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几句,手上却不停。阙特勤夺过吐蕃战旗裹住弯刀,舞作一团赤云,逼退从侧面逼近的几个吐蕃军人。
李嗣业陌刀插地,竟单手夺走一面盾牌掷向敌阵。
再前进便要到赤德祖赞所在的中军,唐军却突然鸣金收兵,阙特勤和李嗣业对望一眼,谁也不说话,各自回营。
吐蕃大军也开始后撤,两军之间留下一地血色,在残阳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第256章“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
一枚黑棋被放到了棋盘的天元位置上。
李嗣业拿着白棋举棋不定, 把盖在腿上的大氅内衬的皮毛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用眼神求助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王训只管眼观鼻,鼻管口, 丝毫没有指点的打算。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 阙特勤带着一阵寒风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即刻起身,也不在乎大氅的边缘扫乱了几枚棋子:
“阿阙将军,怎么样了?”
阙特勤略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叫自己,但被洛北目光一扫, 就没问出口:“吐蕃那边没有动向。我们派去的使节他们也不理睬。”
“大帅。”李嗣业脸上的急切溢于言表:“如果吐蕃人重整旗鼓,再来围逼我军怎么办?”
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太心急了,嗣业, 坐,该你落子了。”
“大帅!”李嗣业被他这句话硬按下来,胡乱下了一手, 又急急忙忙地追问道:“不如我率陌刀队前去袭营, 逼吐蕃投降如何?”
洛北本在思索他那手胡乱的下法,闻言才抬头看他:
“你手中最多五百人,吐蕃有数万之众,便是以一挡十, 也不够吧?”
李嗣业偃旗息鼓,只把目光瞄向阙特勤。阙特勤走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 伸手丈量了一番自河源郡到苏毗的距离:
“不如叫哥舒翰率兵来援,他手中兵力充足,可以为我们博几分胜面。”
洛北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这盘棋是下不成了。王训, 你的看法呢?”
“我……?”王训不防之间被他点了名字,一时手足无措。
洛北手下一众将领性格不同, 王训同郭知运这样内敛稳重,或者慕容曦光那样年轻狡黠的更处得来些。
但这一次,不知洛北出于什么考虑,带来的是两名战功赫赫的悍将。
王训和全军上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两位大将有些发怵:
“我觉得……可以在大小勃律上做做文章。”
洛北“嗯”了一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下去。”
“大小勃律是我国之西门,亦是吐蕃人的后腹之地,若我军在此地动作起来,吐蕃人必要回援逻些城。”王训被他肯定,双目放光,说起话来胆气强了不少。
阙特勤犹豫道:“自大小勃律仰攻逻些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要知道此地地势极高,山脉险峻,对我军来说……”
王训见洛北微微颔首,面上也露出难色:“可若是我们不这么做,吐蕃赞普背靠其腹地的后援,会长长久久地和我们打下去。”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片刻之后,还是阙特勤看向洛北:“那乌特,你的办法是?”
“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洛北笑了,金色眼眸里闪动一点狡黠的光,“不是每一仗都能靠将帅的个人能力决定胜负。战争本质是政治的延伸,是两个国家,两支军队在赌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不仅吐蕃前线会受到逻些城的影响,我们也会受到长安的影响。”
“好在现在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他重新坐回棋盘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等别人落子。”
隆熙三年的冬末春初,天气阴沉,极少见阳光,在这个虫草不发的春日里,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冷肃之中。
年前年轻的皇帝李重俊突然病重,由相王代为监国,吓得常年云游四方的太平大长公主也回了长安。长安城这池幽深的池水,便泛起深浅不一的涟漪。
今日大臣们去太平公主家集会,明日臣子们又去相王李旦家打马球……朝堂上也是如此,相王与太平公主政见不一时,连皇帝也难以开口劝服两人。
“洛北还是没有消息吗?”脸色灰败的李重俊坐在御座上,神情郁郁地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草原。他的三个年幼的儿女正由女官们看护着,与一众贵胄世家的孩子们玩耍。
在皇帝宝座身侧的宦官闻言,率先跪倒在地:“陛下,奴婢几次三番派人带着陛下的金牌去青海,都不见洛北将军的踪影,据褚夫人说,洛将军身染沉疴,不能起身,只怕是……”
“胡说!”李重俊喝了一声那宦官。
他顿时瑟瑟发抖,把原本下弯的身体变得更弯,几乎要贴到宫中的御道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敢虚言欺瞒陛下,奴婢不敢……”
他连连叩头,叩得自己额头上染了红也不肯停下。
李重俊听得心烦,挥手喝道:“好了!洛将军是大唐军神,自有天命在身,尔等再在宫禁中胡诌他的生死,朕绝不轻饶!”
