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传说是洛北天命已尽,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纵然阙特勤和郭知运封锁消息的动作极快, 宴饮之后再未露面的主帅还是在营中掀起了一阵恐慌不祥的氛围。
无数窃窃私语在营帐之中流传,其中最好的传说是洛北已替大唐征伐了边境十余年,如今突厥、突骑施、河中、大食、吐蕃等归附的归附、灭国的灭国、乞和的乞和。洛北天命已尽, 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最差的流言是从归附的吐蕃营帐里传出的, 那里的人们说,是逻些城的吐蕃法师用秘术诅咒了唐人的主帅,唐人的主帅必将为他的胜利付出代价。
这样的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慕容曦光耳中,年轻的西海郡王怒不可遏,他责令通查全军, 非要把流言的源头纠出来不可。但愤怒之外,这些追随洛北多年的将军们也难免露出惊惶无主的目光。
数日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把事情变得更坏。
为了躲避风雪, 阙特勤和郭知运决定把大军撤入城中。
当军人们排成长列,如流水一般进入伏俟城中时,大雪便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茫茫,只有一片银白。
不知道是谁说,这是上天要全军为主帅戴孝,这是上天要为洛将军送行了。
这下就连多日来以副帅之身主持内外庶务的阙特勤都听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下城楼时跄踉了步子, 重重地摔了一跤。
“左贤王!”骨力裴罗连忙去扶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阙特勤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他不过是在挚友突然病重的时候替他主持了几日军事。就像过去他们在突厥牙帐里互相打掩护,这一切很快又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
“胡说什么?!”他咬牙对这个将会继任回纥部首领的少年道, “你家大汗还没死呢!”
骨力裴罗期期艾艾地应下来,伸手擦干要凝成冰碴的眼泪,好像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是。左贤王。”
可回到洛北修养的卧房之中,阙特勤也忍不住双手掩面:
“我说乌特。你不会真的把这个摊子丢给我吧?你真把我当大唐忠臣啦?你不怕我立刻号令各部,围攻大唐边境吗?要知道,自青海西下,先到凤翔,之后就是长安……”
他碎碎念地说完,又回头去看洛北的脸,他的兄弟和挚友依旧躺在那张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
“我求过祆神。”阙特勤抓着他的手腕,还好,脉搏声还在,“祂应允我们赛完那场赛马,祆神他……不会这么快让你回到他身边的。”
“阙特勤将军。”郭知运本来通告他军情,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军报……”
阙特勤站起身:“说!”
“吐蕃赞普亲自带兵东进,要收复苏毗!”
“这是演给我们看呢!”营中议事时,哥舒翰差点掀了桌子,“长安的议和使团一个接一个,大军还在偷偷地往前线压。吐蕃王家想得美!我要出兵去教训他们!”
“不要冲动。”哥舒亶揉了揉眉心,劝住自己这位侄子,“狂风朔雪的季节,出兵向西和自杀没有区别。吐蕃人久在高原,适应那里的气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那就让他们这样欺负我们不成?!”哥舒翰拉高了声音,“若是苏毗失陷,长安的谈判怎么谈?更重要的是……”
“长安会怎么看洛将军?”
这一句话把帐中拉进了一片冷肃的沉默之中。他们遮遮掩掩,只告诉长安来的监军御史裴耀卿洛北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但裴耀卿又不是傻子,军中流言乱飞,一众高级将领仓皇至此,便是猜,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要是苏毗这战一败,长安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撤掉洛北这个主帅,把他手中的军权收到皇帝手中。
“我带兵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坐在门边的李嗣业忽而起身,他身上伤未痊愈,此刻是靠着自己的那柄陌刀在说话:
“大帅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危难当头,我当效死以报。”
他望着众人,眼中一片赤诚:“军中受大帅深恩的兄弟不在少数,我愿从他们之中征召一支敢死队,西去苏毗与吐蕃人对峙。”
慕容曦光看着他,唇边不禁流露一抹苦笑,谁能想到洛北还曾殷切期望过这个年轻的将领成为河中的定海神针:
“好,既然如此,你去征召部队吧。等到雪一停,你们就出发,我会派出吐谷浑部队护送你们,记住,若非吐蕃主动出击,不要轻易出战。”
“是。”李嗣业抱拳应下,转身出了帐篷。
风雪之中,王训与他身形交错,这个沉默内敛的少年人此刻紧握着双拳,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怒:
“各位将军,我抓到了!”
阙特勤凝眉问他:“抓到了什么?”
“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的后人此刻穿着普通牧民的衣裳,脸上满是灰尘,身上还有脚印。他被五花大绑在伏俟城多年无用的监狱之中,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嘲讽之意。
慕容曦光紧紧盯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容,转而以吐谷浑语发问:“是你谋害了洛将军?!”
“多可怜的慕容氏族人,”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你已经成为了别人手里的鹰犬,还要问我,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主人……为什么?因为他击败了我的军队,因为他不可一世,战功赫赫。”
“草原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阙特勤厉声喝问,“在战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你身为大军主帅,竟然用毒酒这样的办法来谋害别人,你会让你的祖先蒙羞!”
“如果指责我能让你更好受些,突厥的左贤王,你就尽情指责好了。”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突厥人把他称为祆神的化身——他有祆神赐福的眼睛,却未能看破我下在他杯中的毒药,看来你们的神也就那么回事吗?”
