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有心,奈何落英无意。
既如此,不若不要沾染,且如片风吹拂过,教他无尘也无瑕。
第57章 枸杞山药粥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57.1.
翌日。
桌案上那木匣通体朱红,金漆描绘,鲜艳夺目。任谁见着都爱不释手的,可张鹤邻看着,却是为难。
若果说夜里从小内侍手中得来这木匣时,是惊、是喜、是盼愿,那么此刻,说不得就有几分发愁。
陛下竟然是连看也不看了。
甚至一度还要他撤去殿中的梅花。
隐约间窥得几分帝王心思,却只教人噤声缄默。
如今这木匣仍在手中,较之先前,多有了几分不同。虽说还算不得是烫手山芋,可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待得自己当真提去见了那宁家的小郎君,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的问话。
纵使宁离一贯面善心软,可陛下退回宁小郎君的东西,那也是头一回啊……
几乎可想那时的场面了。
难,实在是难……
先前那小内侍回来,见得室内光景,有些揣测,忍不住悄悄问道:“张公公,陛下莫不是将世子给恼了?”
这话将将落下,立时便被张鹤邻啐了一口:“都在胡沁些什么,仔细你的皮。”
“可是……”小内侍讪讪不解,“这不是世子昨天教我带来的盒子么,如今陛下也不要了。”
张鹤邻敲他脑袋:“你懂什么?!”
陛下这哪里是气恼了,那分明是,分明是……
小内侍翘首以盼,张鹤邻却不再多说了,长长的叹了一声,自提着这描金的朱红木匣,往着净居寺去了……
这一日晴空高阔,是清透的碧蓝,沁水琉璃也似。宫禁一隅,古柏萧萧,掩映清幽庭境。
张鹤邻到净居寺时,宁离正在用膳,桌上素色瓷碟数盏,也算琳琅。然不必看,张鹤邻也知道,其中菜肴有几何。
这小郎君,从来过的恣意潇洒,快活自在。这等时辰,这般天光,若是换了陛下,若非这几日年前辍朝,定然已在太极殿中,群臣朝会,哪似如今净居寺中这位……
应是醒来还没多久,正喝着盏中的枸杞山药粥。是取山药、枸杞、粳米,慢火炖得稠稠的,还特意叮嘱了尚食局一番,勿要放葱丝。
许是听见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案前身影已经侧转了头来,恰露出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乌黑眉间正含着笑:“张管家,是你呀。信送到了么,东西取给行之了么?”
那眸中跃跃欲动的翘盼与催促,显然是期待得极了。
张鹤邻不得不作不知,赔笑道:“正依照着主君的吩咐,给您带来了。”
宁离笑意一顿,微微一愣,这才见着,张鹤邻恭谨捧出的木匣。那模样形制都是他并不陌生的,正是先前他亲手交予陵光的那只。估摸时间,自别院至净居寺,城外来回也要一阵子,何况是陵光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脾性……
他只当是陵光取出来时没有说清,便道:“这怎的拿到我这里来了?原是要送给行之的。张管家,便劳动你再跑一次,替我送给行之罢。”
张鹤邻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哎哟,宁郎君,这只木匣原是您要交给主君的吗?大抵是底下人没有听清楚,还以为是您要的,巴巴的送了来。也是奴婢没有细察,倒也弄错了……”
宁离不疑有他,闻言笑道:“自然是给行之的呀,原就是特意给他备的,我要来有什么用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鹤邻心中飞快忖过几转,面上做出些小心神情,只道:“昨日还以为您将主君给恼了。”
宁离顿时惊讶:“我恼他做什么?”
他是脱口而出,并不有半分迟疑。张鹤邻心中大定,忍不住悄悄打量些神情,见他面色恬然,眉目舒展,果然是半分不曾放在心上。
一时回道:“都是奴婢多想了。”
宁离不以为意:“行之不愿说就不愿说罢,难道我还能为此将他恼了?”就算是将人给恼了,那也撬不出话来呀。既然横竖都撬不出,那还有什么可恼的。
世上无难事。
他只需要会一招快刀斩乱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还要再计较这么多?
张鹤邻欲言又止。
宁离见状,纳闷自己难道当真闹腾得有些过了?这可使不得。便问道:“怎的了,张管家,难道连你也以为,我将行之给恼了?我又不是这等小气的人,随意闹脾气,你且替我给他解释一声,唔……”这样说着,话语还未落,又转变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传话,等行之晚些过来,我自己与他说。”
话说到此处,又不知是想着了些什么,眼眸晶晶发亮,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这位小郎君呀……可当真是个开朗明快的性子。张鹤邻心道,这段时日以来,自从城外别院处见着,就不曾有什么忧悒发愁,亦或是气恼发怒的。
却是雪天里一抹活泼泼的生机,热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迁延去了脚步。
无怪乎主君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转,清新俊爽,那笑意将人将人也感染。
张鹤邻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犹疑为难一扫而空,手中稳稳地将那木匣奉着,笑道:“宁郎君说的是,奴婢是个嘴笨的,传话也怕走了样,还是您亲自与主君说最好。”
宁离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倒是还有一件事。”张鹤邻双手微微一抬,说道,“奴婢冒昧了,只是还请问郎君,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问这个呀?”宁离拖长了声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兴许对行之的咳疾有用罢。”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纸半展,墨色未干,淋漓字迹挥洒而下,定神看来,却是一派银鈎铁画,俊骨超迈。
裴昭掷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时 苦笑。平素不喜伤春悲秋,竟不知自己为何写起了这酸苦悲戚的词。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时归,人亦不知何时老。灯花空结蕊,从来皆伤情,终是将那字幅一抽,随手揉作了废纸。
也该是时候……送宁宁出宫了。
总不能当真把人给拘在宫里,冷清仓促的过完这个年。
只是从前并不愿细想,大抵是深处隐约有些抗拒作祟,拖来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还想着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着,待张鹤邻回来就宣旨,教这小郎君离了这深宫墙垣去。日后,也不必再召他入这净居寺来,至于山间毗邻的别院,或许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宫便不入宫罢,不愿面圣,那便不面圣罢,不愿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罢。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笼中。
这小小少年在父亲膝下娇养长大,如今去国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乡的明月。纵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总能教他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年。
只是年后不得像现下这般惫懒散漫,总该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样。既然武道无望,不若另辟蹊径,教他去崇文馆入学。此外还需择一名师,好生教导,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选,还要细细挑挑。
转瞬裴昭心中便浮现数人名字,又各觉有不妥之处,一一划去了,不觉天光已过。
张鹤邻奉茶至于案边,却是见到了被丢弃的几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这写得好好的字,怎么就扔掉了呢?”
“留着也无用,都烧了罢。”裴昭随口道,“……九龄呢?教他去问问,陈则渊还要在琼山学府待多久。他讲学倒是讲上瘾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崖州。”
张鹤邻自应了不提,低眉顺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轩,只问是何意。
只听张鹤邻请罪道:“奴婢去净居寺见了宁郎君后,他只道这木匣是特意送给您的,定要您亲手打开。奴婢实在是推脱不得,只得带回来了……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那只描金的朱红木匣,竟是原封原样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内一时间无声。
片刻,只听得裴昭缓缓道:“鹤邻,你是料定了朕不会罚你?”
寻常人此时便该栗六瑟瑟了,张鹤邻却无惧,只道:“陛下当真半点不在意世子送与您的是什么吗?”略一停顿,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鉴,昨日说是要托您送信,实则是为了将这木匣送来,陛下心中,便没有半分高兴吗?”
这话实在僭越,裴昭脸色刹那间沉下,转目向张鹤邻,斥道:“好大的胆子!”