他最后刻意提高了声量,吼出的话却有些破音,一阵风来便把他吹得咳嗽起来。周围的宫人又三三五五地围上来,求他早日回宫休息。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太平公主与相王联袂前来求见了。
李重俊登位之时,对这两位曾经手握重权的父辈施以厚恩,赐给他们许多田地与财产,却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变动,把他们手中的权力尽数抽走。
禁军挤满了皇帝和洛北自军中拔擢的将校,把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和相王李旦的禁卫大将军职衔变成了虚衔。
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迎来了一批大轮换,有与太平公主交好的萧至忠依旧留任中枢,有与相王亲厚的姚崇增补中央,还有张孝嵩、苏颋等一批青年才俊趁着这股东风成了宰相——
朝堂动荡如此,太平公主立刻反应过来,立刻自发请命,要散尽家财,兴办女学,并请皇帝准许她前往四方游历,远离长安。
相王反应比她慢一步,又没能按住自己的三子李隆基。在那场失败的政变之后,他从此只能留在长安,做名义上的皇叔和实际上的囚徒。哪怕李隆基死于软禁之所,也未能改变。
这一切本来应当是大唐拨乱反正的开始,是李重俊稳固自身统治的开始,但李重俊的猝然一病,把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实在懒得和这两位皇姑皇叔虚与委蛇,但太平公主和相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相王叔,太平姑妈请起。”李重俊示意宫人上前搀扶,“今日怎么想到来宫中看朕?”
相王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还是相王先开口:“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春闱取士,是国家定例,按照规则,陛下应当亲自在殿中主持殿试。但臣子们久闻陛下久病,不知道陛下可否……”
相王说到一半,骤然停住,又躬身道:“臣等都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只是这出席与否,还请陛下……”
“朕会去的。”李重俊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打断他那一堆循环往复的铺垫,“请相王叔转告礼部,按照朕要出席的仪式准备。”
相王得了他的准信,躬身一礼,不再说话,李重俊得以侧头问太平公主:“太平姑妈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臣只是想来看望陛下,见陛下容光焕发,臣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我那里还收了不少我从江南带来的特产,最是适宜春日,恳请陛下抽空踏足我府中一观。”
李重俊有些心动,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打断了他应允的姿态,他靠在宝座上,用手指揉着脑袋:“朕知道了,有空会去的。”
气疾、气疾……这折磨过李唐历代君主的疾病现在又来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是。但见陛下平安无事,臣等就可以回去了。”太平公主察言观色,率先告退。
相王也紧随其后,两人走出皇帝的视线范围之外,太平公主才伸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陛下为了什么事情发了鱼公公的火?看他头上,好吓人呢。”
那小宦官本不想开口,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也容不得他想什么辞让之词:“回禀公主殿下,好像,好像是为了洛将军的事情……”
“洛将军?什么事情?”相王抢先开口。
“好像是鱼公公说洛将军病势沉重,不能及时回朝,陛下不高兴了。”那小宦官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终于不敢继续往下说,佯装侧面看了一眼:“我师父叫我,两位贵人饶了我吧!”
太平公主倒也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内侍为难,她挥了挥手,放这小宦官离开,才同相王一道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宫门外,看着街边新发的柳枝,太平公主才忍不住感慨:“陛下也变得孩子气起来了,从前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忌讳之类的话的。”
“洛将军是国家的栋梁,又是先帝、陛下都认可过的大唐军神,陛下看重些,也无可厚非。”相王温声道,“只可惜青海相隔千里,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太平公主轻轻叹息一声,“洛将军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相王懂得她的未竟之言,汉代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也是在这个年纪英年早逝的吗?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附和自己妹妹的话。
两人各自乘上自家马车,在路口处分道扬镳。相王跳下马车,唤来自己的长子李成器:
“成器,你看看,那封耀卿自青海写来的信在哪里?”
第257章“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几日之后, 相王李旦领衔上奏,以洛北病重,不能总领军事为由, 要求朝廷撤换青海前线的唐军主帅。
长安城的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满朝谁人不知与相王深有渊源的裴耀卿正在青海当监军御史,相王主动挑头上奏,岂不是说明洛北确实已经病重,命不久矣?
这一年的长安多雨,几度不停, 就在这一片阴恻恻天空下,宰相们围聚在政事堂讨论这道奏疏。
同样是御史出身的宰相张孝嵩第一个出言反对:
“我与洛将军素来亲厚,当年在西域, 追随他翻天山,越荒野,以洛将军的性格, 便是真的病重不能视事, 也会提前安排。何以兵部没收到他的奏疏,倒是被相王一本捅了上来呢?这不合常理。”
他手指虚点在桌上,说这话时不看那本奏疏,只高高地昂着头与中书令萧至忠对视。
萧至忠知道他常在边境, 对洛北素来信任,但还是为他不加掩饰的“亲厚”二字捏了把汗。他扫视了一眼旁侧, 担心有人要开口发难,先把话头堵上:
“孝嵩这话说得也绝对了些,洛将军又不是神人, 安能料到自己病重不起?不过,因为一本奏疏轻易撤换主帅, 不是明智之举。我的意思……不如派个人去青海看看。”
“若是陛下应允,我愿意跑这一趟。”
久久不言的岑義开口。他便是当年那个为五王读弹劾武三思的奏疏而被逐出朝堂的倒霉人,本也是个长于文采的名士。后来武三思失势,他就又被召回了长安。如今也在宰相之列。
与他同是中书舍人出身的苏颋笑道:“岑相公,要去青海,应当由我这个熟悉道路的人去嘛。”
他这句话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政事堂内激起了一点笑声。气氛忽而缓和下来,只听到窗下雨打芭蕉的清脆声响。
萧至忠捋了捋胡须,打算在奏疏上写下宰相们的主张。偏生这时,户部尚书毕构开了口:
“萧相公,我看这不太妥当吧?”
萧至忠皱起眉看他,毕构却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来到众人之前:“远隔千里,要派人前往,再上书回奏,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功夫。大军在青海前线耗费无数,这个支出,谁来承担?”
