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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橘饼 剑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缕结佛珠

21.1.

这一处君臣之间的对话,外界自然一无所知,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那二十五人的命运。

建邺城内,牢狱之中,滚滚人头落地。

血水浸湿了杂乱的稻草,干涸结作乌臭的血块,而汤山的别院中,依旧悄然静谧,无息无声。

帘外夜重,冷月如鈎。

狻猊吐雾,梅枝探幽,银骨炭烧彻,教这一室内暖意融融,连案上枝头的白梅,也含苞盛放。

裴昭目光落下,停在了那白梅上,人间冰雪样的颜色,洁净无瑕。不觉间他探出了手,要去触碰颤颤的花蕊,一点娇嫩的黄,十成十的清新可爱。然而将将要触碰着的时候,忽然却以手抵唇。竟是血气刹那间逆涌,禁不住咳了一声。

恰逢此刻人来,见此情状,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

裴昭喉中一片腥涩,只觉着指节间也有些许湿|润,他心中已经有所觉,垂眸看过。

张鹤邻眼尖,见着了指上那一点猩红,瞬时间,心中咯噔一下,手中药碗登时一个摇晃,险些泼洒出来。

……这、这怎么又吐血了!

血腥气味立时散开,伴随着彻骨的冰寒。那一点猩红颜色刺目极了,眨眼间竟结成了冰淩。

人体内的鲜血,本应当温|热,纵使干涸,也不过留下血渍。更何况此时正在暖室之中,炭火旺盛,几乎要将人烧得出汗。

血却凝作了冰。

此情此景,何等诡异。

裴昭面色倒还如常,甚至不见半分痛苦之色,只不过眉微微蹙些罢了。转目见张鹤邻满面担忧,甚至还徐声唤道:“……鹤邻在愣什么?”

张鹤邻如梦初醒,嘴唇发颤,端着药碗的手却稳下来,奉到了裴昭手边。

裴昭并不喜人做侍药之事,惯常都是独自饮了,不用羹匙。然而此刻却迟迟的没有伸手,只由着那药盏上的水雾,袅袅升起,朦胧过视线。

“主君?”

一点灯花噼啪裂了,爆鸣之声骤起,惊了人一跳。那原本明亮的烛火忽然摇曳,时明时暗,照出了一片扭曲暗影。

而案前之人,清峻面容上,早是寻不见一丝血色。

那药还并不曾喝下,但如今已是并不必。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可裴昭这根本算不得症,又如何才能够根除?!

裴昭侧眸示意,张鹤邻纵使心中忧虑不堪,也不得不退了去。他却是侍立在门外,半点也不愿意走开,一双耳朵竖起,只去辨那内室中的动静。

遥遥间,什么也不曾听闻,一片静悄悄的,彷佛已是死寂。

可这时候,内里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张鹤邻既怕那屋内杯摔盏落、一片狼藉,又怕裴昭无声无息,连说话的力气也难寻。

他当真是心中焦虑,脚下竟要踱步,却又只觉是平添焦躁,勉强按捺住了。

若不然,且先将薛定襄唤来。那是武威卫的统领,从前还在幽州时便照料着陛下的,一向忠心耿耿。

可薛定襄如今也只有“入微”中境,早不复从前巅峰之时。

忽然间听见一阵风过,吹得那窗纸呼啦啦的作响。

许是那狂风太烈了些,窗纸竟然破了个大洞,刹那间,熄灭屋中烛火。摇摇曳曳影不定,幽暗重重难辨明昧,张鹤邻蓦地转身,终于是顾不得,便是拼着被责难也要闯入。

将要破门时,终于听得裴昭声音,嘶哑喑喑:“取白唇竹叶青来。”

张鹤邻手一震,虚虚停在门边,竟是凝固在了原处。他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劝,可终究一句也说不得,只剩下一片惊惧的悲冷: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21.2.

风吹着檐下的灯笼左右的晃,小蓟刚取了橘饼过来,被吹得冷飕飕的,忙不叠入了门。

可他到了内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却发现并没有人。

小郎君不在,小郎君养的那只小隼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蓟出门,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宁离是在厢房后面的院子里。

那鬼哭狼嚎的风一阵一阵的,此刻终于停了,阶下庭中,已零落了好一些败叶枯枝,凄凉萧索。

小蓟凑着灯笼看过去,就见得他家小郎君正以一个微微古怪的姿势,立在庭中。此时此刻,小郎君右手伸出,略抬起半寸,彷佛是想要将什么握住似的。

那或许是太过于专注,半点外界的声响都不觉,小蓟就见着,冷风卷起了宁离的袖裳。

飞尘扑面来了,说不得就有些教人瑟瑟。然而宁离的身形,依旧凝定而专注。

这场面不由得感染了小蓟,让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声、将什么惊动了似的,悄悄站在一旁,屏息将宁离望着。

绛纱袍轻|薄柔软,因着风起,飞舞摇曳。

这本是在内室里穿的衣裳,如今宁离连大氅都没有披,就这样站在庭前。

小蓟不由得想,那得多冷啊!

他屏息看了好一会儿时候,见得宁离拧了拧眉又开始吸气,忍不住跟着也悬起了心脏……尽管他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然而许久过去,宁离的手中还是空空荡荡。

不知何时捏住了一片雪粒。

……啊呀,风停了,却下雪了!。

“郎君!”小蓟终于看不下去了,“您在做什么呀,这院子里好冷,快些到屋里去罢。”

宁离的神情很是失望似的,眼眸里流出了一点不解的神色,彷佛被什么困惑住了一般,兀自站着。

“……郎君?”

“我在找我的剑。”

小蓟心想,这哪里来的剑,庭院里除却枯冷的树干,便只有冰冷的石台,哪里有什么剑冒出来?

但既然宁离这样说了,就肯定没有错!

小蓟“啊”了一声:“那您找到了吗?”

“没有。”宁离终于蜷了手指,随意捏住了一枚雪片,“明明我也感觉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在躲我。”

不应该的呀……

这把剑不是最喜欢他了么?当初他学剑的时候,自己一下子就飞出来了,牛皮糖一样,赶都赶不走,怎么现在还把他躲着了!

宁离随手将那枚雪片扬到了空中,下一刻,只听得“叮叮当当”清脆声响。

那雪片竟是击中了檐下垂落的风铃。

而阶下庭中,宁离咬着下唇,彷佛有些垂头丧气模样。

小蓟可见不得他家郎君这样失望的神色,忍不住也在那里冥思苦想,眼见宁离还在院子里站着,没有挪步的意思,忍不住跺了跺脚:“您可快些回来,晚上下雪了,小心着凉。”

宁离呵了一口寒气,本来还并不觉着的,教小蓟这么说,彷佛也感受到一些,半推半就的被请到了屋里。

眼见桌上搁着的蜜果,随手掰了一瓣橘饼,入口化渣,软糯糯,甜津津。

小蓟一回头就见到八瓣对称的橘饼缺了一个角,凑不成先前那般圆润的模样,一时瞪大了眼,忍不住嗔道:“这是取来给您泡水的!您怎么就直接吃了……”

宁离:“……”

宁离又掰了一瓣,递给小蓟:“呶,你也吃。”

小蓟被他强行喂了一瓣橘饼,只见那雕花木盘里的橘饼八瓣只剩的六瓣,左三瓣,右三瓣,各自多了个缺。对称倒是对称了,只是对称得十分顽皮滑稽。

宁离飞速的转移话题:“唔,挺好吃的,是在城里哪家铺子买的?我怎么还错过了……”

小蓟果然被带走了注意力,滔滔不绝的说给他听。

原来是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叫做“合意斋”的铺子,专营糖色蜜饯。

宁离允诺下一次一定带小蓟去,终于糊弄了过去。

木盘里本来用作泡水的橘饼也见了底。

小蓟忽然间想起来,一拍脑袋:“郎君,您要找剑是不是?”

