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那般活泼,从不见他为此忧愁半分,素日里说起来,也是半点都不挂心。大概在他心中,自个儿的身法,当真是很好的罢?
26.2.
出游之妙,赏乐之兴,莫过翻墙。
宁离走到梅林边上,熟门熟路,纵身一跃,就要翻过去。这事情虽然没有几次,但已然是做得惯了,颇具风范。
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便是踏雪也无痕,想来谁人都不会惊动。
不错。
那两字还未曾落下,宁离一抬头,顿时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径一处的亭子里,竟然有人在等他。
亭中捡了木柴,篝火噼啪燃烧。
“世子终于想起回来了,还以为您在外面,乐不思蜀了呢!”
宁离:“……”
糟糕,姚先生怎么守在白梅林里堵他!
宁离目光立刻朝着边上看去,小蓟被他看得有一些心虚,忙不叠的低下头,都不敢与他对视。
“别躲了,小蓟。”宁离喊道,“下巴都要埋胸口了!”
姚光冶不轻不重的说:“世子还关心小蓟?不如关心自己。”
宁离小声说:“我去找行之玩了。”
姚光冶道:“……玩什么,翻墙的那种么?”
唉。
宁离就知道,今天迎接他的会有一场硬仗。他昨夜里出门,一|夜未归,本来今早要是悄悄回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老本行翻墙,居然被逮了个正着。他也知道,姚光冶虽然板着脸,是为了他好,但是吧,但是……
“行之也没有介意呀,姚先生,我只是翻得惯了。”
姚光冶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去,见他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宁离甚少穿这等颜色沉暗的衣裳,这一件,说不得便是从裴府那穿来的,也不知昨日出去时,有多么单薄。
一个人在外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
姚光冶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终于说道:“世子先来烤火罢。”
“我不冷呀……”
答是答得快,宁离还是走到亭中,坐到了火堆边。
柴火噼啪作响,一看亭外,还搁着一摞。看来姚先生今天,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抓他回来。
“叛徒”小蓟缩在边上,时不时捡起干柴,添进火堆。
若是能只烤火,不说话,那才是好了……
姚光冶慈爱的将宁离望着:“世子如今和裴郎君交好,觉着他是怎么个脾性?是不是举止温和,进退有度,翩翩有礼,教人赞叹?”
宁离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只觉得每个词都是那样的贴切,还要加上神清骨俊、湛然若神,点头道:“不错,行之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过是他修养使然,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说出。建邺多有高门大户,沉稳些的郎君,哪个不是这样?”姚光烨叹道,“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这般了。”
宁离不觉就蹙眉,反驳道:“……姚先生,行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揣测他。他胸怀宽广,光风霁月,磊落潇洒。我第一次翻墙下去时,他虽然惊到了,但只关心我有没有扭到脚,并不在意你所说的那些旁的虚的。”
姚光冶只摇头:“世子如今与他交好,心里自然觉得他怎么都好……唉,我若是说他一句不是,世子就有十句来堵我。”
宁离心道,姚先生这不也有一堆话来堵着他么?
他却是要好好分辩一番的。
“因为他没有不是的地方。”宁离认真的说,“行之是一等一的君子,并没有哪里 不好的,他当得起这些。”
姚光冶见得他笃定的神情,旦旦的语气,一时间,心中只有苦笑。
小世子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如今年纪尚幼,所以一腔热忱,可是一墙之隔的裴郎君,不可能如他一样天真啊!
此刻为了说服他,竟然还绞尽脑汁起来。
“姚先生,不然你瞅个别的人出来,比如那什么时家老二……我一定不会说他半句的好!”
26.3.
时宴暮此刻,却处在一处别院之中,一张脸上,乌青未消,怒气也是未消。
魏王裴晵说他不便于在京中露面,因此他连城里都去不得,只能暂且住在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来,这山里的别院倒是很宽广,假山泉池,亭台楼阁,都是全的。可占地虽大,却已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说不得已经生出来了荒草。时宴暮住的那一间秋风馆还好,是整饬修理过的。但出了秋风馆,看到的都是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
这叫他也禁不住的想,裴晵莫不是在怠慢他?!
这紧赶慢赶将他从路上寻了回来呢,竟然就把他安顿在这破落的地方。朱墙栏杆不见昔日锦绣,都已经斑驳了,而再一看那地上……甚至还有掉落的粉皮。
时宴暮出身于东海时家,虽然不如兄长,但自幼也是精心养大的,膏梁锦绣,钟鸣鼎食,何曾置身过这等破败之地?!
他满心是气,无处可发,冷冷问道:“……魏王殿下呢?”
侍从赔笑答道:“殿下如今在建邺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一旦有空,立刻就会来见您。”
这等托词,半点也不走心,时宴暮从小到大,听过的没有八句,至少也有半打。
他顿时“哼”了一声,十分不悦。心道,裴晵能忙碌些什么,还拿来糊弄他?如今御座上坐着的那个,可是唤做裴昭呢,又不是裴旻[mín]。
裴晵不过一介闲王,手上连差事都没有,还在崇文馆里读书,又能忙出个什么来?。
时宴暮自然是不信的,反倒是生出被怠慢之感。
如今在这别院中,虽然前呼后拥、仆婢俱全,可哪里比得上在东海家中的时候。
诚然吃穿用度不缺,可难道他还少这些了?
周遭荒芜,彷佛是置身于牢笼。若果说这别院是一口井,那么他就是深陷在井里的蛙。
时宴暮一连问了三日,哪知三日裴晵竟然都有事,无暇分|身赶来。这一下,他是真坐不住了,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性格张扬的,与泥人更相去甚远。
女婢闻言相劝,入耳犹如蚊蝇嗡嗡。
时宴暮不胜其烦道:“……去与你家殿下说,我呆不住了。若他今日不来,那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既然裴晵都怠慢他,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一方死地呢?。
那话自然完完整整的传到了魏王府中。
此时裴晵正在与沈从询议事,纵使是侍卫美化了几分,也听得裴晵的面上微微有了怒色。
……好个时家二郎!
沈从询当即劝道:“殿下息怒,不必为了这等蠢货坏了自己的心情。”
裴晵目光微冷,却有几分不耐:“这蠢货本事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不小。”
沈从询叹道:“那日在建初寺里,他拂袖离去的时候,殿下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若不是时家大郎难以结交,他们也并不用从时家二郎这里下手的,这时家二郎……
那除了让人摇头,还是只有摇头。
沈从询说:“虽然如此,殿下还是不必将他这样晾在一旁,只需要蝇头小利,将他略略笼络住即可。”
裴晵只是摇头,语气里已有不屑:“……这等蠢人。”
“小人浅薄粗疏,但若轻慢待之,往往容易坏事。”沈从询叹道:“委屈殿下了。”。
结交往来,若结交的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裴晵自然会欣然而往;若对方人稍稍愚钝些,却为家中所看重,那裴晵也会将之奉为座上宾;再不济些,若是资质平庸,但或性情可爱可喜,或风仪华妙动人,裴晵也是愿意投下几分青睐的。
但是如时宴暮这般自尊自大、坐井观天的,他只觉得多说一句话,都要令自己厌烦。
可是有的人……却是想要结交也不可得。
想起那教他烦恼的人物,裴晵也要沉吟。他询问道:“打听过了吗?”
沈从询说:“已经查明了,宁世子就住在山郊的一处别院上。建邺城里虽然有宁王府,但一向是空着不用的。”
裴晵微微惊讶:“建邺城里难道还有宁氏的府邸?”
沈从询点了点头:“是元熙年间,当时的陛下赐予入京的上一位宁王世子、也就是宁王。后来宁王回了沙州,那府邸便荒废了下来。只是虽然宁王久不踏足建邺,那府邸也是无人敢占的。“
也是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宁王的宅子呢?
