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30(2 / 2)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金刀,鎏金刀鞘在舆图上投下蜿蜒的阴影:

“凉州城中有个杏林药铺,那里的老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是我的旧友,前年他隐退回了沙州老家,生意就归他儿子索克礼和儿媳米丽娅打点。你得空的时候,派心腹下属跟着他们一道去草原上行医。”

郭知运瞪大眼睛,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洛北离任凉州近十年,草原上还在传扬“妙手回春的洛神医”的故事。

“还有。”洛北点了点桌子:“每逢朔望之夜,你换上胡服去西市酒肆,找那个弹五弦琵琶的龟兹老乐师。他会在《破阵乐》里掺三声变调,那时你便去摸他琴箱底层的暗格。"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雪山印记,洛北将玉佩轻轻往桌上一放,在凉州布防图上勾画出七处水草丰茂的牧场。

那些蜿蜒的墨线像极了当年他们追击突厥残部时,洛北派人去各部谈判、招降时写下的突厥文字——原来早在数年之前,这人就在给今日的棋局埋子。

"明日让王君?去领十鞭子。"洛北突然将玉佩抛过来,郭知运慌忙接住时,触到玉佩身上新刻的六道划痕——恰好对应着被屠部族的六个长老姓氏,"抽完鞭子带他去西郊马场,那里有三百匹刚断奶的小马驹。"

郭知运正要发问,却见洛北从袖中抖出一串银铃。当啷声响中,他想起了草原上给马匹系铃以明主家的做法。

"告诉那些来领马驹的牧民,这是王将军用三十年俸禄赎的罪。"洛北说这话时,窗外恰好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号令,"记住,马鞭要沾盐水抽,抽一鞭念一个被屠者的名字——这事让王训去监刑。我有个叫阿米尔的徒弟也会在场,王将军不会死的。"

五更天的梆子响起时,郭知运望着洛北的身影,突然觉得压在肩头数年的雪山崩塌了一角。他摸到玉佩上的温润触感,恍然惊觉这竟是他继任凉州都督以来,第一次真正触到边疆的脉搏。

寅时末刻,郭知运才带着一肚子知识和满脸的震惊退出书房。他正要回房消化这一夜,一只金雕自他头上凌空越过,飞入书房之中。

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脑袋和羽毛,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你给我带来什么新消息了?”

他从金雕的爪上拆下字条,读了一遍,英俊的脸上不辨悲喜。郭知运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问他:

“公子……?”

洛北将字条递给他,上面是吐蕃文字:

“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逝,逻些城乱成一团,先前解琬在长安与吐蕃人谈成的条件恐有全部作废的可能。”

身为边将,郭知运知道这句话的用意:“吐蕃战事要再开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把慕容曦光带来凉州就是这个考虑。我听闻吐蕃人中最得意的将军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郭知运恭敬称是:“不错,他是吐蕃扶植的吐谷浑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吐蕃公主。”

“应该叫曦光同此人较量较量,只要他们一会面,吐谷浑人自会知道什么叫人君之相。若能取得吐谷浑部归附,这对我们在河湟大有好处。”

郭知运应了一声:“那我即刻警示前线,预备增援青海。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曦光和你去就行了。”洛北摇了摇头,“我要去金山。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226章“乌特!”阙特勤恭谦地垂下头颅,“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三日后, 洛北从凉州出发时不仅带走了凉州诸部的盟约和划好草场的地图,还带走了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的贵胄子弟。

这些人中为首的正是当天带着卫队与他和阙特勤对峙的骨力裴罗,这少年人瞪大了眼睛在他和阙特勤之间转来转去:

“你就是洛北将军?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那你为什么要诈称自己是阙特勤的书记官?”

少年人的质问在驼铃声中格外清脆。洛北勒马回望时, 阙特勤的佩刀已横在少年颈间,刀上的狼头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

“对你的可汗放尊重些,小狼崽子。”阙特勤用刀背轻拍少年脸颊,在他的颧骨处烙下红痕,“你以为白狼大纛上的紫纹从何而来, 那是呼罗珊的波斯人为他奉上的礼物。”

洛北轻笑一声,挥动马鞭卷开阙特勤的刀刃:“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动气?”

他转向骨力裴罗:“因为很多时候光靠名头和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能依靠的莫过于一颗清醒的头脑和火热的心……还有一双能看到真相的眼睛。”

骨力裴罗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洛北却已率队起行,向着金山去了。王训压在队伍最后,丢给他一本碎叶文馆出的汉文突厥文对释词典:

“伯克说, 你应当学点汉话, 对日后统领回纥部有好处。”

洛北在金山南麓与哥舒亶所带的仪仗队会和,彼时苜蓿花开成一片紫海,六面大旗忽喇喇漫过草浪——三面是赤色的唐军军旗,三面是象征乌特特勤的黑色飞鹰旗帜, 九重缠金豹尾随着鼓角声在碧空下招展。

王训正数着马队前的仪仗:八对青鸾旗引路,十六名银鞍书记官手捧朱漆文卷, 五色牦牛驮着鎏金香炉喷吐龙脑香雾。最惹眼的当属那架檀木鼓吹车,十二面画角悬着青丝绦,是从碎叶来的乐工在奏《定西番》。

“唐家威仪之盛, 可见一斑。”阙特勤策马靠近洛北身边,松松挽起的绫袍袖间露出左臂的箭伤, 那是呼罗珊之战给他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扬起马鞭指向天际:"看!你的金雕。"

洛北在骏马背上抬眼望去,金雕身后数只猎鹰一道掠过云端,草原尽头忽现出连绵穹帐。思结部巫女摇着铜铃踏歌而来,浑部贵族捧着盛满马奶酒的镶金牛角跪在道旁。更远处,回纥人新织的羊毛毡毯铺出十里紫茵——

"碎叶郡王抚远安边,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北庭都护府的赤底朱雀旗分开人潮,三百汉骑齐举金柘弓向天鸣弦。王训将御赐的白玉斧钺高高举过头顶,草原的子弟这才惊觉节度使仪仗里还藏着黠戛斯进贡的白骆驼,驼峰间架着的竟是河中都护府的星月屏风。

“伟大的乌特特勤万岁!”

