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缝里还嵌着三日前吐蕃人射进来的箭镞,他的泪水浸透了石面上干涸的血迹。
第236章“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想好了?”
大勃律王宫中的宴饮方才落下帷幕, 洛北已经同叶若和叶延走出殿外。他站在宫殿的高台上,四周寒风穿过山岭,如野兽般在耳边怒吼, 回头望向这两位战友时, 只有一句话。
叶若抢先答话:“是,想好了,我们兄弟本就出身吐谷浑部,颠沛流离已久,如今能掌一城一国之兵马, 已是荣幸之至。公子担心高山苦寒,大可不必。”
叶延比他温吞些,片刻后才温声道:“公子手下众人之中, 也就我和叶若最适合坐镇大小勃律。我们都曾戍守葱岭,对此地风物熟悉得很。公子要再另外派个人来,他们能干得成吗?”
洛北只笑了笑, 并没有立刻接话。他回头看向灯亮如昼的宴会厅中, 高仙芝还在同一众大小勃律中的长老、族长闹成一团,甚至下场跳起了高丽舞。
“高军使?他吃得起这个苦么?”叶若压低声音笑道。
他们俩笑作一团,洛北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甚至目光灼灼地盯着高仙芝的背影,神情中带着一点如临大敌时才会有的冷峻和平静。
高仙芝还没有全醉, 他觉察到了这样的目光,立刻觉得汗毛倒竖, 回过头时,才看到是洛北在那里。
他的酒顿时清醒了一半。他小步快跑到洛北身后,躬身道礼:“大将军——”
“我有样东西给你。”洛北从袖中拿出一封未拆的军报, 单手递到他手上。
高仙芝看着上面由他亲手封下的火漆,脸上已是一白, 一股子恐惧的冷感从脚底板一路攀升到脑袋,险些让他站不稳身子:
“大将军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若叶延见势不妙,早已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高台上只剩下洛北和高仙芝两个人。月色自群山之上升腾而起,静静地照着他们。
洛北转过头看他,目光澄明如月光:“你绕过我抢先给长安报功之时,就没有想过使者要走的路都在我安西都护府的道路上吗?他还没走出小勃律,这封信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高仙芝的酒彻底醒了,他那秀美的脸上忽而涌起一阵潮红:“大帅,我不是想”
呼啸的冷风里,他几乎抓不住那份军报,羊皮纸擦着他们俩的耳畔划过,在悬崖的狂风下被撕扯成碎片。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吧?”他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很不留情面:“当年在于阗,你曾经指责我贸然出兵突骑施是为了给自己博名利。如今你自己在做什么?当年在于阗和我一起治军的那个高仙芝哪去了?!”
高仙芝失神片刻,忽然低笑出声,脖颈间佩戴的项链随着肩颈抖动发出细碎鸣响:
“大将军可知末将第一次见血的情形?十二岁,我随父亲征战,在勃达岭,我用冻僵的手刨出被雪埋的同袍,拿出他的腰牌时,看到他血痂黏在睫毛上——而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在长安城抱着兴昔亡可汗府邸里的波斯地毯打滚吧?”
洛北微微皱眉,转头来,目光带着一点审视,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看看这里!”高仙芝突然抓住洛北手腕,力道大得要将洛北手上的皮护腕捏碎。
他拽着洛北指向灯火通明的宴厅,一众将领和大小勃律的贵胄们多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甚至想用手中的金杯舀取金盘中倒映的月影,但他还未付诸实施,便一头栽倒在案台上。
“就算你不带兵来,我也一样能把唐军大旗插在这里!”高仙芝低声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为自己报功就成了僭越,凭什么?”
他闭上眼,抬起头感受山间的大风呼啸,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面容。
洛北轻轻一抖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高仙芝松开的指尖处裂成碎银,两人对峙的阴影被拉长在石阶上,仿佛两柄交错的长剑。
“就凭你军报里只字不提其他在青海前线的安西将领。”
洛北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流金,他声音平静:
“吐蕃大论乞力徐、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他们都是跟随过赞普杜松芒波杰征战的将军,也是主持吐蕃会盟的宰相。他们和吐蕃人的主力都在青海,而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才能赢得这么轻易。”
他把高仙芝拽到悬崖边缘,万丈深渊的罡风卷起他们的衣袍,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你不是不知道吧?薛讷与郭知运率部连破乌兰部十二城,打了个吐蕃人措手不及。慕容曦光和哥舒翰死守河源郡,不惜折损了三成兵马……”
高仙芝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如垂死的蝶翼,方才的气势突然委顿下来。
他望着深渊里浮动的雾气,仿佛看到十二岁那年勃达岭的雪雾中,自己同袍那张冻成青紫色的脸。
“这军功,他们都应该有份。”洛北的声音突然掺进几缕沙哑,“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高仙芝浑身一震,腰间玉带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响。
他看见雾气里浮现出不到二十岁的洛北那张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大帅要如何处置末将?”他终于垂下头颅,脖颈间吐蕃风格的黄金项圈却仍倔强地泛着冷光。
洛北松开手:“回长安。青海吐谷浑旧地俱复,曦光是要长留在这里的。他曾经任职的左羽林卫还缺个中郎将。”
高仙芝笑了,他的笑声惊起远处山崖间栖息的雪鸮。他抚摸着腰间的于阗玉带,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赠,那时他们还在于阗共事——
此时此刻,这玉带却像道枷锁般灼手。
“末将愿回长安。”
洛北静立良久,久久不语,直到高仙芝要走时,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过去:
“大小勃律之战,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独自带兵来也能攻下此城。”
“但战争永远只是开始。”洛北声音悠远:“如何处理后续的统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高仙芝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转身回王宫中去了。走入那片灯红酒绿之前,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道:
