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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王训跟在慕容宣彻冲出重围之时, 天色已经亮了。

这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惨叫、厮杀、不住地疾行、骤停、又疾行。他举着那面赤色大旗,不敢松手, 等到平稳地带扎营时, 他才发现双手都被磨出了血泡,血水被冷风一吹,手掌就粘连在木棍上,好容易才用温水化开来,钻心般的疼。

他勉强站起身, 便提着热水四处给那些跟着他们冲出来的唐军士兵。一张张忧伤而疲惫的面容转向他,目光里却空洞异常,一点内容都没有。

王训的脚步也不免沉重起来, 寻到慕容宣彻时,天光已经大亮。慕容宣彻浑身是血,躺倒在他的骏马边, 见到是他, 才坐起了身子:

“我已经点过,我军两万人驻扎于此,逃出来的不过三千人”他张了张口,将一口吐沫咽进喉咙里, 声音也哽住了。

十中存一。

王训神情一暗,他知道这样的军队已经毫无战斗力可言, 更糟糕的是,这三千人的粮草俱失,未来又当如何?

“你现在这样子, 是把愁苦都写在了脸上。”

慕容宣彻要站起身,却在中间松了力道, 他没有扶王训递过来的手,只撑了一把身后的马鞍,把自己勉强立在那里:

“打了败仗,别人都能松垮,都能失去信心,但主帅不能。”

王训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没能把自己的面容提起来,他轻轻低头,叹了口气:“安乐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往河西走。那里有几座人口数万的大城,粮食富庶,也有地方给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休息。再说,你家洛将军那个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此刻已经提兵在路上了吧?”慕容宣彻想笑,却似乎扯动了伤口,笑到一半,又弯下腰去。

王训想替他处理伤口,正要上前,却被慕容宣彻摆手拒绝。他望向远方——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训手一抖,铜壶里的热水泼在荒野上腾起了白烟,他快走几步,只见浑身是血的斥候从马背上滚落,喉咙里插着半截箭矢,手指死死指向伏俟城的方向,没能说出话来,瞳孔就散了。

慕容宣彻深深叹了口气:“达扎恭禄来得好快啊。”他抽刀出鞘,刀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华——伏俟城以西的荒原上腾起一片片烟尘,吐蕃大军的旗帜在烟尘中飘荡。

“小子,帮我个忙。”慕容宣彻扯下一截衣袖,把刀柄和手掌绑在一道,“你带着伤兵先往东北方向走,我带人把吐蕃军队引开。”

“将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训张了张口:“同生死,共进退。我绝不苟且偷生。”

“这是军令。”慕容宣彻正色道,“当年我没能救下你父亲,如今绝不能看着你死在我身边。”

慕容宣彻从马鞍袋里摸出半壶浊酒,淋在刀刃上细细擦拭,又将最后一点浊酒倒进喉咙里:“对了,要是见到你家将军,替我带句话。”

“我把曦光和吐谷浑部都托付给他了——”

王训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开口正要叫住他,慕容宣彻却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也不容易。这辈子慕容吐谷浑欠他的债,是还不清了,若真有来世,我再报答吧!”

“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千余名残兵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慕容宣彻翻身上马,朔风再度夹杂着雪粒静静飘下,打在他的明光铠上。细碎的叮当声连绵一片,像是阵亡将士的魂魄在与军阵同行。

慕容宣彻忽而扯开喉咙,高唱起一支《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他沙哑的嗓音在朔风中裂成碎片,身后的唐军士兵也应声而和,似乎是天人感应,风雪越来越大,几乎把王训等人的身影都遮掩了过去。

伏俟城战报来到洛北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提兵向东的路上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他都是在马背上听完的。

他只敢在沙州略作修整,就即刻率军南上青海,预计半月之内就能与薛讷会和。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薛讷会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之惨烈。

“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伏俟城再度落入坌达延墀松手中,这样的大罪,他身为主帅,竟然还敢苟且偷生,先回朝状告慕容曦光、哥舒翰等不听军令。”

洛北把哥舒亶从应龙城写来的信件撕碎,在阙特勤手中的火把上烧作一团飞烟:

“真是罪该万死。”

阙特勤略皱了皱眉:“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按原计划行军,他们应当在伏俟城稍作休整,旋即一路向西,和哥舒翰、慕容曦光会和,向逻些城进军。

“我知道达扎恭禄此刻应当在青海等我,他一定会说动吐蕃大相乞力徐,不计代价也要把我困死在青海。”

洛北垂眸望着白霜凝结的地面,多年之前,他和达扎恭禄曾在长安的马球场上交过手——那时达扎恭禄就宁愿连自己的脑袋都不要,也要抄他手中的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重创唐军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阙特勤沉吟片刻:“那我们就集结优势兵力于一点,撞破他的口袋阵。”他抱拳道:“我统领本部兵马作先锋,不杀达扎恭禄,绝不回军!”

“好想法,不过,不是无法可破。我要是达扎恭禄,就会安坐在伏俟城里调度军事,逼着我们跟着他的部署东奔西跑,找不出一点机会决战。”洛北道。

阙特勤不料他反驳得如此之快:“总不能所有人都和你一般长于谋略吧?”

洛北哑然失笑,不过经阙特勤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把压在心上的伏俟城之败的愤怒消散了些许。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地图上稍作比划,才递给阙特勤看:

“你看,若我们化整为零,绕道河源郡呢?”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便是慕容曦光等此刻驻守的河源郡,阙特勤打量几眼,猜出了他的打算:“你打算在乌海决战?”

洛北还未来得及答话,前锋岗哨传来一阵混乱声响。他驱马前行几步,当日值守的亲卫程千里已经扶了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人来到他马前,见到他时,立刻高声哀求:“大将军!看看王训吧!”

洛北翻身下马,伸手接过王训的臂膀。王训本已失了力气,见到是他,才勉强撑起身子,跪地道礼:

“伯克……将军……卑职无能……”

他句子说到一半,就栽倒在地,眼中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洛北金色的眼眸。再醒过来时,已经在温暖的大帐之中。

骨力裴罗本靠在榻边打盹,见他睁眼,忙不迭地跳起来去寻洛北:“大汗!大汗!”

