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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有洛北举荐, 解琬果真未曾多问,真的要带着王翰上谈判场。可王翰自己却心里没底。就在使团出发之前,王翰还穿着一身板正的学士青袍, 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洛北的大帐里转来转去。

洛北本对着地图处理几处草场的划分, 见他转得实在迷茫,只得开口:“王翰兄,何以至此啊?”

“洛将军可别取笑了。叫我舞文弄墨,教导学生,容易。这两国相谈的谈判场, 我可是第一次上。”王翰几乎是求救似的看着他,“洛将军是谈判的高手,就没个什么锦囊妙计给我么?”

阙特勤也在帐内, 同洛北一道把目光放在地图上,闻言只笑:“来,我把我的佩刀给你, 遇到谈不下去的时候, 便把这刀拍在桌上,叫他们想清楚后果再说话!”

“又不是人人手中都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众,这话我说出来怎么顶用?”王翰踌躇道, “可要是我丢了大唐的颜面,只怕我抹脖子自刎也换不回来!”

洛北和阙特勤交换一个眼神, 也笑道:“我看阿阙将军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如今是吐蕃求我们停战,又不是我们求他们停战。想着如何能够达成更好条件的应该是吐蕃人。至于我们嘛, 只要四个字。”

“哪四个字?”王翰瞪大双眼。

“将计就计。”洛北笑道。

“你这是说了等于没说!”王翰笑骂他一句,还没来得及多问, 就被解琬派来的使节叫走了。

等他走远,洛北和阙特勤才笑起来,笑声传到王翰耳中,搞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吐蕃使团的骑队近在眼前,才收了声。

饶是如此,等到吐蕃大论乞力徐带着吐蕃使团入得帐中,王翰袖中的手臂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双方互相道礼,各自坐下。洛北抽了个出身吐谷浑家的亲卫来给他们当译语人,这次也由他开场。那青年人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地说了半篇,才把话头交给乞力徐。

乞力徐的声音比之前更沉,音节里似乎有高原的风雪:“吐蕃愿接受大唐的条件,以苏毗以东尽数赠大唐。但希望文书上自此平等相待,不以蕃臣相属。”

王翰的指甲掐进掌心,吐蕃人这是什么意思?称降,却不称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不容易等到乞力徐说完,他才开口:“大论可知《春秋》记载的践土之盟?当年晋文公召周天子狩于河阳,孔子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今日吐蕃既愿献地,何以不敢称臣?君臣倒错,只怕我们没有办法和长安交待!”

他故意像提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那样提高尾音,果然引得吐蕃使团的众人眉头紧皱。

乞力徐的手在袖中摩挲了数下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片刻之后,他以更迟缓的汉话开口:

“如若大唐愿以两国相待,吐蕃愿将苏毗故地七百里也献给天可汗”

王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玄机,苏毗之地本要永为两国闲壤,如今却成了吐蕃人自己的筹码:“《春秋》有言,诸侯失地则名灭。”

他猛然起身,腰间的带钩撞在了案几上:“当年颉利可汗献定襄,太宗皇帝犹令鸿胪寺载入《平戎策》。不知大论今日所献之地,是要入《藩属表》还是《职贡图》?”

帐内空气骤然凝结。解琬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乞力徐的喉结在刺绣的领口下滚动:

吐蕃人最怕大唐非要以突厥颉利的旧事相待,让赞普前往长安为质,让贵胄们也抛下部族和子弟前往长安——那意味着吐蕃彻底臣服大唐脚下,连自己的国号都不再保留。

忽而有个炭火噼啪的声响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乞力徐缓缓开口:“唐使何必拘泥虚名?我们愿意再让出那曲河以北的土地,但赞普与皇帝当以兄弟相称。”

话音未落,解琬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昔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两家自此约为婚姻,赞普是大唐皇帝的外甥,何来兄弟之说?”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吐蕃的一个使节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驳斥道:“不要觉得打赢了一次仗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让步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想如何?”

“看来大论需要时间再想想。”解琬丝毫没有给吐蕃人留面子的意思,当即起身,“王翰,我们走。”

第一日的谈判便这样无功而返。王翰带着一脑门的不解回到洛北身边:“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愿意投降,却不愿意称臣?”

洛北道:“乞力徐久被我军俘虏,这是他回归逻些城之后,第一次代表吐蕃谈判。如果他不为吐蕃争些面子回来,他要如何向赞普交代?”

“那我们也不能为了吐蕃大论向吐蕃赞普的交代,就把自己的利益让了出去吧?”王翰一时有些不解他的意思,“他要以领土换两国君臣的名分,这对大唐可是大逆不道之举。”

“不必纠缠吐蕃人的提法。”洛北道,“我们只要咬死了两国名分不宜变更,乞力徐和吐蕃赞普都不能说什么。至于我们的条件,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王翰好奇地望向他。

“当年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为吐蕃带来一部《十善法》,松赞干布以此为圭臬,想用佛法推动吐蕃各部整合一统。”洛北温声解释:“只是此事非常难行,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继去世,吐蕃各部依旧有信奉苯教的。如今吐蕃再度与我大唐和好,我们倒不如帮助吐蕃人,把这原来要推行的新政推行下去。”

王翰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洛公子怎么越说越远了?”