“对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草原上,给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贵胄当放羊的奴隶。”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王宫马厩传来蹄铁叩击石板的声音。高仙芝带着三十轻骑悄然东去,马队经过悬崖时,他看见朝阳正从洛北驻军的营地方向升起。
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这年夏末——
他见过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头人和城主,带着他们共同会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帮助大小勃律的农民用镰刀割麦,用铁犁犁地
最后,在一切欣欣向荣之前,他改大勃律为绥远军,任命叶若为绥远军使,又任命叶延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罗国相捺塞的兵权给他——国相已经迈入了六十岁的关口,无法再像多年前那样拼杀在一线了。
秋阳将昆仑山的雪冠染成金红时,洛北终于望见了玉河河水蜿蜒的波光。
于阗城头,唐军大旗在风中舒展,城垛间飘来新麦烘焙的焦香。守城士卒远远望见玄色军旗,城头顿时响起十二声画角,惊起成群的灰斑鸠掠过金黄的胡杨林。
城门洞开时,洛北的靴底碾碎了几粒遗落的石榴籽。紫红的汁液在黄土上洇开,像极了当年他在此地的那家酒肆里没喝上的葡萄酒。
街道两侧的葡萄架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果串压弯藤蔓,粟特商人支起的彩绸帐篷下,龟兹乐工正调试着凤首箜篌。
头缠白布的波斯商人牵着双峰驼,驼峰间满载着大食琉璃瓶;粟特少年肩扛成捆的安西棉,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特有的莹润;更有天竺僧侣捧着贝叶经卷,朱砂写就的梵文与市肆间悬挂的唐文幌子交相辉映。
昔年的王子尉迟胜已经做了于阗国王,头上的金色冠冕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带着所有臣工出城亲自迎接归来的唐军战士们,他们在街市间穿过,来到灯火通明的王宫之中,佳肴已经摆了一厅,让人眼花缭乱。
看着他们走入,于阗国王打了个手势,命乐班奏起了祝酒歌。
喧闹的祝酒歌响起第三回,在宴会里转了好几圈的尉迟胜笑着举起错金叵罗,凑近洛北道:
“当年我与将军共饮的时候,可从没有曾料到过今日光景。”
他提起昔年“带着乌特特勤去拜谒乌特特勤的往事”,脸上一派忍俊不禁:
“将军竟没有在那座寺庙里当场笑出声来,可见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到底和我们这些俗人不同。”
洛北难得脸红,似乎觉得是酒水醉人,他低头看了一眼酒杯:“昔年旧事不要再提了,来,干。”
这夜的酒喝得连他自己都有点不胜酒力,还是王训把他扶到了房中休息。
入夜之后,于阗王宫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猫咪跳到地上的声音。洛北在一片黑夜里睁着眼睛望了望帘幕低垂的房间深处:
“你是要我走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第237章“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
下一刻, 从帘幕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郎。一张芙蓉粉面,温婉的眉眼带着笑意,不是褚沅又是谁?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能看破一切呢。”
洛北也轻轻笑了, 他看到褚沅袖间沾染的墨迹和单手抱着的文册:“你来于阗看今年的秋收和商税?”
褚沅颔首:“是, 今年是个好年头,各地都是大丰收,我已经命人下去以去年市价的九折收购粮食,入公仓储存,以备饥备荒。”
“也是平抑粮价, 使谷丰不伤农,是么?”洛北笑道,“裴伷先的本事, 你算是学到了十一分。”
“十一分?”褚沅歪了歪脑袋,发间簪的竹节玉簪在秋夜的月色里沁出温润的色泽,“多的那一分是什么?”
“不炫耀。”洛北一本正经地道, 可很快便绷不住笑意, 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褚沅也被他带得笑了,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洛北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咳嗽声,若不是此夜极静, 便几不可闻。
她的笑意蓦地凝在唇边。她上前半步,想要借着檐角垂落的灯笼细看。洛北却已经挥了挥手:
“别紧张, 只是一点从雪山上带下来的风寒。回到平地上,多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褚沅只得替他掖了掖被角:“阿兄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去找郎中。”
“现在不行。”洛北摇了摇头,“青海前线还没有决胜负, 如果我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吐蕃人还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实在不行, 明日我自己开一副方子来,总可以了吧?”
“阿兄这样的医道大家,偏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不知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么?”褚沅嗔了一句,“罢了,我不打扰了,阿兄早些休息为好。”
她灵巧地道了个万福,正要转身出门,洛北却轻轻叩了叩床榻:“等一等,沅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褚沅顿住步子,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阿兄……”
“你是为的公务来的于阗,本来不知道我今日会到。漏夜出现在这里必是有要事要和我商议。”洛北道,“说吧,我还没有醉到不能视事的地步。”
“阿兄这性子可真是让人担忧。”褚沅拗不过他,只得走到他榻边,自一叠叠公文和图纸之中抽出一张波斯语的字条:
“我从认识的祆教祭司那里拿到的消息,大食宰相哈贾吉病逝了。不过,哈里发韦立德仍在,并且短时间内没有撕毁和议,支持东征的想法。只是……”
她看到洛北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刻意放缓了话语:
“只是哈里发韦立德之位,本就是靠了哈贾吉的支持才能坐稳。如今哈贾吉去世,只怕大食又要陷入一片内斗之中。”
秋夜的风掠过于阗王宫九曲回廊,将波斯地毯上的金线吹得粼粼波动。洛北被这光影吸引了目光,才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
“大食政局变化多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尴尬……等吐蕃战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抽些时间想想办法。对了,你应当不止这一件事情要和我说吧?”
