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
哈贾吉派出的先锋大将叫做叶齐德·本·穆哈拉布, 这位比屈底波还要年轻的将军刚刚在伊拉克战争中崭露头角。他满怀期望来到河中,希望可以一雪屈底波带来的耻辱,好为自己和战士们掠得更多的财富。
他骑在一匹昂扬的黑色骏马上, 向他的部下们夸口道:“如果没有那个伊拉克人的背叛, 屈底波绝不会死在木鹿城。而我,我知道该信任什么样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鸣镝不知从何处传来,直直射在他的军旗旗杆上。而后是雨水一样的羽箭。
箭雨之后,唐人的骑兵自两边的山坡上冲了下来, 他们如同猎鹰冲进羊群那样,顷刻间就把大食人的军阵撕扯开了数道口子。
叶齐德临危不乱,即刻命令麾下军士即刻反击——他显然把唐人的兵马当成了那些可以轻轻松松就镇压下去的伊拉克人和粟特人。
因此, 当这两支骑兵部队抽出长槊与他们近身格斗时,大食人的军队即刻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他们的宝剑应对这样的长柄武器可谓捉襟见肘。
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在一片地势狭窄的峡谷之间遭遇了唐军的埋伏——阵型一乱, 士兵们便开始互相推搡、拥挤, 他们跌作一团,根本无法应对唐人的冲杀。
这一场伏击自早到晚,到了夜幕降临,叶齐德才被身边的几个亲兵抢出人群。他被带到哈贾吉面前时, 浑身是血,手臂和腰背都受了伤。
“他们真是一群可怕的疯子。”叶齐德向哈贾吉申诉, “他们打起仗来完全不要命,就像吃人的野兽!而且,唐军主将一定是疯了, 否则他怎么会把突厥人和中国人放在一支队伍里打仗,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死敌。宰相, 我们应当利用这一点……”
他语无伦次的话语止于哈贾吉温和悲悯的一眼:“比起唐军主将,你现在听起来才更像那个疯子。”
“可是我们的失败……”
“我们还没有失败,至少目前还没有,目前,只是你的军队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哈贾吉以温和、沉静的语气道,“你不能为了这个挫折放弃自己,这有悖神的主张,也有悖于我们大食人的威严。”
叶齐德奇迹般地被他的话语安抚下来,可是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不解,据他所知,若是屈底波遇到这样的情况,哈贾吉必然会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宰相大人的想法是?”
哈贾吉想了想:“我手中尚有十万大军,他们都是身体强壮的大食人,有着对天神的信仰,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我从伊拉克的守军中征来的,他们知道胜利是什么模样。”
屈底波的军队之所以一触即溃,就是因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大食军队已经不再相信屈底波能带领他们战胜唐军。他们相信唐军主将洛北真的是受到了神明的赐福,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神明抛弃。
叶齐德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大人。”
见军心重定,哈贾吉才走出满是伤员的战地医院。他回到自己的大帐中,坐回那满是金色绣花的绸缎垫子上,从桌子下方抽出了一封信。
一封唐军主帅洛北——阿史那乌特写给他的信。
这位兼具唐人将军与突厥特勤身份的年轻主将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已能熟练地运用大食文字提起哈贾吉的过往与辉煌经历,称赞大食帝国的征服取得的成就。
在一篇篇官样文章之后,洛北极为恳切地说,他本无意扩张,但如果大食人的扩张进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他就必须带领当地的民众反抗。
“呼罗珊与其余波斯故地之间,尚有群山与诸大湖阻隔,我愿以此为界,与大食同分丝路之惠。”
洛北显然是用了很多力气在这封信上,哈贾吉心想,他很了解这片土地的情况——呼罗珊地区大部分是沙漠,只有游牧民可以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放牧,把呼罗珊和河中一起放给洛北,大食人与唐人可以分享漫长的丝绸之路和它的财富。
这不是不能接受的条件,但不是在此刻。屈底波死了,死得毫无尊严、大食人群情激愤,这样的当口,哈贾吉必须要为自己的部下报仇。
哈贾吉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毁,召来他的传令官,高声下令:“继续行军!”
大军出发的马蹄声很快就来到了洛北驻营的大帐。洛北带领众将于山坡上张望大食军阵,只见大食人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旌旗飘展,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朱邪烈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一点味道:“大食人这是征调了十万之众来此么?这可是屈底波军力的数倍啊。”
“这说明哈贾吉已经决定与我们决一死战。”洛北催马上前,指了指那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的将领:“这就是你们打败过的叶齐德吧?好一匹漂亮的骏马。”
阙特勤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好马当配英雄,他这个败军之将,也配?等着,我去取来。”
洛北望了他一眼:“别胡闹,你身上的箭伤好利索了没有?”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怎么,就许你乌特特勤算无遗策,不许我阵前扬威?”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回答,只高声催马:“驾!”
