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甘草梅子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31.1.
建春门外,崇仁坊中。
一座空闲已久的宅邸,今日终于迎来了他的主人。
两位少年郎君,此刻正在正院天井前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彷佛打哑谜似的,哪个都不说话。
那风声幽幽,那枯叶萧萧,不知多久,终于有一人打破沉寂。
“……你想好了,真要去啊?”杨青鲤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你这都跟我过来了,你还要问我?”宁离瞪他。
两个人此刻,置身荒烟蔓草,周遭几可算得是断壁颓垣。
这么说或许也夸张了些,但四目望去,的确是衰草凄迷的凄凉景象。那栏杆、墙壁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一地的粉皮,不知道已是多久没人打理过。
杨青鲤小声说:“你家可真是心大,半点都不管。”
宁离“唔”了一声:“这我也不知道呀!”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好么?。
朝着边上望去,越过这重重的栏杆院落,就可见大门上悬挂着的牌匾,上书的三个大字,端端正正的“宁王府”。初初看到的时候,杨青鲤还咋舌了一番,但是等到他跟着宁离走进来之后,原本的那点子惊叹,就变得只有惊,没有叹。
此时回想,那牌匾都有些掉色,等到进来,那更是破败的地方破败,荒凉的地方荒凉。
顺着中庭进来,也粗粗的过了几个院子,就这些,已经比他此时栖身的那所宅邸大多了。
但杨青鲤是一点儿都不羡慕。
为何?
“这得荒了多久了,再有些日子,说不定那房子都塌了。该不会你阿耶回沙州以后,就再也没人照管了罢?”
宁王府那么豪阔,留下一两个人守着也是守着,怎么还半点都不管?
“你家也真是看得开。”杨青鲤四顾望着,将将从堂屋里面出来,脚步都不想迈,看了一圈,忍不住有些想要缩缩肩膀,“……这半点儿人影都不见得,整的跟荒宅一样,简直是阴森森的,我心里慌。”
宁离见他这表情,十分好笑,拍了拍他肩膀:“我和你一路的呢,你怕什么?”
“别拍我!”杨青鲤把他的手拨下,“一惊一乍的,不好。”
宁离眨眨眼睛,从善如流,收了回去。
杨青鲤左看,右看,忽然听到“哗啦啦”的一阵声音,彷佛是从身后传来的。
“啊!!!”
杨青鲤一蹦三丈高,迅速窜到了宁离身边,想也没想抓住了宁离的手臂,半点儿也不肯放。原本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贴了上去。
“……嘶!松手!”
“离离离……宁离,那是什么声音!”
“树叶被吹动了而已!又没有其他什么,你怎么怕成这样!”
“我,唉,我就是……唉,你说干嘛要从你家出发啊!”杨青鲤声音也哆哆嗦嗦,“这里面,人也看不见个,我差点以为闹鬼了。”
宁离问:“那我是鬼,还是你是鬼?”
杨青鲤舌头打结:“都、都不是的罢?”
他手还紧紧地将宁离抓着,那简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去,宁离被他这样死死地拽着,一时间好生无奈。
“放开行不行?”
杨青鲤顿时连连求饶,忙不叠求饶:“是我,是我行了吧,你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也不要教我放手了。”
宁离:“……行行行。”
又将杨青鲤打量了一圈,这小峒主平日看着,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这么怕鬼呢?。
竹纸灯笼中,火光微微闪烁着,照着宁离一身,通体漆黑。
在他身侧,杨青鲤宝蓝长袍,却是衣踞上下都佩满了银坠银饰,双鲤镂结,看上去繁复而精巧。估摸着是叙州的特色,最妙的是那只芦笙,只消一眼便知晓,这绝不是建邺中人。
马车是已经停在了院子中的,还是来时候的那一驾。
“来,重复我们的计画,为什么要从宁王府出发?”
“因为宁王府就在崇仁坊,建春门之外,距离崇文馆最近。”
“那你一会儿要做什么?”
“今天是卯日,我要烧点儿扎纸祭祀,最好要将灰洒在河里面,这是叙州的风俗。”
“所以你要悄悄出门。”
“没错。”杨青鲤点头,复述计画,“所以我要驾马车出去,等在宫门外边。”
“是的,等我看了出来,就和你一起回去。”
说到了此处,杨青鲤挠了挠头:“为什么我觉着听上去这么不靠谱。阿离,我祭祀烧纸做什么要去御河外面烧?不是随便找一条小河烧了就是么。”
“是哦。”宁离也颇为赞同的点头,然后把他看着,“所以是谁说要跟我一道的呢!”
杨青鲤:“……”
是他!。
说好的放风,肯定要放风。
小峒主一个唾沫一个钉,绝对不可能食言。
杨青鲤要做的,就是当个障眼法,只是他想来想去,彷佛都有哪里不对的样子。想到最后才发现,竟然是自己跟上去,这件事显得不对!
“要是被陛下发现就麻烦大发了。”杨青鲤喃喃地说。
“他怎么发现呢?”宁离奇怪。
杨青鲤望着宁离十分无辜的面庞:“所以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绝对不会被发现?”
“不能呀。”
“哦……”杨青鲤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不能?!”
宁离笑吟吟说:“但是让他们抓不到我就好啦。”
31.2.