他这话并不真的在询问褚沅,只是在说出自己的判断。
褚沅眉眼微微一低,露出一点深切的无奈:“还有,撤军的吐蕃大将达扎恭禄与大论乞力徐大吵一架之后率兵向北,恐怕会袭击我河西地带。”
洛北坐起身,自床头拿出随身的地图,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祁连山北麓的褶皱和沙漠:
“达扎恭禄这是要行险棋……他越过祁连山,或劫掠商队,或攻我沙州、瓜州断我大军粮草转运之路。但问题是。这路途何等遥远,又到了秋末,他难道不考虑补给问题?”
褚沅将烛台挪近些,山峦的阴影在牛皮地图上起伏:“斥候报说他们拆了毡帐煮食,用吐蕃旧法将青稞粉揉成糌粑吃……”
“这是要轻骑突袭。”洛北突然咳嗽起来,手背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扣住地图边沿,“达扎恭禄在青海没打几仗就被我们搅得满盘皆输,他是把自己和将士们都压上棋盘豪赌了。”
他叹息一声:“此去艰险,他军中十个人里只能有五六个活下来,他要稳住军队不哗变,只能着力宣传河西的富饶,大概还许了他们战后可以肆意屠戮。”
月光穿过龟兹风格的莲花窗棂,在褚沅眉间投下细碎光斑。她伸手点在沙州位置:
“阿兄,沙州、瓜州可不在你这位碛西镇守使的职责之内啊。贸然出手,朝廷那里……”
“郭知运还在青海前线,要是调他带兵回去,只怕只来得及赶得上吐蕃人屠城的大火。”他转头看向褚沅,“你代我上表给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在河西便宜行事。”
褚沅苦笑了一声:“阿兄,这任命朝廷不会发的……”
碛西镇守使已经总领了安西北庭,若再允许洛北在河西便宜行事,朝廷还不如干脆封他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得了。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两人同时望向描金门扉。褚沅迅速将波斯语密信塞进袖中,洛北却已掀被下榻,苍白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凉的石榴纹地砖上。
“阿兄!”褚沅急得连发簪都险些晃掉在地上,“你的病!”
“我的性命不比瓜州和沙州的数万军民更高贵。这个时候,我们反应快一步,就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洛北扯过床头的墨色大氅,指节敲在沙州城的标记上,“沙州和瓜州俱是河西重镇,人口充足,屯田极多。朝廷发给安西北庭的粮草,安西北庭转运到朝廷的东西,都在那里聚集。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褚沅放弃和他争辩,开口问道:“那阿兄打算怎么做?如今安西兵马多在吐蕃前线,你的亲军又刚从大小勃律回来,舟车劳顿,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你莫要忘了,我这西突厥大汗的名号是从何袭来的。”洛北轻轻摇了摇手指,“北庭故地有我家数万部族,征召出一支弓马娴熟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当他的卫队举起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与狼头纛一起出现在北庭都护府的草原上时,成千上万的牧民自四面八方赶来响应“伟大的阿史那乌特”的号召。
褚沅捧着登记册的手顿了一顿,她看着这些桀骜的草原雄鹰此刻温顺如羔羊,将象征忠诚的弯刀高举过头顶。
洛北掀开帘帐望了一眼:“人太多了,这样的帐,军人数量是贵精不贵多。浑释之!”
正在当值的少年人一把藏起自己手中刚出炉的馕饼:“请,请大汗吩咐。”
“你和你的卫队兄弟们分别去通知各部子们,叫他们不要再往此聚集。另外,通知帐外等候的所有人,我会下令自他们之中选出来一部分人出征!没选上的,发路费回家。”
浑释之动作不算太慢,第三日起,草原上的帐篷就陆续减少。但洛北王帐前的人没有减少。
有人在他们面前显摆自己的骑射功夫,有人献上成群的牛羊,只为争取一个同去的机会。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跪倒在洛北的王帐之外,声称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加入一场阿史那乌特征召的战争,为他效死,而后如愿殒命在战火之中,请大汗无论如何允许他的乞求。
骨力裴罗看得心有戚戚:“我老了之后,大概也会这样跪倒在一位传奇英雄的帐外,求他带自己出征吧。”
王训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草原的风俗如此,荣战死,耻病亡。大丈夫就应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白头活在人间,算什么英雄?”
“说得好,小狼崽子。”有人大笑着掀开帘帐而入,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我也赞成!”
这人力气极大,一掌拍下去,疼得骨力裴罗呲牙咧嘴。他回头正要说话,却不由得眼前一亮:“阿阙将军!”
洛北也不自觉地神情一松,面容却严正起来:“你怎么到北庭来了?”
“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正在征召军队,我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和卫队来了。”
洛北环视帐中,深觉这里不是一个说话之所,只得把阙特勤叫出去,压低了声音问他:“带兵私越国境,你不怕出事?”
