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次日, 韦后又下了数道诏书,以李多祚、李千里年长功高,赐以荣养, 以自己的娘家子弟韦跨、韦播, 以及亲信高嵩代之。
又以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责任重大,命其速返碎叶,节制西域各部。
这数道诏命一下,便是那些不关心朝政的人, 也能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长安城中卷起。
若说打压阿史那献和洛北是为了排除异己,那换掉在禁军中屹立数十年不倒的李多祚和李千里。这是毫无疑问地在为改朝换代做铺垫。
“你们这几日务必要待在禁军之中。”韦后再三叮嘱他们:“要把这些禁军都给我看住了,不能让他们轻举妄动。花天酒地, 过了这阵子什么时候都可以。”
三人皆唯唯诺诺地应下。韦播又问:“可那些禁军子弟,各个仗着自己家世好,有几分武功, 眼高于顶, 对我们几个一向不是很服气。姑妈,要是他们闹起来”
“该打打,该杀杀。你在军中那么多年,学了那么多军令是用来做什么的?!”韦皇后喝道。
“是, 是。”见她生气,三人只得道了个礼退了下去。看着这三个不成气候的男人, 韦皇后忽而觉得疲累万分,她坐回榻上,问安乐公主道:“我叫延秀护送洛北离开长安, 他去了没有?”
“母后。”安乐公主坐到韦皇后身边:“洛北自己执掌千军万马,还需要延秀护送吗?”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 她微微嘟着嘴唇,很有几分娇憨之色。韦皇后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别和我装傻,这样的事情也能拖得?是不是延秀不愿意去?!难道这样的事情,还要让我再下诏书吗?还有太平公主那里怎么样?”
“母后不要生气,纵然洛北晚走一天也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了,难道您还真的打算把他放回西域去?那才叫放虎归山呢。”
安乐公主道:
“我倒觉得,咱们不妨就这样把他看管起来,到时候,一道圣旨赐死他得了。”
韦皇后深深叹了口气:“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赐死一个功勋卓著的边将谈何容易?他手上还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族呢?当年的武三思怎么样?费尽心机不是也没整倒他?唉,罢了。太平那边,你看得严实一点,不要让这两个人搅到一起去。”
“是,母后。”安乐公主替韦皇后锤了锤肩膀:“您放心,太平府上也就是最近那几个被赶出长安的官员去过。皇室成员私自结交边将可是大忌。她要是敢动,我就立刻派人把他们俩都收拾了。”
韦皇后静默不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这几日操劳之下,已经多了几根白发,但双目之中依旧熊熊燃着火——再过数日,只要韦温控制住雍州局势,她便可即刻登上那个至尊之位。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日都是分外漫长的。直到天色垂暮,长安城中大街上宵禁再起,才迎来一点平静。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了,长安城中街都静了几遍。皇城之中更是静得吓人,就在这样一片安静的黑夜之中,洛北登上了临湖殿破败的高台。
台下将士乌压压的一片,几近挤满了临湖殿前的这片空地。他往下望去,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阿史那献、看到了数年以来并肩作战的战友哥舒亶、看到了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
火把映衬着他金棕色的眼眸如同烈日般耀眼,他轻轻吐了口气,抽出腰间那把唐刀。长刀出鞘,飞鹰凌空,他举起长刀,高声喊道:
“众位将士!大唐不幸,皇纲失统,陛下龙御归天,皇后秘不发丧,意在改朝换代!我恐社稷沦丧,神器颓亡,意欲兴兵,拥立太子入宫。众将士,可愿随我同往?!”
台下一片欢呼之声,众人高喝道:“愿往!”
“我等愿往!”
“好,我们即刻入宫!”
自临湖殿向南不远,便是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大唐的命运就是在那里决定下来的。
现在,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葛福顺等人所在的万骑军营就设立在这里,军人们白日或去宫城要地轮值、或去禁苑操练,晚上便回到玄武门内的大营中休息。洛北担任禁军首领时,也曾在这里居住过。
不过此时洛北面前的玄武门已经中门大开,李多祚、李千里簇拥着太子等在门前。在他们左右各有两个士兵挑着几个人头,他们紧紧闭着双眼,显然是在睡梦之中被杀的。
这几个人正是韦播等韦后的亲信。
“见过太子。”洛北知道太子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中的万骑局势,低身向他道礼:“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重俊提着缰绳的手也有些发白,但已经到了玄武门,他便没有退路:“国家到了这样的危亡关头,还在乎什么礼节呢?洛将军来得正好,众将士,随我一道入宫,匡扶大唐!”
众人率军一路疾驰,一路无人可挡。鼓噪声与马蹄声离内宫越来越近,很快就传入了守在宫中的上官婉儿耳边:
“终于来了。”
她站起身,从床边的木匣里取出了那份明黄丝绢包裹着的遗诏。
作为一个执掌皇帝文书数十年的女宰辅,她已将她毕生的心血都投注其中——这是属于她上官婉儿的政治宣言。在之前的数年之间,她一直没有机会把它展露在众人之前。
“上官姑姑。”正在这时,一身青衣的褚沅出现在了殿前,面容严肃:“要迎立太子登基,现在还不是时候。”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一是为了褚沅突然再度出现在宫内,二是为了这许久不曾听到的称呼:
“上官姑姑”。褚沅上一次叫她“上官姑姑”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怎么来了?”上官婉儿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褚沅哪有时间和她分辨这些:“姑姑此时有两件事情要做,其一是马上赶到停放陛下尸首的殿中,留守在陛下遗体边,好等太子到来。”
“你的意思”上官婉儿何等聪明,被褚沅这样一说,那颗被紧张、焦虑和胜利即将到来的兴奋冲昏了的头脑立刻清醒下来。
为了太子能顺理成章地继位,她此刻不应该做那个文采惊世的上官内相,而是应该做一个可怜的先帝妃嫔,只有这样,太子才能以孝悌之名,从她的手中接过遗诏: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
褚沅的那张芙蓉粉面上又露出一点笑容,这笑容并非是出自真心的笑意,而是过往她替女皇办事时才有的那种半是嘲讽半是冰冷的笑容:“杀人。”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丝绢:“我这里有几个人,有的是相王、临淄王安在宫中的钉子,有的是韦后的死忠派,趁着此夜混乱,我们应当把他们统统杀掉。”
上官婉儿神情一凛,她看着褚沅,好像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后辈似的:“你要做得如此狠绝?”
