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份紧张没有派上用场,裴昭当真躺了下来。
见宁离此刻还怔怔愣愣的将他望着,似乎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快就妥协了一般,心中不觉莞尔。
意态闲适,悠然带笑:“如此,宁宁可满意了吗?”。
他忽然间这么顺从了,反而教宁离有一些无所适从。
素来都是裴昭在高处将他望着,如今却颠倒了个个儿,正是裴昭躺在他的身前。
“好。”半天了也只憋出来了这一个字。
宁离反手将被子提了起来,盖在裴昭的身上,翻身就想要下去。这一次,轮到他的手被握住了。
帐幔还不曾拨开,耳边已经响起裴昭声音:“你又要去哪里?”
宁离还不曾说话,又听到裴昭似乎笑了一声:“躺下吧,不要折腾了。”
“……外面风大。”
一模一样的话,又还了回来。
那床并不是很宽,但躺两个人还是足够躺得的。
裴昭感受过手中的温度,温热,纤长,彷佛晴空上能将万里坚冰都融化的太阳。
然而宁离彷佛是有些愣住了,一半好一会儿了没有动作。
掌心中的手动了动,裴昭如法炮制,正如宁离先前那般,也是不肯放。
然后他见得宁离回头,欲语还休的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话想要出口,却不能说似的。终于转过身来,却是轻轻的推了推他。
“你往里边去些。”
裴昭说:“我睡外间。”
“不行。”宁离非常义正言辞的将他拒绝了,“万一等我躺下来,你又跑了怎么办?”
裴昭:“……”
他笑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宁离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裴昭打趣:“难道你要以身筑长城?”
“不错,”宁离点头,煞有介事。
只是,秦修长城,那是为了抵御外敌入侵,保卫关内的百姓。而宁离这般,竟然是为了拦在他的外界,不许他出去。
裴昭无可奈何,终于是自己往里侧挪着去了。
他静静的看过去,见到宁离背身正在拢垂下的帐幔,大概是不想外边有一丝风吹进来,掩得密密实实。他想说何必如此,话音到了口边,也不知道怎么着没有出口。
又见宁离转过身来,忽然间眼前热风闪过,竟然是宁离撑在他身侧,手指窸窣着,原来是在给他掖被角。
那感觉很是奇异,又有一些陌生,当真是阔别已久了。
小郎君的动作并不甚熟练,想必从前,也是没做过这般事务的……
宁离好生检查了一番,自觉大功告成,不经意回头见裴昭正将他看着。眸光如静夜湖水,无风无波,澄明温和。
他一时怔怔,轻声唤道:“行之。”
……剩下的话却忘了,没有说出来。
“你从前做过吗?”
“没有。”宁离老老实实的回答,倒是生出了一点紧张,“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并不曾。”
听到裴照这样回答,宁离终于心安的躺了下来,顾得及将自己卷入被子了。
两人合盖着一床被子。
……啊呀!
躺都躺了,宁离才想起来,桌上的蜡烛没有吹。
他裹了一圈还是要爬起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将裴昭给惊动了。
裴昭说:“怎么了?”
宁离经伸手去拨开方才的帐幔:“忘了吹灯。”
“已经不剩多少了。”裴昭道,“等它自己熄灭吧。”
宁离应了一声,重新又躺下来……
夜深悄悄,整个禅房内都尽数寂静了下来。
万籁俱寂时分,可宁离还睁着眼,盯着纱帐上悬着的香包。不知哪处掉出了一小块茯神,被他拈着搓着捏着,握在了手心中。
他睡不着。
耳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匀净而悠长,那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情况。明明裴昭的睡相也好的很,不乱动,不挣被子,也不说梦话,安安静静的睡在身侧,可他就是睡不下去。
难道是因为先前睡的太多了吗?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宁离小心翼翼的侧了侧头,朦胧的光线里,看见有一些模糊的轮廓。
桌上的烛台,刚才就不剩多少了,可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有烧完?
行之,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宁离记得,他最早翻进禅房的时候,屋里就已经要灭灯。那时候,裴昭就已经要安歇了,是被他耽搁了,才拖延到了这时。
再听那呼吸声,也应该是睡熟了的。
所以,他碰一碰,没关系的吧……?
宁离抿了抿唇,觉得还是要好好地看一下,裴昭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与他说,正好这时候睡着了,人也在他的身边,他可以自己想办法。
虽然他不通医术,但是浅浅的探个脉,做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宁离悄悄地将手探到那一侧,一点一点的挪动着,透过压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终于摸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窸窸窣窣会儿,摸到了卷边。
是衣袖。
他伸手过去,却没有碰到裴昭的身体,原来是裴昭的整只手,都拢在了袖子里。
唔,难道行之看着睡姿端端正正,其实暗地里还会悄悄地卷衣袖?
这就有一些麻烦了。
宁离要想办法把裴昭的袖子口扯开,还尽量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把裴昭给惊醒。他手指勾住了那一块柔软的布料,也不知道是否被压得太实了一些,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袖子口扯开。
宁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么一会儿,头上都要忙出大汗。
无意之间,碰到了裴昭的手背,冷浸浸的,有一些发凉。
再要探,原来裴昭却是手面朝下的,想要摸他的手腕,还要一番功夫。
宁离小心翼翼的虚握住裴昭手腕,一点一点的挪动,好不容易终于翻过来了,裴昭却微微动了一下。
瞬时间,宁离手停腿停,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不知道往哪里搁。
他人都被吓了一小跳,但那一下的动静后,又再没了别的反应。耳边传来的呼吸声,依旧是匀称而绵长的。
大概是睡梦之中,无意识的动作吧。
唉,其实他完全可以趁着裴昭醒着的时候去看,扯个幌子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大半夜赶着的……
是他自己的脑子也不清醒了吗?
可是他现在都已经探到裴昭身边了,做都已经做了,总不能前功尽弃吧。
宁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冲动,悄悄的搭上了裴昭的手腕。他的确没学过几分医术,但是能旁敲侧推。
只是……为什么裴昭的脉象,把起来,倒像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人?
不过,他的吐息,要更加平缓绵长一些。
还有,手上的温度,冰寒冷冽,半点不似常人。
从前只是偶尔间触碰过,并不似今日这般,教宁离都禁不住的想,裴昭是只有手腕及露出来的肌肤是这样,还是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越是想,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宁离禁不住手指又向上探了些,触到了裴昭的小臂。那温度比手腕手背要好上一些,但仍旧比常人更低。
是天生体寒吗?