皇城戒备森严,落在宁离的眼里,却是破绽百出。若是从前,他连这些都不用顾忌,自去了便是,如今说不得还要稍等待一番。
侍卫换班交接,空余约莫有半盏茶时间。而且崇文馆这一处,比起内廷宫室并没有那般重要,巡逻侍卫,说不得就要松懈那么些许。
建春门外,御河流经,架有两座石拱桥。
夜深人静,水流潺潺。
宁离已是换好了备好的衣裳,身形如烟,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夜色里。彷佛一阵不经意的风,倏忽间,已经出现在了宫墙内。
侍卫并未发觉,还以为是夜风吹刮。
“唔,方才树叶怎么在哗哗哗的响。”
“大抵是有野猫过去罢……这些畜生,大冬天的,还这么精神。”
侍卫回头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彷佛是凑巧了一般,看到两只绿瞳。那正是猫儿的眼睛,夜色里幽幽的,有些渗人。
宁离轻身越过去,巡逻的火光倏忽间被抛到了身后,他已经是摸到了崇文馆内。
那窗户关的并不甚严密,想来是伺候的宫人偷了懒,宁离轻轻推开瞥了眼,朦胧的光线里,见得是几张排着的案几。
唔……
杨青鲤先前给他讲过,崇文馆里,进学的世家子弟们在一处,而那些书籍画册所珍藏的地方,却是在另一处。看样子,这里是那些进学世子们的学堂,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应当是后面一些。
宁离脚步一转,又绕了过去,悄无声息的推开了窗户,跳进了屋内。
灯火已经是灭掉的,四处只有一点并不甚明亮的月光,他伸手摸索了一番,从袖子里取出了一颗夜明珠来。
这是时家给他的赔礼,东海夜明珠,这时候用上,还算是得当。
此处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一片架子,上面搁着许多的书册,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宁离瞥了一眼,顿时间,是真正意义的眼前一黑,这么多的书,这得找到哪个时候?
夜明珠照过去,看到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不知道是哪个年头书成的,那一个一个字看的宁离颇为吃力。
这真是……
宁离来之前还想的十分美好,捎带着找找史官的记历,元熙十九年的事情,指不定就会记载得有他阿耶的事迹么?
现在这一下,才看了几个字,顿时间,头晕眼花,恨不得将那书又倒扔回架子上。
不看了,不看了,还是找他最重要、也最想看的物事:
——《春归建初图》……
画卷应当在另一处,不和这些书册搁在一堆。宁离对此并没有什么精研,大概晓得,应当是有下拉条木盒装裱好。
此时脚步一转,已经是换了一个方向。
崇文阁分有三层,第一层都是浩如烟海的卷帙,看来他所要寻的画卷,并不在这一层。
他捏着夜明珠,已经是朝着木梯处走去,还有闲心,从兜里摸了一颗甘草梅子,甜一甜嘴巴。梅子囫囵着用舌尖顶着,心里想的,已经飘到了另外一遭去:吴彦之的那副画,究竟是藏在哪里呢?。
二楼的架子比一楼要稀疏些许,宁离转了一圈,终于在后面发现了摆放整齐的下拉条。那些木盒一个个颇为沉重,也不知道是有多少画在里面。幸好边上贴的有笺纸,簪花小楷上书文本。
明珠幽幽,一只一只木盒的照过去,仔细看罢,从头到尾,宁离也没有发现一幅,名为《春归建初图》。
画呢?
不会吧,青鲤帮他问过宫中的学士呀……
宁离不死心,又捏着照了一回,然而他都看遍了,也的确没找到。
此番一无所获,宁离也不气馁。夜色还深,时间还长,那他就去三楼再看看。
他飘然离去了,到得木梯之前,口里的梅子已经吃干净了,但左看右看,此时却有些尴尬的不知道往哪里扔。
唔,不如先笼在袖子里……
正是这时候,宁离忽然目光一跳,遥遥的望见书阁深处,隐约见得轮廓。
头顶之上,骤然一个声音传来:“看够了么?”。
宁离:“!!!”
他猝然一惊,断没有想到,这阁楼内竟然还有人。一刹那间,已经是身轻如燕,朝着后方倒去。而同一时刻,更有一道风声,破空而来,直直追他门面。
那声音彷佛是在哪里曾听过的。
是哪里?彷佛是夸他的资质与根骨……萧九龄。
他怎么在这里!奉辰卫也会插手崇文馆么?!
宁离刹那间折身,避开了袭向自己面前的劲气,而萧九龄已经是飞速追来。或许因为此刻所在地的特殊,萧九龄并不敢大开大合,劲气都是收着的,反而给了宁离辗转的余地。
腾挪之间,身形飘忽轻巧,宁离只围着狭窄的书架打转。那架上都是些善本典藏,萧九龄顾忌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脚。
若他此刻高呼,巡逻侍卫定然赶来,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萧九龄竟悄然无声着。
两人在黑暗中缠斗,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是过了数招。
宁离微微抿唇,他此刻还算游刃有余,但真气有些不济。萧九龄毕竟是实打实的入微境,真气浑厚,再这般下去,说不得自己就要落入下风。
手指轻移,摸到袖间,倏忽停住。
又不是什么危急时候,用什么剑符!
转过这方书架,已经到得窗边。宁离脚步一滞,彷佛气力衰竭,无以为继,萧九龄一掌打来,正正中了他的肩膀。
刹那间,宁离宛如一只离弦的风筝,飘出了窗外,几落几点。
枝攒叶动,影落无声。
萧九龄瞬时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然而为时已晚,当下追上,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沉寂的皇宫骤然被惊动,脚步火光交错连绵,煌煌映得,半边白昼。
“萧统领,可是有异动!”
“有人潜入。”萧九龄沉声道,“立刻警戒,派人保护陛下!”
“是!”
话音落下,萧九龄身影已是不再,循着那遁去的气息,疾驰而上……
亭台,楼阁,寒枝,水波。
宁离此刻肩膀不住的疼,他借了力,没想到萧九龄那一掌浑厚如此。
萧九龄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约莫估着,那距离会不住缩短,若脱不了身,之后就有些不好走了。
用剑符倒是可以脱身,可他已经没有自己的了。
宁离目光一跳,见得粼粼波光,他心念一动,纵身入了水中,直直的沉下,瞬时间无了踪影。方才所奔逃的方向,并不是杨青鲤等着他的那处,不如顺着水流出去……
“人呢?”
“怎么突然不在了。”
“萧统领,已经查过,崇文阁无人!那贼子并未再返回去。”
萧九龄目光逡巡,手中执剑,面色微沉。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追丢了人。
“搜!”。
波光映月,水流潺潺。
哗!
小池塘水面被惊破,蓦地潜出一个影子来。
四周俱安静了,宁离终于上浮,视线尽头,见得一座宝塔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到得何处,水中方向有些乱了,隐约见得偏僻院子,一排屋舍。当下折身进去,欲要掩藏一番,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
瞬时间,宁离伸手,一把捂住了对方嘴巴:“不许说话!”