阙特勤一路催马下山,扬起烟尘一片。大食人不明底细,还以为是又一波伏兵到来,只把手中的弓矢一阵乱放,看得山上众将心惊胆战,生怕阙特勤中箭掉马。
步利正要率部辅助自己的伯克,洛北却竖起一根手指阻住了他:“且等一会儿。”
“可是乌特特勤!”步利正要争辩什么,却见洛北伸手指向远方。
烟尘散尽之处,阙特勤已翻身而起,从备马换到自己的宝马之上——好个阙特勤,他仗着自己骑术高超,半挂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场箭雨。
大食人这才发现来的只有一人一马,不少人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阙特勤见众人不备,一拍马后,他座下宝马已知他心意,见状随即高抬马蹄,纵身一跃,竟生生越过那些盾牌之间,几个戍守在盾牌后的大食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马蹄踏过。
他手持大刀左挥右砍,顷刻间已将数人砍倒在地。周围的大食士兵将他勇猛如此,哪还敢同他正面对抗,这一眨眼之间,他已突到叶齐德之前,挥槊一扫。
叶齐德抬盾欲格,哪知道阙特勤力大无穷,一挥之下,硬用铁槊将他连人带盾扫下马去。
眼见先锋大将倒地,众人哪敢拦他。正在阙特勤便要这样牵马冲出大食军阵之时,哈贾吉道命令从层层军阵之中传来:“拦住他!”
有主帅发话,又有中军骑兵上前压阵,大食人才重新拾起信心,向阙特勤围聚而去。
阙特勤一面疾驰,一面回头,只见眼前盾牌军阵已经在他面前合拢,身后又有骑兵穷追不舍,心下生起一股绝望,自他十六岁出阵以来,歼敌无数,难道今日就要败在大食人之手?
他长喝一声,一拍马身,掉头迎战。这样作为,便代表他不再反身求突阵,反求杀伤更多敌人。
他迎面掀翻两个追来的大食军将,又刺穿一人脖颈,然而大食骑兵无穷无尽,更糟糕的是,骑兵重重包围之处,大食人的帅旗也已出现在战场上了。
帅旗之下便是大食宰相哈贾吉,他身着细密的锁子甲,头戴花羽头盔,胡须垂到胸前。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军之中,引起大食人的一阵欢呼。
“阙特勤!”他身边的粟特近侍官以突厥语高喊,“你已经被包围了,退无可退!向我们投降!我们饶你不死!唐人才是我们的敌人,带着你的军队向我们投降!”
阙特勤放声大笑:“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他取下马鞍上的弓箭,挽弓搭箭,向那近侍官放出一箭。
那粟特近侍官并未着甲,这一箭穿胸而过,在他胸前的锦绣长袍上绽开一朵血花。他倒下之时,眼中还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在大军丛中,在紧密包围之下丢了性命!
哈贾吉见他冥顽不灵,也失去了“怀柔”的兴致,他双手一挥,两边着甲的骑兵纷纷上前,要将阙特勤困死在阵中。
阙特勤力战数人,已有力弱之势,不妨左臂上又中一下,那正是先前他的箭伤所在,被人一砸,便觉手臂一痛。
他心知,那包好的箭伤只怕已经裂开了,他左臂受伤,手中便要脱力。他勉力用右手握住铁槊,伸手正要再挥——
一支鸣镝自他头上飞过,大食飘扬的帅旗应声而落。
骑兵马蹄如雷,旗帜如云,在主将洛北的带领下向大食军阵杀来。
阙特勤见状,干脆也不后撤,在众军之间向哈贾吉的方向杀去。哈贾吉见此情景,心中已道不妙,急急命令卫队后撤。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洛北手中的利箭已到,在他错神之间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洛北放下弓箭,抽刀在手,高声呼唤:“兄弟们,跟我走!把大食人赶出我们的土地!”
第202章“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战场上到处是断旗折戟、到处是尸山血海,鲜血流入西海之中, 甚至染红了半边这广袤的咸水。
洛北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大唐军人们之间, 来到战场的另外一端,阙特勤正坐在一副马鞍上由军医裹伤,见到他来,拍了拍马鞍示意他坐下:
“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你有神明相助。”
洛北没有理会他,伸手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和草药, 低头闻了闻,又低声对军医道:“你去取我大帐里的药囊来。”
军医点了点头,领命而去。洛北扯下一条布料, 替阙特勤扎住出血处的上方,才回答他:
“至少我带头冲锋的时候,身边总有卫队与兵马保护, 不至于孤身去敌人阵中炫耀武力。”
阙特勤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一笑又牵扯到他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冷冷抽了几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
洛北当然知道,大食人提兵十万,气势汹汹。阙特勤在阵前耀以武力, 为的就是消灭大食人的胜势,破灭他们取胜的信心。
“故善战人之势, 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洛北轻声背诵了一句《孙子兵法》中的名篇,“大食人若不是被你打得势头全消, 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我击败。”
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你把打仗说得太轻易了。若不是你以右军诱敌深入,又亲率中军切断了敌人的阵型, 十个我也无法打开局面。”
哈贾吉不愧为大食名将,一开始他的军队被洛北与阙特勤率兵一冲,已经开始支离破碎,眼看将有衰败之相。他竟能从容命令军队收拢阵型,猛攻唐军右军。
唐军的右翼多为西域各部的骑兵与戈尔甘、陀拔思单的部族兵马,皆由莫贺达干和苏禄率领,机动性极强,也最易崩溃。洛北见状,即命两人领军边打边撤。唐军右军牵制大食军队一路后退,退到了陀拔思单的山谷之中。
大食军队前段已经进了陀拔思单的山谷,后段却在山谷之外。洛北立即率领他麾下的亲兵杀入大食军阵,拼着自己腹背受敌,也要将大食军阵拦腰截断。
大食军阵首尾不能相顾,消息也不通。山谷之中的兵马受到殿后的张孝嵩指挥的唐军抛石机攻击,很快就支撑不住,率先崩溃。
溃兵四散奔逃,一路逃出山谷,山谷外的大食军队也支撑不住,开始崩溃。兵溃如山倒,到了这一日黄昏,此战终以唐军大胜落下帷幕。
“可惜跑了哈贾吉。”洛北轻轻皱眉,他本欲以此战抓到哈贾吉与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谈判,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阙特勤正要说什么,却见到吴钩提着洛北的药箱前来,对他和洛北低身道礼:“见过洛将军、阙特勤。”他把药箱递给洛北,又道:“我有些军中消息需要禀报将军,可否麻烦将军同我移步一边?”
