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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捷报送到洛北手上时, 已经是数十日之后。那时,他已在呼罗珊,正在毡帐外与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部族子弟谈话, 一片空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争吵的声音能吓走一行飞鸟。

正在人们争论得僵持不下之际,金雕穿破层云,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从金雕的爪中取下纸条,只看了一眼,就递到一边, 给了百无聊赖的王训和骨力裴罗,两人读过字条,瞠目结舌地望他一眼, 也不敢多问,一道转身凑在一起研究起地图来了。

当值的亲卫叫浑释之,也是出身凉州的铁勒首领之子, 见他们研究得起劲, 目光已偏了几回。洛北喊他几声都不见回应,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不说凉州部族的事情了,诸位, 如果你们实在定不下来这个暂代首领职务的人选,那我也可以指定一位。”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 但为了这个代首领之位争得面红耳赤的黑姓突骑施子弟们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几回,还是有个老人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出来说话:

“大汗打算给我们指哪一位首领?莫不是黄姓的莫贺达干吧?”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莫贺达干离这里有千里之遥, 又素与黑姓不和,我不会这样干。”

他指了指与浑释之侍立在一侧的波善活:

“他是吐火罗叶护的养子, 波斯王族的后裔,苏禄死后,他会继任波斯都督一职,驻地就在木鹿城。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让他代任首领一职。”

波善活被他这样一指,顿时浑身紧张起来,他将胸膛挺了又挺,生怕这一点颤抖被人们看见。

可他这小小的努力全然不见成效,那几个闹得最凶的黑姓突骑施部长老一看他高高的鼻梁和棕色的眼睛,就对洛北大呼小叫起来:

“不行,不行,他都不是突骑施人,怎么能做我们的首领呢?”

波善活正要张口为自己辩解,洛北却已经把手放在了桌上,轻轻一敲,声音不高也不低:“我也不是突骑施人,但我是统领碛西草原的大汗。”

此话一出,黑压压一片的草原上顿时寂静一片,先前几个开口的长老跪倒在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洛北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正要开口说话,波善活却抢先一步跪在他面前:“伯克!”

他说的突厥话里还带着一点执拗的波斯口音,但这一句已经让不少黑姓突骑施的长老抬起了头。

“我想请伯克代领黑姓突骑施首领职务。”波善活温声以突厥话道,“我愿驻留呼罗珊,从旁看护。”

毡帐外的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帐幕,洛北的手掌仍按在案几上,他垂目看着跪伏在地的波善活:

以洛北的声望压制黑姓突骑施部,自己不领其名,而行其职——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波斯青年从哪里学了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洛北望了一眼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长老:“你们的意思呢?”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扶着弯刀站起了身:“如若大汗代行此职,我们自然愿意,但是如若这小子在木鹿城倒行逆施,拿我们的族人给波斯人垫脚,我们怎么办?”

“就是!呼罗珊本是杂处之地,怎么能让他从旁督抚?!”

眼看着人声再度鼎沸,波善活骤然起身,回头看着众人,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我不会这么做!”

先开口的那汉子面向他诘问道:“可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凭我也曾同突骑施人一起在沙漠里放牧,在冬窝子里挨冻。凭我知道突骑施人需要的面粉和盐巴来自哪个磨坊。凭我能调动木鹿城的商队,也凭我曾经,现在,未来都将为呼罗珊浴血奋战!”

波善活说到此处,突然以额触地,波斯长袍在青草间铺展如孔雀开屏:“请伯克与无上的圣火共同见证,我愿立下血誓!若有差池……”他拔出腰间嵌着青金石的匕首,寒光割裂暮色,“当命丧此刃之下!”

众人都静了下来,各个望着他。洛北上前一步,自他手中接过匕首,向上举起:“我愿作为此誓之见证。另外……”

他解开腰间的七宝蹀躞带掷于案上,“此带随我征战数年,今日留在木鹿城。来年开春若商路不通、牛羊不肥,诸位可以拿它到碎叶来寻我,也可以熔了这些金玉换作粮草。”

几部的子弟都要上前争抢,但碍于洛北立在跟前,冲到跟前时又悻悻退下,立在他下手处,不敢说话。

洛北取过腰间的佩刀,割断穿系的皮带,将蹀躞带断为数段。交由几个长老各执一段:“往后金山拜山,你们每年依次参加。”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雀跃起来——亲往金山拜山是何等荣幸?他们和后世子孙竟都有机会亲历!

“多谢大汗!不,多谢伯克!”

众人一阵欢呼雀跃,便又有善于察言观色的首领商量起晚上的宴会……洛北把这些事宜尽数交给波善活去处理,自己转身走进亲卫扎堆的大帐之中:

“怎么,可研究出些名堂来了?”

“大汗,我有想法。”骨力裴罗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们应当率军一路南下,在于阗休整之后翻越昆仑山,而后一路向东南,直取逻些城!”

他手指在舆图上一划,正划到吐蕃赞普居住的都城中央,洛北看着他骄傲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

“这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好办法,可是骨力裴罗,我们劳军远征,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却以逸待劳,倘若败了,怎么办?”

“这……”骨力裴罗考虑此计时,还真没考虑过“失败”二字,“有大汗领兵,我们是不会失败的!”

洛北面色沉静:“如果我一定要你假设呢?假设后援不继,假设敌人回援的速度太快,假设我们未能如期攻占逻些城。”

骨力裴罗苦思冥想片刻:“那我们就一路后撤,一路夺取高原上的其他牧场为给养!”