那人闷哼了一声。
宁离一愣,手不由得微松。
“宁宁?”
第32章 浓姜汤 只有我的旧衣,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32.
掌中是温|热的吐息。
月光熹微,教他看不清身下人的神情,可身周缭绕的气息,却是那般的熟悉。
药香淡淡,夹杂着一丝清苦。
“……行之?”
修长的手指拂过了他的手腕,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宁离的肩膀,宁离顿时“嘶”了一声,在这静夜里分外清晰。
“你怎的了?怎么身上都湿了,落水了么?”
宁离微微抿唇,将手放下:“来不及细说了,行之,可有藏身的地方?”
他这话落下,又觉得有些微不妥,急促道:“……也不,出口是在哪边?你指与我说了,就当没见过我。”
屋外已经听得有脚步声来。
裴昭轻斥道:“胡闹。”
那脚步声甚轻甚急,彷佛是有人匆匆走过来似的,一步一步靠近。
宁离眼眸里不由得生出些焦急神色,一咬牙就要翻身出去,孰料手腕竟被紧紧地握住。平日里并不觉得裴昭有如何强健,然而此刻,他竟挣脱不开。
“你好生躺着。”
相对的声音沉静,话语落下,腕间的手已经是放开。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已经是走向了门外。
翕忽风声过,宁离望着他背影,顿时微怔。原还想着趁着时间、赶紧翻出去,此刻却彷佛被定住般,当真坐在了原处……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一声一声,十分清脆。
张鹤邻是匆匆过来的,心中微急,正要浅浅的唤一声,却不妨房门骤然从中打开。
“吱呀”声过,露出裴昭沉峻的面容来。
张鹤邻心中一松,见裴昭无恙,正要开口,仓促间触及了裴昭的眼神,霎时间一顿。原本的话咽在喉中,有些惊疑不定。
……陛下骤然起来,难道是已经知晓了?
却听裴昭开口:“给宁宁熬一碗浓姜汤来。”
姜汤。
给谁?!
张鹤邻倏忽间反应过来,一时当真是惊到了极致。他下意识的朝着廊上看去,果然见得,原本干净的砖石上,不知何时拖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陛下畏寒,夜里窗户向来是关得紧紧,然而此刻,那窗户也大开。
他难掩惊诧:“是宁郎君?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昭轻应了一声:“他受了寒。”
一问一答间,张鹤邻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的猜测,有小心些的,也有大胆些的,五味难说,终究恭谨称“是”。
裴昭还记得他来时,神色匆匆,此刻听得外间,彷佛也有些响动似的,不免问到:“怎的了?”
张鹤邻小心答道:“萧统领方才传来消息,说宫里出了刺客……被他打了一掌,匆匆逃走了。”
宫中戒备森严,从前从未有此事。虽然不久前滁水河畔曾经历了一遭,可那是用的引蛇出洞之计,心中也是有数的。
可如今这刺客,来的悄无声息,若非是被萧九龄发现,恐怕还在这宫中大摇大摆、自由来去。
何况……
那刺客从萧九龄手里逃了出去,裴昭这处,却好巧不巧的多了个宁王世子。
这一来一去,教人怀些揣测。张鹤邻忍不住道:“主君,莫非是……”
裴昭摇了摇头,轻缓而不容置疑。
张鹤邻省得,当即咽下所有话不提,行礼退下……
禅房偏僻,烛台点上,终于现出 了一点光火,在这暗寂的夜色中,摇曳不定。
裴昭取了巾帕来,将人带到帷前,低声说:“且擦擦水。”
他自去关上大敞的窗户,而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动静,裴昭回眸,修眉轻扬:“还愣着做什么?”
宁离咬唇:“方才是张管家么?是不是已经有人追来了,行之,我添了乱是不是?”
裴昭摇头:“不要乱想,快去把头发擦了。”
方才是在暗中,并未曾看清,此刻明烛高烧,终于瞧见,宁离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恰逢冬夜,窗外风寒水冷,这中间有多难受,便是裴昭不曾经历,也能想着的。
何况方才宁离骤然翻身过来,紧紧的将他压着,带得裴昭的衣衫上,也被浸湿了些许。
“快些。”裴昭一顿,望着他犹豫的面庞,淡淡揶揄道,“……你也要像芝麻糊那样顽皮么?”
“行之!”
这般寻常的语气,终于教宁离回过神来,嗔了一声。他接过裴昭递来的巾帕,回身坐到了帷幕内。
身上衣衫还在不住的滴水,方才粗粗拧了下,半点也拧不干。这会子贴在肌肤上,教人说不得就要打寒战。
宁离三下两下,悉数都除了下来,他将湿衣踢到了木榻前,却有些犯了难。忍不住悄悄朝外望了眼,见裴昭背身立着,修长而挺拔,正候在桌边。
当下宁离又退回去,捡起一旁暖烘烘的被子将自己围着,再度探头,小声唤道:“……行之。”
裴昭闻声,转了过来,并未听到脚步声,却是先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手边:“怎的了?”