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道这些消息定然和突厥有关,当下摆了摆手:“阙特勤是我的兄弟,既然是突厥国内消息,他也应当知道。”
吴钩见他坚持,只得点头道:“是,将军,漠北的拔野古人叛乱,阿史那匍俱不能制,默啜已经率军亲征去了。”
阙特勤顾不上伤口,立刻站起了身:“那我兄默矩呢?他随军出征了吗?”
吴钩点了点头:“拔野古人是铁勒部之一,他们叛乱也得到了铁勒各部的帮助,如今草原上大战已起,默矩王子也率军参战了。”
铁勒部本是突厥别种,一直盼望得到草原上的霸主位置。多年以前,大唐灭亡突厥之时,铁勒部之一的薛延陀部便趁机崛起,但终为唐军与归附的突厥人所灭。如今拔野古人再起叛乱,怕是铁勒各部已经看破了阙特勤西征而去后,突厥军力空虚的本质。
洛北点了点头,接过药箱,示意吴钩退到一边。再回头时,阙特勤已经焦急地起身:“乌特……”
“率军回援,奔袭千里,你这个主帅,不把伤治好了怎么行?”洛北抬眼望着他,手上却不停。
阙特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肯让我回军救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这一去定能帮助默矩成为突厥大汗,也知道他素有仁爱之名,不比默啜暴戾,突厥各部很可能会臣服在他的狼纛之下。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敌人,所以……”
洛北在一片天黑前的蓝光之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阙特勤第一次从自己这位挚友脸上看见深深的疲倦神色。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眸,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在天色映衬之下变成了某种更深沉的颜色:“你呢?放走了我,你打算怎么和长安交代?”
“长安朝廷一片混乱,各家派系互相争锋。”洛北轻声道,“在决出最终的胜者之前,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若无十成把握,擅动他这样一个战功赫赫,故交旧将遍布朝中的大将军,只会给自己的政敌送把柄。
阙特勤默然不语。洛北终于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回马鞍之上,将干净的纱布包在他的手臂上:“药膏我给你带走,伤好之前,不许冲阵,不许饮酒。”
阙特勤苦笑一声,玩笑般地哀求道:“那我打仗还有什么意趣?”
洛北横他一眼:“我说你这条左臂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朋友,兄弟,乌特!你轻点!”
数日之后,一路败退到雷伊城的哈贾吉终于在堡垒中得到了一晚充足的休息。他和他的军队一样疲惫不堪、满腹愁绪。
雷伊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早在亚历山大大帝追逐大流士三世之时,它便已经建成了,这里是自帕提亚帝国到萨珊波斯时代的重要城市、在大食人西征之时,他们推翻了此地的世袭家族米赫兰家族,转而任命米赫兰家族的对头齐纳比家族为本地总督。
总督为败退的大食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准许他们在自己的庭院和堡垒内休息。甚至积极地询问哈贾吉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但哈贾吉只是看了一眼他身上做工精致的锦袍,便摇了摇头:
放任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去和唐人打仗,除了加快自己军队溃败的速度之外别无其它效果。
“宰相大人,大马士革来的快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哈贾吉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马士革的信件——写信的是一个他万分信任的大食官员,他正在哈里发的宫廷中侍奉君主。
信中说,年轻的哈里发瓦利德一世听闻大军败退的消息,气得病倒在床,大马士革挤满了图谋哈里发之位的阴谋家。刚刚征服的埃及、拜占庭及西班牙各地开始蠢蠢欲动,最糟糕的是……
“那些人,那些不信者。”哈贾吉放下信件,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托着下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最终,他从自己的宝座上起身,来到祷告室中,诚心向自己的天神祷告,片刻之后,他从祷告室中大步走出,命令使节去找跟随自己败退到此的将领们。
“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量。”哈贾吉道,“第一,我要同唐人议和,第二,我们要回军大马士革。”
前有皇命,后有军情,在几番纸上的来来回回,唇枪舌战之后,大食帝国的宰相同大唐都护坐在了木鹿城的议事厅中。
此后的数千年间,无数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中歌颂这一时刻,人们认为,丝绸之路的空前发展和繁荣就发始于这场谈判之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当属于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副巨型壁画。
壁画之上,年轻英俊的唐人都护,一身绯服,跣足而坐,左手撑于胡床,右手放于右膝,右腿自然下垂,神采自然。他的突厥王子朋友,头戴金冠,长发披肩,抚掌微笑。大食帝国的宰相高举金杯,双唇开合,似在说着什么。劫后余生的粟特人的官长——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的这些将军们。
要让身处谈判之中的洛北本人来说,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迎来了一份永久的和平约定,哈贾吉不可能永远掌握大食帝国的局势,眼前的休战不过是予以双方喘息的机会。
洛北甚至与自己的部将们谋划,要西迁一些部族来到木鹿城居住,以戈尔甘和陀拔思单的部族为前,以木鹿城为后,时刻拱卫大唐的边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主动请缨的不是别人,而是突骑施首领之一的苏禄。
“你到底怎么想的?”会议结束之后,与他同为突骑施首领的莫贺达干找到了他,“呼罗珊地域广袤,确合放牧。但大部分都是沙地,比碎叶附近的黄金草原差多了。”
苏禄深深地望着他:“莫贺达干,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乌特特勤手下的战败者?”