沈从询道:“元熙陛下对宁王十分看重,当年赐给宁王的那所宅子,几乎占了小半个崇仁坊。由此,殿下便知……元熙陛下对宁王,是何等的喜爱了。”
崇仁坊位于皇城之东,正是建春门出去的头一座。裴晵身为小时后幼子、亲王之爵,府邸乃是上皇选定,一切都尽善尽美着。可若论位置,竟然都还有几分不及。
他不曾见过宁王,但也曾听过那位宁王事迹。
裴晵静静坐着,忽然说:“我阿耶与宁王结交在前,还是宁王得阿翁看重在前?”
沈从询顿时不语。
裴晵说:“……沈先生,难道你也不知道?”
沈从询叹道:“宁王大破西域之时,年岁才只有十四呢。当时元熙陛下龙心大悦,遣使节前去,赐雕弓宝剑。后来又亲自令使节引宁王入京,这一份殊荣,向来是独一无二的。”
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哪个又听不出来?
……自是宁王得元熙帝赏识在前。
裴晵微微沉默,指节抵着檀木桌案,竟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终于开口,似问似叹:“也不知阿耶是如何与宁王结交的。”
时间久远,那却是极难得知的。
沈从询叹气道:“……殿下,如今看来,那日在建初寺里,确实是有些思虑不周了。”
他忽然拜倒说:“还请殿下治某之罪。”
旁的也就罢了,可宁离最终拂袖而去,却是因为沈从询想要暗中观察、藏在一旁的暗室里,被误会为了小人。本以为是天衣无缝,没想着当真被宁离看了出来。
他们都以为这小世子是绣花枕头一个,皮面光亮,内里稻草。一个偏僻地方入京的土霸王,礼节也不知几分,略施小惠,稍稍笼络些就能够结交,结果却把人惹恼。
大意了啊!
裴晵忙不叠的要将他扶起来,口里说道:“这如何能怪先生呢?沈先生一心为我,也是我当时疏忽了,太过于相信法华阁的机关,若是小心些便好。”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
回忆起当时宁王世子拂袖离去的模样,恐怕是已经将他们给厌恶了。
沈从询被他拂起,重又坐下,一捋长须,徐徐道:“殿下,如今想来,倒也还有一桩办法。听闻宁王世子如今修为,不过是观照境界,想来是过不了遴选、进入奉辰卫侍奉的。但是以他的身份,陛下定然不可能将他放任在外,指不定便要将他点入崇文馆中。”
“您如今恰在崇文馆就学,待得宁王世子入学后,便与他亲近一番,使用胸中学识,将他点拨了,由不得他不钦佩。”
“同窗之谊,岂是旁的能比?”
……的确是个好主意。
裴晵轻斟了一口雀舌茶,却是叹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我却怕晚了呀。”
如果没记错的话,宁王府的车队是冬至那一天到的驿站,如今也有小半月了,却仍旧未得宫中召见。饶是裴晵揣度人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位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说不亲近,翻手就责罚了时宴暮,可如果说亲近,摺子也没下出一个来,宁王世子还满建邺城的游荡着呢!。
沈从询却是摇头:“殿下此言差矣,若陛下当即赏赐,昭示皇恩浩荡,如今才不好办呢。正是这模模糊糊的态度,殿下才有操作空间。”
裴晵微一沉吟:“……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从询说:“不如备厚礼上门,从前是没有结交的由头,但如今可以说,是建初寺里不慎将宁王世子冒犯了,所以才登门道歉一番。”
裴晵顿时迟疑:“教我亲自前去?”
“先递帖子罢。”沈从询笑着说,“您是上皇亲封的魏王,身份尊贵,若是登门致歉,足可以见心意之诚……只怕宁王世子,也会受宠若惊呢。”
裴晵自是点头。
第27章 秋月白 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1.1.
宁离此刻却是教姚光冶拿来了库藏册子,厚厚的好几本,对着蝇头小字,正在晕头晕脑的看。
他本来也是不曾打理庶务的,对自己有些什么物事,也完全没有个数。
姚光冶听小蓟说他忽然要看册子了,还以为太阳打西边来,喜不自胜的送来了,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找什么。
好不容易翻完了一本,一无所获,宁离已经是两眼发黑,颇有一些想撂下不干。
“世子是想起什么东西了?”
宁离心想,他不过和行之交好一些呢,姚先生都有这么多的话要说。那要是知道了他要找的,岂不是还有一箩筐的劝?
顿时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
姚光冶心想,这瞧着可不是随意看的架势,可小主君都已经这般说了,难道他还要反驳不成?
当下也不再去打扰,退到边上去了……
宁离又拿起了一本册子,手伸上去,老半天了也不曾翻开。
忽然间,他见檐下有一道影子彷佛踱过来。
宁离当即道:“陵光?”
顺手将册子丢下,行云流水,十分顺理成章。
陵光自廊下进来,有些踟蹰着:“……郎君。”
宁离看过去,不觉有一些奇怪,他印象中陵光惯来都是一副沉默稳重的模样,寡言而可靠,也正是因为此,才被阿耶指到了他的身旁。
这一路来陵光随着他进京,他也有些习惯了,但眼下,陵光的神色,却与平日所见的都不同。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犹豫的神色。
这可就稀奇了……
“陵光?”宁离又唤了一声,好生奇怪,“你怎么了?是明天还要告假吗?要是有事,你自己就去罢。”
陵光听了他的话,微微静默了一会儿,两只湛蓝的眼眸像海子一样,十分幽谧。他并不曾垂头,终于开口,声音却很低:“郎君,昨日我去了翠灵寺。”
翠灵寺?
宁离都有些想不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建邺城里城外的庙,委实是太多。他道:“这座庙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陵光点头:“就是腊八那日,逛了建初寺后,您与小峒主去的那座小庙。”
“唔……”
宁离可算是想了起来,巴掌大的一座小兰若,坍的坍、塌的塌,不多久就能走一圈出来,实在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
他也奇怪:“你怎的想起去哪里了?”
陵光微微默了一瞬:“那日我听见庙里的僧人口音耳熟,若果没错,应是铁勒语。”
铁勒语?
宁离点了点头,倒不是很在意:“这样么?大雍和铁勒的关系凑合著还能看罢,又不像西蕃那般,庙里有一两个铁勒来的胡僧,也不是很稀奇。”
这样说着,回想那日在寺中所见,一时恍然。
“难怪那日的知客僧,眼眸是灰色的呢!”
原来是铁勒的胡僧。
“郎君可还记得那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头也还有一位胡僧。”陵光道,“只是他的头上却没有点戒疤。”
“……当真?!”
陵光点头。
这就不对劲了,若真是出家人,头上的戒疤绝对不会少。可若是依照着陵光所言,那胡僧头上什么也没,那岂不是个光剃了头发的假僧人?
一个假和尚,藏在那小庙里做什么?还遮遮掩掩不让旁人去看。
宁离嘀咕道:“该不会是没有身份文牒,悄悄跑来建邺的罢?”
陵光看着他光洁的面庞,小世子的眼眸,无忧无虑,也不知是否要告诉他。方才那些本也不该出口,至于现下,更是不应往下再说。
可若真要悉数遮掩着,又未免心中难安。
片刻的沉默后,陵光终于道:“郎君,铁勒与大雍间的关系,只怕维持不住了。”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即便宁离素来散漫,也听得一愣:“怎么这么说?”
陵光低声道:“郎君或许还未听闻……前些日子入京的铁勒商队,被陛下治了谋反之罪,已经悉数赐死了。”
宁离居在城外,还不曾听到这消息,顿时间吃了一惊。
“之前听说皇帝遇刺了,原来是铁勒人动的手?”
陵光点了点头:“外面已经传开了。”。
铁勒。
竟然是关外的异族,想要置皇帝于死地,宁离本来还猜测,指不定是皇族里争权夺位的风波。
可若当真是铁勒……
“这好生奇怪。”宁离不能够理解,“他们派人来刺杀皇帝做什么,铁勒不是仰仗于大雍么?”