宁离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要打结。
裴昭见了一顿,低声说道:“姜汤已经在煮了,一会就送来。”
宁离胡乱的“唔”了一声,心里哪里有那姜汤的地方。他将手中青瓷杯握着,眼神也低下去。
“……我没有衣裳可以换。”。
他来时未曾想过这一遭,被裴昭吩咐了,晕头转脑的当真照办,此刻才面临了这尴尬局面。
床帷里跪着,不肯出去。
总不能……他总不能一直拥着这被子罢。
宁离莫名的难为情,听到一片静静,没有应答,忍不住抬头,求助似的将裴昭望着。
烛火幽暗,映出帘幕间朦胧人影。
半是月色,半是新雪般的白。
他此刻将将浸了水,眸光清透,人也剔透,彷佛是幽夜话本里,荒僻兰若中窜出来的精怪野魅一般。
还满是信任依赖的将人唤。
行之。
裴昭教他一看,恍惚间一怔,原本已经想好了的话语,此刻含|在喉间,彷佛似忘了般。
他一时间未曾做声,翕忽间这一方狭窄的榻前,只有长久的寂静。
宁离些微困惑,却见裴昭并不看他,半垂下头去。
响起的声音也甚低。
“这里有些我的旧衣裳……”裴昭轻声说,“只是你穿着,怕是不大合身。”
宁离哪里管得合不合身:“你借借我罢……”。
裴昭终是无法。
这是他旧日时的居处,箱笼便放在屋中,并不需要出门就可以拿到。
挑开了木箱,取出了一身来,递将了去。
重回桌边,只见得烛火哔啵跳跃着,帘幕也微微晃动着,连带着砖石上的影也是摇摇曳曳,若藻荇水波。
忽然间听得落地的动静,又有人低低的唤了声。
裴昭回眸,刹那间一怔。
半旧衣衫潦草的裹着,因着没有鞋袜,只能赤足立在地上。
宁离挽了挽袖子:“有一些长。”
第33章 核桃酥饼 裴昭面上笼罩着寒霜
33.
青罗纱帐半遮半掩,骤然透出一映雪光。
宁离素来穿着的都是些鲜艳的颜色,深红浅绛,昳丽明艳。此刻骤然换了身素净的绫袍,却是极清极淡,天然不掩,别有一番去尽雕饰的意味。
裹身的僧衣……当真是太过宽大了些。
窗外风声不停,吹过了低矮的树梢,卷过了廊前的院落,听得枝条乱攒噼剥作响。
那声音响得急了,也响得乱了,彷佛扑刮在了窗上,萧萧飒飒。
裴昭目光垂落,轻声说:“地上凉,到床上去,别这样踩着。”
宁离眨了眨眼:“行之,我不觉得凉呀。”
裴昭低声道:“听话。”。
彷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宁离退了步,还是坐回了床上去。
这一方床榻勉强算得宽敞,纱幔拉起后,露出其上光景。因为宁离方才在换衣裳,此刻床上俱是淩乱着的,而他并未察觉,眼眸清亮,只是将裴昭望着,似乎正专心的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窗外风声渐渐悄寂,裴昭无声将他望着,不知多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如是我闻……
那一瞬时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异常,裴昭侧着眼眸,彷佛并不愿看他。
宁离心中些些茫然了一阵,有些无措的捏着指下的衣袖,无意识间摩挲着。
是他闯祸了么?行之忽然连话也不与他说了,还不住的叹气。
忽然间,门被敲了敲。
“……主君?”
是张鹤邻进来,奉上了姜汤,还有一小碟核桃酥饼。
“饿了么?”
“有一些。”
裴昭轻声说:“把姜汤喝了,先填一填肚子罢。”
那姜汤是仔细炒了姜片的,滋味辛辣,甫一入口,便直冲天灵盖。宁离这一碗下肚,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腹中都一片火|辣,这劲道,便是上些烈酒比也不遑多让。
窗纸上映出了等候的人影。
裴昭目光掠过,见宁离已经喝完,当下道:“宁宁,你先歇着,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唔。”
“如何?”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裴昭出了屋子。他一走,屋里只剩下宁离一人。
这是个溜之大吉的好机会,宁离想,如果他任性些,就应该趁着这会子独处的功夫,悄悄翻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可是……
不觉浮现的,却是裴昭眉间温和的弧度。
宁离原本以为自己会很警惕的,毕竟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然而不知是否是被衾太暖,又或是身体太疲,浸润在那清苦的药香中,竟然缓缓地入眠了……
萧九龄沿着御河,一路追至了建康宫的东北角,见得院墙前那一方悬着的牌匾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杳杳晚林中,苍苍石径后,见得的只有寥寥几盏灯火,在这恢弘壮阔的宫室之间,说不得就有几分清冷萧索。
他如何不知,这是何处?
瞧着萧条落索,实则暗中俱是有监门卫守着。
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平行着一只宫灯。张鹤邻来得极快,不多时就走到了他跟前。
萧九龄肃声问道:“陛下如何?”
张鹤邻答道:“主君无恙。”
那话语中言辞有些微异样之处,教萧九龄微微皱眉,他沉声道:“宫中出了刺客,须得禀告陛下。”这本是大事,可张鹤邻彷佛并不慌忙一般,萧九龄见状不解,仍道:“……张公公,劳烦通传。”
张鹤邻点头:“萧统领,随我来罢。”。
阁内冷清,比不得在太极宫时。
见得裴昭神色如常,萧九龄终于松了口气,他心中最怕的也是这一桩,只怕那刺客潜到了裴昭身边,使得裴昭有损。
他立刻禀告了,上首却是一阵寂静,好一会儿了,听着问道:“你在崇文阁将他见到的?”
“不错。”萧九龄答道,“……恰逢今夜属下在崇文阁内查询武学经籍,那刺客一进来,便已经被发觉。不知那刺客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以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那刺客在前两层一路查找了番,直到要上第三层时,发现了属下。”
崇文馆内,最重要的典籍也在第三层,他必不可能让那刺客潜入。
萧九龄道:“只怕是他打听得不够仔细,查找剑谱武经,也没有找对地儿。”
崇文阁为皇家书阁,但还有一处,颇为特殊。宫中所珍藏的武学典籍,很有一部分便是藏在崇文阁三层之中,只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罢了。
常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学士们点校对书籍之处,但身为奉辰卫统领,萧九龄对此却一清二楚。
奉辰卫中,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偶尔得到皇帝青睐、赐下殊荣,就会允许他们去崇文阁三层观摩一番。
今夜里这刺客,别的不做,当先去了崇文阁,四处翻找……说不得就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点儿消息,于是胆大妄为,利欲熏心潜入宫中。但谁教他运气不好,好巧不巧,撞在了萧九龄手上。
“是么?”