他本想仰天大笑,声音却被压在喉咙里,郭知运上前半步,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把毒药的方子给我,我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坌达延墀松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忍不住笑出了眼泪,“郭将军,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有大唐军神,大名鼎鼎的洛北将军陪我上路,我有什么寂寞的呢?”
“你……”郭知运厉声要骂什么,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他几度压不下怒火,还未说话,旁边的哥舒亶已经拔刀出鞘:“那我成全你!”
“等一等!”
风雪随着来人的动作灌进了牢房之中,夜风之中,她的广袖如同旗帜一样猎猎作响。
来人正是洛北的幕府掌书记褚沅。
她连身上的风雪也来不及掸,便走到众人之中,开口以吐蕃话对坌达延墀松发问:“你说你下了毒药,那你一定记得那只酒瓶的模样吧?”
坌达延墀松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是猜不准此人的身份:“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发问?”
褚沅轻轻笑了,那笑容不到眼底,只有一片冰冷:
“王训。”她转头问带她来的少年,“你去把这次宴会的酒瓶都拿来。”
王训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你可以不按照我说的做。”褚沅继续用吐蕃话向坌达延墀松发话,“不过这样,你也会错失唯一一次证明洛将军是为你所杀的机会。”
“等在场的各位将军们把你处决,我会起草文书,对外宣称你是被我军在普通牧民家后处死。”褚沅轻声道,“你的名字会和懦夫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勇士。”
“你不能!”坌达延墀松胸膛猛烈起伏,“你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因为我是替洛将军处理文书的人。”褚沅从王训手中接过木盘,把酒瓶摆在坌达延墀松面前,“选吧,选出你下毒的那个瓶子。”
“我,我是在杯子里下的毒。”坌达延墀松咬了咬牙,“我得到了我的族人们的帮助。”
“哦?是吗?”褚沅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那是什么样的杯子?红色的玛瑙杯,还是透明的水晶杯,还是于阗来的玉杯?”
“是水晶杯!”坌达延墀松道,“是波斯来的水晶杯,我见过……”
“你在说谎。”褚沅冷下脸,打断了他的解释,“在这样的地方,大军从北庭出发,根本就不会带宴饮用的水晶杯。”
“那是玛瑙杯。”坌达延墀松连忙找补。
“我没有兴趣在这里听你瞎猜一遍,相信各位将军们也没有。”褚沅凑近他,用腰间取出的金错刀刀背拍了拍他的脸,“我们会把你羁押起来,清查你在各部之中的势力和残留,你很快就要和你曾经的族人和部下们见面了……你可以想想,你怎么同他们解释你的不告而别。”
她丢下崩溃的坌达延墀松第一个出了牢房,阙特勤立刻跟在她身后,而后是郭知运、慕容曦光……
“曦光。”褚沅看向慕容曦光,“找两三个喜欢打听故事的吐谷浑人看着他,三天内,我要此人的懦夫之名传遍整个青海。”
“是。”慕容曦光低声应下,却不免好奇,“虞国夫人怎么会来伏俟城?莫非……”
“我本来有另外一件要事要禀报将军。”褚沅苦笑了一声,“谁料到了营中才听王训说到洛将军的事情……诸位,我能去看看洛将军吗?”
第252章“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
褚沅到来的第二日, 伏俟城久违地迎来了日光。
李嗣业亦将驰援苏毗的消息放了出去,一日之间,有无数人拥到他的帐外。他将笔悬在名册上, 久久不能下笔, 忽听得帐外传来浑释之的暴喝:
“排队!再挤的拖出去抽十鞭!”
帐帘被猛地掀起,十七八张年轻面孔撞进晨光里。
领头的少年靴筒还插着宴饮上用来割肉的金匕首,脖颈却绷得笔直:“将军,我们营四十人全通吐蕃话!”后头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嚷声:“我们会训鹘鹰!”“我能三天不眠奔袭!”
李嗣业笔杆重重敲在案头,震得砚台里墨都要溅上帐布。他正要训斥什么, 帐外忽而传来了马匹的嘶鸣。
裴耀卿的绿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格外刺眼。监军御史下攥着发白的手指节,挺直脊背穿过校场。
“军中动用兵马,为何我浑然不知?”他高声问。
李嗣业还未说话, 哥舒翰和慕容曦光已经从一侧走了出来,他声音微沉:
“裴御史,朝廷已经委任我和曦光节制青海诸部兵马, 我们征召兵马, 应当不用劳烦你上奏朝廷。”
“那洛北呢?”裴耀卿与他俩针锋相对,“他是大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他连面都不露?”
帐中骤然死寂, 慕容曦光忽而抽出自己腰间的金鱼袋掷在案上:“我与洛将军俱是朝廷郡王,青海的规矩, 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青海是大唐的青海!不是他洛北的,也不是你慕容曦光的!”
裴耀卿抖开一卷黄麻纸,连着金牌一同亮在众人面前,
“朝廷急令,命洛将军领军回朝。我已经挡下了三枚金牌, 这是第四枚。我不可能再挡下去。诸位,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李嗣业突然按住陌刀起身:
“裴御史可知吐蕃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苏毗境内?你在这里与我们争论的一刻,前线便有一分危险!”
裴耀卿不退反进:“正因军情如火,才需要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如果洛将军真的……”
他最后半句话被猛然入帐的日光割断。褚沅一身素色,腰间挂着金鱼袋逆光而立,语气依旧很温和,神情却带着一点昔年女皇近侍才有的盛气凌人:
“裴御史,可否同我移步他处?我有话要与你相谈。”
“虞国夫人何时到了前线?”
