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洛北与王训驱马驰骋在无垠碧草之间。
自他从长安匆匆折返, 他命哥舒亶执掌仪仗,与褚沅一道押后安抚百姓。自己带着轻骑一路狂奔,数日之内就到了凉州。
冰河沟的长天总是一碧如洗, 天地之交是绵延不绝的祁连山, 洛北随同慕容曦光一道在大可汗陵墓前洒酒致意,又在吐谷浑人的营帐之中为他们寻到了居处。
吐谷浑部中还有人认得洛北这位曾经的年轻郎中——他们没有把他同那位战无不胜的“乌特特勤”联系在一起。人们载歌载舞地欢迎他和自己的族长一道归来,为他们奉上酒水与宴席。
于是原本沉默的王训越发沉默,似乎要把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几不可闻。
“王训。”洛北喊这个沉默的少年,“你会骑马吗?”
王训点头:“从前和我父亲学过。”他几乎想要唉声叹气, 又不敢在洛北面前露出软弱模样,只好又垂着脑袋。
“那走吧。”洛北打了个呼哨,唤来自己的骏马, “随我一道散散心。”
随着骏马驰骋在草海之上,王训压抑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他几度策马扬鞭,越过洛北的马头数十步, 才冒失地反应过来, 高高勒住马头,不好意思回头望他:
“洛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他催马几步,赶到王训身后:“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遇到事情,也不敢说话。但一腔心绪总要有释放之处, 于是就借着各种机会出去跑马射箭。”
王训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他转过头去望向洛北,颇有些期待地听他说下去。
“我那时候就想, 如果能一直这样奔跑下去就好了,越过阴山, 穿过河套,越过千里的草原与旷野……天下之大,总能寻到我可以归去的地方。”
洛北放缓声音,用难得柔和的声音说话:
“不过没有一次真的成行,我总是在暮色四合时随意射出几箭,再把猎物带回去当作搪塞人们口舌的物证……后来牙帐内传说,我是刻意磨练骑射,好早日能够统兵前线。”
“那然后呢?”王训没忍住开口。
“对我来说,就没有然后了。谣言一起,我这小小的爱好也只能宣告沉寂。倒是我的一个朋友听闻此事,总闹着要和我比上一场赛马……”洛北一笑,“这些年风风雨雨,他竟然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王训没敢问洛北的朋友是谁,他望着身前的无垠碧草,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片刻他才开口:“将军是想安慰我吗?”
洛北点了点头:“如果你觉得是的话,就算是吧。”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天际那一抹红霞浅浅消弭于地平线上,“走吧,天黑之前,要找到借宿的地方。”
“借宿的地方?!”王训第一次没绷住神情,惊叫失声,“将军不回吐谷浑部族去了?!”
“论身份,曦光是我的下属,他要同他的族人叙旧,横插进你我,是不会自在的。”洛北道,“走吧,草原上的牧民有句话:‘你父母的财产只有一半属于自己,剩下的属于客人。’只要你别再叫我将军,就不会给我们惹麻烦。”
王训一时怔住:“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和我的年纪,叫论辈分实在论不清楚。我曾经的亲卫们叫我’公子‘,要是你愿意按照突厥的规矩来,叫我伯克也行。”洛北道。
王训想了想,还是低头叫了他一声“伯克”才罢。
两人复又策马奔驰在茫茫的草原上,很快便寻到一处生了篝火的部落,洛北以突厥语向年迈的族长道明来意,很容易就得到了一顶干净的营帐安眠。
洛北慷慨地把自己马背上挂的肉干和美酒分出来给部族的子弟们一起畅饮。
他这样大方,族长也不好意思吝啬,只得命令子弟们杀了一只肥羊分享。
为着这来之不易的美酒,人们一道围坐在篝火旁欢歌起舞,王训本对这些毫无兴趣,怎奈何人们起哄连连,连洛北都端着酒杯劝他下去跳一圈,他便也下场去跟着跑了两圈。
“我从前还没学过这个。”睡前王训把衣服叠成枕头垫在脑后,笑笑地和洛北絮叨:“哥舒将军总说,他们草原的儿女生来就会跳舞,可我看他家的那个翰儿跳得也一般么。”
“哥舒翰?他在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子。”洛北有些感慨,“一转眼他都到了能上前线的岁数了。”
“他时常和我说起您,说起您在于阗治军时,何其威风……”王训还要絮叨什么,要说的话却抵不过困意,脑袋点了几下,终于陷入一片安然的黑暗之中。
洛北见他安然闭目,又用手在他面前挥舞几下算作试探,才默然起身。他自墙上取下弓箭,又把那把削铁如泥的唐刀佩在腰间,方才挑帘出帐。
帐外一片火光,几乎映红了他的脸颊。
眼前是手持弓箭和武器的部族牧民,身后是破旧的帐篷,洛北反倒好整以暇地半抱手臂:“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很久,从来没听过有哪家部族这样对待客人,报出你们的姓氏!你们的祖先应当知道他的子孙在为他蒙羞!”
