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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多大臣不同,被皇帝邀请入朝为相的姚崇没有惊喜,也没有受人赏识的得意之感,他心中只有无尽的困惑和不解。纵然和皇帝畅聊了一下午自己的主张,这种困惑和不解也没有丝毫减退。

因此,这一日深夜,碎叶郡王府中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姚崇。

他被引到洛北的书房之中等待主人,百无聊赖,他便只能四下打量起来,那书房收拾得很雅致,但最吸引姚崇注意的还是那面充作屏风的巨大地图——自东面的玉门关到西面的西海,山川河流,一目了然。

“这是碛西地图。”洛北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收复河中和吐火罗,重建波斯都督府之后,在北庭各地设了十处绘影所,专司地图测绘,总图在碎叶城——这幅地图就是我从碎叶带来的。”

“我不明白。”姚崇不解地望向他,“以你的功绩,大可以坐上宰相的位置。何必再回碛西去吃沙子?”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请他坐下:“姚公真的不想入朝为相?”

“朝中有宋璟,有萧至忠,有新提拔的张孝嵩和岑義……本来也不必多我一个。”

姚崇见他不肯回答,只好先道出自己此来的目的,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向陛下举荐我?”

“宋相公刚正,萧相公圆滑,孝嵩和岑義都是正直之人,想要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他们都是很好的宰相。但如今的大唐需要的是一场变革,一场如风暴般的变革。”

洛北声音温和,平静一如往昔,姚崇却觉得领口有些发紧,他松了松圆领袍的衣领,露出斑斓花锦地内衬:“你觉得我是这个人选?”

“主导变革的宰相,必须有手腕,有魄力,有决断,还得不怕担骂名。”洛北道,“满朝文武之中,唯有姚公勘此大任。所以,我向陛下举荐了您。”

“哪怕我曾经为了相王向武三思出卖你?”

第216章“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说出这话花了姚崇很大的力气, 话音不落,他就几乎瘫在椅子上,只有一双眼睛钉在洛北身上, 生怕错过他一点反应。

洛北没有看他, 而是望着桌面,桌上的烛火映在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照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几年,我征战南北,遍历大漠黄沙, 戈壁雪山,所遇者大小数百战,多的是以少击多, 以锐击重的苦战,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这数百战所受之伤, 都不及武三思刑讯我的那几天重。”洛北冷笑了一声, “如果说我不恨你,恐怕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姚崇脸上不免黯然,他深深叹息一声,身体却坐正了。

来此之前, 他已经料到洛北和李重俊掌握大权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相王党羽的倒台之时。

郭元振侥幸借着一点旧日的知遇之恩, 还可以外出镇边,图谋一时安宁。至于他自己便是死在长安城中,也是意料中事。

“不过, 要革除大唐自高宗皇帝以来的弊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除了你姚崇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洛北闭上眼睛,轻轻一叹:“比起大唐天下的万千子民,我自己的私怨可以退居其次。”

“你”姚崇忽地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被陛下委以坐镇碛西之重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的。”洛北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澄明:“以公之能,最少三年,最多五年,必将使朝廷焕然一新。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和你计较私怨的时候。”

姚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费力地不去看洛北的眼睛,把桌边的瑞兽香炉,靠墙的紫檀书架,头顶的彩绘藻井都望了一眼,才又落到洛北身上:“你是想让我将功补过?”

“你可以这样说。”洛北声音平静,“不过,我更喜欢的说法是,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这是医家“治病救人”的说法。姚崇几近苦笑不得,洛北把朝廷当成什么了?又把他姚崇当成什么了?他提高声音:

“你不怕我入朝拜相之后就追究你纵放阙特勤的罪名?”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声音里竟带着一点笑意:“若真有这样一日,那我也只能认了,连明察如狄公都能看错人,何况是我?”

谈到狄仁杰三字,姚崇一口气郁在喉咙中,堵得他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动作,他瞪大了眼睛,想问洛北什么,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片刻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终是哑然失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手中握着安西北庭的精兵强将,还有碛西以西数十万部族子弟……任谁担任宰相,也不敢冒着边疆烽烟大起的风险和你过不去。更何况,即使我入朝拜相,政事堂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至忠、宋璟、张孝嵩等人同他姚崇一样都是为国为民之人不假。但大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又怎么可能在宰相位置上亲密无隙?

萧至忠与他姚崇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宋璟素有刚正之名,张孝嵩又是洛北的死党如何摆平这些人,会是姚崇上任宰相时的第一件事。

洛北轻声道:“执政施政,讲的是兼顾多方,大局为重。萧相公出身士族,宋相公和孝嵩一个做过小吏,一个军功起家,加上你的魄力和手腕才能把新政顺利推行下去,救民于水火。”

还有一点,姚崇在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听明白了,这些不同出身、不同际遇的宰相同坐政事堂,也保证了皇帝只需稍有制衡,便能轻松避免被宰相们架空。

真是荒唐——姚崇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十年之前,洛北还是个立在郭元振身后,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少年人,如今玩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也是如鱼得水:

“事缓则圆的道理,不用洛将军给我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洛北似乎没预料到他还有话要问,只把眉头一挑,望了过来:“请讲。”

“我入京以来,已经听闻陛下数道新政,其中不乏大胆之举。这些新政,应当与你洛将军有关系吧?”

他虽然发问,但并没有要洛北回答的意思,洛北也就半抱着手臂看着他,并不答话。

“既然你对朝政大弊都看得分明,又已经着手推动改制,为什么你自己不愿意留在长安?”姚崇问,“总不能真是因为习惯草原的气候吧?”