“我想以遵行松赞干布遗愿为由,派出官员常驻吐蕃王庭,为吐蕃赞普‘垂问政事’。”

阙特勤听到这里,突然放声大笑:“妙啊!就像突厥当年派吐屯监察西域诸国,不出二十年,吐蕃贵族自会唯长安马首是瞻。”

王翰猛然反应过来,之前被阙特勤杀掉的石国父子,他们的封号便是“吐屯”。以吐蕃内政的混乱程度,若是大唐官员能够参与吐蕃政事,便等于在吐蕃朝堂上系了根丝线——这根丝线此刻看似轻柔,紧要时却能勒出血来。

王翰想到此处,一刻也不愿耽误,即刻要回帐中去研究吐蕃历史。洛北就挥了挥手,放他出帐去了。

等王翰的身影远去,阙特勤才凑到洛北身边:“你说的法子倒是很好,只是有一点不对。监国吐屯有监税之责,又有部族随行,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摄取所在地方的国王宝座。可是”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征召碛西各部愿意前往此地的子弟。”洛北站起身与他对视:“也是为什么我要苏毗永为闲壤,不得驻军。”

“榷场、部族、还有苏毗的贸易、青海的兵马”阙特勤缓缓点头:“这些牌确实足以让一位辅政大臣立足。只是这个人选不好选啊。他既要游走于吐蕃各部之间,又要为大唐争取利益,还不能迷失本心。”

“确实难选。”说到这里,洛北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只有回到青海再议了。”

三日后大唐与吐蕃再度相会,这一次谈判的地点是在大唐的营帐之内。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帮亲卫皆请命陪同,洛北见他们面露期盼,也不愿意扫了他们的意趣,便让他们去旁听。

“伯克对这次谈判没兴趣?”王训好奇地问他。

洛北摇了摇头:“我只是对已经下完的棋局没兴趣。”

这一日谈判依旧激烈,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到了黄昏之时。骨力裴罗听得昏昏欲睡,连吐蕃使者接二连三地拍桌子,也没能让他清醒过来。倒是王训注意到什么,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袍。

“什么事情”他勉力睁大双眼。

“将军来了。”王训指了指帐外。

夕阳的辉光落在大帐之上,投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洛北掀帘入帐,带来一阵如血的光晕。他一身紫色锦袍,腰间系了根玉带,正是大唐郡王的服色。他的目光扫过吐蕃使团时,原本按刀而立的几个蕃将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乞力徐的绿松石戒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洛将军来得正好,贵国使者——"

“我知道。”洛北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将茶盏的杯盖放在桌案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我有个建议,苏毗故地七百里永为闲壤,茶马互市重开,换赞普俯首称臣。”

他忽然抬眸,金棕色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乞力徐的指节在绿松石戒面上泛出青白,案几下的皮袍发出细微的簌响:“洛将军的话说得太大了,逻些城到这里,中间还横着念青唐古拉神山的雪线”

“大小勃律也与疏勒相隔茫茫葱岭。”洛北忽然打断他,语气闲适,“吐蕃人可以前往,大唐也可以。”

吐蕃使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乞力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唐军的铁骑早已摸清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的秘道,所谓天险不过是个笑话。他额角细汗如露:“这些条件,我都得禀告赞普”

“无妨。”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纸,“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三份盟书。甲本要吐蕃岁贡牦牛三百头、青稞五千石;乙本添上茶马五市细则;丙本——”他忽然轻笑,金棕色眸子扫过吐蕃众人僵硬的面孔,“烦请赞普遣子入国子监进学。”

帐角传来佩刀坠地的闷响。某个年轻吐蕃副使踉跄着捡了起来。

王翰开口:“《周礼》有云,诸侯世子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太学。我大唐国子监有算学、律学、书学三馆,除却贵国王子之外,还有不少藩国王子,小王子在那里,定能成为一位合适的储君。”

吐蕃使团彻底陷入混乱。有人用蕃语低声咒骂,有人以袖掩面,更有老者颤巍巍起身欲言。乞力徐突然重重拍案:“都静下来!洛将军,我们吐蕃人一定会记住今日。”

暮色渐沉时,吐蕃使团带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了。解琬送走他们,在山间找到洛北的时候,他正看着天际发呆,那里浮云飘舞,像是几匹战马在奔跑:“洛将军把条件开得如此苛刻,吐蕃人会接受吗?”

第262章“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他们不得不接受。”洛北这样回答。

半月之后,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派出近臣前来告知乞力徐,要他对唐人的一切要求都照章接受。

赞普本人的条件唯有一条,希望唐廷遵守女皇时代定下的婚约, 把金城公主嫁入吐蕃, 使两国永结两姓之好,天下和睦。

此事早在女皇时代就已经议定,中宗李显在时也重盟此约。包括解琬在内,大部分大唐官员都对此毫无意见。

只有洛北对此颇为不满:赤德祖赞分明是想效仿他的祖母赤玛雷的故智,靠大唐的支持稳住吐蕃境内的政局。

但他久驻高原, 一而再、再而三击溃吐蕃人的主力,不是为了给赤德祖赞团结吐蕃的机会的。

“只有一个分裂的吐蕃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洛北对王翰直言不讳,“分而治之, 他们就绝无合兵攻向长安的可能性。”