不同于西蕃,铁勒一贯与大雍交好,二者之间,至少从宁离记事开始,就没听说起过什么干戈。
陵光静静地把他望着。
缘由如何,大抵这建邺城里,知晓的也没有几个。
他低声说:“因为铁勒王已经老了。草原上的雄狮已经年迈,他需要尽快定下继承人。他不喜欢的大儿子野心太大,而他宠爱的小儿子,年纪又太过幼小……铁勒王只有这么两个儿子,他害怕等他死了后,小儿子会死在大儿子的手上。”
宁离说:“他想将小儿子扶上王位?”
陵光点头:“以前曾是。”
宁离有些揣测:“但是他大儿子,大概不会愿意的罢?”。
又有哪个,是会愿意的呢?
陵光须臾一叹,听得宁离猜道:“难道他想废长立幼,所以导致了兄弟相残?”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迟早都会传入雍廷。
陵光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郎君说的不错,是以铁勒内部,也有一些动荡。”
宁离想了想:“那他若是表明态度,只要大王子好好对小王子,便让大王子做继承人……也不可以么?”
陵光沉默了小会儿,说道:“大王子野心甚大,为人多疑,易怒好战。若是由他继承王位,只怕会撕毁铁勒与大雍之间的和平。”
更何况……
“铁勒王帐中皆知,大王子并不得铁勒王喜爱。铁勒王一向带在身边的,都是小王子。”
喜恶表露得这样明白,一旦铁勒王身去,小王子不得权势,只怕立刻就会遭殃。
那若是调转过来。
宁离道:“那若是他废了大王子,改立小王子呢?”
陵光仍是摇头:“没有那么容易。铁勒王正妃出身于大部落,本就实力雄厚,况且王妃族中还有一位厉害人物……郎君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解支林。”
宁离原本还想,自己对铁勒并没有什么了解,恐怕并不知晓。可这名字一入耳,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竟然是他?”
“正是,他其实是铁勒王妃的弟弟。”
有解支林作为后盾,难怪大王子并不发愁!
铁勒上下只有这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自然声名赫赫,地位超然。宁离还不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一桩隐秘。
不过大概也算不得隐秘了。
许多武道高手并不会涉及俗世皇权争端,不愿去蹚那浑水,但一旦踏入其中,都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大雍还好些,武道昌盛,足有三位大宗师坐镇。可铁勒不比大雍,不要说无妄境了,连入微境也只有这么一个。
解支林的重要程度,想都不用想。而他作为王妃亲弟、大王子亲舅,偏向于谁,根本不用再说。对于铁勒王,这无疑是十分棘手的情况,他总不可能自毁长城罢?反而是要把解支林给笼络着。
想要废掉大王子,千难万难。而若是放弃小儿子……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
宁离听了,不由得叹道:“这可真是一本难念的经。”
陵光点头:“铁勒王偏宠幼子,但又不能对长子下狠手,如今只能在其中维系平衡。”
可是那平衡,当真能一直维持下去么?
恐怕是难说的。
27.1.2.
那意思纵使没有表达出来,可模模糊糊间,宁离也感觉到了一些。
他对铁勒所知不多,正要再问,忽然听见轻快的脚步声。
“郎君!魏王府派了人来,送了拜帖。”
这一时被打岔,宁离看向小蓟,十分纳闷:“魏王府?”
原是裴晵送来了帖子,为先前那事向他告罪,说什么要上门赔礼。
宁离:“……”
宁离想也不想:“不见不见,通通不见。”他虽然不忙,但也不想和不怀好意的人说话。
“可是姚先生说……”
“你听姚先生的还是听我的?你把我出卖了我还没治你罪呢!”
“哦!”小蓟心虚,顿时讪讪,“当然是听郎君的。”。
姚光冶已然听说,见他拒绝得这样坚决,倒很是稀奇:“世子和魏王之间有了什么过节?人家都已经赔罪,这样拒之门外,倒是有些不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希望宁离在京中多交几个朋友,免得一个人也孤单。
宁离“哼”了一声:“姚先生,你是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他跟时宴暮是一夥的!”
当下就把那天建初寺里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
姚光冶先前没有听他说过,还想着要不结识一番。这下听了,顿时主意倒转,一样的怒气冲冲。
“好哇,他竟然敢这样将世子不放在眼里?!”
“轰出去。”宁离十分干脆,“我不想和他谈。”
“立刻就轰。”姚光冶也气声,“咱们宁王府稀罕他这些破玩意儿吗?沙洲有的是呢。”
侍从接了令,立刻就要前去,将魏王府的人给轰走。
走了一半,忽然又听姚光冶喊道:“等等。”
宁离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停。
姚光冶沉吟道:“世子,我想了想,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真把人赶走,您和魏王的梁子那可就结大了。”
宁离说:“如果我收了他的礼,难道我要和他交好吗?”
姚光冶一愣:“那自然是不必的。”
宁离顿时一拍手:“那不就得了!”
他干嘛要和裴晵交好?真要说,连那日时宴暮送来的赔礼,他都不想收呢。要不是裴昭先前说了,他一准儿也给轰出去。
姚光冶将他望着,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不错不错,还是世子聪慧,是我没有想到。”
宁离:“……?”
宁离十分疑惑地将他望着,姚先生这是想到了什么呢?
姚光冶目光闪动,笑道:“您如今是藩王世子身份,那个魏王裴晵,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您和他之间,当然是越糟糕越好,最好是水火不兼容,这样陛下才放心呢!”
这一番长篇大论,每一个字听上去好像都写满了道理。
宁离也不多说,嗯嗯嗯嗯嗯,跟着姚光冶点头:
“不错不错,姚先生,你说的都对。”。
晚些时候,这消息传了回去,裴晵顿时脸色就沉了。
宁离竟然连请帖都没有收。
裴晵就算地位再为尴尬,但他也是姓裴,乃是天家血脉,皇室子弟。宁离这般行为,不折不扣的落了他的脸。
“他已经这般辱我,我难道还要与他结交?”
“殿下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沈从询劝道,“这消息传出去,有谁会嘲笑于您呢?只会嘲笑那外地来的土霸王,不识礼数,不知好歹。正是如此,才更能拔高您的名声啊!”
裴晵被他劝了一番,神情总算是好了一些,但饶是如此,面上也笼着不褪的霜意。他从前也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像这样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如今做的还是头一回。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如今还没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往哪里搁。
沈从询略作沉吟,终是叹道:“如今看来,只剩下另外一个法子了。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提。”
“……沈先生请说。”
“宁王当年在建邺城中,曾与上皇为友。”沈从询缓缓道,“如今还可请上皇相召,便说感念故人。”
27.2.
山间别馆之中,草木枯黄,残茎败叶,望之萧索。
时宴暮心中带着气,说不得对院内的侍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魏王留下的下人都被他挑剔了个遍,直到晚间有马车声来时,时宴暮才终于放过半分。
年轻的郎君白玉冠,锦绣带,快步走进厅内,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愧意与歉疚。
裴晵拱手道:“二郎,是我来晚了,还请你宽容些个,不要责怪。”
如今终于想得起他来了?
时宴暮“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是不愿意见我呢……怎么,今日终于抽出来时间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怎么客气,若是换做从前,裴晵只怕立时就撂下脸子离去。如今也只是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叹气道:“二郎说笑了,我知你在此处等我,怎么会不愿意来见你呢?只是实在是琐事缠身,分|身乏术。”
时宴暮只作不信,说道:“是么?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知晓殿下究竟在忙些什么?”
裴晵玉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苦意,终于叹气道:“是阿耶……前几天风寒,他身体有些不适。”
“二郎,我身为人子,怎么能不侍奉在阿耶身边呢?若我不在,那岂不是不孝顺了。”。
他口中那位是谁,时宴暮也是明白的。并未曾想到,竟然会牵扯这一尊大佛。
些微一犹豫,旋即又压下去。
自从入京后,时宴暮还不曾听过上皇的消息。
他道:“殿下,难道上皇这几日身体不适吗?”