他金棕色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之下犹如淬火的利刃,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垂头不语。唯有族长高昂着头与他对视:
“不要冒充草原的子孙了,狡诈的汉人!哪怕你的突厥话说得再好,你的作派再像突厥人,也掩盖不了你身上的气息……若不是汉人,怎么会连我的药酒都药不倒你?”
洛北沉默地盯着他,双手已经放在身侧,他的右手靠近箭囊,微微用食指拿住了箭囊里的羽箭。
那族长依旧喋喋不休:“我们曾经轻信你们,致使我们的族人被掳掠为奴,我们的家园被洗劫一空,我们强大的部族只剩下这些青年和孩子……你应当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向下一挥手,便有身侧的两个青年弯弓搭箭。然而洛北的手比他们更快,那两人几乎在自己弓弦还未及张开的时候,便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洛北松开弓箭,厉声斥问:“怎么?还有人要上来与我对阵吗?”
族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洛北,但身体却微微颤抖。
周围的牧民们也纷纷后退,他们深知,眼前的这个“汉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只有一个人!无论怎么样也逃不出去的,上上上!”族长见状,连忙招呼众人一道围攻。
周围的牧民们显然有些犹豫不决。他们虽然手持武器,但面对洛北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却不敢轻易上前。
族长只得怒吼一声,率先冲向洛北,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寒光。
洛北微微一笑,身形如风般闪动,轻松避开了族长的攻击。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仿佛在草原上驰骋的猎豹。
族长整个人扑了空,险些摔倒在地。周围的牧民们见状,纷纷惊呼,但仍然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你们真的要逼我动手?”洛北沉声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的族长似乎并不理解这一点。”
族长艰难地站稳身形,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你以为你真的能离开这里吗?我们族人众多,你不过是一个人!”
“是吗?”洛北冷笑一声,弯弓搭箭,向天际射出一只鸣镝。
鸣镝划破长夜,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寂静的草原深夜之中,鸣镝声将传到很远很远——足够召来一支军队。
这是草原各部的首领和将军们才会拥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行路的汉人手中?
“你怎么会有鸣镝,你到底是……”族长再也支撑不住,只能跌坐在地,一脸惊讶地瞪着他。
“我是阿史那乌特。”洛北冷声道,“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
这个传闻中的名字再度在众人口中传响,立刻引起一圈窃窃私语的涟漪,人们交谈着,议论着,在“乌特特勤”这个名字之下,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和出手如闪光的凌厉身形都有了更好的解释。
洛北以目光扫过众人,把他们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我应当杀掉这里每一个对我动手的人,方能平息天地与祖先的愤怒。”
洛北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丝冷峻,
“但念在事出有因,我给你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在我的卫队来到这里之前,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次日清晨,王训起床时,只觉得脑袋微微有些沉重。他就着几个孩子打来的水洗了洗脸,方觉清爽,想要道谢,又发现自己不会说突厥话的谢谢。
还是洛北转过身来,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糖果给他们:“这个孩子说,把糖果分给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们端水来。”
那几个孩子似乎有些怕他,见状只是后退几步,还是洛北硬塞在他们手上,才战战兢兢地接过,连声谢也不道,转身就跑了。
“伯克,他们这是怎么啦?”王训好奇地转头问洛北。
洛北正在漱口,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以示他并不知道。
王训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能不能知道,您包裹里为什么会有糖果?”
洛北仔细想了想:“习惯了,从前我在凉州做参军,经常到草原上来给各部的牧民看病,为了尽快和他们亲近起来,就常在包裹里备着糖果。”
王训“哦”了一声,他有些难以想象洛北这个人为人诊治的模样,只得再度岔开话题:“那伯克,我们今天回吐谷浑部去吗?”
“不。”洛北摇了摇头,“我们要去凉州城,我有些事务要找郭知运处置,你同我一道去。”
王训本来也没有拒绝的权力,闻言只是点头。他二人收拾一毕,就在整个营地奇怪的沉默氛围里重新上路了。
这日天光晴好,王训的心情已经大好,时常放马在前,去追逐那些兔子和野鹿。洛北悠悠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鞍上。
“等一等,王训。”洛北叫住他,“你听,有马蹄声来了。”
“马蹄声?”王训学着他的模样听去,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可地平线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面旗帜——而后是三面,四面。
“将军!”王训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好像是支骑队,得有二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最多一百二十人。”洛北扫了一眼众人,终于在看到为首的英武青年时忍不住微微皱眉。
那青年显然也看到了他,抽了两下马鞭,甩下身后的骑队,一路疾驰来到洛北面前。
“我听说昨晚草原上有人射出鸣镝。”阙特勤穿着一身簇新的绿绫袍,未戴金冠,只把编着金饰的辫发垂在肩头,笑容灿烂,“所以来看看是哪位将军到访。”
第222章“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
洛北笑了一声, 没有接话。倒是王训转过身来,有些为难地问了洛北一句:“伯克,这是……”
阙特勤乍听之下, 大为惊讶, 又把眼前这小子自上到下,自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才笑道:“我也是你家伯克的族人,曾经做过他的卫队长,你就叫我阿阙将军好啦。”
他汉话流利, 言笑晏晏,英武的脸上自有一番豪情,王训也露出一点笑意:“见过将军。”
阙特勤又笑了:“刚刚看你射箭, 你的箭法很好嘛,是你家伯克教你的?”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正盯着其他地方, 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只是摇了摇头:“不,不是……是我父亲教我的。”
他越说越有些心虚,话到末尾,声音都要压得几不可闻了。
阙特勤又有点惊讶, 他看向洛北,以极快的突厥话问了一句:“你的族人?”