“这有什么好怕的。北庭不是你的地盘么?”阙特勤摊开双手,双目带笑:“再说了,我也不算是越过了国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北微微皱眉。
“我兄默矩已经自去可汗尊号,自称为小设。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阙特勤笑着看他,眉宇间一片诚挚:“明天春天,他会奏请大唐朝廷,请大唐准许他一道去金山拜山。”
王帐外的风忽而变得有些尖锐,洛北下意识地望向空中飞扬的飞鹰旗,东西突厥分裂百余年之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合并……连他自己也未料到。
“所以我只能算是动用本部兵马为草原共同的大汗征战。”阙特勤笑道,“我说,你该给自己想个尊号了。”
洛北摇了摇头,他还未开口,马蹄声已将这对话截断,使者为他们送来最新的军情,达扎恭禄的前锋已经到了祁连山下,即将开始翻越山口。
第238章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残月如钩, 悬在鸣沙山嶙峋的脊线上。玉门军使盖嘉运在梦中猛然惊醒时,城外白草正簌簌震颤。
到了隆熙二年,盖嘉运已经从军二十一年了。他出身并不显赫, 如今能到这四品的玉门军使位置上, 全凭自己一场场战阵里拼杀出来的功劳。
他自梦中惊醒,穿衣起身,取下帐中挂的横刀放在膝盖上:“别被那索老头说中了,吐蕃崽子们真的来了。”
“将军!狼烟!”亲兵撞进他房中,铠甲上的薄霜簌簌而落。
盖嘉运抓起横刀冲出辕门, 但见东南烽燧腾起三道赤焰,刺破浓墨般的夜色——是吐蕃人来夜袭了。
寒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沙州城头已然亮起成片的灯笼与火把,火光亮如白昼, 正好照出吐蕃前锋的帽缨。那是黑压压的一片里的红色,在暗夜里飘忽如鬼魅。
盖嘉运登上城墙,掌心摸到的城墙夯土上已有了冰霜。远处传来牦牛铃铛的声响, 混杂着铁器相击的铮鸣。成千上百的羽箭如雨点般侵袭而下, 掩护着吐蕃人的步兵来到城下架设云梯。
“檑木!”盖嘉运高声呼喊。
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们合力抱起檑木向下扔去,重物沉闷的撞击声与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偶有悍不畏死的吐蕃人跳上城头,也很快在士兵们的奋力抵挡之间败下阵去。
吐蕃人似乎只是试探,第一批云梯皆被推下之后便下令后撤。盖嘉运一把举起城头的一面唐军大旗, 高声喊道:
“击鼓!骑兵列阵!”
城楼上数面大鼓一起鸣响,声音震天动地。玉门军是河西诸军中马匹最多者随着战鼓轰鸣, 唐军三百骑兵自瓮城鱼贯而出,明光铠在火光中流转着冷冽的银辉。
盖嘉运拿过鼓槌,亲自为骑兵击鼓鼓阵。两军轰然相撞, 唐军马槊如林,吐蕃人抵挡不及, 阵型顿时一乱。
唐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盖嘉运鼓声之下,唐军骑兵如利刃一般穿梭敌阵,不少吐蕃人在这混乱之中无处奔逃,就地投降做了唐军的俘虏。
寅时三刻,当最后一名辫发武士放下自己手中的兵刃,站在城楼上的盖嘉运却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晨光初现的天际线上,黑压压的吐蕃大军正如蚁群漫过沙丘,锁子甲映着朝阳泛起血色。他握刀的手微微发颤——眼前的军队规模在玉门军的数倍以上。
吐蕃主帅达扎恭禄高踞在战马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沙州城。沙州是大唐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门户,也是唐人聚集的富贵之乡,若攻陷此地,吐蕃人在青海、大小勃律所受的耻辱都将一笔勾销。
唐人引以为傲的丝路将断为两截——困守西域的碛西军队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把那东西抬出来,给咱们的唐人朋友们看看。”他低声对自己的部下令道。
盖嘉运神情一动:“弓箭手准备!”
十来架的弩箭被抬到了沙州城楼前二百余步的距离,盖嘉运见势不对,连忙下令放箭,可一轮箭雨过后,唐军的羽箭几乎只能摸到它的边缘,倒是有数个搬运弩箭的奴隶倒了地,他们很快被操作弩箭的贵胄们踢到一边,鲜血染红了一片结着白霜的土地。
“避箭!”盖嘉运的嘶吼被弩箭破空声撕碎。吐蕃人的第一轮齐射竟让包铁城门瞬间布满箭羽。更可怕的是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退下女墙!退下女墙!”盖嘉运挥刀斩断插在肩甲的箭矢,招呼着城头的士兵向下撤。
在唐军的一片惨呼声中,达扎恭禄举起了手中镶嵌着红宝石与绿松石的佩刀——那是多年之前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征召他为亲卫时交给他的。
眼看着吐蕃重步兵开始躲在弩车之后向前推进,盖嘉运心急如焚,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敢起身,更不能让将士们在这种情况下起身。
突然,地底闷雷化作滚地惊雷。达扎恭禄的战马人立而起,只见沙海尽头腾起赤色大旗,一队队骑兵竟是从废弃的坎儿井地道杀了出来。
“是大唐军旗!是,是碎叶郡王洛将军!”眼尖的士兵已经看到了那面与唐军赤旗齐头并进的狼头大纛,三面飞鹰旗如影随形,映在了众人眼眸之中。
洛北马槊所指处,骑兵阵型突然如雁翅展开,每骑间距恰好是吐蕃手中连弩的转向死角。
达扎恭禄急令调转弩机,然而这弩车跟随他们奔袭多日,转轴里早卡进了沙子,缓慢刺耳的摩擦声逼急了达扎恭禄。他咬牙率领自己的骑兵转向侧翼,直直地朝洛北身前杀去。
不等洛北开口,阙特勤已经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高声道:“来得好!达扎恭禄!我来会会你!”