牧人们疯狂地将花朵抛向马队,有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孩子甚至想钻过卫兵去摸洛北的马镫。王训吓了一跳,开口正要叫他小心,洛北已经勒马俯身,用突厥语对那孩子笑道:"等你长得比弓高,来碎叶城找我领战马。"

欢呼声几乎掀翻苍穹。设满毡帐的草原之上,西突厥各部族的族长们排成两排,向洛北献上七种白色的牲畜作为祭品。

“手中部族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受过草原子民的三拜之礼,领受了可汗的名号,洛北转回早已准备好的毡房内,重新换上碎叶郡王的紫袍,“说是西突厥十姓可汗,却统辖着十四姓部族,这草场我该怎么分?”

阙特勤本站在他身后,见他总理不好胸前的挂饰,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把已同辫发缠在一起的饰物分开。他一边动手,一边笑:

“又来了,乌特,我敢打赌,你连地图都画好了吧?”

洛北画好的地图确实就摆在大帐的桌上,阙特勤倒不愧是他的挚友兼兄弟,连他这点习惯都猜了出来。

洛北低声谢过阙特勤:“我确实没时间同这些首领讨价还价。因此决定公布决议就罢。也因此……”他抬头望向阙特勤,金棕色的眼眸里神情真挚:“你不一定要留在这座大帐之中。”

金山大帐可不比碎叶城,就算洛北和阙特勤串通好了使用“卫队长”这个身份当掩护,这些部族首领也没有几个认不出总掌东突厥兵马的左贤王的。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像多年之前,他们共同率领亲军杀入大食军阵时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在率领亲军来救我时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他一手抚肩,躬身向自己的挚友兼兄弟道礼,而后单膝跪地,向他献出一卷羊皮地图:“我部情况已经尽在地图之上,留待你来最终裁决。”

“阙特勤……”洛北忍不住叫出旧称,“你不必如此,当时我也没有想过……”

“乌特!”阙特勤再度打断他,恭谦地垂下头颅,语意柔和,“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洛北一时震颤,竟说不出话来。他眸光闪烁,似是有了泪花。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双手接过地图,又使了几分暗劲儿,才把阙特勤从地上拉起来:

“我必不负所托。”

半日之后,被召入帐中的各部首领们讶异地看着东突厥的左贤王坐在西突厥可汗的大帐中——虽说不少人已经与这位突厥第一勇士并肩作战过。但亲眼看到他以支持的态度出现在金山,又是另外一回事。

洛北显然没有给他们解释各中缘由的打算,他站起身,命自己的亲兵在众人面前抬出一面地图:

西至西海,东至大海的草场、牧场、水源尽在其上,描画得清清楚楚,疆域辽阔,更胜往昔。

“我以西突厥可汗之名,与诸位首领共议草场之事。”洛北声音温和,“若有异议,我们尽可再商量。”

有了阙特勤坐镇,这次草场及牧场的调整比之前容易得多,不过五日功夫,新的界限便议定了。甚至洛北还在牧场和草场的讨论之间解决了十来件部族越界的矛盾,答应了替几桩儿女婚事主婚。

六月十五的正午时分,金山上万古不变的冰川之间,洛北身着绣着金线的素白祭袍,登上祭坛,他的腰间系着突厥十四姓部族联献的七宝蹀躞带,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萨满们在祭坛前狂舞高歌,颂词正是多年之前他在这祭坛上唱出的那首: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高举金弓,射中了祭坛上的白色野马。

他高举双手,以突厥语高呼:

“愿山神与祖先们见证!”

他抽出祭刀划过掌心,鲜血滴入祭火之中:

"阿史那乌特以血为誓,必使草原子民亲如一家,万年太平!"

诸部首领随着他的祝祷声屈膝,山风转向,将祭坛前的篝火吹得猎猎作响。

洛北金棕色的瞳孔映着跃动的火焰,袍服随着山风飞舞,那一刻众人真认为天地有神,化身于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英俊青年庇护世间。

暮色四合时,一众人等才退下山来。各部酋长在行帐前斗酒。洛北却同阙特勤一道登上他们曾经同坐过的山坡,脚下是蜿蜒如练的宴会火把,远处有牧人弹着托布秀尔唱起古歌,衣着锦绣的少女们正在篝火之间翩然起舞。

明日起,缺席草原数年之久的金山大会又将重新开幕,不少年轻的部族子女已经翘首以盼了数年,终于等到了再次一展身手的机会。

“和平真是件好事。”阙特勤坐下身来,感受晚风吹拂过发间,“我本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现在有些犹豫。”

洛北轻轻一笑:“我猜猜看,是不是吐蕃赞普写给你兄可汗,邀请他共同出兵,同击大唐的密信?”

阙特勤瞪大双眼:“这你也知道?”

“吐蕃王宫和突厥牙帐都不是铁板一块,我能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洛北温声道,“这封信默矩应该献给长安——在那里这封密信有价值得多。”

阙特勤摇了摇头:“对我和我兄可汗来说,归附于你远比归附在长安的皇帝容易。容他再想想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是大会,又是大战,你还不去休息?真当自己是神明化身不成?”

洛北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的也来劝我这些?……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明日拔擢人才,重建卫队更重要?”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

洛北没有答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之中,黑姓突骑施首领,被委以镇守呼罗珊重任的将军苏禄被宣入了洛北的大帐之中。

帐中只有洛北一个人。

年轻的西突厥可汗换下了白日的华服,只穿着件圆领紫袍坐在上首,见苏禄进来,就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可汗召见得如此之急,可有要……”

苏禄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洛北推来的琉璃碗里浮着几块冰,冰中冻着的竟是去年冬他写给吐蕃的密信残片。

第227章“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

铜漏的滴答声里, 苏禄的指尖第三次擦过袖袋火漆。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比平日急促——他安插在唐军里的眼线,本该在一炷香前送来换岗暗号。可他等了又等,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汗这是什么意思?”

洛北站起身, 缓步行到苏禄面前, 英俊的脸上如同神明一般无悲无喜:

“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你那点把戏,当他们看不出来么?”