“倘若别人坚壁清野呢?”洛北步步紧逼。

骨力裴罗抗不过他的追问,败下阵来,他满面通红,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是我考虑不周……”

洛北摇了摇头:

“不,这是个很好的方案。但要实行此方案,要有两点前提,其一,吐蕃内斗已经严重影响了赞普的权势,他无法将政令送出逻些之外。其二,我只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不是大唐的将军。”

骨力裴罗“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一要吐蕃赞普失势,逻些城才会孤立无援,适宜我们奇袭。但这二是……”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不打算开口,才低声道:

“这样的计策需要的是时间。如今朝中军令如火,陛下的手书都寄给了将军,哪里还能给我们迂回绕后的时间?”

骨力裴罗想不出办法,本就有些烦闷,听他一说,忍不住撇了撇嘴:“那你说,这仗要怎么打?”

“河湟。”王训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与哥舒翰先下了洪济城,我们应当追胜追击,攻占河湟谷地,善加经营。”

他说着说着,也忍不住一笑:“可我们现在在呼罗珊,回身河湟是奔袭千里,实在是帮不上忙啊。”

“要不试试自西出蜀地如何?”浑释之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半块馕饼,他一边咬馕饼,一边含混不清地用汉话说:“自益州出发,一路西行,在雅州与吐蕃大战一场。”

“得亏你没往后说。”骨力裴罗敲了敲舆图,“你这舆图课一看就没好好听,西去多是陡峭的群山,我们的军队多是骑兵,哪里能翻越?”

一时气氛热烈,大帐内的一众亲卫都说了几个想法,但终是没有万全之策。只听得叽叽喳喳的声响。

洛北抱臂在他们身侧听了一会儿,终于走过来,将手指停在地图西陲。

金雕尾羽扫过的图卷上,大小勃律的墨迹被风沙磨得发白。

“你们看这个地方。”洛北温声道,“像不像吐蕃伸向西域的爪子?”

大小勃律素与吐火罗等地往来甚多,虽然没有向大唐宣誓效忠,但也是使节频频。可如果这两国都倒向吐蕃——

王训突然倒吸冷气:“若吐蕃在此囤积军资,西可断我们与波斯都督府和河中都护府的联系,东能威胁安西四镇”他指尖划过葱岭的褶皱,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

“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满帐亲卫的目光都投向洛北,有敬佩,有惊讶,也有……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欣喜,兴奋,他们在期待这位算无遗策的主帅带领他们赢下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胜利。

洛北轻轻笑了:“是,当年我设立葱岭守捉,确实是从这一点上考虑的。而且,我挑选的驻守护密和葱岭守捉将军皆出身吐谷浑部族,与吐蕃有亡国之恨。”

“但是。”他声音转沉,像是风声拂过松谷,“此战我们不可能直取逻些城,也不可能像你们很多人预想的那样,平灭吐蕃。”

“为什么?!”这次却是王训率先开口,一贯沉默内敛的少年人红了眼,“难道世间还有您打不赢的仗吗?”

第232章“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波善活从外间掀帘而入时, 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王训攥着拳头与洛北相对, 帐中的四只牛油大烛熊熊燃烧, 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洛北,只见他脸上一片无悲无喜的平静神色,岳峙渊停,毫无动摇。

“伯克……”他迟疑片刻,才以手抚肩向洛北道礼:“黑姓突骑施的族人们……”

他话音未落, 洛北已经看了过来,一双眼眸灿如流金,他未收气势, 当即压得波善活只敢闭嘴不言。

帐中牛油烛突然爆了个灯花,王训率先松了气:“将军……家父就是……您叫我怎么能……”他哽咽着说完前半句,眼泪就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洛北轻声开口, 声音温煦:“家仇国恨, 谁能忘怀?可是行军打仗,是要讲时机的。”

他抬眼看着地图:“如若三年前陛下准我四下出击,吐蕃太后摄政,各家心怀鬼胎, 尚可以夹击逻些城,以求灭国之功。”

“现在, 太后病逝,赞普年幼。各大家族斗而不破,正需要一个外敌来凝固军心。”洛北看着帐中众人:“此刻再大举入侵, 只会让他们抱团取暖。这便是兵法里说的‘哀兵必胜’。”

帐中众人都低下头来,一时之间寂静得吓人, 几乎还能听到王训眼泪砸在地毯上的声响。

洛北扶起他的肩膀,替他擦了擦眼泪:“但你我并非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你们看,这几条大雪山像什么?”

“像像佛经里的金刚杵?”浑释之迟疑道。

“不,是锁链。”洛北敲了敲桌面,“吐蕃自恃以雪山为天险,向下俯攻,事半功倍。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他望了一眼众人,“此战,就是要把钥匙从锁链上拔出来!”

王训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是将军,若取了大勃律国,为什么我们不能趁着胜势直捣黄龙?吐蕃人也未必敢直面我军锋芒!”

“因为我们不是吐蕃人。”洛北看着他,神情里带着一点肃穆,“等你登上雪域高原,你就明白了。吐蕃人的牦牛队可以横穿无人区,他们的重甲步兵踩着冻硬的青稞壳子冲锋——这些,是你我做不到的。”

少年踉跄后退半步,目光依旧如火。他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北把他的不甘看在眼里,却已转向东面:“浑释之,曦光的骑兵此刻应该到赤水城了,飞鸽传书给他,在达扎恭禄的军队到达大积石山之前,通过骆驼桥。”

骨力裴罗突然大笑:"我明白了!剑南道陈兵十万虚张声势,河湟军佯攻吸引注意,真正的杀招"他手指戳向西端舆图,“大勃律!”