“如果先进宫的是相王的人,他们也会把我们统统杀掉。”褚沅声音平静:“上官姑姑放心,对付这些对手,我已经带人亲自动了手——这是我应有的敬意。”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你真的会杀人?难道说……当时崔湜也是你亲手杀死的?我还以为这是韦皇后给你泼的脏水。”
“是的。”褚沅颔首。
上官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已经动了手,还要来告诉我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连我一起杀人灭口?”
“我来告诉姑姑,是要请姑姑在等待太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想一想。”褚沅轻声道:“太子继位之后,宫中女官绝无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为所欲为。您是女官魁首,理应制定一个制度——”
“一个能保障女官永远拥有在内宫执笔制诰的权力的制度。”
上官婉儿先是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施施然向殿外走去。临行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褚沅:
“在西域这几年,你的长进实在是太大了。”
褚沅轻轻一笑,这一次,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和上次宫变时一样,这次也有谙熟宫内道路的诸多宫人带路。李重俊等人一路前行,很快就到达了内殿之内,他俯首叩拜过李显的遗体,便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了那封遗诏。
随从太子入宫的宰相萧至忠接过遗诏,大声朗读起来:
“惟天辅唐德,我祖宗克答天意。迈德勤道,绍休大业。朕以薄德,嗣守四海。今寝疾弥留,必以重器,付之元良。咨尔皇太子重俊,自天生德,孝友慈惠,温良肃恭。必能辑宁邦家,辉光绪业,是用命尔,即膺大位。”
“夫天下至广,神器所重,丕承累圣之德,虔奉大中之道。尔有孝敬之志,可以奉宗庙;尔有广厚之量,可以奉神祗。和惠可能抚万邦,仁爱可以亲九族。任贤尚德,远佞去邪,尔惟钦承,无忝我祖宗之休烈。”
李重俊叩首在地,三呼万岁。最后一遍时,声音带着哭腔。他匍匐在地,哭得根本起不来身。
还是李千里和洛北一左一右地把他扶了起来:“陛下……”
李重俊擦了一把眼泪,才错愕地抬起头,望着这些大臣们:“你们……”
上官婉儿率先伏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在她身后,众臣皆跪地行礼: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第212章“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瑞兽香炉中的香已经烧完了, 整个房间中弥散着一股失意的冷香。
太平公主走进屋子的时候,韦皇后正望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见她走进来, 也不回头, 只盯着镜子道:
“太平,你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鬓边添了这许多白发。”
太平公主静默不语,径自走到她身边的床榻上坐下, 也随她一起望着镜子。
韦皇后是清晨时分被宫女们带到殿中来的。她一听说太子拥兵入宫,就知道宫中的禁军和万骑都已经靠不住,便与自己的两个心腹女官, 改换宫婢的衣裳,逃进了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中。
可是她运气不好,一入野狐落, 便撞上了两个被责罚过的宫女, 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宫女们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几个贵人,便把她们送回了上官婉儿的手上。
“如果我再年轻个三五岁,”韦皇后抚了抚自己鬓边的发髻,好让那些白发被遮进去:“你和重俊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太平公主长长地叹息一声:“香儿, 你还没明白吗?只有重俊登基,你才能活下来。他是你的庶子, 也曾叫过你母亲的。”
韦皇后看了一眼她,忍不住笑了:“活着,像一只被囚禁的鸟那样活着?这样的日子我早在房州的时候就过够了。再说, 你们让我活着,又打算把秘不发丧, 密谋叛乱的帽子往谁头上扣?安乐吗?”
提到“安乐”二字,太平公主眼神微微黯淡,她不自觉地调了一下坐姿:“香儿,你对安乐太纵容了。要是你们夫妻能管束她一点,今天或许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她死了,是不是?”韦皇后对太平公主的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笑着,眼泪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活着?”