苏禄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发蒙,他张了张口, 没有立刻回答。

“你当我不知呼罗珊的新税制?"洛北从袖中抽出一本公文,文簿上盖着户部度支司和裴耀卿的印章:“多征的三成关税,正好够养三千私兵。”

“还有, 你卖给吐蕃人的粮草低于市价三成。”洛北的声音好像真的在讨论粮草调度,“但那群吐蕃人转手就卖给大食人作给养。这其中的利润够养活一个半黑姓突骑施部族……可惜呀,这些钱都进了那些吐蕃贵族的私库。”

“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大汗可不能这样空口白牙地冤枉人。”苏禄立时站起了身, “请大汗收回前言,否则我必将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遣御史来查证此事!”

“你要上书给谁呢?苏禄将军?”洛北看着他,目光里甚至有点怜悯的意思:“郭虔瓘吗?我已经奏请朝廷罢去他的北庭都护职务, 把他调来了陇右,吐蕃前线……你猜他会怎么看一个向吐蕃请婚的部族首领?”

苏禄脸色发白:“我不知道大汗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洛北冷笑一声, 将三样食物推过桌面,“这是你的幕僚画过押的证词,吐蕃大相与你交易的明细单, 还有……”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封火漆完备的信上:“你在呼罗珊找人翻译的突厥信件副本。”

苏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只有一瞬,他就已把脸上的惊讶神情又掩饰了下去。他带着一点讪笑去拿那几封信:

“大汗怎么能相信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砰”地一声,一把匕首洞穿他的指缝插在了桌案上。

这匕首做工甚是精致,匕首柄上雕花环绕,一路镶嵌着数枚宝石,最惹人注意的要数一颗红宝石,正在幽暗的大帐中泛着光。

苏禄惊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反应,才没立刻从桌边跳起来。

“这把匕首的刀柄末端,有你苏禄将军的名字。”

洛北慢条斯理地将匕首从他指缝之间抽出来:

“它是你向吐蕃赞普求娶他长姐的压轴聘礼。可你派去逻些城的那个使节不太牢靠,几杯大酒下肚,就让我的人成功偷梁换柱了一把。你说,如果我让各部首领和长老来辨认,他们是不是能认出这是你的家传之物?”

苏禄一时没有说话,整个大帐之中只留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灯火的燃烧声,直到帐外远远地传来几声飞鸟的啼叫,才算打破了一点沉默。

“原来大汗都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个地步,苏禄的姿态也放开了些,他向后一靠,支起一只手臂,“弹劾你和阙特勤过从甚密,以至于徇私纵放他回于都斤山,恐有叛国之嫌的是我。”

“至于吐蕃人和大食人……我倒没有和他们做长久生意的打算。但为自己找到合适的靠山和敌人不是你们汉人的必修课么,有句话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洛北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他这样的表现很不寻常:“养寇自重。”

“是,养寇自重。”苏禄点了点头,“呼罗珊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荒僻的地方,但荒僻也有好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你们汉人的书本和文字……谢谢你的碎叶文馆,他们出了不少有趣的著作。”

“苏禄将军,做傻事之前要想清楚,你我现在只有一桌之隔。”洛北微微前倾,一双金棕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算你打算刺王杀驾,也要看看我们谁出手更快。”

“阿史那乌特,有时候你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生厌恶。”苏禄霍然暴起,双手用力一举,用桌板挡住了洛北刺过来的匕首,“难道整个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仗吗?!”

文稿和密信被帐外吹来的冷风吹得四散飘舞,片刻之间,大帐外已经冲进来一队蒙面黑衣的弩手,明晃晃的箭头正对着洛北的方向。

“你打算谋反?”洛北质问道。

苏禄站在弩手们之中,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了一阵,几乎直不起来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有回转的余地吗?”

“你刻意屏退左右,在大帐中独自与我谈话,为的是示人以诚。”苏禄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在数日的大会上发难,不在拜山之前发难,为的是稳住黑姓突骑施部的人心。你妄想通过杀了我来解决一切问题……”

苏禄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愈发阴沉:“可那是痴心妄想!放箭!”

他猛然挥手,却无人应答,一只只弩箭还是好好地停留在弓弩之上。他越发烦躁地大吼起来:

“你们都聋了不成!放箭!杀了阿史那乌特,我来做新任的大汗!”

洛北轻轻击掌,王训和骨力裴罗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撩开帘幕,十四姓部族的长老和首领鱼贯而入,最后走进大帐的是哥舒亶和阙特勤,两人均浑身浴血。

哥舒亶抱拳道:“大汗,黑姓突骑施部叛乱已定,其中有俘虏三十二人已在帐外,请大汗示下。”

“杀。”洛北斩钉截铁地道。

哥舒亶抱拳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帐外传来一连串的倒地之声,鲜血飞溅,几乎染红了半边大帐外挂的毡毯。

帐中的一片死寂,同样出身突骑施的黄姓突骑施首领莫贺达干已经浑身发抖,他在此之前也收到了苏禄的来信,当时他并未立刻表态,想着等事态发展起来再看看。谁能想到洛北这位久离草原的大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立刻就翻转了局势。

“我给你提个醒,苏禄将军。”洛北温声开口,“下回再演这种‘埋伏刀斧手于帐后’的把戏时,看清楚你的刀斧手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阙特勤得他眼神示意,微微一笑:“步利将军,辛苦了,撤下来吧。”

一众弩手皆收起了弓弩,离得最远的那个青年一把扯下面巾,此人不是阙特勤的亲兵首领步利又是谁?

苏禄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盘巨大的棋局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众人:“你们……”

“大汗早知你有异动,召我们相问时,我们都不敢相信……”琪琪格瞪着他,“我们甚至在大汗面前为你作保!”

“你是疯了不成?大汗交给你呼罗珊的赋税和粮草,给你统治的权柄,把你扶上首领的位置……教你一切首领应学的东西。”朱邪烈也忍不住骂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知感恩?!”

“感恩?!”苏禄冷笑一声,“如果没有他分治两姓,我如今已经做到了突骑施首领的位置!”

