负盛名的,默默无闻的,平平无奇的,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

他道:“是皇家寺庙,在宫里边儿。”

小蓟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唉呀,那郎君在里边儿,会不会吃苦呀!”

他记得他家的小郎君,是半点儿都不喜欢那等地方的,何况那净居寺还在宫里边儿。小蓟只远远地望过一次宫墙,连绵不尽望不断的,觉得那地方简直是要吃人。

“要不要送些东西去打点一下?那地方,陌生的很,万一里面的和尚为难郎君可怎么办?”

姚光冶终于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叹气道:“送不得。”

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净居寺在大内禁中,哪里是什么能轻易进去的地方?

小蓟忧心忡忡,生怕自家郎君在那寺庙里受了委屈,走来走去,抓耳挠腮,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而在他的一旁,陵光半垂着头,一如既往的沉默。

见他这样,小蓟心中来气,不由得扯了陵光一把:“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郎君都被带走了。”

陵光迟疑了一下。

姚光冶也看过去,打了个鼻息,却是有些不满。

陵光犹豫片刻,低声道:“郎君被带去净居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落下,姚光冶的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瞳中,精光一闪。

小蓟却不明白,听到这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声嚷道:“什么?你竟然觉得还是好事,郎君都被关起来了,你还不慌不忙的,一点也不急……真是白瞎了郎君疼你!”

“好啦,小蓟,你也安静些。不过是去净居寺罢了,别咋咋乎乎跟天塌了一样。”姚光冶低声斥道。

小蓟住了嘴,神情里满是委屈。他不敢反抗姚光冶,于是恨恨的瞪了陵光一眼。

然而姚光冶看着陵光的眼神,终于现出几分满意来……

大安宫的内侍前来传人,好茶好饭的上了却迟迟没传来,终于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今却是风云突变,那京中玩耍的小世子,直接触怒了陛下,被关到了净居寺去,责令他即刻反省。

内侍“啧”了一声,不免也觉得可惜。

此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落入了裴晵耳中。乍一听闻,不由得挑眉。

“可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并不知。”

沈从询匆匆赶来,擦了一把头顶的汗水,正要躬身行礼,被裴晵急急扶起。沈从询道:“殿下,据说是宁王世子今日上了一道摺子,将陛下给触怒了。”

看来关键就在那一道摺子上。可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不是他们可以探知的。两仪殿外守的滴水不漏,极难打听消息,连是因为上摺触怒了皇帝那回事,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裴晵原本想请上皇出面与两人说和,却没想着突然出现这样一桩事情。

沈从询叹道:“殿下,这可是天助我也了。”

他们多少也打听了这位世子的脾性,上一次在建初寺里遇见时,更是亲身体验了一番。这位小世子,对于佛经佛理佛法,那是一窍不通,一概不听。

可偏偏皇帝下的旨意竟是将他关去了净居寺,这可不正是相看两相厌吗?!

沈从询叹道:“从前瞧着陛下的心思,彷佛有些矛盾的,现在大概终于忍不住了。”

裴晵笑道:“时二不是一直都等着看他倒霉吗?派个人去,把这消息说给他知道。”

沈从询听着也笑道:“想必时家二郎心中,应当是欣喜的很。”

裴晵颔首,却是生出另一般疑惑。他缓缓道:“时老侯爷会不会改了主意?”

当初时宴暮被连夜送走,乃是因为他与宁离之间起了冲突。如今宁离也被皇帝责罚,那是否意味着,时宴暮也可悄悄地回京?。

别院之中。

听闻宁离也被罚了的消息,时宴暮顿时神清气爽,高呼道:“拿酒来!”

斟花雕酒痛饮三杯,醇厚甘香,真是老怀舒畅。

“啪啪啪”三声,抚掌大笑了,又寻着那侍从问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那侍从说:”据说是上书触怒了陛下。“

时宴暮闻言,目光微闪,冷笑了一声:“咱们这位陛下呀……”其实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紧呢!