莫贺达干被他一呛,一时说不出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
“是,但那又如何?我们如今都在唐军大旗下战斗,我们分享大食人的财富,我们两个败军之将甚至能提领西域的兵马,难道你对这一切还不满足吗?”
苏禄苦笑一声:“不满足?我有什么敢不满足的?他能任意调动突厥的军队,能统领唐人的军队,难道我会是他的对手吗?更不要说,他还如此年轻……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是不可长久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唐人的旗帜下待得太久了,莫贺达干,你忘了在草原上,我们如何对待战败者的吗?”
第203章“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成年的男性或沦为放牧的奴隶, 或立刻遭到屠戮,妇女们被随意糟蹋,而后被卖为奴婢。老人直接杀死, 孩子则从小受到奴隶的教育。不论他们有多么高贵的姓氏, 有多么伟大的血统——千百年来,草原上的规矩就是如此,一个族群战败,他们就该失去一切。”
“而现在,正如你我所说, 我们的部族还拥有碎叶城边的草场,我们作为将军为大唐征战,我们享有着和他麾下所有将领一样的权力。”
“可我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依靠的只有乌特特勤的仁慈而已。”
苏禄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我都很清楚,在不远的未来,伟大的乌特特勤就会统一草原。草原上的和平带来人口的增长, 草场匮乏之际, 我们作为失败者的部族,还能保住自己的草场吗?”
莫贺达干被他的一席话震得愣在当场,半晌之后,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乌特特勤……”
“乌特特勤不是永远不死的!而且, ”苏禄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大唐朝廷还能容忍他在这里逍遥多久?”
景龙七年五月, 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上柱国洛北启程回朝。
在起行之前,他提拔安西判官吴钩为河中经略使,命他留守河中都护府, 又改石国为柘枝都督府,任命阿拔思为柘枝都督兼河中副都护, 又以突骑施黑姓部西迁木鹿。任命苏禄为波斯代都督兼河中都护府兵马使。
以粟特人主行政,突厥人主兵马,以汉官监督调停,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大唐在此地的权威。
“不过,公子是把难题丢给了我们。”吴钩在送别他时笑道,“我们这些不同背景、不同出身的人如何精诚合作,会是这个新生的河中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我相信你和阿拔思的智慧。”
吴钩躬身向他道礼:“公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公子所托。”
他直起身,又笑道:“人生得一明主,何其难得。这些年,有赖公子信任所托,我以一战俘出身的商贾身份得到重用,乃至加官进爵,主政一方,我之幸也。”
洛北轻轻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怎么,有话要说?”
“是啊,您已把叶若叶延派去护密及葱岭,又把我和阿拔思留在河中。当初那些叫您公子的人,只怕已经四散各方,您自己……”吴钩望着他,眼中是满满的担忧神色。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洛北轻轻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再说,褚郡君也会同我一道回去。”
褚沅久在长安,谙熟长安风物人情,也熟悉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有她随行,确实安全得多。
“有褚郡君在,确实好得多。”吴钩颔首,他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波善活王子呢?他仅有的亲族如阿罗憾等都在长安,公子是否会把他带去长安?”
“他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
彼时木鹿城初定,风雪已久的平原之上忽而迎来一个难得的晴日。洛北打马去城外散心,恰与波善活碰了个正着。
他正在那里和几个波斯老人交谈,见到洛北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他道礼:“伯克。”
那几个波斯老人都是昔年跟随泥涅师西征,又被俘到此的士兵,不久前才由洛北出资赎买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
波善活与他们聊了半日,见到洛北时便迫不及待地问:“伯克,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洛北忍俊不禁,似乎每一个在波善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依旧用回答慕容曦光的话回答他:““长安啊,是世间最繁华辉煌的城市”
“那等您班师回朝,我能同您一道去吗?”
“可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波善活微微皱眉:“长安城里居住着我最后的亲族,难道还有比与他们相认更重要的事情?”
“有。留在呼罗珊,走出宫殿与卫兵的保护,到田间去,到山间去,和你的子民、你未来要统治的人们在一起,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波善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让我像平民一样生活?”