洛北已经换了件镶着皮毛的吐蕃服饰,见骨力裴罗叫得起劲儿,立刻皱眉扫了一眼过去。

骨力裴罗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们已经身在敌后,请大汗恕罪。我这就,这就出去多找几捆柴回来抵罪。”

他说话之间便退出帐外,留下王训与洛北两人相对。王训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将军,阴山安乐王……战死了。”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吗?洛北先是一怔,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伤痛神色,他上次与慕容宣彻相见还是在鸣沙,这些年,他们一在西域,一在青海,相隔不远,却始终不得相见。没想到……

“他临死前托我给您带一句口信。”王训不敢与他对视,两只手用力地揪着新包扎好的纱布,“他说,他把慕容曦光和吐谷浑部托付给您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王训见他不肯答应,忙道:

“将军,安乐王是为了替我们断后才死的……他,他确实……”

“宣彻王子为人真诚,是个可交之友。”洛北温声道,“所以对他的临终托付,我才要格外谨慎。”

王训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垂下脑袋:

与一众伤兵躲躲藏藏的数日之间,王训曾经无数次地懊恼,他责怪自己不能说服薛讷,责怪自己没有发现吐谷浑部族的异动,一次又一次,他忍不住地想,如果来的人是洛北,那又会怎么样?

或许伏俟城就不会丢,或许唐军就不会败,或许慕容宣彻就不会死……

洛北站起身:“你的伤兵朋友俱被我们收容在营中养伤,等他们伤势好些之后,我就会派出副将,领他们去凉州修养。”

他顿一顿,看着王训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温柔:“你同他们一道去凉州吧,那里的气候对你的修养也有好处。”

王训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将军要我离开青海?!”

此刻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铁甲铿锵,他能听见战马焦躁的踏蹄声,闻到桐油涂抹箭簇的刺鼻气味——他的父亲死于吐蕃之手,如今这血债上又添上许多人的名字,此刻终于有机会替这些人报仇雪恨,而洛北竟要将他放逐到后方?

洛北摇了摇头:“让你现在去前线打仗,就是让你去赴死——我受人之托照拂于你,所以绝不这样做。”

“可是,将军!”王训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在铺着狼皮的青砖上:“我跟随将军来到青海,就是为了上战场!”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洛北:“在碎叶时,您曾经说打胜仗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时我不明白,经过了大小勃律之战,我还是不明白……如今伏俟城之败,才让我明白个中含义。将军,我只想请您给我一次亲手实践的机会。”

帐中霎时寂静,唯有柴木在火舌舔舐下发出细微爆响。

洛北望着少年绷直的脊梁,一时说不出话来。

帐帘忽被狂风掀起,阙特勤挟着雪沫大步跨入。突厥左贤王肩头狰狞的金狼肩甲还凝着冰碴,一双深碧色眼瞳扫过僵持的二人,突然咧嘴笑道:“又是什么事情僵成这样?”

第242章“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洛北见是他, 气息稍松,主动上前半步,把王训拉了起来, 才转头给阙特勤解释:

“这小子不想着在后方养伤, 一心要到前线去搏命复仇。”他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苏毗的客人来了?”

“是,还有位长安来的使节。”

阙特勤给王训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刻与洛北对着干。

王训也听过“苏毗”之名, 知道苏毗本也是高原上的一个王国,是西羌后裔,本发源于苏毗河流域, 随着人口增长,日渐东扩。苏毗风俗与中原不同,是女王执政, 小女王辅政——国中风俗, 轻男儿而贵女郎,曾经遣使入朝。

后来此国为松赞干布所并,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可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将军,竟找到了苏毗的客人?

王训知道他们聊的事情重要, 此刻心下不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执拗过头。

阙特勤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 要是给了这个台阶不下,阙特勤真能立时把鞭子抽出来!

王训深深道了个礼,才转回榻上休息。

洛北与阙特勤一道步出大帐, 九月的青海,风雪漫漫, 不见停止,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冷风一吹,洛北本有些沉重的头脑又冷静起来,他低声和阙特勤道:“又不是小孩子,他耍什么牛脾气?”

阙特勤见他一双金棕色的眼眸里尽是无奈,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是这小子的牛脾气,我也看不到无所不能的阿史那乌特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侧过头看洛北:“不就是打仗嘛,他想去前线,你就让他去好了,他是你的亲卫,又不是前锋将军,哪那么容易陷入必死绝境之中?”

洛北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接话。

“莫不是你身为大军主帅,还打算以身犯险吧?”阙特勤正色问。

“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提领十五万兵马到了前线,如今吐蕃控兵二十万,想要与我决一死战。但我这里拼拼凑凑,也不过十万人。”洛北轻轻叹息一声,“想要我这个主帅安心坐镇后方,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阙特勤又忍不住笑了:“我看啊,你们俩是有什么样的老师,便有什么样的弟子,你犯不着忧心太过。”

他言语豁达,说话自有一股视生死若等闲的淡然。洛北便也把一腔忧虑暂且放下:“你说有长安来的使节?”

“不错,而且也是个熟人。”

他说话间替洛北掀开帘帐,大帐之中,数盏大灯在四壁熊熊燃烧,照得营帐四周有如白昼。

帐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高髻繁饰,项上戴着层层叠叠的多宝璎珞的,是苏毗的客人。一身青色官服,正在与她交谈的,便是长安来的使节。

两人闻得声响,都起身向洛北道礼。洛北这才认出这长安的使节是谁:“耀卿不是年初才从国子监转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任上么?怎么到青海来了?”