裴耀卿看到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褚沅是洛北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平常都是坐镇西域替他处理一切庶务,若非洛北出事,她怎么会匆忙赶到青海来?
褚沅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没有多少温度:“我只说一句话,等我说完,裴御史自行可以决定要不要同我出来。”
“我的这句话是,太平大长公主今日已经回到了长安。”
裴耀卿神色一变,他的目光从哥舒翰的脸上挪到褚沅的脸上,年轻的女官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眸是比洛北更深的棕,像是某种坚韧生长的植物:
“你说什么?!”
那位自愿离开长安,周游天下匡扶女业,巡视女学的太平大长公主怎么会突然回京?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褚沅没有回答,她折身掀开帘帐,示意裴耀卿同她出帐。裴耀卿犹疑片刻,还是先她一步走出帐外。
“哥舒都督、李校尉,两位不必担心,照常行事即可。”临出帐之前,褚沅转过身,对两位年轻的将军道,“你们尽管出战,长安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挡在你们面前。”
褚沅挑选的谈话场地是个僻静的营帐,四下寂静,只有牛油大灯熊熊燃烧,裴耀卿看了看帐中无人,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陛下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平大长公主耳中。”褚沅声音很平静,“你们先隔绝内外,封锁陛下病重的消息,可惜又棋差一招。”
“上官太妃,一定是她!当初我们就该把她关起来!”裴耀卿瞪大眼睛,“……但没有陛下诏书,太平公主也不得……”
“陛下身边还能一个忠臣也没有吗?”褚沅上前半步,自袖间拿出一幅明黄手绢,“相王已经能把陛下逼到写‘衣带诏’的地步。为什么还要你来青海杀洛将军?你们应当都知道,洛将军远离朝政多年,且绝无自立之心。”
裴耀卿苦笑一声,一切的计划都在朝着他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但面对褚沅,他不能让自己落于下风:
“我不知道褚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褚沅步步进逼,“你每一天都在他的杯中下毒,你每一天都看着他一天咳过一天,你每一天都看着你的主帅走向死亡,你不知道?”
质询变成了高声质问,褚沅声声如同泣血,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只金杯——这才是洛北惯常用的那只,她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你当我没见过这种毒药吗?当年女皇毒杀窦妃和刘妃就是这样的毒药!”
裴耀卿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用这种药用得太少了,你不知道,这种药会在你的衣袖上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淡,但是洗不掉,擦不脱。”褚沅拎起他官服的衣袖,“你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这个味道,只是你不知道。”
裴耀卿苦笑一声:“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可是虞国夫人既然已经将我拆穿,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双眼中似有讽刺神色:“总不是曾经替女皇行走黑夜的褚夫人不想再杀人了吧?那你可以把我交给这座军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兵……他们会很乐意代你履行职责。”
“还是那个问题,”褚沅问,“你知道洛将军既然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恩典,便不会插手朝政。他又从未有自立之心,相王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夫人。难道官场上的人,杀人还有对错吗?”
裴耀卿黯然地看着她,唇边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
“满朝大概也就陛下和洛将军自己不明白,陛下之所以能登基为帝,能逼迫自己的堂兄弟自尽,能逼迫相王殿下和他演什么皇室亲情的典范……都是因为洛将军手中的军权。”
“要是没有他这位大唐军神的声望,没有他塞外这数十万兵马,没有他控制禁军,陛下还能坐得住那个位置吗?”裴耀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惜陛下不明白,他如果真的能想清楚,也不会接受相王的举荐把我派到青海来。”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彻底靠着柱子滑倒在地:“长安的每个人都想洛将军死,所以他们让我来担这个责任。我受相王知遇之恩深重,所以也愿意担这个责任。”
他颓唐地闭上眼:“现在你得到了你问题的答案了,杀了我吧。”
“杀了你,好成就你的忠义之名吗?”褚沅冷笑一声,拂袖回身,“王翰!你都记下来了吗?”
王翰颤抖着双手从营帐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昔日夸耀的书法已经在纸上抖成一片:“耀卿……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毒杀洛将军,你可知道……”
王翰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这些年坐镇碎叶,深知洛北对于碛西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主帅、不只是统治者,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旦他身死魂灭,碛西会怎么样?
更何况,任何与洛北朝夕相处的人都会很容易地被他打动。当裴耀卿一边接受洛北的友谊,一边在他的杯中下毒的时候,这个素有神童之名的人,又在想什么呢?
裴耀卿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面向他的质问,一时之间神情复杂,困惑、惊恐、还有一点点的愧疚。
他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翰兄,我……”
“王训。”褚沅侧身叫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把裴御史关起来,等回了长安,我要把他送到刑部法办。”
她走到王训身侧,仰头看着自己曾经俯视的孩子:“王训,你能答应我,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褚姑姑,可是是他谋害了洛将军,将军如今生死不知,我怎么能……”王训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褚姑姑,我一定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洛将军会平安无事的。我以女皇给我的牡丹令牌发誓。”褚沅低声向他保证,“如果他醒了,他也不希望监军御史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营帐里,你总要为你的主帅考虑考虑。”
王训久久思索,才应了下来,但他推搡裴耀卿的动作却不客气,显然是没能从私怨里脱出身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待到帐中只剩他与褚沅,王翰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在鸣沙和洛公子朝夕相处过,知道他的医术何等高妙,身边人给自己下毒,他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呢?”