“是,忘掉你是万王之王的后人,忘掉你是吐火罗叶护的义子,忘掉你是我的近侍。”洛北道,“去看看与那些为你的家族修建城堡的人,那些为我们修建城墙的人,那些种植、畜牧、年复一年地劳作,供给我们吃饭穿衣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如何统治未来的波斯都督府。”
洛北转过身,望着他:
“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波善活深思熟虑了一晚,最终决意作为一个归家的士兵回到波斯人之间:
“或许我现在还无法理解你的话。伯克,但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白的。”
洛北提领大军从木鹿城出发的那一日,波善活驱赶着一群牛羊进入荒野。他换下了王子的服色,和平民一般披着毡袍,脸上却是潇洒自在——他已经找到了将行的道路。
七月下旬,洛北终于率军回到了碎叶城。
那一日,碎叶城中张灯结彩,洛北一身玄甲打马走在最前,甫一入城中,便迎来一场的是有如壁画描绘般的花雨。
他身后凯旋的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行进在街上,高昂着下巴,眼神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街道两旁挂满了彩旗和灯笼,下方是无数前来迎接的百姓。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威武的士兵,眼中充满了崇拜。妇女们则手捧鲜花,准备献给归来的英雄们。
洛北骑在马上扫视四周,但见人人面色红润,神情愉快,两边街道商铺招牌整齐,不少地方还站了西域来的商人、学生,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缓。
朝廷调令只改任他为北庭大都护,并没有改变裴伷先的任命。裴伷先依旧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换句话说,碎叶城的主政只有褚沅一人。
那时战事虽已大体见了分晓,但碎叶城中尚有无数政务等待处理:春耕、夏牧……事事都能压垮一个没有那么精干的朝廷官员,更不要说褚沅这样连个正式任命都没有的女官了。
如今的碎叶城百姓安居乐业,政通人和,可见褚沅的用心。
军队行进到城中的一片空地上,洛北率先下马,和一众军中将领和功臣快步走上搭建好的高台。城中各处都已经准备好了欢庆的盛宴。他转头望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褚沅,示意仪式可以开始了。
褚沅轻轻颔首,向远方高扬双手——长号声先起,而后激越的鼓声、笙笛箜篌等一起奏响,那旋律顿时响彻全城。
这是大唐的军乐,也是太宗皇帝的凯歌,《秦王破阵乐》。
军中众人无不肃穆,城中百姓也应声而歌: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乐声一毕,洛北环视四周,声音洪亮而坚定:
“百姓们,多年前我率军收复碎叶城,曾在此向你们许诺,从那一日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如今我与众将士荡涤吐火罗,平定河中,西开波斯都督府,凯旋而归,碎叶城四周平定,暂无战乱之忧,我在此再度向诸位许诺。”
“自今之后,碎叶必将成为一座繁荣之城!”
他话音刚落,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举杯相庆,整个碎叶城沉浸在一片欢乐和祥和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奉命回朝的阿史那献也回到了长安,他几乎没在家中停留,只匆匆沐浴更衣,就来到紫宸殿拜见李显。
比起数年前他离开长安之前,李显的面色更差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一些词句需要韦皇后来转达。但见到阿史那献时,他还是挣扎着挥手免了礼。
“朕与爱卿皆为多年颠沛流离之人。”李显感慨地握住阿史那献的手,“虽说朕贵为九五之尊,执掌天下,但比起爱卿,朕还是差了许多。”
阿史那献知道他此话的用意,但还是要试探性地问:“陛下这话,叫臣愧不敢当。还请陛下赐教。”
“朕可没有你的儿子那样一个好孩子。”李显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些年,但凡头风发作,朕还要把李院判找进宫中,用他开出来的方子治病。”
“犬子这点微末小伎,若能帮助到陛下,是他的荣幸。”阿史那献心中疑问万千,面上却不能表,还是低着头,等着李显的下一句话。
果然,李显开口问道:
“可你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日后你要是和朕的皇妹有了孩子,这西突厥可汗的位置,你要留给谁呢?”
第204章“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阿史那献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暗藏玄机。
论亲论贵, 皇帝自然会希望把西突厥可汗之位交给自己的亲外甥。但以洛北荡平西域,击退大食之功,做父亲的不予加赏, 反倒褫夺了他的继承权。只怕消息出了长安, 即刻就会在西域引起一场地震。
皇帝的这个问题,是在测试他的忠心,还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立嫡立长,国家传承之本。微臣不敢妄言。只是多年前承蒙皇恩,微臣已同洛北同往金山祭拜祖先, 以其为臣长子,共告天地与诸部。”
阿史那献审慎地拿捏着语气:
“西域动乱方平,以洛北之功勋能力, 尚不能定鼎乾坤,何况幼子乎?”
“长安城中消息,陛下已经降诏复立重俊为太子。”
即使洛北一再要求轻装简行, 回归长安的队伍也足足排出了两里多, 已经领了功勋准备回乡的士兵、河中、吐火罗和大食的使团以及护送他们礼物的仪仗队。洛北自己的卫队唐军的旗帜和乌特特勤的旗帜随风飘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和离开长安的时候不同,褚沅这次是带着风帽骑马走在队列之中,此刻她读过手中的一张字条, 又递给了洛北和张孝嵩。
张孝嵩对褚沅能获取信息的效率和速度百思不得其解,终于一日, 他忍不住问褚沅:
“我听洛将军说,郡君曾为女皇执掌情报机要,因而安乐公主和皇后用尽手段, 非要拿到你手中的情报网络不可。难道郡君竟在皇后和公主面前耍了花招?”
褚沅掩唇一笑:“张御史这问题我可不敢回答。”她催马快走几步,移步到旁边去和前来的使者交谈了。
张孝嵩只得再度把目光望向洛北:“洛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洛北本在远望终南山, 听到张孝嵩这话,才回头来看他:“孝嵩,一张情报信息的网络,岂是一张名单就可以移交的?”
“可我们在军中审讯时,不总是在得到名单之后便停止么?”张孝嵩道。
“是,可在军中,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便是把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
洛北轻声道:
“或杀或抓,不得遗漏。可安乐公主和皇后所做之事,却是要把这张网络据为己有。想想吧,孝嵩,这些人的司掌不同、消息来源不同、能各自被驱动的利益也不同……即使皇后和公主能在其中插入自己的人手,他们又能得到多少信任?”