裴晵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只是略略感染了些风寒,并未对外提起,也请二郎不要对外宣扬。”
“我自然是晓得的,难道殿下还不放心么?”时宴暮这般应承了,不知道动了哪个脑筋,目光闪动,忽然说:“陛下可曾去探望过。”
那话落下,正迎上裴晵眼神。彷佛是有些欲言又止,终不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二郎……唉。”。
虽不曾有具体言辞,可这一番叹息,足以胜过了千言万语。
落进时宴暮眼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上皇如今已经退居大安宫,翠湖泛舟,颐养天年,对外不问朝事。看着是好一个闲情野鹤家翁的样子,可他哪里是那些寻常的老人!那可是曾经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
但凡经历过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的,哪个不知晓,上皇与裴昭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实在是生出了些嫌隙。
若此时还是上皇在位、还不曾退居大安宫,他身体有恙,裴昭身为人子,怎么能不赶到他身边侍奉?
怎可能是像现在这样,按照裴晵所说,连面都没有露。
委实是……
“陛下这般,实在是不妥。”时宴暮眉蹙着,不甚赞同的语气。他却是不动声色,暗自里去看裴晵的反应。
裴晵只是摇头,闭口不愿意言君主之过,可面色里的黯然,却不是假的。
时宴暮心中微动。
他彷佛犹豫了许久,低声说道:“殿下,依你之见,陛下可是心中有怨气?”
他这话说的太过于大胆,也实在是太过于露骨了。
裴晵听了,慌忙的惊了一声:“二郎,你可不能这样说。”
时宴暮顿时点头:“我知道,是我说错了。”
裴晵低眉,彷佛是理解的口气:“陛下这几日也在养病呢,怎么好劳动他去大安宫探望?”
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那是亘古不变的纲常。
时宴暮摇了摇头,宽慰道:“上皇真是一片苦心。为此,连自己病了也不对外透露。”
裴晵听了,只是苦笑,“不谈了,我今日来也要向你赔罪,来……喝酒,二郎,咱们二人不醉不归。”。
酒自然是好酒,上好的秋月白,宫中陈酿。
“这酒少说也有十年。乃是当年我封王的时候,阿耶命人埋下的。”
“竟是如此好酒么?”时宴暮说,“如此,却是我沾了殿下的光了。”
两人在院中畅饮,交杯换盏,更唱叠和,恍惚间竟有些推心置腹的样子。一人弹琴,一人高歌,余音不绝。终于那高歌的唱不下去,端着象牙酒觥,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裴晵在旁,也收起了手,酒酣面热,喊道:“二郎,二郎,你怎么不起来?咱们继续喝呀。”
“……酒,好酒。”
醉倒的人已经不曾起来,只听到裴晵口中,微不可见的喃喃之声。
目光垂落下了一寸,在那有些淩乱的冠带间。
是真醉了。
裴晵无声的笑了下,面上的醉态却渐渐消失,虽然潮|红仍在,但此刻他眼神清明,哪里还有方才醉酒的模样?
他无意间碰过了手下的七弦琴,却是停住,欲要拂袖而起,却像是魇住了一般。
琴中有横纹如蛇腹,上有花鸟亭台楼阁刻纹,正是当年宫中宴后,兄长所赠。
裴晵手指抚过琴弦,十指连弹,一首伤感悲凉的曲子,便从他的手上流泻而出。在这酒酣醉饮的小宴后,交切错杂,是幽怨哀切,是郁郁愁绪。
一曲终了,裴晵默默收手,心绪难以平复。
月白天霜,只剩下一片怆然。
他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只怕会留下了自己的心音,暴|露了自己。可今日与时宴暮这草包对饮,没想着,却被勾动了情肠,悉数发泄了出来。
世人都说,魏王弹了一首好琴,可以引百鸟相迎。
家翁以他为傲,曾将他抱在膝上,拍手称赞。
但无人知,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足足有三年,没有再碰过琴。
缘何绝音?
缘由又如何?
仁寿十四年那一场宫变,他的同胞兄长从此被流放,苦寒千里。他的亲生父亲也被迫退位,泛舟大安宫。
而登上了御座的,是裴昭。
他的这位好哥哥,为了在外人面前表示对他的优待,甚至半点不曾削减他的用度。然而其中的冷暖,只有他自己知。
御座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异母兄长,终归是有很大的区别。
纵使还是锦衣玉食,可哪里又像是从前的时候呢?
这样想着,不免更加伤感。
他是当真想念自己的同胞兄长了。
“阿兄……”
如今只有裴晵一人在京中,他也觉得十分难熬。
透过步步锦字窗格,可以望见庭中的月色,清辉遍洒,玉兔婵娟。
却不知道阿兄如今在岭南那瘴气丛生之地,看到的是不是同样一弯月轮?!。
翌日清晨。
时宴暮终于醒来,因为宿醉,头实在是痛得很。
身上也是酒气,乱糟糟的,十分难闻。
“殿下?殿下……”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倒是有女婢声音传来,娇柔温婉:“时郎君可是醒了?”
时宴暮环顾,秋风馆里还是昨夜一般景象,然而已经没有了旁人。
“魏王殿下呢?”他问道。
女婢恭谨的答道:“殿下还有事,已经先走一步了。时郎君若是有什么要办,可一并都吩咐奴婢。”
时宴暮听了,倒是一笑,只是他的眉宇之间,有几分阴翳之色。
……能有什么事?难道还真要去大安宫里侍疾吗?
时宴暮说:“殿下倒真是孝心可嘉。”
他既然出声赞叹了,女婢自然也只有跟着应的。然而等到那粉色的烟罗裙消失,时宴暮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到半分笑容?
庭中有衰草,枯黄的草茎,大概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干瘪。
时宴暮掐了起来,一把碾碎。黏|腻的草液,沾了满手。
就如同他这身令人嫌厌的酒气。
侍疾?定要去大安 宫?
都是些托词罢了。
前代也听说过逼宫之事,自然也有退位的存在。但是那位太上皇的下场,说不得就有些凄惨。
如今这位陛下,手段不那么残暴。于是上皇虽然退居大安宫,也并未断掉与外界的联系,裴晵都还可以出入呢。
只是……
当真是病了么?。
时宴暮正是心中满怀怨气的时候,对一切都投之以质疑。
昨天夜里,既然裴晵搬出来了这一尊大佛,那时宴暮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怪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要去说自己也不信吗?反而还是要劝慰裴晵几分。
饮酒宴乐,他已经醉了,但隐约也听见,裴晵转身离去。
难道这院子这样的粗陋,裴晵连呆下去也不愿意?
那既然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又还要把他安排到这地方来?!
时宴暮心中有些不快。酒醒之后,一些先前还模糊的想法,如今又一次冒了出来。
如果他有兄长那样的实力,裴晵还会将他安排在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吗?
同样的,也还会将他在这里扔了个三天三夜,置之不管吗?
不,如果他有了兄长那样的修为,恐怕如今已经在奉辰卫里当差了。
哪里像如今?
裴晵这样对他那也就罢了,终是外人。
可时家府上呢?
阿翁令他走,阿姐劝他走,兄长对此不置一词。所有人都在这建邺城里呆着,只有他一个……得孤零零的滚回东海去。
难道他心中就不委屈吗?。
时宴暮招了招手。
侍从便从外边进来:“时郎君,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时宴暮吩咐道:“我要出去走走。”
侍从面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时郎君,殿下吩咐过,您不能在京城中露面。”
“我知道。”时宴暮颇有一些不耐烦,两条眉毛一扬,“又不是去什么热闹地方,你还怕暴|露?”
“时郎君……”侍从还想劝他,“不若这样,您就在院子里逛逛就罢了。”
如果不提这院子,时宴暮大概心情还好,提了,顿时间,他的面色更沉了几分。
“就你这院子破败荒凉,还要小爷再继续逛下去。你直接把你家殿下问好了,看他敢不敢这样对我说?!”