太平公主再度沉默,按照她的计划,控制韦温、安乐府邸的应当是相王府的人。相王是安乐的王叔,又素来宅心仁厚,他带兵,有分寸,总会给他们留下转圜的余地。
可临淄王李隆基以“不愿惊扰父亲”为由,总揽了这个差事。他手下那些人冲入两家府邸,杀了个人头滚滚。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也死于阵中。
她想了想,还是按耐心绪,以平静的声音道:“香儿,死者已矣。你不要再想了。重俊已经答应奉你为太后,善加供养。这对我们都会是个好结局。”
“好结局?让我踩着自己女儿的血登上太后的位置,难道这是我想要的?”韦皇后惨笑一声:“太平,你不要劝了。事到如今,成王败寇,我输了。我应当失去一切——”
她说到这句话时,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太平公主身上的襦裙。太平公主吓得骤然起身,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守在门外的上官婉儿、褚沅和洛北一起冲了进来。洛北抢在众人之前,按了韦皇后的手腕,又对众人摇了摇头。
韦皇后迷离之中,感到一股手腕上的力道,睁眼望见洛北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声音冰冷如淬毒:“洛北……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众人神情一凛,褚沅下意识地去看她兄长的脸,却见洛北神色平静,一如往常,见韦皇后无力地垂下头,甚至还伸手合上了韦皇后的眼睛。
天不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李重俊当夜就命洛北知长安内外兵马事,兼雍州长史,并恢复阿史那献、李多祚和李千里的禁军将领之职。又命萧至忠担任中书令,总领政务,自己则为父亲李显居丧三日,以示孝悌。
萧至忠和洛北都在朝中、军中多年,很有声望,三日之内,长安城中就再度恢复了稳定和秩序。
景龙七年十二月二十,在一片安定之中,李重俊即位登基,改元隆熙。
他即位的首道诏令便是安抚百姓——
他下令废除李显在时的一切苛捐杂税,停止正在修建的诸多佛寺、佛窟,并效仿太宗皇帝,开放定昆池等诸多皇家园林,允许百姓入内田猎、采食果物。
长安城的百姓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清晨。但六部的官吏却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李显时代,官职明码标价,只要有钱,不论是走宫中贵人的门路,还是拜宰相们的码头,便能得到一个官职,以至于官员的数量比官职还要多,其中有些衙门甚至人满为患,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旦夕之间,韦皇后同安乐公主俱以谋逆大罪废为庶人,依附她们的杨再思、宗楚客等也皆罢黜流放,此等雷霆手段,惊得那些官员不知如何是好。
清晨时分,吏部衙门前已经挤满了前来询问的官员。衙门一开,顿时有无数官员涌入吏部,有的哭嚎捶胸,有的喋喋不休,挤得整个吏部衙门就像一锅开了的水。
张孝嵩穿着一件簇新的绯色官袍步入正堂,所见的便是这幅景象。他冷了声音,喝了一声:“都给我停住!”
张孝嵩久在军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众人被他这样一喝,都住了声。
张孝嵩刚刚被皇帝李重俊从御史拔擢为吏部侍郎,并予参知政事职衔,入阁拜相,是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和他过不去,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张孝嵩立在众人跟前,高声斥问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官员,应当知道朝中议事的规矩,这样混乱,是想被御史台弹劾吗?”
众人各个垂手低头,不敢说话。
张孝嵩朗声道:
“奉上谕,张某来向诸位宣读一段奏疏。这是左拾遗张九龄上奏陛下的:‘近世爵禄失之者久,其失有四太:入仕之门太多,世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督责之令太薄。
夫王者观变以制法,察时而立政。县令、刺史,陛下所与共理,尤亲于民者也。今京官出外,乃反以为斥逐,非少重其选不可。
臣以为当轻其禄利,重其督责。恢复铨考,量阙留人,唯才德是取。以历州县者先入台阁。’”
他宣读一毕,望向众人,声如洪钟:
“诸位,这封奏疏已蒙圣上恩准了。自即日起,不论是科甲官、荫封官还是斜封官,均以此考评,吏部将会同御史台共同行事;才德高者升官,无才无德者罢免!”
“张相公!”当下便有官员出列道,“敢问依附韦庶人等,可算得上无德?”
张孝嵩盯着他:“这自然算。”
“先皇在世以来,韦庶人临朝摄政,大唐官员出自其手者不知凡几,难道朝廷要把这个时段提拔的官员都罢黜吗?”
他话音未落,旁边便有官员打断他:“哼,你小子是向韦庶人送了两棵珊瑚树才当上的官,在座的谁不知道啊!你不是依附韦庶人,还有谁是?”
“你也配指点我?也不知道定昆池上的那两颗太湖石是谁进献过去的!”
“哼,韦庶人、安乐等人弄权之时,我可从来没有给她们送过一点东西,我要弹劾你们!”
眼看大臣们吵吵嚷嚷,又要撕打起来,张孝嵩再度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吵什么!”
“圣上也有恩旨!平时有依附韦庶人者,也望尔等幡然悔悟,上奏弹劾他们的罪行,朝廷自会酌情恩宽!”
他这样一喝,众人才算安静下来,在他安静且威严的目光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张孝嵩目光一扫,看到吏部几个瑟瑟发抖的郎中缩在一边,他轻轻咳嗽一声:“不要在那里站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做。走吧,我们回后堂去,再把这个章程细化细化。”
“萧至忠老于政务,郭元振久在军旅,宋璟、张孝嵩都是刚正之人,有他们在朝中理事,陛下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黄昏时分,洛北奉命随同李重俊在大明宫中漫步。几日前的混乱已经不见踪迹,宫人们匆匆行走在宫中,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李重俊本有心事,见他这样说,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洛卿,你真的不打算留在长安?尚书左仆射那个位置,朕是打算留给你的呀。”
洛北只得也顿住步子,依旧跟在皇帝身后:“陛下,微臣藩族出身,忝为封疆,已是朝廷恩重,入阁执政,只怕朝野非议啊。”
李重俊轻轻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说英国公和卫国公可能也有胡人血统么?实在不行,朕就仿照太宗旧制赐你姓李好了!”
“陛下,”洛北简直哭笑不得:“微臣的父亲娶了成纪县主为妻,微臣若蒙陛下赐姓,这辈分可就乱了套了。”
“你……”李重俊佯怒道,“你就这么不喜欢长安?不喜欢留在朕的身边?”