达扎恭禄也听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心下正在疑惑他为什么要和已是唐人将军的洛北同军而行,见他杀将过来,已顾不上距离太远,他勒马侧身,手中弓箭拉如满月,前箭簇正对着白狼大纛下的洛北。
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洛北伸手抹去血珠,抬起手:“放——!”
唐军前锋的步兵从手中甩出数只陶罐,砸在连弩上,顿时碎成一地碎片,罐中的黑色液体粘稠地粘在连弩之上,还有的粘到了吐蕃人军人的身上。
达扎恭禄与阙特勤兵刃相交,迸出数点火星。弓箭手自盾牌后射出火箭,那黑色液体遇火即燃,十二架连弩顿时化作火龙,更有数十个吐蕃军人躲避不及,被它粘到了身上。
“金色眼睛的唐人将军的妖术!”
“魔鬼!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大火燃起的瞬间,吐蕃军心随之一乱。盖嘉运抓住时机,振臂而呼:“是我们的援军来了!兄弟们!冲啊!”
击鼓声扰动了达扎恭禄的心神,他一个不留意,右臂已被阙特勤弯刀划开三寸长的血口,他不敢恋战,左右数位亲卫一齐压上,才帮他在阙特勤手中脱身而去。
他顾不上为逝去的同袍掬一把眼泪,就高声呼喊退军的命令:
“收拢左翼!退往大非川!”
吐蕃军阵的号角刚响半声,洛北的马槊已横在号手的脖颈上。骑兵如浪潮一般涌向吐蕃人的溃军,但凡洛北的帅旗扫过之处,吐蕃人都不战而溃。
嘉运率玉门军自城门杀出,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取达扎恭禄首级者,赏金百两!”
激战一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仍然激起军中一片应和。玉门军中的步兵组成陌刀阵,踏着步子向前推进。吐蕃步兵不敢与他们匹敌,即刻四下奔逃。
达扎恭禄的亲卫队突然吹响尖锐的哨音,数百头牦牛被火把点燃尾巴,发狂般冲向战场中央。
燃烧的牛群在黎明中化作移动火墙,唐军不得不紧急下令,给它们让开一条道路。阙特勤冲在最前,马匹已被火光灼得伤了神智,他暴喝一声拽紧缰绳,起扬避开一众牦牛,任凭身上的斗篷被热浪燎去半边。
“又是火牛阵!”洛北打了个手势给传令官,“分散阵型!让步兵敲击盾牌!”
乱糟糟的敲击声一起,火牛再度迷失了方向,乱成一团,踩踏之间之发出焦糊的味道。
可就在这功夫之间,达扎恭禄已经收整溃兵,逃之夭夭了。
“盖将军,穷寇莫追。”洛北按住盖嘉运染血的臂甲,“收兵吧。”
到了这日正午,幸存的吐蕃旗幡已化作天边黑点。盖嘉运望着满地插满箭矢的牦牛尸首,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成群秃鹫,它们在战场上空盘旋不去,却始终不敢落下——唐军正在收敛同袍遗体,赤旗覆盖的担架整齐排向沙州城,而吐蕃人的尸骸正被拖往焚化坑。
“传令各营,我要为全军请功!”盖嘉运收刀回鞘,脸上满是笑意,“还有,让沙州百姓把埋了二十年的葡萄酿都起出来吧——告诉父老们,咱们大唐的军神回来啦!”
洛北哈哈一笑:“将军太抬举我了。当年在河西的时候,我到沙州来办事的时候,还是将军接待的我。”
盖嘉运笑道:“那是郭大帅执掌凉州的时候了。当时我可没想到,洛参军那样一个英俊少年,也能吃得起风餐露宿,风霜雪夜的苦!”
待到与沙州军民笑闹一阵过,夜色已经深了,洛北转回城外驻军的大帐中,看到早早逃席的阙特勤正蹲在地上研究那烧焦了的弩箭残骸:
“这东西……我总感觉在碎叶城见过。”
“你当然见过,当时在碎叶文馆,你还问过我此物是不是无限连发。”洛北敲了敲弩箭的转轴,声音清脆。
阙特勤颔首:“我说怎么会这么眼熟?可碎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吐蕃人手里?难道他们的商队有问题?”
洛北摇了摇头:“我猜,是大食人给出去的。河中之战的时候,我军曾有几架连弩落入了大食人手中。”
“大食人?”阙特勤瞳孔微缩,似乎很意外他提到这个名字,“你不是已同他们有了盟约?他们背着我们和吐蕃人勾连在一起,想干什么?”
“负责盟约的大食宰相哈贾吉不久前病逝了。他扶立的哈里发恐怕也干不久,这些大食总督们,又开始做征服东方的美梦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我会让沅儿写封信去巴格达斥责他们——实在不行,就让波善活出兵给他们些教训。”
他转身看向帐中挂着的地图:“大食人远在数千里之外,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青海。”
他久久不能下定决心,便把王训叫了进来:“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人去送,务必送到薛讷将军手上!”