侍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还请他恕罪。
“去,少说废话,给我安排马车。”时宴暮冷冷道,“否则我就这样出去了,谁也不能好过。”
第28章 龙井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28.1.
时宴暮已经这般说了,如何还有人敢不应?
当下管家备好了车架,恭恭敬敬引他过去,背地里却立刻遣人出去,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回魏王府上。
旁的不谈,这位时家二郎,伺候起来,实在是难缠。豪门贵胄子弟所有的顽劣习性,一个也不曾落下……
时宴暮向来随心肆意,又怎么会在乎下人如何想?要不是顾忌着裴晵,他早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如今竟然还要屈居在一架马车内,甚至下车之后,还被侍从恭谨却不容拒绝的递上了一方幂篱。
他心中微微有些恙怒,那都是女郎才会戴的玩意儿。此刻拒绝不得,被迫带上了,当真是恼火至极。
建邺城中去不得,亲朋好友访不得,只能在郊野山间徘徊。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建初寺外。
人群攒动,香火袅袅,建初寺的香客,每一日都不见得会少上一些。
腊八那日,时宴暮已经来过一次,那日却是在法华阁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今日再见,原本就是心绪不佳,自然将建初寺给迁怒了,一脚踢上了石阶,顿时钻心刺骨的疼。
侍从跟随一侧,顿时唬了一跳:“……郎君小心一些,可碰着哪里没?”
碰着了又如何?没碰着又如何?
时宴暮心中嗤道,难道这侍从还能帮他讨债回来么?
他将山门牌匾冷冷的盯了半晌,忽然大步入内,侍从连忙跟上,寻了知客僧,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
“取笔墨来。”
当下有人奉上,时宴暮执笔手中,落得极快,倏忽间便已成书一封。他目光看过了,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来一方小印,正正稳稳的盖上。
“去,送到安庆坊,亲自交到大郎君手上。”
“这……”侍从的面上颇有一些为难,“时郎君,这恐怕有些不妥当。”
时宴暮冷冷将侍从望着,哂笑道:“东海侯府又不是龙潭虎xue,有什么不妥当?这封信送的不是别处,乃是我家中,你难道也要拦着?”
他将那信笺放下,轻飘飘的搁在桌上,竟然也不再去看,已是侧头,欣赏起了窗外的柿子树:“我倒是劝你,快些送去,拿不到手书,就不用回来……你们魏王府若是不肯,说不得我就去寻别人办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牵连出来,定然是无法好过的。
那侍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这封信接过。
时宴暮见他转了出去,心中微嗤,泰然自若。
若早些识时务就好,何必闹到现下难堪?说到底,不也乖乖的去了么。
他端起案上的薄瓷茶盏,慢慢的喝入口中,方才一直未动过,说不得就有些唇干舌燥。然而这茶水甫一入口,就教他皱起了眉头。
“啪”的一声,那茶盏又被他掼在了桌上。
什么劣质的茶沫?
空有龙井之名,全无龙井之味。
好一起子见风使舵的和尚,这一次没有裴晵一道,不仅不曾引他去法华阁,甚至连茶也差了三分!
当真是看菜下碟!。
时宴暮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总算是因为如今还有要事待办,勉强按捺下了。
他坐在禅房中,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自己应当如何说话,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引动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运转,走了一个小周天。
如此一来,待得阿兄见了,也会夸他勤勉不辍罢?
然而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杂念却难以摈除,好不容易勉强静息凝神,终于运转一周了,再一睁眼,却并未见得有人来。
时宴暮不免心浮气躁。
此时侍从入内,奉上一枚信封。时宴暮识得信封上暗纹,正是家中常见的,不免微微激动些,只道:“拿过来。”
然而待得他拆开,将这信读完,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当真做错了吗?
为何要这样对他?
一时之间,时宴暮手指用力,就要将这封信撕碎。然而已经团成了一团,只待下一刻就四分五裂,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终于将那封信折好,哑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侍从见了他面色,已经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又发出了怒火。此时听得他问,战战兢兢:“……您兄长说,见了这信,您就什么都会明白。”
时宴暮几乎要咬破嘴唇,泼天的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怒斥道:“滚!”
侍卫忙不叠的下去了,一瞬便不见得人影,只留下时宴暮一人,空空落落,还在禅房内。
劣质龙井的苦味,彷佛还残存在舌尖。
……他应该明白什么?
好不容易隐身于建邺,兄长竟然还教他回东海去!
甚至连前来见一面也不愿。
禅房清幽,小院静谧,可是时宴暮是再也待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离开。至于建初寺,更是再也不愿意踏足。
他心中乱的很,山间林间,胡乱走着,茫茫然的悲切,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山门。
杳杳听得钟声。
山林掩映里,前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彷佛还有座小庙。
他如今看了寺庙都要恼怒,又哪里还愿意再踏足释家的地盘,自一旁小径折过去,却没想到,耳边捕捉到了一阵破空之声。
劲风不绝,细听来,竟然还有“嗤嗤”声音,连绵不断,彷佛正有人在交手似的。
源头正是那林木后的小庙。
时宴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方向。他运起轻功,翕忽间便跃进了那庙里去,见得两道身影,一者深褐,一者浅灰,正在交手。
此刻切磋已经要结束,那灰衣的僧人败落,已经是运气收势。
时宴暮虽是粗粗的一瞥,但心中已经生出些惊讶,这山野老林中交手的僧人,虽然名声不曾听闻,可那法度气势,却半点不是假的。
他这一番动静,果然已被察觉。那灰衣僧人侧身,合十道:“施主见笑了。”
时宴暮原本还要上前一步的,见得那灰衣僧人眼瞳,脚步却瞬时顿住。
蛮子?!
灰衣僧瞳色有异于大雍,应是番邦外来的人。
……竟然是胡僧!。
时宴暮从来都无意与胡人相交,方才刚刚起的那点子念头,顿时也散去。
纵使这两人|功夫确然不错,又值得他如何?
当下时宴暮一调转步子,就要出去。那胡僧见得他突兀来又突兀去,并不阻拦,被人给忽略了,也面色如常,只到了一边。
小庙不大,四处无人,交谈的声音,也分外明显,越过院墙,穿过古木,传了出去。
只听一人说:“我见方才那施主年纪虽不大,但也是有些本事的,怎么身上却笼着些郁气?”
时宴暮脚步一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院墙。
砖石并不隔绝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鞋履碾过草茎,落下了细微声响。
那两位僧人脚步渐渐远去,口中也并未曾停。
先前那人问过后,又有一道低哑嗓音接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师兄说得是,我只是见他龙困浅滩,有些惋惜罢了。”
“……”
时宴暮面色变换,阴晴不定,彷佛心中交锋拉扯。
那两名胡僧边说边走,已经是要穿过廊檐。这时候却听到一阵风声来袭,灰衣胡僧眉一扬,微微诧异,侧过头去。
只见得方才不请自来的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那年轻人说:“两位大师既然心有所感,何不亲自弥补了这惋惜?”。
灰衣胡僧一惊:“你……这位施主,偷听人说话的事情,可做不得。”
时宴暮顿时笑道:“哪里是我偷听?是两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隔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但时宴暮也是不管,无论如何,他听见了,也回来了。
目光扫过,心中有了番忖度,时宴暮于是拱手:“还请两位助我。”
灰衣胡僧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
这时,先前那一意制止的胡僧终于开口:“帮不得,请回罢。”
这胡僧褐色衣裳,面目深刻,看着倒是要比那灰衣的更冷面一些。
时宴暮不气不闹,紧紧地将褐衣胡僧盯着:“常言道,我佛慈悲,两位既然已经将我遇到,又如何帮不得?”
28.2.