他话音不落,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镶金匕首。刀柄暗格弹开的刹那,王训的箭矢已穿透他右腕——藏着毒粉的机关匣滚落在地,被莫潘用鞋底碾成齑粉。

洛北把那把苏禄的家传匕首丢了过去:“你请罪自裁,我可保黑姓突骑施妇孺继续在呼罗珊安居乐业。或者……”

洛北站起身,扫了一眼帐中的一众部族首领:“我让你回去备战三日,我们战场上决胜负。如果你赌输了,我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处决掉所有黑姓突骑施部的男人。”

苏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祖先山神在此,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同证。”洛北沉声道,“我说到做到。”

苏禄垂头不语,洛北轻轻挥手,叫人把他押了出去,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们随之散去。

天色微亮时,哥舒亶监完刑回来复命。他发现洛北正坐在一片阴影里,望着一点光亮发愣。

“大汗……”即使在鸣沙城中,历经酷吏折磨、外放边疆的洛北也没有他今夜看起来疲惫。哥舒亶犹豫地喊了他一声:“苏禄他……”

“自裁了?”洛北站起身,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模样。

哥舒亶双手奉给他一封血书:“是,尸首已在帐外,我们还搜出来一封血书,是他的认罪血书。”

洛北应了一声,接过血书放在桌上。他快步走出大帐,看了一眼苏禄的尸首,又缓步走向了山坡之上。

晨光中,洛北撕碎那几封吐蕃密信。纸屑随风飘向雪山之巅,那里隐约传来初金雕鸣叫。

当日光落在落在苏禄逐渐冰冷的眼皮上,千里之外的木鹿城里,黑姓突骑施族人们正升起炊烟,浑然不知昨夜他们与灭族之祸擦肩而过。

“乌特。”阙特勤走上来寻他,正看到他站在那里望着一轮旭日东升,“金山大会就要开始了。”

第228章“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辰时初刻的碎叶城笼罩在一片靛蓝的薄雾中, 城门之外,成群结队的商队正在排队入城,一匹匹骆驼缓缓步入城门之中, 它们颈部垂挂的铃铛惊起了一片尚在沉睡之中的飞鸟。

“小心避让!”“小心避让!”

率先打马过来清道的是两个身着银甲的英俊少年——王训和骨力裴罗俱在金山大会的赛事里取得名次, 顺理成章地进入洛北的亲卫之中任职。

头一天训练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带着两个回纥部的青年把王训堵在了路上,王训也不惯着他们,当即就和他们打作一团。

最后还是暂代洛北卫队长职务的阙特勤亲自过来把他们分开:“你们俩在胡闹什么!”

阙特勤扬鞭抽断路旁胡杨枝,树皮炸裂声惊得两拨人都松了手。

"唐人小子细胳膊细腿, 也配给大汗扛旗?"骨力裴罗抹着鼻血冷笑,腰间镶绿松石的蹀躞带在晨光里掉成一片刺目的青。王训反手擦去颧骨上的血痕,突然抓起对方掉落的鎏金短刀——

这下连洛北都惊动了, 他抽出马鞭,打算出手截断两人。王训已经把短刀收入鞘中,丢给了骨力裴罗:“凭你的功夫, 也配给伯克当亲卫吗?”

这剑拔弩张的僵局在三日后雪崩时骤然翻转。

彼时他们正护卫洛北巡视金山附近几处山中的定居点, 和往常一样,洛北轻装简行,只带了五六个侍卫前行。

他们说笑之间,突遭山阴处窜出的马队突袭。骨力裴罗的坐骑被绊马索撂倒瞬间, 王训竟纵身扑来用唐制圆盾替他挡下两枝鸣镝。飞旋的箭簇在盾面刮出火星,映亮少年们惊愕交错的瞳孔。

"接着!"骨力裴罗从皮囊扯出回纥角弓抛去, 王训凌空接住的刹那已挽弓如月。三支雕翎箭接连穿透来人高举的铜壶盔,正是他近日苦练的"流星赶月"绝技。溃逃的匪徒背后,山上积雪恰在此刻崩塌, 轰鸣如三千面羯鼓齐震。

当夜宿营时,王训默默将修补好的蹀躞带扔进骨力裴罗帐中。带扣上新嵌的昆仑玉闪着幽光, 正是他母亲临终留给他的及冠礼。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少年故意用生硬的突厥话说道。

帐外忽传来阙特勤豪迈的笑声:"好小子!这玉抵得过十匹大宛马!"

洛北对他的卫队里的这些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冷眼旁观,只在事态超出“小孩子打闹”之前出手。不过王训和骨力裴罗似乎是个意外之数——之后他经常安排王训和骨力裴罗结伴执行任务。

两人没花许多时间就让那些慢腾腾的骆驼和驮着货物的骏马避退两边,还未叫商人们低头下拜,鼓角声已经自西北方向次第传来。

十二面五方旗率先刺破晨雾,执旗武士皆着明光铠,肩头金线绣的狻猊在风中怒张须发。

三叠羯鼓破空,八列持戟军士踏着《秦王破阵乐》的节拍分列道旁,青石板上震起细碎沙尘。

"郡王建节!"城门郎的唱报声里,那杆象征碛西权柄的九旒皂纛已临城下,紧随其后的是象征着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狼头大纛。

洛北策马行在旌节之后,紫袍玉带间悬着的金鱼袋里装着大唐郡王的龟钮银印和西突厥可汗的狼头金印。道旁的汉人俱长揖到地,胡人们则将掌心贴在胸口躬身,乐工们急转《伊州》大曲,琵琶急弦恰似碎叶川奔腾的雪水。

城门洞内忽有乐舞之声,原是十六名青衿学子执礼而立,他们正诵读《小戎》第三段。

王翰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只鎏金螭纹的铜匣走到洛北马前,匣中端卧着新刊的《碎叶论语注》:"请郡王为碛西开文运。"——他已蒙皇帝亲笔点为秘书郎兼碎叶博士,一腔文才终是得到了认可。