张孝嵩恍然大悟:“所以,安乐公主确实得到了那张网,可她手上那张网能发挥的力量不及女皇时代的百分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对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石都了如执掌。”褚沅目送那使者打马去往远方,又回到他们身边:“虽然诏书已下,长安城中依旧一片混乱。如若张御史和洛将军应允,我要快马赶回城中,与我宫中的几个旧友见面。”
张孝嵩颔首:“好,让洛将军派他的卫队护送你。”
“不必,惊起太多注意,反而容易惹来麻烦。”褚沅摇了摇头:“只需派出一两个精干侍卫与我同行就好。”
洛北轻轻一拍手:“这可真是难倒我了,我才把精干的将军们派往各地镇守。褚郡君,若蒙你不弃,我出发护送你回长安。”
褚沅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到洛北对她眨了眨左眼,便下意识地应允下来:
“好。”
“好,那我们轻装简行,先行入城。”洛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孝嵩,使团和仪仗,就拜托你了!”他说罢,挥手轻拍了一下褚沅的坐骑,自己也猛然催马,飞奔了出去。
“哎!”张孝嵩本想拦他,但他看着眼前飞驰而去的洛北,忽而想起,他们这位主帅是精于奔袭,惯常驾马飞奔在草原、雪山和荒野之间的。
叫他跟着慢悠悠的使团走了这许多路,怕是早就不耐烦了,能让他出去透个风,也是好事。
想到此处,张孝嵩就没有再喊,只自顾自地从马鞍下抽出一本新得的诗集,合着马蹄慢悠悠的节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九月的长安秋意正浓,洛北和褚沅一入城中,便被满城的金黄橙红迷了眼,朱雀大街上,商旅如织,曲江池畔,游人如梭。似乎长安城的繁华百世不改,万代不变。
“劳烦阿兄在此地稍候。”褚沅带着洛北七绕八绕,绕到昆明池边一处繁华的楼阁之中。这楼阁有一片临水的露台,风景最好,坐在那里,正能看到几只白鸥在水面嬉戏。
褚沅唤来店家,与他低声交待数句,店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给洛北端出一只放着满绣锦缎布团的矮榻,又在矮榻前摆满一桌佳肴,请洛北享用:“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店家客气。”洛北对店家微微颔首,拎起桌上的八楞金瓶,望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中倒满了一杯三勒浆,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
褚沅在暗处微微向他福了福身,就隐匿到人群之中去了。洛北知道她行事谨慎,也不往那边看一眼,只望着秋日里湛蓝的天空。
“店家!”“店家!”
几声此起彼伏的喊叫,打断了他难得的闲适。他坐直身体,抬头望去,只见十来个衣着华贵,呼朋唤友的青年贵胄正朝这边过来。在他们四周,也有十几个仆役围着他们跑来跑去。
说话之间,已有人付了银钱,要包下这片临水露台宴游赏景。
店家赔着笑:“几位贵客如蒙不弃,便留给小老儿的朋友一隅之地。他是来此等人的,小老儿若贸然将人赶走,叫他和人失散,总是不好。”
洛北也站起身,微微拱手:“有劳。”
那仆役尚在举棋不定,为首的一个贵胄子弟见洛北气度不凡,率先应下:“无妨,无妨,兄台,可要和我们一道宴饮否?”
洛北摆了摆手,以示敬谢不敏。那人也没有再劝,说话间,那边的宴席已经开了起来。洛北侧耳听了一会儿,方知道这些人都是朝中高官家中的子侄,如今是一起出来赏秋的。
“之涣!你这酒令可是输了,要么喝酒,要么做首诗来。”
席上有人酒令落败,众人便一道起哄,那被称作“之涣”的少年也不怯场,将桌上的银错鎏金酒船端起,一饮而尽:“拿纸笔来!”
仆役正要端上纸笔,却听马蹄声纷至沓来,一不留神,险些将手中纸笔打翻。
不远处,一个肩上站着猎鹰的戎装青年打马朝这边闯来,他催马踏入淤泥之中,也不下马,只伸出胳膊,越过露台边的栏杆,高声叫:“喂!喂!取酒来。”
那一众贵胄子弟都呆住了,不知道这闯入宴会中的无礼青年到底是什么人,怎敢这样伸手问人要酒。
洛北也好奇地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眉眼之间甚是眼熟。但他久在塞外,无心与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来往,更兼褚沅惯常乘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门前——这大概意味着,褚沅与她宫中旧友的谈话就要结束了。他不愿出头,只在酒杯中又倒满了三勒浆。
那名叫“之涣”的少年眼见众人都望了过去,心中有些不忿,便往银错鎏金的酒船中倒满了酒,又高声道:
“诸位,既然无事,我们不妨行个新酒令,击鼓传酒,停到谁那里,就报出自己的门第及长辈的官品,官品高于上家者,就满饮一杯。如何?”
一众贵胄子弟都齐声叫好,那名叫之涣的少年便持杯先行:“太原王氏,世祖为绛州刺史、父祖皆为县令。”
洛北这才定睛看了一眼这名叫“王之涣”的少年人,他应当是移居绛州的太原王氏之后,算是王翰的族亲。
下一个喝酒的是那为首的贵胄青年:“吴郡崔氏,祖怀州刺史、父沂州司马。”
众人一句一句地传过来,那要酒的青年却也没有逃走,只半抱着手臂,听他们一一报出自家的门第官品,终于,酒船传在他面前的两人之间,他伸手夺过酒船,高声笑道:
“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这些贵胄子弟哪里想到,眼前这做军人打扮的青年竟是一位皇室子弟,闻言只得各自低身道礼,又怕尴尬,便要各自弯腰退走。
“别急啊。”李隆基哈哈大笑,自马上一翻,越过栏杆,走到宴席之间,自顾自地往酒船里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浆。他豪饮三大杯之后,犹嫌不过瘾,拣了双干净筷子,开始吃起桌上的樱桃毕罗来。
那些贵胄子弟此刻尴尬极了,走也不敢走,坐也不敢坐,只得垂手肃立在那里,看着他把那些毕罗吃个精光。
李隆基吃饱喝足,才向后仰卧在软榻上,拿筷子点了点站在角落的洛北:“你们不是还有这位朋友没有报出家世姓名吗?”
