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张孝嵩急忙开口打断,“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你可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檐角铜铃在雨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却盖不过那由远及近的轰鸣——马蹄铁撞击石板的声音像闷雷,在这个雨夜中分外分明。
“包围驿馆!”
“活捉洛北!”
第266章“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步伐移动的声音接连弯弓搭箭的声音轮番传来, 几乎连雨水声都盖了过去。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涌入驿馆内,把这个狭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队列之后高声诵读军令:“奉监国之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犯上作乱, 罪不容诛, 即刻押送三法司会审。”
这是个分外熟悉的声音……褚沅错愕地站起身,要往洛北身前挡,却被洛北不动声色的前移挡住了去路。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耀卿笼着手走入房间中,歪了歪头看着她:“褚夫人现在可后悔没有在青海杀了我?”
“裴耀卿!你想干什么!”张孝嵩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监军御史,理应同大军主帅同进退!”
“张相公,你错啦, 监军御史是朝廷派往军中的耳目,我们应当把大军主帅的一切都及时上报,留待朝廷处置才是。”裴耀卿反驳他, “但你和洛北过从甚密, 甚至卷进了他谋朝篡位的阴谋里,简直罪不容诛!”
“裴御史这顶帽子扣得倒是顺溜。”洛北按住刀柄的手指微微发白,“只是不知这‘谋反’二字,是要写给圣人看, 还是写给相王看?”
“洛将军,现在你还想负隅顽抗——”裴耀卿道:“以一挡十, 你或许可以,以一敌百,还带着你的两位心腹, 恐怕不太容易吧?”
他突然提高声调:“交出兵刃,束手就擒, 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屋内甲士齐刷刷抽刀,寒光映得雨幕都凝滞了。洛北看了一眼屋内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从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径自扔在了地上:“裴御史未免把话说得太大了,在这里杀了我,你就不怕相王的故事圆不起来?”
裴耀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洛将军知道了什么,我愿闻其详。”
“相王指我为逆贼,要以平叛之名行改朝换代之实。若你在这渭水馆驿杀了手无寸铁的我,只怕将来史官笔下如刀,不肯饶你。”洛北道。
裴耀卿抚掌而笑,青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不简单呐,洛将军。真不愧是历经数次宫变而不倒的人物。我们还是太小看你了。但你实在是太自大了些——如果你不是为了抢时间孤身回京,今日我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抓到你。”
他说罢,又转向张孝嵩:“张相公少年得志,不到四十岁就官拜宰相,何必跟着洛北一道陪葬,如今你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无耻小人!”张孝嵩怒骂道。
“说不通就罢了,卸下他的兵刃,把他也绑起来。”裴耀卿貌似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至于褚夫人……我和她还有些恩怨没了结。”
裴耀卿话音未落,两名披甲力士已钳住褚沅双臂。她腕上玉镯撞在铁甲发出脆响,在地板上碎成一地。
洛北刚要动作,十六把横刀已架住他与张孝嵩的脖颈。
“洛将军最好安分些。”裴耀卿抚过腰间鱼符,“相王特许本官先斩后奏,您猜这驿馆内外,埋了多少火油?”
“裴御史,朝堂争斗,不必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牵扯进来。”
“洛北,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无辜的弱女子?呵,崔湜是怎么死的?相王和李隆基在宫中的耳目又是被谁清洗一空的?这个女人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是因果报应,叫她落到了我的手里。”
洛北脸色一沉,他手臂发力,要挣开绳索。但褚沅忽而上前半步:
“让我去吧,阿兄。”她金步摇上的珍珠在张孝嵩惊愕的目光中簌簌颤动——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主动挑明两人的关系,“我知道相王想要什么。”
裴耀卿眯起的眼缝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抬手制止要上前绑人的校尉,亲自解下披风罩在褚沅肩头:“夫人请。”
风雨如瀑,几人穿过连廊,身上的衣裳就已经湿了。裴耀卿拉过一把椅子,与褚沅对面而坐。相王的士兵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他们谈完。
“夫人是个聪明人。”裴耀卿轻声道:“在青海时,我真的因为夫人和我说的那番话怀疑了很久。直到后来接到相王书信,我才明白,他没有不信任我,只是误判了——其中根源,怕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褚沅轻轻笑了:“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想知道,当时你远在青海,又分身乏术,怎么能误导万里之外的相王的判断?”裴耀卿问。他几度复盘,遇到这个症结时都想不明白,即使有女皇留给她的底子,褚沅又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料明呢?
褚沅道:“自然是靠陛下配合了。当时洛将军以重病推辞不朝,陛下对他也有些微词。以相王的性格,绝对不会觉得阿兄为了打赢一场战争敢欺君——所以,两相映证,相王只会觉得你的信件不可靠。”
“真是高明。”裴耀卿仰天长笑了一声:“若不是相王误判,今天我们也不会被迫匆匆举事,他只需要推波助澜即可。不过,算无遗策的褚夫人可曾想到,今日自己会成为我的阶下囚?”
褚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独自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幕落下:“我能猜到相王的命令,他要你问出窦、刘二妃的下落之后就杀了我。”
裴耀卿怕她还有后手,立刻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你打算怎么杀我?”褚沅恍若不觉,只是问道。
裴耀卿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间拿出一只瓷瓶,倒进桌上的茶盏之中:“你应当见过此物。”
“当年女皇杀窦、刘二妃时用的便是此物。我处决我的前任姐姐时,用的也是此物。”褚沅眸光低垂,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点可称为悲悯的表情:“裴耀卿,你真不怕自己也会走上我们的道路吗?”