褚沅有些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终究是归于轻轻一笑。
洛北的大帐里浮动着苦艾与甘松的暗香,褚沅将双手浸入盛着新雪的玉盆,又将雪水在丝帕上擦净:
“总算处理完了,没误了时辰吧?”
她抬眼时已换上江南杏雨般的笑意,好像刚刚逼退裴耀卿的人不是她。
药盅正在炉上发出沸腾的声响,骨力裴罗应了一声,替她把药汤尽数倒到药碗之中。
褚沅用一边的象牙扇轻轻扇了数下,待到药汤温热,才俯身尝了一口药汤。
“褚姑姑,您不必每次都……”骨力裴罗想要制止她,她却已经把药汤咽了下去。
“这是我的职责。”褚沅笑着摆了摆手,“你不必多想,去忙你的吧。”
她来到自己血亲的病榻前,年轻的将军躺在那里,脸上依旧一片惨白。她伸手要去扶起洛北,洛北已经睁开了眼睛:
“沅儿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会坐镇碎叶。”
第253章“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双眼一亮, 起身时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她勉强稳住身形,一手按住洛北的脉搏,又要转头去叫军医, 却被洛北反手握住了手腕。
“别声张。”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不像个活人, 但那流金一样的眼眸中又有了那种掌握一切的光芒,就像帐蓬外群山之巅的那轮太阳:
“沅儿,我虽然已经很久没真的做个郎中了,也不至于连别人在我杯子里下毒都不知道吧?”
褚沅生生把要掉下的眼泪眨了回去,又抱起一只大大的软枕塞到他身后, 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我知道阿兄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唉……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用伤害自己的手段不可呢?”
“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任性, 要不是这样,我哪能在床上安稳地睡这么久?”洛北笑了笑,伸手要接她的手中的药碗, “放心, 我有分寸,不会误了大事,不然,乌海之战的时候, 我就不会把他送回应龙城了。”
褚沅也不劝他,手上只微一松力, 药碗的重量便大部分落到了洛北手中。他的手微微发抖,带着药碗也发出颠簸的杂音。
洛北讪讪地收回手,只得靠在软枕上, 就着她的手一勺勺把药喝完。
“阿兄这话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褚沅放下药碗,脸上有些黯然, “若是我能多为阿兄分忧,你也不至于……”
“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什么?”洛北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长安有情况?”
“陛下生了场大病,有些人乘着这机会浑水摸鱼,想要隔绝内外,再来一次政变。”
褚沅用绢帕抹掉洛北唇边的药渍,温声道:
“我来青海之前,太平大长公主已经启程回京。有她坐镇,朝中能清净不少,只是那些人既然动不了陛下,便会来逼迫阿兄。”
洛北微微弯了弯眉眼:“看来你已经找过裴耀卿了。”
他卧在病榻上,昏迷不醒,却对帐外的一切了如指掌。褚沅不知是该夸他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裴御史招供招得痛快,我都没怎么诈他就吐了口。只是可惜了王翰,他之前常和裴耀卿诗歌唱和,想来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伤了心。”
“王翰也来了?”洛北问。
“春闱的日子快到了,他想去长安看看有没有愿意去碛西任职的青年才俊。”褚沅温声解释,“结果半路上听闻我要来青海前线,便兴致勃勃地跟来了。现下正被我托着看管裴耀卿呢。”
“你呀……”洛北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以王翰那种光明洒脱的个性,自然不会对裴耀卿怎么样,但看着昔日诗歌唱和的文友成了今日这副样子,王翰心里岂能没有想法?
而裴耀卿呢?他素重气节,抱着“士为知己死”的信念来青海做了相王手里的刀,如今事情几乎成功,自己却没能“杀身成仁,又是与自己的故友朝夕相对,他又怎么可能好受呢?
“我还想要裴耀卿给长安的相王递些消息,暂时不会让他死的。”褚沅替洛北拉了拉被子,“他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主帅,除了一死之外,竟然不想付出别的代价,还想留个忠义之名万古长青,哼,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早说了,你比我适合朝堂得多。“
洛北轻轻一笑,以褚沅的本事,莫说一个裴耀卿,就连远在长安的相王也未必是褚沅的对手。
“阿兄不必夸我,要是真的信我,就再休息数日吧。”她似乎觉得洛北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话,起身道礼,“朝中的事情我会挡住,军中的事情阙特勤和郭知运都能处理……阿兄,你可以不必把自己逼得那样紧。”
她一直对答如流,只有这几句话显出一点犹疑,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洛北,生怕他会拒绝。
“睡了这几天,已经够本啦!”洛北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错,吐蕃赞普应该亲自到前线来了吧?”
褚沅对军情自然不如他熟悉,但这几日穿梭军营,也对这群将领们提的最多的几项情报有所耳闻:“不错,吐蕃前锋游骑已经到了苏毗地界。”
“让我猜猜,是谁会率领敢死队到苏毗去?”他微微闭眼,却没有真的在思考,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卖个关子罢了,“李嗣业?”