这话他也知道大逆不道,是以只含在喉咙里,并不曾说出来。

上京之后,他不过是说了一声“表兄”,就引来了一场雷霆大怒。如今躲躲藏藏、活得不见光,全拜那一日所赐。时宴暮自忖并无错处,他本是世家子弟,心高气傲,又如何吞的下这口气?

纵使心知君威难测,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如今,知晓了宁离将皇帝给触怒、关进宫墙冷寺里,他又不得不为皇帝这般狭隘的性情叫一声好了……

自然也要去问那净居寺是什么地方,好知晓宁离如今究竟有几分落魄。

听闻在建康宫中,忍不住稍稍失望了一番。那等地方,他进不去,也探不着,却是没有办法去看宁离的热闹了。

时宴暮击掌道:“来人,备车。”

侍从不敢拦他,只得准备好车架。时宴暮出城上山,又前往了翠灵寺。

他原本是想给家中捎一个口信的,然而至于半途,又改变了想法。

何必急在一时呢?

如今修为,一日千里,等到他突破境界,进入通幽。到时候,更能给阿翁阿兄一个惊喜才是……

他这些日子去翠灵寺去的颇为频繁。如今距离上次去,也不过三日不到。来的多了,也近乎于轻车熟路。

巴掌大的小兰若,人也没有几个。

绕过了大殿去,到得后方院落,微微一惊。原来今日树下的胡僧却是一身褐衣,并非常见的那位。

莫不是要追究丹抄残卷外泄一事……

但如今他已修习这功法,生米煮成熟饭,难道这胡僧还能再追究他不成?

这般想着,时宴暮心下稍定,问道:“大师为何头上没有戒疤?”

那胡僧并不隐瞒,十分坦荡说:“我本是番邦人,一应习俗,都与中原不同。”

时宴暮只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听到这番回答,倒也并不意外。番邦之人,本是蛮夷,教化不通,粗蛮愚钝,也是时常有的。

却有一道目光垂在他身上,是那胡僧将他盯着。铅灰色的眼瞳如覆着翳,时宴暮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微悚的感觉。只听那胡僧开口:“你不该胁迫他,学这残卷。”

时宴暮心跳如鼓,旋即定住。他也知前番是趁着这褐衣胡僧不在,否则断不会这般顺利。如今找来,本在他意料之中。

“多一个人替大师推行功法,阐扬光大,奋发出一番名声,难道不是好事吗?大师不谢我也就罢了,怎还来责难于我?”

褐衣胡僧不知是听了还是不曾,胸腔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时宴暮面色不变,笑吟吟等着。

却听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说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强词夺理?只事到如今,总得辩说一番。正这时,听见院外匆匆脚步声,转来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见得人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耐道:“我懒得管你们这狗屁倒竈事情,只是你须得知晓,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讨来吃。”

言罢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时宴暮不追不赶,略作惶恐道:“大师,我是不是将你师兄给惹恼了?”

灰衣胡僧唱了个喏,面上十分不安,望着时宴暮,欲言又止。

见此,时宴暮少不得宽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气,见不得他学这丹抄残卷。如今喜事临门,他只觉得经脉之中,血气充盈,一鼓一张,有若潮汐起伏,循环有序,正是功力精进的表象。

他向着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师,先前所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悉数寻来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见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更有几味,还是请托了裴晵。

灰衣胡僧垂着头,彷佛正在出神,听到此处,缓缓地“嗯”了一声,将小沙弥吩咐下去:“拿去练药吧。”

心知这一处十分关紧,淬体浸骨,从前也不曾经历过,时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紧张。

禅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内熬出了褐色的汤汁,望之浑浊,隐见得些药草粉末枝叶飘浮。还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冲灵霄。

寻常人至此,恐怕已捏着鼻子转身离去了,时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边。

这难闻极了的药汤……他还得坐进去运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犹豫,竟然还想要劝说他不要进去。

时宴暮“哼”了一声,对胡僧这性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他心想若是这样犹犹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还得婆妈到什么时候?