平日里或在院中,或在屋里,冬日天寒,多多少少都有些冷意除不去。
可今晚,是在幛幔中、床被间,他分明已经掖好了被角,确保不会漏进去一丝风。而且,这被窝还是被他先前暖过的,后来裴昭又给他塞了汤婆子,不至于说到躺进去的时候还冰冰凉凉。
还是说……裴昭所修习的功法,就是这样?
入微。
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臻入天下顶尖高手之列,他不会看错。
宁离有一些出神。
因为他被萧九龄打了一掌,因为裴昭叹了口气、出了手、替他疗伤,否则其实连他也不曾察觉,还要以为,裴昭只是个没有半分修为的普通人。
让他想起那一日睡梦中惊醒,因为听到了雪中的杂音,他原本以为是薛定襄,可现在看来,答案正在眼前。
再往前拨些时刻,宁离已经感受过裴昭的真气,毫无疑问,那走的是太阴一脉。
恐怕还是十分猛烈霸道的那一种。
倒是半点与裴昭都不相符……
宁离以前也听说过旁的功法,有一些修习后,的确可能改变人的体质。譬如他自己,体温较之于寻常人,就要稍稍高一些。
可是像裴昭这般的,冷浸浸冰块似的,着实是有一些惊人了。
是病吗?还是修习功法导致的?或是别的什么?
宁离想得有些出了神,手指压在微凉的小臂上,无意识间,轻轻地摩挲着。
不妨一声突兀响起:“你在做什么?”
宁离:“……!”
宁离一惊,三魂七魄天灵盖中惊走了一半,顿时间僵硬住。
“我,我……行之,你还醒着吗?”
裴昭声音很有一点低恼:“被你这样摸来摸去,我便是没有意识也要醒了。”
宁离觉得自己抱歉的很了,忙不叠地将手要抽回来:“你睡吧,我不乱动了。”
他的手指快的就像是一阵风,刹那间就缩了回去,还把袖子都攥住……
手臂上的温度,顷刻间就消失了,可彷佛还残存着方才的麻与痒。像是小郎君柔软的指尖,还按在那上面,不乖的作怪。
裴昭想要斥责一声,闭着眼睛,到底是连侧头都不曾。
他沉沉的说:“你可真是……”
无法无天。
宁离被抓了包,慌乱忐忑得很,连忙想要转移话题,胡乱的说道:“咦,行之,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窗纸扑扑簌簌,屋外呼啸着的只有风声。
似乎因为他这个藉口拙劣的很了,迟迟的没有听到裴昭应答。
但此刻没有应答也是最好的应答。
在他以为裴昭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宁离自己模模糊糊也要睡过去了。
那已经过了许久,忽然响起轻轻一声,宛如呓语。
“……是风。”
风乍起。
第37章 椒盐藕夹 当真是个伶俐的,却不用在正道上
37.
寂静深夜,塘前刮着风,檐下滴着水,一派天寒地冻的光景。
偏僻禅房处,那扇门仍旧紧闭着,到现在也没见得个人影出来。
边上的厢房是已经打理干净了的,被缛、器具都换上了,张鹤邻等候在门外,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见,到后来,竟见得禅房内的灯都熄了。
……陛下这是,直接安寝下了么?
张鹤邻心中忖着,先前召见了萧九龄后,又吩咐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那是为了给谁,半点也不用多想。可如今这情状,那将将收拾出来的禅房,彷佛是要空置了一般。
没见得人,没听着声,只有裴昭的吩咐,与砖石上的一滩水痕。
宁王家的小世子进去了,不曾出来,陛下适才也进屋,这不……也没见得出来。
君王的心思,依稀间猜得几分,可这般行径,简直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迳庭。
陛下素来冷清寡淡,身边何时添过人?又何时能有人睡在他的枕边?!。
一门之隔,禅房狭仄。
裴昭听得耳边悠长平缓的呼吸声,知晓宁离并不与他一般,这是个心大的,毫无警戒之意,是当真睡得熟了。
也当真是没心没肺,搅得人愁丝万缕,自己却身轻如云,潇洒的抽身离去。
他其实还有些事情要与张鹤邻吩咐,原本回来,只是想看宁离一眼,安顿好了便走。没想着却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身困于此。
的确是个聪慧伶俐的,只是这伶俐却不用在正道上。
还晓得将他困在里边儿了。
若是要出去,说不得将宁离也惊醒,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歪理,等着自己。
不若……也睡了罢……
中天的夜色,当真是静了。
张鹤邻等了许久,也未听得人出来,心中的猜测大抵落到了实处。
他便退了下去。
净居寺外,树林幽静,彷佛如常,可若是再看仔细些,便能够明白其下的暗涌。此时宫墙之外,巡视的人不知比先前多了多少。
监门卫行过,匆匆禀报了数句。萧九龄得了这消息,眉头一皱,当下就转达给了张鹤邻。可若是此刻要报与陛下……
张鹤邻悄声细语:“萧统领,陛下已经歇息了。”
萧九龄点头,只请他明日再报上去,切莫要忘了。
眼见着这位奉辰卫统领忠心耿耿,张鹤邻欲言又止,有心想要提醒一句,以免都做了无用功。
等在建春门外的那一位,与宁王世子一向交好,若是萧九龄继续查下去,说不得,那位小世子就会被牵扯进来。
可陛下的态度,也是那样的明白。
张鹤邻沉吟片刻,终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悄声道:“……萧统领,这件事,或许可以稍稍放一放。”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奈何萧九龄就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也不开窍,闻言两条浓眉一皱,满面不解:“可他本就是外地世子进京,如今也没摸清底细,深更半夜的,还守在宫门外烧纸,行迹实在可疑。”
张鹤邻听着,是心中连连叹气,只道,行迹更可疑的那一位,此刻还正睡在陛下枕边呢!