“你又何必故技重施,想要挣扎求生吗?”裴耀卿越过她半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想活命,可以。告诉我你手中那张‘网’的名册在何处——”
褚沅轻轻笑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以为这样的东西,仅靠一张名册就可以驾驭。”她劈手夺过裴耀卿手中的茶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刘、窦二妃的尸首都在太液池底——就请相王登基之后,自己去找吧。”
裴耀卿还要问什么,她已经闭上双眼,身体一松,随即滑倒在地,不省人事。裴耀卿怔怔地半跪在她身边,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悲伤,还是得意。
“请典史退后,让卑职验尸。”卫兵大步进了房间,抱拳道礼,见裴耀卿不接茬,又补了一句:“这是,相王的命令。”
“退下!”裴耀卿突然厉喝,他站起身,解下蹀躞带上的玉佩掷在尸身前:“本官是相王府典签,追随相王多年,需要尔等教我怎么复命?”
雨幕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二十重甲骑兵破门而入,为首者高举相王府令牌:“奉王命,即刻押送逆犯入宫!”
相王府兵马紧急护送着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上的张孝嵩和洛北都被蒙着双眼。裴耀卿也一言不发,只怔愣地望着马车之外的雨景。
马车离宫城越近,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就越近。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又是玄武门,看来你们已经控制了南衙禁军,是不是?”
裴耀卿被他打断思绪,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你能知道我们在往何处去?”
“路程,渭水馆驿到长安各门路程不一,以如今这个路程,除了玄武门,没有第二种可能。”洛北道:“再说,我还记得,当年神龙政变,便是相王率领南衙禁军杀入宫中。”
裴耀卿摇了摇头:“当年郭元振出走河东,临行前曾经嘱咐相王,要小心与你作对。说你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不问政事,只求退居碛西,安稳度日的大将军。我们那时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这位老上级对你的判断可谓恰如其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说话时,马车正在急速掠过玄武门外禁军交战的战场。洛北被蒙住的眼睛突然颤动,他的耳畔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是横刀劈开甲胄的声音。
“下马!”裴耀卿的声音裹着雨丝传来。洛北被推下车时,雨水瞬间浸透麻布眼罩。透过湿布缝隙,他看见玄武门前火把摇曳如血,金吾卫的玄甲与千牛卫的明光铠绞杀在一处,断矛插在门楼上,缨穗浸饱了血水。
高仙芝横刀立马,站在城楼上高声喝问:“相王真想谋逆不成?!”
“高将军何必顽固。”李成器解下腰间鱼符高举,“南衙十六卫已奉诏勤王!”
“除了陛下的亲笔诏书,我谁也不认!”高仙芝厉声道:“放箭!”
箭雨飞舞的声音破空而来,张孝嵩下意识地要躲,却意识到洛北正在他身侧,岿然不动,就像他们在碛西常见的苍茫雪山。张孝嵩心底那一点勇气又涌了出来,他站直了身体:“裴御史打算在这里杀了我们?”
“不。”裴耀卿指挥下属将他们推到一处殿阁之中,“相王还想见洛将军一次。”
临湖殿的的琉璃瓦在雨中浮现,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乱响。殿中烛火通明,映出个清癯身影正在抚琴。
裴耀卿一把扯下洛北蒙眼的布条,把他推入沉香氤氲的殿中,相王李旦站起身,与自己的这位阶下囚对视:
“洛卿,别来无恙。”
洛北站直身体,与他对视,丝毫不减半分傲气。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相王殿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的情形,恐怕轮不到你一个阶下囚来对我发威吧?”李旦自琴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洛北,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才。当年郭元振曾为你我盟秦晋之约,如今这未成的婚约依旧有效——只要你点头,归顺我麾下,我不仅可以把小女玄玄许你为妻,还可以让你执掌天下兵马。”
“殿下只是苦于玄武门久攻不下,想借我这面大纛去压高仙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杀害大唐军神,这几个字是足以压在任何一个大唐军人心头的噩梦。
“好啊。那就让洛将军死得明白些。”李旦转向侧边的帷幕:“郝将军,你可以出来了。”
第267章“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郝灵荃沉默着从相王背后的屏风转了出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玄武门的血雨。
张孝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郝灵荃,你是洛北将军的亲卫出身,鸣沙、于阗、碎叶、多逻斯水多少的沟沟壑壑你们都一起闯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郝灵荃没有回答张孝嵩的问题, 他单膝跪地,甲片与青砖相撞的声响宛如一击闷雷:
“见过公子。”
相王挥袖掀翻了古琴:“郝灵荃,你不要忘了你的家人!”
殿外霎时涌入二十名弩手,机括声如蝗群振翅。
褚沅缓步在他们身后步入临湖殿中,声音冰冷:“我该感谢相王殿下, 若非您特意把郝灵荃的家人囚禁在崇仁坊,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当年唐隆宫变时的漏网之鱼。”
李旦深深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你们真觉得, 就靠这些人能敌得过南衙禁军?”
“末将王训来迟!”
暴喝声穿透雨帘,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将领纵马踏破殿门。他身后三百亲卫铁甲铿锵,手中陌刀组成森冷刀阵, 将相王府亲兵逼得节节后退。
相王手中茶盏砰然坠地, 碎瓷溅起的水花中映出王训手中的陌刀:“南衙十二卫见到洛字大纛已倒戈相向,高将军正在肃清残敌。相王殿下,您输了。”
“好啊,好啊, 真是一场好局。”李旦厉声喝问:“阿史那乌特,既然你已经掌握一切, 为什么还要被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洛北挣开绳索:“相王殿下,你又错了,布局的人, 从来不是我。”
他快步路过已经颓然坐在地上的裴耀卿,顿一顿脚步, 从裴耀卿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多谢你放过沅儿。”
“发动宫变,是为了对相王的忠诚。放过褚沅,是为了对朋友的信义。”裴耀卿靠在墙壁上,闭目叹息,“到底是陛下棋高一着,我无话可说。”
洛北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步走出临湖殿的大门,他纵马狂奔,一路来到玄武门下。
玄武门的大门依旧紧闭。
骨力裴罗高声叫道:“高将军!相王之乱已定,请开玄武门!”