“……你在朕身边待久了,越发的不知道规矩,如今还学会揣测圣意了!”。
这话犹如洪钟,说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张鹤邻“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过错。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为了您思量,这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治疗您咳疾的良药。您便是对世子一腔真心弃之不顾,也万万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净居寺时,世子原本高兴得很,一再追问奴婢,您看了吗,喜欢吗,用了吗?……待得世子见了那木匣,知晓您连看也没看便送还给他了,不知道有多么失望,当时便不说话了。还以为您将他给恼了,都快要哭出来。”
裴昭眉梢带寒,听罢冷笑道:“他性子最为活泼,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诌了来诓朕。”
张鹤邻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却无惧:“陛下明察秋毫,洞隐烛微,确然是奴婢胡诌不假。只是当时在净居寺里,见得奴婢来时,世子确然眉清目畅,怡然舒朗。见如此,奴婢哪敢告诉世子,您连看一眼也不曾?……若当真说了,世子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如今世子只当是陵光没有说清楚,因此才闹了个乌龙,此外一概不知。于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奴婢,一定要将这木匣送给您,要您亲自打开。”
“……陛下连看不愿看的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则,指不定又要与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爱无定数,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张鹤邻匍匐在地,埋头叩首,张口间却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说的深深隐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呢?陛下,您向来待世子别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诚。当日别院一逢,便是金风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刹那间,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来:“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张鹤邻伏身在地,却不管不顾,直言说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将世子召入宫中来?”
裴昭冷声道:“只不过是大安宫有异动,想教他避开罢了。”
“是,若世子居在宫中,纵使上皇阴有筹谋,也不能将他作为筏子。”张鹤邻道,“……那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卫,将净居寺守得密不透风,唯恐有外人能钻空子下手?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亲自拟定了世子的膳食?为何陛下又将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当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吗?”
“……再早一些,陛下宁愿奔波也要去汤山别院,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连夜闯皇宫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从前并不爱花,今岁却在殿中插满白梅,当真不是爱屋及乌吗?”
“陛下分明对世子有心,世子也并非对陛下无意。两情相悦,岂非天作之合?您又为何却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兽……良臣猛将易得,而知心人难求啊!”
偌大殿内,只听得张鹤邻叩首之声,伴随低泣嘶哑,声声悲凉。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语,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庙中泥塑,皮壳虽在,神魂皆消……
裴昭瞳眸清邃如深潭,却不知是映着一望见底的穹顶,还是被棂格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幕。
四下皆寂。
那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听得他开口,竟是微微有些嘶哑的:“他待朕并无此之心。”
张鹤邻立时道:“世子如今不过年纪尚幼,不通风月。他敬您、慕您,您是他在京中仰仗信重的唯一一人。既如此,陛下稍稍哄劝些,不愁不能教世子一腔心意,悉数转为爱慕。”
裴昭倏尔一笑,隐隐然间却有嘲讽之声:“你道朕是什么人?”
张鹤邻目中已有泪水,说道:“……是奴婢小人之心,有污了陛下的圣明。只是陛下,世子如今不知情|爱,并不意味着日后也不明白。若他当真要在京中挑一人爱慕,您不就是那最好的人物、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吗?”
那几乎说得裴昭都要意动。
可终究,也不过是闭了闭眼:“但他原本便不是建邺中人。”
“若非太|祖定下的旧例,他原本连入京也不用,便是如此,也只用在京中待满三年。三年之期一过,便可回他的沙州,海阔鱼跃,天高鸟飞,自有一番广袤天地,任凭他自由自在。背靠丝路,坐拥沙州,有宁复还在,骄兵悍将自会被压下,按部就班传到他手中。介时进可征战沙场,退可镇守一方。做边疆大员,驰骋挥洒,意气风发,纵横千里,或许也闯出赫赫名声,教九州侧目……不比困在这建邺的泥淖漩涡里强?”
裴昭低声道:“……他如今的性情,纵使天真了些,也是难得的纯粹真挚,全然的赤子心肠。想必宁复还也是精心养育,腌臜脏污皆摈去了,并不愿污他的眼睛。既如此,只怕更不会愿意他沦入京中的染缸。”
“宁王独子,原本这身份就要超然一些。他既然生在宁氏,朕只希望这三年他在建邺城中平平安安的度过,日后回了沙州,无忧无虑,度过此生。”
张鹤邻眼眶通红,道:“若当真想要世子平安无恙,有人作为他的倚仗,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胜得过您呢?陛下所言前景甚好,可世事当真能如您所愿?沙州错综复杂,当真能顺利无碍的传到世子手中?宁王不过一介边王,终会老死,西域或许异动,沙州或许生乱……到那时,由您作为他最坚实的后盾,才是当真的无恙。”
裴昭佁然不动:“若不论情爱,朕难道就会弃他于不顾?”
张鹤邻哑声道:“那陛下就当真甘心将世子送走?沙州地远,一来一往何止千里,世子若是归家,恐怕日后便只能云中传书。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也鞭长莫及。更有甚者,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得一面……陛下,那并非没有前例啊!元熙末年宁王离京之后,便是再也未曾踏入建邺一步。”
“陛下真愿意从此与世子两隔,日后见他娶妻生子,与旁人相濡以沫、皓首白头?”
声共泪下,着实锥心。
裴昭胸中猛地一牵,好似被千斤坠着,竟不敢去想那般场面。他几乎都要意动,可猝然的刺痛却将人陡然拉回现实之中。
目中若有枯槁之意,裴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不该随朕度过此生。”
“鹤邻,朕……还能够有几年?”。
一语既落,张鹤邻流泪满面,霎时悲声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地步!”他重重叩首:“吉人自有天相,大江南北名医众多,纵使孙妙应已逝,也未尝不能寻些个妙手回春的,您怎能出此自弃之语!”
裴昭默然不语,端坐于中,目光半落,无意间,却瞥见了先前掷于地的纸团。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2]
他如今,可不正是似此?
少时绝境求存,死地求生,修习“镜照幽明”,那般功法,奇诡有余,而中|正不足,好似拔苗助长,饮鸩止渴,贪了那一时的便利,便要受那无穷的祸害。
他的这具躯壳,瞧着与常人无异,实则已是死灰之木。
或有忌讳者,慎言“死”字,只盼千秋万载,与天同岁。裴昭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
月满则亏,天命有数。
……而宁宁正是年少。
青春之期,蓬勃之姿,少年朝气盎然,将有沙州大好天地,任由他拳脚施展。
他知晓宁离很亲近自己,可此亲近,并非彼亲近。若要说宁离会有几分喜欢建邺……连他也并不指望。
见过多少愁眉叹气,只因被拘在这帝京之中。
犹记得尚未相逢之时,便听得奉辰卫禀来暗报,说那宁氏的小世子,长叹这建邺城,是再也待不下去。
思及此,却是微微苦笑,目及案头,如雪琼苞,冷处偏佳,别有根芽,只道是错了。
相逢却更早。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日落雪清寒,琅琅笑语,随风入耳,原来那一时,一墙之隔,便已经怦然将人记在心上。
当时只道是不知。
而如今……
宁离的心意,当真与他相通吗?
“起来罢,不必再跪了。”
“天命有数,不必强求。”裴昭叹道,“朕觉得如今这般,便很好。若强求着将他拖入情爱之中,才真是误人误己。”
一则,恐年寿不永。
二则,惧……人心生变。
倘若他不再将宁离视为不通风月的稚子,而是两心相合的情人,若有决裂时,他实在难以想像那时自己的面目。
爱可以生怖。
他从前读书至此时,见经卷上说什么生忧、生怖,从来都嗤之以鼻。如今才晓得,不过是还未经逢那般境地。
教他也轻言妄语,教他也胡思乱想,教他也再难为圣明。尝过了甘美的滋味,如何能再学会克制?到时候宁离若轻言离开,他只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倒不如就守住这条界限,如师如长,这三年,足够他教会宁离许多。
何况……
胸中一抹低徊叹息。宁宁如今,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嚎够了么?嚎够了,便教人去宣旨。”裴昭目光沉静,却像是火烧尽后的灰,“……让他出宫去罢。”
57.3.
净居寺。
日未暮,影欹斜,然而素来宁静的院落,却被外来的影子所惊扰。
那小内侍问道:“世子,可要现在现在就出宫?”
宁离仍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可当真?陛下说我可以回去了?”
“自是呢。”那小内侍笑着答道,“……自两仪殿中传下的旨意,哪里会有假的呢。陛下已经知晓您反省过了,念在年幼,特意开恩,只是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宁离应了两声,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见耳边两声“世子”,方才回过神。
只听那小内侍道:“您可要收拾收拾,即刻动身?”