王翰苦笑:“可你已经把吐蕃人逼到了墙角,要是这个条件都不肯答应,吐蕃人真的撕破脸和我们打仗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和我打仗。”洛北站起身, 来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那是这位将领谋划战事之前的动作:“只要他能说服自己的将军、自己的士兵,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你不可能长留在这里。”解琬捏了捏眉心,“朝廷对你我的耐心都已经到了极限,此事不能这样拖下去。”

洛北静默不言, 帐内一时僵在那里。谁也不愿意率先低头,王翰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也只得闭口不言。

“乌特。”阙特勤掀帘欲入,却在见到帐中阵仗时停住了步子, 他站在帐前,高大的身影遮住半边春日阳光, “有位从青海来的客人要见你。”

解琬冷哼一声,拂袖不言,显然觉得这是洛北有意给他个下马威。

洛北微怔,他知道阙特勤若非事出有因,不至于闯进这样的场合里。他抬眼看向阙特勤,开口问道:“青海?曦光那里出了事情?”

“这是虞国夫人褚沅派人护送来的客人。”阙特勤道。

“褚夫人?那请客人在外稍候。我马上”洛北起身,想要出帐,阙特勤身后的人已经挤过帐门,走了进来。

她头戴长长的风帽,看不出面容,声音温和里带着一点不可质疑的气势:“可是我听说,各位将军和相公正在讨论我的事情。”

满帐人这下都反应了过来。解琬第一个起身向她道礼,不等她叫起,便开口发问:“金城公主金枝玉叶,怎么独自跑来了这苦寒之地?!”

“我没有独自跑来。”金城公主坐到他们让出的主座山,摘下长长的风帽,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帐外透进来的阳光在她发间碎成点点金箔——那是长安贵女才喜欢的高髻,斜簪着鸾凤衔珠的金步摇。

“我此来青海,是有皇兄御准的。”她温言道,“也是皇兄传诏,要求褚姑姑不要告诉洛将军。将军可不要责怪她呀。”

洛北道:“微臣不敢。但问公主此来青海,所为何事?”

“因为我在长安城里等了许久,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想看看我日后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金城公主温声道。

王翰听她声音一派天真烂漫,忍不住心生怜惜:“公主这样说,是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公主不必担忧,我等必当为了公主据理力争,否决和亲之事。”

“否决和亲之事?为什么?”金城公主问。

帐中几人被这话问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阙特勤熟稔地走到洛北身后——好像他真的是洛北的亲卫队长似的:

“像公主这样的女孩子,就像娇贵的鲜花一样,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养得出来。如果把你丢到高原上,很容易就会枯萎凋零。”

金城公主不认识他,只得草草地以将军相称:“将军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路也看到了不少花呀。还有好几个大湖,湖边生长着花海,可美丽了。”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公主,吐蕃赞普虽然年纪与您相仿,但苏毗一战之后,既为我军石脂水所灼,又几近心智迷乱,绝非良配。公主不必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样的人身上。”

“洛将军的意思是,这位吐蕃赞普可能命不久矣了?”金城公主发问。

洛北被她一问,只得轻轻颔首。

金城公主笑了:“那对我来说,更是个好消息了。”

她站起身,走到大帐之中:“几位都知道我的身世吧?我本是邠王李守礼的一个女儿,正是因为要和亲吐蕃,才被先帝收养。自小到大,皇宫中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要我为大唐和亲吐蕃。贵女们游春的时候,我在学吐蕃话。公主们打马游街的时候,我在学吐蕃风俗等到她们一个个地出了嫁,我还在宫中等着和亲吐蕃的旨意。我的人生的前半生皆被此事占据,现在诸位要告诉我,不想让我嫁到吐蕃去了?”

她扫视众人:“这对我并不公平吧。”

“公主古来和亲”王翰想要劝她什么,触及到她的目光时又败退下去。

金城公主微微一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我先行离帐了。”

几人道礼送别公主,复又重新坐回帐内。解琬轻轻叩了叩桌面:“洛将军,你的意思是”

“公主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无话可说。”洛北摇了摇头,“请解常侍将你我的意见附在奏疏之中,交由圣上裁决吧。”

他口中说“无话可说”,却还是要把奏疏送到皇帝那里做最后一搏。解琬知道他性子,也只得笑笑,依言上奏。

皇帝御准的诏书下达之时,洛北在湖边找到了正在玩水的金城公主:“公主前来此地的路上,应当见了苏毗女王赵曳夫吧。”

“将军怎么知道?”金城公主好奇地扬起脸问他。

洛北避而不答,他知道金城公主为何会因为吐蕃赞普的病欣喜了:“女皇、赤玛雷、赵曳夫还有如今的吐蕃太后赞玛脱脱登,皆是手握大权之人。但她们走到宝座之上所花的血汗心力,远胜一位男性君主。这条路,并不容易。”

金城公主笑了:“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她站起身,任由裙摆同袖边一道沾上水痕:“将军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有意挑选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只是挑选了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她似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身便走,走到一半时,又回头看向洛北:“将军肯信任褚夫人能为你安定后方,为什么不肯信我能安定吐蕃呢?”