只是这般,乃是君王隐秘之事,他可意会,却绝不可往外说。
不忍萧九龄继续栽跟头下去,张鹤邻淡淡问道:“好,那还有旁的事情么?”便是不要再继续这话题的口气了。
这左也不让,右也不让,一下子走到了死胡同里,萧九龄眉毛皱得死紧。总算想起来刚才报与他的还有另外一桩,方才被打岔,险些忘了。原本也算不得十分关紧,但是在这建康宫被惊动的当口,说不得就显得重要起来。
当下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然而层层幛幔落下,教那床榻之间,自成了一方天地。
靠内的一侧,裴昭已经醒来,却并未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耳侧匀长平缓的呼吸声。身侧小郎君,醒着的时候,神气活泼、无法无天着,此刻在睡梦中,倒是难得的安静乖巧。
他心道,若是宁离能似这般一直乖巧就好了,旋即又想,若宁离当真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只怕当初也不会谋面。
裴昭其实并不习惯有人睡在自己身侧,昨夜里要抽|身离开,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后来被宁离留下后,无可奈何的,也做好了一|夜不眠的准备。
素来眠浅,昨夜却不知怎的,后来竟当真睡着了。
他对宁离没有戒心,这不合理,不寻常,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从前也如现下这般松懈大意,恐怕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但凡有个疏忽,只怕是坟前的草都长出三丈,不能够再撑到回建邺的那一天。
可他的确失了戒心。
自诩从容沉静,也的确是被搅乱了心神。
便如廊前檐下,昨夜月寂处,那一池塘被惊动了的绿水。
石子沉入,渐渐夜阑风静了,可那生出的縠[hú]纹,却半分也没有平。
不知……已经是几时了。
天色渐渐亮了,宁离竟然还十分香甜的睡着。裴昭醒了这么久,便见他呼吸一层不变,连姿势也没换得一分。
好梦正酣。
真是个小懒蛋,难道平日在府中的时候,也是睡到这等时辰么?
宁王府只有他这么一个,将来是要继承沙州的,宁王怎么也不将他好生管上一管,养得他这样的脾性,自由散漫。
日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渐渐听得走动扫撒之声,想来屋外天光已然大亮。纱幔仍旧深深的掩着,此刻帐中,光影隐约,也未见得有如何亮堂。
裴昭思绪不知已经漫过了几圈,终于回神过来的时候,身周与先前并无甚么两样。
他又望过去,视线尽头,见得宁离眼帘阖着,两排眼睫又浓又密。忽然间想起来,平日里宁离在他跟前说话的时候,那两帘眼睫便翩跹的搧动着,彷佛鸟隼拂过的羽翼。
或许是天光未明,又或许是帐中朦胧,裴昭心中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念头,忽然间想要伸手拨一拨。
只许宁离作弄他,却不许他作弄宁离么?
昨天夜里,宁离如何放肆的扯开了他的袖口,他还记着呢。
可裴昭幼时便已得封太子,素来都是端庄自持的性子,从前并不曾做过这般逾礼的事情。即便那念头蔓生着、缠绕着、已经破土开来,手指轻移,依旧是有些犹豫。
微微迟疑些时候,忽而间,就见得宁离的眼帘颤了颤,缓缓地睁了开来。
眼眸朦胧,眼底犹自带着水光,困起初初醒来模样。似乎将从好梦里出来,还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眸光涣散着,迟钝见得他。
又轻又软,像是飘落的羽絮一般,下意识的唤道:“……行之。”
裴昭手一顿,声音温和如常:“宁宁醒了么?”。
宁离其实还没有完全苏醒,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才终于清醒过来。
这一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床是陌生的,帐子是陌生的,身上的衣裳也是陌生的,只有身边的人是熟悉的。
他怎么一觉醒来,睡到裴昭边上了?
疑惑从心底生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没忖一会儿,宁离手一顿,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里还做了些什么蠢事。
他揪了人,翻了墙,入了宫,探了阁。
结果画没找到,人没逃脱,硬接了一掌,遇见了行之。
哦,还半夜摸人家胳膊,被人家发现了。
宁离:“……”
他侧过些脑袋,将裴昭望着,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一下,又不知还能怎么解释,越想越觉得没有底气,眼睛里顿时也生出些心虚。
裴昭见他那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冥思苦想,彷佛要找些理由来搪塞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果然醒了,就又要开始作弄了。
他好整以暇的等着,准备看看宁离能够糊弄着编些什么出来,没想到宁离义正言辞道:“既然醒了,就起来罢,都不要再赖着了。”
“究竟是谁赖着不起?”裴昭淡淡说着,心里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果然,宁离是一句正经的话不说,直接脚底抹油,转移了话题。
“是我,是我,对了罢!”宁离对视没有三秒,直接讨饶,堪称一个是能屈能伸。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宁离一手拉开了纱帐,立刻就要挂在木鈎上。等到他当真挂上了,却又犯了难。
他是准备给裴昭看看自己的行动力,立刻就起床的,可是……
地上一堆摊着的衣物,是他昨夜褪下的,当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用手摸了摸,湿了一晚上,又冷又冰。
穿,是决计不可能的。
裴昭就见得他飞快的起来了,往地上一弯腰,却停住了。
那腰肢折下得十分柔韧着,转过张脸来,也十分为难。
“怎的了?”
“衣裳……夜里没洗。”宁离吞吞吐吐,“我还是没得穿。”
裴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从昨夜里到现在,大概从没有什么时候,能教他稍微顺一点心。他越过了宁离脚踝,自是下了床,从一旁的箱笼里又取出来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先穿着罢。”
“喔!”
宁离乖乖的应了,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指下的衣物微凉,是鸦青样的颜色。他没有细看,展开来要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这彷佛是一件旧僧衣。
宁离不觉抬眸将裴昭望着,恰恰望进了裴昭静水一般的眼底。
四目相对,天光浮沉。
忽然听得门外一声低唤,打破了此刻寂静:“主君起了么?”
宁离回神:“啊呀,是张管家!”
裴昭颔首,轻轻应了声,屋外人便进来。张鹤邻见得宁离,面上笑眯眯的,如常问候道:“宁郎君也醒啦。”
半点也不惊讶,为什么这厢多了一个人。
热水奉了来,并有巾帕,两人收拾齐整了,便传了膳食来。相比平常,却很是简单,不过一碗炒面,一罐米汤,一碟椒盐藕夹,一道香酥腐皮。
“净居寺斋饭向来有定例,你且委屈些。”裴昭与他说道。
宁离连忙道:“我不觉着呀!”
见裴昭仍旧将他望着,宁离盛了一碗米汤,以示自己说的不假:“有的吃就很好啦!”
说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里,他吃的第三次斋饭了。
宁离浅啜了一口,不觉问道:“行之,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话音刚落,张鹤邻心中一跳。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从前曾在此处小居。”
第38章 米汤 耗资甚巨,从此停燃
38.
净居寺乃是皇家寺庙,正在建康宫一隅,地势偏僻,且只服务于皇亲宗室,一贯来往的人不多。
但虽是如此,这间小庙到底是处在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说不得,便与建邺城的其他寺庙有些区别。
裴,乃皇家姓氏。
宁离知晓裴昭是宗室子弟,是以听他这么说,也并不怎么诧异,随口道:“原来是这样么?”