裴昭声音淡淡,那语气,彷佛这事也稀松平常,并未令他几分注意。
萧九龄却不这么认为,见得裴昭不上心,并不在意这刺客,当下道:“那刺客被属下全力打了一掌,想必逃不了多远。只要搜查形迹可疑之人,一定能将他揪出来。”
张鹤邻心中轻轻地叹气,见萧九龄这样一副恨不得刨根究底的模样,心道,只怕……陛下是并不愿意再追查的。
果不其然。
片刻,裴昭淡声说:“此事朕心中已经有数,九龄不必再管了。”。
四周暖意融融,带着些教人安定的清苦气息。
半梦半醒间,渐渐传来了些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身边坐下。那气息平和而教人信赖,宁离下意识的靠过去,对方似乎微微的僵硬了一瞬,片刻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似乎有一只手掌,轻轻碰过了他的面颊。
指尖微凉。
那只手缓缓的落下去,浮空了些许,彷佛是有些迟疑似的,终于碰到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宁离轻轻地“嘶”了一声,不自觉的醒过来了。
眼前影影绰绰,朦胧间有个影子。
“……行之?”
“吵醒你了?”
“没有。”
宁离揉了揉眼睛,小声咕哝,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裴昭还穿着那身素色的单衣,此刻正坐在榻边,目光有些晦涩的将他望着。片刻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你受伤了。”
“没有呀。”宁离答的飞快。
是么?
裴昭目光掠过,忽然间抬手,就要去触碰宁离肩膀。
他此刻居高临下,宁离却是躺着的,使不出劲,被他一下子按在了肩膀上,顿时间,痛意立刻涌上来。
“好罢!”宁离无可奈何说,“我急着走,被萧统领在肩上打了一掌。”
“急着走作甚么?”
宁离眨眼,夜探皇宫这种事……真的很好说出口嘛?
裴昭见他不说话,心中有几分恼意,勉强按捺着道:“给我看看。”
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伤,宁离乖乖的垮下了半边的衣服来,他原本就是潦草的裹着,随意拨弄,立刻露出了大半肩膀。只见得原本雪白细|腻的肌肤上,突兀的多了一道深深掌痕。或许是因为过了些时间,还未曾处理,已经是颜色乌青,有些发肿,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裴昭默不作声,见他懵懂模样,手伸上去,忽然使劲儿。
瞬时间,宁离的眉头就拧起来了。
“行之,不要捏我,痛……”
裴昭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可是听到他可怜巴巴的呼痛声,终于是忍不住。
他声音微微沉着:“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宁离小声说:“也不是胡闹罢,萧统领躲在暗处,我没有发现,才被他打了一掌的。”
这回答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彷佛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本应该全身而退一般,听得裴昭心中,又生出些恼意。
……他以为自己能够发现出什么?
萧九龄方才已经与他说过了,全力下去的一掌,那刺客虽然身法灵敏,但也不可能跑得远。
亏得宁离是误打误撞,闯到了自己这处来。
却还是半点儿不知道错处,试图和他狡辩。
裴昭脸色已经有一些冷着:“夜探皇宫,你连这种事情都敢做……若是他下手再重些,你怕是连‘死’字都不知道是怎么写的!”
宁离被说得有一些失神。
“还不服,我说错了吗?”。
从前以往,裴昭从不曾对宁离说过重话。
唯一厉声疾色一些的,还是那日里在庭院中,宁离撞到了使剑的薛定襄。
此时此刻,那张清峻的面容上,彷佛笼罩着寒霜,一派冷肃,再不复平日里那般静水流深、温和从容的模样。
宁离怔怔的将他望着,四目相对。
连唇都抿了。
行之彷佛很生气的样子。
啊呀……
宁离半撑起了身体,忽然伸手,碰了碰裴昭的眉。
“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行之。”
裴昭原本以为他还要嘴硬下去,没想到这会儿便已经服软,见宁离的眉间彷佛是恳切诚挚的颜色,心道,恐怕宁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又哪里不对,这认错都是来哄慰自己的,必要和他说个清楚……
衣袖被轻轻地拽着。
话语到了嘴边,却已经变了个模样:“你去崇文阁做什么?”
宁离小声说:“我去看一看《春归建初图》。”
便是裴昭妙计百出,也想不到得来的竟是这么个回答,一时间都愣住。
眉梢笼着霜,他的面色仍未平缓下来:“你若想看,我替你借了来就是了……”
“可那一定也不容易的罢?”
第34章 丹参 行之,你轻一些
34.
有什么不容易的?
若果他想,即刻就能够将那一幅《春归建初图》取来,又不是什么要紧极了的物事,便是从此赠与宁离,教小郎君欢心些,也不是不可的。
宫中名画颇多,吴彦之那幅虽然也珍贵,但还不至于缺了。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放在珍爱它的人手中。
“并不难。”他道。
宁离望着他,不说话,也不点头。可是裴昭见得他的眼眸,便已经知晓了他的主意。
怪道是那一会子,小郎君眼眸里闪过些狡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好生胆大,好生妄为,好生恣意……
若是换了个人,他必是霹雳手段送进大狱,教人牢饭吃到个饱。如今却还想着,怎的不直接告诉他,当真是、当真是……裴昭目光幽晦地将人望着,有那么一刹那间,都想要和盘托出,到底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口。
终是低声道:“总比你这胆大包天的四处乱闯好。”
“唔……”。
“过来。”
帘幕外见得背立身影,彷佛是在箱笼中翻找,待得裴昭再转身之时,手上正提着一只小木箱。那木箱颜色沉沉的,边角磨损,应当已经有了些年头。宁离不知道裴昭是要自己到哪里去,将将要下床,又触及了裴昭的眼风,一时间,不免迟疑了起来。
“别出来了,就坐着罢,外面凉。”
“……哦。”宁离乖乖点头。
其实不怎么凉,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饱饱的睡了一觉,此刻全身上下都暖洋洋。
脚步声过,裴昭缓缓过来了,宁离的目光不由得黏在了裴昭提来的那只小木箱上,倒是有些好奇,裴昭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搭扣拨开后,露出其内的物事,裴昭从中取出了一套金针,俱是整整齐齐的在布套里笼着。
裴昭抽出了一支金针来,拈在了手中。
细小的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光芒。
宁离望着那金针越来越近,不免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感觉:“行之,你这是……你该不会是想用金针来扎我罢?”