“我在禁军的时候, 他的父亲在我手下任职过,后来外放边疆,战死在吐蕃前线。”洛北以汉话给阙特勤解释, “哥舒亶担心他在吐蕃前线无人照拂,就把他带去长安托付给了我。”
他把目光投向王训:“弓箭上的功夫, 本来简单。你要想学,等到了碎叶,我教你就是了。”
王训没想到能得他应允,闻言大喜,躬身道礼:“多谢伯克!”
“好了,再不追上去,你的鹿群就要跑远了。”洛北指了指不远处的鹿群。
“我一定打一只野鹿回来,当我的拜师礼!”王训会错了意,更是高兴,他立下一句豪言壮语,就匆匆去追赶那群饮水的鹿群了。
阙特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就说,这孩子长得完全不像你,怎么可能是你的私生子。”
“事情那么多,我哪有心思考虑私情。”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再说……”
“再说什么?”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你若真想成家,难道大唐天子还会不让?”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他望着天际,轻声道:“我两天前刚到凉州,就收到一个消息,成纪县主和我父亲添了个男孩子。朝廷大为欣喜,已以本蕃嫡子身份封了郡王世子。”
阙特勤瞪大眼睛:“可你已经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了吧,平白无故地换个幼子坐这个位置,大唐朝廷也不怕西域各部把他给吃了?”
“我和这个弟弟差了二十八岁,要说担心他取代了我的位置,那是无稽之谈。只是我已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权力,父亲又有了嫡子……这一切都在逼我延续目前的状态。”洛北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娶妻,不生子,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是件好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阙特勤忍不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在他们离身后的卫队已有一段距离,王训又在天边,才没让人听见,
“乌特,你不该这样想,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自己的生活。”
“我没有牺牲自己的生活。”洛北摇了摇头:
“我只是选了一种与大部分人不同的生活。坦白来讲,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古今中外多少君主,一生英明神武,可偏偏在子嗣问题上举棋不定,最终酿成祸患,足以为戒。”
他看向阙特勤:“譬如说默啜大汗吧,要不是阿史那匍俱拖了他的后腿,也不会晚节不保,落得那样的下场。”
阙特勤默然片刻,还是点头:“抛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叔可汗还算得一位雄主……”他也轻轻叹息一声,“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劝了。”
洛北颔首,语气中透出一点笑意:“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了吧?”
阙特勤见他直接拆穿,只好尴尬一笑:“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来见新任的回纥首领伏帝匍。他找我来商量两家议和之后牧场的划分。”
伏帝匍出身铁勒九姓之一的回纥部药罗葛氏,其部族长年在漠北游牧,大唐征服草原之后,将其部族划在安北都护府下。
武周年间,突厥势大,为了避突厥的锋芒,朝廷命安北都护府南迁,又将回纥部和契苾、思结、浑四部迁到甘凉一带。其中以药罗葛氏部族最多,兵马雄壮,浅有四部首领之势。
洛北在凉州做参军时,也同这位回纥部药罗葛氏的首领之子打过不少交道。其人虽然性子骄傲固执,但对大唐一向忠心耿耿,是个敬佩英雄的人,如今怎么会越过凉州都督和大唐朝廷,直接和突厥汗国的左贤王阙特勤私下接触呢?
洛北将诸般可能一一想过,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你不怕这是伏帝匍的计策,专程为你设局,好来个请君入瓮?”
回纥部属于九姓铁勒,是突厥别部,素来受突厥的统治,大唐来到草原之前,铁勒人已经不堪突厥统治,叛乱不断——两家世代血仇,阙特勤又是冒险深入唐境,很难说伏帝匍会不会想拿阙特勤的脑袋去长安请赏。
“他不敢。”阙特勤斩钉截铁地回答,“如今大唐朝廷与突厥议和已定,他犯不着为了一点未必到手的功勋和我为难。更何况……他也应当知道,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乌特一定会为我报仇。”
洛北有点错愕地望着阙特勤赤忱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之后,他才将右手放在额头上,挡住阳光,也挡住了自己可能从双目之中泄出的心绪:
“看来我和你过从甚密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我也犯不着追查是谁上奏朝廷说我‘通敌叛国’了。”
“你通敌叛国?”阙特勤哈哈大笑,“也亏得长安那群人想得出来。不过,既然在路上碰到了你,你就和我一道去一趟如何?这些草场、牧道,天下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人了。若你在场,这谈判会容易得多。”
洛北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好吧,那我就同你一道去一次回纥部。”
“只是有一点麻烦。”阙特勤笑道,“我可没和伏帝匍说,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会同我一道,要不……你先扮成我的侍从,如何?”