高仙芝道:“骨力裴罗,时局混乱如此,我如何敢信?若非陛下手敕,我不敢开门!”
“这个死脑筋。”郝灵荃催马上前,想要和高仙芝争论一番。洛北已从袖中抽出了那封衣带诏,高声喊道:
“高将军!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片刻的寂静之后,玄武门终于洞开。
洛北打马穿过这数度决定大唐生死的宏伟大门,向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雨声突然变得遥远。洛北勒住缰绳,陨铁唐刀顺着湿透的衣摆往下滴水,在白玉阶前洇开淡红色的水渍——
九重宫阙浸在雨后初晴的月光里,游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两个宫女提着宫灯从丹凤门转出来,琉璃罩里的烛火映着他们低垂的眉眼,绣着金线的绣鞋踏过青砖上的积水,竟像是踏着云纹飘过。
“洛将军,奴婢等奉命带您进殿。”
洛北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他翻身下马的时候,袍服里的软甲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那两个宫女浑然不觉,只默默引着他走进殿中。
越过第一道门槛的时候,洛北看到值夜的宫女捧着鎏金香炉从殿内转出,鹅黄裙裾扫过台阶上未干的雨水。她们低眉顺目地穿过游廊,仿佛外面的喊杀声不过是场幻梦。
“微臣洛北,叩见陛下。”洛北低身道礼,手边的陨铁唐刀却无处可去,只得依旧放在腰间。
有人从帘幕中走出来,眉眼温婉,声音温和——正是本该在洛阳的上官婉儿:“洛将军,陛下请您自己过去。”
洛北趋步走到皇帝的床榻之前,年轻的君主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满脸病容。
见到洛北,他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本来想打扮得好些再来见你,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就这样吧。反正朕再狼狈的模样,你也见过的。”
洛北依旧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才起身道:“陛下应当命人收走微臣的兵刃才是。”
“兵刃?你想要造反,还需要兵刃吗?”李重俊摇了摇头,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朕猜你还有些疑问未了,你问吧。”
“陛下第一次把太平大长公主召回长安时,相王李旦并未谋反。那封衣带诏,就是下给微臣的。”皇帝坦荡如此,洛北也就不和他打那些哑谜,直率发问。
李重俊点了点头:“是,当时我发了那么多道金牌去青海寻你回来,你也不听。没办法,我只好把太平姑妈找回来稳定局势了。那封衣带诏确实也是给你的,当时朕只是要告诉你,相王有反心——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当时吐蕃军情紧急如火,微臣实在不敢擅动。”即使光明坦荡如洛北,受到皇帝这样的责问,也不禁低了头:“若不能一举把吐蕃平定下去,只怕”
“多的话就不要解释了。朕知道你的性子,你所忠于的不是李唐,而是天下,是不是?”
洛北又要行礼,却被李重俊一把拉住:“朕打算赐你姓李,将你续入李唐宗谱,诏令你临朝辅政,可否?”
洛北一时不解皇帝的意思:“陛下曾经许诺过臣永镇碛西”
“这个许诺依旧有效。”李重俊道,“朕也知道你厌倦长安的争斗,只是,朕没有办法。”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洛北面前:“洛卿,先帝在时,曾经夸过你是神医,你摸摸朕的脉搏,看看朕还有几年好活?”
洛北伸手按在年轻天子的腕间,片刻之后,又收回手:“陛下春秋鼎盛,若善加调养”
“你就说真话吧,无妨。”李重俊笑道,“不敢说的话,朕自己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时光。”
“朕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莫说担当大任,就连父亲死了,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李重俊似乎因为说了太多话耗费了许多精力,此刻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放慢了语速:“所以朕才要设下这个引蛇出洞的局,要把相王和他密谋集团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陛下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洛北平静地回答他,“若微臣不能及时赶回”
“朕相信你。”李重俊打断他的话,“可惜啊,朕信任洛卿,洛卿却不相信朕。”
洛北低头,诚然,若是事后来看,即使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皇帝有反制的手段——郝灵荃定是奉命与相王接触的,薛讷在见到皇帝本人安好时也未必不会反水,还有高仙芝。只是,只是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皇帝:
“陛下设下此局,难道还是为了逼我回朝,承担重任吗?”
李重俊终于忍不住笑了:“是啊,洛卿,朕欲以你为周公、伊尹,可乎?”
洛北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药香和龙涎香连绵的雾气里,他忽而想起碛西草原上的夜晚。那时他枕着弯刀入睡,银河垂落肩头,远比这九重宫阙来得自在。
“这盘棋总要有人来下。”李重俊轻轻叹息道:“朕相信,唯有你这般百战之躯,才撑得起李唐江山的重量。”
陨铁唐刀的刀鞘突然撞上脚踏,洛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想起碎叶城头猎猎作响的洛字旗,想起多逻斯水畔被鲜血染红的芦苇,想起金山上的冰川和山石,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次纵马草原是何时。
“臣若不应”
“你会应的。”李重俊剧烈咳嗽起来,他擦去唇边的血痕,笑道,“十年来,你荡涤四方,安定庶民,今日又岂会放任天下再起乱局?”他忽然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眼前这山河万里——哪个不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太平?你舍不得。”
洛北闭眼长叹一声,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可否有几个请求?”