“别乱动。”裴昭轻轻的斥了一声,虽然未曾正面回答,但什么都已经表露了。
宁离大惊,顿时间,整个人都要朝着帐中一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里。
他方才好好好地坐着,一下子却离了裴昭要三丈远,也不知道是怎么躲到里面去的。
裴昭见他不愿意,心里并不甚意外,眉轻轻蹙着:“你不想施针,那肩上的伤,你想怎么办?”
伤?
宁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侧头时,隐约看见了自己肩头的乌青。他“唔”了一声:“过几天就好了呀,看着乌青罢了……行之,你别这样,不吓人的,我当时急着走,刚好借一下萧统领的力道,没什么的。”
他说完了,却见裴昭的神情仍旧微微沉凝着,彷佛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间有一些苦恼。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呀,为什么行之还是这样很严肃的表情呢?。
裴昭只当他是在扯谎。
先前与他说是没发现萧九龄、以至于吃了这一掌,如今又与他说,是为了借力逃走、故意受了这一掌。两相矛盾了,没有几个字可信。
还是入京那时,薛定襄就已经对他禀告过,宁王家的这位小世子,境界顶多不过“观照”。
差了足足两个境界,萧九龄的全力一击,并不是那般好受的。
他见宁离还有些嘴硬着,只道是少年人不肯认输的脾性,即便难受也不愿意服软。明明都已经对着他认了错,这错也不知道认哪里去了……可那眉眼间又一团乖软,彷佛真是知晓了。
裴昭心中微微一叹,到底是不能再冷着脸色去责他,点一点头:“当真?”
察觉他语气里的松动,宁离答的飞快:“自然当真!”
“那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宁离小声咕哝着,偷着眼看他,见裴昭已经放下了金针,目光也平和柔缓,这才慢吞吞的挪过来。
床沿上搁着一只淡青色瓷瓶,隐隐嗅着些丹参的味道,是配的什么伤药么?
裴昭目光掠过:“你捂着肩膀,怎么上药?”
猜想成了真,宁离把右肩的衣服扒拉了下来,方才也只是虚虚的裹着,这样一下,垮掉了大半。
饶是已经见过,此刻被烛火照着,昏黄帷幔里,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裴昭手指轻轻沾上了伤药,是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要涂在宁离的肩膀上。
刚刚触及,宁离就“嘶”了一声,无他,实在是有些疼。
裴昭目光落下,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这点疼都吃不了,还敢去接萧九龄的掌风……忍着!”
只是,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放轻了力道。
宁离不知晓那究竟是何种伤药,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劣质普通的,手指按下后,他先是觉得一凉,紧接着,随着揉搓,那片肌肤就热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吃这样的苦头,骤然袭来,当真是痛得眉都有些发颤。明明吃了萧九龄一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裴昭拇指轻揉,却彷佛滋味陈杂着,什么难受难过的都出来了。
“……行之,你轻一些。”
“已经很轻了。”裴昭蹙着眉,顺着自己手指,将肩上那道乌青看着,原本的心软又烟消云散下去,语气也变得淡淡,“若是揉不开,有的你好受。”
太重了!太重了!
宁离被他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心道,自己从前在夔州的时候,也没见得有这样吃不得苦头的时候。难道是因为如今到了建邺,日日在暖被窝里缩着,人也变得娇气了么?
落下的力道再轻,对他来说,也可比拟千钧。
宁离不自觉的躲着,身体也开始歪斜。原本就没有东西与他靠着,此刻摇摇的朝着边上栽着,借不着力,彷佛都要软倒进被榻里了。
他这样乱动,裴昭还如何上药?
忍不住低眉:“别动。”
宁离心道,他也不想动,可是按着疼,忍不住就想要躲开呀!
明黑的眼眸里蕴着一点儿水光,隐约间有些委屈的将裴昭望着。他的目光凝若实质,裴昭如何感觉不到?
一时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裴昭轻声道:“坐好。”
但那话却像是落在了空气里。
宁离不仅坐不好,肩上溜溜滑着的,却更加的想要躲了。
纵使裴昭想要好好上药,也奈不得手下的人,像是一尾鱼儿一样滑。
他并未说什么,却是忽然伸手,握住了宁离另一侧肩头,刹那间,宁离身体被他顿住。身周宽阔臂膀仿若扶栏,错眼乍看,倒像是被裴昭抱在了怀中一般。
此刻再逃脱不得。
宁离微微觉得有些古怪,彷佛是哪里不对劲着,却又要说不出来。
他觉得有一些热,忙道:“好罢,你放开,我不乱动了。”
裴昭应了一声,那只手却仍旧将他另一侧肩头握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唔……”
宁离反抗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强烈,眼见着挣脱不得,随即就放弃了挣扎,乖乖的坐好了。
他彷佛见得裴昭眼眸垂落,耳边似乎听到笑了一声。
可再要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得,只有裴昭优美的下颌,彷佛都只是他错觉……
半透明的药膏揉搓开,化作一抹湿|润,浸入肌肤,在肩膀上消失不见。
宁离觉得那钝痛渐渐地好了一些,忍不住偷着眼去看裴昭,努力的抬头,终于见着,两道修眉仍旧蹙着,脸色彷佛也并未和暖几分。饶是如此,那手上的力道,仍旧是轻柔的。
他不免被按得有一些昏昏欲睡,渐渐地要闭上眼睛。
恍惚间,按在肩头的手一轻,彷佛是撤开了,宁离困困倦倦的,也没有睁眼,心安理得的朝着裴昭身上一靠。
那身体彷佛僵了一瞬,旋即又是如常。宁离才不去管,他的瞌睡虫又要上来了。
正此时,忽然间觉得右肩膀处一阵刺痛,教他顿时一个激灵。
刹那间睁眼,却见的裴昭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拈住了一根金针,缓缓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见得他醒来,神色不变,好整以暇:“睡吧。”
宁离:“……”
都这个样子了,他还睡得着么?