这是有备而来。张孝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能表露——在长安待的时间越久,他便越来越学会了不露声色,但他的目光已经瞥向了一边。
那是兵部尚书兼前任相王府长史姚崇的方向。
不出他所料,姚崇手中的青瓷茶盏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响。
“户部的数字要计算清楚,江山社稷的安危更要计算清楚。”他环顾四周,看向众人,“洛北若真如相王所言病入膏肓,吐蕃铁骑闻讯南下,谁能阻挡?”
窗外惊雷照亮了不远处含元殿的鸱吻,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萧至忠也不得不再度出来说话:
“姚相公说的是,江山社稷为重,我们这些人,都该好好考虑考虑。”
金雕展开双翼,穿梭在碧蓝的晴空之下。洛北伸出手臂,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金雕却一直不肯下落,直到骨力裴罗从帐内搬出那只大架子,才安然落了下去。
“你是该多吃些东西了,乌特。”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他:“金雕都怕把你压折了。”
洛北无奈地笑了一声,并未接话。他低头自金雕爪间取下铜管,展开的字条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
“朝廷那边终于有动作了,他们打算以薛讷为正,高仙芝为副,到青海来接我手中的兵权。两位将军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长安。”
“长安的贵人倒是会挑时辰。”阙特勤听见“薛讷”二字,鼻间溢出声冷笑:“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不,他们赶不上。”洛北将密信撕成碎片,扬到空中,好像一场小小的雪,“逻些城和吐蕃人的忍耐都快到了极限,最多五日,除非吐蕃赞普肯接受失败的结果,不然他一定会出兵。”
金雕振翅而起,掠过吐蕃大旗时投下一片黑影。
与洛北的军队僵持到二月初,吐蕃人的大营中已经是怨声载道。贵胄头人们要错过春日的节庆和典礼,庶民和奴隶们要错过农耕放牧的好时节,逻些城的盐价依旧居高不下……
“若不是赞普在这里,我军月余之前就要起营啸。”韦·绮力心儿深深叹息一声,“只是赞普,再耽搁下去……”
“大论说的有理。”赞登脱脱玛柔声劝她的儿子,“您是高原上的赞普,应当早点回到逻些城的雪狮子王座上去,不该在前线僵持。”
“母妃为什么这么说?”赤德祖赞望着她,“您分明一直希望我做个父亲那样的英雄。”
赞登脱脱玛望着她的儿子,心底却止不住地涌上悲伤:
她的丈夫杜松芒波杰,人人都称他是英雄,是伟大的赞普。
他杀了威胁雪狮子王座的论陵钦全族,平定了诸多叛乱,打赢了许多战争,可最终也死于一场叛乱之中——究其原因,便是他太沉醉于四处征伐,忘了政治有时候比军事更管用。
但这话,她过去不能和自己的儿子说,现在就更不能同自己的赞普说:
“会盟之日就要到了,您刚刚接受尊号不久,应当四处巡游,接受臣民的赞美。”
“我这样丢弃土地、节节败退的君主,还能接受他们什么样的赞美?”
赞普的金帐陷入一片沉默,一众将领各个低头不言。
“我不接受就这样撤军。”年轻的赞普丢下一句话给他的御前大臣和将军们,“后天,我要亲自率军,全力进攻唐人的军队!”
第三日晨雾未散,吐蕃前锋果然向山推进,赤德祖赞的大旗映着朝阳,自山脚步步攀登而上。
洛北与他的将军们都立在城头望着吐蕃人向唐军逼近。吐蕃军队漫山遍野,似乎月余前的交战未给他们造成损伤。
“吐蕃人真是在赌博了。”李嗣业凝眉感叹,伏俟城、乌海以及月余前数场大败之后,吐蕃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军队可用?
阙特勤抱着手臂:“他以为打仗是靠人多赢点吗?大帅,请你下令,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不。”洛北摇了摇头,转身示意传令官打出旗语。
三百架蒙着棉布的大车次第推出,车辕上由铁锁相扣,就成了拒马。
冲在最前的吐蕃骑兵撞上铁链,战马悲鸣着栽进壕沟,后阵收势不及,层层相叠,山下人马尸骸顿时堆成一片。
韦·绮力心儿勉力在阵中稳定局势,他连连呼喝数下都不起作用,心知此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边缘。他唤来自己副官,高声下令:“带几个人到两边,谁再慌乱,立刻杀掉!”
鲜血终是帮助吐蕃人稳定了局势,吐蕃大军各自从侧边绕过这条防线,向唐军营地杀来。
“放石脂水!”
传令官一声令下,投石机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数百只陶罐在晨光中划出百道弧线,撞到地上和人身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那陶罐之中流出的是黑乎乎,黏糊糊的刺鼻液体,沾得吐蕃人身上、马上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东西?是唐人的妖法?”
赤德祖赞华贵的织锦长袍上沾了不少,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赞普!那是——”赞普身边的侍者凑过去替他处理这片污渍,却在抬头的不经意间看到高处一个玄甲金瞳的将军挽弓如月,箭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
弓弦在空气中发出轻微铮鸣,下一瞬,鸣镝破空而去。
那支鸣镝呼啸着掠过赞普头顶,直直将吐蕃大旗射落在地。
唐军和苏毗军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赤德祖赞却脸色发白——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能射落星辰的乌特特勤的故事。现在,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就站在那里,成为了他的敌人。
数百支火箭跟随鸣镝的方向自唐军阵地飞来。吐蕃人的惊呼尚未出口,燃烧的箭矢已如流星坠落。
“轰!”