第239章“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薛讷的驻地正在吐谷浑部的旧日王都伏俟城中, 隔着青海与赤岭相望。王训打马来到王城之外时,朔风已带着雪粒砸上了他的脸庞。
伏俟城筑城已有千年之久,历来是丝路上的重要城市, 城郭极广。
王训极目望去, 但见唐军的赤色大旗在昏暗的天空中飞扬,大旗之下是数千顶洁白的帐篷。
与凉州不同,伏俟城的吐谷浑族人还保留着“虽有城郭不居”的习俗。
他停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些扎营在城外的牧人用石子赶羊,但那些人一见他, 便抱着孩子躲进毡帐中。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但没有多想,便催马入城去了。
守在城门的将军曾经是他父亲的副将, 一见他,面上满是欣喜,双目之中却涌出了泪光:“是丰海军使王海宾之子王训王公子吗?”
王训抱拳笑道:“是!方叔叔还记得我?”
“从前在长安王将军府上见过, 您在后院练剑。”守门将军笑道:“如今长高了, 也练壮了!这几年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训自袖中拿出洛北的印信:“方叔叔,我受碎叶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将军之命前来拜访薛大帅,可否让我进去?”
“呀, 原来是碎叶郡王幕下。”方将军查过印信,“走, 我带公子进去。”
薛讷的大帐正在千顶洁白的毡帐之中,王训一进帐篷,便被逼人的香气熏得差点跌了个跟头。
他定了定心神, 低头道礼,眼睛却不住地往帐篷四周瞟——这帐篷华贵异常, 四周竟然皆有金箔作装饰。
“洛北的亲卫到这里来做什么?”薛讷正俯身在沙盘前,一条厚重的紫貂皮毛毯子搭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薛讷出身将门,如今已经年过古稀,然而他人高马大,一头白发束在头顶,精神矍铄,远胜不少青年将领。
王训半跪在地上,不知是炭盆离他太近,还是帐中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脸色发红,讲出来的话语便也没有在洛北帐中那样轻松:
“卑职奉命来送洛将军的亲笔信。”
“亲笔信?”薛讷还未皱眉,身边便有日笑道:“他故弄玄虚惯了,玩起锦囊妙计这一套了?”
薛讷瞥过去一眼:“不要胡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成分,“他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拿上来吧。”
王训双手捧上那封锦袋装着的亲笔信,帐中响起一阵不太友好的笑声。
薛讷的亲兵接过锦袋,将里面的信件拆了出来,交给了薛讷。
薛讷一目十行,将信件读完,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沙盘之前,玄色绣金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猛然的弧形:
“他说达扎恭禄从沙州赶往此地,恐有入侵之嫌……这中间是茫茫山地,又逢秋冬,吐蕃人是疯了不成?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行军,是要出乱子的。”
“再说,他说达扎恭禄大军已败,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薛讷伸手抚过“大非川”三字,那便是他的名将父亲兵败之地,“莫非,是他自己放跑了达扎恭禄,怕陛下责罚,才找我给他擦屁股吧?”
“薛大帅!”王训猛然抬起头来:“达扎恭禄兵败沙州,丢盔卸甲,连伤员都没来得及带走。此战胜败,朝廷已经有公论,您不能这样侮辱洛将军。”
薛讷脸上笑意隐没:“哦?朝廷公论?不等军令,私自征召军队,奔袭千里。放在这座帐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唯独他洛北,仗着自己有从龙之功,又是陛下的东宫旧臣,朝廷连句责罚都没有,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也能叫‘公论’?这是哪门子的‘公’?”
王训张了张口,几度说不出话来。帐中骤然寂静,炭火爆裂声清晰可闻。他的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进虎口的刀茧——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洛北在沙盘前说的话:
“我怕的就是薛将军仗着自己年高,不听我的判断。吐蕃在青海深耕数十年,渗透之深,他哪里知道?”
“薛大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与薛讷对视:“洛将军职责不在青海前线,他之所以千里奔袭,襄助沙州的玉门军,所为的便是不让吐蕃人对我军形成包夹之势,重现——”
他话音还在半空,薛讷已一把将沙盘掀翻,手中佩刀直直地指着他的头顶:“竖子安敢!”
帐中他的两名亲兵已从炭盆边移步来到王训身侧,王训站起身,一只手也按在了刀柄之上。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从帐外掀帘而入,带来一阵清冷的寒气。
“什么事情这样热闹?”来人一身华贵的白袍,言语带笑,腰间的蹀躞带上镶嵌着数枚玉饰,正是大唐郡王的服饰。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缓步走进帐中,扫了帐中一眼,顺势往王训身前半步一站,隔在王训和薛讷之间。
薛讷知道他与洛北极有渊源,又是朝廷钦命的郡王兼本军副帅,不好公然和他发牢骚,只别过脸冷哼一声:
“这个小子自称是洛北的亲卫,竟敢跑到我的帐中来对我无礼!慕容宣彻,你是大军副帅,你说怎么处置?”
“以下犯上,在军法中确实严苛。”慕容宣彻看向王训,见他瞪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只得对他悄悄眨了眨眼:“哎,这孩子看着眼熟啊你父亲是谁?”
王训又惊又疑,听他询问,便立刻挺直了胸膛:“我父亲是在陇右为国捐躯的丰海军使王海宾!”
“王海宾”三字一出,举座皆惊。薛讷下意识地起身要看他模样,又生生顿住脚步:“你是王海宾的儿子?”
王海宾与他一样,禁军出身,又是勇武过人,自然是他心腹爱将。他战死前线,一直被薛讷视为此战最大遗憾,此刻知道来了爱将之子,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怎么到碎叶郡王那里去了?”
慕容宣彻替他打圆场:“当年哥舒亶将军带他回京寻亲,想来这次是为了参军报仇,才到了前线?那攻取大小勃律的战事,你去了吧?”
王训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慕容宣彻的好意:“是!”