洛北怔愣片刻,终是释然一笑,躬身道礼:“微臣谢过公主大义。”

这日之后又数日,隆熙三年的三月二十,大唐与吐蕃于那曲河畔再度盟誓,两家以苏毗为闲壤,开放茶马互市,吐蕃赞普遣子入朝为质,大唐派遣官员入逻些城垂问政事,并以金城公主下降吐蕃。

洛北是带着吐蕃人的请婚使一并踏上回归长安之路的。

金城公主坐在马车里,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眼中带着一点好奇:“这么多好东西,名义上都是给我的吗?”

“是。”王翰骑马走在马车边,为公主解疑答惑:“这些都是吐蕃赠与大唐,赠与公主的。”

“那我不能留几样在这里吗?千里迢迢地带来带去,实在是太远了。再给几样给赵曳夫吧?王学士知道她吗?她可有意思了”

这一日是阙特勤奉命担任护卫,他打马前后数次在他们身边穿过,最后终于忍不住笑着和洛北说起此事:

“也就是王翰这个当久了教书先生的有这个耐性,换了我们谁去都要不耐烦的。”

“王翰本就是风流才子,又是怜花惜玉之人,让他陪伴公主,算是两方都能顺意。”洛北也笑道,“阙特勤,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与你相商。”

阙特勤挑眉问他:“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还想和谁打一仗?”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打仗,但说不定比打仗要危险一些。阙特勤,你要随我回长安去吗?”

听到此处,阙特勤不由得叹了口气。连洛北说起长安城时的语气都如此不确定,说明那里或许是比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更为危机四伏的地方:

“以什么身份?突厥左贤王、你的副手、还是你的亲卫队长?”

“都行,随你喜欢。”洛北答道,他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着阙特勤:“当然,要是不愿意,不去也挺好。”

“难得看你这样游移不定。”阙特勤问,“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你误会了,那里对我来说,并不危险。”洛北笑了:“我的父亲是禁军首领……长安城里除了陛下,怕只有我睡觉睡得最安稳了。”

“那你还那么不想回去?”

阙特勤的尾音还在空中,一只金雕自后队的军人们头顶飞过,去高高的蓝天之上追逐一只幼鸟。洛北看着它翱翔天际,声音感慨:

“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意受人拘束罢了。”

他看着金雕飞远,声音几不可闻:

“还有,我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263章“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半月之后, 队伍前行到了青海的唐军大营。朝廷已经下达了班师的诏命,除却一部分将士响应朝廷征召留戍青海,其余士兵开始陆续分批返家。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青海大营倒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这几天光欢送会就开了十来场。”哥舒亶半抱着手臂与众人说笑:“大家伙喝过了酒, 欢欢喜喜地带着朝廷的嘉奖、洛将军的赏赐还有缴获的财物回了家, 可惜王学士不在,否则定能留下几篇传世佳作。”

王翰拍手大笑:“哥舒将军这一说,确实可惜。不过褚夫人不是在场,有她捉笔,想来也有几篇佳作吧。”

“褚姑姑忙着安置留戍将士的事情, 哪里顾得上这些。”慕容曦光摇了摇头:“她都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一半带着胥吏们去清查牧场,察查安置点, 一半专忙朝廷的公文。”

他这话一出,莫说王翰面露惭色,便连洛北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是我的错, 千斤重的担子竟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我还以为自己前来青海, 就是为了给将军分忧的呢。”

褚沅笑意盈盈地自不远处走来,来青海的这些时日,她反倒是穿官服的时候多,只斜簪了一支彤管, 以示她是女史出身:“见过将军,诸位, 我已在大帐中备下欢宴,请诸位随我移步吧。”

她迈步便走,众人还未把话叙完, 一时都站住不动。她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随,才又回过头来:

“诸位将军, 就算你们想着叙旧,解琬解常侍和吐蕃的请婚使到来,我等也理应招待啊。”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没办法,叫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去考虑曾与他们百般作对的战败者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褚沅做事细致如发,这顿宴席布置得无比妥帖,给吐蕃贵宾的烤羊肋排用藏药红景天腌制,呈给突厥将领的则是裹着莳萝香料的整只羔羊。最妙的是给汉将的炙鹿肉旁配着青竹筒,筒中是一捧捧新蒸的米。

“这是碎叶去年秋收的米,将军们征战辛苦,该尝尝家乡风味。”

在场的一众将领齐声为贺。众人就在这样欢庆的氛围中饮了第一杯。

大宴到这日下午,吐蕃使者率先倒在了桌上。洛北按着他的规矩叫停宴会,又遣人把吐蕃使者送回大帐,才与褚沅一道漫步在青海湖畔——昔日征战的烽烟似乎已经远去,夕阳的余晖照着湖边的一片花海。

“沅儿辛苦了。”洛北率先开口,“若不是你在后方坐镇,我……”

褚沅轻轻一笑:“阿兄又来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个谢字。”

“不是为了这一场仗。”洛北道,“我自回归碛西,便四处征战,若不是有你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只怕……还有,我留意到今日的碗碟之上,各族纹样皆有不同。能关注到这一点,你在碛西,是下过苦功的。”

褚沅侧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错,借着这几年执掌碛西庶务的机会,我把碛西各地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太危险了。”洛北又轻轻叹息一声。

褚沅笑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么?”

洛北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是么?”

褚沅一时不解其意,顿住步子问他:“阿兄想说什么?”