洛北微微抬起眼眸看他,眼前这少年天子还未有一颗被权力侵蚀的澄澈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微臣自少年时入突厥牙帐,为默啜僚佐,尔来已有十五年,宦海沉浮,权力倾轧,人心之间的权谋算计,微臣所见太多太多,已经精疲力尽。”
“何况,陛下新登大宝,已下令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不应再为了微臣的去留掀起政潮。大唐的天下和朝廷,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这是肺腑之言,已经无所谓真假。李重俊听完,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好吧,洛卿,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西域?”
洛北道:“微臣还有几件事情要确认,其一,臣已命左卫将军郝灵荃秘密至东都护送先帝长子李重福回京。”
李重福是李显长子,因被韦后怀疑告密李重润之事才被流放。真论起继承序列来,或许会对李重俊造成威胁。所以洛北特别派去一位深受他信任的亲兵首领。
“是,朕打算和重福王兄谈一谈。给他个王爵,把他荣养起来吧。这个郝灵荃,倒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朕已经暗示过李多祚,等他荣休之后,以郝灵荃掌管他那边的禁军。”
“微臣替郝灵荃谢主隆恩。”洛北要跪地行礼,又被李重俊双手托起,“洛卿,咱们之间还讲这个虚礼做什么?你若有心,吃过了郝灵荃的宴再走就是了。”
“其二,相王、太平公主俱是陛下的父辈。但此二人最多追求权势富贵,并无争帝之。倒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以家人心腹窥伺宫禁在前,结交禁军在后,陛下……”
李重俊大惊失色:“临淄王兄,朕已经打算给他一个亲王爵位了,这还不能让他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宫变之时李隆基大开杀戒,为的不仅是斩草除根,也为了把那几个府中的金银财宝都分给他的那些禁军朋友。如此罔顾命令也要施恩于禁军,他的胃口不会小的。陛下应当小心才是。”
“那……那我该怎么办?”李重俊问。
他一时紧张,连“朕”都忘了说。
“临淄王那里自然要安抚,微臣久闻他喜欢乐律,陛下应当多赏他些乐工歌舞。至于他手下那些禁军,应当早早离开长安。”
洛北道:
“陛下可以把他们派到边军去做将领。我、解琬、薛讷还有朔方的张仁愿,都是功勋卓著,年资深久,必能压得住这些人。”
李重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责成郭元振去办。只是他素和相王亲厚,难免在当中做手脚,洛卿可要看完了名单再走。”
洛北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微臣遵命;还有最后一件事,算是微臣的请求。”
“洛卿的请求?”李重俊好奇地望向洛北,对他来说,“永镇西域”这种把“洛北已经打下来的土地再封给洛北”的要求根本算不上要求——洛北淡泊名利,实在让他这位皇帝有些为难:
“洛卿,凭尔立下的不世之功,什么样的请求朕都是可以答应的。”
洛北笑了:“那微臣先谢主隆恩。”
第213章“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隆熙元年的正月十五, 新登位的皇帝李重俊在大明宫中赐宴在京的宗室及五品以上的官员。
他已在新年封笔之前,早早地颁下谕令,要求除长安、洛阳的五品之家居国丧外, 百姓婚丧嫁娶如故。
因此百姓之家欢庆鼓舞, 庆贺新年,大明宫中却是一派冷清景象。只有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里才有点欢庆的味道。
如今元宵赐宴,无疑是皇帝宣布自己已经除服,也准许这些宗室和高官们欢庆起来。
因而前来赴宴的宗室和官员们人人脸上一片喜气,打招呼时都带着笑容。有人恭贺刚刚回朝的宋璟重掌御史台, 有人与新任宰相的张孝嵩玩笑,还有人围在宰相萧至忠身边恭维不停。
郭元振在一片人群之中找到了洛北。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军神正半抱着手臂,立在廊下看雪。
他大概是有意摆出这幅生人勿近的样子, 一身威压毫不收敛,惹得那些有意上前与他闲聊的王公大臣们纷纷避退三步之外。
“你也不怕他们联起手来参奏你。”郭元振与他玩笑道。
洛北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如今兼任雍州长史, 节制京城内外一切兵马。恐怕陛下是不会希望我和这些宗室、宰相们走得太近的。”
郭元振笑了:“我听闻你向陛下请命永镇西域。急流勇退, 明哲保身……你比我们这些人要强得多啊。”
“我只是厌倦了长安的生活。”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里才是我的家乡。”
“安定西域, 不是一日之功。有你镇在那里,是件好事。”郭元振笑了, “论知人知事,论算无遗策,我不如你。”
洛北已经猜到他这位老上级前来的缘由:“郭相公要同我解释当时临阵换帅之事吗?”
郭元振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接点出来, 闻言只是张口,几度说不出来话, 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不会班师,可我不能坐视你一个人就将大唐西陲扫荡一净,到了那个时候……”
郭元振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如今李重俊顺利登基,洛北节制内外军事,再说别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轻轻吸了口微寒的冷风:
“我已经自请辞去兵部尚书职务,前往幽州担任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
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便是管理契丹、奚族及高句丽灭亡后的辽东驻地的军政长官。
契丹人和奚人皆出身渔猎,骁勇善战,自万岁通天元年起兵反唐以来,一直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不光唐廷对他们颇为忌惮,就连于都斤山的突厥大汗也不得不分出兵马来看管他们。洛北的挚友阙特勤便是以镇压契丹和奚人的叛乱的战功收拢突厥人心的。
“后来我在长安,常常想起你在碎叶同我和解琬说的话。大唐在西域崩溃于令曾祖被杀之时,在辽东则崩溃于万岁通天元年的营州之乱。”
郭元振轻轻呼了口气,雾气在他面前结成一片白霜:
“大唐威信崩溃只需一朝一夕,要重建起来却很难。但我决定去试一试……就像我们在凉州,你在安西那样试一试。”
郭元振言下之意,便是要重建大唐在北方的秩序——此等宏愿何其伟大,但又有何其之多的困难险阻?