薛讷脸上神色稍缓,口中却不便说,一时帐中又沉默起来。
“大帅,夜已经深了,大帅这里怕还有要事要议。请准许小王带这个小子下去洗漱一番,明日早上再来正式拜见。”
慕容宣彻笑意盈盈地开口,他按着王训的肩头让他行了个礼,才把他拉出帐外。
帐外的雪已经停了,百草衰败的草坪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雪,脚步一踏,便没了痕迹。慕容宣彻带着王训往自己的帐中走,低声数落他:
“也不是说你有错,但薛讷将军都气成那样了,你也不给他个台阶下,要是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洛将军”
王训张口就要争辩,慕容宣彻却抬起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都听到了。”
“那您为什么不出来为洛将军说话?”王训瞪大眼望着他,“我听说,洛将军和您是旧交。”
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把这话说得浅了,他对我慕容宣彻与我们吐谷浑部皆有大恩。但我不能为他说话,至少此时不能。”
“为什么?”王训问。
“朝廷安排薛将军为主帅,便是要辖制洛将军的权力。可你们洛将军不肯坐视事态在青海前线焦灼,又打了几个漂亮仗,逼吐蕃人调兵来回防守。虽然我们前线有了进展,但这进展和主帅有什么关系呢?薛大帅嘴上不说,心中安能平和?”
慕容宣彻温声道:
“可如今我和薛大帅同在青海前线,又共掌军队,所以我不能当着他的面为洛将军说话。否则,主副不和,只会给吐蕃人可乘之机啊。”
王训把他的话在心中滚了滚,终于静默不语。两人便这样走进慕容宣彻所住的大帐之中,他显然是将王帐让给了薛讷,自己住得和寻常将领没有什么两样。王训打量了四周,脸上由衷地升起一股敬佩神色来。
慕容宣彻的亲兵近侍替他打了些冷水,他便捧起那冷水洗起脸来。
“至于战事,洛将军也不要太担忧了。”慕容宣彻道:“我已命吐谷浑部每日巡防,若有吐蕃人靠近,即刻报与我知。”
王训洗了一把冷水脸,方觉满腔怒火冷下许多。他又对慕容宣彻道了谢,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洛将军还有句口信要我捎给安乐王。”
“哦?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他不肯写在信里,却要你以口信告诉我?”慕容宣彻半抱手臂,有些好奇。
王训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像洛北一些:“洛将军问,你们慕容王室回归青海,可曾征召青海各部首领祭天会盟?”
慕容宣彻僵在当场,他忽而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底爬到了肩膀上:“他这话是”
“如果没有,那么,慕容曦光打算何时回归吐谷浑王城?”
第240章“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要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如盐粒一样的雪花正飘洒在空中的时候, 另一番对话在离伏俟城不远处的密林之中进行。
这处密林中也扎着洁白的帐篷,帐篷顶以金线绣出花纹,常在青海来往的人一眼便可看出, 那是吐谷浑王家才有的吉祥纹样。
达扎恭禄正在帐中的地图前挥舞手臂:
“他在西边, 断绝了吐蕃西出西域的可能。在东边,把我们赶出了青海道。在北边,河西他们也屯有驻军还有素来对我们不满的南诏。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袋,一个包围圈,一旦被他们得逞, 我们就将再无崛起之日。”
这顶帐篷的主人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大非川之败后,吐谷浑王室再度带着部族内附大唐,被安置在凉州、灵州等地。
但依然有许多吐谷浑族人没有离开故地, 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吸取多年残酷镇压而不得青海人心的教训,给了残留的王室成员一个吐蕃的官职,并把自己的姐妹嫁给了他。
这位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成员所生的儿子, 便是眼前的坌达延墀松。
坌达延墀松进入吐蕃政坛的时期比达扎恭禄还要早得多。在达扎恭禄还是赞普身边的亲卫的时候, 他便有了主持会盟的权力。
吐谷浑人也因为这位王子在吐蕃收获了更高的待遇——吐蕃人称吐谷浑人为内四族之一,也称为“外甥吐谷浑”。
可惜好景不长,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被刺杀之后,执掌政坛的吐蕃太后赤玛雷把自己的家族作为外戚引上了吐蕃政治的舞台。
自此之后, 坌达延墀松的实权一再减少,更像一位需要的时候才被请上来的偶像。他虽心有不满, 但一切情况还能维持。
可很快,这些维持的景象也化为泡影。唐蕃第一次会盟之时,吐蕃人便不得已把半个吐谷浑故地吐了出去。他陡然失去了一半的草场, 不得不陷入和自己同宗的吐谷浑人的血腥摩擦之中。
坌达延墀松站起了身:“你说的很好,达扎恭禄将军, 但我看不出来这同吐谷浑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失去了祖先的土地,现在,你又希望我们为你在河西的胜利流血。为什么?你违背乞力徐的军令,回到逻些,只有死路一条。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死人?”
“因为这次我们要主攻的方向,不是河西。”达扎恭禄冷声道:“而是青海之西,吐谷浑部的旧日王城,伏俟城。”
“你疯了,那里有唐军的主力大军!”坌达延墀松拍案而起,“我不许我的族人和你一道去冒这样的险!”