洛北轻轻一笑:“这话陛下和郭大帅都已经问过我一遍。不同的腹稿我这里还有几篇,若蒙姚公不弃,尽可以背出来让你品鉴。”

姚崇苦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洛将军就不能和我交个底么?我可不想做了宰相之后,还花时间琢磨你在庭州、碎叶想干什么。”

“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姚崇被他语气中的傲气惊得瞪大双眼,立刻起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了下去:“我愿闻其详。”

“姚公去过朔方,知道那里的情形。草原上气候多变,是种不了庄稼的。即使是汉人,游牧数代之后,也会胡化——这是天时地利所决定之事,你我都无法更改。所以,要在边疆把位置坐稳,最重要的就是两条:一是要大兴屯田,练兵训兵,二是要安抚震慑,使诸部心悦诚服。”

姚崇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是个朝廷将军,同时也是个草原可汗。这未免也太苛刻了,朝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事实如此,称不上苛刻。我想,这也是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尊号的初衷。”洛北抬眼望着姚崇:“如今朝局崩乱如此,以至于满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而是你要考虑的。”

“我可还没有答应陛下要入朝为相。”姚崇顿觉头痛。

“哦?”洛北笑了,“姚公有条件?”

“不错!我要陛下施仁政,罢边功,约束近臣、宦官,外戚。禁绝官场媚上之风,改以礼相待,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并罢绝一切宫观佛寺。”

姚崇重新坐回桌前,望着洛北:

“教者,效也。上行下效,古今未绝。要是陛下自己不能以身作则,这场改革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无可能长久。”

洛北知道姚崇的未尽之言,他缓缓起身,站到了那面绘着巨大地图的屏风边:“以我猜度,三年之内,我们定然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姚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地图上的“吐蕃”二字上:“吐蕃?可吐蕃议和使团正在长安,而且他们还在向大唐求娶金城公主……两国和亲,永结盟好,还保不了天下三年的和平?”

洛北摇了摇头:“姚公对吐蕃内政了解得太少了。求娶公主,两国议和,都是吐蕃的摄政太后赤玛雷的主张。如今她已经缠绵病榻数年之久,等她去世之后,其孙赤祖德赞必要在唐蕃边境做几番文章,好用军功把吐蕃的几家贵胄都打下去。”

“你的意思是?”谈到边疆战事,姚崇就难以再和洛北争论对错,只能问他的意思。

洛北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吐蕃战和不定,对大唐来说,未必是件毁天灭地的坏事。怕就怕,各地边将皆有私心,妄图挑起边患,为自己图谋升迁入阁之路。”

姚崇点了点头,大唐边境宽阔,边将无数,要他们人人都顾全大局,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放任他们欺压部族,挑起战乱,大唐便会四面楚歌:

“宋相公要在,一定会建议我们不奖边功,不赏边将。偃武修文,这样天下自然太平。洛将军觉得呢?”

“不奖边功,不赏边将,不光堵塞边将以边功入朝之路,也堵住军士升迁之路。这样是会让将士们寒心的。”洛北摇了摇头:“我倒建议,对于各都督府、各都护府的长官也辅以一方执政官的标准来考评。”

姚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干,兵部那些人,还有那些将领能同意?”

“论品级,各都督府、都护府的长官都已经不在兵部铨考之列。”洛北道:“这套标准无需他们同意。只需要政事堂的诸位相公把态度摆明就是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起身一拜在地:“谢过洛将军的指点。”

洛北摆了摆手:“姚公不要虚礼,朝野皆知,我对朝政并无兴趣,素来只在边事上用心。今夜你我也没有谈及朝事,只是聊了点往事。”

“我明白的,洛将军,塞外苦寒,保重。”

姚崇来时满腹疑窦,几步便要唉声叹气一番。离开时却步履轻快。褚沅端着一壶茶水进来,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一眼:“阿兄同姚公说了些什么?”

洛北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又挥手示意褚沅坐下:“沅儿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褚沅讪讪起身,要道歉,又见洛北脸上并无愠怒神色,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怎么知道?”

“茶水已经有点冷了,而且,我看到你手里攥着的另外一只茶盏了。”洛北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些事情我原也没有打算瞒着你,你要想听,光明正大地进来就是了。”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谈话。只是为了阿兄郁郁不平。这样一个人,阿兄还能对他笑意相待,如今还举荐他入朝拜相!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功是功,过是过。姚崇刚愎自用,独断专权是事实,但他有一颗公心,一双硬腕也是事实。”洛北道,“他若能发挥所长,对大唐天下会是个好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庭州、碎叶去,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掣肘了。”

褚沅“嗯”了一声,并未接话。洛北却站起身,走到她身侧,自己端过茶壶倒了一杯:

“倒是沅儿你……苏舍人向我提过,希望你留任宫中,继续为陛下制诰。我一开始并未同意,后来想想,塞外苦寒,不如长安生活安逸,所以,他的请求也不是不能考虑。你自己的意思呢?”