“早上你朝我们走过来之前,应当撕碎了一张字条。”洛北伸手从她官服的窄袖里侧捡出半张纸屑,“出了什么事?”

褚沅的指尖在袖间微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兄的眼睛。陛下派遣太平大长公主巡视东都,亦命上官太妃随行。”

洛北略微皱眉:“难道陛下已经康复了?”只要相王李旦还在朝中一日,除非皇帝李重俊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重掌朝政,否则绝不应该让太平公主离开长安。

“阿兄,我不知道……”褚沅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很低:“我没有拿到确切的消息。”

洛北见她这番模样,立刻恍然大悟——褚沅并不是在为朝堂变故担忧,而是在为自己的情报网担忧:“此地离长安相隔数千里,消息滞后也是常有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了。”

“不,阿兄,这不是消息滞后,而是那张‘网’出了问题。”褚沅坚定地摇了摇头,“它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运转了。只是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若要你做最坏打算,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网’的存在,想要把我们一举歼灭。但这是不可能的,朝中的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此事,就算听过的,也以为它已经随着女皇去世而消弭无形,除非……”褚沅似乎想起什么,用力扯了扯洛北衣袖,“阿兄,是相王!是相王!”

“相王李旦?他知道这张’网’的存在?”洛北问。

“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个组织,但他一定恨毒了身处其中的人。”褚沅苦笑了一下,“阿兄,莫忘了,第一个替女皇行走民间,替她掌握这张情报网的女史,就是诬告相王谋反,害得窦妃、刘妃皆死无葬身之地的韦团儿啊。”

洛北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只要他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会穷追不舍。沅儿,当务之急,你是应当让这张网上的所有人都沉寂下来。”

褚沅点了点头:“我已经下了这样的命令。阿兄放心,我与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单线联络,只要我们停止活动,李旦是抓不住我们的。”

她说到这里,目光只盯着暮色中青海湖泛出的涟漪,像是入了迷。电光火石之间,洛北像是抓住了什么:“沅儿,窦妃与刘妃被害之时,你应当只有几岁吧?为什么你对此事如此念念不忘……”

就像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血肉,她到底希望用这惨痛的回忆提醒自己什么呢?

“因为。”她苦笑了一声,彻底坐再地上,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青海湖,“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洛北瞪大双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近乎本能反应地要去安抚自己妹妹的情绪,却在指尖碰到她的后背时停了一瞬。

褚沅正在轻轻发抖。

“当时我与我同寝居的姐姐,皆是在嘉豫殿当值的宫女。她要在三天后请假出宫,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便同我换了班次。”

“就是那日,她听说是窦妃和刘妃进宫,还很高兴。她说皇嗣李旦的家人们素来出手大方,说不定能得到赏钱。可是下午她没能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窦妃、刘妃被人告发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被当场赐死……为了让消息不流传出去,那一殿的宫人也没能活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强迫自己盯着湖面:

“她们的尸首都被塞在大瓮里,沉进了湖中,只要水波流转,就没有人能发现。”

洛北的手在半空凝滞了一瞬,旋即如折翅的雁猛然收拢。他单膝跪地,将蜷缩成团的妹妹整个揽进怀中,臂膀硌得她发髻微散,却仍固执地收得更紧。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韦团儿吗?女皇吗?”褚沅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要推开他,“可是阿兄,我之后做了韦团儿的位置,也干过和她构陷相王差不多的事情——我等的职责所在,便是替女皇除去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那些都过去了。”洛北固执地不肯放开她,“女皇之后又有两代君主,你也不是当年的褚女史了……如今你面对的是青海湖,不是宫中的太液池,肩上担着的不是女皇的命令,而是大唐的半壁江山……”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不会安慰人,沅儿,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得多。不会有人看见的。”

褚沅果真如他所言,沉默无声地在他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等情绪平静下来,她一边用手帕擦干泪花,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洛北致歉:

“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我还以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洛北摆了摆手,怕她为难,主动岔开了话题,“说回相王李旦,他在禁军中可没什么支持者。就算他真的想要当皇帝……他总得有些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褚沅想了想:“比如说,像他之前做的那样,趁着陛下病重,隔绝内外?”

洛北正想说他不会故技重施,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透:“李旦不必亲自上阵,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阿兄是说,李重福?”

第264章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李重福是谁?

若叫这座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番话, 只怕这会是他们问出的第一句话。

但洛北记得此人,中宗皇帝庶长子,今上李重俊同父异母的兄长——唐隆之变刚刚结束, 大明宫丹墀前的血尚未结冰时, 多少双眼睛曾盯着这伦序之差。

直至那一年的上巳节宫宴,新帝当廷赐下谯王封号,李重福伏地三叩九拜,欣然领命。这股暗潮才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劳——天知道, 他为了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李重福从洛阳带到长安花了多少功夫。

洛北颔首:“我记得陛下确曾向相王提议,让他与李重福同在宗人府任职,好照拂李重福, 可李重福一在禁军中毫无根基,二在百官中无人支持,若是他要发动政变, 会怎么做?”

褚沅摇了摇头:“阿兄, 又不是每场政变都会有万全准备,若他已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非要冒险,又该如何?”