裴耀卿轻轻弯了眉眼唇角,笑得分外狡黠,像只狐狸:“洛将军虽在西域,却对长安事务了如指掌啊……我是为了这次战事,才转回御史台做监察御史的。”

他不愿在那苏毗的女郎面前提及太多细节,轻巧地把话题转开:“好在我对西域道路还不算太陌生,一路行来,还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苏毗小女王赵曳夫。她说要来拜访将军,我便把她捎来了。刚刚小女王正在同我解释她国家的事情呢。”

苏毗小女王赵曳夫盈盈下拜,说出口的汉话语音生疏,用词造句却很文雅:“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小王复国之事,有赖将军了。”

“王上言重了。”洛北免了她的礼,又让众人各自坐下,换了吐蕃话与她交谈:“苏毗亡国已有八十余年,苏毗贵胄也尽入拉萨为官,世袭罔替,女王为何一意希求复国呢?”

他的吐蕃话说得十分流利,赵曳夫的芙蓉粉面面上本是一喜,但听他问得这样直接,神情不由得又端正起来。她犹豫片刻,还是以汉话道:

“诚如大将军所言,我苏毗亡国有年,刚刚亡国之时,我们曾数度想要复国,都没能成功。最后,岁月荏苒,我们这些贵女,有的嫁给了吐蕃的贵胄,有的依旧在苏毗地方统领本部,但无论身处何地,我们都知道,我们是苏毗人。”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对于吐蕃国内而言,“苏毗人”这三个字并不是什么难题,苏毗也是吐蕃内四族之一,与党项、吐谷浑等并列。若无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苏毗人是不会跟随一个什么“女王的后裔”就贸然举起反叛之旗的。

大帐之中一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这位年轻的女王身上。她略一沉吟,便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卷文卷:

“请您一看便知。”

洛北接过文卷一看,卷上是一本记载翔实的账册,皆是苏毗国内的往来之账。他递给裴耀卿,伸手划过其中一项,示意裴耀卿留意。

裴耀卿接过账册扫了一眼:“原来吐蕃屡屡犯我河湟、陇右一带,皆因贵国为后勤相援。”

赵曳夫苦笑道:“我苏毗虽然地方不小,有四万之众,胜兵一万。但对于大唐和吐蕃来说,不过是两条大河里的小小石子。可我部百姓皆善于骑射。故而吐蕃人每每出征,皆要征召部族儿女出兵相援,又要我们供给后勤。”

“平日里打了胜仗还好。”阙特勤已经听明白了,他站起身,脸上有点嘲讽似的笑意,“摊上了最近这样的年景,吐蕃每每大败,便要从你部劫掠一番再回逻些。你部实在不堪重负,是不是?”

赵曳夫脸上一白,但在众人面前,也是勉力撑住了架势:“不错,故而我部不能再为吐蕃效力。”

“这话说得简单。”洛北直视着她的双眼,“敢问女王愿意拿什么来换?”

赵曳夫没有被他的气场压倒,只定定地与他对视:“我愿以青海及吐蕃的地图来换。”

“这东西对我没有什么用处。”洛北指了指一边的沙盘,那是他碎叶测影所的杰作:“女王请看。”

赵曳夫起身走了过去,但见山川高耸,蓝色的河水横流——好像从苍穹俯瞰大地,处处山川险阻,都是一目了然:“这……”

“所以我问您,打算拿什么东西来换。”洛北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的重重压力并未真的压垮赵曳夫,她在沙盘边踱了几步,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她走到一处山谷之间,伸手在沙盘上方画了一个圈,喉头微动:

“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裴耀卿用手中金杯敲了敲桌面,他算是明白了洛北递给他文卷时轻轻一划的用意。他站起身来,轻巧地开口唱红脸:

“王上决心如此,确实令我等感怀,《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盐铁之利关乎国运。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岂会放任命脉悬于他族之手?”

“自从吐蕃公主嫁入吐谷浑家,盐湖及周边已经交由吐谷浑人的军队接手。”赵曳夫轻轻一笑,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但制盐之法,只有我苏毗女子应用最熟,而且代代相传,不为人知。”

她再度躬身向洛北下拜:“若将军肯支持我们复国,苏毗愿断吐蕃盐道,与大唐互市!”

她字句铿锵,连高髻中的金钗缀着的宝石也颤巍巍地放着光。

“可以,但我要一份盐井分布图。”洛北颔首。

“是。”赵曳夫惊喜地抬起头来,将腰间一份盐井布防图双手递给洛北,“若是将军信不过我,可遣死士焚其卤池。”

“我不是为了这个。”洛北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下去,“还有一件事情,苏毗若断盐道,吐蕃必知苏毗叛乱,倾力来攻,贵部四万之众,如何抵挡?”

“这正是小王来此的缘由。”赵曳夫目光灼灼,神情坚定,“吐蕃大军已由乞力徐带领,倾巢而出,请将军许我一月时间,等他们过了苏毗地界,我再下令断盐。”

“半月。”洛北声音冷肃,“再过一月,就快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吐蕃牙帐只怕早备好了过冬的盐巴,用不着在意苏毗的事情了。”

“是。”赵曳夫咬牙应了,“我会留家妹在将军营中,以备联络。”

待到把苏毗小女王送出帐外,帐中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裴耀卿率先笑了出来:“二位将军这角色倒是演得极好,只有我自己,越说越觉得自己在欺负姑娘家。”

“你可不要太小看她了。”洛北笑笑地给他杯中添了些水,“虽说苏毗国已灭,但她在地方依旧是一部首领,挥斥方遒。哪是我们这点小把戏就能吓到的。”

“再说。”阙特勤接话笑道,“她要是没做好断盐的准备,就不会带那份布防图来了,不是吗?”

裴耀卿哈哈大笑,只得承认是他多想。三人笑了一阵,洛北才正色问道:“耀卿,你现在可否解释,为什么朝廷放着那么多监察御史不派,非要把你从户部调去御史台呢?”

裴耀卿早知他有此问,从包袱中取出一枚金牌,举到他面前:“将军可识得此物?”