他显然是已经想到了洛北扮成他侍从的模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北倒是比他平静得多:“好啊,那我就做你的侍从。”
回纥部不像吐谷浑部已开始修筑城池,依旧保持着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他们在凉州的草原上有数千毡帐,远远望过去,毡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广袤的草原上,宛如繁星点缀在无垠的绿色天幕之中。气势非凡。
洛北已经将头发再度放下,重新换上了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打马走在阙特勤身侧时,任谁来也丝毫看不出异样。
倒是苦了王训,他没穿过厚重粗粝的毡袍,要花些时间才能适应。
“劳烦通报你们首领,就说他等待的客人来了。”阙特勤驾马一路穿过营地,直到在首领的大帐之前才勒马停住。
大帐周边的首领近卫慌忙赶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团团围住。阙特勤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卫队放下武器,又以汉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汉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按着草原上的规矩,也没有这样对待客人的。”
那为首的少年人语气逼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骨力裴罗!退下去!”
正在混乱之际,大帐里转出两个人,两人皆戴高冠,着锦袍,容貌也颇为相似。洛北一眼便认出,那是回纥首领兼瀚海都督伏帝匍和其子承宗。
在承宗的厉声呵斥之下,骨力裴罗才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手中的弓箭却始终不肯放下。
他这一退,周围的护卫们也纷纷后退,但仍然警惕地盯着阙特勤一行人。伏帝匍快步上前,一手抚肩,躬身行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阙特勤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能与左贤王相见,实乃回纥部之幸。”
阙特勤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与伏帝匍双手相握,用力摇了几下,笑道:
“伏帝匍首领客气了,我突厥与大唐重修盟好,天下太平,我才能与首领坐而论道。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伏帝匍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洛北身上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书记官。”阙特勤抢先一步介绍道,“他汉话不好,但熟悉草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此次是我特意请他来协助我们的。怎么,首领有异议?”
伏帝匍的目光在洛北身上停留了片刻,摇头道:“请左贤王莫怪,我只是看着这位伯克眼熟,所以才多问了一句。既然是左贤王的书记官,想来也是一位突厥贵胄,我们应当奉为上宾。”
他转身对承宗说道:“将客人请入大帐,备上最好的马奶酒和手抓羊肉,好好招待。”
承宗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还不忘带走了一脸愤愤的骨力裴罗。伏帝匍则亲自引领阙特勤和洛北进入大帐。
大帐内部宽敞而明亮,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和饮品。四周的毡垫上,坐着几位回纥部的贵胄,他们纷纷起身,向阙特勤和洛北行礼。
洛北将这些人一一扫过,心下更是不解:按照道理来说,伏帝匍私下会见阙特勤应当秘密进行,伏帝匍却把回纥部有头有脸的贵胄们都拉了过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23章这是叛国!
“真是奇怪。”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之后,阙特勤拉着洛北从闷热的大帐之中出来透气。夕阳西下,映衬出凉州草原似火奔流。
洛北因替他挡酒多喝了几杯, 此刻脸颊也微微泛红。他将身上袍服的领口略略松开半边, 才回答阙特勤的话:
“你也觉得他们有问题?”
阙特勤“嗯”了一声:“且不说回纥部和汗国素有血仇,这次谈判他们遮遮掩掩的东西也太多了。把上好的牧场拱手送给我……莫说大唐朝廷不会答应,便是回纥部的子弟也不能同意。”
“伏帝匍一定还有未露出来的打算。”洛北目光定在远方,声音极轻,“他们不像是沉得住气的性子, 我想……夜色降临时分,就会见分晓。”
阙特勤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昨天也没睡好吧?”
洛北被他问得一怔,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不要说一夜不睡,便是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也是常见的事情。
“你去我的帐篷里睡会儿吧。”阙特勤对他眨了眨眼, “酒桌上的事情, 我自己来解决。今夜这场谈判恐怕远比指挥一场战争要难,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 自己解开圆领袍的扣子,露出绫袍内衬的斑斓丝缎, 松快几步,又回到帐中与一众回纥贵胄们聊大天喝大酒去了。
春末时节,凉州的天黑得极晚, 又亮得极早。阙特勤转回帐中,只顾得上洗漱后换身衣裳, 帐外就已有人喊了一句:
“左贤王睡下了吗?”
阙特勤与洛北对视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果然来了。”
阙特勤整了整身上丝棉的袍服,又同洛北对坐在胡床上,看着桌上的一副地图。
洛北轻轻喊了一声:“请进来吧。”等到来人走进来,他才将地图草草收起,卷在一旁:
“伏帝匍首领,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啊?”
伏帝匍望了一眼洛北,显然没想到他也在这里:“我有些话要与左贤王相商,可否……”
“首领请讲。”阙特勤佯作不知,只大马金刀地一挥手。
伏帝匍越发犹豫:“可否请,请书记官……”
“哎,他不是外人。”阙特勤道,“首领有话直说便是。他是本王的亲信,难道首领还信不过?再说,你我议下来的事情,也要有人帮着整理成文不是?”
“好。”阙特勤如此坚持,伏帝匍也不敢和他对着干。他往胡床上一坐,才道:“我请左贤王准许我部回到鄂尔浑河去!”