他只道是这位世子应该欢天喜地的应了,毕竟教谁说起来,被关在净居寺里反省都不大好听。孰料宁离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个事,再等等罢。”
内侍些微惊讶,应了一声,心中只道回去定要禀报给张鹤邻。
这其实半点都不合规矩,可是又有哪个,敢去挑剔眼前这位的规矩呢?。
昨夜宁离写了信笺,挂念着裴昭的咳疾,原本是想着陵光将匣子取来,裴昭自然明白自己一番心意。没想到其中或是出了差错,木匣被送到了自己手边,他请张鹤邻将东西送去,哪知去了没多久,又有小内侍来。
出乎意料,那小内侍竟是带了道圣旨,天子宽宏,念在他年少无知,垂下恩典,特许他出宫。
这净居寺,宁离被关进来还没得几天,一时间听了,也是呆住。待小内侍宣旨完连谢恩也不曾,还是被提醒后,才如梦初醒。
纵使陛下恩慈,也不至于朝令夕改,何况真要说,他闯的这一番祸,委实是有些大逆不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年节也出不得净居寺的打算,没想着如今却得了道宽赦的旨意。
必然是有人从中斡旋,为他求情。
而那个人,能够是谁?
“行之”两字,跃然于舌尖。
宁离心中些微发酸,却又有一种隐秘的悸动,悄然蔓延。他也不知裴昭此举是否会触怒皇帝,若是将自己身上的这番惩罚转头给了裴昭又如何是好?想要教人传话,又觉得不妥,只想要等裴昭来,当面问上一问。或许还有些话,想说给裴昭听。
然而出乎意料,日落西山,浮云薄暮,直到天色彻底沉下,也不曾见得人影。
禅房悄悄,院外也悄悄。
高墙之外,只偶尔间听得禁卫换防的动静,规整有序。
是有事被耽搁了,还是说……触怒了君王?
第58章 麦羹 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
58.1.
自他入净居寺以来,裴昭日日都会与他见上一面,无有例外。
宁离从前并不曾觉,这时候,终于咂出了几分不同来。
山不来就我,我自可以就山。小小院墙,也不甚高,若要是想,自可以逃之夭夭。宁离差点想要翻出去,总算是想起来自己为何被关入这一方寺院,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他现在想走,自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可不能辜负了行之的这一番心意。
更何况……
若当真是要去寻人,他还不知裴昭人在何处哩!
从来都是在别院中相遇,后来又在净居寺里重逢,如今才想起,除却这两重地界,他竟不知晓,还能在何处把人给找到。裴昭身为暗卫,想来应在宫中,只是宫禁森森,指不定还被皇帝指派着干活儿呢。
晚些时候,膳食照常送来。宁离用了一点麦羹,又夹了几样点心,再度踱步到了院墙边。两旁侍卫还道他要出去,宁离摆了摆手,张望一番,果然不多时,就见上次那深蓝衣裳的暗卫探首过来。
宁离于是将他招呼了过来,耳语数句。
暗卫面上的颜色变了又变,跟打翻酱油铺子似的,终于咬牙道:“定不负世子所托。”
宁离点头:“那你千万可记着呀!”。
他千叮万嘱,暗卫自然不敢等闲而视。当晚,自净居寺传到了式干殿,入了总管张鹤邻的耳中。
此时陛下一人在殿中静思,寻常事情,并不敢去打扰。可张鹤邻又心知,陛下待这位小世子,格外不同。
他悄步进殿,已然扰到沉思中的君王,上首传来问话:“何事?”
张鹤邻答道:“是净居寺的消息。”
裴昭揉了揉眉心,原本想令人退下,至于唇边,不觉却换了个调:“宁宁怎么了?”
张鹤邻道:“是世子遣了人来,想知您何时得空。”他不敢去觑裴昭面色,只如常续道:“说是知晓您年节繁忙,事务缠身,若是有空便过去看看,若是脱不得身……也就罢了。”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唯有梅花清新的香味杳杳浮动,浸人心脾。
裴昭微微一怔:“他还不曾出宫么?”
张鹤邻答道:“大抵是明日祭拜之后便要走了。”。
原本裴昭将人给拘束着,是想要宁离在净居寺中,一直待过了除夕。这样愈发显得他怒意深重,对宁氏的不满,也更深切一些。然而前番夜里一番变故,终究教他改变了心意。
建康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是净居寺的一隅,风也不曾止息。
更何况,孤身千里在外,举目四下无亲。难道要教宁离离家的第一个年,都过得如此孤单、如此伤心么?
裴昭又如何忍心。
被拘于净居寺中,宁离并不曾怒、也并不曾悲,未有怨怼,也未有恚愤。他彷佛对此责罚十分坦然,不以为意。可裴昭也还记得,少年郎落寞的眼眸,他思念沙州的羌笛、杨柳、明月。
可明月何止千里。
殿中静得有一些久了,他听见张鹤邻小心地问道:“陛下可要去探望一番?”
裴昭沉默了小会儿,终于道:“不必了。”
他只怕,若是今日再去了净居寺,便不会再愿意宁离离开了。
张鹤行心中无奈,有心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抬首见着裴昭示意他出去,只得苦笑……
裴昭在案前静坐了一会儿,目光微倾,落到了案上的梅瓶。
疏枝缀玉,雪裹琼苞,一室暗香幽冷,催人沉醉。
这梅枝皆是仔细挑选,平常又受宫人精心打理,开得极好。可离了树干,被裁入瓶中,便是再小心呵护,也难逃枯萎时。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洁白的花瓣,终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58.2.
夜深人静,安庆坊内,忽然有马蹄声起落。东海侯府门前,不知何时停下一辆高大马车。
未有拜帖,深夜造访,属实冒昧,然而来者却堂而皇之步入府中,闲庭信步,彷佛走进自家庭院。
时老侯爷说不得心中不悦,可待得来人摘下了幂篱,顿时惊了眼睛……
侍女来禀时,时宴璇尚未安寝,她心中微讶,连忙自碧晴轩赶去。穿过抄手游廊,到得花厅前,远远地看着,只觉着那气氛,好似有一些沉寂。
“啪!”
忽的听到清脆声响,却是杯碎瓷溅。
她唬了一跳,小心避开些,款款走入花厅,正见得上首下方,一道熟悉身影。那少年郎锦衣玉冠,眉目俊俏,不是前些日子被勒令返回东海的时宴暮又是谁?
只是,若算算时日,早该回了封地,怎么今夜又在府中见到?
“你瞧瞧你这弟弟,真是不像话……满嘴胡说歪理,像什么样子!”时老侯爷胸口不住起伏,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现下被气的不轻。
时宴璇连忙上前,斟了一杯清茶,奉到时老侯爷手边,劝慰道:“阿翁,先喝盏茶,可别把您的身体给气着了。”
时老侯爷“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撇过眼睛,却是连看也不愿再看身前一眼。
此时厅中,时宴暮正跪在地上,一张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彷佛有一些忿忿。见得她来,也是一副气鼓鼓不愿理睬的模样。
他这样子,时宴璇从前见得不少,想要哄实在是简单。
时宴璇眼睫低垂,再开口时,依旧轻柔婉转:“二郎,你怎么跪在这儿?这天寒地冻的,莫要把膝盖给跪坏了。”又朝时老侯爷嗔道:“阿翁,你唤小弟回来过年,这等喜事,也还要把孙女给瞒着。不是现在碰见,明儿我还要疑心做梦哩。”
时老侯爷冷冷的看了一眼,只想说一句,谁让他回来过的年?!
陛下金口玉言,还在东海侯府上悬着,偏偏时宴暮就这般胆大妄为,竟然不传不告,私自返回。还满口说什么陛下其实并未下令,只不过是时老侯爷惊弓之鸟,小题大做。又说什么要是他修为能有阿兄那般,时老侯爷定不会如此对他。
这一番话当真是把人给气了个仰倒,时老侯爷当下就怒得摔了茶盏。也不看看,就他这个骄矜狂悖的性子,在街上走一圈便不知得罪多少人。
时宴璇悄悄投去个眼神,时宴暮接到了,纵使心中不情不愿,还是规规矩矩道:“阿翁,孙儿知错了。”
时老侯爷审视他:“当真?”