洛北不置可否,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 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似乎是为他的怀疑添了几分筹码,洛北率军从青海东返长安的第十五日,队伍快要到达凉州的乌鞘岭, 两个黎族小伙子奉命从长安前来报信,说皇帝要把右羽林军大将军阿史那献派回金山祭祖, 并安抚草原诸部。

“老爷说,他已经不是西突厥大汗,率部祭山,于礼不和。陛下却说,这只是祭祖,不是拜山,不要他率部前行。”

王翰沉吟片刻:“洛将军东归长安,陛下把阿史那大将军派去安抚草原,此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明明是做父亲的久在长安,做儿子的在草原享有盛名,陛下这个任命,倒把这关系颠倒了过来。

“那你可知道谁会在阿史那大将军离朝拜山时执掌禁军?”哥舒亶问。

那黎族小伙子犹疑片刻,道:“我听闻是薛讷薛将军。”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愁色,以德高望重,但素来和洛北不太对付的薛讷暂代洛北父亲的职位,皇帝心中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哥舒亶在薛讷手下打过仗,听到这个任命更是长长叹息一声:

“大汗,这个长安,不回也罢。”

洛北见众人面露愁容,只笑道:“回不回长安,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同诸位打赌,陛下急召我回朝的金牌已经在路上了。”

他顿一顿,金棕色的眼眸扫视帐中一圈:“倒是左贤王,应当和我们在此分手,不该和我们去长安。”

阙特勤对大唐政事不如他们精通,但看众人的神情也能明白,这一去前途莫测,恐有危险。他没有多想,几乎片刻之间就开口道:

“那你就不要当我是突厥左贤王,就当我是你的亲卫队长阿阙将军好了。”

他这话坦诚直率得可爱,帐中顿时哄笑一片,倒把前途未知的紧张感冲淡不少。

众人之中,只有洛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无悲无喜的神情,好像眼前不是回到长安的归途,而是一场大仗。

他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洛北决定的事情,从来无从更改,便是阙特勤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

于是次日清晨,重新换回突厥左贤王华服的阙特勤与他的挚友兼兄弟,大唐将军洛北在乌鞘岭的山间告别。

彼时春雪消融,裸露的黑色山岩像巨龙的脊骨。山风依旧料峭逼人,吹得阙特勤一头散下的辫发胡乱飞舞。他仰头喝干一杯送行之酒,拍了拍洛北的手臂:

“不要悲伤,乌特,祆神曾经应允我的愿望,在你我的那场赛马未决出胜负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洛北轻轻笑了,也抬手按上他的肩膀:“漠北风大,你自己小心。”

阙特勤哈哈一笑,转而走向山巅,张开双臂拥抱狂风:“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

他转过身来,郑而重之地以突厥话向洛北许诺:“如果长安真的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就回草原上来吧。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值得追随的君主。”

洛北只是笑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可直到阙特勤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他还站在山巅不肯离开。

众人无奈,最后还是褚沅爬上山坡去请他:“阿兄若真舍不得阙特勤将军,何不就让他以你亲卫队长的身份留在你身边?”

“我本来想让他去长安,是想借此机会谈一谈突厥内附的事情。”洛北道,“若是突厥肯再度内附,北边压力顿减,朝廷也不用在漠北沿线屯以重兵了。可现在我们自顾不暇,就不要谈经略塞外的事了。”

褚沅看他眼眸中似乎有眸光微动,知道他的悲伤并不都来自于国事,只笑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兄若是难过,也可以哭出来的。”

“我不是难过。”洛北微微皱眉,似乎在想如何表达,“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走,若是我在长安碰到有人要矫诏来杀我,便没有人能与我背靠背地杀出重围了。”

褚沅有些惊奇:“阿兄在朝中民间都是深孚众望,又素有‘大唐军神’之名,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做?”

洛北笑了一声,金色的眼眸中不辩悲喜。

他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离开凉州之后,队伍转向东南,向平原行进。

洛北率队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进,马蹄踏过龟裂的黄土,扬起细碎的尘烟。他手中的地图上标记得很清楚,这是条渭水的支流——

然而往年的春水涨潮不见踪迹,裸露的河床上只留下几具被晒干的鱼骨架,在猛烈的阳光下散发着干焦的气息。

“不对啊,节气该有杏花雨了。”王训用马鞭挑起一株枯黄的麦苗,根系带出的土块簌簌崩落,“伯克,你看……表土三寸之下不见半点湿气。”

褚沅忽然勒马。道旁跪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农夫,正用陶罐收集石缝里渗出的浑水。最年长的老者膝行至洛北马前,额头重重磕在开裂的田垄上:“求将军开恩,给娃娃们留口水喝吧。”

还没等王训回头去征询洛北的意见,洛北已翻身下马。他的皮靴陷进松软的浮土,靴筒转眼蒙上黄尘。

“老丈请起。”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对方,“这样的旱情持续多久了?”