“洛卿请讲。”
“其一,请陛下准许我在太子年满十四之后回归碛西。”
“你要真的这么在意,朕帮你把这条写进遗诏里。”李重俊挠了挠脑袋,“碛西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洛北笑道:“碛西不是什么好地方,陛下,它不似关中富贵,不似江南繁茂,不似山东闲适。一年到头,风沙大雪,皮衣总也脱不下来但那是微臣的家乡,是微臣部族所居之地。”
“好吧,朕答应你。”李重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条件?”
“请陛下准许微臣保留‘洛北’此名。”
“连赐姓也不要?”李重俊歪了歪脑袋看他。
洛北道:“微臣此生因缘际会,用过无数姓名。唯有做洛北时,是与平凡百姓在一起。我用这个名字当过草原上的奴隶,做过行走边关的郎中、逃犯,哦,还有凉州的参军。所以微臣用此名以警示自己,不可忘民,不可忘本。”
“这就是朕为什么选中了你。”李重俊笑着拍过他的肩膀:“身居高位,战无不胜,还能一心为民者,除了你洛卿者,别无他人。好吧,这一条朕也答应你。”
洛北叩首在地:“微臣谢主隆恩。”
更漏声穿过重重帘幕,洛北被幽灵一样的上官婉儿带出宫禁,似乎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碛西商队穿过玉门关的声响。但他向上望去时,只看到大明宫檐下垂落的风铃。
第268章自此,洛北入朝拜相,总揽天下军务。
隆熙三年四月十二日, 朝廷下发敕书嘉奖吐蕃战役中的有功之臣,凉州都督郭知运升任北庭都护,安西副都护哥舒亶接任安西都护, 玉门军使盖嘉运升任北庭副都护兼伊吾军使, 哥舒翰、慕容曦光、李嗣业等将领皆有封赏,随同出征的各部子弟,奉命出兵的突厥左贤王阙特勤也得了不少赏赐。
此战主帅也是最大功臣,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西突厥十姓可汗洛北以功勋卓著晋为兵部尚书,拜为特进, 加开府仪同三司、改碎叶郡王为碛西郡王,再增实封五百户。
自此,洛北入朝拜相, 总揽天下军务。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一岁。
雨后的朱雀大街上,一切血迹都已经不见踪迹。中书舍人萧嵩捧着诏书走出丹凤门时, 正听见门下省廊下两名给事中低声议论:
“碛西郡王加兵部尚书已是逾制, 陛下连他碛西镇守使的权力都没解开。这哪是拜相,分明是要再造个霍光”
“嘘——”年长的给事中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廊下捧着花盆走过的宫女,他把声音压了又压:“听说昨夜政事堂的蜡烛燃到寅时, 宋相公连茶盏摔碎了几个”
紫宸殿东暖阁里,宋璟的象牙笏板在手中发抖:“陛下!胡汉有别!洛将军虽功在社稷, 终究是西突厥阿史那家的子弟,又在西域做久了西突厥大汗。若他起兵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病榻上的李重俊支起身子, 依旧是呛咳一阵才开口:“你们不要忘了……在武三思把他打入黑牢百般折磨之前,他都是以凉州来的汉人洛北自居的。”
宋璟道:“可胡人拜相, 是本朝未有之制!”
“这你可就错了,宋相公。太宗时期的卫国公、英国公皆有貌类胡人的说法,他们不都还是做了大唐宰相,为大唐征战四方?”
李重俊不愠不怒,温声和宋璟辩论:
“朕倒一直觉得三代以后再论这些是个荒唐的说法。你可见过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那孩子是阿史那献与成纪姑姑的儿子,自小在长安长大,几乎突厥话也不会说了,生得也是一副汉人相貌,朕打算等他再大些,就召他入宫陪伴皇子。宋相公,这样的孩子,你还觉得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皇帝勉强撑着手臂直起身:“再说,胡人不得拜相的规矩,究其根源,不过是这些胡人不晓诗书,连篇文赋都写不出来,更别谈行文用章,处理政务了。洛北虽然不长于文采,也是做过兵部员外郎和职方司郎中的,怎么就不能入阁拜相?”
宋璟气急无奈,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甚至不敢立即用封驳权力驳回这道诏书。
皇帝重病如此,急召自己的东宫旧臣入朝,显然是想顾命托孤——他若是一意孤行地反对下去,难免皇帝不多想。
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的案子,如今可还没有定论啊!
“微臣与洛北相交已久,并不是怀疑洛将军的忠心。”宋璟退让半步,“只是他年纪太轻,官爵太高,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也应当为洛将军自己考虑才是。”
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他和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宰相缠斗太久,此刻气力已经耗尽,他重新躺回了病榻上,笑道:“宋相公,这你是多虑了。”话语间隙之间,两声呛咳从唇边溜了出来,“朕不解除他持使节镇碛西的职权,便是这个考虑。”
宋璟顿时哑口无言,他想说洛北临朝拜相,又掌控一方,要不皇帝还是加赐节钺、再加个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来得痛快。但皇帝重病如此,他不敢再争论下去,只得躬身道礼,退出皇帝的内殿。
李重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就算他真当了皇帝,又能如何?他既无家室,又无子嗣,这份家业能传给谁?宋相公还是没想明白啊……”
几乎与此同时,与宫城还有一段路程的兵部衙门厢房里,姚崇端着茶盏,定定地望着房中悬挂着的那副地图发愣——这是兵部所存的唯一一副由当时还是职方司郎中的洛北亲手绘制的地图。
雨后潮湿的地面生出了几处青苔,不知是谁脚下打滑,廊下录事们的嬉笑声一阵响过一阵。姚崇微微皱眉,把茶盏往一边桌上轻放,发出一声轻响。
兵部侍郎张说自外间走进来,见他把那副地图拿了出来,心底先是一笑,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敬姿态:“姚相公。”
年前的乌海之战一结束,姚崇就被皇帝自兵部尚书擢升到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但还要代为署理兵部事务。
当时朝野都猜测是姚崇简在帝心,陛下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酬功。但如今一看——皇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起了召回洛北的心思。
姚崇扫他一眼,见这位素来热爱高谈阔论的属下兴致缺缺,知道他内心也在为这任命担忧,开口道:
“你看看这副地图,苏毗、象雄、吐谷浑等国故地都标得一目了然,洛北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起了拆解吐蕃的心思。”
姚崇不叫他坐,张说也只能站着:“洛将军确实是天纵奇才,不然也不能在十余年内就为我大唐荡涤四方,澄清玉宇。如此功勋,亘古少有。可陛下对他厚恩如此,也是前无古人的。”
他见姚崇静默不言,又道:“卑职听闻宋相公今日入宫朝见,非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可。姚相公觉得,他能成功吗?”