阙特勤神色一凛,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沉了:“首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鄂尔浑河是漠北大河,发源自于都斤山森林茂盛的山坡。它向东流出山区,然后转向北,一路流入北方深邃的北海之中。这条大河不仅是铁勒部的故土,也是突厥汗国最好的牧场之一。
伏帝匍被他一喝,顿时涕泪俱下:“我绝无冒犯之心,只是唐家将领与我们素来不睦,如今我部已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我们情愿归属突厥汗国,向伟大的毗伽可汗效忠,也不愿意留在唐家的土地上等死。”
阙特勤不用转头也知道此刻洛北已是面沉似水:“唐家将领,你是说郭知运?”
他自己与这位洛北手下第一得意的汉人将领打过数次交道,知道郭知运精通骑射,长于胆略的性格。他是如同洛北一样精通汉话及突厥、吐蕃语言的将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不是郭都督。”伏帝匍长叹一口气,“我们也希望郭都督能留守凉州。可我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即将回归西域,他要调郭都督去陇右担任都督,继任的王君?将军与我等素来不睦……只怕凉州草原上从此再无宁日了!”
洛北一时静默,他在长安时鉴于吐蕃局势,建议姚崇征调郭知运去陇右前线任职。这才几日,凉州的回纥部首领就已经知道了消息,朝廷的消息未免传得也太快了。
王君?对阙特勤和洛北来说都是个陌生的名字,阙特勤忍不住回望了洛北一眼,见他依旧面色沉静,才放下心来:
“这个人和你们有仇怨?”
伏帝匍摇了摇头:“他是瓜州人,会说一两句半通不通的突厥话,所以经常被郭知运派来找各部首领议事。我们可一向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的!谁想到他一朝掌权,竟然经常带着士兵打家劫舍,杀良冒功……他接替了郭都督的位置,我们河西各部哪个能服他!”
阙特勤知道他这话多少有些避重就轻,面上不表:“可唐家能容许你们这样回到漠北吗?这可是背叛。”
“此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伏帝匍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双手递给了阙特勤:“乌特特勤回到西域之后,定会征召各部前往金山拜山。我部也会奉命西行——等到离开凉州城不远,立刻转向北行,一路狂奔,不花多久就能到突厥牙帐。”
阙特勤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又递给了洛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们画出的路线会经过碧水城的防区,那里的将军巴彦也是乌特特勤的旧部,你们想要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伏帝匍神情微酸:“左贤王不同意我这卑微的请求?”
“回纥部人数众多,兵强马壮,骤然回归,不是汗国能承担得起的。”阙特勤皱眉道,“更何况,两家和议方成,要是为了回纥部再起征战,不是我此行的本意。”
伏帝匍不料他拒绝得如此坚定,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反倒是洛北开口,温声道:
“左贤王心虑长远,首领不要见怪。您想一想,如今王君?只敢对一些小部族动手,尚未威胁到回纥部的安全。就算他未来坐上凉州都督的位置,唐家朝廷也有人监督着他,叫他不能肆意妄为。首领切不可以一时之气决定回纥部的未来。”
他这话说得比阙特勤的话悦耳得多,伏帝匍自觉有了台阶,伏地道礼,方才退了出去。
他一离开帐中,洛北和阙特勤都忍不住齐齐地长叹一口气。
洛北披衣起身:“睡不着了,陪我去外面走走如何?”
阙特勤自然应允。
两人披上裘衣,行走在风声渐大的草原之上。“我真没想到。”阙特勤率先开口,“要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是不会到凉州来的。”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要来的是其他人,恐怕此刻已经与伏帝匍击掌盟誓,划定北逃的路线了。”
“哈,乌特。我们这些人虽然没有你的智慧,倒也不至于自己往铁板上撞。“阙特勤哈哈大笑,“汗国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战争,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洛北点了点头,自阙特勤的兄长默矩登基为毗伽可汗后,宽仁怀人,再度收拢了先前溃乱不堪的突厥人心。
他任命阙特勤为左贤王,总掌汗国兵马,又以自己的老丈人暾欲谷为谋主——这三人都是洛北在突厥牙帐时就关系甚近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惜了,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和你叙叙旧。”阙特勤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现在谈判不成,只怕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凉州草原了。你呢?可要我护送你去凉州城?”
“你确实应当与我一道去凉州。”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开口:
“你当真觉得,回纥部的这些人像自己描述得那么无辜吗?”
阙特勤疑惑地顿住步子:“我知道他们先前对这位王将军不会太客气。可这位王将军所作所为又确实过分了些。莫说在你军中,便是在我军中,也绝不会允许杀良冒功,屠戮无辜的事情。”
“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默许了呢?”
洛北静静地看着阙特勤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抛出一道惊雷。
阙特勤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他们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要袖手旁观,就能顺理成章地吞并这些小部族的人口和牧场。”
洛北道,“你我觉得要扶持弱小,不能屠戮无辜,只是因为你我是统领草原的君主。可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不这样想呢?”