那崔姓少年开口正要为洛北说话,却被王之涣拦住,众人看着洛北起身,一步步缓步走到李隆基面前,躬身对李隆基道了一礼:
“一别经年,临淄王不记得臣下,也是常事。”
“微臣出身西突厥阿史那氏。”
洛北直起身,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与李隆基对视:
“北庭大都护、冠军大将军、定远道行军大总管、碎叶郡王、上柱国阿史那乌特见过殿下——”
第205章“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
“临淄王近期倒是动作频频。”
一枚碧玉的棋子敲在了榧木的棋盘上, 上官婉儿抬起落子的素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的棋盘对面依旧是方额广颐的太平公主,秋意渐浓, 太平公主还穿着夏日的薄绸衫裙, 只在外间披了一件貂绒的斗篷。听到上官婉儿这话,只是抬头一笑:
“哦,隆基啊。他自潞州别驾任上归京,预备着参加封禅,便在长安不走了。大概是眷恋长安繁华, 每日里和禁军子弟斗鸡走马,行猎马球,结交的都是些中级官吏, 也不怕坏了李家的名声。”
“相王府动作太大,怕是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上官婉儿想到自己侍奉的皇帝李显,不由得皱了皱眉:
“公主莫要忘了, 之前民间传言隆庆池有龙气, 陛下特意在隆庆池上修建楼阁,又请百官共游以镇之。上回洛都护在街上微服同他撞见,拒绝了他过府一叙的邀请。此事后来被陛下知道,还要下令要褒奖洛都护, 要不是被大臣们按住了,当场就有数百段彩绢要送到碎叶郡王府。”
她说到此处, 又望了望走廊中款款而来的褚沅。
虽说做了一方执政,褚沅身上的钗镮却比在宫中时少得多了,只是她那昂首阔步的模样, 倒让人想起两日前班师长安的洛北——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北庭大都护回朝之时,便是这样昂首骑在马上入城的, 端的是意气风发。
“从前我们都以为褚沅去安西是一条死路。”上官婉儿由衷地感慨道,“谁知道她真在安西做出了名堂来,留守执政,代天牧民……这是多少大臣都可遇不可求的职责,竟能落到她一位女官的头上。”
太平公主见婉儿言语之间犹有些羡慕之意,不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居中制诏,称量文才也是天下士子之向往,可比去边塞苦熬要清贵得多。”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奴婢哪是这个意思,公主不要笑话我了。”
褚沅走到近前,见她们笑得快乐,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低头道礼:“见过镇国太平公主,见过上官昭容。”
“昭容二字不必提了。”上官婉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棋盘一侧,“我两年前因劝阻圣上以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情遭了贬斥,如今已经做回了婕妤。”
“婢子有罪。”褚沅只得又躬身下拜。
“不知者无怪么。”上官婉儿笑道,“那时你在安西处理政务,长安这些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起来吧。”
褚沅见她和太平公主均面色平静,才笃定下来,坐在了棋盘的一侧:“婢子这次从西域回京,带了些特产来孝敬公主与婕妤,若蒙两位不弃,可移步花厅观赏。”
花厅之中,自西域而来的货物已经满了好几张大桌,有瓜果点心、佳酿美食、还有数十匹布料及金银器物。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放眼望去,件件物品似乎都闪着轻微的金光。
太平公主越看眼中的兴趣越浓:“我听家人说,这次去河中、吐火罗打仗的士兵们中有不少发了财的。当时我还不信,西域一片风沙荒漠,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西域之地,物产丰饶,多有奇珍异宝。”
她移步到长桌一端的瓜果堆中,捡起一只金色的桃子,好奇地放在唇边一咬,竟真咬到口中一块桃肉:
“咦?这桃子状若黄金,我还真以为是金子做的呢。”
“回禀公主,这是康居国撒马尔罕城的特产,叫做金桃。虽然状若黄金,但是吃起来甘甜多汁,爽脆可口。”褚沅道。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洛都护改昭武九姓各国为河中都护府的事情已经朝野共知,他此举拓境数千里,可谓是劳苦功高。”
她对桌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起了兴趣,抬手放到口中,闭嘴要嚼,却只觉得口中凉凉的、硬硬的,一用力,好险没崩掉一块牙:
“这葡萄是水晶的?”
“是。”褚沅飞奔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葡萄,又把她口中吐出的那颗包在手帕中,一并递给随从去修:“吐火罗山脉众多,多产矿石,所以宝石也易得。只是之前为战争所阻,不得朝贡罢了。如今战端已平,这样的宝石运到长安也就方便了。”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各自应了一声,又往布料那边走了过去。
“这料子倒是难得。”上官婉儿拎起一匹布料,那布料上经纬密实,柔软亲肤,更难得是有丝丝金点,在射入屋内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这是什么料子?”