第217章“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褚沅神情一顿, 那张芙蓉似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笑意:“阿兄这话,也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

自元宵殿试之后,张九龄奉吏部命转迁为殿中侍御史, 裴耀卿也蒙拔擢为国子祭酒。唯有褚沅身为女官, 吏部不敢随意授官,只能让她以虞国夫人的爵位与上官婉儿同时负责增设女官之事。

大明宫殿阁数千,宫人无数,想找一批读过书的女官执掌诰命,再想找出一间屋子来给女官们充作值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此事又与皇帝要进行的宫人制度改革, 大放宫女等政策息息相关。设立名单,遴选人选,建立制度, 饶是褚沅在碎叶执政数年,也被这些庶务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连觉都是在宫中凑合睡的。

“昨日我们已经议定, 要在既定的六局一司中增设一阁, 号为‘紫薇阁’,增设一名‘紫薇女史’执掌此阁,位与中书舍人相同,专为君主执掌诰命。上官太妃与太平公主商议着, 要让我来担任此职。”

她们商议此事时,就在新布置的紫薇阁中。春日暖阳倾泻而下, 照亮了临窗的大案。文房四宝皆已备齐,笔杆是青里透着黑点的湘妃竹,墨出自山东, 砚台更是江南的贡品,纸张稍普通些, 可对着光一照,也能照出点点洒金。

“都说了上官姑姑对褚姐姐最好。”曹珍娘往砚台中倒了些水,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这墨还是太后当朝的时候下面人贡给上官姑姑的。我们这些人要了多少次,上官姑姑连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都不行。结果褚姐姐设了这个紫薇阁,连口都不用开,上官姑姑就已经把这墨摆在这里了。”

上官婉儿笑着把桌上的一盘果子塞到她手里:“你呀,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坐在桌边,看见褚沅站在那里,望着一片白墙不说话:“褚沅,你在看什么呢?那白墙若是太空,改明去我那里拿几幅好字画来填补。你最喜欢的顾恺之,米南宫,我那里都还有几幅。”

褚沅笑了笑:“上官太妃抬爱了。若要我来决定,这里不应该挂字画,应当挂地图。”

“挂地图?”上官婉儿面露笑意:“你仔细说说。”

“宫官们大都幼年入宫,虽然谙熟律法典章,却对大唐天下的局势了解的不多。何处是山峰,何处有河谷,何地干旱,何地多雨……了解了这些,才能把下面的奏疏看明白。”褚沅道:“若上官太妃允许,我便去兵部要一幅来。”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把左右两厢房和临近的殿阁收拾了一座出来,用以存储规章及往日奏疏。不当值的女官便可以在这两座殿阁之中查阅旧档。”

褚沅低头向她躬身:“那我代此后在此当值的诸多姐妹谢过上官太妃。”

“陛下和皇后将此事委任于我,称不上谢字。”上官婉儿抬眼看她:“不过,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留在宫里?长安有这么不好么?”

“长安很好,紫薇女史亦是地位清贵,身负重任。我不是不愿意接受此任,而是对我来说,北庭安西的任命比这重要的多。”褚沅道。

“这倒是稀奇事了。”上官婉儿越发好奇地望着她:“北庭、安西能给你什么任命?一个判官、主事便已经了不起了。权掌中书,官居五品的重任,你竟不愿意接受?”

莫说是在宫内,便是在外朝,时人也以京官为贵,以外官为贱。一个八品的拾遗,就因为在长安任职,说出去比一些下等县的县令还要风光得多,以至于出现了京官被铨选至外地任职后不愿就任,以生病、丁忧等诸般理由推脱的情况。

褚沅低头一笑,她望着洛北,正如日前她望着上官婉儿的眼睛那样:

“宫中女官为皇家制诰,已非一日。正因为有上官太妃,有库狄夫人等一应女官前赴后继,才有如今已经定例的紫薇阁与‘紫薇女史’。可,女子出任外官,代天牧民,却是自我辈而始,绝无先例。”

“所以,纵然塞外苦寒,纵然艰难险阻,纵然安西、北庭至多授予我一个八品九品的判官职务,我也要去。我要去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兄妹就一道回碛西去。”

隆熙元年二月十八,吏部发出任命,准许虞国夫人褚沅出任碛西掌书记,检校碎叶长史。同一日,太平大长公主上书请命,自愿出钱十万赞助女学之事,并请求皇帝准许她离开长安,至各州县巡视新设女学之事。

太平公主主动离开长安,便是自行远离政治中心,也是向皇帝示弱,李重俊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他派出两名监察御史与太平公主同行,以示朝廷推行此事的决心。

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第三日,姚崇入朝,他领受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职务,再度进入宰相之列。

“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曲江池畔的一处院落之中,李隆基正与几个好友宴饮:“我原以为他推翻韦后登台,是要励精图治,匡扶大唐河山。结果他纵容女祸绵延不说,还串通了上官婉儿一帮人,搞出个什么女学女科来。真是荒唐。”

此间主人刘幽求已经年过半百,看模样却丝毫不见老态,走起路来,依旧是龙行虎步。他曾经登科入朝,却一直抑郁不得志,还是偶然与李隆基相识之后,才在这次宫变里捞了个官爵,他起身替李隆基斟了杯酒:

“可如今雍州长史还是洛北兼任着,阿史那献和李多祚也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轻易动不得的。阿瞒没有听说,先皇长子李重福已经入了宫?”

“幽求这话当真?”李隆基把目光望过去:“此事长安城里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刘幽求摇了摇头:“要不是我住的地方好,能看到洛阳长安往来的官道,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护送他入长安的人都是身披黑衣轻甲,军容严正,我猜,应当是北门的禁军。”

“要是北门禁军出手,我应当能知道才是。”出身禁军的陈玄礼道:“说不定是陛下的私军。”

“我就不信,我那皇兄被安乐和韦氏欺负了那许多年,还能攒下一支私军来。”李隆基摸着下巴想了想:“此事应当和洛北脱不了关系。”

“碎叶郡王?”潞州县令张暐道:“他不是一向专心边事,不怎么插手朝政的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的几个人都笑了。

李隆基搂过张暐脖颈,笑道:“克明,你仔细想想,他如今不仅使持节镇碛西,还兼着雍州长史,说是节制中外军事也不为过了。要不表现出一副不关心朝政的样子,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张暐本也出身官宦之家,以门荫入仕,不过这些年担任潞州县令,对朝中诸事知道得不多,听到李隆基这样一说,才笑道:“怪我怪我,想得太少了。我自己罚酒一杯。”

李隆基自然不是要罚他的酒,众人一片笑哄,他自己却端起酒杯,兀自在那里沉吟:

“不过,皇兄也不会一直这样倚重他。这次姚崇回朝拜相,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以外藩边帅身份滞留长安已经太久太久,早就该回他的塞外去了。”

刘幽求笑道:“听闻姚相公久任相王府属官,与相王颇为投契,还教导过殿下读书?”