姚崇的指尖在地图边缘轻轻摩挲,忽听得张说这般试探,抬眼时已换了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道济何时也关心起宋相公的谏言了?”
张说被这声“道济”唤得脊背微僵。自姚崇拜相,就再没这般亲昵唤过他的表字。他索性撩起绯袍下摆,自己坐在了姚崇对面:“因为我以为姚相公也会和宋相公站在一道,反对此任命。”
“为什么?”姚崇似乎第一次听到此话:“因为洛北年轻,又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
张说颔首道:“陛下念及旧日东宫情谊也罢了,姚相公不会也念着灵武道的旧情吧?我听说,洛北第一次入朝还是您和宋相公举荐的呢。”
姚崇神色一僵:“这等旧事,我都忘了。”他不想和张说谈及旧事,干脆站起身来,袖手而立:“你见了他就知道,他为人光明正大,把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重得多,确实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才。”
“当年举荐他的时候宋相公也是这么说的吗?”
“宋相公当然也是这么想的。陛下只发了手敕,宋相公也是宰辅,若要反对,直接封驳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一遭?”姚崇道,“我看,朝野反对此任命的人会比你想象的少得多。”
张说轻轻一笑,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未来——他和自己的这位新任上司没打过几回交道,反倒是和洛北的心腹褚沅相熟。从前往来文会上的时候,也没想到那位年轻的褚女史能到今日的高位上。
相较之下,倒显得他这些年蹉跎了许多。
“论人品才貌,或许还有的比。”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要论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入阁拜相,我怕是这辈子也赶不上了。”
一切正如姚崇所料,随着宋璟与皇帝几番辩驳都以偃旗息鼓告终,这项任命正式以制书的形式下发——满朝文武几乎无一反对,就连民间百姓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吐蕃请婚使的车驾缓缓地驶入了长安城。
请婚使穷桑倭儿芒掀开锦帘一角,望着丹凤门鎏金鸱吻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拇指重重擦过腰间玛瑙刀柄,那是老祖母赤玛雷送给她的子孙们的礼物之一。
他出身于吐蕃赤玛雷的家族没庐氏。当年吐蕃第一次求娶大唐公主,便是出于赤玛雷的授意。如今由她的子孙来到长安,算得是一种友好的延续。
说是“请婚”,其实他们手中的那封国书已与跪地投降没有多大区别:割地、贡赋、人质、大唐入藏“顾问”
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精通部族事务的官员之手,把吐蕃人的空间限制得死死的,一点喘息的空间也没留下。
正在他沉思之际,外面一群群欢笑的儿童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穷桑倭儿芒问坐在车驾前的侍从。
那侍从分外机灵,也精通汉蕃两种语言,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如实相告:“他们在歌唱赞颂洛北将军的童谣。”
“是这样”穷桑倭儿芒闭上眼,靠在马车背上,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吐蕃将军,看着在苏毗境内修葺的唐人守捉城都得熄了心思,安心与大唐演好甥舅之盟。
可是大唐当真一点弱点也没有吗?
他想到此处,坐直了身体,他已经备好了一份礼物,等着那位战无不胜的洛北将军在长安栽个大跟头。
“将军,鸿胪寺的人来了。”通译官的低语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理了理衣袍,下马车参拜,却看到那位年轻的鸿胪寺官员衣带上挂着的紫金鱼袋。
“鸿胪寺少卿褚沅。”绯袍女官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容,“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269章“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诏命下发的次日, 长安城连绵的大雨终于停了。晨光从云端泻下来,正照在热闹的政事堂门前。
这一日不是朝日,皇帝李重俊因病也没有召见大臣, 但朝中宰相的车马却齐聚政事堂前——
他们在等洛北。
以边将身份入朝拜相, 首次踏入政事堂的洛北。
政事堂前庭的青砖还泛着雨后的湿气,洛北踏过水洼时,脚步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
他仰头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鎏金牌匾,心里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郭元振给他的寄语:“凭借你的身份才情,边关才应该是你的翱翔之地。京城那个危机四伏的金笼子, 不太适合你。”
“郡王请。”通事舍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紫袍玉带的英俊青年解下腰间那把极少离身的陨铁唐刀时,指尖不自觉地停留了一瞬。
他的动作立刻被廊下当值的起居郎记入本中:“四月壬辰,碛西郡王入政事堂, 释兵刃如仪。”
政事堂里飘着浮浮沉沉的安息香,奉命参知政事的苏颋、岑羲和张孝嵩到的都比他要早,正聚在那里聊天, 见到他时, 张孝嵩笑开了一双俊朗的眉眼:“郡王安好。”
“孝嵩何必。”洛北只受了他半礼,就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又示意苏颋和岑羲:“两位相公也不必多礼。”
苏颋笑道:“当年我到访碎叶,深觉民风淳朴, 衣冠俨然,百姓安居乐业, 有胜于中原,我当时便想,郡王才德如此, 理当入阁拜相,操持政务。如今终于与郡王在政事堂中相会, 可谓是因缘早定。”
“苏相公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举荐大将军入的阁。”岑羲笑道:“我与大将军不曾有过交往,但你当年挺身而出,怒斥武三思的风姿可是朝野皆闻。”
他与洛北同因与五王相熟,被武三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今日提起,算是有些“同病相怜”。
洛北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萧至忠已经带着宋璟和姚崇一左一右地走了进来。姚崇还是板正着面容,袖中塞着好几份要商议的奏疏。一贯有“阳春”之称的宋璟却也是一脸严肃,倒把政事堂内众人看得心里发毛。
但无论如何,这几人都要同堂共事许多时光,一番兵荒马乱的互相见礼之后,萧至忠开口道:
“碛西郡王以大功入朝为相。诸位同僚都应当见过了。但愿日后我们能通力合作,共襄盛世,再造贞观之风。”
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让众人同坐,又召中书舍人萧嵩入内,要与众人商议朝中大事。宋璟却突兀地敲了敲桌案:
“萧相公,按照旧例,新拜宰相当献策论。不知洛尚书准备了什么?《平戎十策》还是《西域屯田疏》?”