时宴暮赶忙道:“自然当真,孙儿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他此刻瞧着,倒是老老实实了。
可时老侯爷心中,压根就不信他这番话。这里边儿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为了哄人开心。若要依照着时老侯爷先前的打算,定是要时宴暮安生的在东海待着,省得在建邺惹出祸端。可偏偏时宴暮胆大妄为,先斩后奏……如今人都已经在面前了,难不成还狠下心将人赶走?
更何况,明日便是除岁,正是合家上下,团圆过年的时候。
时老侯爷如今年纪已经大了,最想看到的便是家族昌盛,子弟融洽,最舍不得的,也正是骨肉分离。再者,先前将时宴璇、时宴暮这对姐弟千里迢迢的召入建邺城,正是他本人。若是说前些日子,他还能硬下心肠,教时宴暮回东海去,如今人已经站在了跟前,这话哪还能再说出口。
况且,尚还有一些旁的考量。
正是神思浮动之际,只听下首时宴璇柔声说道:“那可好,小弟如今已经晓得轻重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柔柔的看过去,轻言细语道:“阿翁,而且宁氏的那位世子,不也被陛下责罚了吗?”
听见她这样说,时宴暮咧嘴笑了声,连忙附和道:“是啊,阿翁,这事儿我都听说了。”
不然,他哪有那个胆子露面呢?
实在是宁离被责罚的消息传遍了建邺城,谁不知道他被陛下关进皇寺中反省。正值这年关将近的时候,说不得就要令人多揣测几分。
宁氏世子是上了什么摺子,惹得陛下在岁除之时,都大动肝火?
还是说,陛下对沙州宁氏,已经生出了不满之心?。
方才花厅只有时老侯爷与时宴暮两人,说不得火药味便浓。此刻有时宴璇这位姐姐妙语在其间,那气氛不知不觉间又融洽了下来。
时老侯爷一捋胡须,到底是心疼乖孙,虽然面上寒霜仍笼着,语气已是缓和了:“二郎,你既已回来,便好生养养性子,可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时宴暮低着头,面上瞧不见。听见时老侯爷松口,连连点头道:“都听阿翁的,我已经晓得了。孙儿日后一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一定不让您为难。”
见得他乖觉的认错,时老侯爷先前的怒气终于消了一点儿,仍是嘱咐道:“罢了,望你日后行事,都记得方才的话……二郎,你起来吧。”
时宴暮闻言应了,稍稍动了动,一张脸已经苦着了:“阿翁,我膝盖跪麻了。”
时老侯爷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方才还与我说什么修为大有精进了,才跪这么会儿,你就受不住了。”
时宴暮只说:“孙儿惭愧。”
这时节花厅中并无外人,唯有一道俏生生身影在旁,时宴暮目中露出求助,朝旁看去。
一侧,时宴璇秀雅的面容上抿出笑意:“可要阿姊搭一把手?”这样说着,并不待时宴暮回应,已是上前将人给搀扶起来。
自唤了下人打扫厅内狼藉。
时宴暮去一侧捶腿,口中也不闲着,张望一圈道:“……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时宴璇笑道:“阿兄还在宫中当值呢。”
时宴暮嘀咕道:“这大过年的,还不肯放人呢,真是……”话没说完,已经看到时老侯爷皱起的眉头,顿时心知不妥,又把剩下的给吞了回去。
“你懂什么!”时老侯爷轻斥道,“方才还说谨言慎行,现在嘴上又不把门儿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眉头不自觉也舒展。
二郎是个不着调的,还好家中并不指望他,还有大郎……
奉辰卫中,多是想要得陛下青眼之辈,也愈是这个时候,才愈能看出圣心呢……
两人自花厅出来,时宴璇上下打量,微微叹道:“二郎,你千里迢迢赶回来,确实辛苦了。”她目中若有怜意:“彷佛都瘦了些。”
时宴暮只摇头:“不辛苦。”真要说起来,他离开建邺十里地都不曾。倒是这时见着时宴璇心疼神色,忍不住嘟囔道:“阿姐,你是不知道,上次我给阿兄送信,阿兄竟然不理我。”
时宴璇听得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曾听说过。”
时宴暮恨恨道:“你如何知道呢?怕不是直接就被阿兄拦下来了呢!”听着时宴璇这般说,他心里也是明白了,只怕是那信从头到尾就没教旁人知晓。大概是被时宴朝截了下来,瞒得个滴水不漏。
他道:“就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会去与阿兄分辩。”
“如何便教我不管呢?”时宴璇柔和的将他看着,见他眼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罢了,就依你……这些日子,你又是住在何处的?”
方才时老侯爷也问过,只是时宴暮倔着不肯答。如今到时宴璇来问,他心中又是愿意了。
时宴暮悄声道:“阿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与旁人说。”
两人亲昵一如幼时,自有一些小秘密不为外人所道。时宴璇轻嗔道:“我难道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嚷得全天下皆知的人?”
时宴暮讪讪笑了声,说道:“也是……阿姐,这些日子,我都住在魏王别院里。”
魏王……
那便是裴晵了。
纵使入京时间并不甚长,对这一位,时宴璇也算不得陌生。她柳眉微微蹙起,惹得时宴暮问道:“阿姐,怎的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看着要叹气了?”
时宴璇轻轻摇头,珠珞摇曳,恰如她此刻愁思:“我只是想起阿翁曾说过,以后少与魏王来往。二郎,你这些日子都在他府上……”
时宴暮摆了摆手,却是不以为意:“阿姐放心,这事并无旁人知晓。何况……”他心中冷笑了一声,何况魏王对他多有怠慢,他初时归京心切被迷惑,后来才察觉出来。只是这一些,却不必与时宴璇说的。
当下只是笑了笑,道:“到底也能称得上一句‘表兄’,若真是刻意避嫌,才指不定上面那位会怎么想。”
时宴璇仍有愁容:“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仍觉著有些不妥……”她收住了话头,目光轻柔:“罢了,二郎,路途劳累,你先去歇息吧。你也真是,既然在京中,怎么不早些回来,都不知道有人为你牵肠挂肚吗?”
时宴暮目中微亮,连道:“是我不对,惹得阿姐担 心了。”
他连连放软声调哄慰着,总算见得愁思褪|去。二人分道后,他一人行在穿花小径上,不多时行到练功堂前。夜深无人,唯有廊下悬着灯笼,晕红幽微。青砖上积着薄薄的雪,待到明日晨起时便会被下人们扫得干净。
或许也不待明日。
时宴暮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纵身跃入院中,身姿舒展,矫健如游龙。那不过是东海时家入门的剑法,却被他舞得目不暇接。天地间唯有风声起,待得收势之时,只听得鼻中呼吸、腔中心跳,无比鲜活热切,彷佛血脉为此而激发、涌动、跳跃。
堂下空明,已不见积雪。
时宴暮无声而笑,掷下手中枯枝,只觉得身随意转,无比灵动,心中豪情四溢,更是另一种思绪。
……他如何肯早些露面?
自然是要等修那丹抄残卷有所小成,万事俱备了,才可归家啊。
否则,不又被轻轻打发了么?
58.3.