洛北笑了,他取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墨迹沿着勃律国的轮廓晕染开来,宛如雪地上绽开的墨莲花:

“传我军令!全军准备!我们要去取吐蕃赞普王冠上的明珠了。”

帐内欢腾一片,连架上的金雕都闻战则喜,飞出帐顶天窗。月光如银瀑倾泻在洛北身上,一片光晕之中,他向王训伸出手:“拿下大勃律,吐蕃西道就会断流。”

洛北轻轻用力,把他拉了起来,“你父亲没走完的道路,你代他走完;他没能看到的日出,你代他去雪山之巅看。”

王训嘶声问:“可是将军,长安里……”

“陛下已经手书责我出兵,便是姚相公,也不能说什么。”洛北微微一笑,将一张牡丹票据在他面前一晃,“再说,我已经为这次征战找到了补给。”

这夜的宴饮结束之后,波善活在山坡上找到了闲坐的洛北,他和这些黑姓突骑施的首领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把大部分人都喝倒在地,才脱身而出。

“我听河中都护乌勒伽说过伯克的规矩,宴饮尽兴,有人醉倒则停。”波善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轮?”

“就任首领的人,不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住怎么行?”洛北显然喝得比平时多,已有几分醉意:“如何?这些首领听说准许他们收容牧民,自编一部,都高兴得不得了吧?”

波善活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明白,伯克为什么要把黑姓突骑施部打散呢?我放过牧,深知那样的日子何其辛苦,要是有个部族统领会好得多。”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一直觉得自己是黑姓突骑施人。”他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河,“但我更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是波斯都督府下的唐人。”

波善活“啊”了一声:“可是……牧民已经习惯了有个部族来保护自己。”

洛北轻轻打断了他:“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在草原上建立郡县。我只希望打破一个旧的共识,再建立一套新的共识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和尘土:

“或许百十年之后,他们会称自己为波善活部或者乌特部的子弟。谁知道呢?”

波善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能和您相比。”

“声望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把呼罗珊和黑姓突骑施部交给你,你可要给我看好了。”洛北正色道,“缺钱缺人都可以去河中找乌勒伽和吴钩要,一年之后,我要在碎叶看到你带着求学的子弟们来。”

波善活郑重道礼:“遵命!”

这一年是隆熙二年,春暮时分,洛北率军自呼罗珊出发,南下吐火罗,与驻守护密的叶若会师,他们眼前的便是一道大雪山——坦驹岭。

洛北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冰川裂隙如同天神劈砍的刀痕。饶是夏季,这冰川依旧没有融化的迹象。

吐火罗国相捺塞特意派出五百惯行雪山的士兵替他们前驱而行,他们用牦牛和马匹驮着给养,自己拿着木杖在最前面探路。

“这探的是什么?”浑释之好奇问。

洛北接过亲兵递来的青稞饼,掰碎了泡在雪水里:“路。有些路化了冻就不是路,而是一片沼泽。”他突然顿了顿,将半块饼子塞给身旁瑟瑟发抖的粟特青年:"吃,吃饱了才扛得住罡风。"

行军第六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暴风裹挟着山谷间的河水,水花随即奔涌,浪花打湿了岸边士兵的皮袍。

洛北把牲畜队调在一处,紧紧地把士兵和辎重围在圈中,自己解下披风系在杆上,金线绣的麒麟几乎在狂风中狰狞欲活,高声下令:“击鼓!击鼓!”

十步一鼓,便是操练时前趋的信号。有鼓点稳定军心,众人总算翻过山口,在稍缓的坡下休息。

天色一暗,骨力裴罗的眉梢上都结满了冰晶。他看着前面的冰壁叹息片刻:“这吐蕃高原,也太难上了……”

洛北将腰间那把青金石匕首插进冰壁:“此地不算高,再高一些,会觉得呼吸困难,浑身难受。”

他说着,忽而暴喝一声:“让开!”

话音未落,雪峰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骨力裴罗被洛北拽着滚下冰坡的瞬间,一人高的雪浪吞没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王训在雪堆里爬出来时,正看见洛北用佩剑撬开冻硬的箭囊——三支鸣镝箭竟在雪崩前发出了预警:

“您怎么知道……”

“冰川自有其声响。”洛北掸开雪沫,“只要在此地生活过,就能感知。看。”

他突然指向南方的一座大城,“那里就是小勃律的阿驽越城了。”

阿努越城外,已有数十骑翘首以盼,见唐军大旗飞扬,连忙跪地道礼。

大小勃律本是一国,因吐蕃西侵,勃律人随王西迁,重新建立了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国王没谨忙早已听闻大唐天军即将到此,喜不自胜,早早派人前来迎接,他一边将准备好的物资尽数送给唐军劳军,一边向洛北哭诉吐蕃的强凶霸道。

洛北一边听他哭,一边正色以吐蕃话道:“我可以出军帮助国王回归故地,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的吐蕃话里多少带着一点汉话的口音,倒把没谨忙的三分疑虑打消不少,他连忙道:

“请郡王开口无妨。”

“孽多城及大勃律诸地皆有农田,洪扎河谷更是物产丰饶之地。”洛北道,“我欲屯兵一千于此,拱卫勃律,可乎?”

没谨忙连忙道:“大国若能发兵助我,是小王的荣幸。只是郡王,吐蕃人兵马强横,一千兵马,够吗?”

洛北先是一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胜仗不在兵马众多,而在于能战敢战。本王此次出征,也不过带了三千兵马而已。”

没谨忙更加着急了:“郡王,吐蕃在大勃律可有数万之众,您只带三千兵马,怎么能够打得过他们呢?”