“想是想找的。”宁离答道。

“我知道了,你且等等!稍坐片刻,等我回来!”

小蓟一下子窜起,脚步飞快,倏忽间没有了影。宁离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得就有些疑惑。

……这是要帮他找剑么?可是小蓟一窍不通,在武道上没有半点造诣,还能够做这件事?!

但总归宁离也不着急,便耐心的等着。

只是些微的功夫,就听见两道脚步声,步入的人十分熟悉,小蓟竟是与姚光冶一道返回。

“姚先生?”

姚光冶笑眯眯的:“世子终于对剑感兴趣了么?还好,好好,老奴有先见之明,提前都给您带来了呢!”

宁离听得十分震惊:“给我带来了?”

……可,可是小蓟没见过他的剑,姚光冶也不曾见过啊?还能未卜先知给他带过来?!

姚光冶道:“都放在库房里呢,以备不时之需……世子可要现在去看看?”

“要!”

听他都这么说了,宁离哪里坐得住,简直是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就要跟着姚光冶去看看。

算起来,他有三个多月没有摸过剑了,从前都没有旷过这么久呢!

库房里早已经亮起了灯,此刻四处烛照,如同白昼。隐约照得一片影绰,雕刻摆件,珍奇古玩。

宁离始终觉著有些不对,但还是跟着姚光冶走进去,就见着姚光冶带他来到了一处多宝阁前,朝着那儿一指:“您看,都在这儿呢,世子!”

那多宝阁上,望眼处密密麻麻,宁离都不用拆开看,已经知道了那些木匣里装着的是何物。

四壁八方,皆是剑匣。

宁离:“……”

他若是此刻在喝水,只怕会一口给喷出来,这该不会是把他阿耶的库房都给搬空了吧?!

宁离颤声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可不是呢!”姚光冶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自豪道,“天下的名剑,只怕有一半都在里面了,世子要找的剑长什么样?”

他朝着一边示意,自然有专门养护这些宝剑的侍从上前。

但宁离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得不轻,此刻恍恍惚惚的,满脑子都是“啊?啊!”听到姚光冶说,摆了摆手:“这里怕是寻不见的。”

他正是回神过来,他的剑,怎么可能在这里?

“世子怎么这样笃定?”姚光冶连忙劝道,“那至少看一眼呐!”

多宝阁上,整整齐齐一面剑匣,随手打开一只,便是一泓秋水,雪亮夺目。

剑气无形,满室寒光。

七星,龙渊,承钧……俱是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若是放到外面,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的争抢,此刻却像是街边的白菜冬瓜一般,草草的陈列在架上。

眼见着还要开匣,宁离摇头:“不必了。”

他一锤定音,纵姚光冶还想劝说,也知他心意已定,不免叹道:“那不如先挑一把使着呢?”

“那如何能成!”宁离否决,“那我的剑会生气的哩!”

他的剑。

出鞘后长三尺三,悬玉色穗,穗上缕结了一颗佛珠,珠上隐秘处镂刻有一方小字。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寻的。

第22章 青枣 毒蛇吐信

22.1.

青檀佛珠上的小字,所刻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时,宁离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自从建初寺回来后,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去看他的剑,他的佛珠。然而此刻却彷佛置身在山中雾里,遇到了一片难寻的乱云。

剑也不听话,不知寻了个什么地方去躲着,让他这一会儿也捉不到。

难道是因为自己三个月都没有唤过它了吗?

“世子,这些剑你都不喜欢吗?”姚光冶见他没有动作,还在一旁殷切的劝着。

毕竟……

“您现在试都没有试过呢,又怎么知道这些剑都不好呢?试试罢,说不定就有趁手的呢……“

宁离心道,好与不好,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的剑,那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收起来吧。”宁离说,“他们都并不属于我。”

姚光冶还想劝,被宁离十分坚决的拒绝了。

他心想,毕竟姚先生并没有修过武道,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其实也很正常。

没关系,总是会回来的,宁离心想。闹一时的脾气也就闹了,总不可能真离家出走。他虽然想弄明白,但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不了他就回夔州去,到时候总不能还躲着他吧。

宁离是一个很能自我开解的性格,自建初寺时就想要找剑,找了半天却没有收获,他也并不慌张。

这些剑虽然与他无缘,但是也要好好地保护着。本来他是想要吩咐姚光冶全部收起来,但是一转念,又有了别的想法。

“陵光呢?”他道,“教他过来罢。”

“世子要唤他来做什么?”

“陵光习武。”宁离随口道,“我记得他还没有佩剑的罢,缺了趁手的兵器,那怎么能行。”

陵光原本就在屋外,听完了这般传话,顿时一愣。库房此前他并未来过,此时此刻,明珠高悬,照出那面整齐剑匣,蔚为壮观,教他也怔怔。

剑气纵横,恰若秋水澄泓,清冽逼人。其中有好一些,都是他从前只闻过名的。

“……郎君当真要赐剑与我?”陵光语气颇为艰涩。

宁离点头:“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你去罢……看看到底哪一把,与你有缘。”

陵光轻声说:“若为郎君赐,便已平生了缘。”

至于究竟是哪一把剑……却并不那么重要了。

22.2.

夜深更阑,疏月半挂。

小蓟半夜里困起来,口里干渴,想去倒水喝,转头却见着窗前立了个人影。

他被唬了一跳,险些碰倒了案上的烛台。饶是如此,也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他手指指着,哆哆嗦嗦,险些尖叫出声,直到听见了声音,一颗心脏才安定下来。

“郎君?”小蓟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起来了,怎么站在窗前,好生吓人?”

“吓到你了吗?”

“有、有一点……”小蓟是真的被吓住了,忙忙的点亮了灯,一团火光,终于驱散了黑暗蒙昧。他道:“您口渴了吗?”

……并不是。

宁离是半夜突然惊醒的,并没有什么来由。

宁离说:“我心中有些不安。”

小蓟没有听清,抱着灯过来:“郎君,怎么了,您说什么?”

宁离轻轻的“唔”了一声。

小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奇怪道:“郎君,您在看什么?”

他看见宁离朝外张望着,可随着宁离的目光看去,只有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夜色里只见得一点零零碎碎的光火,星罗般散着,宁静而又平和。

这样的夜晚,屋外飘着雪,屋内烧着炭。偶尔哔啵的火星融化了冷意,和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两样,正适合好梦到天明。

可小郎君怎的会突然惊醒了?

小蓟揉了揉自己困顿惺忪的睡眼,凑到宁离的身边:“郎君,您做噩梦了吗?”

宁离敲他脑袋:“你当我是小孩呢。”

“哦。”小蓟讪讪。

可他的确想不出来缘由,从前也没有过呀。

“……您想家了吗?”

“已经想过啦。”宁离摇了摇头。他的确很思念阿耶,可是让他猝然惊醒的,却不是这一桩。

他低声说:”你感受到了吗?“

小蓟十分困惑的把他望着,等待着他的解答。然而这个时候宁离已经侧过了头,看向了窗外辽阔深重的夜色。

夜幕深浓如蓝,彷佛泼洒染就。

……感受到了什么?!

小蓟并不明白。他只能站在小郎君的身侧,将他家的小郎君给望着,又顺着宁离的目光,努力的朝着外面看。

夜里的风起了又停,只有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在庭院里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月光垂落,让整个庭院都带上了一种霜白的冷色。

那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他听到宁离轻轻的声音:“雪里有杂音。”

杂音?

小蓟更加糊涂了:“哪里有杂音?”他竖着耳朵,也什么都不曾听见。

可是宁离却不回答了。

忽然身后一阵动静,小蓟险些又被唬着了,连忙回头看过去,只见白腿小隼内内室里冲了出来。

小小的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在茫茫的夜色中化作了一点孤影,转瞬便消失不再。

22.3.