“当年武后爱将王孝杰复开西域,天下响动,可他也最终兵败东硖石谷。大帅,你可要……”洛北忍不住开口劝道。
郭元振有点费力拍了拍他的肩——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仰望这个曾经走投无路的少年人了:
“洛北,难道我离开了你,就不会打仗了吗?再说了,大唐在那个地方所面对的问题,又岂是一场两场胜仗就能解决得了的?”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种骄矜在身,那是这位“智胜吐蕃”、“大治凉州”、“稳定西域”的宰相应有的自豪。
洛北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只是轻轻点头。
“陛下赐宴的好时候,这么严肃做什么?”郭元振道,“以宰相头衔出外镇边,正是尽情显摆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找我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坛朋友,写它个十来篇送行诗,一路传唱。说不准,我在北边也能弄出个‘雪夜破牙帐’的佳话来。”
他说到这里,终于哈哈大笑,背手向着灯火绚烂之处走去。
洛北望着他的背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去参加宫宴了。
宫宴之上,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是最耀眼的两个人。李重俊大方地恩赏给他们万户的封邑和各种恩赏,还任命李旦担任宗正令,总领宗室。
除却给姑姑和叔叔的各种赏赐之外,李重俊还当场宣布,要册立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为节郡王、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为赵王,实封三百户。
李旦慌忙推辞:“小儿隆基屠戮无辜,杀孽太重,我已命他闭门思过。陛下降旨恩赏,实在太过。”
李重俊微微一笑,道:“相王不必推辞,为了他滥杀无辜之过,朕已经降了他的封邑,不过朕赏罚分明,这爵位他还是应当领受的。”
李旦见李重俊态度坚决,只得谢恩领旨。李重俊又转向太平公主,道:“姑姑,朕知道你一直为大唐操劳,此次政变,你也功不可没。朕封赏薛崇简,也算是对姑姑的一点心意。”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陛下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陛下能顺利登基,乃是天命所归,臣只是尽了臣的本分。”
李重俊点了点头,道:“姑姑说得有理。今日是元宵佳节,朕特设此宴,与众卿同乐。来,大家举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干杯!”
众官员纷纷举杯,齐声道:“愿我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李重俊又道:“朕已经决定,明日大赦天下,宫女年满二十五岁者,予其归家,自由婚配。各州县和各衙署的在狱钦犯,除大逆之外,一律赦免,今年春日开恩科选士。”
这些是实打实的德政,也是皇帝登基之后惯常的做法。正值元宵佳节,又是大行封赏的时候 ,众位大臣不愿意在此刻违逆皇帝的想法,就连最以刚正著称的宋璟也高举酒杯相祝:
“陛下圣明如此,大唐中兴有望。”
听了这话,李重俊终于忍不住丢给坐在武将前排的洛北一个眼神——宋璟这会儿夸他圣明,一会儿大概就要骂他不知体统了!
洛北比他沉得气得多,被皇帝这样瞪了一眼也岿然不动。李重俊无奈,只得自己开口:
“诸位爱卿,朕今夜除了赐宴诸位以来,还召来今次吏部与御史台首次铨选为上等的十来位官吏,朕要效法殿试,在此与诸位爱卿考校他们一番。”
宋璟皱了皱眉,立刻就要开口进谏——皇帝这样做是在侵蚀吏部的权威,一旦开了此例,吏部便很难再决定铨选结果,而是要把这些六七品官员的任命都交给皇帝复核。
张孝嵩在他身侧,见他要上前,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太平公主率先叫好:“难得陛下有此雅兴,臣等自当作陪!”
李重俊笑道:“朕已命中书省、门下省及尚书省的官长们各出五题,混在一道,者五题是策论,考教他们的为政功底。同时命翰林院的才子们出了十五题诗词。还找了三法司的官员们出了十五题律法。如今题目皆在这三只锦袋之中。如今就请太平姑姑与相王叔选一题,朕再自选一题,以这三题去考教他们吧。”
相王李旦本来还要推辞,太平公主已等在了席边,待到宫娥走过来时,当即伸手抽出一张:“我抽好了。”
相王李旦此刻再退便有些不合时宜。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锦袋中摸出一张字条,当下也不敢看,双手放在宫娥托着的漆盘上,让她端着下去了。
中书令萧至忠将三题全部读出,便有女官将题目抄录成卷,带着一叠试卷走到偏殿中去了。
皇帝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后的一个多时辰之内,虽然殿中歌舞不断,但殿中的宗室和大臣们无人在意。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起皇帝此举的主张。
洛北所坐的位置靠近皇帝的右手,他素以军功著称,又久在边塞,自然不会有人找他谈论这些,他才得以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假寐一会儿:
上午郝灵荃把李重福送回了长安,他花了点功夫才在不惊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这位“先皇长子”送进宫。其中殚精竭虑之处不必多说,让他更加费心劳神的是,他竟真的发现了有人围绕在李重福身边图谋叛乱。
审、抓、问……一连串的望不到头的工作已经接连来到了他的案牍上,偏偏这样的机密事情他还难以假手于人。
他又望了一眼偏殿那边,已经有女官拿着一叠卷纸走了出来。李重俊没有叫停殿内歌舞,只叫人请太平公主、相王和众位宰相同他一道阅卷。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位宰相率先退出内殿之外,便有按耐不住的大臣问萧至忠:“萧相公,这都是谁的卷子啊?”