岁除之日,天高雪霁。
净居寺里,宁离早早的带着一抱纸钱,去了那石塔跟前。
那一日裴昭提及,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宁离并不曾轻视,已然是记在了心上。
纵使他从前并不曾见过这一位,可是他已然知晓,归猗是阿耶生前好友。既然如此,他前来祭拜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林前风冷,落叶未扫。
大抵是触目所及,萧疏衰败,心有所感,教他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几分。
斯人已逝,只余棺冢。
黄纸化作了灰烬,缓缓飘落在冰冷的灰石下,又被风吹散。
宁离如今,除却祭拜一番,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已经朝沙州送了信,想问一问阿耶当初的故事,从前那么久,竟然半点也不曾提及。若非此次到了建邺,阴差阳错触碰些往年旧影,恐怕还是会一无所知。
内侍昨日就传了话,得陛下开恩,他已然可以出宫。从受罚入庙到重获自由,只有短短的几日,比他先前想的要短得多。那罚也不似正经的受罚,几乎可以说是悠闲自在了。
那时他想着,祭拜后就出宫,然而此时此刻,在冷冽的冬风里,神思彷佛也浮动了,教他迟迟的不曾远离。
宁离走到了林间,那是回庙的另一条小路,人迹罕至。薄雪覆盖了枯枝,轻轻踏上去,杳然无声。不知为何,心有所感,他蓦地回身望去,石塔的尽处,九层浮屠,琉璃溢彩,辉光灿烂,教他有些微的出神。
往岁往年,今时今日。斗转星移,故人西辞。
也不知阿耶如何了?!。
渐有薄云片片,掩住了日轮。
“住持大师。”小沙弥声音清脆,“你看那下面,怎么还有烧过了的纸?”
归喜禅师脚步微顿,果然见得石塔前留下的痕迹。他用手拈过,余温未冷,应当离去不久。他道:“大抵是有人来过。”
小沙弥甚是不解:“咦,有谁会来呢?”
须知今日乃是岁末,何况此处还在宫中,闲杂人等,若是想来,也是来不了的。
归喜禅师两条白眉抖了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淡淡地说道:“是陛下。”
小沙弥一时愣住了:“……陛下也会来这里祭拜吗?”
“自然会。”归喜禅师颔首,“当今这位陛下,其实是极其念旧情的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裴昭只凭着几日讲经之情,便为归猗据理力争,为此甚至触怒了上皇。
可惜这般的人,建邺城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还有一个……虽然没死,可一去不返不闻不问,也好似是死了!
归喜禅师不由得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依旧横生出了戾气。他默念了几句经文,勉强平复了一些,示意道:“去,给你师叔上一炷香。”
“弟子遵命。”小沙弥便听话的点香祭拜。
净居寺里,还剩下的人也没得几个。这小沙弥,虽不曾正式拜归喜禅师为师,但也只差这一个名。
归喜禅师见他庄重的行完大礼,又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不禁又想起旧日时光。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虽然悟性尚还不错,可比当年的师弟,却是差得远了。
元熙十九年佛会,美玉蒙尘,终绽光彩。他原以为是福,谁知却是一场祸。
过眼黄花,风|流云散……
不知多久,归喜禅师终于道:“你且去玩罢,我在这里和你师叔再说一会儿话。”
小沙弥点头应了,乖巧的沿路回去,脚步渐远渐无声。
天地浩大,巍峨广阔。穹幕下这一方石塔,又是何其的渺小。
归喜禅师苍老的双目凝望着侵蚀的字痕,即使风吹雨打,也无损他心中的熟悉。冷风不知吹过了多少轮,他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又一年了,师弟。”他低声道,“想想十七年,也是到了时候。你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到了建邺城里。他被养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必然极得家中重视。”
“……宁复还,也还算是尽心。”
他原本还想问归猗一句,会不会后悔?又还想要问一声,会不会改变主意?然而再一想,依照当年师弟的脾性,看着极淡却极有主意,又何曾会言一个“悔”字?
终究是着相了。
归喜禅师苦笑了一声:“我见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有些迁怒了,但说到底,他并没有过错。”
“师弟,你若是见到他,想来也会欢喜。”
凛冽的寒风吹过了松林,穿梭在茂密的枝叶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
树枝被鸟雀踩落,听得“咔嚓”一声。
沙弥已经被遣走,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一人了,萧瑟冷清。
归喜禅师默拈着佛珠,无声念着经文,一卷诵罢,微微叹道:“今日,师兄陪你一道过年罢。”。
小沙弥站在园外的柏树下,百无聊赖的玩着路边的石子。
他年纪还不大,尚还有几分玩性,这一年最末的时候,便是再勤奋的人,也可以偷几分懒。他也不想再去背那些个经文,明日有明日的诵,今日有今日的事,归喜禅师都允他玩了,总不会再来捉他了罢?
小沙弥想了个抓子儿的主意,取出几颗擦洗干净的杏核,一抛一落,自己与自己玩着,好不乐乎。忽然间,听到一阵淩乱的脚步声,还未曾躲开,便被人撞了一下,杏核也落得到处都是。他一下子抬起头,没想到见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间一愣:“宁施主!”
再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你怎的了?”
他还记得这位与他一起吃馒头的小施主,人生的漂亮,两只笑涡也好看,脾气也很好,还喜欢夸人!
可是这会儿,那双清亮的眼眸看着像是乱了的水,蒙蒙的,魂不守舍……
许是被他唤了一声,宁离低下了头来,愣愣的看向发声之处,有一个小沙弥正揉着脑袋。
地上杏核四处散落,远的落进了土里。
是被他撞乱了。
“小师傅,是你呀,对不住。”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一搂,那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动作,可不知是怎么的,散落了一地的杏核便悉数回到了他的手中。
“给你。”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看清,登时被这一手镇住了,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宁施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想夸赞几句,一抬头,对上宁离眼睛,顿时又唬了一跳。
这,这是……
小沙弥叠连道:“你是遇见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你看上去好伤心,宁施主……”看上去好像都要哭出来了。
“我……”
长长的顿了声,宁离说:“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给谁听:“我没有。”
这么逞强。
这可半点儿也不似没事的样子。
小沙弥担忧的将人望着,欲要再询问几句,却见着宁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些焦急,连忙跟过去,然而身前人的脚程实在是太快了,刚瞧着只有一步,瞬时便五步、十步,眨眼间便落了好长的距离,累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只能见得一点身影如豆渐远。
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呢喃,低微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只是有一些想我阿耶了。”
第59章 玉壶春 宁世子,别来无恙
59.1.
岁除之时,宫中将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阳长公主不在,她的一双儿女亦不在京中,这家宴,未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远隔千里,建邺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个。虽先时曾令裴晵闭门思过,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时候说不得要将上皇自大安宫中请出,还要在宗亲前看这二人父慈子孝。
实在是索然无味。
宫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灯船。宫灯映着池水,交辉焕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凤光殿走出,正可见这一派波光明烂的美景……
家宴正设在凤光殿中。
宗亲齐至,赏乐宴饮,殿内丝竹奏响,管弦笙歌,雅正徐缓,一派和乐吉庆的喜气。
适逢佳节,惯例要饮酒赋诗,内侍取了笔墨到众人案前,以一篆香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笔成章,不在话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责罚,如今好容易才从禁足中出来,更是铆足劲儿了要为自己正名。
香篆燃尽,挥笔写就,内侍取走众人诗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稳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满堂彩。上皇抚掌轻击,欣慰大笑,目中尽是吾家有儿长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转,借折桂之意探过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气苦与不甘。
玉如意赐下,并有文房四宝,字帖古画。然而裴昭纵使令人赐了赏,依旧神色淡淡。
天子并不以此为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台面话罢了。
裴晵不免觉得饮入口中的玉壶春,也滋味寡淡起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间见得有内侍快步走入,耳语数句,下一刻,他那一贯漠然在外的兄长,面上似有异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认了出来,那疾步上前的内侍,正是御前大总管张鹤邻……
半刻之前,凤光殿外。
“什么,宁王世子不见了?”
张鹤邻听得一愣:“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告的侍卫面色有些发苦,低声解释了一遭,原来今日午时还未过,就已经看不到宁离人影。初时还以为是在僻静处烧纸,直到寻也寻不见,这才意识到不好。
张鹤邻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些报过来?”
那侍卫道:“当时只道宁世子是出宫了,四下一对才知道,都没见着他。”
“糊涂啊,糊涂!”张鹤邻抬头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竟然敢瞒到现在。”
侍卫苦声道:“张公公,还请您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张鹤邻一跺脚:“这我可帮不了你!自己等着罢。”
他心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提前将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瞒过去,可如今来报……那定然是没有寻着人!