他自进了那木桶,热水浸身,如针扎锥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时宴暮立时就想出来,转目却见着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劝得时宴暮放弃,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还盼着他半途而废呢?

他这才惊觉先前所劝言语是为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恼意,又不想被人看轻,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肤发热发痛,经脉又胀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凿,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听到灰衣胡僧说:“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来,划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随着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热的气息才随之渐渐平复。

时宴暮半梦半醒,强撑着运转残卷。待得他终于从半昏半醒中回过神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经脉发胀,隐约间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破败院子中,又有一碗药煎了进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汤汁,却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到底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声。

灰衣胡僧推门而进,关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经心说:“聊胜于无罢了。这蠢货资质不行,恐怕还要费一点功夫。”

灰衣胡僧叹道:“我只听他兄长时宴朝少年通幽,天资颖异,还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却是败絮中藏。”他言语中几分轻慢,此刻神情,哪还有先前那等犹豫怯懦的模样?!

解先生闻言一声冷笑:“只怕他那奉辰卫中的兄长,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却不重要,如今关紧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问道:“究竟是谁打伤了您?”他缓缓忖着,有些犹豫,“如今听说,李岛主还在登州蓬壶。白帝城的那两位,也未曾离开。”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当真被你打听到真正的行踪,还算不算得是无妄境?”

话语落下,房中一静。

苦药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气未消,此刻胸口仍旧隐隐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剑意,灿烂辉煌,浩然雄浑,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脏腑之内。若非他原本就警觉,只怕当时就会在滁水河畔受到重伤。

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个。而这样雄浑的剑意,犹如日出沧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难道是李岛主?”

蓬壶岛主李观海。

解先生拉下了长眉,眼瞳之间,隐约有了几分凶狠气:“不是他。”

他从前曾经与李观海交过手,是不是蓬壶的那一位,他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那着实是很好猜到。

天下无妄境有五,而剑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观海人如其名,剑意浩瀚,变幻如海,并非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现在滁水河畔的是厉观澜……

解先生内腑间仍旧隐隐作痛,想到这个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惧与忌惮混杂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此后二十年,厉观澜再不曾踏足建邺。倘若那日的当真是厉观澜,恐怕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日将他打伤的人,已经缓缓浮出了水面。

“……是东君。”

第50章 雪菜罗汉笋 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50.

“是东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邺以外的,也还有那么几位,坐镇一方。但眼下,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查了出来。

这段时日来,薛定襄忙着的就是这件事,四处查探了一番。

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徐徐说来:“如今已经查明。冬至那日,杨青溪并不曾离开叙州,正在处理峒中事宜;五惭大师近日才返回建邺,当时在婺州一带,双林寺中曾见他出现;陈则渊还在琼山学府讲学,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确没有哪一位入微境,远赴建邺。

既然如此,那么揣测他们或许用了一些秘术、强行提高了修为、突破无妄境,也无从说起。

更何况……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当今陛下。这几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单单凭此,也可以自裴昭这里讨来数不尽的赏赐。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亲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远世家得京中扶持,从此一跃而起成为一方巨擘……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这里认领这一份功劳。

超然处世,随手施为,不为所动。

只有大宗师了。

唯有无妄境大宗师……

而至于无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问道:“定襄见过东君吗?”