“我也不知道。”萧至忠道,“陛下命人誊录了一遍卷子,名字也都糊了。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写的……”
“陛下这么大费周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身边的一个礼部官员忍不住问。
“好了,不要议论了。”萧至忠眼看着皇帝的銮驾已转出内殿,忙打了个手势禁住众人。
“诸位爱卿。”李重俊依旧是一片温和笑容:“刚刚经过评议,这十五张卷子的考评皆在良等之上,可见吏部做事之用心,处事之公正,也可见朝中的一些参劾吏部及御史台的奏疏不实!”
张孝嵩终于长出一口气,他手心的衣袖都已被汗浸湿——这考试比他自己考科举殿试都紧张。
宋璟也长出一口气,看起来皇帝只是借此事给澄清吏治的他和张孝嵩撑腰,无意掌握这些官员的任命之权。
“不过,诸位爱卿不知道的是,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第214章“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满座哗然。
就好像在沸水之中投入了一捧雪水, 片刻的沉寂之后,满座的王公大臣再度沸腾起来:
有人说皇帝蒙骗臣工是为不信,此试不能当真。有人说古来礼法男女有别, 岂可抛头露面。有人说自武后执政以来, 牝鸡司晨,阴阳倒置,致使我大唐天下国将不国……
其中最刺耳的当属一句不知是哪位宗室发出的议论:
“若准许女官,天下为何不可有皇太女?”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下来。连不少从来不问世事的藩臣贵酋也忍不住朝那边望去——
这家伙, 不要命啦?
天下皆知已经被废为庶人和罪人安乐公主曾向李显求取皇太女之位,也皆知李重俊立而复废,而后再立的种种坎坷与安乐公主脱不了干系。如今当着政变上台的皇帝说这样的话, 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太重了?
李重俊勃然变色,正要说话时,一直静默不言的洛北忽而拍案而起:
“国公这话叫人听不明白, 难道罪人安乐是个男儿身, 就可以坐上大唐皇位了?”
“她仗着先皇宠爱,滥用民力,买卖官爵,私掳人口为奴婢, 强占昆明池不成,便拆除百姓之家为自己修建定昆池。定昆池修建之日, 京中满是黄雾……这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罄竹难书,难道只要她是个皇子, 就应当予以宽恕?”
那宗室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被吓得跪地不言, 见洛北开口垂问,只知道诺诺而已,哪里还敢与他辩驳:
“不,不,自然不是。”
“陛下品德高远,仁爱友善,朝野共知。先皇在世时便立为太子,如今登上帝位,更是天命所归。难道你要否认天命吗?”
“老臣绝无此心!老臣口不择言,望陛下责罚!”那宗室一叩在地,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
有“天命所归”这句话,李重俊气也消了:
“罢了,念在你年高,此后不要参与国家大事了。至于其他爱卿的谏言,朕也听到了,都不值一驳。譬如欺骗臣下之事吧,出题的是在场诸位,评卷的是朕和诸位宰相。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众臣被皇帝说得哑口无言。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自女皇时代出仕为官,他们侍奉女主得了富贵,此刻再讲礼法……实在有些可笑。
宋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出列,他静静地向皇帝躬身道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请陛下听臣一言。”
李重俊颔首:“宋相公请讲。”
“臣奉旨回京以来,与吏部共同清查吏治。一清之下,顿觉触目惊心。自神龙革命以来,我大唐任命的官员比官职空缺多出三倍还多。这些人领受官爵官俸不说,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皆免除傜役赋税,还有无数人依附他们,打着他们的名号兼并土地。天下百姓丢失土地,不能卖儿鬻女,甚至卖身为奴。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就说一点吧,郭相公在兵部,应当知道,昔年贞观授给府兵的田地,如今尚存的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折冲府交不出兵来?”
宋璟深深吸了口气:
“如今陛下以才德兼备,要准女官入朝,臣不敢反对。可微臣想求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增设了女官,她们的丈夫、家族是不是也要同受其恩,免除赋税徭役……到了最后,只会助长土地兼并之势。我朝太宗文皇帝曾言,民如水,朝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唐的天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李重俊高涨的情绪也减淡了下去。
自他本心而言,他自然不想让自己此举成为助力世家大族势力增长的推手。
可平心而论,平民百姓之家哪里供得起女儿读书?他这样拔擢出来的女官,必是出身世家大族。
“宋相公所言确是实情。”洛北再度开口,“但说到民情,宋相公还有几点不知。”
要是还看不出来此事有洛北在背后操纵,宋璟就枉在宦海沉浮了这些年,他站在那里,望着洛北长身玉立在桌后,低垂眼眸,温声同他辩驳:
“微臣只说安西、北庭。这两大都护府因地处边疆,征战不断。男儿多从军旅,一切庶务皆由家中女子操持,便如北朝‘妇主门户’之旧制。去年微臣出兵河中,同时还为朝廷节省军费二十万钱,便是因为安西、北庭的妇女自结成社,纺布织纱,出街贩卖,使得我安西、北庭商税大增。乡野无男女,皆为生计忙。如今安西、北庭多少田地是女户撑着,若无女官与她们来往,大唐怎么收到赋税?”