一墙相隔的庭院,此时悄然无声。

万籁俱寂的夜,忽然听闻扑啦啦声响,张鹤邻猝然回头:“……谁?!”

本还以为是刺客,没有想着竟然是一道熟悉的影子,黑白相间。

若果说平日张鹤邻还算得有耐心,也愿意逗一逗这小隼,那么此时此刻,他当真是没有半点心情。

又如何有心情?全副心神,都寄托在裴昭身上。

看似疏疏落落的庭院,其实被守得密不透风,大概也是因为这只小隼是裴昭养的,所以才成功的飞了进来,没有半途被暗卫击杀。

小隼并不理会,扑棱着翅膀,一头闯进了屋内。

张鹤邻只皱眉。

内室的案上,此刻正搁着一只淡黄色的竹篓,而小隼不偏不倚,正停在那竹篓之上。张鹤邻见了这般情形,心中也是稍稍被唬着的,心道,哎哟,这是做什么?这竹篓子里的东西万般要紧,你可糊弄不得!

小隼自是不解,仍旧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

本应该是死物一样的竹篓,此刻却不住的震动着,细看来,彷佛在发著颤,也不知道是真的活着,还是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小隼歪着脑袋,好奇的将床榻上打量,素色的幛幔后,是一张并无血色的清峻面容,或许是听得他的动静,此刻微微的抬起眸来。

那样的动作,彷佛都要消耗极大的力气,但也依旧将这不速之客给辨认了出来。

歪头歪脑的家夥,从来都来无影去无踪,惯爱调皮捣蛋些。

“……芝麻糊?”

“啾!”小隼啼鸣了一声,彷佛是回应一样。

张鹤邻过来,促声道:“哎哟喂,你这小祖宗,怎么大晚上的又来了呀?乖乖些,快去睡罢……”

这样哄劝,小隼自然是不理会的。

它本来也不通人言,就在那竹篓的盖子上立着,只有方才裴昭唤它时,才轻轻地啼鸣了一声。

乖乖生生,不吵不闹,彷佛间竟然觉著有些灵性。

“鹤邻,取些青枣来。”那声音微微喑着,吩咐的却是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青枣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小隼呢……

张鹤邻心里本就焦急,简直是火烧眉毛,嘴唇里都要生出了燎泡,再一听,裴昭竟然顾着的是这个,一时间,想要劝说两句,又知道无用,咽了回来。

“主君……”他到底是吩咐了下人,取了青枣过来……

裴昭目光掠过了跟前停着的这只小隼。

他想问,这几天,是否都在外面野惯了,又想问,是不是主人有了些事情,教它这深更半夜的飞过来。

从前再晚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总归夜里会回到隔壁院子里。

今日却闯过来了。

然而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问,克制住胸中逆涌的血腥,经脉间鼓噪的寒流,已经快要耗费尽他的精神。

青枣已经盛在了盘中,还有干净的清 水,然而小隼什么也不肯吃。

它似乎就真的只是在这个夜晚过来而已,只是想要飞到这里看着。

张鹤邻说:“……或许是有些刁食。”

罢了。

裴昭心道。

总归枣子已经取来,若是腹中饥饿,那小隼可以自便。再不济,在自己这边过的不够快活,还可以一振翅膀,飞回隔壁院子里去,从来都并不止拘泥在这一处的。

活泼爱笑的小郎君,也会把它照顾的很好罢,而不是像他……

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一种疲倦升了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最忌心疲。

乍然的神念晃过,一时之间难以支撑,裴昭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两声。

鲜血凝结作了冰淩。

而那搁在案上的竹篓,更加剧烈的晃动了起来!

此刻已经再拖不得,然而那小隼栖息在竹篓的盖子上,却不肯离开。

它彷佛是已经明白那竹篓里究竟放着什么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了压舱的石头,不教张鹤邻靠近。张鹤邻伸手了过去,竟然差点被狠狠地啄了一下。

张鹤邻原本心中就不愿,那竹篓里装着什么,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明白。而裴昭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他更是再清楚不过。

过往十四年,已经是经历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教人万般不忍。

但凡有旁的法子,但凡没落至今天的境地……

张鹤邻终于斥道:“出去。”

小隼不肯让,恰此时,竹篓的深处,陡然传来了“嘶嘶嘶”两声。

那正是蛇类攻击的前信。

第23章 银鲫碧涧羹 以毒攻毒,不啻于饮鸩止渴

23.

那嘶声阴寒,听起来有委实有一些让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竹篓的盖子微微颠簸起来,彷佛有什么存在想要顶开薄薄的竹盖,从中破出。然而这样的行径,小隼绝对不允许,它微微开了翅膀,小爪子竟是狠狠的跺了下去。

瞬时间,那竹篓安静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嘶嘶嘶的声音变得更急促、间歇也更短。

一时间,只听见窸窸窣窣,不断起伏,更有异物拍打之声不断,狠狠地击在竹篓内壁上,彷佛被激怒了一般。

蛇嘶不断,饶是如此,却仍然被关在那竹篓里,不能探出脑袋。

一声一声,沉闷震动着……

这一蛇一隼间,出现了奇怪的僵持,便是张鹤邻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看得发愣。

这歪头歪脑的鸟儿,平日里只知道找果子吃,常常一拍翅膀便飞走了,做出些调皮捣蛋的事。此时此刻,却是出乎意料的坚持。

若不是因为必须要用到那竹篓子里的毒物,小隼这般行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忠心护主了。

倘若还有一丝别的办法、不至于走到这一遭,张鹤邻也要将这竹篓远远地扔出去,最好要用磨尖的石簇,碾死那不安的毒物。

可如今却不得不将竹篓放在桌上。

饮鸩止渴,不啻于与虎谋皮。

然而如今,已经是走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张鹤邻微微红了眼眶,喃喃着说:“……个头不大,气节不小。从前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这么忠心耿耿的家夥。”

但如今,他不得不对不起小隼这一番忠心。

张鹤邻硬下心肠,狠身上前,伸手要拂开那伶俐的小隼。这一下他用足了气力,小隼再如何不愿意,也不过是只小小的鸟儿,竟然被他拂得一个趔趄。

“啾!”

骤然听闻一声愤怒的啼鸣,小隼立时就要飞起来,不管不顾的去啄张鹤邻的手背。

张鹤邻默不作声,已经是将那竹篓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掌镇压着不住颠簸的竹篓盖子。

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声音说:“……芝麻糊,不必了。”

那十分顽固的鸟儿,这一刻彷佛能听懂人言,转过了脑袋,歪头歪脑的将裴昭看。

它拍打了翅膀,飞将过来,竟然是想落在裴昭的手腕上。可裴昭正是虚弱时候,如今又怎么受得住?被小隼落下了,剧烈一颤。

裴昭眼帘翕合,并没有想着将这顽皮的小隼赶走。然而小隼彷佛明白过来一般,轻轻振翅,转头抓上了重重帷幕的金鈎。

它站在了高处,终于不再做些阻挠的事情,与之同时,张鹤邻挑开了那只竹篓的盖子。

只听到嘶嘶嘶的声音,淡色的竹篓里,猛地探出了一条小蛇来。

那小蛇粗细不如拇指,细细的一根,筷子似的伶仃。蛇身通体碧绿,有若青翠绿竹,唯有两只眼睛,是十分骇人的猩红。一眼望过,竟像是两滴鲜血,硬生生点上去的。

碧鳞赤目,上腭一抹白痕,泛着粼粼的光泽。便是请个牙牙学语的小儿来,只怕都明白,这看着外表漂亮的小蛇,实则是根本不能触碰的剧毒之物!