薛定襄摇头:“不曾。”

若要说来,当今天下,五位无妄境大宗师,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东君。

厉观澜为白帝城主,当年建初佛会曾一剑自天外来,往后周游四方,时不时听说些痕迹。李观海身在蓬壶,虽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无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僧仲虔为妙香佛国的住持,崇贤塔中,僧众常听闻他布道讲经。波罗觉慧尊为西蕃国师之位,常常插|手国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东君……

是惊鸿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现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断了西蕃国师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说那一剑横空的气势,彷佛是白帝城一脉真传,与厉观澜一般无二。

最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为何,不知他年岁几何,不知他出身何处,更不知他有何爱好,那是一个完完全全成谜的人。

大概唯一为世人所知晓的,就是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与盛大辉煌的剑意。

薛定襄禀告完一段落,忽然说道:“陛下,或许他其实也并非无妄境界,只不过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猜测旁的人乃是强行提升修为,或许会有几分可能,但是猜测东君……

他声音淡淡:“厉观澜,不会说谎。”

薛定襄一时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永新元年,那是厉观澜亲口盖过章的。

可如果当真是那一位,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建邺呢?且至今……也不曾现身。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东君并没有恶意。

建邺久未有无妄境至,而如今,东君行迹成迷,孤悬在外……

当真是惊鸿般一现,疏忽间就全无了痕迹。

东君。

春风犹未到人间,东君珂佩响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辉煌灿烂的剑意,大概也只有这个称号,才能够配得上。

他其实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将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迹调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更加佐证他的猜测。

他说:“备一份礼,着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东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来寻常物事,也不能将他打动。

他已经有“朱明”在手,那应是他随身的宝剑。如此,送神兵利器无用,送金银财宝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朕记得内库之中,彷佛还藏有一块天外玄铁,送到白帝城去罢。”

此外……

“教鹤邻进来。”

张鹤邻侍立在旁,扶袖研墨,裴昭提笔,行云流水般落下。

——以此信为诺,可允一事……

裴昭吩咐完了,终于垂手。

两仪殿中,空旷无依,一时寂静。

他缓缓走出去,乘坐辇车,车轮滑过了宫中的御道,终于在芙蓉池前停下。

四处望见林翠葱茏,烟波浩渺。

然而裴昭却并无意趣。

跨过芙蓉池,朝更远处行去,说不得,两旁的宫室花木,就有一些萧索。

在他即位之后,上皇的那些妃嫔姬妾们,自然悉数也跟去了大安宫,于是,偌大的后宫便空了下来。

宫室既无人,自也未曾修缮,如此,渐渐荒凉下来。

太平之下,亦有隐忧。百废俱兴,裴昭并不想将国库的钱财,耗费在无用的土木之上。

古柏萧萧,清冷肃静,遥遥的见得一处院墙。

上书正是三个大字:净居寺。

元熙帝崇佛,在建康宫西北角,古寺旧址上重,修了这一座净居寺。上皇投其所好,大兴土木,在净居寺中又拔地而起了一座琉璃塔。

初时说六年,后又算八年,再一说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工期遥遥的看不见尽头,耗费巨大,劳民无数。直到上皇退位的前一年,这座琉璃塔才真正修成。裴昭率兵踏入建康宫时,正见得这座琉璃塔上,佛灯高照,四壁九霄,煌煌如同白昼景象。

裴昭不喜如此,后来停了琉璃塔的佛灯。于是这建康宫中,曾经叫人津津乐道的一景,便从此沉寂下来。

寺中并无人。

这地方其实荒寂得很了,僧侣也没得个几个,也只是裴昭,偶尔会回来片刻罢了。

院墙悄悄,松柏郁郁,他沿石阶上前,到得那小池塘边上,浮冰薄薄的结着,忽然间有所觉,回身过去。

果然见得一人,眉眼脱俗,清新可爱,正朝他走来。

“行之!”