看来这一步是不得不退了。宋璟轻轻叹息一声:
“碎叶郡王所言虽是实情,但此乃边疆特殊情况。我朝立国之本在中原,中原之地,礼法纲常不可废。若贸然推行女官制度,恐会引发诸多不必要的纷争与混乱。”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先在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待时机成熟,再逐步推广至中原。如此,既能避免冲击中原礼法,又能充分发挥女子之才,为我大唐所用。”
“宋相公所言甚是,明日开笔,朕便特下诏书,特许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增设女官之制,并在大唐各地增设女学,教授女子。”李重俊道,“不过洛卿所言之特例,除了安西、北庭之外,还有一处。”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把众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就是宫中。”
“禁宫之中,内外隔绝,即便是中书舍人等近臣,也不便常住宫中,替朕操持些常规文书。不过,纵容宫中妃嫔大肆与外男往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重俊道:“朕打算采纳上官太妃之议,在宫中设立专职女官司掌笔墨及内外宫禁之事。她们不会成为皇帝的妃嫔,而是同宫女们一样,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不婚者可留任宫中,教授皇子、公主,并由皇家奉养。朕会定期在科举中增设女科,供宫中拔擢女官。”
他所说的“上官太妃”正是上官婉儿,李重俊登基之初,便追封自己宫人出身的母亲为孝和皇后,将她陪葬李显陵墓。又以先皇妃嫔中,唯上官婉儿才高德著,拜为太妃,并立太子妃杨氏为皇后。这一次元宵殿试,也有上官婉儿的出谋划策。
宋璟略略沉吟片刻,平心而论,能以制度约束宫官们,反倒是件好事——宫官因为靠近皇帝,常因得到君主之信而肆意妄为。譬如斜封官,便是这些女人肆意妄为的产物。如今有了制度,明了身份,便可保证她们不再会侵夺大臣职权:
“陛下能约束宫官,于大唐是件好事,臣愿意赞成,只是有一条,选拔宫官的准则当与大臣相同。”
“这是自然。”李重俊道,“朕也会增设两名女御史监察女官。宋中丞以为可行否?”
“微臣谢主隆恩。”
能让刚正的宋璟低头谢恩,李重俊忍不住轻轻一笑:
“宋相公不必多礼。快到子夜了吧?走,咱们出去看烟花。”
“陛下。”兵部侍郎张说开口凑趣道,“陛下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殿试的前三名都是什么人呀?”
李重俊“哦”了一声,又道:“朕请太平姑姑公布如何?宴后朕也会把试卷送到礼部存档,各位王公大臣若有不服的,尽可以去查看。”
太平公主笑了一声:“是,臣领旨。”
她起身之间,已有宫人自那一叠未被糊名誊录的试卷中找出前三名的原卷,双手交到她手上:
“第一名,左拾遗张九龄。”
张九龄是广东人,今年刚刚四十岁,他年少时有“神童”之名,弱冠之年就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后因曾在复立太子之事上仗义直言,又被拔擢为左拾遗。在场不少王公大臣都曾与他诗歌唱和,闻言赞叹一声一片。
“第二名,监察御史裴耀卿。”
这下殿中笑声更响了。还有不少人纷纷恭贺相王李旦,称赞他“有知人之明。”倒把人群之中的李旦搞得很是不好意思。
众所周知,裴耀卿是登童子第入仕,后来为相王赏识,才从秘书省正字到相王府典签,最后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如今裴耀卿也受到了皇帝的赏识,可见相王府人才辈出。
“第三名,虞国夫人褚沅。”
殿中再度寂静一片,众位王公大臣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洛北,有的羡慕,有的欣赏,有的喜悦,还有的带着点“此人不容小觑”的忌惮。
不过混久了官场,众人的失态都是片刻功夫,刹那之间,他们就调整好了心情,开始恭贺起洛北来。
“砰——”的一声,殿外烟花作响。李重俊打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等都随他出去看烟花。
正在热闹的时候,也就没人刻意指摘礼法和规矩。洛北落在最后,与同样落在最后的张孝嵩相视一笑:
“只能这样了,洛将军。”
“是啊,只能先这样了。”洛北道,“孝嵩,多谢你。”
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目光诚挚,竟让张孝嵩有些不敢正视,他转过头去看烟花: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再说,若没有陛下授意,我也不敢在宋相公的眼皮子底下冒这样的险。”
洛北也望向天空,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烟花声音越来越密,元宵佳节即将过去,新一天的晨曦将落在大唐的土地上。
第215章“卿可愿再为宰相否?”
隆熙元年正月十六, 皇帝李重俊应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所请,下旨册封其长子洛北为新一任西突厥十姓可汗,左骁卫大将军, 金山道、定远道行军大总管, 使持节镇碛西,摄鸿胪卿事,节制已西诸藩国。
另以洛北重定河中,收复吐火罗之功,命其献俘太庙, 并以功加碎叶郡王实封三百户,其麾下军将及各判官、吏员皆官升一级。
同一日,兵部尚书郭元振自请外放河东, 担任营州都督兼安北都护。
姚崇是在数日之后的清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他正在洗脸。
水是清晨烧好的滚水,此刻温度正好,他以那方柔软细腻的安西棉布略揩一揩面容, 正要再浸到水中, 耳边却不妨听到“使持节镇碛西”六个字。
他手中一抖,一盆温水径自泼到了自己身上。
家仆们纷纷低身去擦他身上的水,他却立在那里,浑然未觉, 手中那方棉布被他揉搓起来,开始隐然发皱。
“怎么了?夫君?”姚崇夫人刘氏听闻声响, 自珠帘之后移步出来,一脸急切地凑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擦起他脸上被溅起的水滴, “出事了?”