“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希望把父亲扯进来,不过姚崇确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选……等吧,等到洛北离京,到了那个时候——”

李隆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日来的比李隆基想的还要快,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李重俊与先帝长子李重福一同出现在宫宴之上。李重福被赐了个谯王称号,还被入宗人府与相王一道协理皇亲国戚的事务。

“相王叔博学多才,雅致高望,朝野皆知。我这王兄多年漂泊,还望相王叔多加照顾才是。”宫宴之后,李重俊握着李旦的手,殷殷嘱托道:“朕还在长安城中为他寻摸一门亲事,若是相王叔有人推荐,是再好不过。”

李旦何尝不知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把监管李重福的责任丢给了他。可他也没有多少余地可选择,李重俊放太平公主外任,却把他留在长安,用意不过是想借着他竖立一座忠孝节义的牌坊。

好在李旦素来恬淡,昔年能以皇嗣身份辞让皇位给母亲,今日自然就能和李重俊一道表演仁孝的佳话。如今只是在演员之中加上李重福一人,称不上难办:

“陛下放心。”

李重俊笑了:“好好好,那我就把谯王兄托付给相王叔了。”

李重福之事尘埃落定,宋璟与张孝嵩主导的考评也告一段落,洛北便再度向皇帝辞行:“陛下托臣以边疆,微臣深知责任深重,不敢长留长安。”

李重俊无奈道:“洛卿,朕本来还想留你在长安看过了恩科再走,何必如此着急?”

“朝廷取士已有定规,微臣不敢逾越。”洛北道,“再说,西突厥各部还有些关于牧场的庶务留待我回去裁决。”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重俊只得下诏准许,洛北离开长安那一日,李重俊不仅特意登城门相送,除却礼制所规定的双旌双节外,还赐予他大将出征才有的斧钺:

“朕以西陲托洛卿,边事勿相问也。”

“微臣谨受命。”

洛北登台道礼,随即拔队西去。

马蹄踏出尘烟滚滚,旌旗遮云蔽日。

这一年距离他仓皇自突厥牙帐出逃,整整十二年。

第218章姚崇的抉择

“照这个速度, 今年的金山大会怕是又要开不起来了。”

依照边帅出行的礼节离开长安不过三日,洛北就已经厌弃了这些繁文缛节。

他时常骑马在队列之间来回梭巡,希望队列行进得再快些, 但皇帝赐下的那些财宝, 随行的仪仗护卫,甚至是一路追随而来,要前往塞外定居的百姓……没有一项能让他如愿。

“大哥哥,金山大会是什么?”

慕容曦光已过了弱冠之年,时常往来吐谷浑诸部与长安之间。

如今大唐与吐蕃边事再起, 不少吐谷浑族人都追随慕容宣彻和论弓仁在青海前线浴血奋战。眼看洛北要去碛西,他便自请随同洛北一道,也好去青海前线慰问一番。

洛北放马慢行, 温声给他解释道:“西突厥各部旧俗,每逢初一十五,各部首领随同可汗一道拜谒山神与祖先。我统领各部之后, 恢复了这个旧俗, 同时也在金山下的草原上召开大会,使众部子女比试技艺,取得名次者皆有奖励,另外还会拔擢一些人进入我的亲军与卫队之中。”

“听上去挺有意思。”慕容曦光笑道, “若大哥哥准许,我也要下场争个名次去。”

“那是不行的。”哥舒亶自他们身后打马上来, “你家大哥哥早有明令在先,为了公平起见,各部首领只能充作评委, 一律不准下场。”

慕容曦光只得颔首应了,哥舒亶见他无聊, 就同他说起金山大会上的诸多故事来。

两人交谈之时,洛北再度催马急行到了队列最前,他放眼回望过去,队列还是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将军!”正在他回望之际,一贯沉默地随侍在他身侧的王训忽而开口,“若您允许,我可以在金山大会下场比试么?”

洛北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转头看向王训,只见他目光坚定,神情恳切。他心下奇怪:“训儿对比试这些感兴趣?”

“不,争胜非我本意。”王训脸上微微泛起红云,“但我听闻洛将军的近卫亲军之中多的是高手,不少人后来都拜将封侯,我想,若有机会,我能入将军的近卫之中么?”

洛北确实没有想到王训会这样说——以王训的身份和门荫,待他成年之后,大唐朝廷便会恩赏他一个官职。他本来不必从小兵做起。

“我是打算借着这次金山大会的机会,重编一支三百余人的近卫队伍。但我的近卫可没有那么好当……就说一条吧,你要花不少时间学习其他语言。”

“学其他语言?”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碛西是诸部杂处之地,你的同袍兄弟多的是说其他语言的人。我会命人教导他们汉话,可也会要我的汉人近卫学一些简单的突厥话、吐蕃话。”洛北道,“光这一点,就要花你不少功夫。”

“我不怕花功夫!”王训声音不禁提高了八度,“只要将军肯花时间教导,我愿意学!”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声音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褚沅一人一骑自后队追了上来。离开了长安,她连风帽都戴得少了,大部分时候都一身襦裙,昂首骑行于众人之间。

“将军。”她躬身道礼,“我有要事必须当面禀报,可否请将军移步?”