汤山别院。
张鹤邻在亭中伺候着,此时气氛,其乐融融。
泥炉、炭挝[zhuā]、陶釜俱备着,今日要做的,正是围炉煮雪这一雅事。
交床一侧搁着只莲花瓣瓷碟,其中盛着的,正是取红梅花蕊、霜露雪水做成的玉露糕。半乳色的糕点,一个个晶莹剔透着,模样小巧,都十分可爱。
方才遣了人去,将宁离请过来,正是特意要他品鉴一番。结果对玉露糕的点评没听得一言半辞,开门却是一句石破天惊:
“……行之,边关要打仗了么?”
裴昭心中微微讶异,目光仍旧是温和的:“宁宁怎么这样问?”
宁离“唔”了一声:“不是说陛下遇刺了,是铁勒人做的么?”
这话落下来,简直跟个霹雳炸|弹一样,半点儿前奏都没有。
张鹤邻顿时心中“哎哟”一声,方才已经是惊了,万万没想到,这接着的还有更唬人的落下来。
宁王世子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如今是刻意到陛下的面前,来试探一番?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去个眼神,不要再说这些了,却被裴昭扫了一眼。
张鹤邻当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宁宁也知晓了?”
宁离抬眸:“如今不知晓的才是少数罢!”
裴昭莞尔,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桩刺杀,也是不疾不徐的。他与宁离解释着:“铁勒王如今还没有死,底下不会有那个胆子。不过,等到他死了,那就难说了。”
“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吗?”
裴昭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笑意:“正是,宁宁好生聪敏。”
宁离被他这样夸着,无端端生出了些赧意,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此刻却有些难以招架。
为转移注意力,他连忙拈了一只玉露糕,假装此刻正有事情做。
裴昭见着,不觉得局促,反倒是觉得很是可爱。他莞尔道:“可还合口味?”
“合!”宁离忙点头……
梅枝几缕幽香,沁人心脾。与玉露糕一处,相合相宜。
“铁勒王识时务,但他底下人的并不是。”裴昭徐徐说道,“各方势力,各有想法,如今全靠铁勒王压着,等到他死,就压不住了。”
“谁?”宁离道,“大王子么?”
未想他也明白,裴昭目光投来,闻言颔首:“他的长子唤作药罗葛·乌兰撒罗,一向对大雍有些看法,听说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
一旦乌兰撒罗掌握大权,只怕立时就会挑起与大雍的争端。传来消息中那位大王子的态度,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一直都认为,铁勒王对大雍,太过于软弱了。
裴昭早已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
“……璞玉浑金,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而如今,宁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各地世子入京,惯例将在君主身边侍奉三年。
若要依理,建邺城中,谁也越不过他去。
裴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想可不能再惯着宁离自由散漫了,当即道:“明日起,就让他去崇文馆上学罢。”。
张鹤邻隐约间已经窥得些意思,察觉着语气里还有些心怀快慰似的,不由得又肯定一分。
他听着裴昭这般吩咐,却是“哎哟”了一声,面上赔笑:“……主君可是忘了,如今腊月,年关将近,崇文馆也已经散学了。”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一顿。
裴昭只顾着一边,这当真是忘了。
罢了,这事情也不用赶在这一时。
再想了想,宁离那听到读书便天塌了的样子……
裴昭摇头,不觉间却笑了起来:“也不急,先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个年吧。”
第29章 胡麻炊饼 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29.1.
“腊八粥,喝几天?噼噼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过了腊八就是年。”[1]
小儿嬉闹,童谣清脆,笑声回荡在巷子里,便是边上的食肆中也能听见。
那食肆甚是简陋,只支起了几张小桌,大概是地方开的偏僻,如今坐着的食客也只有那么一桌。那仅有的一桌上也凄凉得很,只有两只面碗,盛着些汤汁,薄薄的铺了一层牛肉片。
杨青鲤抱着那面碗,拈起了一筷子,正对天光。只见那牛肉薄的跟纸片似的,近乎于透明。
他道:“我寻了这么久,就只找到了这一家,刀工勉强能过得去。”
宁离不为所动:“别打岔了,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杨青鲤发现自己岔开话题失败,顿时间想要唉声叹气。听着巷子里那童谣还在唱着、嬉闹玩笑着,连忙说:“阿离,你没听见外面小孩唱的童谣么?现在已经要过年了,过年!还有哪个这时候会去学馆上学的。”
宁离看着他:“可是你之前去过呀。你不是还和我说,你一入京,因为功夫不行,直接被陛下送去崇文馆了么?”
杨青鲤:“……”
杨青鲤真是一肚子的泪水,有苦都说不来,万万没想到,当时随口的吹嘘,如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也冬至那日才入京呢,他能去学堂里上几天?怎么就说了一嘴,宁离就给记下来了。
实在是拗不过去,杨青鲤终于只有承认:“好罢,我其实得了旨意后,只去上了三天的学!”
宁离:“……”
宁离喃喃道:“难怪你要去拜文昌帝君,你这只上了三天,都吹出来了三十天的架势。”
杨青鲤心想,读书人的事,能叫吹嘘么?他是真的真的、诚心诚意的想要去拜文昌帝君的。此刻将宁离看了眼,顿时恶向胆边生:“那这样,开了年后你给陛下递摺子,反正你不会去奉辰卫,不如陪我一道去崇文馆罢……咱们做一对难兄难弟。”
宁离敬谢不敏:“你饶了我罢!”
杨青鲤堪称愤愤:“那你饶了我了么!”
方才宁离问他的那事情,当真是把他难住了。
“其实后来我也问过,壁画是在建初寺里,那天你见过的。而吴彦之画的那一幅,如今是被藏在了崇文馆里。”杨青鲤道,“……只是崇文馆大得很,我也不知,究竟是藏在馆里的哪个地方。”
宁离“唔”了一声,偏要强人所难:“那你再帮我问问呀。青鲤,不如这样,你和先生们说,你诚心向学,还有些功课没弄清,请先生们再给你讲几天。”
杨青鲤牛肉不挑了,话也不说了。
宁离奇道:“青鲤,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杨青鲤:“……”他看着宁离的目光如同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一样。
杨青鲤:“你不如一刀砍了我!我本就是在学堂里垫底的好罢!”
宁离:“唉。”
杨青鲤顿时气了:“你那是什么眼神,等你去了,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得过!”
宁离一脸郑重:“可我不会给陛下上摺子呀。”
杨青鲤痛不欲生将他看着,一时间都有些后悔,自己上摺子为什么上的那么快,为什么不拖延些时间,实打实的选择去崇文馆了。
他在叙州学过的那么一丁点儿诗书,被崇文馆里这些世家子弟们,碾压得简直是面汤渣渣都剩不下来。
早知道,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去奉辰卫呢!。
两人乱七八糟的斗嘴了半天,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悲伤,各自有各自的叹气。
捧着一碗牛肉面,又咸、又淡、又寡味,想起自己从前在叙州上房揭瓦无法无天的生活,杨青鲤悲伤得都要落下泪来。
总算宁离还有一点良心,没有继续刺激他,好声问道:“那好罢,你确认《春归建初图》是在崇文馆里的罢?”
“学士是这样与我说的。”杨青鲤无精打采。
“行。”宁离终于大发慈悲,“……有你这个消息,那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想办法。”
杨青鲤随口问道:“你想什么办法,你难道认识哪个学士,能打听清楚么?”
宁离舀了一勺热汤,正喝着呢,闻言摇头:“哪儿那么麻烦,我自己去找啊。”
杨青鲤:“???”
他,他没有听错的罢?!
找是能找,但是怎么找,就有的讲究了。
杨青鲤拿着勺子的手顿住,颤巍巍的将宁离望着:“你不会是我想像的那个找法罢?”
宁离:“唔……”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眼神无辜,一人满脸震惊。
杨青鲤惊得手中的勺子都拿不住了,连手指都开始哆嗦,一脸不可置信的将宁离望着。如果没有看错,宁离的意思,大概、可能、或许是……
“你该不会是想夜探建康宫罢?”
29.2.