石脂水触火即燃,霎时间山间腾起百道火蛇。沾着黑油的皮甲化作流动的火衣,战马嘶鸣着将背上火人甩落,火团滚入人群又引燃新的哀嚎。晨雾被火光映成血红色,焦臭混着硫磺味在山谷间翻涌。
“保护赞普!撤!快撤!”韦·绮力心儿挥刀劈开着火的战旗,却见侍从官突然将赤德祖赞扑倒在地。一支鸣镝擦着赞普的金冠掠过,将后方举旗的百夫长钉死在焦土之上。
就在这时,阙特勤的骑兵和李嗣业的陌刀队趁机从侧翼杀出,吐蕃军队已经方寸大乱,除了逃跑什么都顾不上,被两军这样一追,顿时溃退。最混乱的地方,吐蕃军人自己挤作一团,把最外侧的数人挤下了山道。
捷报到达青海唐军大营是第五日的清晨。当传令兵喊着“有捷报——”跑过营帐之时,连裴耀卿都忍不住出帐张望:
“几百对几万,这样也能打赢?”
身边的士兵不知他身份,见状拍着胸脯和他夸耀:
“那是,我们洛将军是神明降世,那些吐蕃人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哼,长安还要派人来换掉洛将军,这下好了,仗打赢了,长安的宰相和皇帝应该知道到底谁是忠臣了!”
“有人要来换掉洛将军?”裴耀卿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是吧,你也觉得不能相信。哎,你去哪!”
那士兵的声音已经被裴耀卿抛到了脑后,他发足狂奔,不在乎他人阻拦,一路闯到褚沅帐前。
“请您在此稍候。”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褚夫人有要事处理。”
“我有要事要见褚沅,叫她出来见我!”裴耀卿吼道,“我还是朝廷委任的监军御史,凭她一个掌书记,拦不了我!”
“罢了。”褚沅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放他进来吧。”
裴耀卿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大步流星地迈进营中,褚沅正在看几封信件,见到他只是抬头一望:
“我真要问问王公子是怎么看护犯人的了,平日散漫也就算了,这样的时候,竟让你就这样闯到了这里。”
“少废话,褚沅,你是不是换了我的信?”
第258章“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褚沅将手中的信件往案板上一扔, 似笑非笑地抬头望着裴耀卿:
“裴御史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些。你为相王府编织的那一套密语徽记何其严密,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一夜之内也解不出来啊。”
裴耀卿闻言一怔, 自李隆基政变失败被杀之后, 相王府风声鹤唳。
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互相联络,他替相王编织出这套严密的体系,用于相王和心腹之间互相联络。此事何其隐秘,就连相王都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们知晓……褚沅怎么会知道?
但此刻发问, 便是向褚沅示弱。他抿紧了嘴唇:
“褚夫人好高明啊,如今薛讷离朝,又带走了一个可能掣肘洛北的高仙芝。长安城里的那些禁军、军士又会被那些唯洛北马首是瞻的将军们掌控。现在陛下想杀相王,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褚沅笑了一声,环抱手臂看着他:“看来裴神童还不算太笨。”
“为了做成此局,堂堂大军统帅、大唐军神肯在阵前受伤中毒, 你褚夫人一个弱质女子敢在隆冬腊月奔赴千里。我们输得不算冤枉。”
裴耀卿摇了摇头, 似乎是不甘心,还是抬头定定地看着褚沅:
“但我就是不明白,那套体系如此严密,你如何能调换信中含义而不被相王发现呢?”
褚沅起身走到案上摆着的瑞兽香炉之前, 用铜签拨了拨灰尘。大帐中开始弥散一股温润的甜香——这大概是这位虞国夫人千里迢迢从碎叶带来的。
“有个简单的解释,只是你不愿相信。”她留给裴耀卿一张侧脸, 连目光也不肯偏过去半分,“相王不信你。”
这轻轻巧巧的半句话激得裴耀卿忽而暴起,他上前半步, 几乎要迫到褚沅面前:“不可能,相王与我君臣相知十余年。当年若不是他慧眼识珠, 我还在秘书省当正字。”他从腰间扯下一串玉佩,“你常在御前,应当知道此物。”
褚沅看着他,眼中竟带着同情:“我知道此物,这是当年武李两家明堂盟誓之后,女皇赠给在场的皇亲贵胄的。李家持有此物者是太平公主与相王,武家则是武三思……可怜,你竟以为相王把此物转赠给你是表达欣赏?”
裴耀卿愣住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当时相王饱受怀疑身无长物,家财无几,唯有此物最为贵重吗?
他想说,当时武李两家已经结盟,有此物相赠便代表了相王对他的重视。
他想说,当时相王拉着他的手:“我身家性命皆托耀卿,何惜一块小小信物?”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太小看相王了。当年女皇力主武李联姻,饶是太平公主与先帝都不得不与武家结亲,只有相王一个人逃了过去,连子女们也未有与武家走得亲近的。”
褚沅语气温和:“这还不能说明相王的手段?”
“这与我……”
裴耀卿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褚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挥手将裴耀卿的话断然截断:
“耀卿,你好好想想,古来贤君明主,皆是敢于承担之辈,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相王和他的父亲一样,只知道躲在幕后玩弄权术,他算什么明主?!”