裴昭颔首,旋即开口,语气低缓,不疾不徐:“今日有佛会,归喜禅师会往建初寺去。宁宁,待得你用完膳后,便随他一道出宫。”
他怎么安排,宁离就怎么听,当下乖乖点头。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些瞒天过海的事情,也无怪乎裴昭找与他穿上的是一件鸦青色僧衣,估摸着是想要假扮成这位大师身边的小沙弥。
可是……
宁离侧过头去,自擦得溜光明亮的瓷鉴上,看得一点儿倒影。鉴中人此时长发尚未束起,绿云扰扰,青丝如瀑。
他顿时犯了难:“但我没有剃掉头发呀?”
难道这般,也还能糊弄过去么?。
裴昭见他迷惘的神情,手指抵唇,不觉失笑。
张鹤邻在一旁侍立,听了这话,也是笑眯眯的。他心道,这假扮成僧人模样,原本都是些糊弄的,随着归喜禅师出去就得了,有谁会不长眼睛去查那辆马车?
说到底,都是些哄人的障眼法,只是宁小郎君不知就里,悉数当了真。
自然,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不若这样。”裴昭悠悠然道,“便当你是净居寺的小居士,带发修行。”
宁离搅着碗中的米汤,映出青丝万缕,乌黑可人,听了这话,顿时咕哝:“那我可真是一点都不心诚。”
裴昭将他望着,打趣道:“你若是想要逼真一些,唤个人来替你剪了也不是不行。”
宁离:“……”
宁离顿时摇头如同拨浪鼓:“那还是不要了,我觉得我头发还是生得挺好的。”
裴昭被他这反应逗得直想要笑,将他光洁的脸庞望着,微微想像了一下剃光头发的样子。总归宁离生的好,虽未长开,也是张浓墨重描的美人面。若真入了佛门,大概也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
他被自己这想像弄笑了几分,回神过来,见宁离正一脸狐疑的将他望着,按捺住了些,正色道:“归喜禅师宽仁大度,并不会在意这些……他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宁离信倒是信。
可裴昭方才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呐!。
天气晴好,日光洒在庭中院上,青砖瓦片 都被映上了几分金红。
用过膳后,裴昭与他说,净居寺外有监门卫守着,平常并无外人入内,他想要走走看看也是使得的。宁离出了禅房,果然见得一片悄寂,四下里,并没见得个人。
昨夜里并不觉,今日才看见,那寺院中种着许多常青的柏树,葱葱郁郁,绿阴连片,更显幽静。越过那成片的柏树后,仰头便见得一座浮屠高塔,高有九层,镶着些青蓝黄绿的琉璃砖,通体碧透,流光溢彩,辉煌绚烂。
宁离便是沙州佛寺见过不少,乍见这琉璃高塔,一时也有些稀奇。
净居寺清幽的很,除却地处于宫墙之内,瞧着与那日去过一次的翠灵寺也没什么区别。可是这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宝塔,却极是夺人眼目。
宁离站在庭中,仰首望着琉璃塔上精雕细刻的莲花与宝相纹样,不觉间竟有一些出神。
分明此前从未来过此处,彷佛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若是真要论,却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了。
一时半会儿也难住……
那不知是站了多久,待得宁离终于回神的时候,视线余光中,忽然见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那老僧亦不知是何时来到这一处,此刻手中持着紫檀佛珠,面上略有苦相,神情倒是慈和。
见得宁离看来,那老僧微微颔首,长眉翕动,佛珠轻拈,却是长长的唱了一声喏:“……阿弥陀佛。”
佛号沙哑,缓缓坠地,彷佛间,听着竟有几分叹似的……
宁离此前并不曾见过这老僧,可老僧突然出现在此,还不将旁人给惊动,不是有高深的修为,就是对此地极为熟悉。他心中生出些猜测,也行了个礼:“归喜禅师?”
那老僧不曾反驳,正是这寺中的住持和尚,归喜。
归喜禅师道:“贫僧来时,见小施主看了这琉璃塔许久,不知小施主心中,此塔如何?”
宁离斟酌些言辞:“遮天蔽日,恢弘气派。”
他所说不假,这塔确然极有气势。
不料一问刚毕,又有题来。
归喜禅师又问道:“不知若与沙州相比,又是如何?”
宁离微愣,在这话语里隐约些猜测:“禅师怎知我是沙州人士……”
归喜禅师老目湛而不浊,落于宁离面上,声音虽淡,却微微嘶哑:“因为若无看错,你当是沙州宁氏的小郎君。”
话音落下,竟不做声……
先前宫人来召时,并未言明要他将何人带出宫去。可乍见之中,他已经辨认了出来。
那小郎君眉如墨画,粉面朱唇,一张面上净是些疑惑,似是不解他究竟如何做此判断。
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归喜禅师默然,紧拈着手中佛珠,徐徐走到宁离身侧,一并望着这高耸入云的琉璃浮屠。他并未有解答之意,只缓缓道:“这座塔始建于元熙年间,直到仁寿十三年,方才彻底建成。每逢夜临,塔上便会点亮七十二盏油灯,长夜不熄。若依上皇之意,无论在建邺城中何处,都能看到这座不灭的高塔。”
宁离眉头微蹙:“可昨夜里并不曾见得亮过。”
归喜禅师合十:“陛下登基后,曾言燃灯耗资甚巨,奢靡无度。于是琉璃塔上的油灯,便从此停息,距离如今……也有三年之久了。”
自那番被裴昭点明皇帝已换了一位后,宁离也恶补过些知识,晓得当今这位陛下,即位也不过三年。掰着指头算算,那岂不是刚刚登上大统,就把这琉璃塔的灯给停了?
难怪他已经来了这么些天,也没听说过,建邺城里有这么道新鲜景致。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实心中好生不解,为什么归喜禅师偏偏要与他说这一番琉璃塔的过往。他不过是随意看了些时候罢了,并不曾问,也并未表现出兴趣呀。反倒是这禅师,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些。
身侧,归喜禅师道:“小施主以为此如何?”
怎么一定就要问他的看法了?宁离心中微微嘀咕,不过他也不觉得停了是什么坏事儿。
双手一拍,掌声清脆:“挺好。”
归喜禅师一顿:“……小施主原是这么以为?”
宁离心道,那不然呢,难不成归喜禅师唠叨着这一通,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期盼回到从前琉璃塔长明的景象?!
他能理解归喜禅师的心情,毕竟是寺中的住持嘛,但那与他有什么干系?