凤光殿中,藉着绵绵的丝竹声,张鹤邻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果然察觉陛下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离开。没了这尊大佛,众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经沉凝得落针可闻。
侍卫早候在殿中,当即请罪。
裴昭目光垂落,声音微冷:“午后就不见得人了?还是更早?”
侍卫心知自己大错特错,面色发白,回答道:“应在午时之前。今天早些时候世子还在净居寺中,他提过要去烧纸祭拜,只是后来并不见得回来。”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还在宫中,一方到他已经出宫,可哪知道两两一对,竟是谁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别院问过了吗?”
侍卫答道:“已着人去问过,并不曾见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没有去寻杨青鲤?”
侍卫禀道:“应当没有,杨府今日也不曾见过世子。”他说到这里,冷汗已经是涔涔滴落。
实则是在净居寺里找不见宁离时,就已经遣人去寻了!最初只当宁离是回了别院中,想着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在别院里见着宁离影子,便可以将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谁知道去了山间别院之中……
那一墙之隔的院落,张灯结彩,侍从来来往往,贴春联,剪窗花,悬花灯,好不热闹。那相熟的管家、唤作姚光冶的那个,已经早早地在大门前等着,见了人来,还欣喜的迎上来,只问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于是这才知道,原来宁离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杨府问询后,也知道并不见得人,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当值侍卫俱已问过,都不曾见过宁世子。最后见过他的,是净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弥。那小沙弥说,他当时正在抓子儿,世子替他拢了杏核便离开了。”
净居寺内人口实在是简单,裴昭略一回忆:“可是铉心?”
侍卫道:“正是。”
到此为止,这里面听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只是……
侍卫想起小沙弥口中天真话语,不敢隐瞒,低声道:“只是,听小沙弥说,世子当时瞧着……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自净居寺出建康宫,要经过有两道宫墙,中间更有禁卫重重。虽不曾大张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经俱问过,然而传来的消息,一并相同。净居寺内,大通门外,无一人曾见过。
这听得已经是教人心惊胆颤。
更遑论,还寻遍了旁的地方,茶馆酒楼,铺子食肆……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离会去什么地方?
还是说,他并非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这个猜测,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数重宫禁,戒备森严,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宁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风寒,枯叶萧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还有残存的香灰,尚且没有被风吹散,隐没在夜色中。
这是宁离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错,他本该在祭拜后便离开建康宫,暗中将会有侍卫悄悄护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见,别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隐约见得斑驳字迹。
从前年时,来此处祭拜的,据他所知,应当还有另外一人。
“归喜禅师呢?”
“已经在寺中等着了。”。
偏殿之中,候着一灰衣老僧,见得他来,缓缓行礼。边上有一年幼沙弥,亦步亦趋。
裴昭凝视着跟前面目枯皱的老僧。
净居寺内风吹草动,曾事无钜细,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可裴昭却忆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头,曾言道,宁氏小世子,彷佛是与净居寺禅师去了龃龉,以至不欢而散。
他当时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声问道:“禅师今日可曾见过宁离?”
归喜禅师微诧,并不曾想到,裴昭在这等时节将他寻来,问的却是这个,当下答道:“陛下,今日贫僧并不曾见过宁世子。”
他这样说,裴昭却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归猗了,难道禅师不曾与他碰见么?”
归喜禅师面皮一跳,顿时间愕然。刹那间,他想起先时在石塔下见到的痕迹,略有失声:“……原来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难不成禅师以为是朕么?”。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处,平常都人迹罕至。更何况,所葬之人,言不得,说不得,早被遗忘。能够去烧一炷香的,还能够有谁?
是以那时被弟子问起,归喜禅师才那般笃定。
可如今裴昭却告诉他,他弄错了,并非如此,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归喜禅师一时间心中复杂,苦笑起来:“陛下,建邺城中,除却是您,还能有谁呢?贫僧今日前去祭拜时,见得师弟墓前已经有人扫洒过……还道是您去过了。”
可是依照着裴昭所言……
他被暗卫寻来时,并不知是为了何事,如今却听着了另一个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确认一番。
“陛下,原来那竟是宁世子?”。
裴昭眉心微蹙。
归喜禅师应当并不曾见过宁离,他的这一番反应做不得假。可是宁离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态、失魂落魄。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教他迥异于平常?
“禅师当真不曾与他说过什么?”
归喜禅师心中迟疑。
他这时候终于醒悟,只怕那时听见风卷枯枝声,便是宁离隐在一旁。当时自言自语,恐怕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个中种种,极其复杂,陈年往事,晦涩难辨。如果真要铺陈开来,实在是太过于惊骇,如何又能道出来?
沉默片刻,归喜禅师终于道:“确然不曾见过宁世子。只是当时……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见他模样,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听见了。”。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连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审视,而灰衣老僧恭谨又坦然,那话中并无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发不解。他忽然看向一侧的小沙弥:“铉心,你说你今日见过宁离?”
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瞭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滪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解支林眼瞳骤然缩紧,却是被戳中了极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时他确然在建邺,可佛会之时却是连登台的资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轻嗤无视,一番淩|辱。
宁复还嚣张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旧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沙州据此千里,若是教眼前这小子栽个大跟头,宁复还也是鞭长莫及。
风声激烈,芦花纷洒,解支林僧衣随风鼓动,周身气势不断攀升。那一时忽然下起雨来了,可触及解支林身周,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障,悉数被弹开。
而另一侧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狈难掩。
天地间,两人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视于宁离。大滴大滴雨水顺着少年下颌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觉,半点也不曾怯、半点也不曾惧。
甚至大言不惭道:“咦,你怎么就动怒了?这涵养可半点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是想与我论佛法,是想与我论剑法?”。
……真个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解支林蓦地一声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亲管教管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他眼见着宁离袖中动了动,彷佛是挽了个花架势,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却并未察觉到宁离身周有半分气息波动,反而是一张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时间,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宁复还给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来。也看看他给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纵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着这废物小世子的模样,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却连学会用也不曾!
这等花花枕头,解支林见过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狞笑一声,再不迟疑,下一刻,周身气息顿时暴涨,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实则咫尺,毫发之间,就要捏破宁离的喉头。
却就在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杀意,猝然袭来!。
解支林早已经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江河之中,那气息的攒流涌动,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天下入微境有数,而没有一个,身在沙州。
便是宁复还自己,也不过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邺城中,五惭昨日已然离京,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大统领,自然是在宫中护卫君王。岁除之日,一年最末,谁还会到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处来?
他说要给宁离一个教训,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给一个教训,没有半点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那杀意携裹着盛怒而出,有若离弦之箭。解支林欲挡,却陡地发现,那箭支无形亦无声。心念电转间他陡然意识到,这绝非平常劲气,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气。
彷佛又回到了伏杀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芦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岁。今日。
连暮霭都重叠。
冰冷的箭簇滑过了夜空,耳边似炸开“咄”的一声闷响。解支林愕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刹那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晕开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丝不曾有半根,飘落在他身上。
不该沾染的颜色,缓缓浸出。
僧衣湿了。
那不是被飘落的雨水,而是被人体里渗出的鲜血……
轰然一声巨响,尚未好全的幽径再度被人搅乱。
灵台被折断了支撑,这一时,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那无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气海灵台。血花自胸口绽开,伴随经脉被撕扯乱。周身真气骤然间崩泄,源源不断的顺着皴隙散溢。
解支林蓦地抬头,无比惊骇的望向了来人。那像是无边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将他没顶,又像是狂风暴雨中落下道霹雳雷霆将他劈裂。
……镜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认错这一张脸。
雍帝裴昭。
折魂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觉形秽。他更不可能错认,那惊魂而来的杀意里,不容忽视的王者之气,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几乎比无妄境还要稀少,要达成的条件无比苛刻。唯有登临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剧烈颤抖起来。
大安宫的老皇帝知道吗?知道这个他想要谋夺性命的儿子,只差一步就能步入无妄。
他眼睁睁的青年疾步而来,却半点眼神也未曾投给他,一把将那伶仃的少年世子揽入了怀中。薄薄雨幕朦胧了神情,却犹自可以从那动作中感受到担忧急切。
解支林初初不解,忽然间脑中灵光闪现,霎一时他暗骂了一声。难怪上皇要支使他寻宁离麻烦,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他艰难的咽下了一口腥甜的沫子:“不知上皇知您这身修为,又会如何作想。”
下一刻,只听见青年开口,有如切冰碎玉:“解支林,你当真以为这国师的名头,能保住你的命?”