她看着裴耀卿迷茫神色,干脆站起身来与裴耀卿对视:
“你好好想想,他把你派到青海来谋刺洛将军,是已经做好了把你丢出来承担这些将军们的怒火的准备。结果,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说,还能给他写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
朔风吹起帐外帅旗飒飒作响,裴耀卿伸手扶住了大案,他看着褚沅,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胡说……”
褚沅自他身侧走过,掀开了帐帘。王翰正在帐篷之间奔走,和所有人打听裴耀卿的下落。
帐中瑞脑香雾陡然被风搅散,裴耀卿踉跄着跌坐在胡床上。腰间玉佩撞在鎏金扶手上,发出清脆裂响:“可他对我,置生死、托心腹……”
“所以他才要你到青海来,学荆轲、聂政。他想要你死。”狂风之中,褚沅广袖翻卷如鹤翼,“你见过太多不该见的事,听过太多不该听的苦。等他登基当了皇帝,这些往事就该被埋葬。”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耀卿长叹一声,眼中已经有了泪花,“但我不能背叛相王。否则……”
他以衣袖擦掉眼泪:“否则我这一生,不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
他以为的君臣相得是假话,以为的正义邪恶是假话,以为的郑重相托是假话,他能抓住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最后的忠义。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褚沅望着远方的雪山,目光邈远,语气里甚至带了笑:“我不需要你出卖相王,也不需要你为我所用……我只需要你老老实实地回到王翰身边去,替他编那套他那套书。”
“什么?!”裴耀卿瞪大双眼,“没有条件?”
“我和你没有条件可讲,你的处置,也不是要我做主的事情。哦,有一条,下回别再这样直接闯到我的大帐里来了。”
“褚夫人。”王翰终于看到这帐中的局势,一下子冲了进来,他看看裴耀卿,又看看褚沅,生怕他们之间闹起了什么不愉快,“裴御史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问王博士,你是怎么看犯人的?”褚沅坐回桌案之后,挥了挥手,“好在没让他看到什么机密,你把他带回去,下不为例。”
“哦,知道了。”王翰还要和她说什么,褚沅却已经提笔在纸张上写起了字。他自知理亏,一句也不争论,拽着裴耀卿乖乖地出去了。
慕容曦光从屏风之后转出来,目光中带着深思:“我在长安的时候,也和相王打过几回交道。他虽说确有些城府,可说他心计如此之深……我看不出来。”
“相王吗?女皇曾经评价,他是个温懦之辈。”褚沅一边写手边的一封信,一边回答慕容曦光,“我认为,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是?”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不容易被发现是在说谎。”褚沅拍拍他的肩头,又发现曾经的少年人已经高了她半头,只得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慕容曦光全然没有在意,只是皱眉道:“为了这个家伙,褚姐姐干嘛要花这么多心思?他刺王杀驾,妄图谋害主帅,罪无可恕。又是个死忠相王的顽固派,一刀杀了都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何况让他活着,对吗?”褚沅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回头看向慕容曦光,“因为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裴耀卿在朝中交游广阔,在文坛也有些小名气,杀了他容易,那些关切他的人便会群起攻之,到那个时候,被动的反而是我们。”
她将晾干的纸张折起来,封入信封之中,又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私印:
“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洛北读完手中的信件,将那数张白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帐内的牛油大灯之中。
纸片很快在火焰下化飞烟,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洛将军!”骨力裴罗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低身道礼时动作都显得格外雀跃,“我们找到了吐蕃大论,韦·绮力心儿的尸首。”
吐蕃败退之后,唐军与苏毗联军搜山三日,清理战场。
韦·绮力心儿便是在一堆烧焦的树木残骸间被他们发现的,临死之前,他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赤德祖赞呢?还是没有痕迹吗?”洛北问。
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没有,将军。吐蕃赞普的容貌图样、衣服饰物都发给大家伙看几遍了。那样华贵的服饰,本来也不难找。我们只能猜度他怕是逃走了。”
“该死,年轻人到底跑得快。”阙特勤愤恨不平,“哼,可惜我日后墓上的杀人石又要少一座了。”
“吐蕃大论还不够分量的吗?”洛北笑笑地看他,“若是不行,你把大食人的将军们放上去。”
“一码归一码,那些将军们可和我没关系。”阙特勤摆了摆手,“我这个人素来坦荡,不然上去了不好面对祖先。”
洛北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侍立在他身后的骨力裴罗已经笑了起来。
阙特勤本要笑骂骨力裴罗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惊起了半林飞鸟。
李嗣业在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如今天气寒冷,吐蕃赞普应当逃得也没那么快,不如将军命我率领轻骑一路追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嗣业的勇武,我从不怀疑。但追击赤德祖赞不是明智之举。”洛北摇了摇头,“这个季节,高原气候多变,随时可能有大风暴雪。没必要再让我们的将士去冒险。”
李嗣业有些疑惑:“将军就这样放走了他,若他回逻些城整军再战,我们该如何应付?”
“赤德祖赞今年也就是个青年,还没有他父亲的声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一场可能不会胜利的征战。”洛北道,“再说,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礼物,在逻些城恭候多时了。”
“礼物?”阙特勤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好奇地望了过来,“什么样的礼物?”
“前任的吐蕃大论,韦氏家族的乞力徐。”
第259章“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永和平?”