这金牌与褚沅昔日手中拿着的效仿,也是皇家之物。洛北颔首:“这是皇家令牌。”

“不错,在我出发之前,陛下给了我一封密信,要我连同金牌一起交给你。”裴耀卿双手将那两物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洛北:“将军请自己看吧。”

洛北一头雾水地拆开信件,只扫了一眼,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

第243章“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这下连阙特勤都转了过来, 大帐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烈烈朔风在帐外作响,还有巡营士兵铠甲的碰撞声。

裴耀卿被他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才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陛下之前确有让将军从青海撤军之心。吐蕃人在瓜州大败之后, 重新遣使来朝,想要与大唐重约盟约,为甥舅之国。当时朝中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前次主持盟约的左散骑常侍解琬为首,直言吐蕃求和是包藏祸心。还有一派是以御史中丞宋璟为首, 要求罢边事,停兵戈。”

裴耀卿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朝内争斗剧烈, 还是宰相萧至忠等人勉力调停,才定下了边谈边打的调子。可就连派到你军中的监军御史人选,朝中都选不出来。”

阙特勤皱起眉, 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们在争论什么:“不如让张孝嵩来好了。他对西域情况熟悉, 也是吃得起行军之苦的。”

洛北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孝嵩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的吏部侍郎,再把他派到青海来,不太合适吧?”

“张相公自己倒是愿意来,还在朝中为自己请命。”裴耀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但朝中主张罢边事的大臣们不同意。”他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只望着洛北。

洛北心知肚明:“他们担心孝嵩与我过从甚密,会徇私?”

裴耀卿苦笑道:“朝中和你过从甚密的又何止一个张相公!你洛将军混迹朝政、执掌边务这些年,不论是御史台还是御史台, 有几个人没和你有过交情?朝中好几番争执不下,最终这差事才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然我也不会从长安的户部度支司跑到青海来。”

洛北神色微动, 当着裴耀卿却并不表露,只微微一笑:

“那我还要多谢耀卿愿意跑这一趟。只是,既然朝廷派遣监军到我军中,陛下又怎么会寄来一封希望我撤军的密信呢?莫非是要耀卿来盯着我撤军?”

他这分明是句玩笑话,裴耀卿和阙特勤都没能笑出来。

阙特勤轻轻一叩桌案:“我明白了,皇帝是举棋不定,想试试我们和吐蕃哪个的成色更好。”

“将军,话也不是这么说。”

裴耀卿见他说得皇帝好像把一场战争视作儿戏,忙出言制止:

“陛下不是不知道将士们在前线的辛苦,只是朝堂上主和派声势浩大。宋中丞连上七道奏疏,言青海征战空耗国库,不如借吐蕃称臣之机重修昔日旧盟,再派金城公主入藏和亲。这个时候陛下要是顶着朝臣的反对下令全力讨伐吐蕃,好像”

洛北微微一笑,没让裴耀卿继续把话说下去:“耀卿不要多说了,朝中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既然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那我回撤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践行此诺,数日之后,他命众军拔营向东,由阙特勤麾下的三万突厥精骑为先锋,一路向乌海而去。

乌海以及周围的柏海皆是水草丰茂之地,虽然已到九月,草原上依旧有牧草留存。吐蕃在此地兵马不多,又无城池据守,几乎是没有多少时间就被阙特勤率兵清扫一空。

“将军真的打算撤军吗?”这日是王训当值,他伤势好了大半,但人比之前清瘦了不少,这时候穿着一件旧日做的皮袍,竟宽出小半个腰身来,洛北本要他再休息些时日,他却不甘示弱,撑着身子跳上了马。

洛北转头问他,笑得有点神秘:“你觉得呢?如果你是我,这仗要怎么打?”

王训被他问住,一时仍然在迟疑,他想了想,干脆用些大势来拖延时间,好再思考得全面些:“虽然郭知运、慕容曦光等都在青海,但将军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们下军令。”

“是。”洛北倒是对他这句话大为赞赏,“这是个好想法,要打好胜仗,最先要做好的准备就是处理好政治问题。”

王训不料他突然夸了这么一句,脸上飞红一片,人却低下头来仔细思索:

“我会让阿阙将军先攻乌海,而后以乌海为营地,断掉吐蕃人的补给线。而后大军回撤至大非川一带,先与伏俟城的达扎恭禄交战,最后,等吐蕃大相乞力徐的主力赶到,再与他们决战。”

“又是乌海、又是大非川……”裴耀卿也随军跟在洛北的队伍里,听他们说话,立刻催马赶了上来,“这样的计划要是我报到朝中,只怕薛讷薛将军会第一个跳起来。”

昔年薛讷之父薛仁贵便是率军在大非川和乌海被吐蕃军队击败,自此大唐战无不胜的威名一战皆失,吐蕃彻底崛起。唐军将领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皆免死除名。

此事是薛仁贵之子薛讷的心中至痛。所以此前他在青海用兵才那么激进——他想平定吐蕃主力,为其父一雪前耻。

洛北神情骤然冷冽如刀,他扬鞭指向不远处的日照金山:“虽然王训做的计划一般,但有一点确实与我不谋而合。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他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但见一骑浑身浴血的斥候飞驰而来。

他似乎已为路途花光了所有力气,下马时几乎要栽到泥地里,还是王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湿乎乎的,都是血:

“达扎恭禄亲率五千轻骑出城,要强取应龙城!”

裴耀卿手中马鞭“啪”地折断,他现在陡然意识到,朝廷不给洛北主帅任命是个何等愚蠢的决定:“哥舒将军那里……”

“哥舒亶能顶得住的。”洛北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颤抖的斥候身上,“现在扛不住的反而是达扎恭禄。他和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坐镇的伏俟城皆在我军控制范围之下,若无乞力徐麾下的兵马支援,他们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

他说话间转向王训:“传令阙特勤,让他把乌海的俘虏放两个回去——记得要割了耳朵再放。”

王训猛地抬头,高声应了一句,打马而去。

这一夜洛北的军队扎营之地已经靠近乌海。中军帐内,洛北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洇开的血迹像朵狰狞的曼陀罗,这是他昔年在逻些城以“乌特特勤”身份落下的一枚暗桩。

如今对方用性命送出了最后一封消息——乞力徐十万大军已过那曲,半月内必至乌海。

“将军真打算在这里和吐蕃人决战吗?”裴耀卿掀帘而入,他一面掸去身上的积雪,一面递给洛北一封信:

“今天早上到的金牌,宋相公以户部清册为凭,说青海驻军每日耗费粟米千余石,朝廷希望将军给个解释”

“裴监军可知我为什么每每征战,都召集西域诸部与我同行吗?”