王训已得洛北应允,心下大喜,见他们两人显然是有要事相谈,便自顾自地催马到一边去了。

洛北见过褚沅这幅模样:“出事了?”

“宫中出事了。”褚沅四下张望一番,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紫薇阁遭人纵火,殿阁焚烧一空,还烧伤了两个想去救火的宫人。”

洛北神情一凝,又很快放松下来:“纵火宫禁,对抗国策,这是谋反叛乱之兆,陛下一定会追查到底,绝不会放过幕后主使的。沅儿不必担心。”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我虽然离开长安,但还算消息灵通……阿兄知道纵火的人是谁么?”

她神情严肃,带得洛北也严肃起来,他沉思片刻,才道:“相王府的人?”

“是李隆基的朋友刘幽求。”褚沅温声道,“此人曾经参加制科考试,被授予县尉之职,后来弃官而去。是李隆基提携他,才在宫变之后混了个官职。”

洛北对李隆基身边这些亡命之徒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他们能干出纵火宫禁的事情:

“不应该啊。临淄王虽然年轻,可并不愚蠢,便是他们不满陛下所作所为,想要改朝换代,也绝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除非……”

“除非李隆基已经做了十足准备,就是要借此事笼络一批对新政不满的大臣。”褚沅轻声道,“阿兄,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会修书给父亲和孝嵩,请他们留意此事。”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对了,沅儿,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我的消息网很牢靠。”褚沅想了想,“若是阿兄决意要插手此事,我可以请他们暗中把消息透露给三法司的官员。”

洛北颔首:“先这么做吧,若能以一个刘幽求换李隆基罢手,也算是件好事。”他说到此处,又不免叹息一声。

“阿兄怎么了?可是担心阿史那将军?”

“父亲么?他一向治军有方,又出身蕃族,自然比许多将领更能拢住卫士们的心。我不是在担心他。只是,以我对李隆基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惜啊,相王一个谦谦君子,要被自己的儿子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日暮时分,钟声准时响彻整个罔极寺。太阳的余晖把罔极寺笼入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连新开的牡丹也在这片光晕下显得更加耀眼。

罔极寺在大明宫与相王府邸之间,是太平公主为女皇武则天祈福所修建的,穷极华丽,是京都之名寺。

寺内遍植了牡丹千余棵,赶上牡丹盛放的季节,姚崇就会寄寓寺内,好在公务之余欣赏这片美景。

这一日也不例外,他如往常一样,自忙不完的公务中起身,漫步到花园里去赏花。

他踏入花园时,恰逢一阵微风拂过,牡丹花瓣随风轻舞,如彩蝶翩跹,他不禁半蹲下来,仔细端详起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起来。

“姚相公好闲情。”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姚崇与此地寺主往来极多,素来是不让人打扰自己的。这突兀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他心下疑惑,走近一望,在见到来人面孔时,不由得眉头一跳:“见过赵王殿下。”

“朝中多的是喊我临淄王的人,只有姚公愿称我一声赵王。”李隆基笑道,“姚相公是个厚道人啊。”

姚崇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而恭敬:“殿下言重了。殿下身份尊贵,无论何时,臣都应以礼相称。”

李隆基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满园牡丹,又落在姚崇身上,似是随意地说道:“姚相公公务繁忙,却仍有闲暇来此赏花,看来心境倒是不错。”

姚崇微微一笑:“臣公务之余,来此稍作休憩,也是为了更好地为陛下分忧。这牡丹虽美,却也比不上大唐的盛世繁华。”

李隆基点了点头,目光深邃,似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道:“姚相公,我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事相商,可否移步禅房一叙?”

姚崇已觉得一股不详的预感从自己的脊背爬了上来,这股预感终于在他把李隆基邀到禅房,屏退左右之后达到了巅峰:“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姚相公,大唐天下危矣。”李隆基振声道,“相公权掌中枢,难道看不出来?”

……

把李隆基送走之后,姚崇坐在窗前,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李隆基是个说话极有煽动性的人,否则他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拉到这十几个亡命之徒与他同行。姚崇虽然久历宦海,但听他提出的那些愿景,也不免心潮澎湃。

可这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又值得吗?

姚崇苦苦思索着,一直没有思索出什么解法。直到寺僧来给他送饭时的叩门声,才打乱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接过寺僧手中的食盒,道了句:“阿弥陀佛,有劳了。”

“姚施主不必客气。”寺僧再度合掌,向他躬身道礼而去。

姚崇揭开食盒,盒中已有一碟干笋、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并一碗热粥。

他不免轻轻一笑,满腹心绪都因这些东西稍微平息——这些东西都是他素来爱吃的,可因着材料便宜,做法简单,除了佛寺之中,他这个宰相平日并不容易吃到。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开始细细品味起这些简单的食物。干笋的口感爽脆,白煮豆腐的清淡,五香干丝的醇厚,还有那碗热粥的温润,每一口都吃得他颇为满足,思绪乱飞之下,倒让他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诸多菜品同时摆在他桌上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在郭元振主政的凉州,在他以灵武道大使出镇朔方的时候,前一日他与郭元振宴饮了一夜,晨起时顿觉头疼欲裂,那时候,便是店家以这几碟小点抚平了他的心情……

他想到此处,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直冒,连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他立刻喊来随从:“来人!来人!拿纸笔来!”