洛北抽出陨铁唐刀轻点书匣,锋刃在"有朋自远方来"处映出一道寒光。

仪仗行至瓮城拐角,褚沅出现在道左,浅绯襦衫下方。缠枝纹银带钩压着鸦青色的交窬裙,她手中捧着的正是象征北庭大政权柄的青玉螭钮印匣。

"阿兄的紫绶歪了。"她借着递漆匣的当口低语,指尖不着痕迹地扶正兄长腰间蹀躞带。洛北瞥见漆匣底层半露的素笺——那是用掌书记私印封着的碛西盐铁密报,妹妹袖口还沾着昨夜批复公文的松烟墨痕。

他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围观的粟特少女已将新摘的石榴花抛向马前,殷红花瓣落在玄甲之上,竟似溅在兜鍪的残血。

碎叶城的鼓楼次第应和,当晨光终于刺透靛蓝雾气,节度使的豹尾枪已高悬在都护府门前的朱漆戟架上。

这日都护府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长史裴伷先。白日里他穿着一身百姓的素服,在人群之中狂舞高歌,俯身道礼。但当都护府前的宫灯被点亮时,他已经换了身紫貂大氅,身后跟着一长队的押送人马。

“你和我还来这些客套。”洛北与他在书房相对而坐,身后是裴伷先带来的四只大木箱,“若不是你和吴钩提醒我有问题,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苏禄和郭虔瓘会有来往。”

裴伷先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公子何必为这样的事情自苦?我听说,草原上的定居点已经扩大到上百个?”

洛北颔首,这是他自主政西域以来就大力推行的定居与游牧结合的政策——保持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习惯,在特定季节时让牧民们居住固定房屋并形成聚居点。在这样的聚居点里,就能有学校、医馆等地方的存在。

“是,最大的还是碧水城。回来碎叶之前,我率轻骑去那边看了看。巴彦已经在城郊开垦了不少荒地用于屯田,人口稠密,不输西域的一些大城。”洛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应当没再从府库中调银两去了?”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他起身打开一只木箱,里面是贴着安西大都护府火漆的账册:"账册都在这里了。我可是与虞国夫人一道对了小半个月。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公子说。”

褚沅被近侍叫来时,裴伷先已经展开一幅碛西大舆图:“前几年公子与我提起,往来丝路的商队携带金银丝绢太多,不利于商队行走,反而容易引起劫掠。我和虞国夫人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这个办法。”

他用朱笔勾连出商路和沿着驿道星罗棋布的钱庄分号:“我与虞国夫人一道设立了这个牡丹钱庄,西到木鹿城,东到敦煌都有分号。商队只要凭着票券——哦,现在他们都叫它‘牡丹票券’,就可以在任意分号兑换出等值金银。”

洛北接过一张票券,烛光闪耀,照得光影里浮现出纸券上隐绘的牡丹纹样。

“这是我们仿照军中传信符制,找龟兹画师设计的十色套印花纹。”褚沅温声解释:“这押花是配合着密码使用的,排列顺序自有规则,哪怕是再天才的匠人也仿照不来。”

洛北沉吟片刻:“但凡钱庄,最怕挤兑。你们开设如此之多的分号,倘若一地遇到挤兑,可以找人调度。要是多地的多个钱庄都被人挤兑碛西地广人稀,只怕金银调度不及时,会出乱子。”

“这一点将军说的是。”褚沅从箱中拎出一只铜匣:“我们会在钱庄地窖内存有三倍流通量的波斯银饼,如若遇到挤兑”她话未说完,洛北已用佩刀挑开了铜匣的暗层——底层是几只用于紧急熔铸的模具。

“倒是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洛北轻轻一笑,放下佩刀,“钱庄的主事还要着意挑选过手这样庞大的金银,叫人不动心也难啊。”

褚沅望着他,目光明亮:“这也是我和裴公都想请公子示下的。这个位置职同州府银曹,可谓是掌管命脉的大吏了。可否将此职隶属公子幕中。这样一来,此职便属于府衙官吏。”

洛北看着褚沅,不由得轻轻笑了。他知道褚沅最理想的状态是让此职务如银曹一般隶属朝廷,由朝廷拔擢精通财政与律法的能吏来任职。但此事谈何容易?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幕府的流外官来任职。

“我倒是不反对以官吏出任此职。但以幕府官来出任此职……”洛北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裴伷先笑道:“我知道公子的性子,摊上您这样的主帅,便从自己口袋往外拿的,没有往自己口袋装的钱。”

洛北架不住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脑子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反驳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自然不是说我!”

“那不如先让此事运作起来。”裴伷先道,“反正陛下已经许了您永镇碛西,咱们不如让虞国夫人代掌此职。”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伷先不愿替我贴钱了?”

“裴家也有商队商号,所以我不可参与其中。”裴伷先笑道,“我的理由同公子一样,不是信不过自己,而是信不过后人。”

“既然如此,便如伷先所请吧。”洛北微微颔首,“沅儿回头记得交个章程和规则上来。若无律法约束,只怕总有人会越线为所欲为。”

褚沅早有准备,听他一说,立刻从背后把一叠文稿递到了他桌上:“请将军审阅,如何?”

第229章“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数日之后, 碎叶城中的市场里锣鼓喧天,一连串鞭炮声后,褚沅同毕姮姬一道拉下了牡丹钱庄牌匾上的红布。鼓乐齐鸣之间, 早已等不及的各色商人终于涌入了这家高楼。

牡丹钱庄已经在安西都护试行数年, 碎叶城中却还是第一家,又有商会首领毕姮姬同幕府掌书记褚沅一道坐镇,自然各大商队都趋之若鹜,天一亮,外头就被人给挤满了。

“公子怎么想到要商会也出钱占股份的?”