洛北笑道:“我出兵之前,已经派出使节召葱岭守捉使叶若,屯驻护密的绥远军使叶延和疏勒军使高仙芝会师孽多城。想必他们不日就要到了。”

没谨忙心下稍安,又不住地拽着他喝酒劝酒,洛北本不愿在这高原之地喝酒,但也心知酒场如战场,只得把一众作陪的小勃律官员首领都喝倒了才罢。

王训那日当值,见他已有醉意,忙寻了个空子扶他回房休息。洛北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王训一路把他扶到卧房,又给他端了一壶茶来:“将军喝些茶水吧。”

“我还没有醉到如此地步。”洛北看着他,眼中带笑,“怎么,有话要说?”

第233章“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洛北双目如有明辉, 看得王训不敢抬头。少年人踌躇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我来向您认错,将军, 之前是我任性了。”

行军半月有余, 一路风霜雨雪、高山峭壁,实在艰难。若不是洛北只带了素来对他敬若神明的亲军前行,只怕半路就有哗变的危险。饶是随着父亲在河湟前线待过的王训,也不得不承认,想要从此处进攻更高处的吐蕃实在缺乏可行性。

说出这句话似乎花了王训莫大的力气, 他一说完就低下脑袋,等着洛北训斥他。

洛北却轻轻笑了:“就这句话?”

王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您不打算追究我……”

“大帐议事, 本就是可以发表观点的场合。”洛北轻轻把茶杯往一边一放,“还好,你不是在我升台点将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否则军法之下, 岂能容你?嗯?”

他说到后半句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训本是踌躇满腹,被他这样一笑,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洛北:“将军真的没有想过如何拿下吐蕃?”

窗外的一片深沉的蓝透过窗子投入室内,洛北拍了拍床沿, 示意王训坐下:

“当然想过,我比你稍长些的时候,曾经在吐蕃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常与那些庶民奴隶们待在一起, 替他们治病解忧,吐蕃贵胄压迫之苦……你我是无法想象的, 有许多人,还未出生就背着重重的赋税和债务,稍有不顺,便会遭到割舌挖眼,截脚断手的酷刑。我当时就想,吐蕃暴虐如此,其国祚安得长久?”

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将军是说军事,还是说政治?”

“政治军事本是相辅相成。”洛北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学过《孙子兵法》中的‘势’篇么?背来我听听。”

王训哪能想到他在这万丈雪原的山谷之中突然考教学问,大脑里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得把心一横,磕磕绊绊地背起了兵书。

等背到“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时,王训终于叹了口气:“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就是说若要平灭吐蕃,光靠外部的军事是不够的,还得从其内部的政治下手?”

“孺子可教啊,王训,吐蕃、突厥这样的大国但凡灭亡,多是从内部开始。”洛北从床头拿出一卷舆图,展开在王训面前,手指沿着积石山划向西北:“自此向西,本有数个部族,有你熟悉的吐谷浑部,有苏毗女国,还有象雄王国等,现在它们都为吐蕃所并,土地变为战场,百姓驱为役口……”

王训看着洛北在羊皮地图上勾画的墨迹,雪松燃烧的噼啪声里,那些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此任赞普之前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便是死于内乱。因此我们要定吐蕃,必须先与这些部族取得联络。”洛北温声道。

王训点了点头:“就像大唐拉拢铁勒各部一样。”

“是啊。”洛北点了点头,又轻巧地在逻些城上画了个圈:“雪域高原多的是无法住人的瘴疠之地,吐蕃控兵六十万,靠的是陇右的麦种,西域的武器与铠甲,还有中原的丝帛绢布……”他的手指停在牦牛河的位置:“断其五指,不如掐住咽喉。”

帐外传来更漏声,巡夜的士兵踩着泥土走过。王训望着洛北,忽而想起在碎叶市集里见到的吐蕃商人:“将军支持牡丹钱庄,也有为吐蕃战事的考虑吗?”

“首先是为了安定西域,其次是为了畅通丝路,至于吐蕃,战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最期望的,还是——”

他忽而顿住话头,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挤在最前面的骨力裴罗头一个摔了进来,而后是七八个年轻的近卫和亲兵们,浑释之压在最后,见势不妙转身要走,洛北却招了招手:“都听到这会儿了,进来吧。”

骨力裴罗讪讪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一身尘土,规矩地与那七八个年轻的亲卫站成两排,垂手听训。

王训忙站起身,也站到骨力裴罗身前:“请将军息怒。”

洛北扫了一眼这群大气都不敢出的混账小子们,从火上拎起铜壶往茶盏里注水,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英俊的眉眼:“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帐外来做什么?”

领头的几人左顾右盼,最终还是王训顶着洛北的目光开了口:“将军,他们也是担心我”

洛北微微挑眉:“难道我会杀了你?”

一众亲卫各个低头不言,骨力裴罗却忍不住和身边的浑释之对了个眼神,他们这位大汗到底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以他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盛名和一贯杀伐决断的性格,他们担心他拿王训军法从事才是正常的。

“好了,都不要站着了。”洛北将茶汤分作数盏,递了一盏给王训:“后半夜是你巡夜吧?”

王训接过铜碗,杯壁温热,烙得他掌心发烫,脸也发烫:“是,我与程千里今夜守后半夜。”

“喝杯浓茶,免得犯困。”洛北将一盏盏茶递了出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将军分茶时竟记得每个人口味——给王训的茶里多放了两颗红枣,给骨力裴罗的特意滤去了茶末。

“方才说到何处?”洛北吹开自己茶盏中的茶沫,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是了,我最期待的是——”

“风起于青蘋之末!”