随从捧着笔墨纸砚一道进了禅房之中,姚崇提笔要写什么,笔杆一立,只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墨点。

“罢了!”他当机立断,披起外袍,“纸笔还是不够安全,我自己去。”

第219章“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天色未亮之时, 阿史那献就立在外间与人低声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突厥话,话语又快又急。便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惊起了沉眠中的成纪县主。

“是什么人来了?”成纪县主伸手召来守夜的小侍女相问。

小侍女走到外间探头张望, 正被洛北金棕色的眼眸逮个正着, 他略一歪头,垂下的编发之间的金饰便是一碰,发出一点声响。

还未及他开口的时候,小侍女便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了。

“是个年轻的突厥武士。”她绘声绘色地给成纪县主比划,“他生得真英俊呐, 比可汗殿下还要英俊些。”

“在说谁?”阿史那献步入房中,正听到话语的后半截,听得是一头雾水。

“夫君一大清早又是和谁在说话?”成纪县主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她已是有了身子的人,较平时更为嗜睡一些,“平白无故地扰人清梦。”

阿史那献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中, 替她掖上被角:“没什么, 北庭故地那边的事情,我已经打发他们去追洛北的队伍了。”

“哦?”成纪县主微微挑眉,她自孀居之后再嫁阿史那献已有数年,从未听他为北庭、安西的故地烦过心, “什么事情连洛北都压不住,非要闹到你这里来?”

“部族内部的事情, 说来复杂。等我这次当值回来,再同你分说吧。”阿史那献好哄歹哄,终于把妻子哄睡, 才起身对侍女嘱咐道:

“最近长安很乱,你在夫人房中要把屋子看好。不要叫外头的事情惊扰了她。”

侍女似懂非懂地应了, 她目送阿史那献重新披上铠甲,自内室中大步而出,回宫城中执勤去了。

长安城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焦灼氛围。紫薇阁的大火被不少大臣解释为“牝鸡司晨,上天示警。”意在以此阻止皇帝推行女科女学——如多年前群臣反对割让九曲之地给吐蕃时那样,无数前来长安参加恩科的学子物议纷纷,表示不愿与妇人同场应考。

但李重俊似乎铁了心地要推行此制,他先是派人勘查现场,指出大火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进而在大朝会上指责有人“居心不诡,毁谤朝廷。以人力伪作天象,借着上天示警,妄图对抗国策。”说话之间,便将一批朝臣赶出长安,流放到岭南、碛西去。

皇帝的强硬态度无疑让不少大臣心生畏惧,但也有不少人依旧反对,甚至暗中议论,商议对策……朝野议论连绵数日,直到恩科开场。

“不能再等了。”黑夜之中,李隆基一拍桌子,“等到恩科发榜,又有无数士林学子要被我那皇兄笼到旗下——他是皇帝,自有君临天下的权力,拖得越久,朝局越对我们不利。”

刘幽求沉吟片刻:“殿下虑的是,如今陛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倘若假以时日,叫他施恩于禁军,咱们要把人调动起来就更难了。”

他们在宫变那日没有来成的禁苑总监钟绍京的家中共谋大事。钟绍京在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不住地觉得心惊肉跳:

“赵王殿下可要考虑仔细,陛下登基以来,既复李多祚、阿史那献之位,又在禁军中大加封赏,就靠咱们这几个人……鼓动不起多少势力。”

陈玄礼一摆手:“哼,李多祚宿卫宫中都多少年了,他不动窝,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啊。最可恨的是他素来任人唯亲,自己是女婿、儿子,沾亲带故的契丹人……一波波地往上提拔,禁军里真正有功的将士,他一个也不肯上报。”

刘幽求沉思道:“这样看来,从左羽林军下手,要比从右羽林军下手容易得多。”

“不错。”李隆基沉声道,“正巧,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前些日子随着洛北一道离开了长安,如今被提拔起来的郝灵荃不过是个没甚背景的小人物……”

“殿下,我们……”钟绍京见他们越说越张扬,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神龙及唐隆两场政变,皆有禁军将领鼎力支持方能功成,如今他们不过控制了些许中下层的军官,便要暴动……这听上去,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李隆基冷笑一声:“可大(钟绍京表字可大)怕了?现在去朝廷告密还来得及。”

“岂敢!”钟绍京连忙躬身道,“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早在今上即位时就上了李隆基的船,帮着他在韦家与安乐公主府大加屠戮,就算如今投奔朝廷,李重俊也不会再重用他。他不敢去赌。

李隆基这才颔首:“都说这个郝灵荃是献默啜之首才得的富贵。想必此人必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若得知有人许以高官厚禄,或许会动摇心思。”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政变之时,他光顾着斩草除根,忘记了派兵入宫,竟让高力士在乱军之中被杀——若高力士在,他也不会对这些宫中人士如此陌生了。

刘幽求点头附和:“殿下所言极是。左羽林军内部本就对李多祚的任人唯亲心怀不满,若能借机拉拢郝灵荃,再在军中煽动一些有功却被压制的将士,或许能成大事。”

陈玄礼却皱眉道:“即便如此,左羽林军也只是一支力量。若要成事,还需更多禁军的支持。右羽林军有阿史那献坐镇,绝非易与之辈。而且,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若察觉到一丝异动,陛下必然会有所防范。”

李隆基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阿史那献固然棘手,但成纪县主如今身怀六甲,他必定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保护她身上。右羽林军的日常事务,他未必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若能趁机在军中制造一些流言,或许能让他分心。”

钟绍京仍有些担忧:“即便如此,我们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陛下如今对朝堂的掌控愈发严密,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察觉。”

李隆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冷冷道:

“契机,自然会有。恩科即将发榜,那些落榜的士子心中满是怨气,正是我们可用之人。而朝堂之上,反对女科女学的声浪仍未平息,陛下虽驱逐了一批大臣,但反对者仍不在少数。只要我们稍加煽动,朝野内外的不满情绪便会如燎原之势,难以扑灭。”

刘幽求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殿下高明!朝堂上的反对者可由我们暗中联络,那些落榜的士子也可由我们安排人手去煽动。只要让他们将怨气对准陛下,朝局便会陷入混乱。”

钟绍京皱眉道:“还是考虑得全面些好,洛北是陛下的死党,此刻又外放塞上。要是他起兵……”

“放心!”李隆基朗声道,“我已经争取到了姚崇姚相公的支持。他在兵部执掌天下兵马——只要我们大事一成,他必会响应。”

他轻轻一笑:“到了那个时候,洛北是杀是抓,不就是我的一句话么?”