“李嗣业受阿兄之恩深重,愿意以身相报。”
褚沅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正要说话,洛北却已经一撑双手,坐直了身体:
“我会同他一道去。”
数日之后,李嗣业反复斟酌,终于在一张张报名单子里挑出了八百壮士。他将这些人聚集在残雪未消的大营之外,举刀与他们盟誓:
“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众人手中的刀锋在高原的阳光下宛如一片银色波涛。正在众人高唱军歌,要为自己送行时,忽然听得自一边的山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洛北身骑白马,匆匆赶到众人之前,一袭红披风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翻卷。当他在众人面前勒马扬立之时,身后的日光也没有他的眼眸耀眼。
“大帅!”李嗣业的横刀哐当坠地。这个素以百人敌著称的猛将突然跪倒在地,玄铁护膝在冻土上砸出两个深坑。
先是前排的陌刀队,接着是整个军阵。铁甲与冻土相击的轰鸣几乎能惊起大地。他们齐声呼喊:“大唐万岁!大帅万岁!”
洛北抬手止住众人,亦抽出佩刀向天发誓:“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消息传到将帅齐聚的大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郭知运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青铜铸造的吐蕃王帐应声而倒:“公子刚能下榻就要去苏毗?那鬼地方可不是好走的,公子您……”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因为除了我之外,你们都没有走过去苏毗的路。”洛北坐下身,示意他们看沙盘,“一路山峰林立,许多孔道如今只有我能找到。”
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几位将领轮番上阵也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最后,还是抱着双臂站在他不远处的阙特勤开口:
“我赞成你去。”
“哦?看来还是左贤王知道我的心啊。”洛北笑道。
“中原有句话叫‘毕其功于一役’,你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阙特勤解开腰间兵刃,压在了沙盘一角:“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跟你一道去。”
洛北微微皱眉:“不要胡闹,吐蕃大军压境,我们又是在苏毗的地盘上打仗……”
阙特勤比他更决绝:“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他似乎知道洛北的性子,又刹住自己的语气,放柔了声音:“你总要学会依靠别人的,乌特。”
洛北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作默许,他对着沙盘开始发号施令,把唐军大部队留守在青海,自己则和阙特勤一道西去。
“毕其功于一役。”众人散去之后,洛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阙特勤,“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上回说,乌海之战是你的时代里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阙特勤道,“你这一去,也没有真的打算和赞普打仗吧?”
“我和你打赌,只要我的帅旗出现在苏毗,赞普就会立刻遣使求和。”洛北笑道,“这样近乎无本万利的买卖,我有什么做不得的?”
阙特勤摇了摇头,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要是他们就想拖垮你呢?”
如果这是一个局,是吐蕃人已经意识到无法从战场正面击败这位大唐军神,打算用频繁调动的军队、接连不断的夜袭配合着高原上的寒冷与瘴气一起拖垮他呢?
“我不担心这个。”洛北在寒风中轻轻咳嗽一声,“我担心的另有其人……”
他伸手远指,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支骑队正从长安方向奔驰而来。
半个时辰之后,黄门使者捧着鎏金令牌撞进了大帐之中,令牌上的盘龙在火光中张牙舞爪,使者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起身替洛北接过圣旨,话说得很客气:“请朝廷恕洛帅身患重病,不能起身,将此令暂缓。”
那小黄门似乎也与她认识,一见是她,气焰先缓三分:
“咱家也不想同褚姑姑为难,这不是圣命如此,不可违抗么?陛下可说了,朝中那些人都纠集起来,说洛将军不能履职,要收了他的兵权……陛下也是为了洛将军着想,才劝他回长安的。”
“陛下好意,臣等心领了,只是洛将军病重如此,挪动是要出大事的。”褚沅道,“就请陛下怜悯洛将军的性命,准他再在青海修养数日,如何?”
小黄门为难了半晌,见这一帐人皆没有要遵旨的意思,只得转身退了出去。褚沅追在他身后,塞给他一把金豆子:
“陛下那里如何?”
“陛下醒过来好久了,饭也吃的,事情也做的,就是不能太费心劳神。”小黄门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褚姑姑,这差事你可太叫我为难了……”
“权且看在金子的面子上吧。”褚沅笑道,“还请陛下宽限则个。”
“陛下也难。”小黄门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褚姑姑都不知道朝中那些人说话多么难听,什么包藏祸心,什么蛇种豺性,什么……”
“打住。”褚沅晃了晃手指,“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你出发之时,可知道下一批使者打算何时出发?”