“如果我现在要你和你的族人一起翻越雪山,去攻击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洛北,才是疯了。”达扎恭禄摇了摇头:“此次我率领残军一路东逃,发现我的军队中有人把他的旗帜一角剪下来,放在身边当护身符,他们传说,他是天神的化身,永远不会失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坌达延墀松没有说话,脸上已经显现出了思考的神色。
达扎恭禄顿了顿,重新坐在座位上,深深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我们的军队已经害怕他更甚于害怕魔鬼。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军队向洛北的军队冲锋,否则在半路上,他们就会哗变。”
坌达延墀松望着他有些沮丧的脸,几乎不肯相信这是那个骄傲更甚其他同僚的达扎恭禄。他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百战百胜,永远不败的将军。”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要让他看看吐蕃人的毅力和勇气。”达扎恭禄站起身,“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还要在唐人的前线搅上一搅。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这才是我认识的达扎恭禄!”坌达延墀松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你的帮助。”达扎恭禄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准确地说,我需要你的族人的帮助。”
“这是怎么了?”王训放下拿着糖果的手,撑着头懊恼地看着已经一溜小跑离开的牧人孩子,“这招在大小勃律时可是最好用了。”
“什么好用?”慕容宣彻看他蹲在地上,好奇地问了一句。
王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没穿军装,也没有穿华贵的衣袍,一身有点破旧的皮袄子搭在磨出洞来的棉袍上,显得更像是个牧人:
“我们跟着洛将军打仗的时候,时常被派出去和当地的百姓接触。给他们讲解我们的来意、政策啦,给他们发放些物资啦,帮他们赶赶羊,修理修理房屋之类的。将军说,这是了解当地民情的最好办法,也是帮助我们在当地站稳脚跟。”
他挠了挠头:“我同队那些青年人都有力气,人们都喜欢他们帮忙干活。可我们几个少年人没有办法,只好在兜里装满了糖,给孩子们分一分,这样一个下午,我们就同这些孩子熟悉起来了。可是,这些孩子连糖都不收,真是奇怪。”
慕容宣彻笑了:“他们怕同陌生人说话,你就不要勉强了嘛。今天薛大帅召集我们去商讨下一步的作战策略,你去不去?”
“不去了。”王训沉吟片刻,还是拒绝:“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算不上添麻烦。你的父亲是我的同袍,洛将军又和我极有渊源。”慕容宣彻略挑了挑眉:“薛大帅再看你不爽,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还是不去了。”王训又陷入一片沉吟之中,他在草原上踱着步,自言自语道:“哎,我再想想办法。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找两个吐谷浑家的同伴来了,也省得我在这儿费功夫”
慕容宣彻见他入迷的模样忍俊不禁,只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无意军事,便施施然走了。
这是王训来到青海的第十日,这夜他照旧想着接触当地部族的事情,他打算明日再换些吃的带过去,自己先吃一口,再给孩子们分……他想着这些慢慢入睡。可头沾枕头没多久,便被一阵连绵的尖锐声响吵醒了。
“敌袭!敌袭!”
他从床榻上翻下来,帐外已经是一片混乱,他在混乱中套上铠甲,抽刀出鞘走到帐外,声响里夹杂着那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吐谷浑人叛乱!”
伏俟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白色的帐篷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吐蕃人趁乱杀入伏俟城中,与唐军战作一团。黑夜之中,只能看到吐蕃人的帅旗在夜空中飘扬。达扎恭禄高坐在战马之上,看着这片由他引起的乱象,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失去了指挥的唐军只能各自为政,混乱之中,几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数倍于己的敌人战团里。慕容宣彻在一片混乱里冲到大帐,却只看到了一片火焰,他抓住了一个亲兵的领子:
“薛大帅哪里去了!”
“他,他,他已经带着亲卫离开了。”他手中沾血的佩刀吓到了那个年轻的亲兵,“青海,青海之上有船队”
慕容宣彻松开手指,暗骂了一句该死——青海之上的岛屿上有哥舒亶正在修建的应龙城。此城是唐军在此地最重要的要塞之一,建成之际,便可俯瞰方圆百里的草原。
现在薛讷往那个地方逃去,隔着茫茫水波,他已经不可能履行自己职责了。
慕容宣彻咽了口吐沫定了定心神:“薛大帅走了,现在此地由我做主。听我的命令,击鼓聚将!”
“安乐王,安乐王您饶了小人吧。这个时候击鼓,是把吐蕃主力往这里引啊!”亲兵急出了眼泪。
慕容宣彻冷声道:“如果现在让混乱进行下去,才会把我军送给吐蕃人!”他丢下亲兵,在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中拖出一面大鼓,奋力击打起来。
鼓声隆隆,将混乱的唐军重新带回安定之中。数个各自为战的副将开始往大帐这边靠拢,他好容易收拢起一支残兵,正要挥军上前,却看到唐军大旗飘舞在空中。他回过头去追看那个方向,却见王训举着大旗,在战马上飞驰而来。
“好小子!”慕容宣彻赞叹一句,随即下令:“走,我们冲出去!”
大火直到这日白天才渐渐熄灭,吐谷浑人的千年王都几乎被灼为一片白地,只有城墙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
坌达延墀松掬起一把地上的泥沙,心里有点暗暗的伤感味道。但这情绪不容他表露分毫,因为达扎恭禄正拿起唐人的帅旗,在一片废墟之间狂奔乱舞。
“达扎恭禄。”他叫住这个几近疯魔的吐蕃人中的将军,冷冷地发出一句质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达扎恭禄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下一步,当然是以逸待劳。等那位年轻的洛将军自投罗网了。王子,我们现在应当立刻写信给乞力徐大相,告诉他我们的成就,让他尽快调兵来青海。”
他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群山,密云之间,一缕金光照在了雪山顶峰上:“我要让青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