张孝嵩神色一变:这是什么时候加出来的规矩?!他和苏颋、岑羲拜相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在场众人,也只有姚崇拜相之前向朝廷提过《十事》要略。
他下意识地往洛北的方向看去——莫说没有准备,便是有准备,洛北这位边将出身,谙熟边事的新任宰相也不可能抛开边事的话题。可只要他开口谈论边事,便会正中宋璟的圈套。
洛北英俊的脸上倒是平静如常,和以往战场上一样无悲无喜。张孝嵩甚至能从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看出一点疲惫,似乎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这些把戏。
“我确有奏疏要奏请各位相公商议,不过无关边事。”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铺开在案几上:“这是我的《请灭蝗疏》。”
屋中霎时一片寂静,苏颋等人是没想到宋璟竟会开口发难,更没想到宋璟被洛北打了个措手不及。姚崇却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起了身:“郡王要议的是蝗灾?!”
“是,我自青海还朝,曾经亲眼见到大地干旱,蝗虫钻地之景。”洛北道:“且不说大旱之下收成如何,蝗虫过境,百草不生,到时候只怕百姓连草木都没得吃。”
宋璟皱眉道:“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姚相公月前好像已经上过一篇《捕蝗令》了吧?你今日重提此议——”
这是连姚崇一道指责了进去。姚崇正要开口为他和洛北辩解。洛北已经应了一声:“不错,宋相公,正是因姚相《捕蝗令》尚未施行。今日我才要旧事重提。”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地图上已用朱笔勾勒出了受灾区域:“飞蝗过境,绵延千里,如果朝廷不及时处置,等着我们的就是饿殍相望的景象。”
“朝廷是水,百姓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姚崇起身附和:“大将军有安邦定国之心,算是与我不谋而合。”
他走到地图之前,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惊得他倒吸冷气,洛北已经按照户部的存档,将当地的田亩情况、民生风土都简写了上去。其人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萧至忠捻着胡须道:“贞观二年,太宗亲执蝗虫而食,曰宁食朕肺腑,毋伤百姓禾稼。太宗前事在此我赞成把灭蝗之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百姓是朝廷之本,我们不能做无本之木,无根之水。”苏颋道,“我与孝嵩、岑羲皆赞成。”
萧嵩低头把此事记在案上,又好奇地看向地图上那些赤红的标记,那些蜿蜒的线条仿佛把一个个郡县呈在眼前。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南朝梁国的皇族后裔,也是参军出身的,谙熟边事。可如今,他论年纪比洛北大了十岁有余,论官职却比洛北矮了太多。
听闻洛北拜相之时,他心中也未尝没有时运不济的感怀:若当年去西域的人是他,说不定平灭突骑施,重定西域的功劳会落在他的头上。如今一看,洛北的才能人品皆是令人心折——
他年纪轻轻便能踞此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宋璟开口道:“大将军既然提此建议,心中定当有了对策。你打算如何扑灭蝗灾?”
“焚其卵于未生,杀其虫于方长。”洛北道:“我曾看过,每只雌蝗腹中有卵三百,十日便可成灾。所以我要州县置办铜斗,每捕一斗蝗虫,可换一斗粟米。”
“荒唐!”宋璟拍案而起,“你这是要掏空国库?”
“宋相公可知饿殍相食时,暴民会掏空什么?”洛北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一双金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几乎有种逼人的魄力,“若是天下大饥,难道朝廷不应该拨粮赈灾?如今只是把赈灾粮提前发给百姓,有何不可?”
萧至忠的茶盏停在唇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面圣时,病榻上的皇帝笑着告诉他:
“现在的宰相们在长安待得太久,有时候连想法也如出一辙,洛北出身与众人不同,又久历边事,叫他入朝拜相,也有为诸位开思路的意思。”
“郡王所言甚是。”姚崇突然出声,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思路,“但之前各州反对,都是说人力不足。”
“府兵。”洛北嘴唇轻轻开合,道出了两个字。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突厥、青海、吐蕃战事皆平。原本征召入队的府兵,都可以带着赏赐和功勋回家了。”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终于在此刻露了峥嵘:
“但这些人久在战场,目之所见都是风霜雨雪,生生死死,一下子回到往日的平常生活中,难免不习惯。或是把战场中那些好勇斗狠,轻言生死的习惯带了回来。所以,我想把这些老兵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投入灭蝗之中去。”
宋璟冷笑一声:“大将军,你对自己的士兵如此有信心吗?要知道,自垂拱年间府兵制败坏,逃籍者十之四五。而今要让这些老兵回乡治蝗,你就不怕他们聚众为乱?”