“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王训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将军坚持在冰天雪地里携带大量药材。帐外呼啸的北风里,似乎传来锁链拖过冻土的声响,那些被吐蕃贵族驱赶着修筑工事的奴隶,此刻正瑟缩在漏风的帐篷里。

“但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吗?”

“当然,要是还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老百姓就不会轻易造反。”洛北道,“所以我们要有人去帮助他们,教化他们,最后,带领他们……就像——”

“就像伟大的乌特特勤在草原上所做的事情一样。”骨力裴罗眼前一亮。

“知道了还问?”洛北看了一眼众人:“你们的吐蕃话么?也就两个吐谷浑家的小子说得还过得去。至于了解吐蕃民情更是无稽之谈了。等你们谁能说清楚所谓‘内四族’是哪四族,苏毗、象雄等地民风有何不同再来和我请命平灭吐蕃吧。”

他这番乱石铺路,算是把一众亲卫都打了下去,众人都不敢抬头,各个垂头丧气地应了:“是。”

“现在,除了负责巡夜的人,都给我去睡觉!”洛北提高了声量:“后天到达孽多城时,你们都要去娑夷水上修浮桥。”

孽多城正是小勃律国都,其城临于娑夷水上,隔着藤桥与大勃律国相望。要打大勃律,非要渡过娑夷水不可。而修筑这样的水上工事——几乎是工事中最辛苦的那一项。

王训率先拍了胸脯:“请将军放心。”

“你小子别说大话!这浮桥你一个人修不起来!”骨力裴罗抱拳:“请大汗准许我这几日去找工匠研究研究这浮桥架构。”

“可以。”洛北点头,“但不许误了巡防之事。”

“大汗我也去!”“还要设置弩箭阵地!”

他们嬉嬉闹闹了一番,才各自走出房门,洛北在他们身后合上门扉,重新将一卷舆图收回床头,窗下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洛北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忍不住笑了:

“还敢任性一把,也是个难得事啊……”

三日之后,孽多城。

孽多城头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城楼上的唐军大旗与黑底的飞鹰旗照得流光溢彩。洛北信步走过城楼上,望着河谷间蜿蜒如蛇的娑夷河,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干亲卫都站在浅水里帮忙,此刻两岸已架上数道浮桥,众人正商量着强弩的位置,你争我往,讨论得好不热闹。

“大帅倒是一如既往,治军严明。”身旁有人低头道礼,“实在令某心生敬佩。”

“高仙芝。”洛北转过身,抬手免了他的礼,“疏勒军来早了一日。”

一别经年,高仙芝那张秀美的面容在陇右风霜里磨出了几分成熟稳重。洛北更是服紫配金,华贵威严的大唐郡王。高仙芝低垂眉眼,没有和他对视:

“这一路处处都有当地的部族子弟前来迎接。所以来得快些。将军到孽多城多久了?”

“三日不到。”洛北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勃律边城,“斥候消息,吐蕃援兵已经出发,最快明日下午就要与我们隔河对峙。”

“吐蕃主帅是谁?”高仙芝忙问:“吐蕃大论乞力徐与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等人皆在河湟,吐蕃赞普不会自己来前线和我们对峙吧?”

“赤德祖赞连二十岁都不到,吐蕃王家可不敢让他离开逻些城太远。”洛北摇了摇头:“来的是出身他祖母家族没庐氏的尚·赞咄热。多年之前,我们曾经在长安交过手。”

他们说话之间,王训已经上台来禀报:“将军,浮桥已经架好了。”

“我们去看看吧。”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高仙芝与他同行:“另外,告诉叶若和叶延,全军修整,预备明晨渡河!”

第234章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顺着娑夷水一路向东南, 进入一片平坦河谷,便是大勃律首都贺萨劳城。

比起小勃律,此地地势更加平坦, 气候温煦, 两岸农田遍地,麦苗正在夏日的微风里飘荡着。再过月余功夫,便到了收割的季节。

此时农田内无人劳作,城中一片人心惶惶。尚·赞咄热独坐在佛堂之内,赞普亲赐的弯刀供奉在佛前, 刀柄的红宝石正对着画中降三世明王的三目,在一片幽暗中泛着红光。

“唐人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看着桌上的军报,喃喃自语道。

数日之前, 洛北率军于清晨时分强渡娑夷水,河滩上的吐蕃军队发现时,其前锋部队已经渡过一半, 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 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那支鸣镝破空如刃,直直打在号角上,冲力让号手连带号角一道坠下河水。他于波涛之间勒马起扬, 破晓的天光里,吐蕃人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副修罗降世般的场景, 吐蕃的滩头部队不战而退,唐军轻骑沿着撕开的口子蜂拥而入,洛北的金瞳所及之处, 吐蕃引以为傲的重甲步卒竟如麦浪般倒下。

片刻之间,河滩之地就被唐人攻陷。岸头的吐蕃人想要出兵援助, 却被弩箭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一个上午,大勃律的边关便已经沦陷在唐人军威之下。

其余各城闻及此事,皆以为唐军天命在身,有神相助,不可匹敌。洛北使者所至之处,沿路城池皆望风而降。

不到数日,唐军前锋部队已达大勃律都城贺劳萨城外五十里。他们在此扎营,并派出使节,以洛北的亲笔信要求尚·赞咄热投降。

这位年纪轻轻便有战神之称的年轻将军在信中道:

“昔年长安,吐蕃蒙天恩,得许公主,唐蕃义同一家。而今盟约墨迹未干,便兴兵犯边,意欲何为?念及旧谊,望尔速降!”