这却是疆外异人豢养出的白唇竹叶青,毒性剧烈,见血封喉,只消一口,便足以送成年健壮男子去见了阎王。

那竹叶青方才与白腿小隼之间一番争斗,此刻霍然出了竹篓,顿时昂起了脑袋,蛇目倒竖,身体微弓。那一派攻击的态势,竟然是凶性发作,想要淩空而起,去咬那金鈎上居高临下的小隼。

时间已经容不得拖延,恰在这一时,忽的一只手探出,迅疾如闪电,猛的按住了探起的蛇头。

白唇竹叶青被抓住要害,顿时间,翠绿蛇身在空中疯狂扭动拍打起来。蛇口大张而狰狞,两粒尖尖的毒牙,清晰可见。

张鹤邻如若未觉,按着那挣扎的蛇头,已经是走到了床榻边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鹤邻伸手挽起了裴昭的袖子,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臂,将手中蛇头按下,贴到了裴昭手腕旁。

那白唇竹叶青先前被他强行攥住,嘶嘶嘶的吐信声音不断,正是攻性大发的时候。此刻骤然触碰到了人体肌肤,不假思索,凶戾毕露,两粒尖牙咬破手腕,狠狠的楔入。

一身剧毒,顿时涌出,源源不断的侵入了血肉。

裴昭手腕处,刹那间已是一片乌黑。他低低的咳了一声,原本平展的眉峰紧蹙成川,终于显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

张鹤邻手里制着那剧毒的白唇竹叶青,眼睛也不曾闲着,正将裴昭紧紧地的望着,一刻也不敢懈怠。他见得裴昭这般神情,不觉心中发痛,可如今关头,更不敢放松,唯有将那毒物的蛇头控得更紧、更牢。

那团乌黑在裴昭的手腕间扭曲挣扎着,彷佛要活过来一般。眼见着就要扩散,却不知是何故,陡然倒转着、凝聚了起来。

随着那乌黑的颜色终于收缩至只有毒牙泄露的两点,原本凶性大发的白唇竹叶青剧烈的颤动了两下,紧接着,张鹤邻之觉得自己手中的挣扎力道一泄。他垂目看去,只见那条白唇竹叶青已经软了身体,软嗒嗒地垂落,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手中一松,白唇竹叶青的尸体要从他手中落下,被他一把扔回了竹篓。明明死掉的是那毒物,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

眼见着裴昭眼帘微微的合著,彷佛将要昏厥过去。张鹤邻心中焦急,连忙道:“……主君,这正是更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可千万歇不得呀。”

话音落下,又发现,哪里需要他再说?

裴昭双目虽然闭上,却并不是因为剧毒而昏迷。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四周隐有无形的气机流动。

张鹤邻不曾修习武道,但此情景从前也见过,心中多少知道些。于是愈发的不敢触碰,只敢守在裴昭身旁。

室内寂静,灯影朦胧,如此沉寂的夜,却教他的满腹心情,愈发的焦急不安。

如今这种时候,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想熬过去,只能依靠裴昭自己。

裴昭盘腿坐在那里,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气息?

张鹤邻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直到看见裴昭头顶微微升腾起了白气,张鹤邻悬着的心脏,才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就是双腿发软,竟是跪倒在了地上。不觉间发现,自己浑身竟然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制住白唇竹叶青时稳准的模样。

只盼陛下修习,一切顺利……

若说先前恨极了那疆外的毒物,半点都不喜欢。此刻又盼着那白唇竹叶青的毒性更凶猛一点,好将从前缠绵的剧毒都压制下来。

忽然听见拍打振翅的声音,那金鈎原本无声无息的小隼竟然俯身冲下。一阵风过,尖尖的爪子叼起了地上已无生机的白唇竹叶青蛇身,想要冲出帘外。

然而这件事情却由不得它做。

张鹤邻心中虽是一惊,却并没有毛毛躁躁的跟出去,只是一心一意的守在裴昭的榻前。

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张鹤邻半点也不敢走开,忽然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唤:“……鹤邻。”

那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可落在张鹤邻的耳朵中,却和天籁无异。

张鹤邻猛的抬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裴昭已经睁开了眼睛,疲乏却温和地将人望着。

他骤然间醒悟过来,知道是过了这一重关卡,喜不自胜,已经是有些泣音:“……主君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张鹤邻连忙上前,要扶裴昭躺下,伸手触碰时,却觉得身下的肌肤冷得像冰,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气。

他的手掌顿时一颤,原本的喜悦也被消灭了大半,更有无穷无虑的忧惧和伤痛升起。

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如今这关头,寻了剧毒的白唇竹叶青来。待得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又还要用上什么样的毒物呢?。

他这样想着,心脏都有些发酸,然而在这好不容易才挨过来的关口,却半点都不敢吐露,还要强制撑起笑颜。

“主君,您终于醒了,腹中可饥了吗?厨房里先前已经备下了粥,是银鲫碧涧羹,从前您也夸过的,这冬日里尝着着正好,要不要喝些?暖一暖身子。”

最后的那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般说完,却没有回应。张鹤邻侧头看去,才发现裴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睡去。

那怕是是疲倦的很了,否则怎么会这般。

每一年寻了毒物来,裴昭都如同大病一场。

张鹤邻心中难受,默默的取了膏药来,要给裴昭敷上。手腕间两处血洞,此时已然干涸。待得伤口处理完毕,他轻手轻脚的给裴昭盖上了被子,终究还是一叹。

烛火微微摇曳着,爆出了灯花,旋即又暗淡下去。

张鹤邻望着裴昭苍白的面色,今日这一番折腾,彷佛又消瘦了一些。

忽然间,竟想起了第一次寻来毒物的时候。

仁寿年间的建邺宫中,暗流激涌,步步惊心。

生母早逝,生父不爱,四周豺狼虎豹环伺,空有个名头,却如同靶子。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太子早逝,不知有多少人想等着他病死。道貌岸然,假意惺惺,实则是想要从他这金尊玉贵的名分上,撕下一块血|肉来。

可陛下,终究是从幽州重回了帝国的中心。

第24章 小青橘 我只是想见见他

24.

年幼的太子,在那万无生机的绝境里,硬生生走了一条血路出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今的裴昭沉稳从容,即便明知他取来的是天下间罕见的剧毒之物,也不曾有一丝慌乱惊忙。

张鹤邻却想起,当年在禅房之中,终于拟定此事的孩子。裴昭身形单薄,在一片惊惶与哭声中,三言两语,安排了主意,不曾有怕,也不曾有惧。他其实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教这些忐忑不安的仆从,都定下心来。

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不知糟糕了多少,群狼环伺,虎豹相侵。

可如今,纵使御座重临,又还能有几时?。

张鹤邻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内室里出来,正见着一位面目刚毅的男子,此刻等候在堂下。

听得脚步声,那人已经转过头来,目光中隐有询问,还有一些稍微的担忧。

张鹤邻目光中略作示意:“薛统领,主君无恙。”

薛定襄“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瞧着倒是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张鹤邻明白得很,此时此刻,薛定襄心中,定是有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走到近处,四周侍从都远去,一时间,廊下空寂。

便见得薛定襄目中,忧色难掩:“只是陛下如此之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张鹤邻苦笑道:“陛下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骑虎难下,积重难返。

当初靠着这法子,从一片死局中搏得一线生机,然而事无两全。

如今再想要反悔,却是绝无可能了……

只是,虽然知是如此,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

张鹤邻叹气道:“当初就不该选这法子。”

薛定襄听见他语气中的悔意,当即开口,语气却是淡淡:“你如今说这些……当初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教陛下摆脱困厄?”