自数月前被俘时与洛北做了那番长谈之后, 乞力徐就已经意识到,年轻的吐蕃赞普不是这位唐军主帅的对手。
但当他在逻些城里,目睹盐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 甚至已经有人饿死街头的惨状之时, 他还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理解了洛北在临行之前和他所说的那番话。
“吐蕃据有地势之利,自以为可以千年万年,高枕无忧。可是大论,你想过没有,你们羁押他族, 虐待生民,滥用民力,迟早会遭到反噬。到时候, 祸乱之源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那时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切事务都刚刚被提到台面上, 洛北揉了揉眉心, 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大唐与吐蕃,民出同源,枝蔓相连,本是一家。如今互相征战五十余年, 天下人都已经感到厌倦。”
“为了以示诚意,我愿让你带走粮草两车, 盐巴五十袋。你呢?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 永和平?”
那时他心里多有不甘,想的是一旦回到逻些, 就立刻征召部族,重新征战,务必要把那个自大的唐军统帅打得落花流水。
可如今回到逻些,看着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他忽而意识到,洛北是对的——这位本来有机会荡平逻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唐将领把机会让了出来,让他给吐蕃人谋一条生路。
整整五日,他都带着自己的家族妇女和部曲们在逻些城街头分发粮食和盐巴。那些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为了一点稀粥便向他叩拜,快要走不动路的贵胄子弟蒙着面来要一碗盐巴……
“战争必须尽快结束。”他叹息着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拖下去,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他的孩子望着他,神情中有佩服,也有担忧:“父亲,昔年论陵钦也是一心为国,但他在哪里,他的家族如今又在哪里?吐蕃王家素来是刻薄寡恩,您,您得为自己考虑啊。”
“为自己考虑?”乞力徐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我要置之不理?”
“您可以和现在一样,只帮助百姓,其他什么也不做。”那孩子苦口婆心,“洛北在苏毗,他不会派人来逻些追杀您。但吐蕃赞普的卫队离我们很近,一旦赞普决意对我们动手,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乞力徐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他从苏毗带来的那些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彻底改善局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要去。”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去为吐蕃人谋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对不起,卓玛,那就拜托你了。”
自从前线仓皇逃回之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宫殿的房间内不能有明火。侍女和仆从们不能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大臣们更是几乎不能近他的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和一群僧人。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佛堂之中,在僧人们的唱诵声里寻找一个解脱。
“不如恭请母后赞玛脱脱登摄政,像赤玛雷一样统治我们的国家。”
乞力徐到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乞力徐知道他们的考量:
赞普不能视事,可局势又已经差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如果唐人的军队真的兵临城下,只怕吐蕃王家连个谈判的人都派不出去。此刻让赞玛脱脱登摄政,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大论,您要进去吗?”守门的禁军首领看到是他,声音略带了一点颤抖。乞力徐自赤德祖赞登基以来就担任着大论角色,红宫中的许多头人和将军都在他的麾下打过仗。
“是,我来求见赞普。”乞力徐毕恭毕敬地向着吐蕃赞普的方向躬身道礼,“请带我去看看他。”
金殿穹顶的孔雀蓝琉璃瓦漏下几缕天光,赤德祖赞的王座前堆满了空酒坛。年轻的赞普躲在佛堂里,在屏风上透出了一个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影子。
“大论乞力徐!”赞玛脱脱登第一个看到了他,“您从那噩梦的乌海回来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正愁没有好的大论人选。尚族的子弟们都说他们要担任,可是……”
乞力徐看着她,知道她的未尽之言,一家独大,对于吐蕃王家来说不是好事。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没有给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太多腾挪的时间。
“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乞力徐躬身行礼,“可是我是从唐军的大营来,此行是来劝赞普议和的。”
“大论要给那个魔鬼当说客?”他的话音未落,赤德祖赞的声音已经从佛堂中传了出来。
乞力徐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等着吐蕃赞普出现。
当赞普的锦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乞力徐才抬起头,不出他所料,眼前的青年人眼下一片青黑,神色迷茫里带着一点癫狂——这不是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赞普可曾去过逻些城中的米铺?”乞力徐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青稞饼,“那些地方现在在卖的是这样的东西,里面掺着木屑和泥土,吃下去的人会把肚肠划破。可是……我去看他们的后院时,那里还堆着几大箱的青稞粉。”
赤德祖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乱之下,贪腐几乎无法避免。
昨夜,就在昨夜他还亲手处决了偷窃军粮的近卫。但当他看到乞力徐掌心那团污秽食物时,喉头突然涌起酸水,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
“这就是唐人和那个魔鬼想要的,恐惧。”赤德祖赞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接过这块青稞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猛然起身,他腰间的腰带撞得叮当乱响:“不,没关系!让那些贱民去死!等开春雪化,本赞普要带着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到了那个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分一卷唐绢!”