大安宫地处建邺城东北,距离皇城,还有一些距离。
裴晵乘马车出行,见得两旁檐牙楼阁,鳞次栉比。
这一日,天清气朗,冬日的阳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说不得暖洋洋的,教人懒了全身的骨头。
已经过了腊八,年关将近,听得车帘外人声鼎沸,喧闹熙攘,正是一派盛世繁华景象。然而愈是朝着大安宫靠近,两旁的人声,便愈是稀疏,至于宫门前,更只有一片冷清萧瑟。
早已是通报过了的,当下裴晵下了马车,走向宫内。
大安宫虽比不上建康宫恢弘气派,然而山石景致,却另有一番不同。芙蓉池内,烟波浩渺,水雾弥漫,踏着石桥行在水面之上,彷佛行走在天上云端。
四顾望去,宫殿楼阁,若隐若现,在云雾中如同遥远的仙阙。云水尽头,但见青山迢迢,别添一分旷然。若真是要论,比建康宫都要胜过一筹。
这样一派玉虚神仙似的风光,本应是赏心悦目,教人心旷神怡的。然而裴晵走在那桥上,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
风景虽妙,可哪里比得上太极殿好?
内侍穿深灰色道袍,做道士打扮,引着他一路向内,终于过了芙蓉池上的石桥,原来这汪碧水的中央,还有一座小岛,隐隐然一间水榭似的道观,正架在那小岛之上。
裴晵走到了那道观前,只见得上方朱红牌匾,书着三个大字:“蓬莱间”。
彷佛神仙境地的名字,裴晵却微微摇头。他不曾去过登州的蓬壶,但想来,与此处,纵然神似,内里也不会相同。虽有云雾浩渺、烟波跌宕,终是被锁在一方宫墙之内,又如何算得上是蓬莱仙境?
蓬莱殿前,自然又有内侍将他等着,引着他入内。
“魏王殿下安好。”
当下裴晵朝着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含笑问道:“父皇如今可好?“
那内侍笑着说:“陛下知晓殿下要来,高兴极了呢。”
裴晵点头,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
仁寿十四年之后,上皇搬离了建康宫,居于大安宫内,此后三年,再也没有踏出过大安宫一步。而自从移居大安宫开始,曾经他十分敬爱的父皇,彷佛都变了个模样。
从前上皇不信仙,不信佛,也不信道。然而如今,却是转了性子,一改常态,求仙问道,沉迷于黄老之术,甚至寻了些术士来,要练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裴晵心中是半分不信,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但是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与那小内侍随口叙说着,他本是一副天生风|流含笑的好样貌,丰神俊朗,刻意结交人时,很难有人能将他抵抗。
那小内侍晕晕乎乎的,被他问着什么,就回答什么,没有多久,便都问了出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紫色道袍的内侍出来:“……殿下,请吧,上皇在里面儿等您呢!”
裴昭含笑应了,步入殿中,先时不觉,此刻听见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伴着女子娇笑。
他只候在殿中,如若未闻,安静等着。那紫衣内侍进去了,片刻后,就听到一声苍老大笑,沉重脚步,倏忽间,内殿之中,转出个人影来。
上皇身披赤黄色道袍,大襟未掩,玉冠未束。
人未至,声已闻:“五郎来了么?快些过来……”
他身形高大,体态挺拔,此时走来,颇有一些矫健英爽。然而到得近处时,分明可以瞧见,眼角细纹甚重,面上纵横沟壑,发间更是银丝数缕,已然是有了老迈之态。
裴晵眼见于此,心中微酸,却不敢表露。一时间顾不得,连忙迎上去:“孩儿见过阿耶。”
上皇见着了他来,难掩欣喜,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容上,多了点儿笑容:“五郎怎么想起来看朕了?”
裴晵道:“听闻阿耶感染了风寒。”
上皇应了一声,朝着边上看去,小内侍自然是跪倒。
裴晵连忙说:“是我私底下打听的,阿耶也不要责怪他。”
“五郎,你这个性子呀……“上皇叹了一口气,终是未曾处罚人。
他携着裴晵,在一旁坐下,不甚在意道:“小毛病罢了。”
裴晵朝外示意,小内侍上前,递上了一只食盒。只是那食盒甚小,看着也装不了什么。待得打开了,却见里面,装的是一只 胡麻炊饼,被油纸包好了,现在还热气腾腾。
见得那炊饼,上皇目光中有几分感叹:“难为你还记得。”
裴晵取出那炊饼来,说道:“是李家铺子的,以前您带我去过的那家……阿耶尝尝,味道比从前,可有变化了没?”
“五郎有心了。”
裴晵说起最近京中的趣事,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宁家来的那个土霸王,当下便讲了宁离如何在驿站里起了冲突,如何又把名头传遍了建邺。
上皇听了,却是笑了起来:“他这个性子,倒是有几分像复还!”
第30章 油茶 信誓旦旦
30.
裴晵自然不知“复还”是何人,隐约间有几分猜测,上皇向来宠爱他,见得他不解,捋须笑道:“便是如今的宁王。‘复还’是先帝给他取的字。”
宁复还。
至于对宁王世子的态度,并没有几分在意似的。
裴晵未曾料到上皇是这般的语气,彷佛打就打了,也不如何。他本还以为,上皇听罢会偏向于时家一些呢,一时间心中微微着急,面上却叹道:“……我只是怜惜时家二郎,脸面被他作践到了地上。”
上皇乜他一眼:“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怨天尤人?”。
那语气甚是平淡,彷佛司空见惯。
隐隐然间流露出来的意思,教裴晵都愣住,这怎的听着,和他所想的却不同?!
他微微忖着,面上不显,却是笑了起来:“还有一桩趣事没说呢……阿耶,您猜,这宁王世子去驿站是为了做什么?”
“竟是为了一封家书!”。
裴晵口才原本就伶俐,更何况,一匣金珠,六百里加急只为送家书的事情,他是听得十分仔细的。
此刻说着,活灵活现,将那驿丞对话都复述了来,彷佛那时正在现场。
上皇听了,却是不以为意,竟还笑骂道:“可真是别出心裁。”
语气里并不见得有几分责怪。
裴晵暗中揣度着,点了点头,似在笑,彷佛又苦恼的叹道:“倒也是,不过阿耶不觉着,这太过于兴师动众么?”
上皇斟了杯酒,顿时笑了一声:“区区六百里,这算得什么?
便是裴晵,也不禁语塞,只因着他想起来,如果要论大张旗鼓、劳师动众,那再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跟前这位。
锦作幛,玉为屏,金碧珠翠,雕镂奇丽。
帝国的君王,曾将天下奇珍尽囊入掌心。
竟是他自己忘了……
蓬莱间内,一时间安静的很,上皇目光垂落,见得裴晵嘴唇有些微微抿着,眼睛也只盯着身前。
分明是个翩翩儿郎,却做了一副赌气模样。
这般神情,彷佛心愿未偿、生出了闷气一般,上皇却熟悉的很了,他顿时间笑了:“五郎今日怎么想起和朕说这些,谁招惹你了,教你受委屈了,嗯?“
知子莫若父,上皇眼力老辣,如何看不出来?
“……我。”裴晵顿了一下,本来是想要辩解的,到最后,眉紧紧皱着,脸上也出现恼意,彻底放弃了隐瞒,“阿耶,他就是个无理之人!”
“哦?”上皇饶有趣味,“他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你了么?”
裴晵支支吾吾,若是颠倒黑白、倒打一把,也不是不能。可他特意查找到大安宫里来,又不是为了和宁离结仇的,最终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那不是,其实是我冒犯了他。”
便是上皇,也没想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话来。
他这个幼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里,眼高于顶,何曾会有意识到这般事情?
上皇道:“说罢,怎么冲突了,你把他打了?”
那倒不是。
但可能也好不了半点。
裴晵有些窘迫的样子,彷佛并不愿意开口,最后还是将建初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说到底,也简单得很,谈话时使了人在暗中看呢,没想着被人给发现了,气得那小世子拂袖而去。
上皇只将他看着。
裴晵惴惴:“阿耶,我也没想到……”
上皇哂笑道:“沈从询尽会出些馊主意。你既然想与他相交,难道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么?还要让人在暗地里窥测,五郎啊……你若真是有心,投其所好,邀他相聚,请他在京中看看,不比什么都强?”