二楼之上, 裴伷先同洛北碰了杯,他们都穿着轻薄的棉袍,看上去便像是寻常的过路客商。

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回头望向洛北时,他正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就好比行军打仗。”洛北只抿了一口酒水,“但凡军中有多个山头搅和不定, 主帅就不可能一言而决。”

裴伷先接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冰过的三勒浆在夏暮时节带来一点难得的凉意:

“可在牡丹钱庄上需要的就是这个‘稳’字。大家伙儿一同决策,互相掣肘,便能避免一个人把钱都装进口袋里。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洛北转头看他。

“可惜本来能从上头赚到不少利润, 现在为了求‘稳’,把这些钱都弃了去。”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饶就是我这样家财万贯的人, 也羡慕不来公子的大方哟。”

他也向楼下望去。有三个衣袍上绣着回纹锦的商队头领挤在钱庄柜台前,举着牡丹票券比划着兑付。柜台后的两个伙计立刻拨动算盘,又有两个书令勾画青册, 将这开门的第一笔交易登记在账簿上。

当柜的是个年轻的女郎,把一头长发都盘在头上, 挽起的袖子上还有碎叶文馆的标记。她以汉话唱过一遍账目:“二百张乙等券共折黄金二十两!客官莫忘了小店的一厘利息。”

“赚大钱的人,谁在乎那几厘的利息!”那为首的首领一敲桌子,“快把银钱称了来。”

当柜的女郎颔首,小心地用秤分出对应的金银,往柜台上一放。那首领正要拿取,却被她伸手一挡:“客官,画了印再拿。”

二楼阑干旁,裴伷先轻轻拉了拉洛北的衣袖:"瞧那吐蕃老汉,原是逻些城放印子钱的好手,一向和吐蕃王家过从甚密,怎么给他混到这里来了?"

洛北顺着望去,见另外一面的柜台掌柜正在烛光之下校验券面暗纹,突骑施牧人捧上的整袋金砂在他天平上晃出流霞,那吐蕃人排在队伍最末,正在四处张望。

说话之间,门外又乱了起来,一阵嘈杂声间,一队持着横刀的汉人护卫冲了出去,洛北正要下楼查看情况,褚沅却已经率先跟在众人之后冲了出去,他便顿住步子,又靠回了栏杆上。

金铁交鸣声中,两柄弯刀已架在突骑施人的牛角弓上。方才还捧着金砂的牧人此刻双目赤红,羊皮袍子被吐蕃人的匕首划开三道裂口。街市青砖上散落着扯断的珊瑚珠串。

“开门做生意,容不得血溅五步的事情。”褚沅的声音像一匹素帛撕开凝滞的空气。她提着月白襦裙踏过满地狼藉,簪头垂落的珍珠在耳畔纹丝不动。几个护卫立刻收刀入鞘,只有两个人依旧抓着缠斗的商人,怕他们再闹事。

褚沅扫了一眼两人,见他们脸上都是愤怒神色,只是轻轻一笑:“两位莫急。我知道两位前些日子在丝路南道上为了驼队的事情起了争执,到了碎叶,有的是好驼队,何必着急。”

吐蕃老者闻言一惊,镶着绿松石的匕首当啷坠地。围观人群中几个粟特商人立即低头接耳起来,此事发生在十日之前,丝路上也不是尽人皆知,褚沅安坐在碎叶城内,竟能对此事了如指掌——可见她对丝路掌控之深。

“商路如流水,堵不疏。”褚沅从袖中抖出一卷洒金纸,"我知道有二十峰熟悉商路的骆驼,原定是要三日后发往疏勒,如今事态变化,这笔单子取消了,我愿意请姮姬出面替两位协调了来。”

她将文书撕成两半,声音惊得檐角鸽子扑棱棱飞起。

突骑施人最先松开弓弦。吐蕃老者拾起匕首在掌心转了三圈,突然大笑:"久闻虞国夫人大名,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他躬身道礼,连地上的珊瑚珠也弃之不要,转身而走。

那突骑施牧人低头向她道礼,又随她一道回到钱庄中,找毕姮姬谈论那驼队的事情去了。

洛北听着外头声音安静下来,才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裴伷先望着他笑:“公子这样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解决此事?碎叶城,不,整个碛西,只要公子出现,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洛北知道他在笑自己,开口解释道:“其一是,我信任褚沅能解决此事。其二么?我不仅是坐镇碛西的碎叶郡王,也统领着碛西军队。我若出面,必是以威势压人。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裴伷先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此事有这样严重?公子和大食宰相哈贾吉签订的盟约之中,不是还有保护商队安全这一项么?我正想请公子同我一道商议军队护送商队的章程。”

“护送商队的卫队应当去找各部首领要。他们的武士多年穿梭在丝路之上,谙熟地形,也熟悉敌人。再不济,还可以寻找镖局么?”洛北摇了摇头:“至于我的军队”

他似乎看到什么,忽而顿住话头,探头自二楼向下喊了一声:“波善活!”

钱庄角落里的那个牧人本抱着一块馕饼在啃,听见这声音才抬起头来。见到洛北凭栏而笑,脸上也露出惊讶神色,连馕饼都掉在地上。直到一边的客商提醒他,他才抹了抹脸,快步登上栏杆来,低身向洛北道礼:

“伯克!”

裴伷先打量着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心里正为此人的来处犯嘀咕,洛北已经把波善活扶了起来:“不必多礼。伷先,这是波斯王子,阿罗憾的血亲波善活。”

裴伷先与他互相道礼,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实在没能把这个牧人同“波斯王子”这个身份对照起来。莫说是什么曾经领受“万王之王”称号的皇族后裔,眼前这个青年看起来比那些粟特、波斯的商人还要朴素得多。

波善活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裴公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王子?”他的汉话也说得颇为流畅,倒让裴伷先闹了个大红脸。

“我是奉伯克之命,在我的子民之中生活、学习。”他笑着解释道:“这几年,我放过牧,给种田的农民扛过一年铁锹,在木鹿城的作坊里学过手艺,如今是跟着商人来碎叶城做买卖。久闻裴公大名,我还有些账目上的事情要向您请教呢。”

裴伷先看着他诚恳模样,实在有些无地自容,只得推脱要下去看看情况,从洛北身侧溜走。

波善活不解其意,还问洛北:“伯克,裴公这是”

“我倒没想到你做了这么多事。”洛北轻巧地岔开话题:“可有什么收获?”