解支林牵动唇角,身受魂击,蓦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从前他有几分有恃无恐,胆敢潜入建邺,也是因为大雍的皇帝,虽然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然而于武道一途,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他当真能伺机伏杀,带给铁勒的好处几乎无法想像。
而如今他终于晓得,那不仅仅是错了,更是大错特错!
若是裴昭以入微之境取他性命,便是铁勒王也只得匍匐而栗六,一句话不敢多说。
雨丝细密,渐有飘雪。
芦花纷扬的浅滩上,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一队骑士穿过夜色,疾驰而来。解支林见到自己的老对头倏忽而至,得雍帝示意后,出手如电,封住了他周身大xue。
萧九龄面无表情,底下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解国师,请吧。”。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顷刻之间,便已尘埃落定。宁离瞧着萧九龄押解着解支林,犹如押着丧家之犬,而解支林束手就擒,毫无抵抗之力。
他指尖掐着的剑诀,还未曾用出,就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来人紧紧地将他抱着,彷佛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力气大得彷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
宁离缩了一下肩膀,不自觉间散去了剑诀,下意识唤道:“行之。”
出口之后,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何时,他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没事了,不要怕,宁宁。”裴昭紧紧将他拥着,声音微微发颤,“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裴昭几乎不敢想像那时看到的场景,霜风寒天,孤身对峙,只要他来晚一刻,解支林便会对宁离痛下杀手。他分明已经看到了解支林面上的狞笑,而宁离那么年轻,那么单薄,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我没事。”听得耳侧急促的呼吸声,宁离这才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来。裴昭的手上下摸索着他的骨骼、脉络,分明就是在查探他有没有受伤。可解支林能对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连忙道:“我没有事,也没有受伤……行之,你怎么来了?”
裴昭定定的看着他:“我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了。”
他一字字落下,心中实则已经给解支林记下了千万笔账,要一笔一笔的好好算清。
宁离召剑剑不至,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朱明不肯理会他,让他孤零零在外。抬头时对上裴昭眼眸,见得其中满溢的焦急与担忧,忽然间,就有无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裴昭拭去了他面上的雨水,亲手撑起了油伞,他只当宁离被解支林劫走,还在后怕之中。望着少年湿漉漉的面颊,温言细语道:“不要怕,宁宁,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离脱口而出:“行之,我要回沙州。”
刹那间裴昭心中一滞,忽的有逆涌的血气冲上了喉头。他不动声色咽了下去,心中苦笑一声,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再开口时,沉稳如常:“那便回去罢。”
少年抬起了头来,眸中有困惑,有迷惘,彷佛并不曾料到,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
裴昭心中轻叹,脑中思绪却仍旧清醒,自幼涵养的功夫,教他在这一刻竟还可以徐徐道来。他听见自己说道:“正好便可以从这渡口出发,先走水路,入蜀后再折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也没有做好准备,先歇息一日,明日再走可好?”叹息未曾歇,裴昭以指代帕,拭去了少年颊边雨水,那声音仍旧温和着:“……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贪玩。宁宁,早些回去,你阿耶定然十分想念你。”
踌躇时料不到,分离竟这样的早,然而借此将宁离送走也好。
建邺风急雨冷,漩涡重重,何曾及得上沙州,地阔天高……
本以为怀中少年会欣然应允,然而却见着宁离惶然摇头。
裴昭略有不解,微微思忖间已是明白,他只道是宁离心中存着顾忌,是以不敢,宽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回去便好,京中一切有我。”
却见着宁离神色惶惶,小声说:“我不能回去。行之,我回不去了。”
那话语落下,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眸中,扑簌簌滚落下两行泪来。
泪水沾湿了苍白的面颊,烫到了裴昭的指尖。
怎么有人舍得教他伤心。
那教裴昭也心生出了难过,哄慰道:“好,那不回沙州,我先送你回别院可好?你早遣人去了话,姚先生还在等你。”
孰料这话落下,却见得宁离摇头,眉间神色,更添了几分凄惶。
裴昭不知生出了何事,却敏锐的醒悟到,大抵眼前的小郎君,这一时不想再听到沙州相干。他轻轻地握住了宁离的手:“今日岁除,正好我家中无人,宁宁若是愿意,便陪我守岁可好?”
60.2.
马蹄声急,先去一程。
于是那山间的别院,便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扫洒清洗,悬灯结彩。
素来陛下都是在宫中过年,何曾会到这山间的别院里来?是以侍从们都偷懒了几分,剪贴窗花,简单的布置也算是过了。但这乍来的消息催动了所有人,等到两人赶到之时,已见得灯火齐燃,好一番花攒锦簇的繁盛景象。
下马之时,宁离朝着另一侧望去。裴昭若有所觉,随着他目光落下,一墙之隔,是宁府的别院。他原以为宁离会改变主意,依旧回宁府中去,没有想到,宁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少年人声音低落:“行之,劳烦你给姚先生传一声平安,说我还在净居寺里罢。”
裴昭心中轻叹,他不知这短短时间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不难猜出,定是生出了心结。平日里宁离对姚光冶何等信重?怎么会像眼下这般,避而不见。但宁离话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应,只得颔首允了,好教人放心。
便教姚光冶以为,宁离还在宫中罢,他也并不在意,担上一个寡恩无情的名儿。
相携着入了府内,但见楼台院落,灯火延绵而不绝。
裴昭道:“宁宁,你先去换了湿的衣裳,以免着凉。”
自然有侍从领着宁离前去洗沐更衣。
裴昭简单换了身衣,出来时见张鹤邻已候在厅中。他心下有数,随口问道:“宫宴如何了?”
张鹤邻答道:“各家宗亲都已经出宫,按照您的吩咐,将上皇留在了凤光殿中。只是……魏王殿下见上皇不曾回大安宫,是以也留在上皇身边,并不肯走。如今正一并在凤光殿中待着。”
裴昭冷然道:“他爱留下就留下,也让他看看上皇究竟是什么心肠。”话语落地又自知可笑,不由得自嘲了一声:“是我想岔了,于他总是拳拳慈父之心,难道还能有别的?”
昔年未曾离京时早已经见过,上皇待幼子如珠如宝,怕是连昔年的齐王都逊色三分。
张鹤邻听得难受,想要劝慰,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这症结久存,根本是陈年痼疾,实在难消。难道要劝陛下,也学魏王的那些个做派博取上皇欢心?
那单单是听着,都觉得荒谬可笑。
转瞬听到裴昭吩咐道:“教人去查查当年宁王与归猗的旧事。”
“主君从前不是遣人查过么?”张鹤邻有些讶异,“都知晓宁王与归猗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认识,因挫败西蕃有了几分交情,后来宁王离京,两人便再无交集。”
裴昭眉心微蹙:“是么,上皇何以对归猗如此无情?单单凭归猗与宁氏交好?我总觉着不会有那么简单。归喜禅师大概知道些……”他说到此处,忽然间停住。
若果他猜测没有错,今日不正是听见了归喜禅师的话,宁离才失魂落魄的么?
只是归喜禅师知道的虽多,却是个锯嘴葫芦,三缄其口。今日在净居寺中问时,裴昭已有所察觉,必定是有事仍将他瞒着。
又听张鹤邻问道:“那铁勒的国师,主君又要如何处置?”
裴昭漫不经心道:“吊着一口气罢,死不了就行。九龄与他有旧,想必定会十分尽心。”
张鹤邻点头称是,却想着,这所谓的有旧,也不知是旧仇还是旧怨了。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前来禀报,原来是宁离已经洗沐完毕。当下止住了话头,只让人将宁离引去卧房之中。
若是这时前去探望,未免有些失礼,裴昭心中踯躅,等了些时候,并不见人来,到底是有些担忧。他快步过去,敲门无人应,再一推开,也不见人影。裴昭顿时心中一慌,逡巡间终于觅得人来。
原来宁离并不曾在桌前坐着,却是半卧在窗前小榻上,依稀正在出神。他穿了身玉色的柔软衣裳,还不曾束冠,发丝乌黑的散落着,大抵是不曾擦干,瞧着便有湿漉漉的水汽。
裴昭看得蹙眉:“你这样惫懒,是生怕以后不头痛?”