这一夜众人宴饮叙话,直到天亮才各自归府。临行前,钟绍京颇为疑虑地问了李隆基一句:“此事殿下真的不同相王殿下交代?”

“我已与父王别府而居,有什么需要和他交代的?”李隆基喝得有些多了,扶着马车前辕才稳住身子,“再说了,这样杀头的事情,何必同他交代,万一大事不成,这不是带累父王吗?”

钟绍京见状,不敢再劝,只得把他扶上马车,送别而去。

三月十八,恩科放榜。和元宵的大殿试一样,此次殿试再度采用了各衙门分别出题,糊名誊录的形式,称赞者称其选贤任能,批评者称其变更国制,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一,恩科进士陛见,恩科状元李无名带头上表,要求皇帝废止女学女科,重振纲常。

皇帝李重俊勃然大怒,要不是宰相萧至忠同宋璟一道劝阻,立时便要把这位新任状元贬斥出京。

反对声浪如风沙袭来,让下了朝的李重俊也不免怀疑自己,他召来素有刚正之名的张孝嵩:“朝野声浪如此,难道是朕错了吗?”

张孝嵩思索片刻,开口回答:“陛下,女学女科之事,乃是开创之举,自古以来未曾有过,故而朝野议论纷纷,实属正常。然则,陛下推行此策,本意在于广纳贤才,不分男女,以补国之所需,此乃高瞻远瞩之举。若因一时之非议便轻易放弃,实则有损陛下圣明之名,亦是对天下女子才学的辜负。”

他这番话可谓中正之言,李重俊听完也脸色稍平:“孝嵩说得有理。可朕近日总在想,事缓则圆,或许……”

“陛下,”张孝嵩轻轻打断了他的犹豫,坚定地道:“但凡新制,朝野必有议论,非此一例。陛下身为人主,所应考虑的不是这些议论,而是实效。”

“实效?”

“到底有多少女子受益于女学,又有几位女官能从女科中脱颖而出,胜任其职。”张孝嵩道,“若是此事惠及天下女子,能使教男不教女的情形得到改善,使得参配阴阳,通达神明,才是符合人伦之举,也是陛下应当考虑之事。”

李重俊点头应了,这才打起精神,又把自己投进那堆劝谏的奏疏之中去了。

这一夜天气暗沉,没有一点月光。连星星也不多见。李重俊直到半夜才批完奏疏,也懒得挪窝,干脆就在紫宸殿中睡下了。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李隆基正在对一众将士朗声宣告:

“昔年太宗以六骑定颉利可汗于渭水,长安得以保全。如今我们有六百精兵,何愁大事不成!”

“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第220章“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除却除夕、上元之外, 夜色降临之后的长安城素来是一片寂静祥和景象。

朱雀大道上不见人烟,东市西市也已不复白日繁华,唯有坊墙之内笙歌不断。

李显在时, 宫中宫人数千, 到了晚上,他还召来不少人宴乐,大明宫的晚上从未冷清过。但李重俊登基之位,大放宫人之后,原本热闹的宫城内几乎成了长安城最冷清的地方。

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 连绵如急雨的马蹄声显得分外响亮。

李隆基带着麾下兵马一路疾驰,一路顺畅,他几乎是未遇到任何阻拦便来到了宫门之下——或许是宿命, 这次他自禁苑向南发兵,所遇到的第一道宫门依旧是玄武门。

武德九年,太宗皇帝在此诛杀李建成、李元吉。神龙元年, 李显在此叫开宫门, 率兵入宫,复立李唐。不久之前的景龙七年,李重俊也是在此进入大明宫,成为大唐的主人。

李隆基坐在马上, 命刘幽求放出约定的暗号,片刻之后, 一阵吱呀齿轮声传来,如他与陈玄礼等人所约定的那般,玄武门已经缓缓开启。

他心念一起, 正要催马上前,一声呼喊自上头传来:

“三郎!收手吧!”

李隆基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 心下大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黑夜之间看不清人脸,只看到了弓箭手箭尖的寒光。

他的计划,暴露了。

李旦见他愣神,恨不得跳下城楼去规劝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清醒一点,奈何郝灵荃带着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地望着他,叫他不敢乱动。他只得张口大喊:

“三郎,陛下如天之仁,已经应了我的请求,赦免了你和你的部下!你若此时回头,还能保全性命!切莫再执迷不悟,否则便是万劫不复,连我也保不住你!”

李隆基心中一凛,父亲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是啊,如今计划绝无成功的可能,若此刻收手,他还能退回去做个普通平民,与妻子儿女相伴一生。

然而,他心中仍有一丝不甘,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能轻易放弃?他紧握缰绳,犹豫不决,目光在父亲的方向和玄武门之间徘徊。

“三郎,听父王的话!你若再不回头,我便亲自下令,叫人放箭了!”