“开春就没落过半滴雨。”老者颤抖的手指指向天际,那里是一片晴空万里的蓝。

浑浊的泪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麦子抽不出穗,桑树长不出叶,春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

“将军请看。”褚沅接过老人手中的木棍掘开田垄,土中排列着不少虫卵:“冬日不雪,春日不雨,按着这个势头,是要起蝗灾的。”

仿佛印证她的话语,几只灰褐色的飞虫撞在洛北的衣袍下摆,他拈起一只尚在抽搐的蝗虫,金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虫腹鼓胀如枣,这正是产卵前的征兆。

当夜他们就驻扎在这村外,在破旧崩塌的土地庙旁寻了个平坦地方。洛北似乎起了怀古的兴致,穿过破旧的前堂,独自来到没有神像的祭坛前,看着那只倾颓的社稷坛。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就像一片无言的峰峦。

“阿兄在看什么?”褚沅在他身后问他。

那山峰忽而活了过来,洛北转过身,定定地望着褚沅,口中的话语却很有些答非所问:“我没有时间了。”

“阿兄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陪他们穷耗这些权谋上的把戏。”自战争结束之后,洛北语气难得冰冷到如此地步,“明日起,下令全速返朝。”

“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相王李旦再度得到消息之时,洛北距离长安已经不到十日路程了。

李成器恭敬地回答他:“父王,洛北出身边地,长于鞍马,这样快,本就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啊?”

“可这队伍里不是只有他自己!还有金城公主、还有虞国夫人褚沅、更重要的是,还有吐蕃的请婚使!”李旦道,“他敢把路程压得如此之紧,竟连公主的情况都不考虑了吗?”

李成器道:“只要他一口咬死了不知公主身份,只是归心似箭,公主又能如何?反正公主总是要到吐蕃去的。”

“你说的不错,可他提前回来,会让我们原本紧张的计划更加紧张!李多祚那怎么说?他不肯帮助我们?”

李成器摇了摇头:“李多祚位极人臣,久得陛下信任,又已是朝廷郡王,我们能给的条件,他都已经拥有。高仙芝面上愿意合作,内心却未必愿意对抗这位大唐军神……”

“不能这样想。”李旦轻轻打断他的话,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算是把胸中郁气一吐而出:“若你也把他当成大唐军神,那你也不会相信禁军之中竟然有人敢反对他。”

李成器只得道礼:“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父子之间,本没有这许多客套。对了,你那堂弟如何?可已经做好了冲击宫门的打算了?”李旦又问。

李成器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躬身道礼:“我奉谯王之命请相王殿下过府一叙。”

“有何要事?”李旦板起面容,极为严肃地问。

“府中来了个客人,自称是右羽林军将军,郝灵荃。”

第265章“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相王李旦到达李重福府邸的时候, 郝灵荃已经起身告辞了。府邸里只有李重福独自坐在花厅里等他的王叔。

李旦对这位侄儿并不亲近,他也听过那个故事——据说当年就是因为李重福向女皇告密,才让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三位李武两家年轻一代中关系最好的子弟死于非命。

但棋下到了这一刻, 已经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还是温声喊了一声这个侄子:

“重福。火急火燎地找我来, 所为何事?”

李重福站起身,脸上一片意得志满的笑容,话语里还故意藏着点谦虚道:“相王叔……这可真是件让我犯难的事。郝灵荃说,他有意同我们合作。”

相王微微眯了眼睛:“你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谋划?”

“这些日子我的长史常在禁军中进出,许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李重福道, “相王叔放心,是他先表明的来意。若他想回头背叛我们,他自己在圣上那里也脱不了干系!”

“陛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 他无论如何都能蒙混过关。”李旦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洛北……你难道不知,他之前曾是洛北的下属?”

“我如何不知?”李重福微微涨红了脸, “郝灵荃是个坦荡的人, 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与如今红得发紫的凉州都督郭知运都是洛北的亲卫出身,论文治武功,都不在郭知运之下。结果郭知运率先立了大功,成了上柱国, 如今官至三品。他却在长安城中蹉跎,甚至左卫将军的位置也没能保住……他是怨恨洛北偏心, 也怨恨世道无眼。”

李旦脸上还是一片怀疑之色:“四品中郎将的位置他还不满足,他想要什么?”

“十二卫大将军呗!再说,当年他献上默啜首级有功, 朝廷本就要给他一个大将军的官职,是洛北以他只是经略部族, 不曾上阵杀敌为由拦住了。”李重福道,“我那个好弟弟如此信任洛北,只要洛北尚在一日,他就永远翻不了身。”

李旦沉吟片刻,内心还是举棋不定:“改朝换代的事情。他只要个十二卫大将军就能打发了?这话你也信?”

李重福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信,不然也不会请相王叔来了。我猜想,他对洛北有怨气是真,但对我们也未必全说了真话。但相王叔请想,他在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手下做了这么久的中郎将,竟没露出一点不满的端倪。这份忍耐便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还有一点道理,李旦沉吟片刻,也摸不准郝灵荃的路数:“那你就试探试探他。叫他给一份宫中的关防图来。”

李重福不解其意,张了张口似乎还要问什么。相王已经一摆手:“若他真是洛北派来试探我们的探子,绝不敢把真东西给到我们面前。可若是他给了咱们真的关防图,再想要转头背叛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重福这些日子已对他服服帖帖,闻言也笑道:“还是相王叔高明!仅凭勾结亲王这一项罪名,就够压死了他。”

相王也笑了,他转过身看向园圃,几朵红花正在阳光下吐露笑颜。

多晴朗的日子,他还记得,他的三子李隆基被迫自杀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当时李隆基、刘幽求等一干人等皆在政变失败之后交由三法司定罪,他上下打点,使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花光了自做“皇帝”以来积攒的全部威望,才求到三法司的从轻发落:

三法司的官员也不愿审讯皇亲,只以李隆基年少,受人蒙蔽为由,要求把李隆基的皇亲身份夺去,把他流往偏远的岭南。

岭南多瘴气,对于皇亲来说,是太委屈了,但这样做,到底能留下李隆基的一条性命。何况李旦已经做了准备,等到诏命一下,就把李隆基安置在岭南的旧友家中。

可这个判决,被皇帝李重俊用朱笔打了回来。

皇帝御笔批示一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他不得已看着那个与他面目相似的孩子脱下郡王的紫金袍服,只穿了一身待罪衣裳被拉过回廊,监刑的宦官捧着金盘步步紧逼

时至今日,李旦依旧记得自己喉间涌起的铁锈味,他几乎要撕碎那道诏书——直到儿子用目光截住他的冲动。李隆基脊背挺得笔直:“父王,罢了。”

语气里是平静,是难过,也是……无奈。

“成王败寇,这一局,是我输了。”李隆基声音平静,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几乎成了李旦的梦魇,他看见儿子仰颈饮鸩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看见白玉酒盏摔碎时溅起的晶莹,看见那少年倒下去时犹带讽意的唇角。

最痛的是李隆基最后那句含血的耳语,那时李隆基的神智已经涣散,双目中却流出了血泪,口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他曾经是皇帝,是皇嗣,最终却让别人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相王叔?”李重福的呼唤将李旦拽回现实。他惊觉自己掌心已被掐出血印,庭前红花开得愈艳,愈像三郎咽气时唇边那抹朱红。

“先这样办,我们时间不多了。”

这日晚间,洛北也率队匆匆赶到了渭水河畔。吐蕃来的请婚使和金城公主的车驾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率队出发之前,他把金城公主交给王翰看护,又把王训留在后队中稳定局势:“我把公主的安全交给你了,你要小心些。”

王训抱拳道礼。他已经从青海的血与火中得到了锻炼,知道该如何处置一支军队,如何打赢一场战争,也知道了如何处置一件事务:“是,我带卫队留后,请将军放心。”

洛北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金城公主却没看清楚他们之间打的这套哑谜,依旧是狐疑地盯着他:

“将军不同我们一道进城吗?”

“今晚有客人来拜访。”洛北温声回答她,“我不便打乱他们的规划,还是请公主慢行一步吧。”

“我竟不知道洛将军何时有了算卦的本事。”

金城公主嘴上不饶,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她几步坐回马车之中,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探出窗外:

“洛将军,你会平安无事吧?”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

直到日落之前,天色都是一片晴朗。但太阳沉下山没多久,阴沉沉的乌云就布满了天空。豆大的雨水砸在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洛北拿着一本大食书籍放在手边,却没有真的在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食文字,只是盯着书页发愣。

褚沅从外间走进来,替他虚掩上半扇窗户:“阿兄,这春雨都把衣服打湿了,你小心着凉。”

“无妨。”洛北向她伸出手:“那封衣带诏,你可替我带来了?”

褚沅颔首,从怀中掏出一份封得严密的信封,自信封之中抽出了那张明黄绢片:“是,阿兄要这做什么?这原是陛下给太平公主的东西。”

“不。”洛北接过那封诏书,塞到了自己怀里:“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封诏书就是给我的。”

“什么人?”“干什么?”

他们说话之间,外头传来驿馆的看守士兵阻拦起不速之客的声响,洛北骤然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微光,褚沅这才发现,她这位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兄长今夜竟然在袍服内衬了软甲。

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起身正要说话,洛北已把气息一松:“孝嵩怎么来了?”

吏部侍郎,奉命参知政事的张孝嵩立在门前,一头一身的水。他脱下蓑衣,里头的便服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分外狼狈。

洛北让褚沅只得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套新衣给他,还没开口发问,张孝嵩已经开口:“我就知道你要回来趟这趟浑水,特地派了仆人在长安的要道上等候,果然,你回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长安城中现在怎么样?”

“还用问么,陛下病重,相王监国。如今相王都快把长安城的守卫换成自己人了。”张孝嵩摇了摇头:“他不去政事堂和我们这些宰相议政,倒是天天往李重福那里跑。两个人不知在偷偷摸摸些什么。”

洛北思索片刻:“可我记得,陛下是有儿子的吧?”

“有,还有一个是皇后所生。可都年幼无知——一旦陛下驾崩,只怕这几个孩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张孝嵩说到此处,又不禁痛心起来:

“朝中有萧至忠、宋璟、姚崇,地方有你、郭元振、张仁愿,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褚沅走过去,替他理了理因为穿得太潦草而乱成一团的衣襟:“所以张相公此来,是劝洛将军不要回长安的?”

“是,就算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张孝嵩道:“你身边有吐蕃的请婚使、有青海归来的护卫队,有他们相随,会安全得多。”

洛北轻轻笑了,金棕色的眼眸在夜光里有一点明亮的光:“请婚使和卫队俱是声势浩大,如若相王在我们回朝之前就抢先下手呢?”

张孝嵩目光一凛:“你是说,相王想做皇帝?”

“他对皇位未必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你不要忘了,最近与相王走得极近的李重福,正是中宗的庶长子。真按照宗法规矩来论,怕是李重福更应该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