张鹤邻不由得也语塞。

仁寿二年的冬,分外寒冷,大雪如鹅毛,几乎要将万物都掩埋。

那一年,情况危急极了,若是按照宫中尚药局医官的判断,只怕裴昭捱不过那个冬天。

徽猷[yóu]殿中,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抓住根稻草便绝不肯放。

死马当作活马医,侥幸成功了,喜极而泣,却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个刚刚的开始。

如今十五年过去,已经是在那条道上越走越远。只要一想到这一路来,裴昭为此付出的代价,说不得便心中发颤。

张鹤邻目中苦涩,喃喃道:“若是有个仁心仁术、妙手回春的神医,主君也不至于这般。”

薛定襄听罢,只觉得太过于天真,沉声道:“只怕便是孙妙应再世,也只能治人身上病,却解不了人身上毒。”

那话恰若一个沉重的打击。

便是张鹤邻,一时间也默然。

裴昭身上的毒,乃是生来就有的,缭绕于内腑,阴谲森诡,绝难拔除。

便是“药王”再世,只怕都要发几分愁,更何况,孙妙应早因为采药时失足,摔下了万丈悬崖。

若是当真如说的那般轻易,当初也不会束手无策了……

檐下两人,一时寂静。

身后帘幕重重,屏蔽视线,教人不知晓以内的动与静,身前冷月如鈎,银辉遍洒大地,说不出的冰冷凄清。

室内烧着银丝炭,暖意如春,可并没有一人,觉得是暖和着的。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这般,萧瑟肃杀,建邺城地居南方,分明是一等一的钟灵毓秀、山水秀丽之地,然而落在人眼中,也并不比北风卷地的幽州好上多少。

张鹤邻垂头,正瞧见地上直直的一条青蛇尸体。此刻那白唇竹叶青已经死了有些时候,身体也变得僵硬。

他方要吩咐处置了,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事,顿时问道:“……薛统领可曾见到陛下的那只鸟儿?”

薛定襄道:“我见它叼着那蛇出来,便将蛇截下了。那鸟儿自己飞走,也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时张鹤邻并不曾阻拦,便是因为他知道薛定襄在外。有这位薛统领守着,那小隼决计逃不开,自然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只是当时那般想着,如今又有几分犹疑,说不得便是欲言又止。

他还没有开口,薛定襄却已经瞧了出来,直言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并不会伤到那鸟儿。”

如此,张鹤邻才松了一口气。

薛定襄心中微微有些诧,心道什么时候,陛下又看重那只小隼了?张鹤邻此刻的态度,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他这般在意,只有可能是因为那小隼得了裴昭的青睐……但是从前,可并不记得有这一遭啊?

万般念头闪过,这样想着,暗暗记下不提。

薛定襄只道:“原本也不打算拦的,只是它叼着白唇竹叶青。这蛇的尸体,万万不能教外人看见的。”

张鹤邻亦是点头:“薛统领思虑周全。”

至于这地上已经僵硬了的蛇身……

“烧了吧。”。

半碟酥油饼,一碗甜乳酪,几颗小青橘。

半夜里见得小世子未曾入睡,堂内灯盏亮起来,说不得下人们也惊起。

夜宵呈了上来,只是在桌边捧着大快朵颐的人,却不是宁离。他一身轻|薄的衣裳,此刻仍旧在窗前站着。

小蓟张望道:“郎君,你真的不饿么?”

宁离“唔”了一声,摇了摇头,仍旧是将窗外望着,有一些心不在焉。

忽然间一颗剥了的青橘递到了手边,宁离顺手接了塞进口中,差点没有被酸倒了牙齿。顿时间回头,对小蓟怒目而视。

小蓟笑嘻嘻的说:“郎君,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好严肃,现在好多了。”

宁离:“……”

他也有严肃的时候么?

他心想自己哪里严肃了,这不是半夜里起来,有些被惊动,才将外面望着么。

小蓟说:“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想来不管是什么,郎君也不要忧心呀……天塌下来,也还有宁王府在后面顶着呢。”

宁离心道,怎么说到这里来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被那一颗青橘打了岔,也渐渐平缓。

小蓟说:“雪里的杂音是什么?”

宁离说:“是‘入微’。”

……入微?

这个词,如雷贯耳,小蓟还是省得的,顿时吃了一惊:“外面竟有入微境界的修者吗?”

宁离点了点头。

“还就在咱们这周围?”

“应当是。”

小蓟连饼子都顾不得吃了,两下跑过来,凑到宁离身边。顺着宁离的目光望去,除了寥廓的夜色,什么也瞧不见,顿时心中疑惑:“他在哪里?”

“……我也有些奇怪。”

那气息一闪而逝,但骤然的波动已经足够将人惊扰。如若没错,应当是入微境界,可是又与宁离所见过的萧九龄不同。入微境界的修者,虽然说各自间特质的差别还不如无妄,但也已经足以教人分辨。

宁离也很是疑惑,建邺城里,有这么多入微境界的高手吗?

他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几个……

还深更半夜的,特意在这偏僻的山上暴|露,彷佛要震慑什么人似的。

“快去睡罢,郎君。”小蓟嘟囔道,“便是有入微境,也与咱们没什么干系,总归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宁离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入微不入微,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不值得他这大半夜的在窗前站着。

于是点点头,正要听小蓟说的,回床上去的时候,却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白腿小隼飞了回来,那一张鸟面上,左看右看,都写着四个字:怒气冲冲。

这是遇见什么了?

宁离说:“芝麻糊,谁把你惹着了么?”

“啾!”一声啼鸣,十分高昂,彷佛应声说“是”。

宁离便道:“那要我替你找回场子么?”

烛台上绽着一朵魏巍的亮光,此刻就着那豆大的灯火看来,宁离眼神不由得一凝。

小隼的喙子上,彷佛沾了一点儿血。

他忙伸出手去,将小隼摸了摸,发现骨骼并没有什么损伤时,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是很专业,但是粗粗检查来,小隼应当没有受伤。

那这血从哪里来的?

“……你自己出去觅食了?”

“啾!”

“你被外面的风冷着了?”

“啾!!”

小隼生气的啾叽着,似乎随着宁离的问题,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怒意更加高涨了。

宁离摸了摸它的脑袋,内里却很是讪讪,这啾来啾去有什么用,他也不曾学过鸟语啊……

胡乱猜了半天,终于心里一动,问道:“你去见行之了?”

本来是随口说的,已经做好了小隼继续啾啾叽叽的准备,哪里知道,这一次,小隼却不啼唤了,反而是安静下来,不再用翅膀扑闪了。

宁离说:“他喂了你什么吃的,你不乐意么?”

“啾!”

“诶,你这鸟儿!调皮鬼,芝麻糊……你居然要啄我,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宁离当真是拿它没得法,今天夜里,这隼也太聒噪了!便是再怎么论,现下也没有到春日,还是冬天啊……

他看那小隼彷佛有些催促似的,心道,这大晚上的,又想教他跟着到哪里去?

不妥当,不妥当……

宁离说:“别啼唤了,你自己赶紧些去睡觉罢!”。

半刻钟之后。

梅林的尽头,院墙之下,出现了一人一隼的身影。

宁离:“……”

宁离嘀咕道:“这大晚上的,你又催促我翻墙,明天姚先生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怎么念叨我。”

然而说是这样说的,还是一个纵跃,身形舒展,彷佛白鹄飘摇,十分轻盈的越过了高墙。

初初落下,宁离却抬了眼眸,他目光转过四周,微微诧异,扬声道:“家中小隼调皮,对不住,对不住!”

怎么觉得,暗中守卫的人彷佛多了一些似的?

宁离本就是来过好多次的,轻车熟路,沿着梅林中的小径,便朝着主院走去。他却不知道,随着方才那一声落下,自己造访的消息,已经飞快的传入了内院……

“谁来了?”

“宁王府的小世子。”

张鹤邻听得这回覆,当真是惊讶难当。

便是一旁的薛定襄,心中也说不得生出了些许疑惑:“宁王世子?是刚进京的那一位么,夙夜前来,造访陛下……可是有什么异常情况?”

张鹤邻回神,摇了摇头:“那倒是不至于,这位小世子天真浪漫,恐怕真的有要紧事。”

薛定襄一哂:“在当下这关头?”