这一问把波善活问住了,他想了又想,才轻轻摇了摇头:“实话说,没什么收获学的这些手艺、账目、放牧的事情,日后也未必用得上。若说真有一点收获,那便是——百姓太苦了。”

洛北微微颔首:“说得详细些?”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天生贵胄,就算跟在叶护身边,也颇有些自命不凡。等到真的到草原上迎击冬风霜雪,才知道老百姓就连活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波善活挠了挠头:

“我刚开始放牧的冬天,正赶上羊群下崽。我通宵地站在圈里,等着母羊生了小羊,再把小羊一只只地抱进暖房里,要不然,冬天就会把它们给冻死。我干这个活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想着,要不给您写封信,我宁可不要这个身份,也不吃这样的苦了。”

他说着,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可第二天,和我合牧的那家儿子特地给我煮了热乎乎的面条,说要不是我,今年冬天他得累死。我便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事情。”

“这样的活我也干过。”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会子战乱不断,连冬窝子都不敢挖深,冷风一吹,就在耳边呼啦啦地响。”

“哦?公子也干过么?”波善活好奇地望着他:“那我可不敢在公子面前抱怨辛苦了。”

洛北轻轻一笑:“以己身之苦,念及万民之苦,我看你这几年在呼罗珊确实是大有长进。这样吧,你也不要急着跟商队回去,留在碎叶文馆,跟着我的新卫队和亲军念一个季度的书再走。”

“念书?我这汉话不是已经学得很好了吗?”波善活不解道:“我在碎叶城做工的时候,可是天天晚上挑灯夜战。”

“不是叫你学汉话,是叫你认认人。”洛北道:“日后若有战事,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要与你并肩作战。如果你不熟悉他们的性格和习惯,又如何和他们配合得当?而且,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一点自他登临大汗之位之后就少有的狡黠神色。波善活也会心一笑:“但请伯克吩咐!”

“教教这群皮猴子我的规矩。”洛北道。

“将军怎么又说起规矩的事情来了。”褚沅带着毕姮姬登上阶梯,两人各自俯身向洛北道了个万福。

洛北向下看了一眼,楼阁之中已经点起了灯火,钱庄大门已关,唯有数个帐房还在清点物品和账目。

“原来我已经叨扰这么久了。”洛北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两位是来请我离开的?”

“不,姮姬是来向将军道礼的。”毕姮姬慌忙开口,“大食将军屈底波是杀我全家的仇人,将军能诛杀屈底波,便是替我复仇的大恩人。请受姮姬一拜!”

洛北站在原地,等她一拜而起,才双手将她扶起:“此乃我职分应为,你不必多礼。”

“不,将军此等大恩,姮姬无以为报,愿以己身所能报与将军。”她将一枚镀金的铜钥匙奉到洛北手上,“此乃我布坊库房钥匙,此后一应账目,我不对虞国夫人藏私。若将军有要用之处,我愿毁家纾难,以助将军。”

洛北本不愿收,与她推让一番,才以收下钥匙为代价,把这能干的粟特女郎给哄走了。他叫波善活护送毕姮姬下楼,才对褚沅道:

“沅儿也不替我拦着点……”

“阿兄,怪我,我实在是没拦住。”褚沅看着他笑,“人人都说这把钥匙里至少有一城之富,阿兄怎么那么为难?”

“我只有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洛北把钥匙递给她:“你替我收着吧,若是有要用之处,再同我说。”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或许马上就有可用之处了。长安城里的消息,解公与吐蕃使团谈判破裂,只怕前线……”

第230章“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黄河蜿蜒, 冰面在朔风中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身后日月山嶙峋的山脊像一柄倒插的断刃,割裂了灰蒙蒙的天穹。

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原之上, 数十面唐军赤色旌旗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布帛。

自长安谈判破裂之日起, 大唐数万大军在这片苦寒之地已鏖战了十五个日夜,连营炊烟刚升起就被狂风撕碎,像无数折翼的灰鹤坠落在铁甲寒光里。

葱岭杏花开放之时,青海前线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慕容曦光撩开帐门,走出营帐, 雪花伴着狂风一道打在他的铁甲上,几乎吹得他走不动路。

他伸手抹去眉睫间的冰霜,望见哥舒翰正策马踏碎冰层而来, 猩红大氅在雪幕中猎猎翻卷,宛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烽火。

“连鹞鹰都冻得缩了爪子。”慕容曦光将铜胎鎏金手炉推给来客,帐内的炭火映出他眼底的一点焦虑, “洪济城头的吐蕃大纛倒是精神得很。”

哥舒翰卸下结冰的兜鍪,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当初就应该用我的计策,趁着夜色奇袭洪济城,也不至于到了今天我们还在黄河北岸长吁短叹。”

慕容曦光抬眸瞪了他一眼:“十五天前那样滴水成冰的温度,夜袭恐怕不太明智吧?哎, 你!领兵打仗的人,少喝酒。”

“哎, 按照我叔叔的说法,这是我们的性格。”哥舒翰笑了,“想要叫我们不喝酒, 除非有郡王的军令。”

“大哥哥的军令是我们要在本月内攻克洪济城。”慕容曦光取过烛火,照亮了帐中挂着的一副舆图, “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两个月之前,大唐与吐蕃在长安的谈判再度破裂,负责谈判的左散骑常侍解琬甚至给朝廷写了篇长篇累牍的奏疏,大骂吐蕃人狼子野心不可回转,要朝廷早日屯兵待战。

解琬游走边塞多年,一连参与突厥、吐蕃、突骑施等国的数次谈判,唯有这次风度尽失,可见吐蕃人是何等狮子大开口。

李重俊与一众宰相斟酌再三,最终诏命河西、碛西等地多处屯军备战,主帅的名字在朝中争执了数日,最终还是姚崇以“年长稳重”为理由,任命了原安西大都护薛讷为鄯州都督,总领此战军事。又命凉州都督郭知运和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燕王慕容曦光为副,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从旁佐之。

“姚相公打压大哥哥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一到青海前线,慕容曦光就忍不住和自己的叔叔抱怨:“这个‘佐’字一加,就是说论功行赏的时候轮不到他,一旦打了败仗,朝廷就要找他算账。”

“要是洛将军真想要计较这些,就不会不计前嫌地把郭虔瓘派来助阵了。”慕容宣彻摇了摇头,“论格局,你还得和他再学学才是。”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姚相公也是当过灵武道大使的人,怎么把行军打仗想得如此简单。虽说军法森严,军令一下,众军莫敢不从,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是人——洛北功高,薛讷年长,他把这两位放在一起,不怕军中起内讧?