若不把自己部族之外的子民视作自己的子民,自然也无需对他们负责了。
阙特勤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些人和王君?是有默契的。他们任由王君?去伤害那些小部族,好让自己兼并更多草场。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对王君?就任凉州都督感到欣喜吗?又为什么宁愿叛国,也要跑到漠北去?”
洛北笑了:“因为大唐和突厥议和已定,也因为我已经到了凉州。”
大唐和突厥议和,便意味着边境和平,那这条“杀良冒功”的路子便再也走不通了。
在河西诸部中卓有声望的洛北又已经回到了凉州——这意味着只要任何一个无辜遭难的小部族去找洛北告状,王君?和这些部族都会陷入灭顶之灾。
阙特勤本来昏昏欲睡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那你必须要在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之前离开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第224章“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草原上的清晨, 红日初升,紫色的朝霞如火焰般在天际燃烧,将整片草原染成了金紫色。微风拂过, 草浪翻滚, 仿佛大地在呼吸。
远处,几只飞鸟盘旋在低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为这片宁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阙特勤辞别了回纥部的部族首领来到帐外时,洛北已经带着他的卫队整装待发了。
一百二十余人立在草原上, 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林木,人人无声,连马嘶都不闻。洛北一身锦袍骑马停在最前, 春风吹得他鬓发散乱,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片连绵的阴影。
“你那孩子呢?”阙特勤扫了一眼众人,一百二十骑皆在, 唯独少了一直跟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他虽翻身上马, 勒令起行,却不免问了洛北一句。
“我派他去凉州了。”洛北自然地落在他身后半个身位。这一百余骑浩浩荡荡地在草原上奔跑起来,马蹄扬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哦?你是让那孩子连夜去搬救兵了?”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可没看出来事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你想想, 如果你是王君?,你最害怕的情景会是什么?”
阙特勤知道他卖关子的性子又起了, 笑着追问道:“和我说话还要铺垫什么?你直说就是。”
“他最怕的情况便是‘对账’!哪怕那些小部族去凉州找郭知运告状,哪怕我亲自到了凉州,只要他咬死了是突厥军队越境入侵, 屠戮部族,造成惨祸。我们谁也不能奈何他。”
洛北轻轻一笑:“可如今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就在这里, 只要你作证汗国兵马和部族均未动作,我便可去草原上寻那些部族前来作证——不消多久,就能把他的罪名钉死!”
“你不是大唐大将军,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吗?”阙特勤一听作证之类的词句就头疼,皱眉道,“连你也不能轻易处置他,还要费这许多关关节节?”
洛北轻叹一声:“朝廷律法森严,即便是我也不能越权行事。更何况,吐蕃虎视眈眈,我们不能让内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阙特勤摸了摸下巴:“我看还是你顾虑太多,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汗国的草原上,我早叫人去把他抓来打死了。”
洛北哑然失笑:“律法严格不是为了庇护恶人,而是为了不冤枉好人。等一等,你看……”
阙特勤刹住话头,顺着他的目光向天际看去,一群飞鸟在密林上空盘旋不停。
“看来回纥部已经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这个王君?,来得够快的。好啊,让我同他较量较量!”
阙特勤转身高声以突厥话发号施令:“骁勇队带队上前!善射者殿后!其余护卫两翼!”
他统兵已久,极有法度,号令一出,队列在片刻之间便已经改换队形。整个骑队依旧行进有序,丝毫看不出队列变换的痕迹。然而前排骁勇已经手执长槊,后排弓箭手备好了箭囊,只等一遇到那不长眼的唐军就以箭雨伺候。
“等一等。”洛北轻轻呼了口气,重新束起发髻:“先别轻举妄动,容我和王君?谈一谈,”
“乌特,这太危险了。”阙特勤摇了摇头,“你自己也说,他最怕的便是你我同聚一堂,两厢印证,叫他狡辩也无处狡辩。现在你还要自亮身份撞上门去,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将你我一起灭口么?”
洛北笑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两国和议方成,吐蕃虎视眈眈,若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让这场仗打起来。”
他们说话之间,前方已远远地出现了唐军的赤色军旗,放眼望去,唐军漫山遍野,恐有千人之众。
为首的正是凉州副将王君?。
王君?骑在一匹黑马上,身披赤甲,目光如刀。他远远便高声喝道:“左贤王!两国和议刚成,你便带兵私入凉州,是何居心?!”
阙特勤冷笑一声,正要回应,洛北却抬手制止了他。洛北轻轻一夹马腹,白马缓缓向前,独自一人走向唐军阵前。他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修长,仿佛一尊战神降临。
王君?见洛北独自上前,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低声对身旁的亲兵下令:“传令下去,准备放箭。今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唐军阵中弓弩手已悄然列阵,箭矢对准了洛北。
洛北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缓缓前行,直到距离唐军阵前不足八十步时才停下。
他目光扫过唐军阵中,忽然高声喊道:“张远!陈平!哥舒克!你们可还记得我?”
唐军阵中一阵骚动,几名将领模样的士兵面面相觑,显然认出了洛北。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忍不住上前一步,颤声道:“洛……洛将军?真的是您?”
洛北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哥舒克,当年在鸣沙城下,你我与哥舒亶同入默啜阵中,掠阵而还。战后我亲自为你请功,不知你还记得吗?”