张鹤邻心中遽然一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竟然也疏忽了。

宁离虽然入了裴昭的眼睛,但从前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突然来袭的。更何况,如今裴昭将将用了那白唇竹叶青,正是紧要关头。从前也曾有过相似的事,有不轨之人趁着这时候潜入府中,想要行刺杀之事。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

宁离还不觉,然而随着他的靠近,这一方外松内紧的别院,已经是变得极为紧张起来。

他才走到了裴昭的院子前,还不曾踏入,已经有两名值守的侍卫上前,将他拦住。

宁离自然可以想法子闯进去,但是他深夜造访,本来就有些冒昧,说不得便在立在原地,很是耐心的等着。

听得脚步声来,见得熟悉面容,顿时眼睛一亮:“张管家!”

张鹤邻“哎呦”了一声:“宁郎君,你这么大一晚上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宁离下意识往他身后望,然而一片夜色,朦胧灯火,什么人影也瞧不见。

他定了定神,问道:“行之呢?”

张鹤邻笑容间有几分歉意:“主君已经歇下了,宁郎君有什么事情,也可先说与奴婢转达。”

宁离讷讷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得说:“我只是想见见他。”

第25章 蜜水 陛下的耳朵红啦

25.

张鹤邻笑意盈盈将宁离给望着,一张脸上和和气气的,却并不说话。

宁离也觉着自己问得好没有道理,眼下都什么时辰了,难道还要裴昭醒着吗?

孤月高悬,已是深夜,若此刻在建邺城中,只怕都不知打更了几回。

若当真要论,连他自己也不该一时冲动过来。只是那时听得芝麻糊反常的“啾啾”声,这才没有忍得住。

而那罪魁祸首拍打着翅膀,此刻已经是连影子都飞得不见,徒留下宁离一人,还立在原处。

对上张鹤邻那笑容,宁离顿时间有些讷讷,又生出些惭愧。但是真见得芝麻糊“哧溜”一下飞进去了,忍不住又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真的不可以吗?

最好还是不要的吧,这大冬天的,冷飕飕,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不好吗?他也不想把裴昭给弄醒呀。

宁离很快就想好了:“张管家,那让我把芝麻糊捉回去罢。”

张鹤邻温言细语道:“您那只小隼,常常也过来玩耍,一并物事都是早备下了的呢。今晚便是歇在这边,也不妨碍什么……宁郎君是信不过奴婢吗?奴婢定然会将芝麻糊照顾得好好的。”

宁离自然是信的,只是……

宁离讪讪道:“那也太打扰了。”

张鹤邻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头却“哎哟”了一声。

世子,宁郎君,小祖宗,您这大半夜过来的,难道还不够打扰么?

不早不晚,还挑了个这么敏|感的时候。亏得都认识是宁离了,若是换个人,指不定直接就被暗卫们给射杀。

他本还道宁离大半夜的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如今看着,是半点儿都不沾。

果真是心性活泼的少年人啊……

“是这只吗?”

忽而间,院中传来一道低沉声音,宁离抬眸望去,正见得张鹤邻身后走来了一位面目端严、神情沉毅的男子。

乍然里见着,宁离微微的愣了一下,目光中生出些迷惑来。

这位是……

宁离不识得这人,但是隐约间能够感知到来人的境界。他心道,先前惊醒时、所感觉到的那一点异样,难道就是这一位在院中修炼、有所突破吗?

妙到巅毫,析理入微。

眼下这位,隐隐然间已经有些返璞归真的态势,偏偏又从中生出些残缺。若要说,便像是一柄锋锐的长剑被外力截断,虽然也修修补补了,终是不得圆满。

怕是武道上经逢了一些岔子……

他在看人之时,薛定襄也在看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

忽然听得一声笑:“正是!”

短暂的停歇被打破,却是张鹤邻含着笑。

此刻薛定襄手中握着的那只鸟儿,漆黑羽毛,雪白肚腹,不是那常常见到的小隼还能是谁?

“对,是它,芝麻糊!”这一被打岔,宁离也分心过去,伸手将鸟儿接了来,“多谢你啦!”

薛定襄颔首:“小郎君不必客气。”。

小隼被他捏着,不得挣扎,当真是蔫头蔫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溜烟飞进去,怎么闯见了这么个煞神。

如今又回到宁离手上,彷佛是见到撑腰的人、底气又回来一般,爪子还没有落下去,翅膀一展,竟然是又要朝着屋子里去。

“……芝麻糊!”宁离顿时唤它。

平日里虽然有时候调皮,但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今夜里这是怎么了?

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

白腿小隼这小小的身躯,如何能逃过横在院门下的这座五指山?

先前来的那人手指轻弹,便是将小隼给拦下来。两道目光投来,隐约有几分不赞同:“小郎君养的这鸟儿,可不怎么乖。”

宁离心中理亏,连忙抱歉两句,所幸对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却是牢牢地将芝麻糊抓着,再不让它逃跑了。

乖些呀……。

霜寒露重,也不便再待下去,宁离当下告辞,就要回去。

张鹤邻连忙叫人拿了一件玄色大氅来,要给宁离披上。

宁离自是不用的,张鹤邻却执意不肯:“那怎么能行呢?”

拦住宁离,不教他进去,是张鹤邻作为护主忠仆的本分。但是取一件大氅来、不教宁离给冻着,也是他身为裴昭身边最得用的内官所应当做的。小郎君穿得单薄,怎么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又点了两个侍从来,要将宁离护送回去。

宁离连连拒绝:“……这不用了罢,太大张旗鼓了。”

张鹤邻态度轻柔却不容拒绝:“都是应当的,天冷路滑,若是就让您这样回去,明日主君知晓,定是会责怪奴婢的。”

宁离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好意,万万受不得,终于小声道:“可我是翻墙过来的……要是从正门里回去,姚先生知道了,明天又会训我。”

张鹤邻听了,一时间哑然。

想来是宁王府的下人,因为在这小郎君面前得脸一些,便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来,竟然还敢训小主君。张鹤邻心中看不上这般做派,但宁王府里,主仆如何相处,他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说、去干涉。

正是有些上下不得的时候,薛定襄忽然开口:“既然如此,世子不妨就在这边歇下,明日再回去,想来那位姚先生,也说不出什么。”

宁离眼睛一亮,旋即迟疑:“这妥当吗?”

张鹤邻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却是如常笑道:“自然是妥的。”

当下张鹤邻亲自带路,将宁离领去了另外一处院子歇下,仔细吩咐侍从、好生照顾了,可转出来之后,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他回到主院,正如意料中所想,薛定襄不曾离去,还在原处等他。

张鹤邻忍不住问道:“……薛统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出声将宁王世子留下?你明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出不起半点儿的岔子。”

“不妨事。”薛定襄神色如常,朝着他一点头,“我既然守在此处,便是有什么,也掀不起个风浪。”

张鹤邻缓过神来,心知也不错,有薛定襄在此坐镇,只要不是来了个大宗师,都可以保裴昭无虞。

只是……

终究是有些怪异与突兀。

“这番将宁世子留下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中的有些疑惑,想要寻他来验证一番。”

“……疑惑?”

张鹤邻再要发问,薛定襄却什么都没有说。

屋中灯渐歇,庭中风渐悄,一时的喧闹后,终于是归于寂静了……

翌日。

“小郎君醒啦,要不要用些蜜水?是在竈上温好的。”

宁离自睡梦里醒来,只见得周围陈设古朴雅致,却有些陌生。他慢慢的想了好一会儿了,才想起来,是了,昨夜他宿在了行之这边的院子。侍从听得动静,含笑问着,他便点了点头:“好,还劳烦你给芝麻糊寻些果子。”

侍从只笑:“知道呢,小郎君放心,张……管家吩咐过,都是备好的。”

宁离梳洗毕了,自屋子里出来,见得檐下庭中,一片霜白。院子里积着雪,有两三侍从正在道上扫着,见着他来,纷纷问好。宁离沿着小径走着,忽然间,听到了纵横破空之声,他心中有些好奇,循着走过去。

这一去了才发觉不好,原来是庭中有人,正在练剑。

旁人练武,若非同门,是不便在一旁观看的,否则会犯了忌讳。宁离连忙要避开,原路折回去,却没想到那人剑花一挽,剑光如练,直直朝着他射来!