李旦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素来性格恬淡,带着家人一退再退,只想从刀光剑影中保得一点安宁,但现在,眼前这个他极力保全的儿子是要把全家人带入深渊之中。

李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隆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也是一脸的迷茫与惶恐。

他们大多是被他一时的豪情壮志所感染,却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李隆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一口郁气卡在胸中,叫他不能在此时低头:

“父王!为什么你要站在李重俊那一边?!”

“你也做过皇帝,你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孙,难道你就不想恢复李唐的荣耀吗?为什么你要屈服于李重俊之下,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将祖宗基业败坏殆尽?!”

李隆基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带着几分悲愤和不解。

饶是李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能执迷不悟至此。他听完之后,手脚发软,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扶住相王叔。”李重俊极愤怒地一甩衣袖,正要亲自开口与李隆基辩论,却被一边的姚崇拦住了:

“陛下九五至尊,不必亲立危墙之下。”

他温声建议道:“请陛下令禁军弹压其威,再出面示以赦免其随从,则其军心不战自溃。”

李重俊颔首:“若能免于流血,也好。洛卿……可否请你出手,弹压其威?”

洛北本立在李重俊身侧半步,见皇帝开口,便低声应允。

他摸出一枚羽箭,放在弓弦之上,用力一拉。

弦声鸣响如玉崩,羽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在李隆基不及反应之前,便深深射中其头盔。

洛北把力道控制得极好,羽箭带着头盔一道坠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满场的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功夫震住了。

李隆基身后那六百余人,除却一些禁军军官之外,就是他自己在潞州招募的家奴兵勇,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有好几个人连马都骑不稳了,一个个摔倒在地、伏地不起。

“殿下!您没事吧?”刘幽求急忙策马上前,扶住李隆基。李隆基摸了摸被箭矢擦过的地方,虽然没有受伤,但惊魂未定,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他抬头看向城楼,不知何时,城楼上亮起了两排火把,把城楼上的一张张人脸照得分外清晰:脸上犹有怒容的皇帝李重俊,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众宰相们,分立两侧的禁军将领们,还有……

在众人之间最为格格不入的,一身素服的洛北。

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下显得格外冷峻,那张弓箭仍稳稳地握在手中,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箭。

刘幽求在民间,常常听闻这位大唐军神的诸多传说。传说洛北统领亲军,素以鸣镝为号,鸣镝所至之处,便是箭雨所至之处。

这场仗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殿下,这……”刘幽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此刻的局势已经完全被压制,李隆基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城楼上传来李重俊的声音:

“众将士听着,念尔受人蛊惑,放下武器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随着第一声刀兵落地之声,那六百余人一个个伏地求饶。刘幽求眼见大势已去,抽刀长笑一声:

“微臣对朝政不满,蛊惑赵王叛乱,今日之罪,罪在微臣。但请陛下将微臣挫骨扬灰,勿再起兄弟相杀之念也!”

他说罢,横刀要往脖颈间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肩之中,他痛得手中一抖,横刀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声响。

李重俊朗声道:“刘幽求!你不要以为自己一死,就可以把事情遮盖过去。如今三法司已经查明,紫薇阁大火与你有关。朕现在不会杀你,而是要把你送去三法司,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那羽箭此次洞穿极深,鲜血很快染红了刘幽求半边衣裳,他望着城楼上的洛北,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玄武门中走出两列禁军,为首者正是左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他一声令下,禁军众将士将李隆基等人一道绑缚起来,送到了李重俊面前。

李重俊来到玄武门下,看了李隆基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摇头而去。

次日清晨,长安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再度宫变的消息。

皇帝李重俊显然是气极了,他下令封闭相王府、赵王府,相王府属官与赵王府属官皆待罪在家,不得随意外出。

与李隆基走得近的大臣及禁军皆由三法司询问……刘幽求、钟绍京等更是直接打入大牢之中,连李隆基自己也被削去宗籍爵位,发往三法司待查。

要不是姚崇、萧至忠等一心劝阻,他怕是要连相王李旦也一起软禁起来。

朝野人人自危,长安城混乱一片,可这已经同单骑离京而去的洛北没有关系了。

天光大亮之时,洛北已经快马加鞭地追上了队列末尾。他走在春日的荒原之中,难得兴致勃勃地和褚沅说起朝政:

“李隆基、刘幽求一党反对女科,天下皆知。如今他们犯上作乱,便将此事与叛逆挂上了钩,就是有些大臣有心反对,如今也不会再开口了。”

褚沅难得看他心情轻松,不禁笑道:“我还以为阿兄会在长安多留些时日再回来,救驾之功,怎么样也该值个亲王爵位不是?”

洛北摇了摇头:“我已有万户之封,何须再来一个亲王爵位让自己不自在?我高兴的是,有了李隆基叛乱之事在前,就不会让众人都把目光盯在你身上。”

“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北轻轻笑了笑:“你自己执政一方,又与代我执政不同。之前朝野物议沸腾,少不得会有有心之人在你手下做文章,说不定还会有人干刺王杀驾的勾当。如今李隆基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有心之人只会生怕自己和逆党扯上关系……你也就安全许多。”

褚沅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红了:“阿兄赶着回去召开金山大会,不会也是为了重建卫队,好派出兵马来保护我吧?”

“自然不是。”洛北看出她的担忧,笑笑地替她解围,“我重建卫队,其一是因为朝廷规制,使持节出入皆有六纛,其二则是因为吐蕃局势,其三才是为了个人安全……”

他极目远望,远方的关卡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这是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很快他们就要离开雍州地界,一路向西北前行,回到草原上去。

“传我命令!”他微夹马腹,呼喝上前:“分拆辎重队及仪仗队,轻骑全速前进!务必在六月之前赶到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