他怎么着也没有想到,裴昭竟然是趁着他打瞌睡的功夫,直接先斩后奏,将金针刺了进来。
“你肩膀中的淤血,必须要渡出,否则会对身体造成大碍。”耳边响起声音,微微喑着,徐徐缓缓,“……我施针便是了,你且睡着。”
宁离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会很痛的,可是或许是因为方才揉了药的缘故,竟然也没有那么痛,只能瞪了裴昭一眼,还是随着裴昭去了……
金针刺入,裴昭目光微落,看到了木榻上揉着的那团旧衣。
宁离受的伤,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深,是因为玄丝蚕衣么?
先时他未曾察觉,此刻才意识到些不对劲,宁离披在身上的那身外罩,恐怕并不是那么的普通。应当是受萧九龄那一掌时,替他卸下去了大部分的力道。
他心有猜测,手上仍旧不停,缓声道:“他的掌力至刚至猛,你若是不化开,骨头会受不住。”
待得那淤血被金针渡出了,裴昭手指轻轻按上,侧眸看过去,正见得宁离雪白的面颊。此刻彷佛是有些困了,低低的打了个呵欠,仍旧乖乖的靠在他怀中。
他微微叹了声,这一次,却是渡入了自己的真气。
宁离怔怔将他望着:“行之,原来你也是入微境。”
第35章 云雾茶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35.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若果当真要用词语来形容渡入他体内的真气,这八个字,再贴切不过。
修长的手指抵在他的肩头,分明是十分冰寒的真气,却彷佛被人竭力控制着,化作了流水一般,潺潺的渡入了他的经脉。
可积年的冰雪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化作水,没有办法热起来……
宁离能够十分清晰的感觉到,甫一入脉络,潜入的真气便朝着他的肩头游走而去。
那正是此刻的症结所在,萧九龄掌风扫过留下的劲气,像是一块顽石,死死地盘亘在他的身体里。便如裴昭所言,的确是至刚至猛的掌力,彷佛有些要作怪一般,有些发胀。
却被从中击溃。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有再多爆裂的气息,也在裴昭真气的游走下,化作了齑粉。
似是察觉了他的不专心,裴昭缓声道:“别说话。”却是屏息凝神,神情专注,仍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眼睛清潭也似,清淩淩的慑人。那彷佛正处要紧关头的神情将宁离也感染,当下浅浅应了声,也不敢再出声去打扰了。
可是就这般,肩膀那处的存在感强得要命,并不是他想要忽略,就能够忽略掉的……
宁离不免抬头,望着裴昭清峻的眉眼,那眉峦斜飞着,其实有一股睥睨的傲岸气,只不过他向来神情温和,这才将那点子冷峭给压淡了几分。
烛火朦胧了裴昭的轮廓,若隐若暗的闪烁着。
宁离竟然出了神。
那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见得裴昭两片眼睫轻闪一下,忽然间恍惚回来,自己竟然看了那么长的时间。
裴昭仿若不觉,只是撤下了手,意态闲雅着。见他神情怔怔,还有些茫然着,当下替他拉好了衣裳。温声道:“睡吧,明日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宁离彷佛听见了,又彷佛没听见,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
他有些发愣的将裴昭望着,已然是察觉,自己肩头的那道爆裂的掌力,在这悄无声息间,被化去了大半。裴昭替他抹了药、刺了针,复又用真气替他疗伤……若再不好,就没有什么可能好了。
他讷讷道:“……行之,原来你也修过武道。”可是先前他大抵是没有留意,竟然都没有觉察出来。
裴昭闻言,微微莞尔:“你不也学过么?”。
他这么说,其实是有几分打趣意味的,果然听得宁离轻轻的“啊”了一声,却抿了抿唇。
那神情中似乎是有几分无措,惹得裴昭心中都生出了些笑意,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自己给刺激了宁离,到底是没有开口。
修为不怎么的,没想着,眼力倒还行,竟然道破了他的修为境界。
裴昭其实并不应该出手。
可如今人也留了,伤也治了,该瞒住的一个没瞒住,不该暴|露的倒是悉数暴|露了……
他也没有多说,翻身便想要下床去……
宁离心中。正是有些迷惘、隐约间觉得不对的时候。他渐渐生出个猜测,却不知道是准还不是不准,正这时候,见裴昭衣衫单薄着,走到了桌边,收拾起了木箱。
那归整倒也正常,可再一见,裴昭背身对着他,正朝着屋外,彷佛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不免有些疑惑:“行之,你去哪里?”
裴昭随手收拾了箱笼,并不曾回头,已然答道:“我去隔壁歇息。”
房门正在不远处,走不了几步就能够出去。
宁离见得他素色的单衣,瞬时间大为愧疚,心道原来是自己不请自来了,霸占了裴昭的床。
他从窗外翻进来的时候,裴昭已经褪了外裳,应当是准备入寝了罢?
却被他硬生生的给打扰到了现在。
宁离醒来时已经看过了,这房中的陈设雅致而简朴,流露着生活的气息,且裴昭如此熟稔,应当正是他的居处。如今半夜三更的,他做了这不速之客,还累得原本的主人都要给他挪地儿……纵使他一向大而化之,此刻也觉得窘迫得慌。
他连忙道:“都好晚啦!不要麻烦了,你快上来罢,睡两个人应该可以。”
那话语落下,突然听得“噼啪”一声,原来是桌上的烛火,爆出了灯花。
裴昭心中微微烦乱,拾起银剪将烛芯子剪了,当真想要问宁离,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宁离如此不解,还在他身后,连连的催促着,视线也往着他身上黏。
便是不曾回头,裴昭都能勾勒出来,那一道视线的主人,究竟拥有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
“……行之。”
“不必,我已经吩咐鹤行收拾了。”
“可我没有听见动静。”
“是你睡着时收拾的。”
“当真么?你不要诓我……”
这般喋喋不休,竟是不肯罢休了。
那床上动静窸窣着,就往着他耳朵里钻,彷佛有人要下来。桌上的云雾茶已经冷了,裴昭喝了一盏,实在是无法,终是转头去,果然见宁离已经掀了被子,正要往下探着。
“别下来,你才受了伤。”
“我好得很!”