洛北迎着他的目光,也轻轻笑了:“宋相公,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宰相们从这句有些傲气的话中反应过来:
“行军打仗,士兵们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打仗。而聚众为乱者,往往是从第一个问题上就出了错。所以我要他们回到百姓之中去,让他们与百姓共同作战,接受百姓的爱戴。这样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射向敌人的箭,也是拱卫百姓的盾。”
张孝嵩拊掌大叹:
“妙啊,这样的建议,非是精通军务的洛将军才能提出不可!我还有个建议,请御史台派遣御史为督查使,巡查各道。一是监督府兵的军纪,二是督促各州灭蝗。”
姚崇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洛北在鸣沙的时候,就曾让赤水军为鸣沙百姓修河堤,在于阗时让于阗守军为百姓搭屋子。在碛西时做的就更多了,春天的时候屯田,秋天的时候割麦子,冬天还会抽调军队去帮各部百姓修缮房屋和毡帐
难道说,这些看似无心,甚至有害于训练的日常,竟是这位大唐军神战无不胜的不传之秘吗?
宋璟盯着洛北腰间空荡荡的蹀躞带——那柄威震西域的陨铁唐刀此刻正悬在政事堂外的金吾卫手中,可眼前这人谈笑间布下的棋局,比任何兵器都要锋利。
姚崇起身道:“我愿在洛相公的奏疏上署名。”他转头看向宋璟,“宋相公觉得如何?”
宋璟沉默不言,许久之后,人们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也赞成。”
第270章“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
此事一经议定, 政事堂内再度沉寂下来。只有日光自外投入屋内时光柱照耀下飞起的尘埃还在舞动。
宋璟没能如自己所愿给洛北一个下马威,一时间偃旗息鼓,闭口不言。
洛北神情温和, 无悲无喜, 立在那里,紫色袍袖翻飞,似乎真的像一尊照拂世间的神明偶像。
“既然此事已经议定,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论的?”萧至忠见状,连忙开口拉回了秩序。
他这一声终于把众人的心也拉了回来, 礼部尚书苏颋率先开口,要商议此次春闱之后的安排。
与前朝不同,大唐宰相的权力被分散到几个不同的部门, 由许多人共同负责。按照贞观时期的制度,天子的诏书、敕令、国家的政令都需要经过这几个部门反复磋商,共同讨论才能予以颁布实施。
那个时候, 政事堂就是诸位宰相讨论、决断之所。自李重俊登基以来, 他仿照贞观旧制,重新启用群相制度,政事堂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生机——
苏颋的提议一出,众人也都换回了平常议事的状态, 开始讨论种种要务。这一讨论,便到了晌午。
“诸位相公, ”杂役的禀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天子赐食来了。”
“陛下到底是偏爱你的。”萧至忠一边笑着起身预备谢恩,一边与洛北交头接耳:“你看这葡萄酒,是不是眼熟得很?”
洛北定睛望去, 那葡萄烧酒上的封泥还有碎叶城的印章——大概是他在碛西时进贡到长安来的。平常这些事情都是褚沅在操持,他并未关心。但皇帝在此时把这瓶酒拿出来赐予宰相, 显然是请求宰相们看在天子情分上,对新入政事堂的洛北客气些。
“当时那瓶御酒赐下,我就想去看看宋相公的反应,可惜我座次太后,实在看不到他的表情,实为一大憾事。”
几日后的终南别居,张孝嵩还笑着与洛北论及此事,“但我也没想到,洛将军真准备了一本《灭蝗疏》来。”
洛北道:“我此次班师回朝,有一部分路程就在旱灾地区,当地百姓生计已是苦不堪言。若再有蝗灾,只怕是要饿死人。百姓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头等大事,故而我一入政事堂,便要和宰相们商议此事。”
“但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张孝嵩道:“洛将军想把府兵组织起来的用意是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一次灭蝗吧?”
他话音未落,洛北的脸上已经露出那种计谋被言中时才有的狡黠笑容:
“孝嵩知我啊。孝嵩,你是吏部侍郎,应当知道朝廷官员有一大弊病,便是百官都喜欢在京任职,不喜欢到地方上去?”
被授予官职之人往往挑剔清浊、任地,已成朝廷吏治的一大心病,不光谏官,就连张孝嵩自己都屡次上疏言及此弊。但朝廷屡次政令都被百官视为无物,
可如今洛北提及此事,显然是有深意的——
张孝嵩手中茶盏微微一滞,盏中涟漪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神:“你想恢复贞观年间勋官入朝的旧制,将边军将领填入州县空悬之位?”
“不错!”洛北笑道:“自高宗朝以来,地方制度败坏,许多地方已经被世家大族把持。有的刺史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哪怕碛西,也是如此。当年沅儿在碛西清丈田亩,竟有书吏敢当堂撕毁鱼鳞图册。”
张孝嵩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冷意:“虞国夫人如何处置的?”