哥舒克眼眶一红,翻身下马,高声道:“将军大恩,末将终生不敢忘怀。”
他这一跪,唐军军阵中半数以上的将领都跪倒在地,连带着他们手下的士兵也齐声对洛北道礼:“见过洛将军!”
王君?见状,厉声喝道:“你们都疯了不成?!都起来!”
他军令一下,有几个将领当即起身。哥舒克等人都低头不动,连累了大部分军人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时之间,都僵在那里。
“好啊,好啊。”洛北笑得温和,“我看你们,都戴了铠甲,领着自己的士兵了。威风凛凛,都是国之大将的模样。风流潇洒,远胜往昔啊。行了,都起来吧。”
由哥舒克和张远领头,一众唐军将领都站起了身,不少将领眼中还含了泪花。
王君?见他积威深重,知道想要骤然出手把他杀掉已是绝不可能,咬了咬牙,沉声道:
“碎叶郡王驾临凉州,不知所为何事?还有,为何同这突厥汗国的左贤王混在一处?!难道说,朝中风传你与此人过从甚密,有叛国嫌疑竟是真的?”
他句末突然发难,将声音提高八度,发出一句怒吼,就如一道惊雷炸响在空中,震得整个唐军队列为之一动。
阙特勤见情况紧急,连忙举起右手,命自己身后的弓箭手弯弓搭箭:“看准了再射,伤到乌特特勤,我绝不轻饶!”
洛北冷声道:
“大唐与突厥和议已定,我邀请突厥左贤王前来凉州处理一件要务。我是辅国大将军,碎叶郡王,我如何行事恐怕不需要你王君?批准吧?你竟敢诽谤朝廷命官,不想要脑袋了吗?!”
王君?目光如刀般盯着洛北:
“洛北,你莫要忘了,这里是凉州,不是碎叶,不是碛西!你虽是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但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与突厥左贤王勾结,私入我凉州境内,分明就是叛国之嫌!今日,本将就要替朝廷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唐军阵中弓弩手已经将箭矢对准了洛北,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好啊。”洛北张开双臂,望着一众军将,“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洛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箭雨所威慑。他的目光扫过唐军阵列,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却在王君?的操控下,对他虎视眈眈。
“洛将军,你这是何苦?”哥舒克忍不住出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你若退兵,我们还能想办法保全你。”
“保全我?”洛北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一丝坚毅,“哥舒克,你我都是大唐的臣子,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职责?王君?以强凌弱,残害部族,杀良冒功,这是何等罪行?我今日前来,就是要将他绳之以法!”
“你凭什么这么说?”王君?咬牙切齿,试图在气势上压倒洛北,“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洛北冷笑一声,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这是凉州部族送来的求救信,信中详细描述了王君?残害部族,杀良冒功的罪行!”
唐军阵中一片哗然,许多士兵和将领都露出震惊的神情。王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这封信是我在一个小部族的部族首领那里得到的,”洛北继续说道,“他亲眼目睹了王君?的暴行,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诬陷!”王君?大喊道,试图挽回局面,“这封信分明是伪造的!”
“伪造?”洛北冷笑一声,“王君?,你以为只要把罪名栽赃给突厥,就能万事大吉?!实话告诉你吧!我邀请左贤王来此,就是为了揭发你这些罪行!”
洛北转身看向阙特勤,高声道:“左贤王殿下,能否请你为我作证?突厥汗国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
阙特勤点了点头,用突厥语和汉语大声说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以突厥汗国左贤王的名义发誓,我们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他企图挑起唐突之间的战争,从中谋取私利!”
唐军阵中一片骚动,许多士兵和将领都开始怀疑王君?的动机。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洛北冷冷地问道。
王君?咬牙切齿,突然大喊道:“放箭!”
然而,他的命令刚刚出口,唐军阵中却传来一阵骚动。哥舒克、张远等将领纷纷高呼:“不可放箭!”
“王君?,你休要一意孤行!”哥舒克大喊道,“洛将军乃朝廷命官,你如此行事,便是公然抗命!”
“抗命?”王君?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今日若不杀了洛北,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洛北再次大喝一声,他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战场上回荡,“王君?,你今日死罪难逃!”
说罢,洛北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唐军阵前。与此同时,阙特勤也高声下令,突厥骑兵如潮水般涌向唐军。
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他拔出佩剑,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第225章"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断喝自远方响起。
“都给我站下!”
成队的骑兵挥舞着唐军大旗冲进两军之间,为首者擎着一面“凉”字大旗,旗下一人身着绯色官袍, 满面焦急。
正是凉州都督郭知运。
洛北抬手示意阙特勤。突厥骑兵率先后撤, 唐军见状,也纷纷收起兵器,两边重新拉开百步距离,留待郭知运率军进入。
郭知运率先下马,到洛北坐骑前见礼:“见过洛大将军!”
“知运, 多余的礼不必了。”洛北摆了摆手,“此处是凉州地界,我不便多事, 你处置吧。”
郭知运抱拳道礼,随即向空中抽了一马鞭,他身后的两个亲兵随即上前, 把王君?押下马去。
王君?还要开口争辩什么:“郭都督!”