宁离侧过头来,眼睫微闪,并不曾开口。一张面颊仍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淋了大雨,即便方才洗沐出来,依旧瞧不见什么血色。
……那却是精神头不在,是以看着才这般伶仃。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1]
方才所瞧的那个方向,若是以明月为寄,那便是沙州了。
裴昭心下轻叹,心知宁离纵然口中说着不要,但定然已是思乡情切。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连别院也不愿意回,宁肯孤零零的缩在一方小榻上。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了榻边:“宁宁,你头发还湿着。”
宁离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不妨事。”
他这样子,只教裴昭心下拧着。
忽然听到敲门声,是张鹤邻托着一块木盘过来,那盘中盛着一根柏枝、一个柿子、一只橘子,摆得煞是好看。张鹤邻笑吟吟道:“宁郎君,不如来尝一尝这‘百事吉’。”
这正是取得谐音,一柏、一柿、一橘,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兆。
若是从前,宁离定会饶有兴致。然而此时此刻,勉强的拈起了,又哪里有用下的心思呢?
裴昭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曾勉强,亲自取了一旁的布巾,去擦拭宁离的湿发。
宁离茫然的望来一眼,便乖觉的不动了,由着他动作,一时间,房中只听得沙沙细响。
少年人雪白的面颊在巾帕下若隐若现,不经意间碰到,柔软细|腻,触手生晕。许是刚刚洗沐过,还有些湿|润的潮气。裴昭从前几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初次上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畅。
他轻柔的擦掉了水珠,乌发茂密如瀑,一握也不止。见得房中沉闷,打趣道:“旁人都说,青丝即恼丝,宁宁这是三千恼丝也不止了。”
宁离眼睫翕动:“但便是把三千恼丝去了,遁入空门,只怕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扰。”。
这并不像是会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这一日,他那样的多愁善感,与平日里相比,彷佛都变了一个人。
烦闷郁郁于心,只怕会生出病结。裴昭轻轻束起他发丝,面色温煦,含笑道:“怕什么?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将宁宁也难倒。”
本是存着一问,谁料宁离喃喃附和:“我也不知。”
双瞳间,几分迷,几分怅,倒真个是不知了……
他从前并未有何忧愁烦恼,抑或是说,在今日之前,那些都半分算不上。唯有今日这一桩,哽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裴昭心中轻叹,开口说道:“好罢,昨日是我太忙碌,没有抽时间来看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惹你恼,小郎君请原谅些个,日后定然不敢再这样。”
宁离本是十分烦恼,也被这一句逗得破涕为笑:“那岂不是显得我半点也不讲道理。”
裴昭莞尔道:“宁宁最是通情达理。”
屏前烛火摇曳,暖黄光晕里,映得那双眼眸格外柔和。宁离忽然之间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想要倾诉,怔怔的望着裴昭:“行之,我大抵不是阿耶的孩子。”。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宁离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见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伸手握住宁离肩膀,宽慰道:“你是听见了有什么人胡说八道么?不要乱想。宁宁,你是宁氏唯一的世子,当年便上过玉牒的。”
宁离摇了摇头,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五愧大师了。”
裴昭何尝不曾见过五愧,亦是知道这位大师平日作风,素来是豪放无匹。但真要论,也算得是粗中有细,这等秘事,绝不会不辨真假,便平白无故道出。
“五愧大师如何说的?”
宁离不答。
见此,裴昭又问道:“好罢,既然如此,你说你并非宁氏血脉,那你以为你阿耶是谁?”
宁离眼睫轻颤,那声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过了么?”
裴昭初时还不解,陡然间醒悟过来,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听错。
佛门净地,戒律森严,若真是归猗……
宁离对上他眼眸,见那震惊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时,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丝一般,轻声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师第一次见着我时,就把我给认错了。”
裴昭只觉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两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没有的。”
宁离攥着巾帕一角,只是摇头:“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说服自己?他已经用那样拙劣的藉口说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师接连认错了两次!那情形愈发清晰,历历都在眼前:“我第一次与青鲤去建初寺时,五愧大师就将我认错了。后来你教归喜禅师带我出宫那时,五愧大师又认错了,他甚至对着我喊‘归猗’!”
裴昭道:“五愧大师是建初寺住持,归猗却是久居净居寺里,若说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谈不上。”
宁离轻声说:“那年元熙佛会,建初寺众僧皆落败,后来是归猗挫了西蕃的风头,教婆犀笼落魄而归……行之,你若是亲身历过当年的盛会,亲眼瞧见过那人,你会认错么?”
便是裴昭,一时间也语塞。
如此风华,若是他当年曾亲眼目睹,自然是铭记在心,不可忘怀。
宁离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罢……”
《春归建初图》上风华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见得一个侧影。宁离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他偶然回首间,对上桌台前的琉璃镜,依稀间能想像出几分来。
倘若去了这三千恼丝……
宁离低声道:“我从前并未与你说过,其实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剑穗上有一颗佛珠,是三岁生辰时,阿耶给我的。我那时才刚刚晓事,记得阿耶与我说,这颗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来生辰,无论是什么物事,也再没这般叮嘱过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丝路,见过珍奇异宝不知凡几,能教他这样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寻常之物。”
“你也这样觉着么?”宁离喃 喃道,“我从小不读佛经,也不通佛理,其实也不怎么明白,阿耶为什么要取一颗佛珠给我。但那是我记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礼,于是便用绣囊装着,贴身携带……后来我去学剑时,师兄教我打了个剑穗,我就把那颗佛珠缀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问道:“那佛珠特别在何处?”
宁离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识得那个手势,分明是唤剑的手诀。
榻前有微风|流动,一侧窗纸簌簌振颤。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许久,却不见得有更多的动静,唯有风声细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识侧眸看去,果然见得宁离失落的低下头,雪白下颌尖尖,分明受到极大打击。
裴昭有心宽慰,心下却晓得,这是修为不到家的表现。有那些个厉害的剑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剑,可是以宁离如今不过“观照”的修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宁离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来,会惹得少年更加的沮丧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乱攥着,遮盖了半边的面,连那传来的声音,也闷闷不乐:“我想取那颗佛珠来验证,可我的剑还是不听话,不肯来见我。其实取不取都没有什么所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阿耶给我的那颗佛珠上,镌刻着一个‘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宁王与归猗为至交好友,是以将这颗佛珠给你,也并非说不过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几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转瞬却说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从小就对兵书谋略不感兴趣,阿耶也从不逼着我读那些。我开蒙的时候,请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据说是从前教过阿耶的。那陈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却半点也学不下去。从来写不了大字,背不出来书,也讲不出来经义。陈先生与我阿耶告状,阿耶就护着我,说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济,能学多少便学多少,不要强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问道:“陈则渊?”
宁离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陈先生?”
裴昭点了点头:“当世大儒,谁不知晓。”心下却叹道,先前他还想过待开春时宁离入学,将陈则渊寻来,哪知道这位竟是宁离的开蒙先生。
宁离道:“府中还有许多年纪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读书,一个顶一个的出挑。陈先生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后来也不管我堂上睡觉、堂下课业,总归就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不把课堂扰乱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宁王教他不管,他就当真不管了?”
宁离“嗯”了一声,说道:“陈先生在府中教了三个月,我便睡了三个月,他说不管,便当真不管,由得我自在。总归府上勤奋好学的多得很,聪慧灵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必要费工夫来揪着我这么一个,省得惹他生气。后来陈先生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给阿耶,偏偏那会子我常常在阿耶书房的小间里睡觉,恰巧听了个正着。陈先生与我阿耶说……”
“我与阿耶,没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断了传承,趁早娶妻,再生一个,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