“罢、流、杀。”洛北平静地道:“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她受我全权委托,镇守地方,我总不能这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不给她。”
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褚夫人是褚夫人,这些勋官门可不是人人都像褚夫人那样在朝中执掌了多年文书,能谙熟这套官场法则。”
洛北起身推开雕花木窗,终南山岚雾漫进室内:
“名单是由我兵部来出,我会设立数道考试筛选,保证筛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既能提刀抓贼,又能执笔录事的人物。但官场风雨,总要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说是来散心,你俩怎么又在谈论公务。”窗外忽有马蹄声碎,十数匹骏马停在道旁。为首的还未踏进屋舍,便有一声带着调侃的笑语传来。
这开口的自是他俩共同的朋友,风流才子王翰,他浑身绫罗,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数样金玉饰品,端的是一位久在长安的富豪子弟。唯有跳下马来时的矫健身姿才显出几分碛西风沙的历练。
洛北轻笑着转开话题:“我和孝嵩正为了此次入吐蕃‘顾问’的大臣人选头疼,正要找你这位交游广阔的大才子给我推荐推荐人选。”
这是洛北的另外一桩心事。他从青海归来时就在思索这个人选,但到了此刻也没能定下。
诚然,他麾下的诸多将领之中自然有人愿意前往,可他们久在沙场,未必熟悉官场上那套复杂的行事逻辑,放他们自己在逻些城行事,是可能出乱子的。
“那你洛公子可得亲自给我倒杯酒才行。”王翰一掀衣袍,自顾自地在他下首落座:“因为我还真给你带来了一个人选。”
“什么人?”张孝嵩好奇道:“不是近来在长安大名鼎鼎那个少年王——”
“不是。”王翰摇头否认,可他的深沉在洛北和张孝嵩的目光下坚持不到半刻,就破了功:“哎呀,萧舍人,你还是自己出来吧。”
中书舍人萧嵩?洛北在政事堂与他打过照面,此刻萧嵩一身素色圆领袍,倒比平日那个绯袍舍人显出几分从容。他缓步出列,向洛北和张孝嵩道礼:“见过郡王、张相公。”
洛北虚扶了他一把:“萧舍人不必多礼,你是贵胄出身,又求娶了世家大族的女儿,合该在长安施展身手,为什么想要自请出塞?”
“郡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萧嵩问。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为了督抚一方,震慑吐蕃,为大唐守一个四方安宁。”
张孝嵩笑着问:“那若是说真话呢?”
“为了像郡王一样,入朝拜相,执掌大权。”萧嵩坦然道:“我是世家出身,但不善于文采,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我是如坐针毡。但我是参军出身,谙熟边务,家传佛学渊博,也懂得捭阖纵横之术。去吐蕃,再合适不过。”
张孝嵩一怔,而后又反应过来——萧嵩是南朝梁国后人,“家传佛学渊博”这几个字形容他们家也算是恰如其分。但他还是有一点疑虑:
“吐蕃苦寒,逻些城的贵胄多有部曲,并不是易与之辈。”
“此事我已经思虑过了。”萧嵩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这是我的策论,请郡王和张相公详览。我此去吐蕃,有三点可以利用。”
“其一,吐蕃赞普自大败之后一直不理政务,外戚尚族与久任大论的韦氏相争,可谓主少国疑。我可以与金城公主联手,联弱制强。”
“其二,赞普崇佛,但各家贵胄犹有崇尚苯教者,这佛、苯之争也可为我利用,行借力打力之计,于吐蕃纵横捭阖。”
“其三,大唐在苏毗有重兵,大军压境,可以时时演练,以为震慑。”
洛北微微颔首:“还有其四,自苏毗叛乱以来,各部渐生离心,若善加利用——”
“不愁吐蕃不唯大唐是瞻!”萧嵩笑着接了话。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由我一人决定,总要付于朝廷公论。”洛北道,“但我对萧舍人有个建议,在公论之前,你可以学些吐蕃话。”
萧嵩双眼一亮:“下官谢过郡王指点!”
待到萧嵩满心欢喜的退出屋外,王翰才起身笑道:“两位,现在公事可算谈完了,我的那些仆役们大概也把坐席、案榻都摆好了,你们不妨把朝务放一放,入席来与我们一道松快松快?”
他对张孝嵩眨了眨眼:“刚刚张相公提到的那位少年今日也来的,张相公就不想见见?”
“什么少年?”他俩这样神神秘秘,倒引起了洛北的好奇。
“一看洛公子入长安以来都只埋首公案,没有关心过长安的新闻。”王翰率先起身:“从蒲州来了个叫王维的少年人,年仅十七,容貌俊秀不说,还能写诗,能绘画,能歌舞,能弹琵琶,是长安城最近最炙手可热的才子。”
洛北和张孝嵩对视一眼,知道久不摆出这些排场的王翰被长安的熏风一吹,又起了摆排场、论派头的心思。
可是他俩如今都身居高位,不好逆着朝廷“节俭”的作风行事,都想找个理由起身告辞,可这请辞的话还没开口,忽听得山间传来清脆的琵琶声。那弦音初时细若游丝,如溪水破冰,渐渐化作万壑松风。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山道上行来一匹青骢马,鞍上少年白衣胜雪,怀中横抱琵琶一把,正用手指弹拨四弦如飞。
王翰以掌击节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几人都移步出了正堂,洛北走在最后,他倚在朱漆廊柱上,见那少年在十丈外勒马收弦。
残阳正将终南群峰染作金红,他的袍服被山风吹拂而起,长发随同衣袖一道翻飞,倒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阿兄。”褚沅自廊后转出来,虽然此刻不在朝中,她还穿着大唐官员的绯色袍服,见到王维时,忽而一顿:“这是谁?”
“看来不关心长安新闻的不止我一个。”洛北笑笑地转向她,“刚刚王翰说,这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才子——王维。”
“褚夫人也来了!”王翰本在同张孝嵩引荐王维,听到褚沅声音,面露笑容,“褚夫人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来了?来得正好,今日的文会,你须得下场不可。”
“虞国夫人与我尚有公务要议。”洛北摆了摆手,“诸位尽欢,不必顾及我们。”
他拉着褚沅走过即将举行宴饮的院中,转回别居中的一处水榭之中:“大食的客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