这般精神着,又这般的坦然,裴昭见得他神情,一时间默然无语。想来宁离心中,自然是不会多想的,多情却被恼的,也只有他一个罢了。
“回去。”他轻轻说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了床边。
那窸窣的声音终于止住了,裴昭伸手,又将人给按下去:“安心睡吧,我给你吹灯。”
他的手有力而不容拒绝,将宁离按到了枕榻之间,见宁离眨了眨眼睛,只露着雪白的面颊,烛火朦胧,柔和的将他望着,心中微微一动,却只是拉上了衾被。
他只想这小郎君快些睡了,不要做些恼人事,可偏偏并不遂他所愿。
方才转身,宁离已经蹭蹭蹭的拱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要去见萧统领么?”
裴昭都不知他是 怎么想到此处的,摇了摇头:“已经见过了。”
话到了此处,他顿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与宁离吩咐,当下道:“你今日先在这处歇下,明日佛会,且跟着归喜大师的马车出去……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宁离先前撞进来时,隐约见得天际高|耸的轮廓,他还道是自己看错,原来当真是一座浮屠?
“这是在佛庙中么?”
这不必隐瞒,明日天光大亮,便什么都晓得了。
裴昭道:“是净居寺,皇家的寺庙,在宫中一角。”
宁离先前的疑惑终于解了些,他就记得自己未曾游出宫墙,原来是宫中的寺庙。可紧接着,又有新的疑惑浮现。他不知道为何裴昭会在这佛庙的禅房中,彷佛还是长居此处似的……可裴昭本是宗室子弟。
但这种事,如果要问,他又怕其中有些隐情,会触碰了裴昭的伤心事。
“净居寺偏僻得很,不会有人搜查来……”
裴昭见他愣愣的坐着,彷佛有些回不过神似的,当下徐声宽慰。
宁离也不知道是怎的,鬼使神差间,顺着衣袖下滑,握住了裴昭的手掌。那传来的温度,像雪水,像冰棱,冷浸浸的冻人,就没有半分的热气与温度。
可此刻,他自己的手,因着一直捂在衾被间,却是十分暖和的。
宁离忽然间生出来了一点恼意,手上用力,拽住了裴昭。裴昭未曾防备之下,竟然被他扯了个趔趄,险些俯倒。他眉微微蹙着,正要说话,却不想方才的动作,将帷帐间的木鈎给扯落,霎时间,轻|软纱幔落了下来,当空盖了他一头。
耳边还有人声,听着似乎有些恼:“就在隔壁么?你在这里歇着,我过去。”
他还没恼呢,宁离又在恼什么?
裴昭轻斥道:“胡闹。”
纱幔落下,帐中昏暗,影影绰绰,教一切都看不真切。唯有呼吸,分外明显,也分外急促。
裴昭乍一抬头,正对上宁离眼眸,向来爱笑的小郎君眸中殊无笑意,连嘴唇也紧紧地抿着,一瞬不瞬的将他盯住。那神情,彷佛是有几分恙怒,一时瞧得裴昭也怔。
七情上面,半点不掩,宁离甚少这般模样,与平日里的生气截然不同,隐约间竟是有些教人不敢招架。
一只手死死地将他攥着,半点也不肯放开。
宁离眼眸亮的出奇:“这样冷,是你胡闹,还是我胡闹?”
裴昭顿时间明白过来,刹那间,心中五味陈杂,着实难辨。欲要挣脱,却被宁离硬生生的抓着,决计不肯松开。
平日里瞧着轻轻巧巧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宁宁!”
微微提高声音,不曾得到半分效果,却教少年人的嘴唇抿得更深。
“你说你好了……可你的病,当真没事了么?!”
幛幔中一时安静着,不曾听闻半句回答,竟然是有些死寂了。
然而宁离问归是问了,也没有想过要半分回答。他蓦地开口,那语速飞快:“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以前我问过张管家,他说我只能问你!”
可裴昭的态度,还需要想么?从不告诉他,也不愿意教他发现,如此一来,可不是个死结?!
死也好,活也罢,宁离道:“我也不问你了,那你好好地躺着,那总行了罢!”
难道这伤号,就只有他一个么?
眼见着裴昭仍旧不语,宁离已经是不管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何况此时这般,心中不安,窗户扑簌簌的响着,可见外面风声之大。
“你难道就这样不顾惜自己吗?”宁离老气横秋道,“行之,你也要听话些。”
第36章 茯神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36.
这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
裴昭生出了一点啼笑皆非,侧眸将宁离望着。眼前小郎君,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口气,故作老成样,甚至连脸都板了起来。
很奇异的,他心中并没有生出怒气。
夜风吹过了窗棂,呜呜呜的响着,却已经被隔绝在外。
帐幔之内,一片昏黄。
他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听话过了?”
他想这话出来,指不定宁离心中一急就要与他掰扯。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有些期待着。
今夜宁离出现在净居寺中,本身就是不听话的一个最大佐证。
谁知道宁离竟然点了点头,颇有自知之明一般:“所以你要去旁边睡,我就不答应了。”
“行之。”他重复着说,“这次我不听你的了。”。
他说他不听他的了。
他的手紧紧的将裴昭攥着,彷佛生怕裴昭逃离,只要裴昭敢动,就逃不过他的手心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是缓缓叹道:“……你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那是!”宁离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是沙州来的土霸王,你难道还想摆脱我?”
攥着他的手,又紧又热,彷佛都有一些发烫。
真是……
裴昭摇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是这等脾气。”
宁离才不管他说了什么,他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
“好吧,那你现在可知道了?”
“我知道了。”裴昭说,“所以,宁小郎君,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我不放。”宁离说,“除非你答应。”
“我应了。”
“我才不……唔。”宁离声音忽然停下,彷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我不出去。”裴昭语气平和,“所以你能放开我的手了罢?”
宁离还有一些疑神疑鬼的,把裴昭给望着。见裴昭唇边带着一点笑意,终于缓缓放开了。但他的姿势仍旧是紧张着,只怕裴昭一有异动,立刻又会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