洛北将密报丢入火盆,火苗在他金棕色的眼眸中跃动,像是冰川下的一团火:

“因为西域诸部的粮草皆由我这位西突厥大汗自行调配供给,不要朝廷一布一粟。朝廷要我解释,我解释什么?”

裴耀卿望着火盆里烧成灰烬的纸张,忽而想起他此来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商贾与牧民,他们往来高山河谷、大漠戈壁,以一张张印着牡丹的票据相互来往:

“洛将军大治西域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他似乎听到什么声响,走到帐门之前,掀开了帐帘。

阙特勤正要掀帘,见是他来,难免一脸惊喜。他裹着一身冷风闯进来,铁甲上凝着几乎已成黑色的血冰:

“诱饵撒出去了!达扎恭禄亲自带着前锋追来,够种!”

突厥左贤王大笑着摘下头盔,他的发间还残存着一点血迹,裴耀卿忍不住伸手掩住口鼻,洛北却已经从容展开舆图。

羊皮地图上,乌海东侧无名谷地被一抹红色狠狠圈住,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明日我带大军前行。”洛北手指划过山谷:“赶在封山之前,与达扎恭禄再交手一次。”

裴耀卿盯着舆图上那条标记,忽而想起临行前相王李旦与他做的一次长谈。一贯温文的李旦提到洛北此人,也不由得皱眉叹息:“此人意志坚定,诡计多端,不可摧折,不可收买”

此刻帐外朔风呼啸,竟与李旦在长安城细雨中的告诫重叠。

洛北移动舆图,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乞力徐的大军半月后能到。如果我是乞力徐,我一定会写信给达扎恭禄,要他撑住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吐蕃人的军队就能把我们团团围住。”

阙特勤起身道:“我明日就带五千精骑去截粮道,保管让那老小子三天都撑不住。”

“不。”洛北将密信投入火盆,“我让王训带兵去。你留下守住乌海——”

阙特勤哈哈大笑:“你还肯让那小子带兵?”

“刀总要淬过火才锋利,将军也是一样。”洛北轻声道:“我把宣彻王子的旧部都拨给他。”

王训走进大帐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时。洛北已经从案上拨了一枚令箭给他:“王训听令——”

三更时分,骑兵的马蹄裹着毛毡消失在风雪中。洛北和阙特勤在舆图前推演局势,裴耀卿却扛不住困意,裹着大氅沉沉睡去。

天色将亮起来的时候,斥候送来第一份战报,王训出手奇准,吐蕃军队的运粮队被劫了一批。

裴耀卿从梦中朦胧醒过来,第一缕晨光已经刺破了云层,洛北起身上马,朝阳正从远处的乌海尽头升起,将雪原染成一片血色。

他回身望向自己身后的大军,高声下令:“出发!”

第244章“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吐蕃军旗高高飘扬的营地之中, 达扎恭禄收到了一封来自吐蕃大论乞力徐的信。

信纸上留着乞力徐的印章,信中措辞严厉,指责他“轻敌冒进, 恐中埋伏。”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地图, 上面一只只红圈,圈住了乌海以东的数个峡谷。

“真是荒唐。”

达扎恭禄将信件付之一炬,笑笑地与他帐中的将领们打趣道:

“乞力徐还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见到了唐人的踪迹就急着扑过去呢,还要特地把唐可能的伏击地点圈给我……这样说, 会看地图的孩子就能当大将军了。”

他与乞力徐都出身韦氏家族,同列赤德祖赞的九政务大臣名中,本应相互扶持。可自打青海撤军之事起了分歧, 两人便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达扎恭禄突袭玉门军被打了埋伏,乞力徐竟连个发兵来救的样子都不做。等达扎恭禄攻破了伏俟城,乞力徐才率领军队回到青海。

达扎恭禄奇袭伏俟城, 同样一句禀报也没有, 任由自己的传令官去逻些城报功。

帐中将领谁不知道他们的不睦,闻言都极给面子地笑作一团,片刻之后才有人发问:

“将军亲率偏师驻扎此地,为的是牵制住洛北的唐军主力, 若是他们发现我们不进他们的埋伏会怎么样?”

“便是发现了,也不能如何。”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 “他要带领大军通行,便只有这数条山谷可走。他不能打我们的埋伏,便要提防我们埋伏他……等他在乌海把粮草都耗尽, 坌达延墀松早把应龙城拿下了。”

达扎恭禄向前一步,望着帐外深沉的夜色:“他们不是一向传说洛北算无遗策吗?我今天就要让他在我手上栽倒一次。”

同样的一片夜色之中, 坌达延墀松提了提自己裘衣的领口。夜色降临之后,青海湖上的风更大了,猎猎的朔风正好掩盖了吐蕃士兵皮靴踏在冰面上的声响。

自达扎恭禄带着全部旌旗离了伏俟城,他把城头驻守的士兵撤下来一半还多,每天守城不出,任凭唐军侦查的游骑在青海湖上肆意往来。他忍气吞声了这许多时间,为的便是此刻。

“应龙城,好名字。”坌达延墀松拿起哈着白气的奴仆递上来的皮酒囊,大口地咽下一口烈酒,“从这座城向四处望,应当能把青海湖四周的草原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只有猛烈的风声回应他,风声之中还掺杂着雪粒,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的盔甲上。

“这个地方应该成为我未来国都的瞭望台。”坌达延墀松拍了拍躁动不安的战马,“再过一会儿,等到进攻的信号到来……”

片刻之后,吐蕃的斥候来报,唐军巡营士兵快要到了交接班的时候。

“便是此时!”坌达延墀松一声令下,吐蕃前锋的弯刀在月光下泛起银白的刀光。吐蕃人的马蹄裹了麻布,踏着冰面无声逼近应龙城。

便在这时,城头忽而火光大炽!