宁离十分诚恳的道:“归喜禅师,我不通佛理,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既然是陛下下令将油灯停了,那肯定有他的缘由。”反正坚持燃灯的是那荒|淫|无|道的老皇帝,那么如今这位陛下将燃灯停了,定然是一件大好事。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默不作声,只是两道长眉皱起,定定的将他望。
宁离还以为,对于油灯这番意见,这苦相老僧会有许多言辞与他压下来,孰料到头来,归喜禅师只是叹了一口气。
佛珠轻拈,那口气里终究是有一分若有似无的责怪:“小施主怎能半点不通佛理。”。
这平白来的嗔怒教宁离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离心中的奇怪愈发深,这位大师怎么刚一谋面,就生出这样的感叹。管他什么佛法佛理,他都是一窍不通的呢,每次经书摊在面前都会犯困,难不成还要把他逮去读经么?
莫说这从未见过的老僧了,便是他阿耶,府中书阁藏着那么多珍本典籍,也从没有说什么要逼他读下去的话呢!
假若归喜禅师因此将他恼了,大不了一会儿翻墙出去罢,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要辜负行之的一番好意……
对不住,对不住!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刚要开口,不劳大驾,归喜禅师忽的唱了声佛号,长眉耷拉,打断了他要出口的话语。
老僧注目于他:“既如此,小施主随贫僧走罢。”。
天光相隔,净居寺中,另一处禅房内,张鹤邻正在低声禀告:“叙州杨氏的世子在建春门外,烧了一|夜的纸,如今还未曾离开。”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夜子时。”
裴昭心中忖过,微微一哂,已经明白过来。联系着昨夜宁离突然闯了崇文馆,还有什么猜不透的?
这两人一道,无法无天,想来宁离夜探皇宫的时候,杨青鲤就守在建春门外,给他放风。平日里呈来的暗报中,这两人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跟穿了连体裤一样。这不,这般胆大妄为的事,也是一个没落下。
他徐声评价道:“倒真是肝胆相照。”
张鹤邻:“……”
张鹤邻在一旁,有心想要讲些好话,却又的确为难。这要他怎么开解呢?这说好听些,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若是传出去,说不得也是一段佳话。可是宁小郎君与杨家世子这相照的地方……可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啊。
禁宫大内,也是那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裴昭神色淡淡:“他既然喜欢烧纸,便给他多备些,教他直接烧上一个月,也算全了他的这份心。”
第39章 鸡丝豆腐脑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39.1.
裴昭既已发话,底下人岂有不应之理。
张鹤邻应了声“是”,不免给杨青鲤捏了把冷汗,心知陛下这怒火,是决计舍不得撒到宁小郎君身上的,这不,全部都教那杨家世子受了。如今腊日已过,年关将近,当真是烧上一个月,那不得把今岁除夕也给烧过去了!
可原本这事情,窥探皇宫,私闯大内,便是将二人捉拿了下狱都不为过。陛下小惩大诫,已是格外开恩。
禅房一时寂静。
片刻后,裴昭淡淡道:“九龄呢?唤他过来。”。
萧九龄来得很快,见得木盘中正有一件深黑色的衣物。得了示意,他便上前查探一番,心中大致有了定夺。
他沉声道:“陛下所猜不错,这的确是叙州特有的玄蚕丝织成。”
玄蚕与旁的不同,喂养时辅以秘法,是以吐丝色泽深浓如墨,且刀割不断,火烧不侵,是一件难得的护身宝物。更何况,这一件玄丝蚕衣上,还有别的关窍,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萧九龄斟酌些许:“此外,这衣裳绘有阵纹,不似中原路数,颇有些剑走偏锋……彷佛应是杨青溪的手笔。”
单是一件玄丝蚕衣,或许还有旁的说法,但最容不得人错认的是,那阵纹中所涉及的巫术。萧九龄曾与杨青溪打过些交道,入手时便已觉察了出来。能将阵纹绘制至如此境地的,当今天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而这样的玄丝蚕衣,会被交予何人,几乎不做他想。
可叙州的世子还在建春门外烧纸呢!衣裳却到了陛下的手上。
萧九龄问道:“……属下冒昧,不知这玄丝蚕衣是从何处而来?可是杨世子奉上的。”
裴昭轻轻瞥了他一眼,萧九龄当即住嘴,不觉心生懊恼。
张鹤邻见着,竟不意外。这萧统领已经知道冒昧了,为何还要再问呢?陛下问他衣裳的来历,他说清楚便是了,旁的……不该多想,也不该多问呐……
叙州呈来的贡品并无玄丝蚕衣,如今却到了裴昭跟前来。
来龙去脉,这其实很好捋出。想必是宁离定要夜探皇宫,至于杨青鲤,管得他是赞成也罢,拒绝也罢,到最后,总归是将这身玄丝蚕衣套在了宁离身上。
昨夜裴昭探了宁离的经脉,觉着宁离受伤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重,大概也有一点这衣裳的功劳……
萧九龄垂着头,脑中零碎细线,片段不成章。他忽然间想起,自己昨天那一掌打上的时候,彷佛手指下就是这般的感觉!怎么先前就忘了!
他心急口快,忙道:“陛下,这玄丝蚕衣彷佛与昨晚的刺客有些干系……”
清淩淩的目光扫过来,萧九龄一个激灵,立时噤声。
虽然并不明白触犯了什么忌讳,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够再说下去。
那话不尴不尬的落在了半空。
终于听得一声赔笑,张鹤邻小心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儿呢,上皇昨日遣了人去寻宁小郎君……”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生出了一点儿讥诮:“谁去请的这尊大佛?”
张鹤邻道:“……依稀瞧着,昨日魏王去了大安宫。”
这可不是太闲了么?
都入京这么些时日了,从前也没听说过上皇对宁王世子有什么另眼相看,偏偏昨日魏王一去,偏偏上皇就召了人。
可昨夜宁离宿在他的禅房之中。
若非如此,岂不正好闯上?。
裴昭淡淡的道:“看来还是佛经抄少了。”
平素不曾计较,教魏王忘了自己身份,也野了心。
略作沉吟。
“派人盯着些。”他道,又觉著有些不妥,“……罢了,教杨青鲤去建初寺接他。”
39.2.