乞力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侧墙,那里本该挂着一副吐蕃疆域图,如今已经被一副佛像取代。
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老臣十六岁随军征讨象雄,三十年间见过太多尸体。但那些尸体眼里烧着复仇的火,不像现在”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现在的逻些人眼里,只剩死灰。”
空气突然凝滞,唯有殿外呼啸的北风在檐角呜咽。赤德祖赞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巡城时看到的场景——垂死的农奴用最后力气在宫墙上画了诅咒的文字:
他们诅咒王室日渐衰微,永坠地狱。
“我不想看着子民饿死。但我不能投降!”年轻的君主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露出身上烧伤的痕迹,“那些唐人得到了魔鬼的庇佑。一旦投降,我们就一点筹码也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现在也一样,赞普。”
乞力徐自袖间掏出一卷羊皮地图,这份地图还是洛北临行之前给他的,上面有碎叶文馆的印记。
“就算您不愿议和,那些贵胄和头人可不会这么想。洛北只要率军来到逻些城下,或许不需要动刀兵,只要命火头兵埋锅造饭,我们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降。”
赤德祖赞听到这里,终于踉跄着跌坐回王座。黄金扶手雕刻的雪狮獠牙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
“洛北将军对我承诺,若开城投降,唐军只收缴武器,不伤百姓。”乞力徐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好像是当年那个主持会盟,稳定局势的吐蕃大论:“他会奏请大唐天子,保留吐蕃王室尊号,开放茶马互市”
“住口!”赤德祖赞抄起案上金樽砸向殿柱,酒液飞溅,染红了地上的地毯:“当年先祖筚路蓝缕建此王国,不是为了让子孙去长安当唐人的笼中雀!”
“大唐好与吐蕃本为一家,枝蔓相连。赞普,您也是文成公主的后人,身上流着唐人的血。”
乞力徐站直了身体,双目中有着常人难及的力量:
“长安使团曾为我们吐蕃带来过繁荣,我恳请赞普效仿旧制,不要再与大唐为敌。”
赤德祖赞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手握成了拳头。
佛经唱诵声又近又远,他抬起头,看着那些佛像,当夕阳照到佛像的眼睛时,赤德祖赞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答应你……”赤德祖赞的声音沙哑,“亲自,亲自去阵前向洛北投降。”
乞力徐长舒一口气,正要跪拜感叹赞普的大度,赤德祖赞却一把拉住了他:
“告诉洛北,他若有胆子就也亲自来。本赞普要与他当面立约——若唐军食言,我化作厉鬼也要让汉地永无宁日。”
当沉重的宫门铰链开始转动时,乞力徐缓缓地走出宫殿,摆在他面前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当人们围聚到他面前时,他还是笑了:
“赞普决定与大唐议和!”
“今后,我们不再打仗了!”
第260章“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吐蕃称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 顿时在朝中引起一阵轰动。
年轻的皇帝李重俊对此前洛北屡次称病不回长安积累起来的那点小小怨气被这封捷报一扫而空,就连自己的头疼都顾不上了,立刻召集在长安的常参官们入朝陛见。
人们拥挤到紫宸殿内, 紫色绯色的朝服汇成一片流光溢彩。吐蕃称降, 西北半壁战事得以停滞,这样的万世功勋,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最兴奋的当属张孝嵩,他一路走来,一路向自己同僚们拱手道礼:
“万世之功!洛将军此举一扫大非川之阴霾, 立起了我大唐丧失五十余年的锐气!”
“孝嵩说得好!”李重俊从帘后转入幕前,正听得他这句话,便立刻抓住机会, 侃侃而谈起来,一下要礼部准备最高的礼节,一下要兵部给参加此战的士兵嘉奖, 一下要亲自给洛北写信, 要他在吐蕃人的土地上祭祀天地,还要借此机会前往泰山封禅,好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
“令洛北早日率军还朝,伴驾随行!”
洛北的回信则显得理智克制许多:
“臣闻周武克殷而封宋地。今吐蕃丧胆于苏毗, 非畏刀兵之利,实慑天朝之德。若乘此势效周公吐哺之仪, 许其称藩纳贡,则西陲可安五十载。昔太宗皇帝纳突厥降众,置都护府以绥远人, 此圣主量含天地之鉴也。伏惟陛下以万民之心为心,罢封禅之议, 修金册之礼,使赞普稽首阙下,天下狼烟一清,万世永享太平。”
“横扫天下的洛将军如今写奏疏也像个道德先生了。”李重俊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这样一说,朕倒是不得不顺了他的意了。这样吧,还是由解常侍到青海去,全权负责谈判事宜,还有”
皇帝露出一个笑容:“等到谈判结束,把洛将军一并带回来。”
解琬这一年已有八十岁,一路舟车劳顿,来到青海时已经是三月中旬,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冰雪消融,绿草如茵的胜景。
经过一冬的沉寂,牧人们把冬日的厚毡袍和被褥拿出来晾晒,新生的牛羊在草场上跟在父母们身后,一步步地走到春日的草场。
孩子们在空旷的原野上,大呼小叫,互相追逐。歌声时时自放牧的牧民们口中呼喊出来,自漂洗衣服的妇女们口中吟唱出来,就像草原湛蓝的天空下漂浮着的白云。
“他们说的不是吐蕃话。”解琬顿住马蹄,低声和他的侍从们感慨。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解琬也没有等他们理会的意思,兀自驱动马匹,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吐蕃主力败退之后,洛北一路率军前行,驻扎在那曲河上游的吐蕃城邦。
此地离逻些城已经不到五天距离,天气晴好之时,可以望见逻些城边的雪山。
解琬到达洛北军中之时便是这样一个晴天。洛北正在山间骑马漫游,解琬挥手拒绝了侍从下属的禀报,自行骑马追到了他身边。
“解常侍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解常侍当面恕罪。”洛北远远地望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忙不迭地下马道礼。