尚·赞咄热第一次读到此信时,简直怒不可遏,立刻就要点兵去袭唐军大营。但起身之时,这把吐蕃赞普所赐的宝刀打在桌腿上,别了他一下。

便是这一下,叫他突然醒悟了过来,袭击唐营除了引来唐军反扑没有任何好处,要想拿下那号称战无不胜的洛北小儿,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战场上击败他。

有人走进佛堂之中,打乱了他的沉思。他见来人是自己选择的信使——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也就懒得抬头,只屈指弹了弹案上羊皮信笺,银护指叩在沉香木上发出沉闷回响。

“把降书拿给唐人。”

跪伏在地的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浑身一震,镶满绿松石的蹀躞带扣碰得叮当作响:“将军明鉴,那碎叶郡王用兵如神,诈降”

“他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这样的人,怎么会识破我们的计策。”

尚·赞咄热冷然一笑,他突然抓起案头金刚伏魔杵,将铜铃般的眼珠凑到大勃律王面前。明王壁画下的阴影爬上他半边面孔,让他陷入半片灰暗不明之中:

“我就要他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要这贺萨劳城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记住,让你的奴隶们驱赶牦牛群埋伏在东侧雪坡,多备浸油草料。等唐军追着诈败之兵入谷”他一掌按在降书之上,掌心遮住了“乞降”二字,“若有人误了事,把他全家都喂给獒犬做粮食!”

佛龛下的青铜香炉腾起青烟,隐约现出地图上贺劳萨城外的地形,山谷之中冰河蜿蜒,正是一条死路。尚·赞咄热突然抓起弯刀劈向香炉,火星迸溅中铜炉裂作两半,未燃尽的龙脑香散落满地。

“传令各军,凡斩获洛北首级者,我赏他两个庄园!”他望着壁画中踏象而战的明王大笑,“就让雪山之神见证此战胜负,看看是他唐人的陌刀利,还是我吐蕃的火焰烈!”

六月的日头正烈,娑夷水畔的砾石被烈日烤得发白,洛北解开领口的鎏金扣,看着不远处:蒸腾的热气让对岸贺萨劳城的轮廓也扭曲起来。

他抄起清水洗了洗手,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高仙芝:

“尚·赞咄热还是没有消息么?”

高仙芝策马上前,他铁甲内侧的丝袍已经被汗水浸透:“郡王还在等吐蕃人投降?我看大勃律人暴动的可能性都比尚·赞咄热投降的可能性大。”

“贺劳萨城在高原山谷之间,若要围城,只怕要一年半载才有下文。”

洛北的目光扫过四周崇山峻岭的雪顶,冰雪在日光照射之下融化为水,涓涓细流沿山而下,最终汇入他们眼前的这条娑夷水中:

“吐蕃在此城中囤兵万余,百姓奴隶更是有数万之多。一旦围城,哪怕城破之后,你我也会面对一片人间地狱。”

高仙芝沉吟片刻:“我听闻将军在河中时,曾以正面军队为佯攻,暗中布置军队绕路奇袭,此计可行否?”

“周围山坡陡峭,恐怕不太好爬吧?”洛北有些犹豫。

“若将军肯信任我,我愿为将军带队冲城。”高仙芝忙一手抚胸,赌咒发誓道,“若不能破城,我绝不回来。”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我不信你,河中之战时,大食兵力看似优势,实际军队分散。以多击少,此计可成。但如今敌众我寡,用这个计策,只怕……”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似乎闻到什么味道,重新蹲下掬了一捧河水:“你闻闻,这河水里是不是有股腥臭味道?”

高仙芝照着他的样子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帅是指什么?”

“血腥气……”他抬头仰望,目光扫过各处山峦。这河水来自群山之巅,怎么会染上血气?

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雪亮刀光惊起芦苇荡中一群沙雀。

“传令你麾下部队,穿上昨日缴获的吐蕃战袍。”

次日正午,贺萨劳城的大门轰然洞开。两队骑兵护送着大勃律王前往唐营中请降,洛北却要求吐蕃尽出军中辎重,并全盘撤出勃律国国境才肯接受尚·赞咄热的投降。

大勃律王面露难色:“郡王若是不愿接受投降,又何必写那封信去给尚·赞咄热?若是愿意接受投降,又何必为难他一下?”

叶若正在洛北身边当值,闻言双目如火:“他一个败军之将,也配和我们谈条件?”

“大勃律王不要为难。”洛北温声道,“我本无意勃律之地,只是吐蕃以此为孔道,侵扰西域,几度绝我东西贸易之路,使我千百子民无有生计。我代天牧民,岂能不管?若你不愿把勃律国牵涉在内,这个条件我和他去谈。”

大勃律王摇了摇头:“小王奉命代为请降,安敢反对?只是请将军应我,若吐蕃退兵,将军也仿小勃律之例,在此留下一千骑兵。”

“你担心吐蕃再打过来?”高仙芝听他们说吐蕃话听得颇为费劲儿,终于在译语人说完话后开口插嘴。

大勃律王苦笑道:“是。我愿请国中首长与我长子一同入长安观政,只求将军留兵一千。否则以我们大小勃律之能,吐蕃若是卷土重来,必遭灾殃。”

“我知道了。”洛北漫不经心地颔首,“此事容后再议,请国王回报吐蕃主帅,不见到金银财宝,我是不会入城的。”

毫无疑问,这番言论传到尚·赞咄热耳中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尚·赞咄热怒不可遏:“战事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把自己看成胜者了。”

大勃律王忧心忡忡:“我听闻郡王昔年在突厥时,素有乐善好施,仁爱部众的声名。执政西域,执掌丝路数年以来,从未听说他对金银财宝有什么偏好,如今要我军辎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尚·赞咄热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一路行来,路途遥远,士卒疲敝。大小勃律又多的是开城投降的,他总要拿些东西犒劳士兵们的辛苦。无妨,你就把你王室里的那些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堆他个几箱子。”

大勃律王没想到他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闻言不禁抬头:“这……吐蕃军中辎重,皆有印记,他岂能不知?”