建春门外,寒意不歇,冷风瑟瑟。
此时一辆马车正孤零零的在御河边上停着,四周还落有烧完了的纸灰。有些落到了御河上,跟随着缓缓流走了,还有些则落在靴下。
若是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杨青鲤此刻的心情,那可真是大起大落……
自从宁离翻身越过宫墙之后,杨青鲤守在御河边,那是一个提心吊胆。又怕被发现吧,又一边止不住的想,宁离什么时候才能够出来?满脑子念着的都是一个想法,可得赶紧将画找着了,赶紧出宫来。
那宫墙高大绵延,隔绝了内外两片,教他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但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最好他听到的下一声,就是宁离出了来。
杨青鲤一边烧纸,一边苦中作乐。还好他准备做的充足,凑数的物什,也教管家准备了许多。
可他备下的纸钱再多,也禁不住时辰的流逝,虽然刻意慢吞吞的烧着,可再是磨蹭,渐渐地,也要烧没了。四下只余灰烬,却不闻有一星半点儿的信号。正是焦急不安的时候,宁离人不曾见着,巡逻的侍卫却来了。
这深更半夜,凑在宫外,鬼鬼祟祟,最是引人注目。还好杨青鲤本是叙州人士,风土习俗与中原有些差别,且能扯出个杨氏世子的身份,可以糊弄一些。他一通胡诌了,侍卫面色古怪得很,将信将疑了,到底没有为难他,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此劫。
可他总不能烧上一整夜的罢?!
纸钱再多,终有尽时,到后来、满手灰末,也不曾见着宁离出来。
天光将亮,杨青鲤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今究竟是何光景。若是宁离被逮住,他作为同夥、决计逃不掉,若是宁离成功得手、逃之夭夭,那怎的还不来见他?
还是说……
该不会是宁离从旁的地方出去了,不方便与他说。或许其间出了些个意外,没法子与他在建春门汇合?
便是这般忖度的时候,忽然见得宫门里,有面白无须的内侍出来。
杨青鲤登时“咯噔”一下,他原本心里就有鬼,立时便觉得不妙。此时此刻,当真恨不得遁地三尺、无人能将他瞧见,只盼着那内侍走快些、走快些。谁知那内侍并不是出宫办差,却是直直冲着他而来。
内侍一张面上甚是和善,可传下的谕旨直令他眼前一黑:既然他这么喜欢烧纸,还要凑在宫墙外面烧,那么从今日开始,便烧上一个月罢!
可还要规规矩矩的谢恩,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意思明白的很,他在宫外的这番逾越行为,自是惊动了宫中的陛下。
说是罚,可倒也不是什么重罚。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定然不会做这般没有头脑的蠢事,可毕竟是他自己攀上的宁离的绳子、一块儿做了蚂蚱。
陛下这不痛不痒的责罚……应当是宁离夜探皇宫的事情,并没有暴|露罢?
杨青鲤倒是不怎么在意,烧一个月就烧罢,他从前烧的还少了么,原本怕的就是宁离将宫中给惊动。此刻无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虽是这般想着,面上却半点不能露出来,于是乎,一张脸被寒风吹得发白,如丧考妣。
建春门,自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奉了旨,哪还有跟门神一样,杵在这里的道理?
当下灰溜溜的返回了府邸,管家连忙奉来了热汤。撒上了油酥花生的鸡丝豆腐脑,再点些煎得橙红透亮的油辣椒,一碗下去,顿时驱走了一|夜的寒冷疲劳。他吩咐了一声,若是有宁离的消息,立时告诉他,当即转进去沐浴。谁料才从中出来,却又见了内侍来。
这一次的口谕,是教他即刻去建初寺接人。
接的人,是沙州宁氏的世子……等等,宁离?!
杨青鲤登时被唬了一跳,三魂六魄飞了一半,顿时间睡意全消。
这传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宁离不是入了宫中?怎么如今去了建初寺?可究竟为什么,竟是张鹤邻来传达?!。
“公公,不知里面有什么缘由,还请您指点一番。”杨青鲤悄声说着,手里的金叶子已经不动声色递了过去。
他不可能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名唤作张鹤邻的,乃是陛下跟前最得用的内侍。说张鹤邻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半点也不为过。他这种外地来的世子,便是无法交好,也万万不能得罪。
可杨青鲤在乎的哪里是这些!
他此刻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一个念头:完了,全都暴|露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侥幸心理,那么传旨的人是张鹤邻,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鹤邻笑着推拒了,摇头道:“世子去了便是了,如何还需要奴婢指点呢?”
左右不接话茬儿,这太极拳打的,当真是让杨青鲤当急得脑壳都要大。
却听张鹤邻颇有些意味深长:“您若是将人安安稳稳接到,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39.3.
“怎么……就算得是功?”
张鹤邻传了旨意就走,徒留下杨青鲤,喃喃的念叨着,想破了脑袋也要想不出来。
他以为昨夜闯的是祸,可如今瞧着,彷佛并不是这般。更还有一个十分关紧的问题,存在于他的脑海间:这夜探皇宫一事,究竟暴|露与否?
若是无,陛下从前并不曾见过宁离。
若是有,那传来的旨意怎么会如此和风细雨、不闻霹雳雷霆?!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他不曾知晓的时候发生了……
“宁离来过吗?”杨青鲤问道。
“并不曾。”他身后的管家回答道,“自昨日与您出去后,就不曾见过宁世子。”话落下,又轻轻一转,“不过……底下有宁王府的侍卫过来,因为方才张公公在此,是以还在候着。”
杨青鲤立时道:“那可快些教他过来。”。
来的那侍卫黑色劲装,右侧眉骨处一道刀疤,杨青鲤识得是宁离府上的侍卫,只是不知叫何名。然而单从对方的步伐、身形,他便看出来,这定然是一等一的精锐,想来应是宁王备下的人手。
聂不平自报了家门,又简短说了一通,杨青鲤联系至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他目光轻轻一跳,有些匪夷所思:“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不错。”聂不平点头,“方才有口信传来,大安宫来的人,如今还不曾走呢。”
原是如此!
上皇竟然差遣了人去宁王府的别院。
到此时,杨青鲤终于明白,这一桩口谕,根源原是来自于上皇。如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来时就被小心叮嘱,他自然晓得,这两处宫城,里面的水有多深!