解琬的紫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勒住缰绳,与洛北相对而立。两匹战马的影子斜斜铺在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上,像两柄交错的长剑。
“洛将军客气了。”解琬笑着伸手去扶他,“论官职、论品级、论爵位,你都已经在我之上,你对我道礼,已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了。”
“解常侍于我有恩,我不敢忘怀。”洛北不肯退让,还是坚持把这一礼行完,才抬起头来:“解常侍不肯在大帐中与我相见,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见他开门见山,解琬也坦诚相待:“你现在的驻军之所离逻些已经不甚遥远,只要一路向西,平灭吐蕃的功绩就在眼前,你为什么不想要?”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示意解琬继续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并肩骑行在山间,时不时有春风呼啸而过,给他们吹来一些碎裂的叶片和花瓣。
半晌之后,洛北忽而顿住步子,示意解琬看向西侧。
解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刹那间竟情不自静地屏住了呼吸。
天光自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千万年积雪在晴空下折射出深蓝色的寒芒。整座雪峰宛如天神锻铸的巨剑,有着劈开混沌直贯苍穹的力量。
山腰处漂浮的云絮被狂风撕扯成流银般的丝缕。冰川自峰顶垂落,冰川层层叠叠如玄甲鳞片,在阴影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自此向西,这样的雪山不止一座。”洛北温声道,“即使我们像吐蕃人那样从山间的孔道绕行,也要多花许多时间。后勤粮草,军心民意……每一样都耗不起,我不敢赌。”
解琬闭上眼,好叫自己的双眼不要被雪光刺伤:“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受默啜追杀,千里逃亡时,他敢赌着全镇的性命去突厥人面前唱空城计。吐蕃谈判时,他敢跳出来对抗武三思,对抗朝廷。就连在于阗做镇守使,都敢千里奔袭,趁着雪夜直扑突骑施牙帐
解琬也曾经将他自己与洛北的位置易地而处,也会为自己百战百胜的战绩陶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若是解常侍同我一样,每天睁眼考虑的是如何让麾下这数万将士吃饱穿暖,不让他们肆意劫掠沿途部族,你也会认为此战不可持续太久。”
洛北接过飘到他肩头的一片碎叶:
“草长莺飞,已经到了牧民们春牧的季节。”
解琬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起此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把西域的各部族人迁徙到高原上来的理由?!连奏疏都不肯给朝廷写一封,你想干什么?!”
洛北望着远方的潺潺河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解常侍,除我之外,朝廷还有多少将领能够率军来到那曲河畔?”
“要夸耀功绩,回长安去找陛下夸耀。”解琬冷哼了一声:“我不吃这套。”
“我军军威浩大,但对吐蕃各部来说有如明光,时时可见,却几不可近。”洛北道:“如今我停兵在此,他们才知道害怕。他们怕我们兵临逻些城下,把他们的赞普和贵胄们一起抓到长安。但我军不可能永远停驻在此。解常侍从长安来,应当听了不少朝中大臣对于青海军费的抱怨吧?”
“我知道你征召牧民为你征战,就必须分给他们应有的草场。”解琬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把西域各部迁徙到此,你不怕他们共同谋反吗!”
“那要等到草原上出现一位远胜于我的大汗。”洛北神情平静:“但我相信,在那之前,这些部族就会有自己新的名称,新的认同——”
“唐人。”
他说此话时,眼眸被阳光与积雪反射的雪光照得璀璨如金,英俊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傲气。
解琬忽然想起多年前苏颋写的那篇碎叶城的游记,那篇游记文采斐然,但其中大多词句他都已经忘记,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场景,夕阳西下之际,汉家商贾与突骑施酋长共饮蒲桃酒,粟特舞姬的银铃与龟兹琵琶共鸣:
“天底下也就是你敢这样说话。”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但长安怎么办,陛下怎么办?他可是勒令我一定把你带回长安去。”
“陛下还没放下封禅的念头?”洛北有些讶异。
解琬露出一个苦笑,那是历经数朝,无数皇帝更迭,无数腥风血雨的老臣才会有的苦笑:“你真的相信陛下会许你永镇碛西?”
洛北一时静默,坦白而言,他对李重俊的了解并不深。早年间在东宫共度的经历已被纷纷扰扰的战争和朝局消磨得七七八八,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扶持李重俊上位,不过是因为按照宗法,由他登基为帝最为合适,不必多花时间说服群臣。
但此刻解琬的问题又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可能前:哪个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年轻君主,能容得下如他这样一个横扫天下,战功赫赫的将军?
洛北问:“解常侍是想劝我不要回去?”
解琬摇了摇头:“你在朝堂历练已久,本来不需要我的建议。我只是想额外叮嘱你一句,自太平大长公主回朝之后,朝政越发晦暗不明,其中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洛将军的帅旗,你要小心。”
洛北轻轻一笑:“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帅旗!要是有的选,我也乐意在草原上做个郎中……”
“你有这个觉悟,反倒是件好事。你以为陛下为何急着要封禅泰山?不是要彰武功,是要收兵权!”他转头去,不再与洛北对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洛北竟真的拿皇帝的承诺当承诺,敢于上书拒绝封禅之事!
洛北看着眼前这位故人,忽而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疲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都是后话,解常侍,明日我们与吐蕃使团相会。碎叶博士王翰昨日也来了前线,我举荐他做你的副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