“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尚·赞咄热拍了拍大勃律王的脸,“别舍不得那点金银珠宝……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我想你是明白的。”

一日之后,大勃律王再入唐营,向洛北递交两封降表。洛北单手接过,递给一边的军中书记:

“加急发往朝中,向朝廷报捷。”他笑着抓过大勃律王的手腕:“国王若蒙不弃,与我一道入城如何?”

大勃律王哪敢与他并肩,闻言跪倒在地:“郡王折煞小王了。”

“好吧。”他转身呼喊自己的下属,“叶若叶延,拔营,我们去城外接受吐蕃人的投降去!”

正午时分,贺萨劳城西门轰然洞开。百余名吐蕃贵胄皆俯首在地,为首者捧着象征投降的银鞘匕首,在地上膝行而前。

城头观战的尚·赞咄热嚼着薄荷叶,注意到唐军阵中果然出现骚动——城外那一箱箱金银财宝如此耀目,几乎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点火。”他吐出叶渣。

河滩突然窜起数丈高的火墙!烈日曝晒下的芦苇瞬间化作烈焰,埋伏在淤泥中的吐蕃死士掀开伪装的草席,三百头角缚利刃的牦牛被火舌驱赶着冲向唐军。

这正是吐蕃“火牛冲阵”的杀招。

或许是直觉作祟,尚·赞咄热低头下望,恰好与洛北的那双金色的眼眸撞了个正着,出人意料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惊慌、恐惧,甚至连自负和贪婪也没有,只有一片平静。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平静。

第235章“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竖橹盾!”洛北抬起手, 声音穿透了滚滚热浪。

唐军阵中突然推出三百具包铁木驴车,牦牛群撞上这些布满尖刺的移动堡垒,立刻混乱起来, 慌不择路地四向逃窜。不少牦牛撞在一起, 立刻燃起了滔天大火。

一众牦牛彻底失控,阵中披着湿毡的唐军以长矛引着发狂的牦牛调转方向。牦牛宛若火兽,一味向本阵奔突。埋伏在后的吐蕃后军阵型大乱,很多人连铠甲都来不及脱下,就四下奔逃, 混乱之间,竟有数十人坠下山崖。

尚·赞咄热呲目欲裂,忙命吐蕃军队关闭大门, 想要固守城门与唐军决战。可他的传令兵未到城下时,眉心已被利箭洞穿。

高仙芝的陌刀队如鬼魅般杀向城墙,他手中的陌刀划过弧线, 刀刃贴着吐蕃军人的脖颈切入, 刀光过处,竟似雪落无声。

"是山上,他们是从山间过来的!"尚·赞咄热失声惊叫。那片冰壁陡峭得很,几乎只有岩羊能够立足。如今此刻却垂着数十条浸油麻绳——这分明是不怕死的唐军留下的痕迹!

高仙芝带着部下穿着吐蕃军服, 口衔短刃,用钩索钩在城头上, 吐蕃哨兵尚未察觉,咽喉已绽开血花。

城墙上下都是唐军,身后是群山巍峨, 尚·赞咄热自知逃无可逃,在吐蕃武士护卫之下逃到城下, 拔刀在手,想要和洛北决个高下。

他凭借一腔勇气,在唐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未及杀到洛北跟前,已有一左一右两个少年拔马迎战,骨力裴罗与王训一执马槊一执弓箭,正面向其冲来。

马槊与弯刀相撞的刹那,骨力裴罗虎口迸裂,几乎握不住兵器。他想起几日在大帐议事时洛北婉婉道来的传闻:

传说尚·赞咄热天生神力,当年在青海湖畔曾徒手打死过一只发狂的狼。

少年急中生智侧身卸力,槊杆擦着吐蕃人的铁甲划出刺目火星,胯下战马却被刀锋扫中后蹄,惨嘶着滚倒在地。

“王训!”骨力裴罗在尘灰中翻身跃起,王训的羽箭已破空而至。尚·赞咄热挥刀格挡,下一支连珠箭已经正中他的左肩。

吐蕃武士的咆哮声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他双目赤红如血,竟以弯刀削去箭杆,欺身上前,继续与众人搏斗。

王训第三支箭尚未离弦,战马已经被周围围聚上来的吐蕃武士削断了马腿。他在地上打了滚,勉力射出最后一箭。

眼见羽箭飞来,尚·赞咄热立刻侧身要躲。

骨力裴罗抓住这须臾之机,弃槊抽刀欺身近战。唐横刀与吐蕃弯刀绞作一团,刀刃相咬处迸出的火星溅上了少年肩甲。

尚·赞咄热突然狞笑,左手暗藏的牛角匕首直取王训咽喉,却在半空被骨力裴罗的弯刀死死架住——他虎口已经裂开,正在汨汨地流着血,几乎染红了刀柄上的回纥部花纹。

“去!”骨力裴罗暴喝一声,他用尽全力,生生将尚·赞咄热的弯刀格飞出去。尚·赞咄热来不及反应,王训的横刀就刺穿了他身着的皮甲缝隙。

刀尖从吐蕃武士后心透出时,城外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高仙芝已将唐军的赤色大旗插上了城楼,残存的吐蕃守军正将兵器抛下百丈悬崖。