“这便是碎叶布坊的得意之作,洒金棉布。”提到这布料,褚沅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棉布的原料便是中原百姓说的‘白叠子’,这东西产量高,纺线织布都算容易,故而我们在西域多有种植,百姓之家也种于田埂之上,一是收来自己做衣裳,二是卖给布坊挣个家用。”
上官婉儿听她这样说话,不由得笑了,她拉一拉太平公主的衣袖:“你看看沅儿如今说话,可真像个地方上京来化缘的执政官。怪不得洛都护左一道疏,右一道表的要求朝廷授于她官职。”
褚沅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婕妤取笑我了。可洛将军上书为我求官,并不是为了徇私。西域地域广阔,民族各异,胡俗也有女子主门户的先例,因此他这举措也不算惊世骇俗。”
太平公主本来一直在听,听她说到这里,忽而起了精神:“你说下去。”
褚沅颔首,又道:“西域各地的百姓有不少是牧民和士兵,这些人一旦出门,便是十日半个月不回家,家中诸事,便要托赖妇女之手,还有官府傜役、田地之事,也会被丢给她们。有位女性居中执政,对她们来说也方便些。稳固住了这些妇女,便稳固住了赋税,更稳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太平公主拿手边玉簪在桌边轻轻一敲:“继续说——”
“还有便是,如今西域有些事业已经是女子做主了。“褚沅抖了抖她手边的那匹布料,“比如这布坊,不少布坊起于女子互助之社团,后来便成了女子事业的发端,发明这洒金布料的就是一位女子。她叫毕姮姬,原是昭武九姓之地最大的布料商的女儿,后来家国破碎,才辗转来了西域。”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一双美目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
上官婉儿却笑道:“沅儿,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此事应当不是你来此的目的吧?要是为了官职,你应当半年前就派人来拜访。”
褚沅笑道:“我的心思哪里瞒得过婕妤?我此来是为了太子。”
太子?
太子虽然刚刚复位不久,但他毕竟担当过数年太子,又有仁孝之名,在李唐宗室和朝野之中都很有声望。他的位置不说稳如金汤,朝中那些大臣也不会允许皇帝再次随心所欲——这又有什么值得千里之外的褚沅送东西来讨好太平和上官婉儿的?
“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褚沅温声道,“局中之人野心滋长,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已经压了注,主少臣疑,不是安定之相。我回长安不过数日,已经听闻数条谶语,有《桑条韦》歌,寓意着女主韦氏当有天下,还有“黑衣神王主天下”,寓意着女皇侄孙武延秀有天命。公主、婕妤,事已至此,不可不察啊。”
夕阳西下之时,褚沅才从太平公主的别院归家。皇帝李显为了彰显对洛北的恩宠,特地在长安城里皇城不远的地方赐下一座宅第,号为“碎叶郡王府”。
褚沅驾马飞驰入府之时,还能看到几辆车驾在门口等待洛北的接见。
“和这些人迎来送往,也是个麻烦事。”洛北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端起已经冷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在长安不过数日,郡王府内外已收到了不少拜帖,他不好全部拒绝,只得抽时间出来分批与这些人见面。
“他们来寻我,多的是求官的、求功的。我一个边将,只能告诉他们,想要功勋爵位、升官发财,可我去西域边境,那里多的是机会……但一听这话,大家伙就都打了退堂鼓。”
褚沅笑笑,给他手边添上一盏热茶:“这些人多是朝中前段时间被清理的斜封官,他们别的门路走不通,只好走到阿兄这里来了。阿兄不必管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确认她别无受伤之处,才道:“怎么样,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为难你了吗?”
“阿兄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如今我执政一方,又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奉上,她们是不会为难我的。”褚沅道,“只是在入见之前,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临淄王李隆基似乎在结交禁军军官,此人恐怕野心不小。”
洛北微微皱眉:“是,葛福顺来拜访的时候同我说了。但他也说,临淄王不过是少年英俊,喜欢与军官们一道宴饮乐舞,别的事情可是什么都没提到。”
褚沅苦笑一声:“为了他死去的嫡母与生母,他也不应如此口无遮拦。阿兄可知昔年窦妃之事?”
第206章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洛北对这些宫闱之事知之甚少, 见褚沅面色凝重,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书本:“窦妃之事?”
“临淄王少年时,入朝觐见, 为大将军武懿宗所阻。他少年气盛, 便喝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廷殿堂!干你何事!’。女皇那时面上不表,心中却觉得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他反武复李。”
“后来,相王府中的一个名叫团儿的婢女出言上告,说相王妃刘氏同临淄王的生母窦妃有厌胜诅咒之事。有前事在,女皇一听就勃然大怒。她将窦妃与刘妃召入宫中的嘉豫殿, 一并赐死,并焚其尸骨,投入太液池中。”
“为了不使消息走漏, 女皇亦将知晓此事的宫人尽数处死。其中有个给二妃奉茶的女官,是与我一道长大的姐姐。”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雕花窗门在地上投下的阴影:
“自母亲去世之后, 她与我同寝而居, 一向对我照顾有加。可惜便是因为那日在嘉豫殿中当值,就再也没有回来。”
洛北伸手搭在自家妹妹肩上,似乎要开口安慰什么,但也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只是与她同叹一声作罢。
围绕着天子之位的纠葛、纷争、翻云覆雨,终究是极少数贵胄们的游戏。大部分人只能祈望自己不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褚桓摇了摇头, 用多年前洛北曾经用过的语气道:“都过去了,阿兄,都过去了。”
她走到桌前, 摊开一张宫中各处关卡和地形的图纸:
“后来,那个告发相王的女子韦团儿后来便替女皇行走灰暗, 打探消息,直到她自己亦被赐死。这使命代代相传,直到落在了我的肩上。”