一股寒意直从坌达延墀松的脚底涌向头顶:“不好!”

数十支羽箭已经尖啸着撕裂夜空。黑沉沉的湖面被火光照得透亮,唐军的骑兵已不知何时自他们两侧现身。

“王子殿下。”哥舒亶一马当先,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我奉命在此等了你三个晚上了。”

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勒住马匹,高声笑道:“哥舒将军果然是擅长埋伏,当年你和洛北第一次击败突骑施苏禄,用的也是这一招吧?”

“可惜,我不是苏禄——凭你手下这点士兵,想要拦住我,妄想!”

他话音一落,数面吐蕃战鼓同时敲响,重步兵排阵而出,在两翼骑兵护送之下,向哥舒亶的骑兵部队压去。

哥舒亶见势不妙,随即命令骑兵部队展开,露出藏在身后的陌刀阵——重甲步兵对重甲步兵,这场对决一经展开,便惨烈异常。

吐蕃重甲步卒的骨朵还未砸下,唐军陌刀已如银瀑倒卷,将铁皮镶边的盾牌劈成两截。断肢混着血沫溅在冰面上,顷刻凝成了猩红的珊瑚。

刀剑相击之下,冰面细微的碎裂声几不可闻。

哥舒亶确实兵力不多,一刻之后便显出败相,恰在这时,应龙城头响起鸣金之声,哥舒亶便一路率军回退。

“吐谷浑的儿郎们!给我冲啊!”坌达延墀松热血沸腾,他独率亲军一路猛冲,几近到了湖心岛的位置。冰面之上,吐谷浑军队如海浪般成排向应龙城涌来。

哥舒亶的军队刚撤进城中,唐军令旗便倒劈而下,两声猛烈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那是日前唐军工兵在冰面上设下的陷阱。

坌达延墀松挥刀挑飞一支流矢,不料忽觉地下颤动,处处冰面裂开缝隙,吐谷浑部队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陷进去。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听过的那场战役,当年在多逻斯水,眼前的哥舒亶和那位洛北将军就曾经利用河面上的火药机关覆灭过同俄特勤的军队。

“撤退!”爆裂声连绵不断,冰缝也来到了他的脚下。他猛然扯起缰绳,扯得战马扬立而起,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避过那条如白蛇般窜来的裂缝。

“回伏俟城!”他又喊了一遍,惊慌之中的传令官被他这声嘶吼唤回神智,纷纷传令后退。

他治军有年,很快就收拢残部向西北撤去,一路行去一路触目惊心——冰湖之上的窟窿里,不少地方飘着吐蕃士兵的尸体,有一些人甚至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向上攀爬,可他们敬爱的主帅此刻只能仓皇而逃,无暇顾及逝者的尸体。

出人意料的是,哥舒亶并未率军追击,连唐军一贯自豪的连箭弓弩也没有出现。坌达延墀松撤到岸上,借着微弱的天光回望青海湖面,他只看到唐军士兵出城收拢吐蕃人和唐人的尸首。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伏俟城上却陡然出现了数面唐军大旗,他目眦欲裂,正要发问,城头上转过一个面目俊朗,身强力壮的唐人将领。

“坌达延墀松!凉州都督郭知运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后来的某一日,在碎叶文馆的大地图前,洛北曾与王训谈起此战得失。早已过了少年年纪,独当一面的王训,还是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问起洛北,为何说他做的那个作战计划是一般的计划。

洛北歪过头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在午后日光中显出一点柔和的光:

“你懂规矩,识大体。有时候也规矩得过了头。你干嘛想着就达扎恭禄的布局去拆他的招,应当把棋盘扩大——让他来应对。”

“可是郭知运……”王训试探性地望向郭知运占据的白兰部诸城,“您是何时调动了郭知运的军队?”

洛北笑了,笑容里藏着一闪而过的属于大唐军神的那股肆意张扬:“我可没有调动郭知运的军队,我只是以旧日上级的身份给他写了封信……”

“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伏俟城沦陷的战报来到达扎恭禄营中时,已是数日之后。坌达延墀松不甘失败,收拢残部,逃亡白兰部寻求支持。但白兰部的首领们对此反应冷淡,他只能再度遁亡山野之间,等待着达扎恭禄率军归来的那一日。

“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达扎恭禄在营中拍了桌子,“精锐尽出,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达扎恭禄的指节重重叩在羊皮地图上,震得铜灯里的酥油泼溅而出。帐中诸将屏息凝神,看着主帅的手指从乌海峡谷一寸寸挪向伏俟城,最终停在标注着白兰部的墨字上。

“留了也无用……”他深深叹了口气,“洛北宁可让郭知运放弃白兰部也要收回伏俟城,只要坌达延墀松一出伏俟城,这一招就是我输了。”

“但我还没有把筹码输光。”他突然转身,铠甲鳞片在火光中铮然作响,“大论乞力徐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副将咽了口唾沫:“大帅,大论说还有五日……他嘱咐您不要再贸然出兵了。”

“就是要让乞力徐看看!”达扎恭禄抓起案上的牛角杯砸向地面,乳酒在羊毛毡上洇开深色痕迹,“没有他的军队,我一样能打赢仗!”