难怪是张鹤邻亲来一趟,教他去建初寺接人,想来他和宁离之间亲近,也一一落入了上面的眼里。
只是……
“上皇怎么会忽然宣召你家郎君?”分明从前,是半点也不曾记得。
聂不平瓮声道:“谁知道是什么主意,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杨青鲤唬了一跳:“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聂不平笑道:“您放心,我自然不会在外乱讲的,也是因为世子与您一向交好,这才吐露了。”。
宁王府底下的人对于上皇,那态度明显的很。
至于宁离……
虽然从前不曾问过,但是以下观上,大概也能够看出来几分。
只是行迹,太过于外露了一些。
陛下与上皇,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错综复杂,关系微妙,他在上京之前,也是被耳提面命过的。记得临走,阿耶说起,令他小心谨慎,低调行事,切勿狂妄悖逆。
这里面的意思,他自是明白。不过就是明哲保身,不要搅入天家的争端。总归他父亲杨青鲤是入微境巅峰,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三年总是能平平安安下来。
可如今瞧着,彷佛又有些暗流激涌了……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声响辘辘。
大通门外的监门卫并未曾如何仔细检查,便已经放他们出了宫。
宁离原本还是有几分犹疑的,心想会不会被半途拦下。然而彷佛此处的监门卫都已经对这马车熟识了,并不曾有任何阻碍。
就这样毫无波澜的出了宫,一路顺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宁离说:“这就出来了?”
归喜禅师长眉不动,面如古井:“小施主以为呢?”
宁离讷讷,在他看来,大概这些侍卫还是要盘查一番的,到时候自己头上这三千恼丝,说不得就是个天大的破绽,指不定就被监门卫给拦下来,然后闹出些什么风波,不好要绕开。
归喜禅师听他说了,雪白的胡须抖了几抖,叹气道:“小施主怎么有这么多活络心思。”
宁离:“……”
宁离道:“这不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么?”
归喜禅师听他说罢,却不由得想起自己听闻御令的时候,陛下要他明日带人出宫。这等事情,乍听闻时便觉得诧异,如何要让他将人带出去了?陛下要召见谁,要遣走谁,也不过是一道口令罢了。
可传令的人却说,陛下并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那小施主只当他是寻常人。
归喜禅师便以为,是有什么人求到了裴昭头上、却不知晓裴昭身份,裴昭虽然应允了,却也不打算透露几分。
这事本已稀奇,他也不曾细究。总归佛门中人,原当静心。
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何不可?
归喜禅师当即应了,可怎么也没想着,翌日在琉璃塔下见得的小施主,却是这般个模样。
若是去了那三千恼丝……
,
脚步声,车马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已经喧嚷了起来,透着一股热闹的气息。
宁离自帘缝里瞥了一眼,当下说:“归喜禅师,不如我就在这里下车。”
他已经瞧过了,四周也并没有人跟着,他就在这街上下去了,悄悄地离开了,也没有什么大碍。
归喜禅师听了,目光从车前扫过,问道:“小施主很着急么?”
宁离讷讷:“……倒也不是很急。”在这处下,还是走远些下车,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的分别。
归喜禅师点点头,拈着手中的檀木佛珠,一时叹道:“既然如此,贫僧倒有个不情之请。”
宁离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没有这马车,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连忙道:“您请说。”
归喜禅师将他望着,彷佛有些迟疑着,语气缓缓:“贫僧今日携小施主出来,本是要去建初寺佛会……如今身边师兄弟皆不在,小施主可否随我这一行?”
宁离顿时明白了,为了带他出来,原本要带的人被扔在了净居寺里,归喜禅师现在要去建初寺,身边却没有人随行了。
这事情是因为他起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拒。
宁离立即点头:“义不容辞!”
第40章 金坛雀舌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40.
马蹄声哒哒,一路行驶到了长干里,四百八十寺中最为人称道处,建初寺的山门前,又是一派热闹光景。
人头攒动,人流穿梭,香炉白烟袅袅的升着,远远便能望见,与腊八那日见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刻走的却不是先前曾经去过的那条路,车夫驾驶着马车,辔头一转,还未到近处,已经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小路渐渐幽僻,四周林木茂密,人也不见,声也不闻。宁离险些以为是要走错了,可归喜禅师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到后头停下来,却是在一段漆红的院墙前,仰眸见过了,宁离不免轻轻“咦”了一声。
这地方曾来过的,彷佛是建初寺的后山。也不知归喜禅师为何不走正门,偏偏要选了这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
那大开的墙门前,已经是有知客僧候着的了,见得人来,唱了个喏,便要将两人引进去。
沿院墙走进去些,到得一处松柏庭殿,庭中正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僧人立着。那僧人听闻脚步声后转过头来,五官圆阔,竟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如果没记错,上回来建初寺也见过,在那《春归建初图》前,彷佛是唤做五愧。
“归喜师兄,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我还道你仍旧要幽闭在净居寺里不出呢,你这是悟了什么禅、又修了什么道哪?!”
五愧风风火火,声如洪钟,上来先自自的唠叨了。
他目光朝后看去,发现归喜身边竟然跟了人,不免生出了几分稀罕,一时笑道:“终于舍得带人来了么?让我瞧瞧,这是你的哪位得意弟子……”
恰逢宁离一抬头,四目相对,五愧见了,有如梦枕黄梁一般,刹那间声音都变了:“归……”
将将出来了一个音,猛然间醒悟过来,暗道糊涂,悉数都吞了回去。
跟前所见之人,一头青丝,未剃发,未受戒,分明与他记忆中的印象并不同。可是这一身鸦青的僧衣,恰恰跟在归喜禅师身边……
五愧面色如常,彷佛有几分疑惑似的,上下将宁离打量:“归喜师兄,这是你新收的弟子?”
归喜禅师缓声道:“并非,不过随我来见识见识佛会罢了。”
宁离眨眼。
五愧仍将他望着,方才便是询问,目光也未曾转过去,听了这话,顿时间,神情一怔,彷佛要上前一步,终于是止住了,勉强按捺道:“小郎君原来一心向佛?”
宁离:“???”这是怎么得出来的这么个结论。
但五愧全然不知。他如今只见过宁离两面,上一次还是腊八那日,正逢法宝节,佛门盛会。他来之前,宁离正在那边壁廊画前,与他师兄交谈。今日又是佛会,竟然还是随着归喜禅师来的,心中说不得又笃定了一分。
上次还是初见,此刻再将宁离看着,忍不住就多了几分欣慰。
宁离:“……”
宁离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五愧那神情,那隐隐然间的得色,都有些类似于他家的幕僚先生了,连忙说:“不曾,不曾……五愧大师,我粗疏得很。”
那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是见得五愧笑起来:“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宁离原本还有万千的语言,被这一句话登时给说的什么都忘了,一下子眼睛都瞪圆。
“五愧大师,您说真的吗?”
五愧伸手比划了一下,爽朗笑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那时节,你还只有这么大。”
宁离看着,顿时间有些好奇:“是么?”
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看五愧方才双手比划的那个距离,彷佛他还在襁褓中似的。
“……那时候我多大?”