第254章“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
这是裴耀卿做了“囚犯”的第十五日。
平心而论, 他这个“囚犯”做得无比悠闲。褚沅不愿声张此事,只宣称他生了病,需要静养, 不准他随意出入营地, 又从他手中把监军职务暗自接了过去。
而负责看管他的王翰一边当“看守”,一边给碎叶文馆新出的地理图册校稿。
两人自从那日便互相不说话,一直僵持着,直到有一回裴耀卿实在看不下去,提点了王翰几句漕运河道的标识。自那之后, 王翰面上虽然对他还是不假辞色,遇到不确定之处,也会开口问问他。
白日里两人就在营帐中一同校稿, 夜幕一落便各回各的营帐。除了不再接触那原本就不多的军报之外,裴耀卿竟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比之前有什么变化。
虽说他现在的日子,远比之前做监军时好过许多。但一日一日的时光飞逝, 终究让他敏锐地意识到, 他的任务没能成功。那位年轻的洛北将军依旧活着。
他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欣喜,大部分时候都真的像生了重病那般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直到这一日, 有个小黄门趁着夜色摸到了他的营帐里。
“你是?”他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孔坐起身,“你是相王府里”
“裴典签不要多话。”
那小黄门向他比了个“嘘”字的手势, “典签”正是裴耀卿之前在相王府里的称号:
“之前相王匆匆一动,差点在陛下面前露了痕迹,这几日他只能闭门不出, 以求避祸。”
裴耀卿皱了皱眉,猜到相王隔绝内外的法子失了成效:“相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小黄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小心翼翼地递到裴耀卿手上:“请裴典签过目。”
裴耀卿点开信件,越读脸上的神情越沉:“相王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这”
小黄门被他吓坏了,忙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多说:“小人可不敢过问相王的事情,还请您老写下来。我已经和褚夫人说好,明日再起行回京。”
“天亮之前,我溜出去一趟。”裴耀卿道,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的时候,已发现自己的手心被冷汗浸透。
数日之后,当这小黄门打马走上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之时,洛北已经率军向苏毗行去。
时值初春,高原上的一切都在缓慢地苏醒之中,冰雪之下,绿意渐渐露头,阙特勤和李嗣业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照着他行过的道路一路疾行。
十日之后,唐军骑兵已经到达了苏毗境内。他们按照洛北的安排,将帅旗高高举起,又扬起数十面军旗,赤红的唐军军旗遮云蔽日,几乎塞满了半个山谷。
“阿史那乌特——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保护!”消息传到吐蕃军营,赤德祖赞惊得立刻跳了起来,他在自己的王帐中来回数十步,也没能压住心绪。
临时担任大论的韦·绮力心儿也是心事重重,高原的冬末春初多的是大风与冰雪,连吐蕃人自己都不敢轻易行走,谁能想到唐人的骑兵会来到这么快?
“这太奇怪了,不是说他遭到了吐谷浑人的背叛,中毒不起吗?”韦·绮力心儿深深长叹一口气:“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重新恢复了健康?”
赤德祖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问使者:“唐军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们的斥候只说他们的旗帜很多,几乎遮云蔽日。”
使者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赞普,我们是不是应当回撤几步?依照唐军的速度,只怕五天之内,就能到达苏毗境内,到时候短兵相接,只怕我们不是对手。”
“不行!”赤德祖赞断然拒绝,“我御驾亲征,现在连敌人都没见到,就要撤退,我怎么和逻些城的贵胄和百姓们交代?”
自从苏毗叛乱、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兵败乌海以来,逻些城及吐蕃境内物价飞涨,贵胄的饭越来越粗糙,还有不少庶民与奴隶被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要饿死街头。要与唐军议和的声浪一天高过一天,人们指责年轻的赞普没有他祖母的智慧,不能执掌吐蕃这样的国家。
赤德祖赞无奈至极,几乎要他在长安的使臣答应大唐的一切条件。可就在盟约要再度成型之时,青海那边突然传来了洛北病倒军中的消息。
洛北征战十余年,早就成为大唐的一个不可战胜的象征,如今竟然自己倒下,无疑是给了吐蕃一些帮助。
赤德祖赞忙不迭地利用商队和僧人传播消息,称洛北的病是由苯教巫师的诅咒引发的,他战胜了高原的军队,因此得到了吐蕃神灵的惩罚。
失去了洛北,所以大唐必然失败。
在这样的鼓动之下,赤德祖赞很快凑起一支颇有规模的军队。他用御驾亲征的方式安抚人心,带着这支军队跋山涉水,来到了苏毗王国的境内。
他本意并不是招惹在青海或者河源的唐军主力,只想迫使苏毗的新任女王对自己低头,重新成为吐蕃进军大唐的后勤基地。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的意,苏毗女王赵曳夫是个铁骨铮铮的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度屈从吐蕃的统治。更让他糟心的是,洛北不仅病愈,还带着军队出现在了他的前线上。
现在,要他一仗不打,一箭不放就退出苏毗的领土——他敢这样做,逻些城的那些贵胄和庶民就敢把他掀下宝座。
“可是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的母后赞玛脱脱登也赞成退军:“向后退却,又不是直接回到逻些城去。洛北的兵锋何等之快,我只怕赞普还未回到逻些,就已经被他偷袭,难道您忘了昔年他在西域那段传奇的‘雪夜破牙帐’的故事了吗?”
一提到此事,赤德祖赞也不免迟疑。当年他还是个少年人,算是听着这段唐人英雄的故事长大。现在这位传说中的英雄就带着兵马向他走来,他是否能保证自己不成为传奇故事里的一个可悲的注脚?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传令全军,后退五十里。避入山间驻军,四处设下岗哨,防止唐人的偷袭!”
苏毗女王赵曳夫和她的军民饱受围困之苦,眼见吐蕃大军撤离,心里忍不住地高兴,竟亲自跑下碉堡,来到洛北的马头之前跪拜道礼,“吐蕃人滋扰我土已久,还好将军及时赶到,我国有救了!”
洛北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了这番话,也只是一笑:“女王太客气了。”
“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他畏惧将军如此,此次我们必能大获全胜。”赵曳夫说得分外热闹,洛北却反应平平,她狐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后:“不知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八百人。”洛北道。
“八百人怎么够?!”赵曳夫失声惊叫,几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又压住了声音:“将军可知,吐蕃赞普纠集了数万大军来此,您手中这八百人,怎么够用啊。再说我听说您的亲军都不止这个数目。”
阙特勤听得有些不顺耳:“难道女王觉得吐蕃人会是我们的对手?”