宁离好生疑惑,脚步一转,轻巧的避过袭来的剑风。不想那剑风如影随形,竟然又跟了来。他左右几步、连连退着,到了院边的银桂树旁,那人手腕一抖,剑尖刹那间拉成了一条雪亮的直线,当空劈下——

“定襄!”

骤然一声,横绝破空,怒意如浪。

薛定襄剑尖一抖,顿时一偏,那雪亮的剑风顿时劈在了一旁桂树上,只听得噼里奇一阵乱声,那桂树被削去了小半。

剑光破去了,忽然又是破空声:“啾”!

一旁的小隼气急了,顿时拍打翅膀,劈头带脸的想要啄人。但它小小的一只鸟儿,怎么够得上?虽是如此,也半点不肯罢休,十成十护主的架势……

“你在做什么?”那怒声主人冷冷问道。

薛定襄收剑回鞘,回首正要行礼,忽然间见着另一侧张鹤邻拚命的打眼色,顿时间身体便停住。

他此刻姿势微微僵硬,宁离却半分不觉,少年人眼眸一亮,哪里还顾得他,悉数都投注在另一人身上:“……行之!”

台阶上那人,玄色大氅,神清骨俊,不是裴昭又是谁?

宁离飞快的跑到了裴昭身边,连眼眸也弯起,不觉间露出两只笑涡:“你醒啦!”

然而裴昭目光中却像是凝结着冰,嘴唇微微抿着,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忽然间伸手,去捏他的肩膀。

宁离被弄得愣了一下,好不疑惑,迎着裴昭越来越大的手劲儿,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忙忙道:“我没事,行之,我没受伤呢!”

“当真没有?”

“当真!”宁离连忙点头,“我躲得很快呢,没被剑风扫到,你放心。若是受伤了,我一定不会瞒你,倒是你捏的我有点疼。”

裴昭如梦初醒,瞬时放轻了力道,他将手收回了袖中,不敢想像方才自己乍见的心情,那一剑直直冲着宁离而去……此刻垂落的手还有些发颤。

迎着宁离关切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先前那冷意融化开,又是惯常的从容模样,潺潺若春水。

裴昭温声道:“我听鹤邻说,你昨晚宿在这边,所以来看看你。”

“是呀……”

“宁宁,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目光中还带着淡淡的鼓励,隐约的关心。宁离一点儿也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家中出了事,裴昭会说,帮他想办法。

可宁王府一切如常,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呀……

真要说起来,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宁离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也没什么,就是夜里醒了,忽然想见见你。”

他眼眸明亮,清脆如甜菱,末音时想通了一般,又带起笑来。

裴昭微微一愣,像是被烫了一下,心中微乱,顿时不敢再看他,朝另一边侧过了头。这一下子,却恰恰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薛定襄。那边上银桂树被剑风削了,枝叶狼藉了一地。他心中虽然还含着火气,但是被打了个岔,到底是不如方才那般。

但语中仍含斥责:“……你便是在练武,如何要冲着人去?刀剑无眼,若是将人伤到了,你可担当得起?”

薛定襄坦然答道:“若是会将他伤到,才是有愧于我手中的剑。”。

宁离心中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大凡练武的,有哪个没几分痴性?大概这位就是个见猎心喜的。

眼见着裴昭怒意泛起、彷佛有些气着了的样子,只怕和那个练剑的武痴起了冲突,连忙道:“我没事,行之,这位先生大概是想要和我切磋他的剑术罢。”

然而裴昭心中又岂会相信?

目光中暗含着告诫警示,定定的看了薛定襄一眼。

换了个人只怕会战战兢兢、通体生寒,立刻跪下、求饶告罪。薛定襄却不知是怎么着,今日里彷佛吃错了药一般,仍旧揪着宁离:“宁王世子按理应当入奉辰卫侍奉。我既然统领武威卫,与九龄为同僚……替九龄试一试他的功夫,也算不负职责。”

……武威卫。

武威卫???

宁离霍然转头,目瞪口呆的将薛定襄望着。

“你,你是……”

昨夜里来的仓促,并不曾问过这一位的姓名,只知晓他是入微境界。

可方才他都说了些什么?

薛定襄一点头:“不错,薛某功夫粗疏,但有幸得陛下赏识,如今正居于武威卫统领之位。”

宁离:“……”

先前的那点子猜想成真,他顿时脑子都炸了,不敢置信的将薛定襄看着,最后求助般的眼神,悉数投向了身旁:“行之……”

裴昭并未开口。

薛定襄泰然道:“如今看来,世子别的不谈,身法灵动,的确非同寻常啊。“

宁离哪里顾得上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循环着的都是那三个大字:

武!威!卫!

阿耶别他入京的时候,就与他说过,日后入了武威卫,要经受风吹雨打,天不亮的就要去干活儿。

他千躲万躲,如今倒好,竟然闯到本人手里来了!。

宁离这蔫蔫的样子,在场哪个看不出来?

薛定襄将那番话说罢,其实目光也紧紧地将宁离盯着,丝毫也不肯放松。他只等着宁离的应对,哪知道宁离竟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颇为惊愕。

再一看,不远处,侍立在旁的张鹤邻哭笑不得。

他不敢直视君颜,不曾去看裴昭,下一刻,正听着一声叹息:“……宁宁。”

那语气里颇有几分忍俊不禁……

裴昭心思通明,已经是猜到了宁离心中所想。

可眼见着平日活泼泼的小郎君,如今变得个霜打茄子的蔫缩缩模样,倒也是十分有趣。

他甚少见过宁离这样神情,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怎么着,薛统领夸你身法不错,宁宁却不高兴么?要知道这建邺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求他一夸,却不可得呢。”

宁离心道,就和那劳什子萧统领来摸骨一样吗?

“可我不想呀。”

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彷佛已经能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悲惨时光。

眼看着薛定襄就在一旁,宁离悄悄的凑过去,贴着裴昭的耳朵说:“行之,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去武威卫。”

说完了,却见裴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有些出神一样。

“……行之?”

一旁张鹤邻,眼睛跟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简直是稀奇事:

哎哟,陛下的耳朵红啦!

第26章 菰米粥 宁宁,好好说话。

26.1.

风过庭间,檐角掉下簌簌雪粒,擦过了束发的玉冠。

“宁宁,好好说话。”裴昭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宁离疑惑且纳闷儿,他哪里没有好好说了?