马蹄声在子夜时分惊破山谷寂静。吐蕃轻骑卸下所有铜铃,马嘴衔枚,贴着峭壁的阴影向乌海方向疾驰。

第245章“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一进入十月, 逻些城的风雪就没有停下来过。牙帐前象征赞普的大旗在狂风中飘舞,发出刺耳的飒飒声,赤德祖赞推开天窗向下望去。逻些城的平民和小贵胄们正如蚁群般涌向集市。

他们是去买盐的。

自三日前苏毗叛乱的消息传到逻些城, 市场上的盐价拉高了三成还多。更糟糕的是无数商人正在囤积食盐, 等着在战争之中狠赚一笔。

“商人……贵胄……家族……宰相们……”在他的思绪之间,侍官的声音飘近又拉远。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年轻的赞普心想,盐价、战事、各家贵胄错综复杂的关系、唐家的态度……所有事情掺杂在一起,没有一件事情让他省心。他烦躁地关上窗, 走到密室之中开始参拜佛像。

这是曾经统一高原的,他的祖先松赞干布留下的佛像。逻些城代代相传,若有人知道了佛像的秘密, 便能再度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

松赞干布到他这里。不过数代而已,数代之后,雪狮子王座上的赞普便连维持疆域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帐外忽然传来呜咽般的号角声。赤德祖赞瞳孔骤缩, 这代表是个不好的消息。他转身要走, 不料衣袖带翻了供奉先祖的酥油长明灯,火焰顺着地毯窜上经幡,将松赞干布征伐吐谷浑的壁画熏得焦黑。

“伏俟城……”信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坌达延墀松王子……”

赤德祖赞愣在现场, 他张了张口,感到自己的声音飘在远方:“达扎恭禄在哪里?大论乞力徐又在哪里?”

“乌海……他们都在乌海。”

裴耀卿的笔顺着乌海的边缘画了半个圈, 还是没有想明白洛北的用意。

他们此刻正在乌海以西的苏毗领土之上,驻扎在离女王宫殿不远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苏毗的大臣与将军们聚集一处, 听洛北用吐蕃话陈述他此来的目的。他要恢复苏毗的旧日疆域,把女王的领土自吐蕃划分出来。而后苏毗可以在大唐和吐蕃之间保持中立——它将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闲壤永享和平。

裴耀卿拿笔末挠了挠头, 且不说洛北说的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就说一开始,如果他一开始就要来苏毗的话,他又何必在乌海边的山谷之间绕那一下?

裴耀卿百思不得其解,便更不知要如何向朝廷解释这位主帅的行动。正当他提笔要把疑惑写在纸上时,洛北带着一点轻微的咳嗽掀帘走了进来。

“将军。”裴耀卿站起身向他道礼。

洛北一面脱下狐裘外袍,一面抓起桌上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不必多礼了,耀卿。”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在写给宫中的回函?”

便是有心要瞒着他,裴耀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颔首:“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从乌海边绕个圈子。”

“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

洛北俯身在地图上替他标上各方军力的位置。他是兵部职方司出身,轻轻一画便是一目了然。

裴耀卿随着他的动作把地图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这才惊讶地发现,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洛北已经将大唐的军队在乌海外围排布开了一个钳型。

一头是郭知运部以及哥舒亶部,另外一头则是洛北自己所率领的部队以及慕容曦光、哥舒翰部——阙特勤的军队压在中间,靠着山地的复杂局势,使得吐蕃人始终无法连成一片。

洛北画过地图,似乎是觉得裴耀卿已经能够明白,便直起身来:“当然,也为了给郭知运收复伏俟城争取时间。”

裴耀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事实是,他对此一头雾水。

实话说,他这个监军御史本就是被硬拉到了青海,实在是莫名其妙。到了现在,他既没有像解琬那样参与谈判、挥斥方遒的机会,也没有像张孝嵩那样亲历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赶路。

先是自己赶路,而后是同苏毗的小女王同行,再然后便是跟着洛北的军队赶路。

“耀卿还是不明白?”洛北见他神情恍惚,开口问了一句。

裴耀卿苦笑了一下:“让我从头问起吧,洛将军,你说你带着部队绕了这一圈是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可是……他也是隔着崎岖山路与我们对峙,并未与我们交战。”

“达扎恭禄是个聪明人,他在玉门军吃了亏,不会在乌海再吃一次。看到我的帅旗移动,他就不敢穿越任何一条山谷。”洛北点了点伏俟城方向,“他会把重宝压在伏俟城和应龙城。”

裴耀卿反应了过来:“那将军又为何主动西撤,宁愿兜一个圈子撤到苏毗的土地上,也不愿意在现场再等一等,等伏俟城收回,再进攻达扎恭禄?”

“因为乞力徐的主力已经穿过苏毗部,向我军袭来。如果我们不动,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就会把我们的主力困死在乌海。”洛北温声道。

“那您为什么非得亲自去?”裴耀卿又问,“派个将军去阻击达扎恭禄,不也一样?就算您不放心别人,派阙特勤去就是了,他部下多为骑兵,最善袭击。”

洛北轻轻笑了,还未说话,帐外骨力裴罗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裴御史不要把我们这些人想得太厉害,又把我们的对手想得太软弱了。”

骨力裴罗递给洛北一盏煎好的药,又转到地图前,给裴耀卿解释:

“若不是洛将军的帅旗亲至,达扎恭禄一定会找准机会,向我们的伏击地发起猛攻。您莫要忘了,吐蕃人早已经习惯与雪原相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外来客。”

洛北慢慢把药喝了半盏:“是啊,耀卿你想想,你既然会有此一问,军中将士肯定也无不例外。若无我这柄帅旗走在最前,你让他们怎么能克服得了大冬天里雪原行军的恐惧?”

裴耀卿颔首不言,他似乎想起几年前在碎叶的所见所闻,那里的人提到洛北的时候不像在说自己的主官,更像在说一位遥不可及的神祇。

“咳……”洛北将药盏放到一边,在地图上点了点达扎恭禄的部队,“自月前王训断其粮道,如今他们已经断粮,数日之内,他们的士气会一泻千里。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擂鼓,聚将!”

乌海之滨的一片茫茫草原上,黑压压地笼罩着低沉的云层。冬日里的大雪已经下了几场,给草原留下一点湿滑的痕迹。

天还没有亮,唐军已经在这草原上急速奔驰,军阵舒展,像一支离弦的箭矢。

洛北身着明光甲居于箭矢最前,身后是他的亲卫,浑释之与骨力裴罗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后,而后是洛北的亲军——他把自己的底牌压在桌上,做这一场最后的豪赌。

风雪都被这战争的前奏感染,变得躁动不安,乞力徐回头望向胡乱飞舞的帅旗,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大论!”斥候滑跪在他的马鞍之前,“唐人来了!”