“自然不是,可,便是说故事,这也是八百人对几万人呐。”赵曳夫无奈地道。
李嗣业性子比阙特勤沉稳,闻言只温声道:
“女王不要误会,苏毗与吐蕃之间有山峦隔断,也有关隘。如今吐蕃退军,正好把地利拱手让给了我们。我们只要把住关隘和要道,并不需要很多人马。”
“他们俩说得都有几分道理。”洛北见赵曳夫脸上还是疑虑重重,只得温声道,“女王放心,我既然敢提兵前来,便有打赢此仗的办法。”
他转向远处的关隘,雪山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转身面向阙特勤和李嗣业:
“明日我们便领兵上山,等着与吐蕃人决战。”
阙特勤和李嗣业都抱拳应下。他又转身对苏毗女王道:“我来此之前,曾经备下数百套唐军军装,请女王着军中精壮者穿上,与我们一同上山,另外,后勤之事”
“请将军放心,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办到的。”赵曳夫躬身道礼,退到了一边。
第三日清晨,当负责侦查的吐蕃斥候看到关隘上飘扬的唐军旗帜,忙不迭地通报了赤德祖赞。
赤德祖赞在帐中摸着自己的胡须长吁短叹:“还好撤得及时,否则与唐军短兵相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了,他们有多少人?”
“看灶台数量,好像人员不多。”斥候仔细思索了片刻:“我要是记得不错,大概有一千多人。”
“一千人?他只带一千人就到前线来?不可能啊,他疯了吗?”赤德祖赞满脸不可置信,他竟被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吓到了山里?
“看,看炊烟数量,是的。”斥候字斟句酌,生怕得罪自己的君主,“或许他们把主力留到了苏毗境内,只把少部分人留在阵前。就是想着重复乌海之战的计策,把我们一网打尽。”
韦·绮力心儿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以此关隘入手,挫一挫唐军的锐气。我提议,我带兵前去叫阵,让那些唐人派出兵马来与我们交战,试试他们的虚实。”
赤德祖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打算自己去?唐军勇将那么多,万一你也折在阵前,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相信洛北真的有神灵保佑,能在大病之后,还恢复如初。”韦·绮力心儿冷哼一声:“他杀了达扎恭禄,俘虏了乞力徐,他们都是我们韦氏的前辈族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既然这样,”赤德祖赞想了想:“我率领大军与你殿后,若唐军露出怯意,我们就一股脑把他们都吃掉。”
第255章“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辰时未至, 洛北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自从病榻上躺了一遭之后,他做梦比平常频繁了些,此时醒过来的时候, 头脑里还残存着梦境中的安稳景象。
身为医家, 他自然知道,这代表他的身体越来越无法支撑自己像今天这样奔袭千里,昼夜不眠地作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乌特!”阙特勤一身铁甲,闯进了他的营帐之中, 带来一股凛冽的春风,“吐蕃人趁着夜色摸上来了,我们的游骑还在后方发现了吐蕃赞普的痕迹, 怎么说,打不打?”
洛北本是和衣而坐,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打, 当然要打。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忌讳山路狭窄, 不敢派兵前来,结果……”
“我可听说了,带兵的也是个韦氏的小子,和咱们算是新仇旧恨算不完。他打算拿咱们立一立威, 来坐稳那个大论的位置。”
“顺便为他的叔伯兄弟们报仇,是吗?”洛北笑着摇了摇头。
坦率而言, 如果是他自己要和“如今的洛北”这样的敌人对战,他一定会选择先围困、后断粮、再发起总攻的做法。因为这样最稳妥,也最容易——再狂热的信仰都抵挡不过没有食物和水的压力。
但他的对手们都不会这样想, 他们喜欢进行一而再,再而三地军事冒险, 想要靠击溃唐军的军心,快速结束这场战役。
晨起巡营时,洛北随口向阙特勤说起他的想法。
阙特勤回看了他一眼,在他身后,远处山脊线正泛起青灰色的光晕,显得洛北金色的眼眸越发明亮璀璨。
似乎意识到洛北是严肃地说起这个话题,阙特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他望着山下的吐蕃军队,低声道:“你说的对,若我不是大唐的将军,我也未必能成就如今的事业。”
他这话里的深意阙特勤听得分明,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单手按着一块岩石坐下,忽然眯起眼睛。晨光中隐约有铜器反光在山坡下闪烁——那是吐蕃重步兵的护心镜,像无数洁白的海浪。
“回去让军队列常阵,开三门。”他站起身,看向阙特勤:“咱们就同吐蕃人比拼比拼。”
当正午的阳光刺破云层时,吐蕃军阵已如黑潮漫过山谷。
洛北站在高处下望,看到那些衣着绚丽的吐蕃将领们在阵前走来走去,笑道:
“赤德祖赞也真是没办法了,什么人都拉到前线来了。你看这些人的站姿,想来连列阵的机会都不多。”
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即使是他出自素来军阵结构松散的突厥部,看到这些人的散漫习气也不由得皱眉:“这是什么打仗的样子!”