姚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至此,他深深叹息一声, 把手中棉布往盆中一抛,自己坐倒在椅子上,轻声一叹:“为夫处事不慎,眼看就要招致祸患了。”
刘夫人一时不解其意,自当年姚崇得罪五王被赶出长安以来,一直辗转在各州担任刺史——虽说是不能再享受宰相的诸多尊荣,但这些年长安刀光剑影,姚崇能远离斗争中心,做一方州牧,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如今李重俊登位,以萧至忠、宋璟等人为相,重设铨考,澄清吏治,与民休息……朝野都称赞他有明君之相,太宗之风。怎么到了她的夫君这儿,就变成了一桩祸事了?
姚崇见她满脸不解,越发觉得头疼,他挥了挥手,把一众仆从都赶出房间,才道:
“夫人是有所不知,世人多听安西、北庭的名号,何曾听过‘碛西’二字?”
刘夫人嗔了他一眼:“自家夫妻,还卖关子!”
姚崇本在唉声叹气,被这样一嗔,倒有了些力气:
“夫人,碛西是指玉门关外的沙碛以西,统辖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陛下命其建节碛西,就是把西域诸事都交给了洛北——陛下对他信重如此,我之后哪里还能有活路啊。”
刘夫人眼皮一跳:“你胡说什么?年节才过,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他们不都说,当年洛北入朝,还是你和宋璟联名举荐的,如今宋璟在御史台大展身手,难道他还能忘了你?”
“夫人是有所不知啊……”姚崇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招来刘夫人,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往事,听得刘夫人柳眉一挑:
“这话当真?!你真的把他卖给了武三思?”
“我那时也是为了保住相王,不得已而为之啊。”姚崇深叹一声,伸手扶额,“不抛出一个人来转移武三思的注意力,武三思就会把矛头对准相王,用相王把李姓宗嗣都打下去……如此一来,大唐还是大唐吗?他那时官小权轻,又恰好因为一场马球侥幸得了陛下的青眼,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结果你就把一个无辜的人推出去送死。”刘夫人忍不住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你呀你呀,叫我说什么好。不过,既然是你秘密与崔湜会面,如今崔湜已死,不正好死无对证?”
“官场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死无对证。”姚崇闭上眼,“以洛北的聪明,不花多少功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夫人啊,你还是看看家里有多少值钱物什,早早地变卖了吧,换成金银,咱们流放的路上也好拿。”
他忽地睁开眼睛:“要不我也学郭元振,自请再外放得远些……广东?交趾?”
“人家还没流放你,你就想着自己把自己流放了。”刘夫人“哼”了一声,转到内室去了。
“交趾都督不比流人强?”姚崇喊道,却听到内室厅里哐啷一片声响,生怕是他夫人出事,干脆起身转回室内,“怎么了,夫人?”
刘夫人一面数着妆匣里的金银首饰,一面瞪了他一眼:“怎么了?闯下这么大的祸,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当然要看看我这儿有多少金银首饰,好变卖了凑成现钱啊。”
她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仆人们急促的敲门声:“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
皇帝手敕,秘召同州刺史姚崇入朝。
同州到长安距离不远,姚崇却生生走了半月才到。他到长安时,正好赶上今年恩科的学子涌入长安的时间,各家馆驿、客栈都挤满了人。为着保密,他不敢显露身份,只能同学子们挤在一道:
“女科之事,早已有之。陛下不过使其规制,成为一例罢了。”
“阴阳相济,相辅相成,便是礼法,也没不许女孩家读书不是?”
“先放宫女,再开女科,我看呐,陛下是嫌现在的六宫粉黛不好看,要从民间找些美女来充实后宫。”
“怎么,你挑个妾侍还考诗词歌赋和律法策论?”
“可别想妾侍了。前些日子御史参奏有太常寺官员私纳家妾,贬良为妾,那小子立刻就被罢官回乡……如今正是朝廷整治吏治的时候,你生怕自己的小辫子不够多是不是?”
“我可不敢,宋相公一向是认理不认亲的,张相公比他还要铁面无私……我听闻有远亲找他帮忙,被他下令丢出了府邸,那远亲还指着他的府门痛骂他不给面子,要杀他呢!”
“张相公可是洛将军的监军御史,雪夜冲杀,奔袭千里都过来的人物,还能在乎这些威胁?”
“如今可真是……”姚崇闭上窗户,把学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关在窗外。他睡的卧房靠后院,日日都能听到学子们品评皇帝的新政。
“如今可是什么?”
他未走到厅中,已经听到有声音从前厅传来。
这声音吐字分明,带着一点时兴的金陵洛下咏腔调。
姚崇听得分外耳熟,他快走几步,走到厅中,定睛一望——那负手立在那里看墙上那副石竹图的,不是洛北又是谁?!
姚崇正要行礼,洛北却摆了摆手将他止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注意自己身侧那正笑眯眯地看过来的黄衣青年。
既然劳动战功赫赫,风头无两的洛北微服护送,此人身份可想而知。姚崇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微臣姚崇,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崇,你来得好慢啊。”李重俊笑道,“朕在长安等了你大半个月,你都没能来到宫中。没办法,朕只能效仿昔年蜀汉故事,亲自来请你了。”
“微臣劳陛下等候,罪该万死!”姚崇只得又伏低脑袋,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丢在屋内桌上的那封请辞奏疏。
李重俊亲自上前一步,把他扶起来:“卿可愿再为宰相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