“王君?!我只问你一句话, 朝廷与突厥议和方行,你不经本督同意,带这么多兵马到草原上是要干什么!”
郭知运厉声喝道。
王君?不料他以此事发难,一时愣在那里。那两个亲兵立刻将他拖了下去。
等到诸般事务处理一毕, 已是夜幕时分。郭知运来到衙署的客房之中,看到洛北正站在院内指点王训射箭。
“你右腕姿势太死了, 这样发出去的箭是射不准的。”洛北轻轻拍了拍王训手腕,“放松些,不要怕。”
王训大概已练了一下午, 此刻一头一身的汗,声音里却还透着兴奋:“是, 将军!”
他微微调整姿势,随后松开弓弦,箭如流星般射向靶心。
洛北微微一笑:“累不累?休息一会儿?”
“不,将军请允许我再试试!”王训说着,又拿起羽箭,跃跃欲试。
“王公子,射箭是速成不得的。”郭知运笑道,“这样练下去,小心明天早上起来手腕疼。”
“我……”王训回身一看是他,忙低身道礼:“见过郭都督。”
“知运与我有话说。你先休息吧。记着,今晚沐浴时要揉搓两把手腕和肩膀,不然明早起来有的酸疼。”洛北道。
“真羡慕这孩子。”郭知运把他让到书房主座上,亲自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从前我们练习的时候,公子只管奖惩,什么时候这么温言细语过。”
洛北哈哈一笑,郭知运等人跟着他的时候都已是有骑射功底的人,哪里需要他从头教起:“知运若再年轻个二十岁,投到我这里,我也温言细语地教,如何?”
“还是罢了!我怕我起鸡皮疙瘩。”郭知运也笑了。
这一番欢声笑语,倒让屋内氛围和缓了许多。郭知运犹豫再三,还是道:“王君?我已经下狱,也亲自审问过了。”
“他对自己的大部分罪行都不承认,只是坚称掌握了他们里通突厥的证据,才贸然出手,或许有失察之嫌,但绝无杀良冒功、滥杀无辜的罪过。公子……您看?”
洛北已经猜到他是给王君?来说情的,闻言面色不变,只把目光投向郭知运脸上。
郭知运被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一扫,声势又弱了三分:
“我何尝不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只是……虽说吐蕃、突厥均与朝廷议和会盟,可强敌不去,凉州还是地处两蕃之间的要地。王君?纵有千般不是,他作战还是有功的。”
“所以你的想法是?”洛北温声问。
他难得用这样温和冰冷的语气说话,冷得郭知运心头一紧:
“我……我想,让他以白衣军将身份,将功折罪……”
洛北放下茶盏时青瓷与木案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他垂眸望着茶汤里漂浮的嫩芽,烛火在瞳仁深处投下跳动的金斑:
“前一夜,我在自己借宿的小部族中看过他造出的尸骨大坑,那里血迹斑斑,妇孺颅骨尚未闭合的骨缝做不得假。你当真要拿或许失察四字,替这等杀良冒功的畜生开脱?"
郭知运肩头微颤,窗外掠过一阵朔风,卷得檐下铁马叮当乱撞,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良心。
"公子明鉴。"他忽然起身长揖到地,"凉州四战之地,朝廷又一直在边境用兵,若此刻严惩边将,只怕军心涣散"
话音未落,洛北霍然起身,案上烛火被带起的疾风扑得猛然一晃。郭知运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映着寒月的异色瞳孔——像极了草原冬夜盯住猎物的鹰。
"军心?"洛北的手按在案上,声音带着几分沉痛,"知运,你治军不是靠军法严明,赏罚分明,而是靠这互相袒护的虚无情谊吗?!”
“你我纵横西域,所过之处,城池部族皆俯首帖耳,入一城则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大唐王师,相信我们。”
洛北的声音陡然转柔,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铜壶滴漏声声催命,郭知运望着壁上并排悬挂的凉州舆图与《贞观律》,忽然踉跄跌坐。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突厥如何?吐蕃又如何?
"公子,末将斗胆。"他猛地跪倒在地,攥住洛北的袍角,"让这厮去吐蕃前线当个死士,若能斩得敌酋便抵罪,若是战死"
话未说完,洛北突然反手按住他肩膀。绯色官袍下的骨头硌得掌心发疼,这个曾随他雪夜破牙帐的悍将,如今竟已消瘦如斯。
“三日后,我要在焉支山下祭奠亡魂。"洛北起身望向窗外,"让王君?披麻戴孝,对着被屠部族的长老立下血誓。若他愿往吐蕃前线效力,我便当众烧了诉状。"
郭知运瞳孔骤缩——这是要拿王君?立威,却也是给凉州军留最后一丝颜面。
他极缓地俯身叩拜:“末将谢过公子。”
“这样的事情,就不必道谢了。”洛北捏了捏眉心,他在凉州做参军时对草原消息了如指掌,如今换了自己的得意下属郭知运来做凉州都督,竟连草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
郭知运起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垂眉眼:“我本来不想让公子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