这样想着,不解便透过他的眼眸,落到了裴昭目中来。裴昭望着他澄澈眸子,微微一叹,原来不自在的只有他,却是自扰了。

他低声道:“你不必贴着我说话,像先前那样就好。”

“喔!”宁离这才发现,他几乎都贴到裴昭身上去了。

他跺了跺脚,将自己歪斜的身子给掰了回去,难得的端正乖巧模样。

然而尽管开口要求的是裴昭,等到宁离当真站好,失去了身边的温度,他反而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来。

直到此刻,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般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微微吐著,长驱直入,而无遮拦。

自裴昭长成后,气势渐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般。

实在是太……

剩下的那几个字,连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宁宁,以后对旁人不要这样,你会被人说是失礼的。”

宁离本就乖乖的站好了,闻言半垂着头,“哦”了一声。

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教裴昭看了,顿时生出些了后悔,直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惹得人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这样说话,界限全无,太过亲昵。

裴昭将他望着,末尾的几字,辗转反侧,却不得说出。

张鹤行恰恰在这时开口:“主君,早膳已经备好了,不若现在就去用罢。”。

一张雕花桌案,上有各色汤羹菜肴,侍从持匙在侧,首先一人盛了一碗菰米茭白粥。

此外,白瓷小圆碟里,摆着些紫薯山药泥、红糖蜜豆糕,俱是用模具压成了桃花、如意一众常见形状,另有冬菇荠菜、青菜豆腐、笋丝木耳三样包子,几样小菜摆的是桂花甜藕,鸡丝豆苗,玉兰片……

裴昭素来饮食清淡,那些个小菜大多讲究的是食材本味,唯有几样糕点与糖藕口味偏甜,正是特意给宁离备下的。

宁离昨天半夜里起来了一回,被塞了个酸倒牙的小青橘,一瓣也没吃完。今天起来后,也只喝了一点蜜水,现下当真是饿了。

那菰米茭白粥的味道十分清鲜,其中的菰米对于宁离更是新鲜,顿时好奇:“这是什么?”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那蹊跷……

还能为何,教宁离半夜也要翻墙前来?

清脆如甜菱的嗓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那理由为何,早是从小郎君的口里,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带着些轻快的笑意,绽开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慢声道:“所以你就用剑去试他的蹊跷?”

薛定襄说:“当时见宁世子过来,忽然心动,便想要用剑试探一番……”还有一遭,并要说明,“也正是这等危机时分,没有防备,才好看出他的本事来。”

裴昭微微一默。

他此刻心情已然平静,然而当时见得剑光直直朝着宁离刺去时,却是难掩的心惊肉跳。

此刻薛定襄所说,诚然有理有据,那关窍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

“定襄先斩后奏,是料定我不会责罚?”

薛定襄立刻道了声“不敢”。

裴昭微微闭目,并不开口,良久,终于道:“宁宁性子和善,他既然不在意,那就暂且放下,只是下回莫犯。”

薛定襄自然称是。

一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天光云影,在桌前架上徘徊。

裴昭未曾开口,薛定襄自是也未曾请离,彷佛几瞬息后,终于听上首传来问句:“……你且与我说说,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这问题,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处来。

薛定襄面上沉静,不问反答道:“宁王世子此番入京,主君是想要他身手高超,还是他身手平庸?”

话音乍落,两道目光投来,彷佛寒星落地,霜溅冷潭。

薛定襄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话若是旁的人,只怕并不敢问出口,不敢触怒君王、不敢去迎那雷霆怒气,也就是薛定襄罢了。

实在是其中,有一些隐秘而不能为人所道的。

宁王府唯有这么一根独苗,尽管生母不详,却已经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百年之后,这位小世子将继承沙州,几乎是板上钉钉。

而此番宁离入京,便是个与他亲近的极好机会。

若是大雍想要通过宁离去控制沙州,那么宁离越是浅薄软弱、资质平庸,便越是能为朝廷所用。

那理由也简单的很,唯有这小世子本事有限、自身立不起来,才会向朝廷寻求助力。否则,若是宁离性情坚韧、才干内蕴,那他自是独当一面了,与大雍若即若离,如何会放纵朝廷在沙州影响力增长呢?

异姓王族,唯有沙州,宁氏原本就有些特殊……

思绪虽有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

薛定襄原本以为,抛出去的这问题,裴昭还会忖度些时候,却没想到,只是翕忽之间。

“定襄也会与我打这般机锋了吗?”裴昭却无半分遮掩,直直说道,“若他有逸群之才,我亦欣慰。”

“主君心胸宽广,浩然如海,着实令人钦佩。”薛定襄心中微讶,却是面不改色,“若您有意将他倚重,教他震慑西域,往来纵横,那的确是本事越大、越为有利……便如现下的宁王一般。”

裴昭听了这马屁,微微一哂,倒也没问薛定襄,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他也并不期望宁离纵横捭阖,能将西域诸国震服,但至少要能镇住宁王府的那堆骄兵悍将,能够在沙州立足。薛定襄这般猜他,却是猜错了。

“如何?”

“只怕要教陛下失望了。”。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你不是说,他身法算得上不错么?”

薛定襄叹道:“也只限于身法罢了……先前在庭中时,属下已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观照境,如果是与同样处在观照境界的人相比,那宁世子的身法,的确可以赞一声‘不错’。”

可修者五境,观照才只是第二重!

薛定襄是何等人物,武威卫统领,剑术精妙。纵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修为压低了两个境界,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当时剑花一挽,剑风破空,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想看的就是危急之时宁离如何反应。

那小世子的对策算不得完美,但也不算是很差劲,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当时宁离并没有正面相迎,而是四处奔走,步伐之间,隐含法度,应当是一种十分精妙的身法,将所有剑风都避开。

薛定襄道:“若没有看错,他应当用的是宁氏的‘天罗步法’。”

那正是宁氏的家传,从前宁王也用过,以薛定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

但,也仅限于身法了。

“听闻陛下早些时候已经令九龄摸过了他的骨,只是后来,九龄也不愿再提。”

这才是其中最要命的。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的子弟入建邺城,学武的大多都要在他眼前过一番。若是宁离当真天资出众,萧九龄怎么可能会不见猎心喜?

从前但凡奉辰卫里,将要来一个厉害些的,萧九龄都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的唠叨。就如同三年前入京的时宴朝,薛定襄就听过好几耳朵。

可是宁离……

偶然间谈起,萧九龄都不愿再说,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这小世子的资质,可想而知。

如今换薛定襄亲身来看,虽不至于先前他以为的那般差劲,但那小世子,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身法,马马虎虎能看……

裴昭听得他说罢,目光静静,本也有过预想,此刻再听得薛定襄道破,竟然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新换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一口。

真苦。

萧九龄这么说,薛定襄也这么说,他身边的这两位统领俱是入微境界,总不可能一并看走了眼。他是否应该欣慰,薛定襄的看法,总算是比萧九龄要积极一些,至少在薛定襄口中,宁离也不算一无是处。

裴昭一阵静默,终于问道:“那可有法子,提升他的修为?”

这却教薛定襄愣住,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番话从裴昭口中问出来。

陛下这般问他。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难道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明白吗?!

片刻,薛定襄道:“有,若能服‘造化丹’,再请大宗师出手,或许能醍醐灌顶。”

可这两处都是极大的难题。

“造化丹”的丹方早已失传,从前裴昭也求过,杳无踪迹。而至于大宗师,西蕃与佛国的都不用多想,大雍的三位,白帝城的城主、东君,还有蓬壶的岛主,哪个会有这等闲心?

从来也没听过。

“……旁的法子呢?”

“有也是有的,只怕却不可行。”

裴昭按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为何?”

薛定襄心中叹气,只觉得半点也不该说,但是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法子恰如双刃剑,虽然能提升修为,但损伤却很大……”

裴昭目光微怔,已经是有所觉。

“正是陛下如今所用的这一门,‘镜照幽明’。”。

那四字落下,裴昭心中便是有再多的念头,也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连目光都晦然。

几乎未想,便已拒绝:“他不能修。”

镜照幽明一法,繁冗深诡,艰难凶险,九死一生,十不存一。若论隐患,已远远算不得“隐”,逼得裴昭自己,已是吃尽了苦头,如何又忍心教他人也消受?

是以最初时,他就已经下意识的摈弃,根本不曾再考虑。

他道:“若还是只有这法子,那便不用说了。”

薛定襄道:“那便无法了……宁世子毕竟已是年届十七,不是垂髫幼童之时。到他这般年纪,根骨已定。”再想要使力,已经是晚矣!

裴昭无声垂目,心中却明白,薛定襄所说的乃是寻常。

倘若当真能够逆天而行、而不付出什么代价,那九州四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绝顶高手?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