裴晵素是个伶俐人物,此时也讷讷道:“那不正是当时昏了头。”
上皇却不曾说话。
裴晵垂着头,闷声道:“何况,我怎么敢去结交他?”
“胡说,你是朕的儿子,大雍的魏王,怎么结交不得?”
上皇这番话说罢,裴晵仍旧垂着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丧气。他目光下移,却见裴晵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已经是揉起了褶皱。上皇眉心一蹙,顿时不怒自威,说道:“抬起头来,垂头丧气,像什么样?”
裴晵终于抬头,一张风|流含笑的俊面上,桃花眼已经红了一圈。
彷佛是已经委屈得极了,若是再说上一句重话,便要落下眼泪来。
他这样子,令上皇顿时心疼极了,从前哪里见裴晵这般委屈模样?说不得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上皇说:“你想做什么,自去做就是了,难道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么?”
裴晵却有几分迟疑道:“我怕皇兄不喜欢。”
那手还拍在他的肩上,力度瞬时间却变了一分,旋即如常,但是裴晵能够感觉得到。他此刻面上已经是红了,看上去像是被欺负极了般,只能回家找父亲诉说。可是他的父亲呢……
上皇浑浊的目中,已经是闪出了几分沉下的锋芒,缓缓道:“三郎给你委屈受了?”
裴晵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曾。”
可要的就是这一分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上皇知晓他,他又如何不知晓上皇的心结呢?
“吃穿用度,一并和以前一样的,皇兄不曾亏待我。”
上皇听他这般说了,眉成川字,里面却已经蕴起了几分怒火。
他如何不知道呢?吃穿用度如常,并没有削减,那么其他的地方呢?若裴晵当真还如从前那般恣意,怎么可能怕裴昭不喜!。
从前建邺城里,裴昭就是个透明人,后来他去了幽州,更是被众人都遗忘了。
谁还记得幽州有一位太子?便是上皇,连他自己都要想不起来。
“那别的呢?”
裴晵不语,面上出现几分恳求,彷佛不想要上皇再说下去:“阿耶,我好得很,您也不用担忧。”
说到了此节,蓬莱间内的宫人与内侍,已经悉数安静下来。
紫金砖上,悄无声息。
上皇目光扫了过去,眉间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讽意。
那是否可以说,他住在这大安宫里,也好得很,一切也无恙?
他轻轻拍了拍裴晵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彷佛又清瘦了一些,叹道:“委屈你了。”
转念一想,已经明白。
上皇侧眸,顿时做道士打扮的紫衣内侍,已经迎了过来。
只听上皇淡淡道:“去,把宁王世子招来。”。
内侍奉了上皇旨意,立刻动身,马不停蹄便出了大安宫。然而建邺城还没有出去,就受了好一番惊吓,险些从马上惊了,摔断了腿。
等到他终于找到地方,千里迢迢扑到别院外时,却听说宁王世子,根本不在其内。
“这位公公,您这是……?”姚光冶迎上去,笑着问道。
那内侍道:“天大的好事儿呢,上皇的旨意,就等着你家世子前去回话了。”
姚光冶顿时愁眉:“哎哟,不巧,我家世子今日早早的就出门啦。”
内侍不想到还有这一遭,立刻催促道:“那如何使得,还不快些派人去找?”
姚光冶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世子出门前,也没有说他如今是去了哪里呀……唉,不瞒您说,他年纪小,又被我家主君宠着,一向贪玩,常常出去疯跑一天都是有的。这倒也是想要去找,但是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常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谁不是赶着上着,将自家的郎君夸几分?
眼前这老管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长吁短叹,竟然就这么会儿,把他家小郎君那惫懒贪玩的脾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内侍不免生出了几分轻蔑,心道,果然是关外来的乡下人,城府没有一点,嘴巴上也不见得把门。但这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非但如此,还不能说宁世子半分错处,当下道:“哎哟,你这是怎么想的,竟然和我抱怨这些?可快些去找罢,上皇等着的呢……若是上皇怪罪下来,只怕谁都担当不起。”
“正是,正是,立刻就派人去找。”姚光冶连连点头,“这位公公,您先喝茶。”
奉来的茶却是油茶,里面核桃花生碎的粉末撒着,内侍从前何曾见过,只觉得浑浊不堪,不免又皱了皱眉,连沾唇也嫌弃。
略略催促些,听到动静,却见侍卫一窝蜂的出去了,毫无章法,无头苍蝇一般乱攒。
那内侍心中,对于宁王府的印象,登时又低了一分。
听闻宁王骁勇善战,怎么连治家也治不会?!。
山道之上,一处小弯。
出府之后,侍从轻骑汇合,皆聚在一处,方才还杂乱无章的阵型,此刻已变得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右眉处一道刀疤,平添三分煞气,正是此次入京侍卫之首,聂不平。
“姚先生如何吩咐的?”
聂不平面色肃然:“……大家夥儿努力的去找,务必不能使世子回来。”
“哦!”一群人顿时恍然大悟,明白,反向查找嘛。
但是也有人生出了几分担忧:“聂二哥,这样会不会对世子不好?”
“能有几分不好?”聂不平深谙精髓,顿时嗤了一声,“如今御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帝,又不是上皇……再说了,咱们是沙州来的,难道上皇还能将世子砍了么?城主又不是吃素的。”
言语里对上皇颇有几分不敬。
“走罢,去看看,世子今儿个又去哪里玩耍了。”
“那走前也没说呀,如何找得到?”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让你找,你就真的去找么?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是磨洋工,谁不会呢?聂不平暗中冷笑。不管那内侍打的什么算盘,都只有落空的份儿。
他们才不可能将世子找来,前去大安宫受气呢!。
宁离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
他此刻在杨青鲤家中,脸色是少有的认真。
“夜行衣呢!”宁离说道,“你赶天赶地让我过来,就给我这个?”
杨青鲤眼睛瞪着看他:“我是上京来觐见的,又不是来做毛贼的!”
木盘上盛着的那衣服通体漆黑,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然而若是放在了灯光下,便能瞧见其上繁复精致的花草鱼纹。从特定的角度望过去,宛如水波涌动,熠熠生辉,哪里还有半分低调的意思?
宁离说:“谁是毛贼!”
杨青鲤:“……”这不就站在他跟前吗,还不认呢?
宁离说:“你这衣服,若是进了宫中,就跟个活靶子一样。”
杨青鲤气不打一处来:“爱穿就穿,不穿拉倒,不然你自己现在上街去买一件。”
宁离心想,他要是去买一件,那不就不打自招了么?
他琢磨了半天:“你就没有一身素净一点的衣裳?”
杨青鲤说:“没有,没有,你别想了。”
“好罢。”宁离叹气,看着木盘上那叠好的深黑衣裳,感慨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身形与杨青鲤有几分相仿,当真穿上了,也并不宽大,只需要稍微改改就好。宁离把自己套进去,忽然间,轻轻地“咦”了一声。那衣服看着不透光、且沉重,穿在身上却轻飘飘,如同水流珠帘一般。
宁离是识得货的:“这是那个什么丝……什么蚕丝织的?”
“玄蚕丝。”杨青鲤纠正他,“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丝。”
“你爹给的?”
杨青鲤没好气道:“不然呢!”玄丝蚕衣,他也就这么一件呢!
杨青鲤闷不做声的将他望着,终于小声说:“你真要去啊?”
宁离:“那我哄你的不成?”
杨青鲤喃喃说:“你这风险可大了……”
宁离奇怪的将他望着:“能有什么风险?”
杨青鲤:“……”
他无数话在嘴边,又憋了回去。夜探皇宫,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事情。思来想去,终于小声说:“那你要我给你放风么?”
宁离:“???”
方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