乞力徐眯起眼睛,远远地看到那面象征洛北帅旗的大纛。他一直以来的不安预感终于变作现实:“唐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被马蹄声惊扰得震颤的大地已经不许他多想,他打出手势,示意军队列阵准备——但在许多盾手还未跑到前一排时,一支鸣镝已经穿过阵前,向他的大旗飞去。

护卫大旗的小队连忙后撤,下一刻,箭雨随着鸣镝而来,像雨一样倾泻在吐蕃军队头上。

“变阵!变阵!”乞力徐脸色陡变,鲜血却忍不住沸腾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人们说的那句话,应对洛北这样的对手,一味防守毫无用处,要击败他,只有比他更利的刃,更热的血。

朔风卷起残雪,洛北的玄色大纛在铅灰色天幕下猎猎作响,他放下弓箭,反手抽出腰间的陨铁唐刀:“将士们!随我冲!”

唐人的冲锋号和吐蕃人的牛角号连绵一片,乞力徐的先锋骑兵也踏着冰封的河面疾驰而来。这些生长在雪域的战士身披牦牛皮甲,长矛尖端直指唐军的方向。

“放!”骨力裴罗的暴喝撕开凝固的空气。唐军阵后突然竖起了数百张连箭弓弩,铁矢带着死亡尖啸没入吐蕃前锋。

吐蕃人冲在最前的百骑同时人仰马翻,倒下的战马在冰面滑出数丈,猩红的血线在苍白的冰原上蜿蜒绽放。

乞力徐的中军大旗忽然前倾,河谷两侧的山脊后转出黑压压的步卒方阵。这些吐蕃精锐左手持如同自己一般高的巨盾,右手握七尺长矛,如同移动的钢铁刺猬向唐军本阵压来。

“他终于舍得把自己的重甲步兵压上来了。”洛北冷笑一声,转头示意传令官。

六面大纛同时前指,唐军前阵突然向两侧裂开,五百陌刀手踏着雷鸣般的脚步向前推进。陌刀队都是身披明光铠的壮汉,他们双手握持着陌刀,刀光翻卷时似乎是在原野上掀起了一片银色浪涛。

吐蕃长矛刺在陌刀手的重甲上迸出火星,下一刻便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唐军一进再进,吐蕃人一退再退,就在这胜利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到手时,冰面突然传来了诡异的碎裂声。

是唐军骑兵陷入了暗藏冰下的陷马坑,数十匹战马哀鸣着,有的折断了前蹄,有的崴了腿,还有的把身上的骑士重重地摔在地上。

乞力徐趁机命令向前移动,吐蕃弓手借着盾阵掩护向唐军倾泻箭雨,数支铁箭擦过洛北的兜鍪,在明光甲上划出了刺目火星。

“取我马槊来!”另有一声断喝响在空中,唐军大旗自乞力徐侧翼的山坡上竖起,与唐军大旗一起到来的,还有象征吐谷浑的王旗。

哥舒翰接过慕容曦光空中抛来的一支马槊,“李嗣业!随我冲阵!”

第246章“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跟在哥舒翰身后的青年大将一颔首, 率领一支小队如游蛇般直入吐蕃中军。

吐蕃人慌忙架起长矛,但哥舒翰和李嗣业配合得当,哥舒翰槊锋挑飞三面皮盾后精准刺入掌旗官咽喉。吐蕃大旗应声而倒。

“放箭!”中军传来乞力徐声嘶力竭的怒吼。

吐蕃帅旗倾倒的瞬间, 吐蕃人万箭齐发。哥舒翰左右已有数个唐军将士倒下, 他反手挥槊,挡开几支飞来的羽箭,却见身侧李嗣业跳下战马,自马鞍上抽出了陌刀。

李嗣业身形高大,手持陌刀时便如一座山峰, 他手中一片刀光水泼不进,竟将迎面而来的箭矢尽数斩断。

吐蕃人看得无比真切,心下已经生了三分恐惧, 他刀锋过处,吐蕃军阵无不裂开一条缝隙。

哥舒翰仰天长笑:“既然不想让我们走,那我们就拿了吐蕃主帅人头再回去!”他调转马头, 槊尖直指乞力徐所在的中军。

李嗣业暴喝一声, 陌刀劈开三面牦牛皮盾,刀光过处血浪翻涌。吐蕃士卒见这杀神竟在箭雨中劈出条血路,纷纷向两侧溃散。

吐蕃军阵一乱,洛北旋即下令变阵, 他率骑兵切断了吐蕃右翼的退路,他手间的陨铁唐刀宛如一道闪电, 所过之处,吐蕃人便如割麦一般倾倒下去。

乞力徐见状,急调重甲骑兵回援, 这一举却正中洛北下怀——唐军阵中突然升起五色令旗,潜伏多时的轻骑由王训率领, 自冰封的河面上游席卷而下。

战局将倾之际,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自乱军中破空而来,正没入李嗣业左肩。他拿着陌刀的身形微晃,反手将刀尖刺入冰面稳住了身形。

哥舒翰目眦欲裂,马槊横扫逼退围攻的吐蕃武士,却见李嗣业猛然拔箭掷地:“区区小伤,安能阻我!”

鲜血自明光铠的缝隙中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他单手拎刀,刀光如满月横扫千军。

吐蕃自河中买入的铠甲在这等神力面前脆如薄纸,残肢断刃随血雾冲天而起。陌刀所向之处,吐蕃军阵竟被硬生生劈成两段。

“好个勇将!”洛北高声赞叹,他弯弓在手,连放数箭,将躲在吐蕃阵中的弓箭手撂下马去。

“浑释之!”他放下弓箭,高声下令,“你带一只小队前去接应!把哥舒翰他们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