“大帅、副帅,两位在说什么?”李嗣业将军队列阵一毕,向两人躬身道礼。
“嗣业辛苦。”洛北扶了他一手,“不必多礼。我们正在说那个吐蕃将领的马,那个穿红衣服的。”
李嗣业张望一阵,也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红衣军将的身影,此刻他似乎察觉到唐军的目光,正耀武扬威般地驾驭宝马做出诸多复杂的动作。
“当时我们和大食人作战,最羡慕的就是他们的马匹好,比咱们这儿的马要高出半个头。”阙特勤道,“也就是吐谷浑人的青海骢堪与他们相比了。我看这匹马就是匹正经的青海骢。”
洛北颔首:“不错,真是好马——”
他话音未落,李嗣业已经抱拳道礼:“请大帅允许末将取来献上!”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嘱咐他小心。李嗣业已经纵马冲下山去,竟是单骑直扑吐蕃军阵。
他身形高大,冲下阵中时,雪地里好像卷起一阵血色旋风,吐蕃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冲入阵中。
“是唐人!唐……!”吐蕃前锋官话音未落,头颅已随陌刀寒光飞上半空。
李嗣业左手攥住那匹马的辔头,右臂肌肉虬结,竟将马背上的骑兵连人带甲掼进冻土。
受惊的骏马长嘶扬立,被他反手一鞭打得惊起,吐蕃人纷纷再度退让,他便这样挟着一匹骏马驰归本阵。
吐蕃军阵霎时如沸水泼雪。前锋纷纷溃退,几乎要撞翻后方弓弩手,韦·绮力心儿不得不多次打出旗号,才堪堪将阵线稳住。
李嗣业驾着夺来的那匹战马在唐军阵前扬立嘶鸣,马鞍上还挂着半截吐蕃旗帜,他把吐蕃旗帜对地一扔,骄傲地顺着唐军为他退开的豁口走到了中军的方向。
“大帅!”青年将领胜利归来,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末将愿将此马献给大帅,请大帅笑纳!”
“嗣业真是神勇无二!”洛北鼓掌赞叹,“好,你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待到回到青海,本帅重重有赏。”
“末将受大帅之恩深重,不敢受赏!”李嗣业一听,反而急了,他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请大帅一定接受,否则末将长跪不起。”
洛北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犹豫片刻,才笑了笑:“嗣业不必如此……”他看到李嗣业坚决的眼神,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好吧,多谢你。”
“末将能听到大帅一声谢字,虽死无憾了。”李嗣业又笑了,“还请大帅下令,由末将率领陌刀队冲阵!”
“且慢!”阙特勤皱眉道,“我说洛将军,你也不要太偏心了,挑阵的功劳分出去了,先锋冲阵的功劳还不肯给我吗?”
他从不叫洛北“洛将军”,这时说这话,多少有些玩笑意味,但他那紧拧的眉头又表示,这话也是他下了决心的。
洛北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和李嗣业较劲,上前半步正要劝他放弃——若要迎战吐蕃的重甲步兵,李嗣业的陌刀队是比阙特勤手上的突厥轻骑更好的选择。
但他遥望山下,赤德祖赞的大纛迎风飘摇,有三百骑兵正在整队,他们的马各个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铁甲在阳光下泛着青芒——眼见前阵形势不佳,赤德祖赞把自己的卫队压上来了。
“好吧。阙特勤,这冲阵的任务我交给你。”
他话音未落,阙特勤已经哈哈大笑:“李嗣业!”他忽然用刀鞘戳了戳陌刀将的肩甲,“敢不敢比谁先掀了那杆吐蕃大纛?”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鼓声。吐蕃中军阵前推出三十架牦牛皮战鼓,赤德祖赞的金冠在朝阳下泛起血光——他竟要亲自督战。
李嗣业尚未答话,洛北的将旗已卷过夯土城墙:“擂鼓,开角门。”
“那我先行一步!”阙特勤突然纵声长笑,马槊在空中抖出一连串的枪花,他身后三百突厥狼骑齐声呼哨,竟是从西侧陡坡直冲而下。
这些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汉子宛如银色洪流冲下山坡,几乎没给吐蕃弓弩手转向的机会。第一轮箭雨带着凄厉的声响破空而来,许多重步兵立刻被阻住了道路。
阙特勤第一个冲入阵中,他马槊横扫,三面吐蕃盾牌应声而裂,露出后面惊恐的年轻面孔。他们的肤色都偏白——显然是久居堡垒之中的吐蕃贵胄。
“不够痛快!”突厥左贤王突然弃槊抽刀,一个交错绞住吐蕃千夫长的铁矛。河曲马交错瞬间,他竟借着冲力腾空而起,生生将那吐蕃人掀翻。
待那具尸体坠马,他已稳稳落在千夫长的坐骑上。
唐军阵中突然爆出震天喝彩。李嗣业望着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的身影,突然也笑道:“阙特勤将军!别想把军功都占了去!”他手中陌刀如怒龙出渊,带着二十名重甲锐卒撞向吐蕃人的军阵。
他们各自率队,好像在吐蕃军阵中杀出了两条血路,突厥弯刀与唐军陌刀交相辉映之处,吐蕃人纷纷遁逃。
阙特勤用地上的一把飞刀斩下第七个百夫长的头颅,忽而看到有人在阵中且战且退,手中还赫然握着镶有祖母绿的赞普宝刀。
“那是吐蕃主帅韦·绮力心儿!”他心下着急,连洛北赠予他的陨铁唐刀也丢了出去,这一击他用了千钧之力,却在最后几步内被李嗣业的陌刀截住。
两柄兵器相击迸出火星,韦·绮力心儿趁机遁入亲卫队中,向后逃窜了。
“李嗣业!你想干什么!”
“阙特勤将军,围师必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