好在这几年唐军东征西讨,算是重树了太宗时代的赫赫威名,吐蕃军队一时不敢大举进攻,只日夜增兵前线,隔着黄河九曲与唐军对峙。

如此月余一过,长安和逻些城都等不下去了。两位君主均是年少登基,都想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树立威望。李重俊甚至把手书寄到了碎叶城里,要求洛北“为国立威”。

彼时春花初开,洛北正在地头同屯田的士兵一道劳作。他接过皇帝诏命,脸上难得起了难色:“陛下要我率军出征,为国立威,可我一无主帅之任命,二无粮草后援,我能怎么办?”

使节看着他,也是一脸难色:“小人只是奉命传话,郡王何必为难小人。”

洛北静默不言,俯首谢恩之后,提笔写信给前线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

“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洪济城在黄河南岸,正是当年解琬、洛北与吐蕃人划下的边界之后由吐蕃人所修筑的。

此城依照地势修建,夯土垒筑,极为易守难攻。慕容曦光和哥舒翰奔袭到此,围攻数日都不曾攻下,只得隔河扎营,与其遥遥相望。

慕容宣彻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黄河九曲,羊皮卷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而落。“吐蕃人在洪济城囤了三年粮草,分明是要和我们耗到地老天荒。”他忽然用刀柄敲了敲沙盘,“你看这城墙走势——”

木制的城寨模型在烛火泛着光,哥舒翰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吐蕃人把城墙修成了锯齿状?”

“正是。”慕容曦光解下腰间银鱼符压在沙盘边缘,“每处凸起都藏着投石索。我们的兵马没到城墙之前就会遭到袭击。前日折损的三百儿郎,多半是折在这里。”

对于大唐将领们来说,吐蕃人的骑射比他们的突厥对手要差得多,只有重步兵称得上是雄冠一方。但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吐蕃人手中的投石索。

投石索吐蕃传说称为是神王的武器,相传松赞干布就曾经用投石索击败敌人,用长矛刺死牦牛,因而不少吐蕃战士苦练这项技艺,给唐军的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哥舒翰掀开毛毡,见三匹驿马踏着碎冰疾驰而来。当先的驿卒滚鞍下马,怀中油布裹着的军报已结满冰碴:“碎叶城急件!郡王说吐蕃赞普派了达扎恭禄增援,五日前已出逻些城!”

慕容宣彻猛地起身,腰间玉带险些撞翻了铜灯台:“吐蕃人好快的手脚!还有,为什么没有人向我们报告!难道长安城想看我们成吐蕃人的瓮中之鳖?”

“现在骂街有什么用?”哥舒翰摇了摇头,“看起来,洛将军定的月内是有道理的。一旦拖过此日期,到时候我们前有坚城,后有追兵——”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响起鼓角声。慕容曦光箭步冲出,只见对岸城头竖起数十面吐蕃大旗,吐蕃守军正往冰面倾倒黑糊糊的液体。刺鼻的硫磺味随风飘来,他瞳孔骤缩:“是火油!快传令后军撤出营帐!”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划破长空。黄河冰面轰然腾起十丈火墙,唐军前营顿时陷入火海。热浪裹着冰碴扑面而来,慕容曦光反手将哥舒翰按倒在雪堆后,眼睁睁看着存放粮草的毡帐化作冲天火炬。

“好狠的手段。”哥舒翰吐出嘴里的雪沫,白色里已经染上血色,他望着对岸狂笑的吐蕃守将目眦欲裂,“他们早算准了这几日要回暖!”

慕容曦光却盯着渐渐融化的冰面出神。火焰在浮冰间流淌,突然有几处冰层塌陷,燃烧的火油渗入裂缝,在河面形成诡异的蓝色漩涡。他猛地抓住哥舒翰的肩甲:

“你记不记得长安西市那些波斯商人?他们运琉璃器时总要在箱底铺层湿沙。”

“你是说”哥舒翰眼睛渐渐发亮,“冰层下还有活水?”

子夜时分,二十名唐军奉命潜入冰河。慕容曦光跪在冰窟旁,听着冰层下传来的闷响,掌心尽是冷汗。直到东方既白,为首的斥候终于破冰而出,冻紫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好消息:“有暗流,有暗流,可通洪济城水门!”

“妙极!”哥舒翰扯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斥候,“我带人凿开冰面,顺着暗流摸进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且慢。”慕容曦光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勾画,“吐蕃人每日破晓时会开启水门取水。我们不妨”他的手指在酒渍中划出蜿蜒的曲线,“让郭都督送来的那批火油派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哥舒翰望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声东击西?”

“不错,只是这带头人的位置你要选好。若牵制不住吐蕃人的军队,咱们俩和这数万大军都得折在这里。”慕容曦光看着哥舒亶老神在在的笑:“怎么,你已经有人选了?”

“有——你也见过的,李嗣业!”哥舒翰笑道。

这个人名一出,慕容曦光脑海里也闪过了一个身高七尺,力大无穷的青年。他本是京兆高陵人,因家贫才来投军,起初一直在郭知运麾下,近日才转到了碛西军中。他最擅使用长柄两刃的陌刀,挥舞起来,连轻甲骑兵也望而生畏。

慕容曦光点了点舆图:“我去找他谈一谈,若他愿意,我就让他去。”

三日后,洪济城南门突然响起震天战鼓。李嗣业凭着夜色一路奔到山上,居高临下,亲率陌刀队强攻洪济城头,吐蕃守军慌忙调集兵马与他作战。

与此同时,慕容曦光带着三百死士潜至水门,看着随波逐流的“冰棺”缓缓卡进水闸——这些冻着火油的冰坨将在正午阳光中融化,把吐蕃人的命脉变成火河。

正午时分,第一声爆炸从城西粮仓传来。慕容曦光望着腾起的黑烟,突然想起离开凉州时,洛北往他箭囊里塞的那把波斯弯刀。刀柄上嵌着的蓝宝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宛如暗夜中永不坠落的北斗。

在他身侧,哥舒翰已经高声呼喝:“儿郎们,同我冲啊!”

在他身后,大唐军队如离弦之箭,冲向洪济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