“有些忘了,想来是还未过百日。”五愧笑道,“若真要问,还是师兄更清楚些,当初就是他把你……”
寺庙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雄浑悠远的钟声,响彻山林,飞鸟惊起无数,将五愧剩下的话给盖了过去。
等到那钟声停下,归喜禅师忽的开口:“时候已经不早了,赶紧去吧。”
五愧登时间一愣,失声说:“归喜师兄,你难道是想要让他去……”
——自然。
归喜禅师颔首,虽然未曾开口,可是意思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出来:若非如此,他如何要出言将宁离挽留,亲自带了宁离来?
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这一桩事情给定下,宁离见着,彷佛是在打哑谜似的。
……带他来做什么?难道是归喜禅师的弟子来不及,所以要拖着他去干活儿?!
果然,听着归喜禅师对着一旁候着的知客僧道:“时候不早,还不快些领小施主过去?”
宁离懵懵懂懂的,就被赶鸭子上架,一回头,归喜禅师与五愧和尚的面上,那神情都十分相似,俱是一派期许的将他望着。
宁离:“……”
他跟着知客僧一道在庭间穿梭着,那知客僧健步如飞,面上焦急,惹的他也连忙跟上,生怕自己误了时候。
“小师父,可否请教你,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连忙道:“不敢,不敢。师兄与我一道来,如今正是要去殿中诵经。”
宁离脚步险些一顿,大惊失色:“诵经?诵什么经……我半点也不会啊!”
知客僧先前是在旁听了归喜禅师与五愧住持之间的对话的,哪里肯信宁离,闻言便说:“师兄自谦了,师兄乃是净居寺出身,又是归喜禅师高徒,想来不久之后,建邺城中,便能闻师兄之名。”
“却是我忘了。”那知客僧连连问道,“还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宁离下意识答道:“宁离。”
知客僧顿时一愣。
建邺城中,各个寺庙的排辈,他虽然不说彻底熟知,但大体还是知道的。“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
……这听得怎么有几分不对?
按理应当是“铉”字辈。
难不成,还未曾赐下法号么?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宝殿之前。抬眼处,蒲团无数,偌大广场宛如棋盘纵横,有一些地方,已经有袈裟僧人跪坐于上。
宁离脚步一顿,望着这蔚然场景,忍不住心里有几分打鼓。可是知客僧回头,目光有几分催促。他想起自己是跟着归喜禅师出来、又应了对方的请求,终于跟上去。
可哪知道……
哪知道知客僧竟然是引他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跪下了!
宁离:“!!!”
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要前也前去不得,要退也退后不得,当真是骑虎难下。且因为他迟迟的没有跪下,四周已经有些目光投来,将他给望着,似乎有些疑惑与不解。
知客僧就跪在他边上那蒲团,见他还站着,不免也疑惑看来。
宁离:“……”
宁离这真是赶鸭子上架,别无他法,一咬牙,不得不狠心跪在了那蒲团上。
先前他答应归喜禅师来建初寺时,以为自己只是端茶倒水,搭一把手,充个门面。这等事情,从前在他师父身边,偶尔也是会做的,是以一口应下了,根本没有多想。
可哪知道……哪知道真是这等诵经大会啊!
先前法宝节时,他与杨青鲤也来过,当时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啊!
青鲤,对了,杨青鲤呢!他怎么把杨青鲤给忘了,上了他这贼船的好友,昨夜还在建春门外等他。
宁离终于把杨青鲤给想起来,顿时间,心中好生惭愧,只盼着杨青鲤不要那么守信,没有等到自己就快些回去罢……
喧喧嚷嚷,杨青鲤的马车此刻正被堵在了山道上。
他掀起帘子看见道上一字长龙,不免也有些咋舌:“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怪哉,怪哉!”
遣了人去问,那前头马上,年轻人回过头来朝着他笑道:“你是外地来的罢?有所不知,今日建邺的大小佛寺,都会齐聚建初寺呢。当年佛骨舍利被万里迢迢带回大雍时,就在今日。是以后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杨青鲤一愣:“佛骨舍利……那不是存在妙香佛国的崇贤寺塔中吗?”
“非也,非也!”那年轻人道,“当年妙香佛国不敌,连上降书,早就将佛骨舍利献出了……你竟然没听说过吗?”
杨青鲤是当真不知。
他见那年轻人得意洋洋的,心中忖度,到底是没有反驳,顺着笑了两声,将这茬儿揭过,只是心里却直犯嘀咕。
他有一次无意中曾听阿耶谈起过,崇贤寺塔内有精妙法阵,将那佛骨舍利护卫着,寻常人根本不要想触及。
言谈里并不曾有流露过,佛骨舍利已经被带去了建邺的意思。
难不成阿耶竟然记错了?!。
大殿之前,广场宽阔。
无数僧侣正跪坐。
宁离身为其中一员,正跟着众人诵读佛经,那读得是昏昏欲睡。对于这些梵文典籍,他是七窍通了六窍——真真是一窍也不通。
一个字也不懂,一句话也不识得,勉强跟着些嘴型,胡乱糊弄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
香烛焚着,白烟飘着,从殿中飘出,偌大广场,烟熏雾绕。宁离已经是有些难受,可先前领他来的那知客僧端端正正跪着,再一看他身周,那些僧人们俱是十分虔诚的。
他悄悄瞥了一圈,心知自己已经是入了这阵中,别无他法,只能跟着念下去。苦中作乐的想,旁人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不当和尚……也得被抓来念经!
罢了罢了,虽然诵经一个字不会,但务必不能输了阵!。
此刻星罗棋布的阁楼之间,先前他告别那两僧人正相对坐。
五愧遥遥的将他望着,见他身形端正,皎皎清雅,不免更喜欢了几分。
白雾袅袅,上好的金坛雀舌,香气清高。
五愧道:“归喜师兄,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归喜禅师闻言,目光垂落于宁离之上,声音也缓缓:“若是我说了,只怕你也不会信。”
“是么?”五愧却不信,“是在何处,总要先说了我才知道。”
他却是知道宁离身份的,心想宁离既然已经在京中,总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归喜师兄若是想要去找宁离……总归是能找到的!
归喜禅师道:“你说有趣不有趣,我是在净居寺将他遇见的。”
五愧心中讶异,不免扬眉:“他怎么会去净居寺?”
归喜禅师说:“我清晨起来时,便见他在琉璃塔下。”
皇家佛寺,九层高塔。
琉璃塔乃是元熙年间提出,后来上皇一意孤行,一力主张所修。
五愧些微间失神,一时间两人也默然。
“……我见着他,彷佛总以为,归猗师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