正午时分,当唐军冲车撞开燃烧的城门时,尚·赞咄热的弯刀还供奉在降三世明王像前。只是这次,刀柄红宝石映出的不再是佛像金身,而是洛北战袍上未干的血迹。

“小王不识大国天威,助纣为虐,望郡王宽宥!”大勃律王跪倒在洛北脚边,语意恳切,浑身发抖,“我愿以合国财宝敬上,请郡王留我一条性命。”

洛北蹲下身,神情温和,语气却分外冰冷:“留你一条性命?可以,但自此之后,就没有什么大勃律国了。”

大勃律王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改此地为绥远军,驻军三千。”洛北拎起他的领子,“而你,你要和你的家眷作为我的俘虏到长安去。”

大小勃律告破的消息传到青海前线时,慕容曦光和哥舒翰还在河源郡与吐蕃人激战。

他们在月余之前率军一路向西,趁着夜色拿下了河源郡。当时一切都很顺利,但吐蕃立刻还以颜色,在前线增兵万余,非要把此城拿回来不可。

“大唐要保心腹之关陇,要护卫沟通的丝路。吐蕃人想保留进入中原的前哨站。”

哥舒翰正和慕容曦光在城头巡视,望着下方如乌云压境的吐蕃军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这河源郡,咱们拿得容易,守起来可真难啊。”

“现在最难的是没有援兵。朝廷将西北军队大半都压在了这里,吐蕃人也是一样。”

慕容曦光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数月功夫,前线的生活已经让这位久在长安的年轻吐谷浑首领多出了不少白发:

“你叔叔和我叔叔的兵力都被牵制着,吐蕃人若对我们形成合围,想要突围,可就难了。”

围绕此城,唐蕃两军已经作战数次,粮道、水源、后勤补给……每一次都激战数日,方得停歇。

到目前为止,唐军每一次都取得了胜利,吐蕃人既忌惮唐军悍不畏死,又担心唐军身后援军随时到达。

如今吐蕃把重兵都聚集在青海前线,齐头并进的几处唐军都受到吐蕃军队的牵制。

乞力徐再无后顾之忧,立刻命令军队增援,以求把河源郡围成一座孤城。

他们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抬头仰望,连日阴沉的天色不见一点好转:

“真是怪异之象,还是六月底,就要下雪了吗?”

夜色降临时,狂风自山地之间呼啸而来。

吐蕃大营的篝火在深夜里被吹得明灭不定,牛皮帐篷上也凝起了白霜。

营帐之中,乞力徐握着鎏金酒樽的手微微发颤,羊皮战报在案几上摊开,烛光将“大小勃律俱失”几个血字映得忽明忽暗。帐外传来伤兵断续的呻吟,像是从地底钻出的冤魂在呜咽。

达扎恭禄突然抬脚踢翻了火盆,飞溅的炭星照亮他铁青的面庞:

“十五年前伟大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亲自把佩刀递给我的时候,可没教过我们像狐狸般夹尾而逃!”他身上的牦牛皮甲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发出一阵声响:“河源城墙已现裂痕,只要再冲三次……”

“然后唐人的军队就会自大小勃律进入逻些城,把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的子孙也变成他们的俘虏。”

乞力徐的声音像冰河开裂,他抓起案上的青稞酒泼向地图。浑浊的酒液顺着羊皮卷蔓延,将吐蕃版图西侧染成深褐:

“还有,就算他们不进入逻些城。没有了大小勃律,我们将会彻底失去控制西域,南下进入天竺的机会……少了丝路的财富和天竺的粮草,我们会怎么样?”

帐中诸将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有人盯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掌,有人反复摩挲腰间松石坠饰。达扎恭禄的副将刚想开口,突然被帐外刺耳的鸦鸣打断——有几只秃鹫正在营地上空盘旋,似乎是凶兆。

“你们听。”乞力徐掀开帐帘,寒风卷着远处唐军的战鼓声呼啸而入。那鼓点不似往日急促,倒像在敲击某种古老的节拍,“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金丝镶边的披风在火光中划出冷冽而决绝的弧线:“传我的命令!焚毁攻城器械,黎明前撤退!”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河源城墙时,哥舒翰的辫发正在朔风中乱舞。

他死死攥着箭垛上的冰棱,直到掌心渗出血珠:“曦光!曦光!你来看!吐蕃人的云车在冒烟!”

“有诈!定是诱敌之计!”

慕容曦光点兵追出城外,看到原来是吐蕃营地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荒芜的土地,只有地上的几个大坑,显示出此地曾经有人住宿的痕迹。

“首领,我们要追吗?!”他身边的吐谷浑子弟语意急切,“吐蕃人撤走,这是绝好的时机!”

“不许妄动。”慕容曦光蹲下身,“你看这马蹄印如此整齐,说明吐蕃人是有序地撤走的……奇怪,难道是我军的援军来了?”

他回到城头时,正撞上行色匆匆的探马,那人一路飞驰,脚步惊飞了栖息的几只小鸟:

“将军!碎叶郡王率军奇袭大小勃律成功了!”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炊事营的老伙头扔了汤勺,抱着半袋胡饼又哭又笑,浑身缠着麻布的伤兵挣扎着爬向箭孔,非要亲眼看吐蕃人撤军的烟尘。

哥舒翰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呛出了眼泪。他解下沾满血污的明光铠,丢下城墙:

“曦光你看!”

他指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平静:“这光照着的不再是吐蕃人的军旗了!”

慕容曦光没有答话。这个带领部族子弟血战数月的年轻首领,此刻正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城墙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