日轮西沉,余晖洒过鸦青僧袍,碎金浮影。裴昭静静地望着他,倏尔开口:“宁宁。”

宁离道:“今日|你是出去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

裴昭便点了点头。

宁离见他温和模样,又觉着自己好没有道理。他是闲人,一贯都无事,自然可以自暇自逸,自在玩耍。可裴昭身为暗卫,事务繁重,又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更何况……

他这是刚刚惹了祸事被拘禁呢,裴昭能来看他一眼,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他其实心中存了件事想与裴昭说,翘首以盼着,终于等着人来。此时并肩在池塘前,已经是有些轻快的笑起来:“你借给我的画,我已经看过啦……行之,多谢你。”

那一日幽篁馆中并不曾被告知,翌日才在小蓟抱来的雕花木盒中窥见了真容,原是《春归建初图》。

裴昭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呀。”宁离并不掩饰,“但我没有带过来。”那日看了好些时候,被内侍带入皇寺里时,的确没有想得起。

却见裴昭点了点头:“不急在这一时,这画无人欣赏,在崇文阁中空放着也是蒙尘。既你喜欢,便是慢慢的看,也没有什么。”

宁离心道,那怎么好意思?裴昭能够借来这画,想必也要一番工夫呢!还是早看早还。但他的确又很喜欢那画,甚至还想要临出摹本,教阿耶也看一看……

便是这两厢为难间,不经意侧头,正对上裴昭沉静双眸,宁和温柔。

一时间,顾虑皆忘,顿时笑起来:“那我就听你的啦!”。

他笑声悦耳清脆,若流泉漱玉,琅琅动听,偏又有一般无忧无虑,最是活泼动人。裴昭原是有些沉郁的,无知无觉间,也渐渐化了开来。

宁离笑着问道:“行之,是你替我求了情吗?”

裴昭莞尔:“怎么这样想?”

那还用问?

宁离眼珠子咕噜,嗔道:“当时宫里来了人,我还以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关着呢,结果就关在这小庙里。”

亏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吓人的想像,结果车轮粼粼,停下的还是并不陌生的地方。

净居寺纵使在宫墙之内,院墙高耸,他也不会慌张。

还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悄然漫上。

这里有他相知、相识、相交的人。

裴昭见他快活的眉眼,不见得半分的忧愁,似是半点不懂得这责罚的厉害处,不由得叹道:“宁宁,你这是受了罚,又不是被嘉奖,怎么还这样的高兴?”

宁离心中想的才不好说,吞吞吐吐,编造不出,忽然一扬手,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咔嚓”的姿势。

眨了眨眼道:“反正又不可能把我砍掉!”

“你呀!”裴昭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禅房还是上一次见过的模样,送了些斋饭来。有一道雪菜罗汉笋,清香脆嫩,最是可口。

饱腹一番,还有一件事,想要相问。

宁离道:“行之,从前你是住在这寺里的,是不是?”

自从去了建初寺后,佛会那日的反常之处,便存在他的心中。先前是宁离忘了,如今又到了这净居寺,才再度想起来。算算时间,二十年前,行之大概也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不一定知晓。可若是要让他在行之与归喜禅师之间选一个问,那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消再问的。

裴昭并不隐瞒,闻言颔首。

见得他态度,宁离低声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竟惹得宁离向他打听。

宁离便说:“我想打听的,是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时,击败了波罗觉慧、教他灰溜溜滚回去的那僧人。行之,你知晓他是净居寺中的哪一位么?”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裴昭不动声色抬眸:“怎么忽然想起打听他?”

宁离答得也顺畅:“他在《春归建初图》上,我着实是好奇。”

裴昭一时也恍然 。

也是,《春归建初图》上,最为夺目的三人,除却少年时的宁王,白帝城主厉观澜,可不就剩下最后的那名僧人?宁离会产生兴趣,实在是无可厚非。

就听着宁离说:“我一直以为他是建初寺里出来的,可那天佛会上,一位小师兄告诉我,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这当中总有一些矛盾。

不知那知客僧所说真假,可今日裴昭在此,裴昭总不会骗他。

片刻,一声叹息落地:“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纵然早已经知晓,再度听人从口中说出,宁离仍是怔了一怔:“果真是天不假年。”想起那知客僧所说的,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行之,他是不是还在寺中译过佛经?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的?”

裴昭轻声说:“你若是想,不如一同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